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色起意。
同时,他知道这位质子甘愿做自己的榻上客,是因为他能够给对方庇护,保他在京都城里无人敢欺凌。
可是今日方知对方的心意……在那些利益纽带里,居然还夹杂了些许真情。
此生不再相见吗?
当然不行。
沈谐不舍得与对方分开,只是皇命难违,倘若皇帝一旦下定了决心,要让他离开京都,恐怕他与质子,将来便只有在梦里相聚的时候了。
他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第176章 陆零 “先生,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先生, 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线人读懂陆零的眼神后,即刻退出了房间,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去, 而是贴在门缝上偷听了片刻,知道陆零按照计划引导康王后,才迈开下楼的脚步。
然而,刚从楼梯走下,视线里突然多了好些眼生的侍卫。
上楼时, 还不见有这么多人的。
线人警惕地盯着为首的裴瓒, 见他一身绯红官服, 似是知道今夜有人造访,当即心中警铃大作。
但他还不能漏了马脚, 不战先败。
线人脸上堆起谄媚的笑脸, 连忙弓着腰小跑过去:“小的见过少卿大人, 方才是上去给王爷送吃食了,不曾拜见大人,还望大人勿怪。”
“送吃食?”裴瓒漫不经心地抚弄着手上的玉串,继续问道, “听侍卫说,方才是先生两人上去的,另一人呢?”
线人岔开话题:“小的哪是什么先生, 大人真是折煞小人了。”
见他不正面回答,裴瓒也不恼, 着手在他肩上轻拍, 居高临下地笑道:“北境质子的线人,里外联络,出谋划策, 自是当得起先生二字。”
那线人顿时黑了脸,全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暴露的身份,刚想张嘴为自己辩解,一抬头,却看见裴瓒抬抬手,示意一队侍卫上楼。
“大人,这当中必有误会,大人——”
眼见着他要喊,裴瓒立刻让人堵住了他的嘴,连手脚也一并绑起来,以防他扑腾闹出动静,被楼上的听见。
直到盯着对方被一圈圈的麻绳捆住,动弹不得,裴瓒才命人将他抬起来,一并向楼上走去。
一步一步,裴瓒的动作渐缓。
他知道眼下这些人,是皇帝身边为数不多能够遣出来的侍卫,甚至是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派出来保护康王。
足见皇帝对康王有多上心。
只是,今夜过后,康王必定要让皇帝失望。
踏上二楼,脚步声戛然止住,然而更激烈的动静却从房内传出——
喑哑的低呼,和床榻吱吆作响。
那些平日里的私房密语,在此刻一并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被绑的结结实实的线人发出呜呜的动静,可屋里的二人并没有半分觉察,仍是忘情忘我,不知今时处境。
裴瓒盯着数十道来自侍卫的询问目光,脸上一时有些发热,可是跟某些人厮混久了,他也变得恶趣味起来。
竟在两人最火热的时候,让人将门推开。
床幔中身影交叠,不分彼此,裴瓒懒得细究,拖了把太师椅摆在当中。
听到动静,康王声音小了,但还不曾探出头来查看。
恰逢此时,裴瓒高呼一声:“殿下——”
“谁!”
侍卫将先前那五花大绑的线人往地上一扔,一把拽开了飘荡的床幔,衣衫不整的两人赫然暴露在众人眼中。
满面潮红的陆零顿时被吓得脸色惨白,一个劲地往后躲着。
“王爷,王爷……”猫叫似的几声,在遮挡住自己的同时,催促着康王下去撑腰。
“大胆!裴瓒,谁允许你进来的!”
裴瓒照旧坐着,纹丝不动,丝毫不畏惧满腔怒火的康王,瞧着对方赤着上身要冲上来,他才将缠了玉串的宫牌搁在桌上。
康王一愣,踉跄着后退,想起来先前质子说过的话——皇帝要他走。
“皇、皇兄……”霎时间,康王的脑海中浮现一万种可能,要命他回封地,或者再问宴席之事。
当然,最让他惶恐的是,今夜他与质子所行的荒唐事。
不止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
而是明知自己有错在身,不仅不加悔改,还拉着敌国质子在此喧嚣胡闹,枉顾皇恩,不守礼法。
他会落得什么样的结局呢?
康王被床榻一绊,跌坐在床畔,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裴瓒将他的狼狈尽收眼底。
眼睛一眯,上下打量之后,心里大概也清楚,在康王身上用威逼利诱那套,恐怕是无用,于是他调转目光,落在了后方裹着被褥瑟瑟发抖的陆零身上。
仔细瞧着陆零虽然一副担惊受怕的可怜模样,可是眼神是镇定的,哪怕在数道目光的逼视下,也不见什么慌乱。
裴瓒微微一笑,说道:“来人,封窗。”
楼下湖边,等候的是陈欲晓那行人,而裴瓒将人遣了去,却又让人封窗,一是担心陆零当真会投湖坠进陈欲晓提前布下的陷阱,二则是分去陈欲晓的人手,让她别在这时候上来捣乱。
毕竟,就算是除去裴瓒心里那些小九九,眼前这幅场景,也不应当是陈欲晓该瞧见的。
裴瓒安坐在太师椅上,双手随意一搭,将气派摆出来,两侧侍卫依次排开,一副听凭裴瓒派遣的姿态,相比正对着他的失魂落魄的狼王,裴瓒才更有上位者的气质。
而后,他挑着眉,眼神横扫过在场所有人,落定在被死死绑住的线人身上,开口问道:“康王殿下思过期间,先生买通侍卫,带质子前来探望,该当何罪?”
其余人没有吭声,只有线人在地上挣扎着,呜呜地叫着为自己争辩。
可惜没人想着将他嘴上的抹布摘下来。
紧接着裴瓒目光一抬,落到陆零身上:“质子深夜造访,可是向陛下求得旨意了?”
他这是替皇帝问话,陆零不敢不答。
但是这问题,陆零也是在答不出个所以然,支支吾吾半天,多次向康王眼神求助,却是什么都没得到。
好在裴瓒并不是真想听他回答这个,后面更有刁难人的:“既无旨意,质子深夜前来所为何事?难不成,是蓄意勾引,惹得王爷方寸大乱,以至再犯错事吗……”
“大胆!裴瓒,本王在此,岂容你诋毁!”
“下官不敢。”裴瓒侧着头,眼眸低垂,拱了拱手,却未起身行礼,“下官也觉得,今夜实在是冒犯殿下,虽是承了陛下旨意,可终究无力,不如先请殿下入宫吧。”
“什么,你要本王入宫,是皇兄的旨意,那……”康王满眼疑惑,本以为还能仗着威势压一压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卿,可没想到对方竟要直接送自己进宫,他顿时慌了,周围的侍卫却也围上来,“你们做什么,放开本王!”
“夜已深,还是别让陛下等太久。”
“那他呢,本王要同质子一起入宫!放开本王,放肆!放肆——”
随着康王的几声呼喊,守在两侧的侍卫合力将人架了出去,甚至还贴心地带去了衣袍。
呼喊声越来越小,屋内寂静,只能听到那惊惧的呼气声。
裴瓒扫了眼剩下的两个侍卫,随口说道:“你们守在楼下,不许任何人登楼。”
“是!”
房门“咔”得一声合上,屋内顿时只剩三人,裴瓒承受着两人的目光,紧紧盯着床上才披上里衣的陆零。
单独面对这两人,裴瓒心里其实是有些怕的。
不是怕地上那线人会从层层紧裹的麻绳中挣脱,而是害怕这位,看似弱不禁风,实际上却由沈濯之手调教出来的假质子,会不会用什么利刃取了他的性命。
他不敢懈怠,直接说道:“陆零?”
质子当久了,并不意味着陆零忘记了自己的名讳,所以在听到这二字的一瞬间,他便瞪大了眼睛,满眼的不可置信。
不过陆零还没傻到自己承认,一瞬间的惊讶闪过,随后便是疑惑:“不知道少卿在说什么。”
当真是演技高超。
裴瓒不由得在心底赞叹,随意地把玩起玉串宫牌,说道:“我原也以为,您顶多是假冒质子,替他在京都城里待着,当个吉祥物,不过凑巧我身边有一人,名十七。”
“……”陆零谨慎地盯着前方的裴瓒。
他知道裴瓒与沈濯关系匪浅,不同于他与康王,而是彼此爱慕,但他不信沈濯会将自己的身份也告知对方,甚至不惜破坏整个计划。
“自然,仅凭这一点,我还无法确定你的身份,只是沈濯身边最近出现了一位来自北境的男子,化名阿察尔,实在令我生疑……你说,那是不是真正的北境质子呢?”
陆零面色不改,被扔在地上的线人却剧烈地蠕动起来,看着他浅色的眼睛,裴瓒也猜到这人才是质子的手下。
线人与陆零联络,传递命令,充当桥梁。
“适逢你身上又有几缕不该有香气,虽然裴某对香粉一事实在不感兴趣,奈何府上却有一位极善制香的朋友……”裴瓒忍不住笑出了声,“陆零,你说这是不是太巧合了。”
细细数来,他虽然经常出入质子府,可与陆零接触的次数却不多,得知这些消息,有一大半的功劳还是因为用扳指窥得对方的真实姓名。
以至于后来的种种,不过是在他知道对方是假质子后,刻意留意的。
害,那扳指真是好物。
可惜被贼人拿走了。
裴瓒兀自惋惜片刻,同时观察着对方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察觉到对方的确有些承受不出了,才问道:“你为何要替代阿察尔,来当这假质子?”
原因,裴瓒早已明晰,替换身份的真相,无非是要陆零拖住康王,让其彻底遭到皇帝厌弃,而北境质子本人虽说相貌俊美,却不如陆零这般小巧,恐怕难得康王欢心,更何况,真质子未必会有委曲求全的心态来做此事。
此事只能陆零来做,还是经由千挑万选过的陆零。
不过这不是裴瓒想知道的事。
他真正要弄清楚的,是阿察尔到底是不是北境质子。
第177章 手段 “陆零,你可要想明白,你到……
“陆零, 你可要想明白,你到底是谁的人。”裴瓒轻描淡写地说出这话,陆零却不敢直视他, 抓着被角,似乎在做什么万难的决断。
也好,裴瓒便能明目张胆地用眼神去挑衅线人了。
他继续道:“我将侍卫支开,就是不想让你身份暴露,再捅到皇帝面前, 令你小命不保, 毕竟, 再怎么说,我与沈濯同气连枝, 他不好过, 我也要遭麻烦的。”
裴瓒这几句话说下来, 俨然将自己和沈濯紧紧绑在了一起。
至少在陆零心中,这位早就有所耳闻的鸿胪寺少卿,当真是一心一意站在他主子身边的。
既是如此,对方便不会任由自己身陷险境。
他值得托付。
正当陆零笃定了心思, 要将事情全盘托出时,地上躺着的线人突然用脑袋拼命地撞着地板。
“砰砰”几声,力道之大, 令人咂舌。
甚至不过碰了几下,便满脑门的鲜血, 在地板上飞溅, 线人的脸上也满是血水,瞧得人心里发颤。
再这么磕下去,是一定要出人命的, 裴瓒可不想什么话都没问出来,就惹上一身骚。
他吓了一跳,赶忙起身,扒着那人的肩膀将人拽住。
可是没想到,刚将人拽起来的瞬间,对方耿直了脑袋直接向他撞过去,裴瓒一个不防,被撞得头晕眼花,眼前也糊了些血水,粘连着眼皮,看不清当前,只得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
然而那人又挣扎地扭起来,直直扑向裴瓒。
突发紧急,来不及细想,陆零迅速跳下床,随手拎起床头的花瓶,砸向了那人的脑袋。
“哗啦”一声,沾血的瓷片碎了满地。
该说不说,线人的身体实在强健,被五花大绑着,额前磕出来的鲜血流了满脸,脑袋后又被狠狠地砸了一记,可就是如此,仍旧生龙活虎的,势要拉着裴瓒一同下地狱。
不过,他低估了陆零。
到底是幽明府出来的人,就算表面柔弱,也绝对不会是什么善茬。
只见他双眼紧盯着不死心的线人,飞快地摸起块锋利的碎瓷片,干脆地落下,听到“噗”的一声,温热的鲜血飞溅。
“!”
裴瓒猛然一滞,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双目颤抖,盯着面前的男子,白净的脸上没有落下一滴鲜血,可是从脸侧滑落的汗水却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血色当中。
裴瓒一时说不出话,梗着脖子,很想强调一句“不应该杀他的”,但事情已然发生,无法回头。
现在该想的是,怎么处理尸首才算妥当。
其实裴瓒大可以若无其事地走出去,让楼下的侍卫处理,但他只怕对方问一句:“为何要杀他呢?”
裴瓒实在解释不了。
凑巧陆零也发觉自己动手太快了,有些懊悔,歪着脑袋,一脸茫然地看向裴瓒:“大人,他该怎么处理?”
“……”一口气憋在胸口,堵得裴瓒说不出话。
沈濯带出来的人怎么都是这副德行!
手脚麻利地把人弄死了,不考虑后果,呆呆愣愣地问他一句,该怎么办。
他哪里知道要怎么办,他又没杀过人!
若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也就罢了,随便找个地方把人埋了,就算来日被揪出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偏生是在京都城里,天子的眼皮子底下……
还是在囚着康王的凭风台。
本不应该出现任何的风吹草动。
现如今,该如何是好?
裴瓒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原主的记忆与现代的回忆交织在一起,大周刑律与杀人抛尸的见闻交错。
他低头看着染血的衣袍,绯红的官服上浮现暗沉的血斑,唯独腰带上的明珠不染纤尘——这提醒他了,眼下是有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助他摆脱困境。
至于条件……
不过是阴差阳错地迫使裴瓒向一方倒戈。
虽是与他早已下定的决心不谋而合,但裴瓒并不愿就此停下,看着眼前茫然的陆零,打算为自己多争取些筹码。
当即,裴瓒撩起衣袍,气定神闲地坐下。
脸侧血迹未干,乌黑的瞳仁中倒映着烛光,面无表情的裴瓒,只让人心里发寒。
盈盈满月落在湖波之上,随着水纹飘荡。
岸边驻守的人似乎有所预感,蹙着眉头,抬眼望向了那道狭窄的小窗——烛光闪烁,映不出人影,也无法知晓那早已被封死的窗户内,到底在上演什么样的戏码。
“去请殿下。”
……
夜风习习,湖边更是格外清凉。
一串叮咚的宫铃声后,金顶轿辇停在凭风台前,掀起流苏纱帐,端坐在其中的人冷着脸,表情有些不悦。
“拜见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垂眸扫过两个侍卫,微微抬手让他们起身。
“不知殿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他们听皇帝的命令办事,没有皇帝的吩咐,就算是太后来了,也不会放人进去。
然而长公主却不打算讲废话,眼眸微阖,视线垂落,轿辇之后披甲带刀的士兵齐齐现身,在夜色中亮出了手中兵刃。
至于为首之人,当然是在湖边等候许久的陈欲晓——
只见陈欲晓单手扶刀,有条不紊地从队尾走到前方,立在长公主身侧,眼神如一双钩子,锁定面前那如临大敌的二位。
深夜带着府兵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此,自然是不合规矩的。
如若今夜让这俩人侥幸逃跑,来日消息传出去,不止她陈欲晓,恐怕平襄王府上下都会被问罪。
所以,她根本没有让两人活命的打算。
“动手。”
一声令下,府兵齐齐出动。
不费什么时间,轻而易举地便将两人擒住,陈不过,欲晓并没有即刻处死他们,只叫人将他们捆了手脚,封住嘴,押进队伍当中。
眼前清净了,刀剑也归鞘。
随着长公主缓缓挪下轿辇,陈欲晓地心思也越发沉重,她谨慎地跟在身后,又低声重复了句:“殿下,裴瓒就在楼上。”
长公主叹了口气,语气有些不耐烦:“深夜登门,已经向本宫多次说明,你既有如此多的顾虑,就不该告知本宫。”
陈欲晓咬了咬嘴唇:“还请殿下饶恕他……”
“他何错之有?需要本宫饶恕?”
刻意的反问,倒是让陈欲晓本就不确定的心思又摇摆起来。
她觉得自己投靠长公主是背叛了裴瓒。
更在心底将两人划归为完全不同的阵营,将两人的关系比作为仇敌,而她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她猜不透裴瓒的心思,也不明白这位殿下的所思所想,仅从只言片语中得到,长公主似乎并没有那么针对裴瓒。
反而是,拉拢的意味大过排挤。
裴瓒也是如此,在她几次试探的询问时,裴瓒对长公主的态度,同样是欣赏多于厌恶。
可是、可是……
陈欲晓觉得哪里怪怪的,偏生她也说不上来。
长公主抬起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搭在陈欲晓的虎头肩吞上,如同羽毛般轻抚。
陈欲晓顺势抬起头,对上那意味不明的眼神。
一瞬间,她仿佛明白了长公主的心意。
“吱吆——”
木梯发出年久失修的呼喊,但这并未阻挡住长公主的脚步。她昂着头,珠钗金簪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当,一步接一步,越来越急,她迫切地想要看见裴瓒能走到哪一步。
是否像她预料般的,走到棋局之中。
曾经关押着康王的房门就在面前,紧紧关闭,即将再度被人打开。
与前几次不同的,这次站在门外的人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屋子里静得,仿佛没有人存在一般。
不等长公主发话,女使立刻将门推开。
可屋里竟是空无一人,陆零和裴瓒,就连那死掉的线人也不见踪影,空余地上的一滩血迹,与糟乱的床铺。”人呢?”
长公主微微侧眸,质问着身后的陈欲晓,语气中压着不常见的阴沉,仿佛已经积攒了无尽的怒火,只待一个宣泄的出口。
陈欲晓不知如何回答,直愣愣地走到里间,将所有能藏人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却不见任何人的踪迹,她半蹲在地上,目光紧锁地上的那摊血迹,绞尽脑汁地去想在这间屋子里发生过什么……
众人寂寂,连大气也不敢喘。
可就在这时,木梯上传来散漫的脚步声,随着声音靠近,陈欲晓警惕地抽出了腰间长刀。
“啊——”突然露面的裴瓒故作惊讶,快走了几步到房门外,“殿下为何会在这里?”
长公主没有吭声,表情有些古怪。
而裴瓒却没有将更多的视线落在长公主身上,反倒是看向举着刀犹犹豫豫的陈欲晓,“深夜披甲带刀,出现在京都城中,你这是要去杀谁啊?”
陈欲晓见着他,本是要将刀放下,可是经过几句讽刺,陈欲晓觉得局势不对,反而握紧了刀柄。
裴瓒脸上没有半分惧色:“是要替陛下排除异己,还是在此地加害殿下?”
“裴瓒!”
他所问的,看似是两个问题,根本的意思却没有任何区别。
陈欲晓出言提醒他,让他少在长公主面前胡说八道,可裴瓒并不这么想,只见他快走几步,来到长公主面前。
“殿下带来的可是平襄王府的府兵?当真是有些难对付的,用了好些迷药才放倒,不过也都是些不值一提的。”
裴瓒将怀中的玉瓷瓶搁置到桌上,只一眼陈欲晓便认出来那是流雪的东西。
难怪方才没有听到楼下有打斗的声音。
如果是流雪暗中相助,那就不稀奇了,可是流雪是沈濯的人,沈濯又与长公主母子一心,为何会……陈欲晓瞪着那玉瓷瓶,眼睛发干也不愿移开视线,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少卿好手段。”长公主心满意足地一笑,想着裴瓒去而复返,不管手上究竟拿到了什么证据,都已经踏入了她的棋局。
裴瓒也随之笑起来:“比不得殿下。”
第178章 对峙 御笔亲题的凭风台,是京都城……
御笔亲题的凭风台, 是京都城中难得的好去处。
半夜凭风,水声荡荡。
一缕缕愁绪随着晚风在湖波中飘远,看似在消散, 实际是无边无际地蔓延,将最细微的心绪放大,直到融入天地。
陈欲晓解下盔甲,只穿着干练的素服,怀抱长刀, 站在窗子前远眺碧波, 她的目光并没有确定的落定, 而是漫漫地散着,如同她的心思一般。
原以为, 今夜她冒险请来长公主, 是要被裴瓒狠狠痛斥的, 甚至连如何诉说不易,她都已经想好。
可是她没想到,这一切竟好像是裴瓒早有预料的,故意拖延, 等着长公主的到来。
这人的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陈欲晓眉头紧缩,湖水中倒映着灯火通明的凭风台,在四周的黯淡中, 格外扎眼,似乎也在通过这种方式, 像京都城中的所有人宣告, 今夜的凭风台相当“热闹”。
楼上独留长公主与裴瓒细谈,其余的一干人等都被赶了下来,陈欲晓当时提议, 要找出消失不见的质子,可是裴瓒还没反驳,长公主却一嘴拒绝了她的想法,让她稍安勿躁,静心等候。
如此还能静心?
离开二楼时,裴瓒眼里琢磨的意味太深,让她不得不搜肠刮肚地惦记,去猜测对方的意思。
长公主也是什么都不肯告知,当她是个局外人。
可她明明才是最热切的那个,一心地为长公主谋算,怎么还什么事都要避着她呢!明明都知道她在受着两人的煎熬,受着情谊与恩仇的折磨,她却仍是一无所知。
陈欲晓攥紧了刀鞘,不知不觉,指尖已然发白。
“郡主。”
直到府兵的一声轻喊,才将她的思绪拉回。
陈欲晓微微侧眸:“何事?”
身后入空张着嘴,不知该如何说明来人的身份,踌躇了片刻,低下头去,陈欲晓这才回身。
“流雪?”
看清来人,陈欲晓眼里闪过一瞬的错愕。
但她并没有执着于盯着对方,而是迅速地错开眼神,将目光落在别处。
先前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长公主和裴瓒,现在多了位流雪,陈欲晓还是选择躲避。
她明白流雪是为何而来,知道前不久对方才与裴瓒有过接触,甚至还帮了他大忙,但是对于陈欲晓而言,这些对她并无益处,也不能助她在对方面前坦白自己的野心与仇恨。
流雪脚步缓慢,落在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她行了几步,离着陈欲晓尚有一段距离时停下:“裴少卿命我前来。”
陈欲晓心里纠结,背叛好友与不被信任的感觉,像是两把尖刀,同时刺穿了她的心,又在反方向地绞着,让她痛得混乱了思绪,脱口也成了伤人的话语:“他命你前来?你到底是谁的人,听他的,还是听——”
猛然对上流雪波澜不惊的眼神,陈欲晓一愣,将未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自从来到京都,你就对我避而不见,多些时间都是要从少卿那里打听你的消息。”
陈欲晓转过身,不想说这些。
可流雪坚持地要讲下去:“我说,我一早就知道你并非男儿身,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你又在避讳什么呢?”
“男儿身”这三个字,提醒了在场的所有府兵,他们默默退下,将整个厅堂留给二人。
人少了,厅堂里立刻空旷起来。
风顺着窗沿门缝渗进来,徐徐地吹向胸口,撩拨着发丝,和隐晦不明的情意。
窗外高悬的红灯笼在风吹中摇摆,火光也忽明忽暗,宛若陈欲晓那纠结杂乱的心思,没有落定的时刻。
“流雪,我……”
三两字出口,陈欲晓也以为自己能就此展开倾诉,但她转身盯着流雪平淡的眼眸,却一个字也说不出,零星的耻辱,与泼天的愤恨涌上来,她实在怕自己的大逆不道会害了旁人。
与其牵连无辜,还不如不说。
索性,陈欲晓叹了口气,又将所有的话咽回去。
“你想替父报仇——”
被戳中心思,陈欲晓却表现得并没有那么震惊,只是略微抬了抬头,露出几分苦涩的笑意。
当然,这是因为流雪还没完全说对。
她想替父报仇……但凡是个有心的,都会觉得陈欲晓的父亲死得蹊跷,她有这样的心思并不难猜。
可是,仇敌是谁呢?
要替父报仇,也总得有个对象吧。
“你要杀了皇——”
还未说完,陈欲晓一个箭步冲上去,迅速地捂住了流雪的嘴,眼里波荡着惊恐,全然没想到流雪居然会如此轻易地将这话说出来。
到底还是她小瞧了流雪的气性。
流雪贴着她的手,没着急拉下,而是无辜地眨眨眼。
陈欲晓当即便松开了她:“这些话别再说了,京都城不比寒州,人多眼杂,指不定哪天就大祸临头了。”
“说说就大祸临头?那你日思夜想,恨不得下一刻就动手,这又算什么。”
陈欲晓不吭声了,她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流雪的直率。
流雪略微上前,温凉的指尖触及陈欲晓的手背,不着痕迹地划过,轻拨几下小指,才试探性地扣住:“为什么要把事情压在心里呢?难道这么做,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我知道你的苦楚,阿晓,那你明知道,我在牵挂着你嘛……”
陈欲晓心中一阵酸楚。
心中筑牢的堤防被凿开了一道缺口,积攒的情绪宣泄而出,如潮涌般扑向眼前的流雪。
从前在平襄王府偏安一隅,纵然生活比不得奢靡富贵,一家人倒也欢欣。
自从伐北之后,父亲枉死,陈欲晓与兄长被迫留在京都,与母亲不得相见,在这时候,她本该与陈遇晚同气连心,互为依靠的,可对方却对父亲的死只字不提,似乎把外人传的假话当了真。
可陈遇晚明明就守在榻前,知道一切的!
陈欲晓想不明白,难道仅仅是为了京都的荣华富贵,就能做到忍气吞声,连父亲的死都不顾吗!
她恨陈遇晚,恨皇帝,更恨自己。
倘若她是男儿,阵前杀敌不必假借他人名讳,为父报仇更不必暗里勾结。
她可以光明正大到朝堂力争,也可以无所畏惧地前去府衙鸣冤,甚至是如同在战场上一般,将利刃对准仇敌……总之,无论是何种方式,都不至于是今日这般,四处不讨好的丧家犬模样。
陈欲晓眼里复杂,压着流雪的肩,像是有全盘托出的打算。
可就在她准备开口的一瞬,视线里出现熟悉的身影。
陈遇晚。
“你怎么在这?”尚不明白对方是为了什么来的,陈欲晓只觉得头皮发麻,强烈的预感促使着她在一瞬间将流雪拉到了身后。
突然到访的陈遇晚冷着脸,扫过不明所以的流雪后,抬头看向了房门紧闭的二楼,而后语气阴冷地说道:“你深夜未归,我自然要来寻你。”
“……我没事。”
“跟我回去。”陈遇晚的态度也坚决,不过问她发生了什么,只一味地让她回家。
只是,于陈欲晓而言,父亲死在疆场,母亲远在王府,兄长也成了看不懂猜不透的人,京都城里那代表着恩赐的华贵府邸,如何算得上是家呢。
她低头不语。
陈遇晚瞧了瞧她的打扮,又说道:“你这是穿得什么?还有外头那些府兵,谁让你带来的!你可知这是京都城,不容许你胡闹!”
“是我愿意在这京都城里的吗……”
“你说什么?”
不怪陈遇晚听不见,她的声音太小,只落到了自己心里。
“比起巍巍皇城,对着人便要三拜九叩,颔首低头,我倒宁愿回去,做什么郡主,做个野丫头倒是自在许多。”
“我看你是开始说胡话了。”
眼见陈欲晓的神情变得木讷,说话也颠三倒四的,陈遇晚便觉得有些不对。
身为兄长,从小看着陈欲晓长大,纵然妹妹隐藏得再怎么巧妙,他也是能察觉出积分不对劲的。
但是陈遇晚一直都没有插手管教。
他很清楚陈欲晓心里的不满,她的怨恨,甚至都清楚这里面还有对他的控诉,可他并没有做什么,无论是私下与长公主来往,还是其他的暗中盘算,陈遇晚都只想在自己的能力之内给予最大的庇护。
唯独今日。
陈欲晓深夜披甲,领府兵外出,他实在是坐不安稳了。
毕竟,在这富丽堂皇的金笼子里,只有陈欲晓与她血脉相干,如若他还是要放任下去,那等待他的,只会是陈欲晓人头落地的消息。
陈遇晚直直地冲陈欲晓走去,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准备用蛮力将她带回去。
但他没想到,一直躲在陈欲晓背后的小姑娘突然出手,撒了把奇香的粉末……
幸而陈遇晚这些年的功夫不是白练的,反应迅速,立刻挡住了口鼻,虽然难免闻到些许,但也不是十分要紧,还能凭借意志扛过去。
然而他突然出手推向流雪时,陈欲晓怀中的长刀却挡住了他的动作。
“铛”得一声,陈遇晚被震得手臂发麻。
他站定看向陈欲晓,紧蹙的眉眼前,正对的是锋利的刀尖。
第179章 夜谈 “啊呀——” 突……
“啊呀——”
突然的一声惊呼, 打断了兄妹两人之间僵硬的气氛,抬头看去,只见裴瓒像是没骨头似的倚着二楼拦着, 表情似笑非笑,:“真是不巧,竟让殿下瞧见了兄妹对峙,二陈争锋的场面。”
“二臣?”长公主垂眸浅笑。
“是……二、陈。”
裴瓒伸出手,隔空在二人的位置上轻点, 主动忽略了角落里的流雪。
“拜见殿下, 小妹在家里野惯了, 不懂规矩,若有冒犯殿下的地方, 还请殿下允许微臣代小妹受罚。”
“无妨, 不是什么大事……”
长公主睁开眼, 才发觉楼下竟空荡荡的,原本的那些个府兵都站到了外面去,仅能从窗户那看到几个人影。
她略带惊讶地挑了挑眉,斜眼扫过身侧的裴瓒, 没从对方的笑意中察觉出什么不对劲。
但是,倘若真的没有半分不对劲的地方,楼下的陈遇晚又是怎么出现在此的呢?就算是担心小妹, 也不能对陈欲晓的行踪掌握得如此清楚吧?
是派人尾随?还是另有他人相告。
回想起方才在屋内,裴瓒那副赤诚的模样, 果真是经受了磋磨成长了许多, 早就不如当初,在长公主府内那一跪时,心思单纯了。
这样也好, 她也不想要个没有城府的人。
心思赤诚,固然是好,但赤诚并不代表忠心,反而极有可能将赤诚变成愚蠢,成了被他人刺向自己的刀。
长公主眼里的笑意渐冷,目光自上而下垂落,如一道泠泠月光,透着几分来自九天之外的寒意:“郡主年纪虽轻,却是担得起事的人,足见王府家教之严,将军也不必过分忧心。”
“微臣是怕,小妹冲撞了殿下。”陈遇晚舔舔嘴唇,将头垂得更低
陈遇晚在外人眼中,向来是年少老成的代表,许是他常年操练,早早地褪去一身青涩气质,之后,年纪轻轻便随军出征,比同龄人更多些沙场见识,经历了生死之后,行事也更稳妥些。
可他再稳妥,再老成,从前经历的是沙场上看得见的真刀真枪,而不是朝堂上无声无息的伤人暗箭。
应对起长公主这般浸淫权术之人,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甚至不必开口,他就先矮了一头。
陈遇晚一门心思地想带着陈欲晓快快离开,可长公主却瞧着没有放他们走的打算。
只见长公主依然端着姿态,轻声问道:“你兄妹二人远赴京都,没有父母长辈照顾,就算王府生活再怎么奢费,皇帝的赏赐再怎么丰厚,本宫也是知道你们的不易。”
“多些殿下垂……”
“尤其是郡主。”陈遇晚的话还没说完,长公主强硬地截断了他的话,“女儿家心思细腻,可不是你这等疆场厮杀的男人能察觉到。”
陈遇晚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是知道陈欲晓心里的想法的,甚至早她些许,就也有类似的想法,但是碍于全族的性命,他不敢去冒这个风险,只能封闭起来,做个锁头乌龟,瞧着妹妹在深浅未知的京都城中试探。
他这个兄长做得是不够好,可绝不是长公主所说的那般。
“陈夫人入京艰难,无法宽慰郡主,倒是本宫清闲,可与郡主闲聊一二。”
长公主的三言两语,便将陈欲晓今夜不安分的举动,说成了是与她闲谈宽心。
陈遇晚明知不是这样,却也说不得什么。
可陈遇晚骨子里也是固执的,他并不会因为长公主,就扭转想法,反而剑拔弩张地抬起头,用眼神质问高高在上的女人——
他是陈欲晓的兄长,是平襄王府的主事人,只要他说不,无论是谁,也不能利用了陈欲晓去。
气氛越发不对,裴瓒都忍不住抓紧栏杆,探头去看这场好戏。
很显然,长公主四两拨千斤的言语,扭不转陈遇晚这颗硬钉子,不过,就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裴瓒愿意看见的。
干脆买陈欲晓一个人情,站出来说几句。
“遇晚——”裴瓒一开口,亲近的称谓便率先让对方皱起了眉头,“你我寒州相遇,是缘分,又历经生死,是情意,若是信得过我,不妨让我同郡主聊聊。”
裴瓒在寒州与“陈遇晚”相识的事情,知道的人虽不多,却也不是没向旁人说起过。
特别是,门外守着的都是陈家府兵,自然对这事有所耳闻,裴瓒索性便利用起这点,像陈遇晚讨要起了情意……自然,裴瓒也是有把握陈遇晚一定会答应的。
毕竟,在对方眼里,他并不是长公主的鹰犬,而是皇帝的心腹。
在裴瓒笃定的目光中,陈遇晚果然看向了陈欲晓,他心里仍在摇摆,却也明白,僵持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如让这个勉强“信得过”的裴少卿去试试……
分明是今晚至关重要的角色,裴瓒却悠哉悠哉地走出了凭风台。
不去向皇帝说明今夜的情况,也没有继续跟长公主虚与委蛇地表露心迹,而是跟在陈欲晓身后,走在漆黑的巷子里。
他看似漫不经心,手里的灯笼也摇摇晃晃,目光却紧盯着几米开外,孤伶伶的人——
深更半夜,若是被人瞧见了,说不定会被痛骂一顿,贬损成心怀不轨的地痞,也幸亏是城西人少,才免了这场想象中的坏事。
他不动声色地跟着陈欲晓走了许久,七拐八拐,在迷乱的小巷中进了间平平无奇的宅院。
说实话,裴瓒根本无法分辨这是处在哪里。
提着灯笼,打量着院子的格局,四四方方的院落,青石墙,灰砖瓦,都是京都城里常见的规制,陈设也没什么特别的,打眼一瞧,只有“普通”二字。
无奈,他只得抬头看了眼月亮的方位,大致分辨出这还是在城西的范围。
裴瓒没有去纠结陈欲晓为什么会在这里有一处院落,而是随手将灯笼搁在木架上,拖了张藤编躺椅当院坐下。
原本陈欲晓还在满脸苦瓜相地摆弄烛火,回头一眼,却看见裴瓒用冷水冲着落灰的茶碗。
“殿下和兄长是让你来劝我的。”
陈欲晓将一柄烛台“哐”得一声摔到桌上,灯油摇晃,顺着铜黄色的长柄下滑,她的半张脸也隐在黑暗里,看不清神情。
裴瓒不着急说话,反而是闭上眼,细听风吹竹叶的唦唦声响。
“我劝,你就会听吗?”裴瓒一点都不着急去动摇对方的想法,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想要插手的打算,倒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吹着夜风,阖上了眼皮。
陈欲晓有些气,抬脚踢得藤椅开始摇晃:“不劝你跟来做什么?”
“图个清静。”裴瓒微微一笑,解释道,“康王已经被送进宫了,按理说,我要么随后进宫去言明今夜之事,要么带着那质子一同前去,看一出棒打鸳鸯的好戏。”
陈欲晓蹙眉:“你为什么不去?”
这也是她预想的后续。
可是裴瓒此时气定神闲地躺在这,打乱了他们所有的计划。
“我与长公主在楼上谈了那么许久,你都不想知道我们在说些什么吗?竟还问我为什么不去。”
陈欲晓知道自己总猜不到他的想法,不比裴瓒头脑灵活。
从前未曾觉得有什么,可是今夜被摆了一道又一道,此刻心里难免有怨气。
她瞪着躺椅上安然的裴瓒,一步迈上前,直接将藤椅掀翻了,还气急败坏地骂着:“少在这躲清静,你给我滚出去,这是我的院子!”
“哎哎哎啊——”裴瓒在地上滚了一整圈,眼见着陈欲晓是被她逗得起了火,连忙拍打着身上的灰土躲开对方挥过来的扫帚,“闲聊几句就急,你怎么不学学你哥哥那副老成稳重的模样,难怪长公主不将要事交给你去做——”
话说了一半,陈欲晓却突然停驻,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随意坐在了旁边的石凳上。
失落得如同丧家之犬。
裴瓒离她几步远,自上而下地垂落视线,所见的就是这般姿态。
其实他所想的也不错,一心想要替父报仇,可几乎所有亲近之人都在拦着她,只能背水一战就投靠更为危险的存在,但就算如此,也没能博取信任,连与虎谋皮的资格都没有。
“你不是没主意的人,我也确定,无论我劝你什么,你都听不进心里。”
裴瓒长长地叹了口气,将与长公主对峙时的年轻气盛撂下,换了副循循善诱的口气。
“其实你心里并不清楚陈遇晚为何会坦然接受平襄王之死,你也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保全大局,甚至,就连长公主是何等厉害的存在,你也比我更为清楚……”
陈欲晓声音闷闷的:“但我不得不……”
“是,你走投无路。”裴瓒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在寒州时,我从未怀疑过你的身份,平襄王府的世子,武将之子,就该是这般果决勇武,但是很显然,是我的本事不及你,没识出你的身份,更是我的见识不如你……”
陈欲晓微微抬起头,垂落的发丝间露出冷漠的眼神:“这世上对女子的要求太多,要温婉得体,要端庄大方,却从来没人说过,当女子与男子并肩站在同一片朝堂时,我该是什么样的。”
“你比你的哥哥,更像是王府世子。”
陈欲晓浑身一震,完全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裴瓒的嘴里说出来,他们这些文官,不是跟她家里的老学究一样死板吗?说什么姑娘聪慧,县主巧思,最后还不都是一股脑地将心思丢在她的兄长身上……陈欲晓自问从未厌恶过陈遇晚,却又实打实地羡慕,有那么多的目光投落在他的身上。
被人看破了心思,陈欲晓应该是要恼羞成怒的,可她却生出几分被理解的欣喜。
但就在抬眼看向裴瓒的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裴瓒或许早就知道她投靠了长公主。
但他为什么从未表现出来过!
也从未质问过她……
裴瓒抬头看看深邃夜空,零落的星星寂静地闪烁,没有低头,却在说:“你与殿下是一路人。”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解释了陈欲晓心里的疑惑。
正是如此啊……
陈欲晓痴痴地笑着,他果然是早就猜到了,甚至有可能是在自己有所选择之前,就做出了如此的猜测,难怪会对她的“背叛”毫不惊讶呢。
“你,就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裴瓒疑惑,“难道,你是说与长公主一事?”
陈欲晓点点头。
裴瓒轻笑:“这便是第二个问题,在凭风台二楼,我到底与长公主说了些什么。”
第180章 赏识 先前在凭风台等候时,陈欲晓……
先前在凭风台等候时, 陈欲晓的确在意裴瓒跟长公主到底在谈些什么,可是后来,陈遇晚横插一道, 反而让她忘了那些在意。
结合着裴瓒后来的反应,这俩人的密谈内容,其实也不难猜。
陈欲晓别扭地轻哼一声,背过身去:“我对你们说了什么不感兴趣。”
裴瓒轻笑,躺在藤椅上被夜风吹着, 似是有些冷, 让他蹙起了眉头“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至于你, 许是有些想不明白你的举动,但人各有志, 你做了什么, 我是无权干涉的。”
听了他的话, 陈欲晓陷入了沉默。
从本心出发,她并不愿意这事毫无波澜地化解。
她是个感情浓烈的人,又是真心对待裴瓒,宁愿两人大动干戈地吵一架, 也不想被轻飘飘的几句“无权干涉”带过。
仿佛裴瓒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也是在向她说明,在裴瓒那里, 她并不值得在意的。
……归根结底还是陈欲晓年轻气盛。
比不得在京都城里受尽刁难算计的裴瓒,不轻不重的几句话, 反而叫她心里不舒坦。
陈欲晓瞪着眼前的木架, 执拗地将裴瓒的话重复,直到眼睛干涩,一股热气氤氲在眼眶中, 她也还是没想明白。
“我自幼习武,四岁举剑,七岁操练,旁的女孩都在父母膝前玩闹时,我与兄长一同入营,吹过塞漠的黄沙,受过北疆的寒风,我自认为,作为陈家儿女,从不比兄长做得少,可兄弟府兵以兄长马首是瞻,父亲点兵也只许他出征,要我安心留在府邸……”
“难道说,我陈欲晓不配做沙场死战的女将军吗!”陈欲晓一拳落在木架上,震耳的闷响,可她却跟感觉不到疼一样。
裴瓒偏头瞧了瞧她,只能从一侧的神情中看出些许坚毅。
“我与兄长同在战场杀敌,父亲却不许我对外人道出名讳,大营之中,除了陈家的兄弟,他人只知兄长,而不知我。”
彼时,陈欲晓的确是怨恨过的。
但是她的父亲死得太突然了,她还不等消解怨恨,去理解父亲的用心良苦,老王爷便在营帐中暴毙。
得知消息,陈欲晓火速奔回,马背上的半日,她想了无数种可能,陈遇晚却对她说:“没有查下去的必要。”
“什么叫没有查下去的必要……”陈欲晓咬着牙,唇色惨白,落在木架上的指节处却凝着骇人的血色,“我如何不晓得他的求全,可是,京都城里的这份荣华富贵,是拿父亲的命换来的,我便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受下去!”
“为什么我不是男儿,为什么我不能承袭爵位……倘若换一换身份,就算舍了性命,我也要为父亲讨个说法!”
激愤言辞入耳,裴瓒却不曾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微微阖眸,想起了在凭风台上的一幕——
他问长公主,陈欲晓是不是真心实意要站在她这边的。
长公主坐在太师椅上,纤纤玉指轻抵额角,发冠上的珍珠串垂落,与墨绿色的华裳相得益彰,她缓缓开口:“本宫赏识她。”
没有直言陈欲晓的态度,反而将这一切转嫁到自己身上。
长公主没给他想要的回答,不止裴瓒疑惑,连她的神情中也染了几分落寞:“她与本宫年轻时也有几分相似,心高气傲,不肯居于无用的男人之下……不过她比本宫幸运,不曾生在帝王家。”
现如今,裴瓒依然了解陈欲晓的心思。
但是对于长公主,他却并不是完全地笃定,二十年前无法回溯的阴谋算计,让长公主从云端坠入谷底,让先皇震怒,甚至不惜动用重兵踏平幽明府。
真相到底是,向来高傲又被委以重任的长公主,痴心男子,与先皇反目?
还是她一着不慎遭人算计,被刻上了终身的耻辱。
裴瓒恐怕是没时间去猜了,毕竟长公主可是对他说,只给他一夜的时间,倘若今夜过后,宫中的皇帝还是安然无恙,那她便只能选那位与她相识已久的北境质子了。
“哼……”
回想起当时长公主危险又高傲地神情,虽然能明显地感觉到对方有十足十的把握,可裴瓒还是忍不住觉得——
这才是真的与虎谋皮。
陈欲晓选择投靠长公主,还能算是万般无奈之下的最优选。
毕竟,陈欲晓以郡主的名义,压根无法找到比长公主还要尊贵的靠山,而向下选择,不管选谁也是无用,倒不如搏一把,说不定还能寄希望于“曾经的相似”,来谋取几分利益。
但是长公主要联合北境质子。
这就是愚蠢至极的选择了。
现如今战事刚歇,大周与北境需要休养生息,但讨论谁更危险,必然是妄图引来祸水的大周。
听到长公主的话,有那么一瞬间,裴瓒都觉得长公主没有坐上高位是应该的,否则,将大周交给这么一个有着荒唐想法的人,不等有外敌攻打,恐怕大周就要从内部瓦解了。
但他实在不信,长公主真会蠢到此般地步。
显而易见的陷阱,她真的会掉进去吗?
裴瓒与陈欲晓怀揣着心事,彼此都没有开口,一时院落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和虫鸣。
直至院门被人叩响。
陈欲晓率先反应,不自觉地提着气踮起脚步走到门边,想从门缝里瞧瞧外面的来人是谁。
但她左右不见人影。
“大人。”
冷嗖嗖的一声突然出现在头顶,可将二人吓了一跳,裴瓒也连忙站起来瞧着墙头上瘦长的人影,眯着眼辨别对方身上。
看见来人是裴十七,他松了口气。
紧接着坐下,就着凉茶一饮而尽,全当压惊。
至于陈欲晓,她跟裴十七有过数面之缘,却也知道这是沈濯放在裴瓒身边的人,她做不到像裴瓒那般毫无戒备,仍旧持刀对着他。
裴十七却好似没瞧见她,如同落叶似的从墙头飘下,走到裴瓒身边。
裴瓒问道:“人带来了?”
“都在马车里,有些不情愿,捆了来的。”
裴瓒一听,微微蹙了蹙眉,抬眼错愕地看着裴十七的表情,这还是却像个没事人一般,满脸平静,还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他一时哑口无言,撂了茶杯起身,经过陈欲晓时对她道了句:“时候不早了,我该进宫了,有什么事等我出宫再说吧。”
陈欲晓一愣,来不及细想就拽住了裴瓒的手臂:“这等时辰进宫?”
饶是裴瓒急着回禀康王一事,可皇帝也要安寝吧?
陈欲晓问:“你是要去商讨如何处置康王,还是要向皇帝禀报长公主?”
裴瓒低眉沉声:“都不是。”
她的手略微松了几分:“我能否同去?”
裴瓒被她迷茫的眼神逗乐了,说道:”夜深披甲也就罢了,毕竟除了我、长公主,还有你哥哥之外也没人瞧见,可你深夜无召入宫,所为何事呢?”
“可你的马车里,不也还有旁人吗?”
陈欲晓的话说到了点上。
既然能将五花大绑的人带进去,怎么不能将她也一并领进去呢?都有这样的本事了,却还不用?
陈欲晓的视线落在裴十七的身上,她已然亲耳听到裴瓒深夜入宫并不是为了康王和长公主,那便说明现在的裴瓒亦有站在她身边的可能,如此,她自然要争取一下。
……至少也要挤开沈濯安插的这人。
这心思并不那么单纯的小子。
裴瓒却只以为,她是对马车当中的人起了疑心,以防陈欲晓继续纠缠,耽误了时辰,裴瓒便说:“这是我同长公主约好的,等我出宫,你自然就知道了,此刻莫要心急。”
“你同长公主约好?”陈欲晓满眼不信,她看向了裴十七,“可我知道他,他是沈濯的人!”
“自然,他是沈濯的人。”
裴瓒云淡风轻地应下,对这早已知晓的事实没有半分疑惑,甚至还觉得陈欲晓不对劲。
他只能继续说道:“不止是他,还有流雪,倘若没有沈濯,我又有什么人可用呢?”
声音中略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失意,像是在怪陈欲晓的另有谋算,也是在说,如若不是陈欲晓不肯帮忙,他也不至于再去求沈濯。
这话还是被裴瓒咽回了肚子里。
陈欲晓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眼见着裴瓒走出院门,她站在原地死死盯着离去的马车,心中的疑云也没有消散。
她疑惑,沈濯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听从长公主的派遣,两人纵是母子,却也有许多时候意见不和,光是毫不避讳地争吵,短短几日里便见了数次。
甚至,倘若不是沈濯从中作梗,长公主不至于同北境质子虚与委蛇,甚至冒着风险与其合作。
可现如今,裴瓒却信了沈濯的话,用他的人来从中周转?
难不成沈濯对待裴瓒的真心,当真能到了不让裴瓒有任何怀疑的地步嘛……陈欲晓越想越觉得不对,立刻动身离开。
长夜如水,空荡的巷子里,唯独留下马蹄轻叩石板的动静,一抬一落,转眼间,便到了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