第222章 温江的琴弦:王光祈的乐魂与山河(1 / 2)

温江的杨柳河总在春天涨起绿潮,两岸的油菜花漫成金色的海。风过时,花浪推着浪,裹着泥土的腥气和花蜜的甜香,扑在人的脸上。一百多年前,有个穿长衫的少年常坐在河岸边的青石上,脚边放着父亲给的旧月琴,听船工号子混着水车咿呀,手指在膝头轻轻打着节拍。河水倒映着他清瘦的身影,也倒映着远处黛色的山影,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日后自己会带着这川音的根,在柏林的冬夜里写出《东方民族之音乐》,让黄河的涛声与莱茵河的旋律在乐谱上相遇。这个少年,就是王光祈——中国近代音乐学的拓荒者,那个从温江田埂走向世界乐坛的"乐魂"。

一、田埂上的弦歌

1892年的温江,还是川西平原上一个被稻田和竹林包裹的小镇。穿镇而过的杨柳河像条碧绿的绸带,把两岸的村庄串在一起。王光祈家的老宅在镇子东头,院里有棵老枇杷树,树龄比镇上最老的寿星还长,初夏时金黄的果子垂到窗棂边,风一吹就簌簌地落。

那时的王光祈刚到记事的年纪,总爱趴在窗台上,看父亲王仲明在枇杷树下拉二胡。父亲是镇上的私塾先生,一手柳体写得苍劲有力,琴艺却算不上精湛,拉《梅花三弄》时总在同一个音符上卡顿。可王光祈听得入迷,看父亲的手指在弦上滑动,听那断断续续的旋律绕着枇杷叶转,心里便悄悄埋下了音乐的种子。有次父亲拉到兴头上,他突然指着琴弦问:"爹,这两根线咋能唱出不一样的调?"王仲明愣了愣,放下弓子笑:"因为它们心里装着不同的话。"

那时的温江,田间地头从不缺旋律。清明前后,插秧的农人踩着露水下田,"栽秧要栽正交行,夫妻要结好商量"的调子便顺着田埂飘;入秋打谷,木枷撞击稻穗的"砰砰"声里,混着"谷子黄,家家忙,打完谷子好纳粮"的吆喝;就连货郎摇着拨浪鼓走过青石板路,那"咚咚锵、咚咚锵"的节奏,都能让王光祈追着跑半条街,直到货郎消失在巷口的拐角。

他把这些声音记在心里,像收集清晨的露珠似的,攒成了自己最早的"乐谱"。有时在私塾里背《论语》,背着背着就走神,手指在课本上敲出栽秧歌的节奏;夜晚躺在竹床上,听窗外的虫鸣,竟能分出哪只蟋蟀唱的是高音,哪只唱的是低音。母亲李氏看他总对着空气比划,怕他魔怔了,便用碎布给他缝了个小布偶,可他却把布偶的胳膊当成琴弦,照样在上面弹拨。

十二岁那年,王光祈得了场大病,高烧不退,镇上的郎中开了几副药都不见好。王仲明急得团团转,突然想起儿子总念叨想听邻村老艺人弹三弦,便连夜提着两斤腊肉去请。老艺人被感动了,坐在王光祈的床头弹了段《三国》,弦音时而如战马奔腾,时而如情人低语。没想到第二天,王光祈的烧竟退了,他拉着老艺人的衣角说:"爷爷,这弦子能治病呢。"老艺人哈哈大笑:"不是弦子能治病,是好听的声音能让人心里亮堂。"

十五岁那年,王光祈要去成都求学。临走前一晚,母亲在油灯下给他缝蓝布书包,针脚密密的,像怕漏下什么叮嘱。父亲把那把旧月琴塞进他手里,琴身被摩挲得发亮,琴箱里还藏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心有丘壑,声达四海"。王光祈背着书包,抱着月琴,跟着赶车的把式走在黎明的田埂上,露水打湿了裤脚,他却觉得浑身是劲。

成都的学堂在锦江岸边,红墙黛瓦映在水里,像幅流动的画。在这里,王光祈第一次听到了西洋音乐——一位法国传教士在礼拜堂弹钢琴,琴键敲击出的声音像水晶珠子落在玉盘里,清脆得能穿透人的耳膜。那旋律与他熟悉的二胡、唢呐截然不同,却又奇异地呼应着,像杨柳河与锦江的水,虽然模样不同,却都带着水的魂。他在日记里写:"乐声无界,如江河汇海。"

课余时,他总往青羊宫的茶园跑。茶园里永远热闹,说书人弹着三弦讲《说岳全传》,川剧班社的旦角在后台吊嗓子,还有个拉胡琴的张老汉,总在角落里自弹自唱。王光祈蹲在张老汉旁边听,手里的铅笔在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音符,把川剧高腔的婉转、金钱板的铿锵,都变成了纸上跳动的符号。张老汉看他画得认真,笑他:"娃娃,这玩意儿是靠嗓子唱的,不是靠笔写的。"他却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张爷爷,我想让全天下都听到我们四川的调子。"

有回茶园来了个唱"清音"的姑娘,唱的是《小放风筝》,嗓子甜得像浸了蜜。王光祈听得入迷,竟忘了上课的时间。等他回过神来,太阳都快落山了,他一路跑回学堂,嘴里还哼着那调子,被先生罚站在院子里。可他站在月光下,心里却甜滋滋的,觉得那罚站也值了。

二、从笔杆子到五线谱

1914年的北京,新文化运动的浪潮像春风似的吹遍了大街小巷。王光祈成了《京华日报》的编辑,住在城南的一条小胡同里。胡同里有棵老槐树,夏天时浓荫蔽日,他的房间就在槐树下,窗户对着一片青瓦屋顶。

小主,

白天,他坐在八仙桌前写时评,笔尖蘸着墨,也蘸着怒火,抨击军阀混战,呼吁救救国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八个字,被他写得力透纸背。晚上,等同事都走了,他便从抽屉里翻出德文版的乐理书,就着昏黄的油灯啃。那些小蝌蚪似的音符像活的一样,在他眼前跳来跳去,他一边查字典,一边把西方音乐理论翻译成中文,稿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胡同里的邻居常听见他屋里传出奇怪的声音——有时是川剧《秋江》里的帮腔,"啊——打渔的哥哥你慢些走",拖着长长的尾音;有时又是叮叮咚咚的钢琴练习曲,指法生涩却执着。有个卖豆腐脑的老汉路过,总笑着对人说:"王编辑屋里在开'中西音乐会'呢。"

那时的中国,音乐教育还在蒙昧中。守旧的文人把西洋音乐当"蛮夷之音",说那是"亡国之乐";而一些留洋回来的新派人物,又把传统戏曲贬为"下里巴人",说"要学贝多芬,就得丢开胡琴"。王光祈在《京华日报》上写文章反驳:"音乐如语言,无高低之分,只看是否能动人。四川的《薅秧歌》能让农人忘了疲惫,德国的《欢乐颂》能让工人挺直腰杆,它们都是好音乐。"

他开始系统研究中国音乐史,从《诗经》里的"风、雅、颂",到唐诗里的"大珠小珠落玉盘",试图找到民族音乐的根。有次在琉璃厂的旧书摊,他淘到一本清代乾隆年间的《律吕正义》,里面记载着古代的乐律理论,他如获至宝,抱着书在摊前就翻了起来,直到摊主催他付钱,才发现自己忘了时间。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王光祈和学生们一起走上街头,喊着"外争主权,内除国贼"的口号。混乱中,他的眼镜被打落在地,镜片碎了一片,可他依旧扯着嗓子喊。那天晚上,他在灯下写时评,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写着写着突然停笔——他意识到,光靠笔杆子唤醒民众还不够,音乐或许能成为更有力的武器,"它能钻进人的心里,让麻木的人清醒,让怯懦的人勇敢"。

1920年深秋,王光祈登上了开往德国的邮轮。站在甲板上,看祖国的海岸线渐渐消失在雾中,他把那把旧月琴紧紧抱在怀里。海风掀起他的衣角,也掀起他心里的波澜,他在日记里写:"此去西洋,非为享乐,是为寻一条让中国音乐站起来的路。"

在柏林的日子,清苦却充实。他在柏林大学旁听音乐课程,德语不好,就把老师说的每句话都记下来,晚上回阁楼查字典,常常忙到天亮。阁楼在老城区的顶楼,冬天没有暖气,冻得人手指发僵,他便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照样在灯下写乐谱。饿了就啃干面包,渴了就喝自来水,可只要一拿起小提琴,拉一段《茉莉花》,所有的苦都忘了。

柏林的图书馆是他最常去的地方,那里有完整的世界音乐图谱。他第一次知道,中国的五声音阶与古希腊的调式竟有相通之处,四川的"打溜子"节奏与非洲鼓点有着奇妙的共鸣。有次看到一本介绍印度音乐的书,发现里面的"拉格"与川剧的"高腔"在情感表达上惊人地相似,他激动得拍了下桌子,引来管理员的白眼。

他像个贪婪的孩子,啃下德文版的《音乐史》,又把《礼记·乐记》翻译成德文,在东西方音乐的河流里架起桥梁。有回德国同学问他:"你们中国有交响乐吗?"他挺直腰板说:"我们的《十面埋伏》,比任何交响乐都惊心动魄。"说着就拿起小提琴,把琵琶曲《十面埋伏》改编成小提琴独奏,弓法激烈,仿佛真有千军万马在厮杀,听得德国同学目瞪口呆。

冬天的柏林很冷,阁楼里的水管都冻裂过。王光祈冻得手发僵时,就唱一段温江的"薅秧歌":"太阳出来暖洋洋,薅起秧苗心花放。"歌声撞在墙上,仿佛能穿透时空,回到杨柳河边的少年时光,回到那个听父亲拉二胡的午后。他在给国内朋友的信里写:"越在异乡,越懂川音的好。那不是土调,是刻在骨子里的山河气,是祖祖辈辈没说出口的心里话。"

三、乐谱上的家国

1927年的柏林,秋意正浓。王光祈的《东方民族之音乐》在当地出版,墨绿色的封面上,印着他亲手设计的图案——一把琵琶与一把小提琴交叠在一起,背景是长城与莱茵河的剪影。书里,他把中国音乐分为"黄河流域乐系长江流域乐系珠江流域乐系",每个乐系都配上了详实的乐谱,从陕北的信天游到江南的丝竹,从广东的粤剧到四川的川剧曲牌,密密麻麻的音符间,藏着他对民族音乐的深情。

他在序言里写:"音乐是民族的指纹,我要把这指纹印在世界的乐谱上。"这话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欧洲音乐界激起了涟漪。有德国音乐家写信给他:"读了你的书,才知道中国音乐不是简单的'宫商角徵羽',里面藏着那么深的文化。"还有法国学者专门跑到柏林拜访他,想了解四川"打溜子"的节奏规律,王光祈用小提琴拉着节奏,嘴里哼着温江的号子,连说带比划,直到对方弄懂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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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中国,正处在风雨飘摇中。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传到柏林,王光祈把自己关在阁楼里,三天三夜没出门。等他出来时,眼睛布满血丝,手里多了份乐谱——那是他根据《义勇军进行曲》的雏形改编的弦乐四重奏,旋律激昂,像冲锋的号角。他在乐谱的扉页上写:"愿此曲能化作子弹,射向侵略者的心脏。"

他在柏林组织了"中德文化交流社",社员里有中国留学生,也有德国的音乐家和学者。每个周末,他们就在租来的小礼堂里活动,有时他讲中国音乐史,有时德国朋友演奏巴赫,有时大家一起改编中国民歌。有次他们把贝多芬的《欢乐颂》改编成适合二胡、琵琶、小提琴合奏的版本,中西乐器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有人问他:"你一个研究音乐的,管这些国家大事做什么?"他指着窗外的莱茵河:"你听,河水都在为自由歌唱。音乐从来都与家国相连,亡国奴是唱不出欢乐的歌的。"说着,他拿起小提琴,拉了段《松花江上》,琴声悲怆,听得在场的人都红了眼眶。

1932年,王光祈转到波恩大学,成为该校历史上第一个讲授中国音乐的教授。他的课堂总是坐满学生,既有金发碧眼的德国青年,也有漂泊海外的中国学子。他讲课不用课本,而是带着各种乐器,讲到《诗经》里的"鼓瑟吹笙",就拿出瑟来弹一段;讲到唐代的琵琶,就请来会弹琵琶的华人姑娘演示。

有次讲川剧高腔,他先放了段录音,然后问学生:"你们听出这段旋律里藏着什么?"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像山谷里的回声"、"像风吹过竹林",他笑着点头:"你们说的都对,但它最像四川人的性格——直爽里带着婉转,硬朗中藏着温柔。"说着,他用小提琴拉了段高腔的旋律,又用德语解释其中的韵味,听得学生们如痴如醉。

他常对学生说:"中国的音乐,就像长江黄河,既能温柔地绕着田埂流,也能奔腾着穿过峡谷。你们要了解它,就得先了解这片土地上的人,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有个德国学生听了他的课,竟跑到中国来,在四川住了十年,专门收集川剧的乐谱,后来成了欧洲有名的汉学家。

晚年的王光祈身体不好,长期的劳累和营养不良让他患上了肺结核。可他依旧坚持上课、写作,有时咳得直不起腰,就趴在桌上歇会儿,缓过来继续写。他想在有生之年完成《中国音乐史》,把中国音乐的故事完整地讲给世界听。

1936年1月,王光祈在波恩病逝。临终前,他躺在病床上,手里攥着一张温江地图,地图上杨柳河的位置被红笔圈了又圈。他对守在身边的学生说:"把我的骨灰带回故乡,撒在杨柳河里......告诉乡亲们,我把四川的调子,唱给世界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