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太后 玄黑皮甲,内里是灰色短衫,……
玄黑皮甲, 内里是灰色短衫,脚下是硬质长靴。
腰间以红绳为系,挂着刻字银牌, 走起路来,红绳上的穗子一摇一摆,踢踏声也分外齐整。
然而,裴瓒无心观赏这气派的一队人马。
他将视线落在了这队人的腰牌上,随着他们停下动作, 原本摆动的殷红穗子, 也分地垂着, 玉牌上的“凤林”二字便越发醒目。
凤林军。
是太后的人?
裴瓒略微往后撤了半步,而小队为首的那人却直勾勾地向他走去, 眼神如鹰, 仿佛要用尖锐的喙将他的心思啄出来。
目标明确, 难以忽视。
裴瓒微微蹙着眉头,掐着瞬息的时间,在脑子里想了无数种可能。
从前他在朝堂上安分守己,一心为皇帝做事, 与太后并无来往啊……为何会被这一队人拦住去路?
不动声色地抿起来嘴唇,紧张兮兮地盯着眼前的人。
而对方行至面前,上翻着眼睛扫过他, 裸露的眼白中带着几分警惕:“裴少卿,太后娘娘想请您到宫里说几句话。”
裴瓒还不至于乱了分寸, 略微回礼后, 便问道:“太后康安,敢问是何缘由?”
对方一沉声:“前些日子盛阳侯世子入宫请安,说起少卿大人, 提起大人行事果决稳重却又不失风趣,太后娘娘很是满意,正巧今日无事,邀您过去聊聊,大人勿要紧张。”
这人的语气很轻松,语调微微上扬,说话时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
可是此刻盯着裴瓒的眼神分外阴鸷,让人心里生寒。
“大人,请。”
他身子向后一摆,露出巷子外的低调马车。
裴瓒的视线随之落到那里,心中没有更多的打算,当即说道:“臣今日赴宴,酒气未散,不如先回去沐浴更衣,再进宫面见太后,不至于失了礼节……”
听出来裴瓒有想逃地意思,凤林军首领当即说道:“太后随和,不会怪罪。”
说到这个份上,裴瓒是非去不可了。
他沉下心,搭起手,语气平稳地道了句:“劳驾。”
“请——”
三月春暖,街旁的老枝早已见了新绿,临着温和日光,肆意地舒展,生出几分令人羡慕的昂然。
街巷里也吵吵闹闹,时不时的犬吠,玩闹,都渲染着春的欢愉。
唯独裴瓒一人,坐在简朴的马车当中,随着颠簸而左右摇晃,脸色也越发的苍白难看。
刘尚书宴席的余波未散,就有新麻烦找上门来。
他很难不将这事联系到一起。
宴席上的酒鬼口出狂言,给康王摆了一道,虽说康王不管不顾,可这事一旦传到皇帝耳朵里就不好收场了,当然,康王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裴瓒并不是很在乎,他在意的是无辜被牵扯的自己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而现在,宴席上的其他人还没什么动静,他却被太后的人马拦住?
到底是谁安排得……
他就像一条无辜的鱼,没有任何预料地被牵扯进来,也不是他哄骗沈濯那般,真的有预知未来的宝物……
“该死。”
想到这,裴瓒忍不住低声骂一句。
他在沈濯面前放下厥词,可现如今还是踏入了危险之中,这岂不是与他当初说的话不符吗?
难道又是沈濯故意安排得这出戏码,在坑害康王之时,还要诈一诈他?
当真是可恶。
裴瓒胸中气闷,轻抚了几下也不见效果,反而呼吸越发困难。
马车外的人听见他方才的动静,问:“少卿大人有何吩咐?”
裴瓒嘴硬,强撑着摆了摆手:“没什么。”
说完后,马车外没了声响。
裴瓒兀自一人靠在车厢,胸腔中的闷感越来越强,眼前发晕,连近在迟尺的物件也没办法看清。
凭着最后的几分清醒,他尝试着抬手掀起帘子,双臂却像是灌了铅一样,好不容易拽到了帘子,却又突然垂下来,“咚”的一声撞到车厢板,马车外的人也以为他是不小心碰到了,略微探了探头,没听见别的吩咐,便也没有过多理会。
“……”
他动了动嘴,发出几声喑哑的呼喊,却被车辙碾过石板路的声音盖过……
铺天盖地的昏沉,如潮水将他淹没。
整个人仿佛置身于混沌未开的天地之间,与万物糅杂。
被风云泥水共同裹挟,被难言的黑暗包夹,寂静,而混浊。身体的每一部分,四分五散,陷入了无边的虚妄之中。
……
灯影恍惚,光线杂暗。
未掩好的窗缝里泄进来几缕细风,将烛火吹得飘动摇摆。
连带着香炉的青烟也飘忽不定,转了几个弯,悠悠地升着,在屋里蔓延开。
“你竟也是一样的玩物丧志。”
“皇祖母……”
细碎的话音从青纱屏风后传出,其中一道声音听起来上了年纪,透着股历经世事的疏倦与年老,但是态度依旧强硬,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被人肆意戏耍,失了皇室尊严,却还要替他求情遮掩,沈濯,脸面还要不要了?”
沈濯双膝跪地,衣裳还是落水时穿得那件,听到裴瓒在宫门昏迷的消息,他匆忙赶来,没来得及换件体面的衣裳,为此,干涸的水渍还隐约可见。
他深深地垂着头,神情不明,尽显狼狈。
至于上座,是大周的太后,当今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人。
“皇祖母,我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沈濯是没预料到,只不过,他的疏忽是裴瓒突然出意外,而非他被戏弄着踹下水。
他也懊恼着,眉宇间尽是悔恨。
这些日子终日灌着苦汤药,都不曾听裴瓒提起胸闷的症状,就连诊脉的大夫都说裴瓒的情况也有转好……
怎么就突然如此呢?
他眉头紧锁,仔细推敲其中缘故,奈何心乱如麻,根本静不下心。
灯光昏暗迷离,檀香清雅幽静,本该是最能静心沉思的时刻,可沈濯在一声声的质问里,脸色越发难看。
“咣当——”
温热的茶盏直接泼到沈濯脸上,一滴滴的水珠从眉骨滴落,在他双膝下的深红地毯上晕开。
不,也不只是茶水,还有几滴鲜红的血珠。
他抬起头,望向这个眼前跟他血脉相连的女人,纵然对方年华不在,眉眼间多得是岁月的痕迹,但年轻时的风采犹存,依稀也能瞧出他与长公主的模样。
可沈濯未曾感觉到任何与血脉伴生的温情。
“皇祖母究竟是恨孙儿的心扑在他身上,以至于两次三番地违逆母亲,还是恨极了我像母亲,像皇舅舅,这般地让您不如意?”
“你……你……”
从前的腌臜事提起来,俨然是把人气坏了。
“混账!”
自从十五离宫之后,沈濯便再也没受过类似的冷眼与训斥,在人前总是装出孝顺得宠的模样,太后也乐得配合他摆出慈爱的姿态,在人后虽不至于演给谁看,但大多数也都是氛围平和的。
沈濯甚少忤逆太后,一丝的违背也没有,对待这个女人,比对待长公主还要尊敬小心。
他始终觉得,自己虽不能得到属于小辈的疼爱,但至少作为一把利刃,可以得到重用。
可是,分明从未把他当做子孙,为何还要用皇室脸面这种话来质问他?难道这份虚假的亲昵,骗着骗着,就将自己也骗过去了?
还是说,心里不愿承认他的存在,却还是要如此要求他吗?
沈濯闭上眼,暗自攥紧了拳头。
脸上火辣辣的疼着,犹如每一次被惩罚时,跪在长街之上,宫人们来往的目光。
“皇后身份尊贵,膝下却无子,仅有一个公主……”沈濯清清嗓子,讲着几十年前太后曾听过的话,“幸而公主聪颖,勤奋更不输男子,未必不能担当大任。”
太后也听出来了,一时间,她的脑海当中浮现当时的疑问——
[大周从未有过公主继位的先例。]
这不仅是她顾虑,也是她的母族,她所有纽带关系的顾虑,推举公主的想法一出,有人说悖逆,有人说惋惜,言论纷纷,归根结底还是长公主太耀眼了,压过了所有的皇子,宛如皎皎明月,只让人可惜她不是皇子。
[母后,大周从未有过公主继位的先例,那自阿熙之后便有了!]
她的女儿是那般明媚聪慧……
却也有拎不清的时候。
[皇姐犯下如此错事,令母后蒙羞,难道母后还要包庇她吗?]
[母后也悄悄儿臣吧。]
“母亲犯下的错当真是她放纵吗?若非太后娘娘将其置之不理,弃置于宫外府邸,不闻不问,母亲又何至于成为千万人口中的笑柄?这些,难道是后来先皇令人踏平幽明府就可以忘却的吗?”
沈濯眉眼渐冷,面无表情的时候,那股属于北境的冷冽感会让人心尖一颤。
他摇了摇头:“如若放纵是错,那我早已罪无可恕了。”
沈濯撑着膝盖,缓缓站起,回身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而身后竟也难得没有斥责他的无礼。
他知道,二十年前的真相,太后早已查明,日积月累,对着长公主心中的愧疚更甚,只是事已成舟,她选定的人成了皇帝,尊她为太后,她不该有什么不满……
第172章 畏惧 “咳……” 裴瓒睁开……
“咳……”
裴瓒睁开眼, 转动脖颈,凝滞酸涩的感觉从后颈传来。
眯了眯眼,莫名觉得自己沉睡了许久, 以至于浑身上下的骨头都麻木了。
他往身侧一看,映入眼帘的是层层床幔,透着昏黄的光线,隐约能看见烛影。这并非他来过的地方,可空气中弥漫的熏香气味, 却莫名地让他安心。
刚想伸手将床幔拉开, 才抬起手, 就被一道温热覆住。
眼前闪过瞬间的亮光,没等看清床幔外的陈设, 束缚感从双肩蔓延至后背, 患得患失的拥抱让他有一刹那的窒息。
“裴瓒……”
喑哑的声音模糊了界限, 藏着无边界的眷恋,消磨着人的意志。
是沈濯。
脸色有些差,从内而外地透着股无力感。
让人不禁猜测,在这短短的时间里,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裴瓒嘴唇微微抿起,等待着沈濯自己开口说些什么,比如在他离席之后, 皇帝有没有遣人去问罪康王,又或者在他昏睡不醒的时间里, 宫里宫外又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当然, 他也有兴趣听一听对方的深情。
可惜沈濯什么都没说,紧紧地拥着他,呼吸洒落在耳边, 酥酥痒痒,又带着些缠绵意味,只想让时间永恒定格在这一刻。
直到裴瓒抬手,轻轻地从沈濯后背拂过,带着安慰的意味,像是在为对方这几日的焦心而道歉。
沈濯随着他的动作轻颤,声音也变得虚浮:“裴瓒,我好怕。”
怕?
这倒是让裴瓒万分不解。
习惯了对方的矫揉造作,裴瓒难免怀疑这句“怕”的真假。
他想瞧瞧,沈濯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句话的。
但是自己被对方紧紧抱住,双手还有些绵软无力,难以推开对方的胸怀,更看不到沈濯那轻微发抖的眼皮下,藏着何等的情绪。
裴瓒像是怕再次惊到对方似的,轻声问道:“怕什么?”
“鱼游荷上露,鸟飞金笼中。”
裴瓒一听,便明白了他的心思,或许是感同身受,裴瓒也不免觉得有些倦了,松着身子,额头轻轻一抵,全然放松地靠着沈濯。
两颗心脏,隔着血肉皮骨,于此刻同频共振。
“于我而言,既入朝堂,便不是自由身,万事都要先人后己,至于你……”
沈濯:“至于我,托生此胎,是命。”
道理沈濯不是不懂,可就是因为太明白才会觉得疲倦,他心里只想以后得每个日子都如同此刻一般,在昏暗不明的境地里与裴瓒无声相拥,可现实往往与他所愿的背道而驰。
如今片刻的安歇是他偷来的。
等着外面候着的人发现裴瓒醒了,便会马不停蹄地去汇报给皇帝,又要催着他们在漩涡里翻腾。
自幼在宫中长大,他以为顺着母亲的心意,便能理解母亲的苦楚。
可是此身挣扎越久,却越不能理解当初那可笑的心愿。
他居然妄图引得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的侧目。
他不是疯了。
只是天真又可笑。
“裴瓒,你愿意去看看从前未曾看过的风光吗?”
沈濯突然坐直身子,直率坦诚地盯着眼前的裴瓒,是从未有过的赤诚。
然而,未等裴瓒回应,门外就响起——
“世子,是少卿醒了吗?”
沈濯的神情肉眼可见地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烦躁:“等着。”
门外不敢出声。
裴瓒却也没有回应,反而是撩开帘子向外扫了眼,发现屋内陈设繁复不似寻常,便问道:“这是在宫里?”
沈濯不情不愿地哼了声,算是回答了。
“那方才的人是陛下身边的公公?”见着对方依旧不愿回答,裴瓒也不再问,扫下沈濯的手,“是陛下身边的人,那便不好怠慢了。”
他离开床榻,一抬眼便瞧见了搁在木架上的衣裳。
飞快地取下来,穿戴齐整,又对着镜子检查了一道,确保没有疏漏,才喊道:“公公,劳烦您进来吧。”
话音刚落,裴瓒也听见了房门推动的吱吆声。
可他被人猛地向后一拽。
突然的力道让他站不住脚,不可避免地往后栽去,只是并没有像意料之中那样摔到床榻里,反而被身后的肩骨硌了一下,随后就被措不及防的温堵住了嘴。
“!”公公全瞧见了。
裴瓒整个人坐在沈濯的怀里,上半身却被扭着,被强制地索取着。
沈濯恶狠狠地瞪了来人一眼,吓得人立刻退了出去。
裴瓒也没闲着,费劲巴力地将人推开,抬手擦过唇边水渍,捂着有些肿痛的嘴唇,忍不住骂道:“你在闹什么!”
沈濯不依不饶地缠上去:“裴瓒,你能不能别管这些糟心的事了?”
“什么?”裴瓒疑惑。
“反正也没办法改变什么……又何必涉身其中,折腾得垮了身子呢!”
裴瓒不想听懂这些话,便愤愤地甩开他的手,呵斥道:“你少添乱,事情便也不至于如此难办!”
“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是我在添乱吗?”
裴瓒:“那不然呢?”
“只凭你……如何斗得过母亲?更何况,你真以为皇舅舅是将你当做心腹重臣吗?你也当真以为他身边无人可用,那什么尚书侍郎竟一股脑地都倒向了母亲?”
这些问题裴瓒自然想过。
“你不过是他推出来的一个幌子罢了!”
他虽不对皇帝抱有什么期望,但是这话从沈濯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让人心灰意冷。
旁人都看得清楚,裴瓒又怎么会不懂。
只不过,他为的人早已不是端坐九五之位上,俯瞰棋盘众人厮杀的皇帝,他为的是棋盘上的一粒尘埃,棋盘下的一缕灰土。
被棋手视为弃子又有何妨?
谁说他一定要按照规矩来了。
更何况,这场博弈里充斥着阴谋算计,早已没有所谓的规矩可言。
裴瓒背对着沈濯,故作轻松地笑笑,说道:“你看,你在宫中嚷得如此大声,外面自然能听见,可他们却不敢推门进来,宫墙之内,都是这般,陛下身边又有什么信得过的人呢?你若是要说明怀文……他不也被太后娘娘带走了吗?陛下身居高位,却无人可信,自然需要我。”
“你!”沈濯眼里露出几分迷茫,“你分明不是这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你又从何而知?”裴瓒缓缓地转过身,侧向沈濯的那半张脸隐在昏暗之中,看不出神情,“难不成你也有什么读心的宝物了?”
沈濯自知理亏,没有开口。
裴瓒继续道:“沈濯,别揣测我。”
【我与你不同。】
话音落下,房门推开又关闭,短暂地将沈濯的失落暴露在光线之下。
不过裴瓒并没有看见。
他径直走向了守在门外的公公,面无表情地将人上下打量后,问道:“孟公公又被调回来陛下身边?”
孟公公笑呵呵地回应,全当没看见方才屋里的艳景:“太后娘娘喜欢清净,不需要那么多人在身边伺候,凑巧明大人近些日子侍奉得有些不得力,娘娘便叫我回去了。”
一句不得力,便解释了明怀文为何会在太后身边。
裴瓒不是傻子,自然能想象到,这背后又是经历了怎么样的一番腥风血雨。
毕竟,皇帝又不是太后亲子。
太后要动皇帝身边的人,免不了会招致皇帝不快,叫两人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更加摇摇欲坠。
但这并不是裴瓒最关心的。
他关心的是,明怀文本就是个心怀鬼胎的,太后不应该不清楚,可还是将人弄走了,这又是何意呢?
总不能是太后与长公主这母女俩,背地里没有通过气吧?
“孟公公。”远远地瞥见皇帝的宫室,裴瓒侧眸看向了身旁的太监,“此番陛下叫我所为何事?”
“您去了便知道了。”
裴瓒轻笑:“我是沈濯的人,这点您不是不清楚。”
孟公公哑然,全然没想到他会在皇宫之中,如此坦然地说出来。
“我在陛下面前是否周全无恙,是他最在意的事。”裴瓒瞥见他眼中的惊讶,继续道,“今日陛下所为之事,您不妨提前透漏一二,让我也好有个准备,不至于失了分寸招惹祸事,也让您不至于受着他的火气。”
话说的在理,孟公公更不是不知变通的人。
只见孟公公四下瞧了几眼,近处并没什么人经过,便低声对着裴瓒说道:“今日陛下召见少卿,是为了刘尚书的宴席一事。”
时间紧张,容不得细说。
不过就只这一句,也足以让裴瓒心知肚明了。
可是,孟公公并没有说完,还有一句:“陛下已经将康王囚在了凭风台,等候发落呢,说不定问完少卿,康王便也会有个结局了。”
不知道为什么,裴瓒总觉得孟公公地语气有些得意。
仿佛一只忠心耿耿的狗,主子的谋算见了成效,他虽然什么都没得到,却也跟着吠几声助兴。
裴瓒心里一冷,面上依旧笑着:“多谢公公相告。”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宫殿的长阶之下。
无人指引,裴瓒兀自上前,行完叩拜之礼,宫殿大门从内里打开,让他得以窥见室内的光景。
第173章 囚徒 宫室内很暗,却又不同于先前……
宫室内很暗, 却又不同于先前裴瓒昏迷时,那种被刻意打造出来的迷离光感,而是灰暗无光、死气沉沉。
一眼望过去, 除了居于正座的皇帝,四周都是灰暗的,不仔细瞧,或许都无法发现那些在阴影里默立的侍女。
裴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暮春三月,竟感觉到了如坠井窖般的阴冷。
裴瓒略微顿首, 说道:“陛下久居幽室, 怕是不利于心情舒畅。”
设身处地想一想, 倘若是他成天待在这里,不上朝也没有可心的人相伴, 怕是迟早要疯。
不过皇帝可不是一般人。
只见皇帝抬了抬手, 吩咐道:“掌灯。”
立在一旁的侍女即刻点燃了蜡烛, 一盏接一盏,明晃晃的烛光落进眼底,整个宫室顿时亮堂起来。
裴瓒再度抬眼看向皇帝,心里愕然一惊。
与上次宫宴相比, 皇帝更瘦了。
那时的皇帝还勉强维持着原本的身形,虽不太正常,但也勉强说得过去。
现如今的皇帝却如同一把枯柴, 形销骨立,瘦得吓人, 整个人也苍老许多, 独剩一双眼睛瞪着,有些过度精神了。
裴瓒不禁将眼前的皇帝与宫外的长公主相比——
长公主是那般的光彩明媚,就算是穿着老气横秋的肃穆华服, 也不会让人觉得她是个沉闷压抑的人。
反观陛下,却糜颓得可怕。
分明差不多的年纪,一眼看上去,却像是隔辈的人。
此刻裴瓒顾不上遮掩了,扫了几眼旁边的侍女,直接说道:“陛下瞧着精神不太好。”
“若是裴卿身边是数不清的眼睛,日日夜夜地监视,将你的知心人驱逐,约束你如同囚禁一般,裴卿也还会同今日这般吗?”
裴瓒磨了磨嘴皮子,还没开口,旁边的侍女先说道:“陛下慎言,太后娘娘是为了陛下龙体,才遣走明大人的。”
“……”
算算日子,从他知道明怀文被迫离开皇帝身边,到现在,少说也有三四个月了。
难不成这些日子里,皇帝一直都是这样?
都说帝王最是无情,可如今瞧着,他们沈家倒是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情种。
甚至是早已知道明怀文心思不正的情况下,还能泰然自若地将对方称之为“知心人”,这等真情,裴瓒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陛下,修身养性,才可保大周江山稳固,百姓平安无虞。”
既然是太后的意思,裴瓒也不敢反驳,只能顺着那侍女的话往下说。
当然,现如今皇帝连屏退侍女的权力都没有,裴瓒就更不可能去冒着性命危险,去说什么大不韪的话了。
更何况,他还不了解当今太后的处事风格。
这次入宫本是承着太后来的,没想到临到宫门却昏了过去,醒过来后沈濯也没提及太后那边的态度,以至于让他稀里糊涂地到了皇帝面前。
哎,就当是阴差阳错吧。
不清楚太后的态度,那便先迂回着,至于这么做可能得罪皇帝……也没关系,裴瓒就是冲的“得罪”才来的。
听见裴瓒刻意说出的话,皇帝果然有些不快,蹙着眉头,低声问道:“大周现如今还是朕的吗?怕是有不少人惦记着改朝换代了!”
“陛下——酒后狂言,岂可当真?”
“狂言?”皇帝轻哼一声,阴恻恻地勾着嘴角,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朕倒是觉得,醉酒后说的话,才是真话,才是心里话。”
“陛下既如此觉得,那醉与不醉,又该如何界定呢?”
康王是真醉了。
可那故意引导的酒鬼却未必。
裴瓒看明白这是一场针对康王而设下的局,甚至每一处环节,每一个人都是静心安排好的,只为将康王彻底拉下马。
不过,既然是专门设计的,跳出康王的身份,便能发现许多不对劲。
“三两杯浊酒而已,怎就轻易地醉了?”裴瓒垂着头,态度恭敬,低斜的视线扫过那些侍女时,却又没那么和善,“陛下,其实您心中清楚,这本就是针对康王而设的陷阱。”
其中条理,不必裴瓒一一分析,只凭皇帝自己也能想明白。
裴瓒继续道:“您只是胸有不快罢了,也是觉得康王愚笨,竟如此轻易地被算计了,辜负了陛下的谋划。”
具体有什么谋划,裴瓒是不清楚的。
他只知道,皇帝必然不会随随便便地召一个外封的王爷回京,别说什么顾及手足情深,他才不信那一套。
“陛下,传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并非是康王的错,您应当细细追究,到底是谁蓄意陷害,让陛下与康王殿下兄弟离心。”
很难。
裴瓒估摸着,皇帝是没有时间细细追究了。
他这么说,是要故意告诉那几个眼线,让背后的主子赶紧去想办法,将一次没能彻底拉下水的康王,再坑害一次,让皇帝彻底放弃康王这根不成事的稻草。
不出意外的话,裴瓒今日一走,康王那边就会再出些幺蛾子。
好在,他也不是没有人手帮衬的。
先前陈欲晓借给他的人马,虽是全都遣去了质子府,但是这种必要时刻,也是能抽调回来应急的。
不过,他还不清楚康王那里到底还会出什么乱子,所以按兵不动才是最好的对策。
裴瓒拱手:“陛下,将殿下安置在凭风台,令其自省,本是陛下的良苦用心,可传到外面,未免就有些变味了。”
他所说的是孟公公那句“囚”。
犯了错的才能叫“囚”,而康王之罪,错不错都是皇帝说了算,尚未定罪,怎么就用上这字了?
是有人蓄意引导,还是皇帝本意如此……裴瓒无心去猜,只一味地觉着不能再这么传下去。
没想到,皇帝却说了句:“裴卿,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险些忘了这茬!
裴瓒微抿嘴唇,立刻解释道:“不是微臣消息灵通,是宫里尽是风言风语……微臣于宫门前昏迷,才醒过来,便听见了陛下急召,哪有什么时间去打听这些呢?不过是过来的路上,听了几句宫女太监的闲言碎语。”
他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充满了让人不得不信的魄力。
特别是此事涉及到皇家的手足情,皇帝哪怕生性多疑,也得相信宫中会有不少人对他的处罚嚼舌根。
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裴瓒便抓住这机会,添了句:“陛下,流言蜚语的威力,微臣早已领略过,真的说成假的,假的反倒成了真的,黑白颠倒,是非难明——”
“就算陛下有雷霆手段,也难以刹住。”
更何况……
眼前的这位皇帝,不仅没手段留住知心人,还没有能力堵住悠悠众口。
裴瓒抬着头,眼神灼灼。
他面前的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但此刻的沉默迟疑,与那隐进昏暗当中的孤寂,倒是让两人气势颠倒。
“那——裴卿觉得,应当如何?”
声音落在地上,也不算太响,却让裴瓒心里一颤。
暗处的侍女如同阴毒的蛇,时刻留意着他们的谈话,但就是在这一双双眼睛的监视下,这样托付的话,却还是从皇帝的口中说出。
裴瓒不禁怀疑,这话的分量……
以及先前沈濯那歇斯底里的劝告——你当真以为他身边无人可用吗?
裴瓒自是不敢笃定的。
他也存着私心,在越发混沌的京都城里,家世寒酸的他,只是一道无依无靠的浮萍,随着波浪四处漂泊,但是他心中照旧有不可割舍的存在。
眼前的天子可以为了心中人与太后闹得这副模样,康王亦可以任性而为,其他人,那些习惯了与权势相伴的人,都可以肆意。
可他不行,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
裴瓒向后撤了半步,扬起衣摆,先为即将开口的话请罪,深深地一拜之后,跪伏在地,朗声说道:“自康王殿下入京后,朝堂动荡不安,流言四起,想必这些话,陛下都曾听过,而微臣所说的,也正是这事——”
“户部尚书宴请群臣,却让康王不慎被小人算计,闹得人心惶惶,引得陛下勃然大怒,但是陛下不妨细究背后的既得利者,好好想想,一朝康王被斥,朝野之中谁最得意。”
裴瓒所说的,是皇帝早就心知肚明,却没有摆在明面上的。
如今被利落地挑出来,皇帝自然心领神会。
皇帝凝眸,紧盯下方跪伏的裴瓒,听他继续说道:“陛下要安社稷稳朝纲,便不能让康王有一丝一毫的闪失,否则便是……兄弟离心,手足无情。”
裴瓒顿了片刻,才将最后的话说完。
这已经是极委婉的说法,更难听的话被他咽了下去,可他偷瞄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帝,对方的脸色越发阴沉。
“……”
气氛仿佛有所凝滞。
不管是皇帝,还是一直侍奉在侧的侍女,都没有一个人开口。
裴瓒憋着一口气,心里紧张到极点,更是难以抒发出来,质感小心翼翼地抿起嘴唇,绞尽脑汁地去想接下来能再说些什么,劝服皇帝。
然而,未等他开口,皇帝却说:“朕知道了,带着朕的旨意去吧。”
第174章 难眠 皇帝的旨意是什么? ……
皇帝的旨意是什么?
没有明说, 裴瓒不敢妄加揣测,兢兢业业地出了宫门。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这路上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拦他。
那些侍女用阴恻恻的目光盯着他, 身为太后安排在皇帝身边的线人,也不知道他与皇帝的这番话要多久会传到太后耳朵里,更不知道多久会传出宫去。
但是好歹给他留了条活路……
只不过,等他小心谨慎地出了宫门,才想起来, 宫里似乎还有人在等他。
并且, 他本也是承着太后的旨意来的。
过程是阴差阳错了些, 可他不去问候太后,着实是不将人放在眼里了。
然而, 裴瓒也管不了这些。
皇帝既然说是给了他旨意, 那他无论如何, 都要往囚着康王的凭风台走一遭。
他嘴里默念着不要出岔子,不要被来路不明的人拦住,千万要顺遂……可身后那些紧随的目光消失,裴瓒就立刻躲进了茶楼里。
他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宫里说的那番话, 固然也是他的真实想法,却也是为了让皇帝舒心才说出口的。
现如今,与其为皇帝鞍前马后, 把事情办得妥当圆满,倒不如另外筹算, 在无人察觉的时刻, 走出一条新路子来。
只见,裴瓒鬼鬼祟祟地在窗沿瞧了片刻,确保无人监视, 才松下一口气。
他抬手擦擦额头上的虚汗。
暮春三月,天气还不算太热,可方才与皇帝交谈的那一遭,却让他的里衣都被汗水浸湿了,足见他有多紧张。
“客官来点什么?”跑堂提着茶壶走近。
裴瓒抬头扫了他一眼,摸索着腰上的荷包,衣裳虽然换过,但该有的东西却一件都没少,就连耳朵上的宝石坠子也安然无恙。
他从荷包里摸出几块碎银子,紧接着又有些紧张地摸了摸耳朵上的坠子,脑海中浮现出沈濯的模样,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焦躁,不过他没有理睬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只说道:“上几块酥糕,剩下的,劳烦您替我跑趟腿儿。”
跑堂一瞧那几块分量不小的碎银子,眼睛都直了,当即乐呵呵地说道:“但凭大人吩咐。”
裴瓒刚要开口,嘴上却忽然一顿,连带着眼神都冷了些许。
“大人?您吩咐小的去做何事啊?”跑堂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摸了摸脸侧,接着问道,“是小的哪里做得不对?”
“没什么。”裴瓒抿了抿嘴唇,上下将人打量一番,不另外说些什么,只吩咐道,“平襄王府,找他家小姐,若是门房问你是谁,你只说……寒州故人,请她到城西小聚。”
跑堂领完吩咐,动作利落地走了。
他索要的那盘酥糕也很快被端上来,热气腾腾的,店家还贴心地送了碗乳茶。
只是裴瓒一想起跑堂嘴里的那句“大人”,他就觉得不对劲。
今日并没有穿官服,也没带什么象征官员身份的东西,沈濯给他换的这身衣裳虽华丽了些,可京都城里从不缺能穿这等衣衫的达官贵人……更何况,跑堂见他的第一面,问的还是“客官”,怎么一时就说成了“大人”呢。
裴瓒也希望是自己多心,否则自己的这遭举动又不知道会落进何人的耳朵里。
茶楼待着不安心,所以他也留了个心眼,让人去城西小聚,那里有平襄王府的铺子,说起话来也不比遮掩着。
于是,裴瓒拾了两块酥糕,用油纸包着揣在怀里,将温热的乳茶一饮而尽后,爽快地离开了……
时至傍晚,红阳如醉。
临湖而筑的小楼,是裴瓒常约着陈欲晓碰头的地方,透过雕花镂空的窗子,湖边飞逝的两只水鸟,扑棱着翅膀,打破了醉红的天幕。
凑巧,雅间的房门被人推开。
来人大大咧咧地往木凳上一坐,单手托着脑袋,语气急切还喘着气:“着急喊我来做什么?还借着什么寒州故人之名,我一猜就是你……”
算算时间,陈欲晓来得不算快。
甚至可以说是太慢了,就算京都城中的平襄王府离城西这片地方有些远,却也不至于来得如此慢。
将近两个时辰,就算是慢悠悠地走,也早就该到了。
裴瓒瞥她一眼,衣着打扮照旧是利落的男子装束:“我方才从宫里出来。“
听闻此言,陈欲晓脸上的那点嬉笑的神情消失得一干二净,她警惕地起身,打开房门往外瞧了几眼,坐回来之后才压着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裴瓒低头给对方倒了杯茶水,故意拖着话不肯说。
事情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
可若是说,从前号称“京都城中无事不晓”的平襄王府也有不知道的消息,那就是大事了。
裴瓒抿着薄唇微微一笑,瞧着陈欲晓脸上的焦急,开口道:“户部的刘尚书设河鲜宴,邀了康王前去,席上有人闹得不愉快,这事你知道吧。”
陈欲晓道:“略有耳闻。”
“陛下也是,略有耳闻。”他故意省去了太后召他进宫的过程。
果不其然,陈欲晓即刻问道:“可我怎么听说,是太后娘娘召你前去的?你还在宫前晕过去了?”
“你瞧,你这不是很清楚吗?”
裴瓒笑得意味不明,反倒是让陈欲晓心里捏紧了一把。
陈欲晓当即将茶水一饮而尽,反复捏住茶杯在桌面上敲撞:“倒也不是特别清楚……你还好吗?是为着什么缘故才晕过去的?还是同之前一样?”
一连串的问题,让裴瓒弄不清了,不明白这人到底是带着目的开口,还是真切地在关心他。
又或者,是两者皆有。
裴瓒靠着椅背,双手随意搭着,姿势潇洒快活,表情却不容乐观,一双秀眉总是拧着,沉重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些都是小事。”裴瓒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后来陛下见我,问我席间之事,以及……该如何处置康王。”
“处置?”陈欲晓敏锐地抓住了字眼。
裴瓒没在意她的大惊小怪,一味地低头把玩着手上的玉珠串,漫不经心地说道:“人早已经被囚在了凭风台,陛下是觉得康王有谋逆之心,想尽快做决断,以免酿下大祸。”
这番话,显然是在陈欲晓的意料之外的。
她的心思顿时有些乱了,眼神慌乱地四处瞟着,嗫嚅几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裴瓒接着道:“可陛下终究是顾念手足情深的,不愿赶尽杀绝……”
“所以?”
“所以,陛下只打算将康王送回封地,跟从前一样。”
“送回去,永不许康王入京?还是说,只不过临时回去避几天,等着陛下气消了,再召回来?”
陈欲晓不知道康王对皇位究竟有没有心思,她没有自己做出过判断。
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从来都是——“无论康王有没有那番心思,都要当做他有”。
送回封地。
会不会再召回来,实在是个问题。
裴瓒没想好怎么搪塞,不过也无所谓,他要对陈欲晓说的是,要借此机会,让康王一去不复返。
他搁下手中玉串,石珠碰撞的声响传入耳朵里:“不管陛下心里是如何想的,咱们都得让陛下明白,康王不是可堪托付之人,此事之后,陛下仍顾及手足之情,可难保日后康王会如何……”
陈欲晓徐徐问道:“那你的打算是?”
裴瓒凑过身去,低声说道:“那日在席上,康王对质子格外在意,可见用情至深,不妨咱们将计就计?”
陈欲晓见他眼里神采非常,顿时心领神会:“你是说,把康王被囚的消息传给质子,让他来推一把康王……”
现如今质子初来京都,人生地不熟的,虽说皇帝并没有下旨禁锢他的活动,可除了康王之外,满京都的王公贵族几乎没有愿意搭理他的,这便导致,他平日不是在质子府闷着,就是在周遭巴掌大的地方转转。
走动不多,消息自然也不会灵通到哪去。
若是这几日康王不去质子府,说不定那质子还会以为自己被厌弃了。
陈欲晓道:“北境质子倘若真的对康王有情,说不定会罔顾规矩,直接去见康王。”
“不是说不定……”裴瓒摇摇头,“是必然。”
质子又不是真的,不过是个听人差遣的傀儡。
就算他知道这么干万分凶险,会因为搭上性命而不想去做,可他依然做不了自己的主,只能听着背后主子的吩咐,去彻底把康王拉下水。
“这么肯定?”陈欲晓挑挑眉,眼里多了几分幸灾乐祸,“那我差人去做,咱们可得赶快了。”
“是得赶快,就今夜吧。”
“今夜?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吧!”陈欲晓觉得质子地心思也不是他们说了算,就算今夜能把消息传到质子耳朵里,人家也要仔细考量,才好做决定。
可裴瓒不这么觉得。
今夜就是个很好的行动机会。
不在于假质子如何想的,而是他背后的主子和长公主。
他与皇帝的谈话早已被侍女听去,早晚会传出宫,传到长公主耳朵里,裴瓒必须要赶在那之前,将事情敲定。
“就是今夜,不管他们有没有动作,咱们都得把人手准备好,以免耽误事啊……”
第175章 二臣 陈欲晓虽质疑裴瓒给出的时间……
陈欲晓虽质疑裴瓒给出的时间, 可对于整个安排,她还是没有异议的,乖乖的听话照做。
放出消息, 调遣人手。
就连安排妥当之后,裴瓒说让她暂时不要露面,留在暗处观察,她都答应了。
整个过程安分得都不似她本人。
至于裴瓒本人,指使着陈欲晓, 他自己也没闲着。
以鸿胪寺少卿之名, 从质子府当中抽调了一批侍卫, 让质子府的守卫更松懈些,以此来方便质子出行。
同时, 还到凭风台走了一遭, 拿着宫里的玉牌, 说明来意,让他们仔细今晚的来人。
当然,他这么做不是故意拦着质子不让人进去,而是打算来场瓮中捉鳖, 故意将人放进去之后,再将人扣住。
“我还是觉得,今夜质子不会来。”陈欲晓凝眉, 盯着木桌上的花纹,似是在思考裴瓒这一局到底能不能成。
可裴瓒仍旧笃定:“他一定会来。”
“你怎么如此肯定?”陈欲晓终于问出心中疑惑。
可裴瓒笑而不语, 一个字也不肯告知, 反而神神秘秘地说道:“等事情结束之后,你就明白了。”
“……”
陈欲晓继续盯着木纹发愣,她隐约觉得, 自己也成了裴瓒算计的一环。
可是思前想后,将这人所有的举动与细节盘算一遍,也没觉着有哪些地方出了岔子,甚至还以为自己隐瞒得十分好,没有漏出任何马脚。
算了,也没什么值得深究的,反正裴瓒这么做,也刚好对上了长公主的意思。
她也不便再插手管什么,照做就是。
唯独一点,先前裴瓒提及,凭风台地处偏僻,毗邻湖水,如若他们提前部署,将康王与质子扣在楼中,却难保这俩人不会急眼跳湖,于是裴瓒另有主意,让陈欲晓将安插在质子府里的那些人提前守在湖边,以免真出了什么意外。
“我觉得康王再莽撞,也不会走到投湖的地步,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吗,皇帝不是真想杀他,何况他金尊玉贵的,那些荣华富贵,哪是说舍就舍得了的。”
“是这个理。”裴瓒勉强赞同了她的想法,可并没有半分要改主意的意思。
夕阳西沉,月色东升。
陈欲晓先一步离了小楼,提前到凭风台所在的湖边静候。
独留裴瓒一人在楼上,单臂攀着窗台。
他遥望着远处邻湖而立的阁楼,和那几座高低错落的宅院,凭风台和质子府皆在其中,那俩人的位置安排得如此近,让他不由得想,皇帝的心里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盘算……
一个接一个的算计将所有人套牢,身在其中,或者是布下此局,裴瓒都有些分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他昂着头,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转身任凭凉凉湖风迎面吹来。
心想,无论在旁人眼中他是何等身份,都得将这局棋下得完美。
让他人的筹码,为自己所用。
入夜,满月。
湖波荡荡,静谧无声,偶有水鸟叫声和虫鸣蛙叫从湖边水草中传出,衬得夜色更加深沉。
当空一轮圆月悬着,叫今夜的空不似寻常那般黯淡,反而处处生辉,一点蛛丝马迹都映得清楚。
本不是偷跑出门的好时机,就算是不得应允外出幽会都不会选在这样的月亮底下。
可质子没得选。
他听到风声,得知康王要被遣送会封地,以为是他的任务可以暂告一段落,当即便把消息呈给了主子,然而,他没想到,主子竟然觉得康王还有折返回来的可能,便要他今夜再推一把,彻底让康王失宠。
[皇帝还顾念手足之情,今夜必定要让他绝了这念头。]
一个相貌娇妍,貌若好女的他国质子,与康王纠缠不清,让其身败名裂的最好方式,当然是要赌上自己。
质子也不想这般,只是他没得选。
只得听从安排,换了下人的粗布衣裳,从质子府的小门溜出去,又拎起食盒,装作送饭的小厮,进到凭风台之中。
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奇怪。
这一切似乎都太顺了些。
他知道府上的一些侍卫被抽调走了,似乎还是主子疏通关系安排的,所以他趁着夜色离开质子府的时候,几乎无人注意到。
可是,怎么进凭风台也如此顺遂?
守卫几乎没怎么检查他的东西,只是敷衍地掀开食盒扫了一眼,不仅没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吃食,也不在意是否有人投毒,直接就让他进去了。
难道他这张生面孔,还不足以让人起疑吗?
陆零越发疑惑,心里跟打鼓似的颤动着,事到如今,他纵有万般不愿,也到了不得不面对的地步。
康王就被囚在几步之外的屋子里,推开门就能看到对方。
然而,泼天的屈辱感却让他踌躇。
如果有得选,他是不愿委身于康王的,奈何投靠之人选择了他,选择了他的皮囊,让他像青楼妓子一般,出卖皮相。
承着北境质子的名,却做着秦楼楚馆的行当。
陆零攥紧手中的食盒,指尖捏得发白,双眼死死盯住身前紧闭的房门。
身旁跟随他前来的眼线看出来他的犹豫,督促似的推了他一把,让他上前叩门。
他还没什么动作,屋里传来“哐当”一声,紧接着,恶毒的咒骂声响起,似乎是屋里人在靠着乱砸乱骂,来抗拒他们入内。
陆零小心翼翼地斜眸,瞥了身旁的人一眼,用眼神询问对方,能不能回去。
他实在是不愿承受这人的火气,不愿将自己视作发泄的玩物。
可惜,对方一声不吭,用态度回绝了他。
陆零只好轻敲房门,受了屋里人几声斥责后,才细声说道:“王爷,是我。”
一瞬间,屋里就没了动静。
应当是在分辨他的声音。
陆零将手搭在门上,装出一副小心谨慎的态度,说道:“您将门打开好不好?”
话音刚落,面前一阵倒吸的风。
康王直愣愣地开门,狼狈的脸上却带着双满是惊喜的眸子,只上下扫了陆零一眼,便急不可耐地将人拉入怀中。
粗糙的手在对方后背抚摸,从脖颈顺到腰间,而后又扣住细窄的腰身……
“你怎么来了?是谁告诉你我在这的?”康王的声音有点哑,语气中却带着几分压制的雀跃与急躁,仿佛久旱初逢雨露,一切都将在彻底浸润后爆发。
陆零抱着食盒挡在两人之间,避免了与对方的直接接触,可依旧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气味,这让他不由得有些反胃,略微和缓后,才艰涩地开口:“坊间传了些风言风语,叫我心里害怕,实在是忍不住了,才使了些银子进来瞧您。”
身后依旧有双手在四处游走,特别是还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让陆零羞愧万分。
他分明是在说着话,想表明来意,引导着对方冲破当下的困局,可康王的注意力全在这副躯体上,一副色鬼上身的模样。
陆零只好微微侧眸,示意那人出去。
线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并说道:“殿下快些,略说几句就该走了。”
提醒是说给康王听的。
可惜,康王压根不在意什么时间,原本烦躁的心情一时间被抚平,现如今满心满眼都是这个顶着风险冒死来见他的小质子,只想两情欢好那档子事,哪里还记着什么皇权,什么尊贵。
第三人离场,陆零独自面对康王。
他心里还是膈应,可做戏做惯了,那份被人盯着的耻辱感减轻,动作也越发大胆。
眼见着康王要将他拽到床上,他连忙扑进对方怀里,枕着康王的肩,泪眼婆娑抬头。
“王爷,都是我不好,刘尚书的宴席,您本是不想去的,都怪我非要拉着您前往,没成想触怒了陛下……”
话说到一半,康王作势要吻他。
但骤然听到“陛下”二字,鬼迷心窍的康王也清醒了几分,看向陆零的眼神越发复杂。
康王踌躇片刻,依然嘴硬道:“皇兄只是生气,过些时日,气消了也就好了,你不必介怀。”
陆零顿时瞪大了泪眼,惊恐万分地说道:“可是坊间在传,陛下要遣您回去啊!”
“这、皇兄千里迢迢召我前来,怎么会因为一点小事就……”
“王爷,我不想跟您分开。”陆零猛得抱住他,闭上眼,两行清泪滑下,“我只身一人独在京都,唯有王爷待我好,若是王爷回去,我们此生哪还有相见的机会?”
康王看着眼前的佳人,纵是粗布短衣,也难以遮掩绰约风姿。
从前他只听闻北境人粗犷,在质子到来之前,为着接待一事还苦恼了许久,没想到寒风骤雪里竟能诞生出如此冰肌玉骨的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