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间,她的笔墨渐渐染上霜色。《寄外》诗里,"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道尽凄凉;散曲《黄莺儿》里,"雨打芭蕉,风摇翠竹,一院愁痕"写尽孤苦。有年端午,邻居家的孩子来送粽子,看到黄娥在窗前发呆,便问:"黄奶奶,你在等谁呀?"她指着天边的云说:"等一朵从云南来的云。"
除夕夜里最是难熬。邻家传来欢声笑语,孩子们的鞭炮声此起彼伏,黄娥却独自坐在灯下,给杨慎缝棉衣。针脚密得像锁住的思念,一行又一行,仿佛这样就能把岁月缝起来。忽然听到巷口有人喊"杨大人回来了",她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冲出去,却只见寒风卷着残雪——原是几个醉汉的戏言。
回到榴阁,灯花爆了一声,像极了杨慎从前咳嗽的声音。她捡起针线,继续缝棉衣,眼泪落在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升庵,"她对着空屋说,"今年的雪下得大,你那边冷不冷?"窗外的红梅落了一地,像她碎掉的心。
杨慎偶尔会托人带回些小东西:一片山茶花瓣,一颗象牙印章,甚至还有他亲手刻的木牌,上面写着"相思"二字。黄娥把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樟木箱里,时常拿出来摩挲。有回看到那片干枯的山茶花瓣,忽然想起他们在榴阁里赏石榴花的日子,眼泪又掉了下来。
族人劝她改嫁的话,她听了三十年。有回远房表哥来说:"秀眉,升庵怕是回不来了,你......"她打断他:"表哥,你看这榴阁的石榴树,每年都结果,我等他,就像等石榴结果一样,总会等到的。"表哥叹了口气,再也没提过。
四、泸州道上的棺木
嘉靖三十八年,黄娥六十二岁。一个深秋的午后,有人叩响杨府的门,是个从云南来的驿卒,带来一封书信和一个噩耗——杨慎客死永昌卫,享年七十二岁。
黄娥接过那封字迹潦草的信,是杨慎的学生写的,说先生临终前还在念"秀眉"的名字,手里紧紧攥着她早年寄去的那首《寄外》。她没有哭,只是走到榴阁,抚摸着杨慎用过的砚台,砚底的刻字"执子之手"已被岁月磨得模糊。三十年前的红烛仿佛还在眼前,他笑着说"我知秀眉不仅会描花绣朵"。
"我去接他回家。"黄娥对仆役说。从新都到泸州,山路崎岖,她已经六十二岁,腿脚早已不如从前。仆役劝她:"老夫人,让小的们去就行了。"她摇摇头:"升庵走了三千里路去云南,我该走三千里路接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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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那天,天阴沉沉的。黄娥穿了件素色的布袍,拄着杨慎早年送她的红木拐杖,一步一步上了马车。车过锦江时,她掀开帘子,看江水缓缓东流,想起那年中秋,他说"只要你在身边,哪里都是故乡"。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衣襟上。
山路难行,马车常常陷在泥里。黄娥便下来步行,拐杖在泥地里拄出一个个小坑。有回遇到大雨,山路湿滑,她摔了一跤,怀里那封没寄出的信被淋湿了,字迹晕成一片:"五十年来梦,今朝始得醒。"仆役要扶她,她却自己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没事,升庵在等我呢。"
走了整整一个月,才到泸州。见到杨慎的棺木时,黄娥轻轻敲了敲棺盖,像从前唤他起床:"升庵,我们回家了。"棺木很轻,她却觉得重逾千斤。归途的月光格外明亮,照着棺木,也照着她霜白的头发。路过江陵渡口时,她让船停了停,对着江水说:"你看,我接你回来了。"风掠过江面,仿佛有人在应。
把杨慎葬在新都桂湖旁,黄娥在墓边盖了间小屋。她整理完丈夫的《升庵集》,又把自己的诗词曲稿编为《杨夫人乐府》。有回翻看旧物,发现新婚时杨慎送她的那支玉簪,簪头的花纹已被摩挲得光滑。她把簪子放在窗台上,月光照在上面,像落了一层霜。
五、桂湖的诗魂
万历七年的春天,蜀地的阳光格外温软。黄娥坐在桂湖旁的藤椅上,手里摩挲着那支玉簪,午后的风带着荷叶的清香拂过鬓角,她忽然笑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好的景致。案头摊着半首《水仙子》,墨迹尚未干透:"锦江烟水绿沉沉,榴阁风霜几十春。相思化作坟头草,年年犹待归人。"笔掉在地上时,她的手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窗台上的玉簪被阳光照得透亮,像一块浸了月光的玉。
仆役发现时,以为老夫人只是睡着了。直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藤椅上的人始终没动,才惊觉她已随夫君而去。收拾遗物时,樟木箱里的东西让人红了眼眶:三十年来的书信叠得整整齐齐,每一封都用红绳捆着;那片干枯的山茶花瓣夹在《离骚》的"香草美人"篇,花瓣边缘已被摩挲得发毛;最底下压着件半旧的棉袍,针脚细密,正是那年除夕她连夜缝制的,始终没来得及寄出。
下葬那天,桂湖的荷叶全都舒展开来,像一片碧绿的海。有人说,看到两只白鹭绕着墓冢飞了三圈,才恋恋不舍地往云南方向飞去。后来,杨府的仆人常说,月夜路过榴阁,总能听到里面有低低的说话声,像极了当年黄娥与杨慎论诗的模样——或许是这对苦命的夫妻,终于在另一个世界团圆了。
时光一晃,便是几百年。
如今的桂湖早已成了巴蜀有名的景致,春有海棠映水,夏有荷叶田田,秋有桂子飘香,冬有寒梅傲雪。游人踩着青石板路走过,总会在榴阁前驻足——那是后人按原样复原的院落,窗台上摆着砚台,案头摊着宣纸,仿佛主人刚刚离开,随时会推门进来,拾起笔继续写下未完的诗句。
导游会指着墙上的《寄外》诗拓片,给游客讲那个三千里思念的故事:"这位黄娥夫人,用三十年等待,把日子过成了诗。"有孩童指着"雁飞曾不到衡阳"的句子问:"雁为什么飞不到?"导游笑着答:"因为思念太重,连翅膀都载不动呀。"
当地的老人还记得更久远的传说。民国年间,有个云南的书生来桂湖凭吊,在黄娥墓前烧了一叠诗稿,说这是杨慎在永昌卫写下的佚作。当晚便梦到一女子,穿素色布袍,眉眼温婉,说"多谢将升庵的诗带回故乡"。第二天,书生在墓前发现一块新长出的青苔,形状竟像片山茶花瓣。
桂湖的荷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每年端午,总会有老人带着粽子来榴阁,说是"给黄夫人和杨先生送点家乡味"。他们记得黄娥的散曲,随口就能哼出"雨打芭蕉,风摇翠竹"的调子;也记得杨慎的词,会对着湖水念"滚滚长江东逝水",念到"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时,总要叹口气:"这对夫妻的故事,哪是笑谈啊。"
去年深秋,我去桂湖时恰逢细雨。撑着伞走过荷塘,听雨滴打在荷叶上的声音,忽然想起黄娥那句"其雨其雨怨朝阳"。几百年前,她也是这样听着雨声思念远方的人吗?正想着,见一位白发老人在榴阁前铺开宣纸,蘸着雨水写下"琴瑟和鸣"四个字。笔锋刚柔相济,竟有当年黄娥与杨慎合书的神韵。
"姑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