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巴山鬼话》出版,首印十万册半个月卖光。书中《醉翁之意不在酒》调侃某些作家“把文章写得比甲骨文还难懂,好像越没人看懂越显得高深”;《“捧杀”与“棒杀”》里说“文坛评奖像买彩票,中了的未必是好作品,没中的也未必差”。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某些人身上,有人说他“狂傲”,他却在序里写:“我是四川人,爱吃辣椒,写文章也爱带点辣,受不了的人可以不读。”
1998年,央视《读书时间》节目把《潘金莲》归为“黄色文学”,魏明伦连夜写了篇《为潘金莲正名》,第二天就登在《文汇报》上。他细数剧中十五处对封建礼教的批判,最后说:“把讨论人性的作品说成黄色,要么是无知,要么是故意抹黑。”节目组最终公开致歉,冯骥才打电话给他:“你的杂文像川剧的‘帮打唱’,又有帮腔的理,又有打鼓的劲,还有唱戏的味。”
四、桑梓情深:盐都之子的文化反哺
自贡的釜溪河涨水时,魏明伦总爱去河边走。他说:“这河水养过我,也养过我的戏。”从1950年到1999年,他在自贡待了四十九年,九部大戏里有七部写于这座城市,连《灯城赋》里的句子,都带着盐井的咸涩和灯影的温暖。
戏剧馆里的乡愁
2022年4月27日,釜溪河文化博览园里,魏明伦戏剧馆的红绸被揭开。八十一岁的他拄着拐杖,走到馆前的雕塑旁——那是个九岁孩童,仰着头扒着戏台边看戏,眼睛亮得像自贡灯会的灯。“这就是当年的我,”他摸着雕塑的头,老泪掉在基座上,“在乡场看戏,总爱往前挤,生怕漏了一个眼神、一个身段。”
馆内陈列着他的手稿,《易胆大》的草纸上还沾着剧团食堂的油渍;《潘金莲》的修改稿上,有他用红笔写的“此处要像川剧高腔,上去就别下来”;最显眼的是《灯城赋》的初稿,边角处有块褐色印记——那是2003年去盐井采风时,被卤水溅到的痕迹。“盐井的水是咸的,写出的字才够味,”他对参观者说,“自贡的戏,不能离了这片土。”
高铁自贡站的《灯城赋》碑刻有八米高,青铜铸成的字在阳光下闪着光。“千年盐井煮日月,万里灯城耀春秋”这两句,总被旅客拍下来发朋友圈。有次魏明伦路过,听见两个年轻人说:“这句子写得真有气势,把自贡的魂都写出来了。”他背着手,悄悄笑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传帮带:把川剧的火种传下去
廖忠荣和魏明伦合作了一辈子,从青丝到白发。“他写词,我谱曲,就像盐井的轱辘和绳索,少了谁都转不动,”这位川剧作曲家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两个年轻人总在新华书店碰面,魏明伦总捧着本《莎士比亚全集》,他则背着《川剧曲牌集》,“那时候没钱买茶,就在书店角落站着聊,从《牡丹亭》聊到《哈姆雷特》,忘了饭点是常事。”
2011年,七十岁的魏明伦为复排《夕照祁山》,五个月里五次回自贡。演员排练时,他搬个小板凳坐在台下,眼睛瞪得像探照灯。有个武生的“走边”(戏曲身段)总不到位,他突然站起来:“你这不是诸葛亮的亲兵,是茶馆里的跑堂!”说着亲自示范,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转身时却带着股子狠劲,“要这样——心里装着祁山的险,脚下才稳。”
排练常到深夜,年轻人都熬不住打哈欠,魏明伦却越看越精神,指着字幕说:“‘鞠躬尽瘁’的‘瘁’,右边是‘卒’,要写出累死在岗位上的决绝,不能轻飘飘的。”等所有人走了,他还在空荡荡的剧场里踱步,嘴里哼着诸葛亮的唱段,声音混着窗外的虫鸣,像在和千年前的古人对话。
如今,自贡川剧艺术中心排了青春版《中国公主杜兰朵》,二十岁的演员们穿着改良戏服,把传统高腔和流行音乐融在一起。魏明伦在病床上看完录像,让儿子转告:“别怕改,川剧不是老古董,是活在当下的精灵。当年我写《潘金莲》,不也是在改吗?”
五、国际传播:让川剧走向世界
魏明伦的戏像自贡的盐,既能滋养本土的胃,也能调出世界的味。《潘金莲》的英译本在美国出版时,哈佛大学教授写信给他:“没想到中国的传统戏剧里,藏着这么现代的思考。”《变脸》在全球上映后,有外国观众专门来自贡学川剧,说“想知道能孕育这样故事的土地,究竟是什么模样”。
1993年,《中国公主杜兰朵》在北京和意大利普契尼的歌剧《图兰朵》同期上演,成了中外文化交流的大事。意大利驻华大使看完川剧版,握着魏明伦的手说:“你们的杜兰朵更像个有血有肉的女人,而不是冷冰冰的公主。”后来这出戏去米兰演出,斯卡拉歌剧院的舞台总监特意记下川剧的“变脸”技巧,说要融到自己的歌剧里。
《变脸》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后,有个新疆的学生写信给魏明伦:“老师让我们写‘最感动的细节’,我写了水上漂给狗娃编草蚱蜢,因为我爷爷也常给我编,虽然他不会变脸,但他的爱和水上漂一样。”魏明伦把信夹在《变脸》剧本里,说:“好的故事能跨山越海,因为人性是相通的。”
六、最后的馈赠:光明永照人间
2024年5月的成都,华西医院的病房里飘着淡淡的菊香。魏明伦躺在病床上,手里攥着张泛黄的戏单,那是1950年他在自贡演《小英雄雨来》的首演海报。“把红十字会的人请来,”他对儿子魏完说,“我有东西要捐。”
工作人员递来眼角膜捐献同意书,他的手抖得厉害,笔尖在“魏明伦”三个字上停顿了三次。“写清楚,”他喘着气说,“要捐给爱看戏的人,最好是学川剧的娃娃。”签完字,他笑了:“我的眼睛看了一辈子戏,往后还能接着看。”
弥留之际,他的意识时断时续,嘴里却清晰地哼着《夕照祁山》的唱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诸葛亮的台词,也是他一生的写照。魏完知道,父亲是把自己活成了戏里的人——像易胆大一样敢闯,像潘金莲一样敢说,像水上漂一样重情,像诸葛亮一样执着。
5月28日8时40分,这位“巴蜀鬼才”永远闭上了眼睛。消息传到自贡,川剧团的演员们自发聚在排练场,没有哀乐,只有《易胆大》的锣鼓点响起,有人唱着“艺海沉浮七十春,一生都是戏中人”,唱到哽咽处,全场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
他的眼角膜后来移植给了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自贡川剧学校的学生,另一个是山区的教师。学生第一次重见光明时,看到的是排练厅墙上魏明伦的题字:“人类在,戏剧在。”教师在信里写:“我要给学生们讲魏先生的故事,讲一个没拿过小学毕业证的作家,如何用一支笔写出了一个世界。”
如今的自贡,釜溪河依旧流淌,川剧的锣鼓还在响。魏明伦戏剧馆里,那个九岁孩童的雕塑总被阳光照着,仰着头,仿佛在看一场永不落幕的戏。就像他说的:“戏魂不会散,只要还有人仰头看戏,我就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