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梨园春芽:九龄童的破茧之路
1941年的内江,青石板路被梅雨浸得发亮,巷口的老槐树下,总围坐着听戏的街坊。魏明伦就降生在这样的烟火气里——父亲魏楷儒是川剧班社的鼓师,家里的八仙桌常被梨园名宿占满,张德成的烟袋锅敲着桌沿讲《目连救母》的典故,阳友鹤的水袖扫过窗台,带起一阵脂粉香。
七岁那年,川剧名角周慕莲来家中做客,酒过三巡兴起,教他唱《下游庵》的片段:“一轮明月照禅堂,钟鼓楼前放毫光……”这是旦角的水磨腔,讲究气若游丝、缠绵婉转,连成年演员都需苦练数年。谁料次日天未亮,周慕莲被院坝里的唱腔惊醒,只见魏明伦踩着晨露,小胳膊抡着母亲的围裙当水袖,竟把那段唱腔唱得字正腔圆,连转音处的颤音都模仿得丝毫不差。老艺人当场解下腰间的羊脂玉佩,塞进孩子手里:“这不是学戏,是戏魂找对了肉身。”
童年戏梦:从“九龄童”到戏台精灵
九岁那年,魏明伦正式登台,取艺名“九龄童”。首场演的是《小放牛》,他扮牧童,扎着朝天辫,手里的竹鞭甩得脆响,唱到“放牛放到桃花山”时,台下茶碗碰撞声突然停了——这娃娃的嗓子像浸了蜜的黄莺,连卖瓜子的小贩都忘了吆喝。没过半年,“九龄童”的戏单贴遍了内江到自贡的茶馆酒肆,《活捉张三郎》《拦马》等戏码场场爆满,有富商专门包场,只为看他在《夜奔》里翻“虎跳前扑”。
1950年,自贡川剧团团长李宗林慕名而来。彼时魏明伦正在后台帮父亲缠鼓槌,李宗林塞给他一个生旦净末丑的脸谱泥塑:“自贡的盐井深,能养出有筋骨的戏。”就这样,他背着简单的行囊走进自贡城,剧团宿舍的木板床成了他的新窝,床底下堆着捡来的旧书,枕边常放着一本翻烂的《川剧概论》。
倒嗓危机:从戏台到书堆的转身
命运的玩笑总在高光时降临。十三岁那年,魏明伦正演《罗成叫关》,唱到“十指连心痛煞人”时,嗓子突然像被砂纸磨过,清亮的童声变得沙哑粗粝。他愣在台上,看着台下观众皱眉的神情,手指抠着戏服上的盘扣直发抖。那晚他躲在剧团仓库,抱着戏箱哭到后半夜,父亲默默递来一本线装《史记》:“嗓子坏了,脑子不能坏。”
此后三年,后台成了他的课堂。白天帮师父们勾脸,看老生如何用“霸气瓶”唱高腔;晚上就着煤油灯啃书,《史记》里的“项羽本纪”被他画满红圈,“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批注比原文还密。有次读到“荆轲刺秦”,他突然拍着戏箱站起来,用沙哑的嗓子喊:“风萧萧兮易水寒!”惊得守仓库的老伙计举着油灯跑来:“娃儿,你这是要唱哪出?”
他把书里的故事揉进戏里。给师兄们说戏时,总爱加几句自己的理解:“演林冲夜奔,要带着韩信受辱的委屈;唱王宝钏守寒窑,得有孟姜女哭长城的倔劲。”1957年,十六岁的他写出《冲霄楼》,剧中侠客唱的“大丈夫生当鼎食,死亦留名”,既是角色的誓言,也是他对自己的期许。首演那天,台下坐着自贡文化局的干部,散场后握着他的手说:“这戏里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像极了自贡的盐井。”
二、盐都淬炼:从艺人到鬼才的蜕变
自贡的盐井天车像支支巨笔,在蓝天上写着这座城市的筋骨。魏明伦常站在自流井的井架下,看盐工们踩着轱辘绞动绳索,卤水顺着竹管滴答落下,在陶罐里积成晶亮的盐粒。他说:“写戏就像熬盐,得把生活的苦水慢慢熬,才能出味道。”
《易胆大》:用血泪熬出的戏
1979年的一个秋日,魏明伦到自贡乡下采风,在一个破败的戏楼前停住了脚。戏楼旁的草棚里停着口薄皮棺材,里面是刚病逝的川剧艺人,而戏台上,当地恶霸正拍着桌子喊:“让那寡妇出来唱《吊孝思春》,不然这棺材别想抬走!”艺人的遗孀穿着孝服,被逼得跪在台上,高腔唱到“夫啊夫”时,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
魏明伦攥着烟杆的手直打颤,烟丝掉在裤腿上都没察觉。回剧团后,他把自己关在排练场角落,用草纸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剧中“九龄童”之死,他写的是1930年川剧“戏圣”康芷林的真事——当年康芷林被国民党军需处长逼着带病演《八阵图》,为了“撕飞卡”(川剧绝技,快速撕毁彩绸)的效果,他空腹喝了三碗烈酒,最终倒在台上,盔头滚到台下时,里面还裹着没吃完的锅巴。
《易胆大》首演那晚,自贡川剧院挤满了人,后排站着不少白发老艺人。当“易胆大”砸烂戏班的旧规矩,喊出“艺人也是人,不是任人啃的骨头”时,台下突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老艺人哭得直捶桌子:“这出戏,我们等了一辈子!”该剧后来在成都连演三十天,文化部的官员看完后说:“魏明伦写出了艺人的骨头,也写出了川剧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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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一场惊动文坛的“胡闹”
1985年,《潘金莲》的剧本在自贡川剧团内部传开时,有人拍着桌子说:“这简直是胡闹!”魏明伦让武则天、贾宝玉、安娜·卡列尼娜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站上戏台,围着潘金莲争论“谁是真凶”。当潘金莲指着台下喊:“你们骂我淫妇,可你们敢说,这吃人的礼教就干净吗?”剧场里的搪瓷缸摔碎声此起彼伏,有老头气得吹胡子:“这是要翻案不成!”
争议像釜溪河的浪头,很快拍向全国。巴金在上海读到剧本,特意写信给魏明伦:“你让古人活了过来,和我们对话,这是戏剧的大本事。”而《李自成》作者姚雪垠在《文汇月刊》上撰文,痛斥该剧“违背历史,宣扬错误三观”。魏明伦不吃这一套,写了篇《仿姚雪垠法,致姚雪垠书》,开篇就说:“您写李自成是英雄,我写潘金莲是受害者,不过是从不同角度看人性,何必动怒?”
这场论战让《潘金莲》成了现象级作品。全国二十多个剧种、两百多家剧团争相排演,连粤剧名家红线女都专程来自贡取经。美国学者在《亚洲戏剧研究》上发文,称这出戏“用东方的荒诞解构了西方的女性主义”。魏明伦却在剧团食堂的饭桌上说:“我不是要为潘金莲翻案,是想让看戏的人想想,今天还有没有‘潘金莲’?”
三、文坛纵横:三寸椽笔写春秋
魏明伦的案头总摆着三样东西:川剧锣鼓经、《鲁迅杂文集》、一把修笔刀。他说:“写戏要像敲锣鼓,该响时响,该停时停;写杂文要像用修笔刀,既要锋利,又不能伤着自己。”
《变脸》:从戏台到银幕的传奇
1994年,导演吴天明找到魏明伦:“想拍部川剧电影,主角是个变脸艺人。”魏明伦眼睛一亮——他早就在茶馆听过“变脸王”的故事:老艺人传艺不传女,却被一个女娃的真诚打动。在自贡临江的阁楼里,他用三个月写出七稿剧本,把川剧的“变脸”“喷火”绝技揉进剧情。写到“变脸王”为救狗娃自断手指时,钢笔尖在纸上戳出个洞,他盯着窗外的釜溪河,喃喃自语:“这不是绝情,是深情。”
电影《变脸》在东京电影节首映时,当“变脸王”撕下面具,露出断指的手抱着狗娃哭时,全场两千多名观众突然站起来鼓掌,掌声持续了十分钟。评委说:“这双手既能变七十二张脸,又能为一个孩子断指,这是东方的温柔与刚烈。”该片后来拿了二十项国际大奖,连好莱坞导演都来请教:“怎么让传统技艺和人性故事贴得这么紧?”魏明伦笑着说:“就像自贡的盐井,卤水是老的,但熬盐的法子得新。”
杂文如刀:嬉笑怒骂皆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