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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瓒当然理解陈欲晓替父报仇的想法。

他原本就觉得, 平襄王死得蹊跷,但是由于陈家兄妹对此模糊的态度,和皇帝急着操办平襄王的丧礼, 他便没机会了解内情。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当事的几人不曾主动提起,他这个外人便更不好说什么。

只能叫其稀里糊涂地盖过去。

而现如今,陈欲晓“为了父亲”的话一出,裴瓒心里也大致明白了。

可惜他的扳指不见了, 否则还能在对方不知不觉的情况下, 再探听到更多的消息。

裴瓒略微丧气。

转念想到, 这人是陈欲晓,压根没必要将扳指用在她身上……

有了陈欲晓的助力, 裴瓒自然不再整日垂头丧气, 很快便调整了心情, 将陈欲晓挑选的人手安插进了质子府当中。

她选的人都是自小跟在身边的,信得过。

那些人还长得人高马大,有一身武艺,裴瓒干脆将他们安插在门府护卫当中, 一有什么动静,他们也方便动作。

其中几个伶俐些的,则是安置在质子身旁, 近身“保护”。

裴瓒脚不沾地地忙碌几日,不仅上下打点、内外疏通, 还把这事光明正大地告到质子面前, 让他不得不把人接纳。

那假冒的质子当然不情愿。

可耐不住裴瓒搬出皇帝,搬出大周与北境的关系来说嘴,对方也不能不答应。

“所以……”

隔了几日, 三人在茶楼再度聚首。

陈欲晓听完裴瓒的安排部署,颇为疑惑地敲着手中棋子,问道:“你费尽心思地安排人到质子身边,还跟他讲明了缘由?”

“非也。”裴瓒故作高深地摇头,“我并没有讲明缘由,只是跟他说了这几人,这些事。”

陈欲晓道:“何必呢?瞒着他岂不是更好?”

一直沉默的谢成玉落下一子,他起初也想不通裴瓒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但是眼见着棋盘当中黑子被围,无子解救,他看着手中将在缺口处落下的棋子,忽然就明白了裴瓒的用意。

“对方既是来自北境,那对于大周安排的所有人,必然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信任,与其暗中安插人手,去做那些盯梢的事情,不如直言来意,让人忌惮的同时,又会大胆地安心。”

“安心?这如何叫人安心?”陈欲晓越发不理解,“若是我的院里有些二心之人,那我可是连觉都不敢睡了。”

裴瓒道:“身边都是异心之人,有何区别?”

没有区别。

都是危机,提防一个与一群,毫无区别。

北境质子,无论身份真假,现如今在京都中的处境,都不过是一只不得自由的羔羊,四面八方是逼近的屠刀,区别只在于刀尖锋利与否。

而这位假质子就算没有那么多深谋远虑,他肯定也明白自己的处境。

与其藏起身份,让这位假质子继续生活在心惊胆战之中,对着别人的身份不断提防,还不如直接坦白,让这人生出些变了味的“安全感”。

“可是……”陈欲晓挠了挠头发,下意识地还要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她总觉得,裴瓒这么做有些莽撞了。

万一,这位北境质子要拼个鱼死网破,在坦言自己目的不纯时,把裴瓒抖搂出来呢?

瞧着她抓耳挠腮的模样,裴瓒就算没有扳指,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知道你所顾虑的。”

“哦?万一他把你卖了,你该如何?”

裴瓒对此事颇为自信:“且不说他有没有胆量去坦白心思,只论他现在做的这些事,还有谁看不出来吗?”

陈欲晓装傻充愣:“啥?”

“……”裴瓒轻咳两声,微微阖眸,“他与康王。”

假质子的目标过于明显。

紧紧地勾着康王,没有半点遮掩。

这倒也不是说说,来日质子抖搂所有事情时,裴瓒会因此免于一难,而是所有人都将他的小动作瞧得明明白白的,就算他要拉裴瓒下水,旁的人也只以为这位质子是走投无路,要拉人垫背!

无关秘密的事,怎么能证明裴瓒监视他呢?

“近些时日,他与康王来往得越发频繁。”裴瓒端着茶杯,轻轻吹散那氤氲的热气,“除了不允许离开京都城,皇帝未曾下旨约束他的行动,于是他便在城中四处活动,每每遇到些不方便他独自出入的地方,便会邀约康王,偏偏康王每次都会应约。”

谢成玉补充道:“不管殿下经手之事的轻重缓急,也不管质子是提前预定还是临时起意,只要对方开口,殿下必定会应。”

“最近确实听了些风言风语,却不曾想,都到了这种地步……”

陈欲晓细数着这些日子钻进耳朵里的风声——好听一些的,是说什么质子与康王来往过密,关系匪浅,难听一些的,便是质子放荡康王孟浪,两人如同天雷地火,常常不顾周遭外物……

她知道坊间谣言之甚,为此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与一些不得不面对的小女儿谈起事,也就是当做寻常八卦,听听算了。

可这些话从谢裴二人口中说出来,就不像是八卦了,而是随时能一击制敌的重要消息。

对上裴瓒的视线,她不由得浑身一抖,像是被千万缕丝线缠住心神,只能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谢成玉,从对方宽然的目光中获得几分平静。

“那你下一步有何动作?”

“没有。”裴瓒垂下眼睑,淡漠的神情很好地藏起全部心事,“要等对方有所动作,我才方便出手……现如今,还不是时候。”

他的话音沉重,多得是老成的谋算。

落到二人的耳朵里,也只以为他说的“对方”是指北境质子。

特别是陈欲晓,她压根不去细想,一个无根基的质子能在京都中掀起多少风浪,更不去考虑这人还依托着康王才能获得安然的生活,只一门心思地觉着:“是了!北境人就是这般心思不轨,什么都没发生,才更要提防!可千万不能学那康王,轻而易举地就被勾了魂!”

裴瓒勾唇一笑,不再说话。

谢成玉拧着眉,对她落过去几个沉重的目光,似乎在示意陈欲晓,裴瓒所说的“对方”并不是指北境质子。

然而不给陈欲晓理解的机会,楼下等候许久的韩苏小跑上楼,看见裴瓒的身影后,直接走近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裴瓒听完后,神色微变,起身说道:“母亲有事让我回去商议,似乎是老家那边的,我不好推辞,就先回了。”

谢成玉微微点头,让人先走。

陈欲晓还在纠结自己到底有没有猜错人,便也没留他。

瞧着裴瓒下了楼,马车沿着中街走远,陈欲晓和谢成玉的视线便再度交叠。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陈欲晓依然没想通。

谢成玉道:“不是北境那位,而是殿下。”

“康王?还是……长公主?”

“你也归京许久,怎么还不明白?”谢成玉单独对着陈欲晓时,并没有那份好脾气,反而像是严苛的教书先生对待学堂子弟,但凡有一点不理解的,他便板着脸说教。

“康王不过是陛下推出来制衡殿下的一枚棋罢了,庸碌无能,耽于美色,最大的用处也不过是混淆视听。”

“可是……”陈欲晓咬着嘴唇,难以开口。

关于谢成玉所说的这些,她不是不明白,只是想不通裴瓒为何不是站在长公主身边的,分明他的朋友眷侣,都与长公主关系匪浅,可独他一人孑然,甚至还在长公主的“对立面”。

“言诚是个死脑筋的,认定了的事,总是要坚持下去,对人也是一样。”

谢成玉的视线落到茶杯当中,从窄小的水面看着自己的倒影,眼中多的是纠结于茫然。

谢家自幼的教导,让他圆滑处事,保全大局,谢成玉也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时候,可身处漩涡之中,他也逐渐看明白了自己这艘小舟到底该往何处停泊,可裴瓒偏生看不明白。

或者说,他偏生不愿停靠在稳固的船坞。

妄图以一己之力,去面对骤雨狂风。

选择靠向长公主,谢成玉也怀疑自己的决定,特别是与裴瓒独处的时候,总会难免心生愧疚。

他们今日谈论北境质子,说对方是一只面对着无数利刃尖刀的羊羔,而裴瓒又何尝不是呢?

纵使裴瓒不情愿,或是不知情,他都被关进了囚笼之中,在围满白棋的棋盘上,鲜明地孤立无援着。

而他,谢成玉,本该是裴瓒最信赖的存在,却也在无声无息中倒戈。

他后悔,后怕,自己所做的决定是否经得起裴瓒的质问,又是否对得起裴瓒的赤诚心思。

与他一般的,还有陈欲晓。

他们都是应该对不起裴瓒的人,所以,在此相会的第一时间,他才会毫不惊讶……

“少爷,夫人并没交代事情,您何必扯谎呢?”韩苏买了包蜜饯,跟在马车旁问着。

内里的裴瓒闭目养神,一时没有回应,只在许久之后,才缓缓地叹了口气。

“没什么,只是想起来沈濯前些日子说要去赴宴,我忘记具体是什么了,不过拜帖送到府上了,是母亲经手的,回去瞧瞧吧。”

第167章 宝物 “春时宴席总是多些,三五日……

“春时宴席总是多些, 三五日便有一场,去多了也着实让人头疼,不过大都是贵人所请, 不好一味推辞。”

“母亲说的是。”

裴瓒跟在裴母身旁,在库房里挑选着带去宴席上的礼物。

他想起来去年这个时候,放榜前后,不曾听闻有这些繁琐的事情,想来是父母为了他安心备考, 不曾打扰。

如今不同了, 入朝为官将近一年, 纵然从前久不在京都,现在也应当再把这些关系拾起来, 否则到了来日, 在朝中还是举目无人的境地。

裴母将几封帖子交给裴瓒, 细心叮嘱着:“你近来身子不好,也不好过多操劳,只是这几家不得不去。”

裴瓒当即翻开了请帖,什么游园会、河鲜宴, 看几眼邀约之人,都是朝中有名有姓的。

“旁的也就罢了,这河鲜宴倒是真不错。”

裴母一眼便看穿他的心思, 笑道:“你呀,少食些生冷的东西吧。”

“倒也不是单为了这口吃的……”裴瓒轻笑, “这是户部尚书的夫人所办的宴席, 前些日子康王惹了陛下不快,还是刘尚书为其求情的。”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不好将那些腌臜事说与母亲听。

裴母却明白他的意思。

这些时日, 关于康王的议论着实不少,像她这般的深宅妇人都能听到一二,就更别提裴瓒了。

就是这等手握实权的重臣,去为一个荒唐的王爷求情……

此举一出,足够朝中风向变了又变。

“虽说是尚书夫人所办,未必牵扯朝政,可终归夫妻一体,你若去参加,还是要多看多听少做。”

“是——多谢母亲教诲。”

裴瓒郑重其事地行礼鞠躬,将裴母当做夫子,感恩她的教诲,逗得裴母身旁的丫鬟都忍不住掩面轻笑。

不过弯腰时,裴瓒却记起来,六部多是依靠了长公主,怎么户部尚书又突然冒出去跟康王穿一条裤子了?

他原本没有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偶然瞥见帖子上邀约的那些人,才觉得有些不对。

康王在列属实正常,把质子放进去是为何?

是要恶心那些前去赴宴的王公大臣吗?

裴瓒勾了勾唇角,正欲起身,忽然瞥见从院外明目张胆走进来的沈濯,他一瞬间就变了脸色。

烦人精。

还没跟他算账呢,自己倒找上门来了。

裴瓒悄咪咪地翻着白眼,尚未开口,沈濯就快步蹿进来,装模作样地向裴母问好。

对于沈濯时不时地出现在裴宅里,裴家人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裴瓒与沈濯的关系,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了。

裴母柔和地问着:“有几日没瞧见世子了,可是事务繁忙?”

“哪里会是这样的原因……”沈濯撇撇嘴,挽着裴母的手,姿态亲昵地撒娇,倒好像是亲生母子一般,“分明是有人厌弃了我,不许我登门!”

“你少在这胡言乱语。”

“瓒儿——”

到底这才是自家孩子。

裴母第一时间从沈濯那里抽手,压在裴瓒交叠的双手上,轻拍几下,让人稍安勿躁。

虽说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一步,可夫妻也会有情裂和离的一天,更别提这俩人也不是男婚女嫁的好姻缘,裴母还是时时担心两人之间会闹不愉快。

特别是裴瓒。

哪怕他不是女子,但遇上盛阳侯和长公主这般的滔天权势,他俩一旦生了嫌隙,裴瓒是不可能讨到好处的。

裴母虽不知道他俩又生了什么龃龉,但是沈濯既然还来想见,那便不是什么要事。

她拍着裴瓒的手,让他暂时忍让些,又将沈濯拉过来,安慰道:“瓒儿性急,有言语冲撞,世子多担待。”

沈濯低眉顺目,故作乖巧:“他性情直率,我自是明白,不会放在心上的。”

说完,沈濯又信誓旦旦地看向裴瓒,眸子里带着小人得志的笑意,似是在炫耀他这份通情达理的感情。

裴母顾全大局,给儿子递去了台阶,对着丫鬟使了几个眼色,借口溜走,把空间留给他俩。

即使如此,裴瓒便不能再端着。

但他也不愿意如此轻易地给沈濯好脸色。

便双手环抱,幽幽地转过身去,背着手,装模作样地继续看着库房里的物件。

“可有想去散心踏青的地方?”

听着身后人问,裴瓒便晃了晃手中请帖。

沈濯就着他的手翻开一瞧,一眼便看到了刘大人家的印,继续道:“刘尚书是交州人,每年到了这时候都会请老家的厨子乘快船来京,同时还备上几尾鲜活的河鱼,宴请好友……小裴哥哥,你有口福了。”

春日的河鱼固然鲜美,可裴瓒不是来听他说这个的!

裴瓒咽了咽口水,一转身就将请帖抵到了沈濯的胸口上,质问道:“我难道也算是刘尚书的好友吗?这帖子是送你的,不是给我的,我充其量只是顶了你的名字去,这也就罢了,名单上北境质子与康王赫然在列,你却要拿来给我,什么意思?”

“我没仔细瞧,只想着这宴席的确不错,便想邀你同去,若是你不想见他们,不去就是了,反正河鲜而已,什么时候都吃得。”

裴瓒见他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就生气,“啪”得一声将请帖扔到沈濯脸上。

“去!我自然要去,你都大费周章地送来了,我哪有不去的道理!”

沈濯见他是真气了,勾着袖子便又缠了上去:“康王与质子来往实在频繁,这又跟户部的尚书联络上了,你在朝为官许久,自然也明白刘尚书的重要,所以才将帖子给你的。”

“哦,那你是存心给我添堵了。”

帖子当然是沈濯精挑细选故意送来让他看见的,不仅如此,裴瓒还得心甘情愿地去。

只是不清楚,沈濯又想借着他弄明白什么。

裴瓒垂眸看着那只落在自己腕上的手,骨节分明如竹,手指细长似葱,倒是拇指上缺了个体面的扳指,瞧着还有几分青涩。

“小裴哥哥在看什么?”见他看得出神,沈濯忍不住问道。

自然是看你的手上有没有我的扳指啊!

裴瓒心中郁闷,却忽然想到一个损人不利己的法子,便笑了笑,说道:“我在看你手上空空如也,缺个扳指一类的东西戴着……只可惜,我原本那枚丢了。”

丢了,可以是他之前谎称自己将扳指丢进皇宫池塘,可以是他俩心照不宣的秘密。

沈濯还在装傻:“那的确可惜。”

裴瓒干巴巴的笑着:“没事,不过一枚扳指,丢了就丢了吧,反正我也还有别的东西。”

“别的,什么?”

沈濯眨眨眼,有些耐不住了,难道说裴瓒除了那枚读心的扳指,还有别的宝物?

“也没什么……”裴瓒说得遮遮掩掩,眼神飘忽着,故意让沈濯心里生疑。

同时,他笃定了那枚扳指是在沈濯身上,便强压着心里的念头,不仅不漏一丝破绽,还故意误导对方。

【那宝石耳坠过于招摇,不比扳指戴着方便,不过能看到事情走向,倒也是件宝贝。】

【回去就交给韩苏,让他好生保管!】

“小裴哥哥这般提防我,是要与我生分了吗?”

沈濯装模作样的时候实在可怜,哪怕裴瓒心里做好了准备,还是忍不住为之心颤,干脆扭过头去,不看他的脸。

如此行径,倒是让沈濯心里更乱。

相处这么久,更是知根知底的,到头来还是瞒着他,什么都不肯说。

可细细想来,沈濯是有些活该的。

就他所做的那些事,裴瓒早就应该与他彻底断绝来往,再不理会,或是如书本里那些薄情寡义的书生一般,将其弃之如敝履。

可裴瓒并没有这么做。

只是稍稍摆脸色而已,还肯让他登门,还愿意见他,可见裴瓒心里是有他的……

【王八蛋沈濯!】

不仅心里有他,还在心里骂他。

沈濯无奈地低声轻笑,趁着裴瓒沉浸在内心的较量当中,他又轻轻地拽了拽对方的袖子,笑着哄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小裴哥哥生气了。”

“哪敢生世子爷的气呢。”裴瓒斜眼瞥过,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不等沈濯拽住,便先一步溜出去。

既然落定了宝石坠子的事,那便不能只在心里想想。

他需要拿出一件真东西,才能在沈濯那里彻底蒙混过关,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把他的扳指骗回来!

裴瓒脚下极快,不消片刻便蹿回了自己的院子,守在门口的韩苏一头雾水得看他左翻右找,最后,看着裴瓒捧着个木匣子离开。

至于沈濯,他到底是外人,在裴宅里行动没有那么方便。

等到裴瓒的影子都不见了,才珊珊来到。

“世子爷。”韩苏盯了他一眼,垂眉低眼地行着礼。

沈濯不说废话,直接问:“他人呢?”

韩苏还是没抬起头来,只将双手一搭,老实本分地回话:“方才少爷捧着个木匣子离开了,走得很急。”

“这几日,可瞧见他在捣鼓什么东西,宝石坠子之类的?”

韩苏默立着细想了片刻,说道:“不曾。”

第168章 足见真心 暮春三月,桃花水涨。 ……

暮春三月, 桃花水涨。

湖水漫过铺着青藓的石阶,浸湿刚冒出嫩芽的芦蒿滩,伴着徐徐微风, 送来几缕柔和的凉意。

而在碧波之上,则泊着十余艘朱漆的画舫。

水随风动,船身轻晃,檐角的金铃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和飘荡的丝竹声一同扰得岸边水鸟不得清净, 只能扇动翅膀归向新绿的垂柳岸堤。

薄纱轻垂的船舱里, 席宴未开, 只是三三两两地来了几个人,可案桌接连摆开, 身着红白锦缎的女婢像鱼儿一般游走在席位之间侍奉, 俨然是盛大热闹的场面。

抬眸间, 女婢柔柔浅笑,勾得人心魂荡漾。

带着清雅脱俗的香气,将白玉壶中提前温好的酒水一一送入盏中,不知不觉间便多添了几杯酒水。

“大人, 再进些吧。”

裴瓒将杯口遮挡,拒绝了女婢的好意:“无需侍奉,你先退下吧。”

虽然尚书还未到场, 可他这么做无疑是拂了主人家的面子。

身侧角落里传来几道戏谑的视线,瞧着他无规矩的举动, 然而不等他解释缘由, 女婢的小脸顿时煞白,眼泪也成珠连串地落下。

这显然是在裴瓒预料之外的。

对方双腿一屈,就要跪下, 哭喊着:“大人,求您垂怜!”

裴瓒连忙拉住她,将酒杯让了出来。

来之前,裴瓒被父母提醒过,这种宴席多半是主人家来拉拢人心、结交关系的。

没有相看的儿女,出现娇媚缠人的女婢便再正常不过。

裴父叮嘱他谨言慎行,与人交好是要紧,但也不要落进谁的圈套,却不曾想只是婉拒一句,就惹得如此反应……就好像,但凡他今日不吃女婢的酒,这人回去就要受罚一般。

裴瓒左右看看,不少人注意到此地的变故,等着瞧他的好戏。

然而视线扫过上位,他在意的地方却是空空如也。

裴瓒眉眼低垂,小声吩咐着:“你就在这侍奉吧。”

“多谢大人。”

说话间,酒水斟满,裴瓒却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他本不在尚书的邀请之列。

是沈濯将请帖送到他的面前,刚好他也有见世面的心思,这才备了礼物赶到,不料人还没来全,就先上演了一出好戏。

裴瓒不疾不徐地摸了摸耳垂上宝石坠子。

如黄豆粒大小的宝石,染着鲜红的血色,嵌了一圈银边,便坠到了耳垂上,虽然简陋,却有股原始的美感,意蕴倒有些像他先前的扳指。

可这蒙骗沈濯的道具没有读心的作用。

否则,裴瓒定要瞧一瞧女婢到底是领了什么样的命令,才会如此惶恐。

“那不是质子爷吗?”

“都质子了还算什么爷!”

“好歹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呢,给人家点面子。”

“给康王面子啊,还是给北境面子……”

两人隐晦地笑起来。

裴瓒听了几嘴,却没兴趣把自己扯进酒后的胡话里,只随着两人的言语,看向了质子。

几日不见,这人清减了许多。

比在府邸初见时,身量更纤细,按照他原本身形准备的衣袍,此刻穿在身上竟是松松垮垮的,大了好几圈,名贵的衣料也被穿得浑身褶皱,不成体统。

眉宇间的愁态更是不间反增,眼底还多了片乌青,一副受了虐待的可怜模样。

此刻,质子身旁除了女婢之外,便无旁人。

细长的人独自坐在宽大的桌案前,生出几分孤寂的感觉。

突然,不羁的笑声在画舫中轰然爆发。

为数不多的几道视线一齐落到那俩醉鬼身上,有好奇打量的,更有故意挑动的。

“玩笑什么呢,说来听听!”

他俩原本的声音不小,坐在旁边席位的早就将话音听了去,现在提起来,无非是要借着这俩人的嘴落质子的面子。

“我说,北边冷,皮肉也格外紧致!”醉鬼放下酒杯,邪淫的目光从桌边的女婢扫向远处的质子,在脑海里,将二人化为随意玩弄的同类。

另一个醉鬼也越发放肆:“一贯听闻北境人魁梧高大,不料质子爷却如此纤细,不知剥了衣裳,比瘦马如何呢?”

喝多了酒就是这样,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往外蹦。

是真以为那人好欺负吗?

裴瓒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碗,浅饮一小口,目光却始终黏在质子的身上,瞧着对方的变化。

然而这人却不如他所想的那般隐忍。

喜怒哀乐全写在了脸上——仅是片刻的功夫,便气红了眼,氤着层水雾,又羞又恼,咬牙切齿的愤恨表情,像是巴不得将两人生吞活剥了。

就算是假质子,也不能如此沉不住气吧?

三言两语就被挑拨了?那要这人潜进大周京都,不也迟早会露馅吗。

裴瓒正想着,岸上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他扭头看去,几驾马车缓缓而来,最前方摇着金铃的便是康王的座驾。

“康王殿下到——”

太监的高声呼喊,不管是醉酒的还是清醒的,此刻都回了神,纷纷离座行礼,没有一个敢冒犯的。

方才那俩醉鬼,更是提心吊胆地跪下去。

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就在这节骨眼赶到呢!

金铃停住,车帘在小厮手中掀起,当先下车的康王才刚站定,便不可耐地向船舫里张望。

“舅舅,瞧什么呢?”

沈濯紧随其后。

康王侧眸:“没什么。”

户部尚书刘传山迟迟来到,在前侧亲自引路:“殿下,请——”

画舫靠岸,压着芦蒿滩的船身随着几人的脚步轻微晃动,在水面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歌舞乐姬忙不迭地开始新一轮的表演,小厮也是赶紧到厨中知会。

不消片刻,清蒸的白鱼盛在青玉荷叶盘中。

缀了花丝的烩河豚,浇了醋汁的银鱼……以及一散着热气的莼菜羹,眨眼间便摆满了席案。

“三月汛时,水涨花落,鱼肉最为鲜美!”户部尚书举着酒杯,满心满眼都是那盘不加任何点缀的清蒸白鱼,“可饮一壶碧螺春茶……自然,小酌几杯也是好的!”

“虽说刘尚书这饭前长篇大论的毛病让人不喜,不过也是真会吃。”

不管主人家在说什么,有没有吩咐动筷,沈濯都明目张胆地夹了块鱼肉,还送到了裴瓒嘴边,“春汛时节的白鱼,肉质鲜嫩紧致,少也得十几两银子一尾,又是从尚书大人的老家运来的,算是难得,你先尝尝。”

裴瓒无声地瞪着他,似是在斥责沈濯无礼。

反观沈濯,见他不吃,干脆利落地送进了自己嘴里。

纵然吃惯了珍馐,也被这春时的白鱼惊艳,鲜得他耸了耸眉,一转头正要说一说鱼肉的鲜美,却留意到了裴瓒耳朵上的坠子。

圆润的耳垂上缀着鲜红的宝石坠子,艳丽夺目,却又不算是喧宾夺主,与裴瓒那凌厉的眼眸相比,又给人平添了股艳丽的美感,将整个衬得像朵盛气凌人的凌霄花,与以往的缄默自持相比,现如今的他,高贵又高傲。

“这就是小裴哥哥新得的宝物?”

看看也就罢了,沈濯还眯着眼,旁若无人地动手抚摸上去。

裴瓒迅速把他的手拍开,没回应他的话。

沈濯微微一笑,像只狐狸似的盯着他:“你不爱鲜艳的颜色,又恨我亲手给你穿的耳垂,除了是那宝物,怎么会愿意戴呢?”

裴瓒上下扫过他的装束,阴阳怪气道:“我自是比不起世子爷,不愿费心思打扮。”

低头看一眼沈濯今日的穿戴——头顶鎏金冠,腰挂白玉带,一身暗绿孔雀纹妆花罗袍,衬得人既稳重又风流。

沈濯又刻意将他那蜷曲地长发散开,不加遮掩地显露异族血脉,让人不禁投来目光,渴望被深邃的眸子注意到。

同时,凑近了说话,淡雅的香气还会直直地钻入鼻腔,就好像要将人的魂勾出来一样。

“为夫的装扮得艳丽些,叫众人都瞧见,不也给你长脸吗?”沈濯趁其不备,凑过去在他脸侧落下一吻。

“啪!”裴瓒抬手就抽在这只绿孔雀脸上。

好在声音小,没被注意到,否则沈濯这顶着巴掌印的模样,可又要在京都城里掀起流言蜚语了 。

这也是裴瓒最怕的。

他悄咪咪地往四周瞟着,发现无人在意,才松了口气。

大周虽民风开放,并不曾在明面上反对同性之好,可他们毕竟是有千百双眼睛盯着的,行事终不似寻常人那般自在。

清如谢成玉,或是贵如康王,不都是深陷这流言的泥沼当中吗?

不过,细细想来,裴瓒虽然同样被流言所扰,可外界的传言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多的影响,偶尔飘进耳朵里的几句话,也是——盛阳侯府世子痴缠小裴大人。

流言里的主角是他没错,但是被人戳脊梁骨的只有沈濯。

什么世子爷纠缠不休……

沈濯也是没少下功夫,才将这恶名揽到自己头上,至于裴瓒在外的名声,也是他千般维护,以至于叫人提起来的之后,不只是丑闻,更多的还是他的为民之心,和一路走来的兢兢业业。

如此煞费苦心,倒是足见真心了。

第169章 情根 筷箸拾起又放下,酒水消失又……

筷箸拾起又放下, 酒水消失又填满。

不知不觉间,席间的私语逐渐放肆,从引而不发的眼神交流到高声阔论, 许是酒精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又或许是有心人刻意引导……

总之,话题偏向了那尊贵的主位。

“殿下近来多次入宫探望太后,可问太后娘娘身体安康?”刘尚书脸面微醺,但口齿依旧清晰说起话来有条不紊。

康王倒是有些醉了, 听见问及太后, 他眼神一暗:“太后居于深宫, 自然一切都好……”

“太后尊贵,当然处处都有人侍奉!”

醉鬼的语气有些讥讽, 乱飞的眼神也显得格外刻意, 几乎让所有人都想起了那被留在太后身边的明怀文。

传言就是如此。

明怀文久居宫中, 什么都尚未发生时,就谣传他媚上惑主,无数文臣骂他鲜廉寡耻。后来隐隐有宫中的消息传出,这回在宫宴上随太后出席, 便传得更腌臜了——

什么样的难听话,往日里那些达官贵人都不耻的,竟都从他们口中说了出来, 叫他们自己撕下那虚伪的皮,露出了原本的兽相。

说归说, 还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将这些话摆在台面上。

不管醉与不醉, 众人斜了眼睛瞥着那醉鬼,裴瓒也在其列,等着听这人究竟要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只见他撑着桌子, 摇摇晃晃地起身,衣袖沾了酒水也浑然不知,嘴上嘟嘟囔囔的,甚至还沾了点白沫,隔着很远,都能瞧见那令人作呕的酒气。

“陛下,殿下都尊贵得很——”

醉鬼晃悠悠地作揖。

稍敏锐的已经觉察到不太对劲,生出起身离开的意思,却不料缠人的侍女再度来袭,以柔软的身躯将妄图离席的人压了回去。

是要人一定“看”完这出好戏。

“前后都有妙郎君伺候啊?哈哈哈……”

放荡的笑声在席间回响,然而除了几个有名的浪荡子外,并无人符合他的胡言。

连康王也是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直到调侃的目光在康王与质子之间流转。

“这人是谁啊?”

“不知道,从没在京都城里见过啊?”

“瞧他穿衣打扮,许是哪位贵人的近亲?”

不少私语传进耳朵里。

裴瓒下意识地去摸手指,想听听在场几位大人物的内心盘算。

可惜,扳指已经不在他这儿。

裴瓒只能是略有心虚地瞟了眼身侧的沈濯,发现对方的注意力正在自己身上时,才欲盖弥彰地抚摸着耳垂上的宝石坠子。

【康王会因为这话不悦嘛……】

【这人竟是——】

裴瓒强行克制着心里的想法,面上却又表现出一副聚精会神看戏的状态,表里不一,竟也将人瞒了过去。

感觉到身侧人的目光偏移,他顺势攥住了沈濯的手腕,压制住对方的动作,并俯身过去贴在沈濯耳边细声说道:“我怎么觉得不对劲?要不咱走吧?”

“莫怕。”沈濯神秘莫测地一笑,“你是我带来的,不会有人把你怎么样的。”

他定神凝视眼前笑容自信的男人,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不知道是该稳住心态选择相信对方,还是该笃定自己的判断抽身而去。

转动眼珠,再度瞟向四方。

不管是出于何种缘故,妄图离席的人又多了几人,但无一例外都被拦了下来。

这举动实在是太过刻意了……

难不成是有人打算将在场的所有人一起拖下水吗?

裴瓒起先就疑惑,刘传山身领户部要职,是不少人拉拢的对象,可他坚定地往长公主那边靠拢,多少年了也未曾有过二心,难道就会因为继续莫须有的谣传转而投向康王吗。

又谈起康王,虽说这人与长公主也曾在戏楼密谈,但人毕竟是皇帝召入京都的,无人能保证他的心思。

若是扳指还在就好了……

裴瓒紧紧攥着沈濯的手腕,细微而规律的颤动从指尖传来,想到此,他愤恨地掐了一把。

“啧……”

“你们到底想干嘛!”

裴瓒压低声音,话语间的威势却不曾减弱半分。

“少卿稍安勿躁,不是有那通晓奇事的耳坠吗?何须来问我呢。”沈濯笑得奸诈,似是在心中酝酿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把这话说出来。

“我就是知道才要问你!你安得什么心思!”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可千万不能露出破绽,纵然裴瓒半分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可他也清楚,只要沈濯在场,那就只管往他身上推就行了,总不会错的。

许是被说中了。

沈濯不再那么嚣张,似是而非地笑着,将视线移了回去。

有鬼。

裴瓒越发相信心里的猜测。

回想以前发生的桩桩件件,但凡是怀疑沈濯的时候,有几件事冤枉了他?

如今,裴瓒虽不知清楚眼前事的弯弯绕绕,但是直觉告诉他,抓住了沈濯不放就绝对不会错。

心中有了定论,望着那醉鬼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决绝。

眼见对方脚步蹒跚地挪到康王身边,举着酒杯,快要栽倒,都要把那杯酒敬出去。

“殿下风雅。”

眼神流连至质子那里,虚虚地斜了几眼,不等众人察觉他的意图,只听见清脆的一声碰撞,酒水溅出几滴,竟是康王领会了他的意思,主动接受这奉承。

然而,质子的脸色却在一瞬间煞白……

这又让裴瓒看不懂了。

鞍前马后许久,如此地尽心尽力,却只当对方是个衬托风雅的玩物?

瞧着质子眼眶发红,康王却浑然不觉,与那醉鬼推杯换盏,谈笑之间,醉意更深,就连眼神都朦胧了些许。

“依小人愚见,古往今来,圣人总有美人相伴,陛下不也是如此?”醉鬼倏地站起,动作比方才摇晃不稳时快了不少,姿态之间倒又瞧不出醉酒的姿态了,凑巧这时他手中酒杯重一摔,声响更是吸引不少人的视线,“殿下因此收到苛责,那陛下会为此退贤让位吗?”

“大胆——”

刘传山一声爆喝,立刻就有手持利刃的侍卫围了上来。

在场的人惊慌一片,连跌倒的都有。

康王也懵着,眼睛瞪大了,却说不出话。

可那醉鬼竟然临危不乱,眼神分外清明,没有半分醉酒的意思:“殿下有何不为……”

话未说完,十几名侍卫在刘传山的怒叱之下,冲向前直接将人按倒,那醉鬼不吵不闹,仅是一味地放肆狂笑,全然不为他方才说的话感到害怕。

也是,现在害怕的应当是康王。

以及在场那些与康王有所交集,又全然没有反应过来制止醉鬼的那些人。

“拖康王下水,殿下会有何好处?”

裴瓒贴在沈濯耳边低语。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沈濯,看对方到底有什么动作,可沈濯对他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反而是暧昧不明地浅笑,抬手轻抚耳畔,似是在流连裴瓒留下来的温度。

“……”一点儿也不着急?

裴瓒对此无话可说。

席上正混乱着,惊颤不已的、茫然失措的,当然像沈濯这般漠不关心的也有,只是没有他这样洋洋得意地托着脸,还戏谑地勾起了裴瓒的一缕发丝。

“小裴哥哥今日很是主动。”

连底牌都被拿走了,除了用这种方式来撑场面,还能怎么办呢?

倒是沈濯不明朗的态度,让裴瓒觉得他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时,又平白无故地多了些扑朔迷离。

“是你们在算计本王!”

康王也不是全无脑子。

被惊着醒了酒,第一时间站起来,用最愤慨最直接的方式为自己辩驳。

“你!刘传山!”康王的手指直戳尚书大人,“是你蓄意邀本王前来,又设下此局!你要诬陷本王!”

“殿下——”

刘传山还没反驳这突如其来的指控,边角里颤动的声音响起,如小猫一般,送进了康王的耳朵里。

只见质子脚步匆匆地跑过去,绞着双臂,缠住了康王的胳膊。

似乎是在阻止康王继续说出不该说的话……

可是,在场的这么多双眼睛,可都真真地瞧见了,与狅悖之人来往密切的康王,又与来自异国的质子关系匪浅。

“滚开!贱人!”

“啊——”

康王猛地甩开袖子,质子直直地往后倒去,砸在案桌上,掀翻了一桌的酒水吃食。

残羹剩饭泼在身上脏污了衣裳,让那本就宽大松垮的衣袍看起来越发的不伦不类,酒水也打湿了发梢,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后背的痛楚更是让孱弱的质子直抱着身子发抖。

天可怜见。

纵是怒火中烧的康王,眼中都闪过了一丝心疼。

康王蹙着眉,抿着嘴,犹犹豫豫地伸出手,不等质子那双发颤的手还没搭上这头脑发昏的人,康王竟又突然清醒似的把手抽了回去。

“你们以为,这般就能陷害本王吗?”

康王背对着刘传山,语气沉重而凌厉。

就在众人以为他真能拿出几分临危不乱的气势,为自己据理力争时,康王竟俯下身直接将质子抱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挺直了腰背坦然离去。

“……”没救了。

裴瓒拿起许久未动的酒杯,小口抿着。

酒味不重,应当是人的问题。

第170章 大仇得报 这出戏实在精彩。 ……

这出戏实在精彩。

只是看得人胆战心惊, 不敢去回味其中的细节,康王抱着质子进了船舱,闹得不欢而散, 众人一时也忘了窃窃私语,一味地低头忙乱,绞尽脑汁地想个借口让画舫驶回岸边。

裴瓒饮尽杯中最后一滴酒,望着满盘的残羹剩饭叹了口气。

前头已经有人在辞别刘尚书了,他也打算离席, 然而刚站直身子, 正打算瞧瞧画舫什么时候靠岸呢, 沈濯就死死地拽着他的袖子不放。

衣裳都被扯坏了!

“你干什么!”裴瓒与他僵持片刻,终究没忍住低声质问。

沈濯仰起头, 湖面上吹着的微风将他的发丝吹得凌乱, 眼神也随之有些迷离, 没有落点,虚虚地罩着眼前人:“小裴哥哥,你觉得这出戏演得如何?”

“荒诞无趣,不怎么样。”裴瓒紧皱眉头, 听到这意味不明的语气,心里又开始打鼓。

“我想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戏码, 我都看倦了,再来一出, 怒斥群臣如何?”

“你——”裴瓒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但沈濯敢在他之前说道:“别怕小裴哥哥, 有我在,你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

裴瓒才不信他的鬼话。

每每说这话的时候,往往都是提前就给他挖好坑了, 若是还傻傻地等着,那麻烦可就要找上门来了。

裴瓒往周围一扫,虽然有不少人起身离席,但碍于是刘尚书安排的宴席,不好招呼不打一声就走,于是席间的各位都聚在刘尚书身边,准备着攀谈几句再离开。

他便是瞅准了这个时机。

不过,眼下还有个缠人鬼死死地拽着他的袖子不放。

裴瓒的目光落在湖面上,在春晚春暖阳的照射下,湖水澄净,而湖面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可他的心里却不由得冒出个坏主意——

近一年前,沈濯可是不管不顾地给他丢水里了,虽说,当时的两人都不曾预料到今日会是什么光景,可无论为着什么原因,沈濯那么做,都相当的过分。

过分到,让今日的裴瓒也耿耿于怀。

“你站起来。”

沈濯挑眉:“做甚?”

裴瓒连拖带拽:“起来!”

沈濯懒散地动了身子,一只手拽住裴瓒的袖子,一只手撑着桌面起身。

裴瓒也不说话,上下扫了眼这只打扮亮眼的花孔雀,慢步将人引到船边,他瞧着这水面也是熟悉,彼时夜深灯明,漆黑的湖面上被映了各色灯光,今日黄昏尚早,泛着波纹的水面也同样点缀着绚目金光。

他倚着一侧的船柱,动作散漫惬意,头顶上正巧挂着个灯笼,垂落地穗子随风而摆,飘忽着拂过他的脸侧。

沈濯见状,松开了他的衣袖。

“安排这么大的一出戏,还不惜搭上户部尚书,殿下真是煞费苦心了。”裴瓒冷淡的眼神落在湖面上,与层层水波不同,他的眼中没有什么波澜,连心也是。

沈濯道:“那我若说不是呢?”

“不是……也八九不离十了。”裴瓒转而想到一人——那位不知藏身何处的北境质子。

这人本就跟长公主有所来往,掺和在这事里也不稀奇,更何况,今日的场面可是离不了那位假质子呢,若是没有他,恐怕要少一半的趣味。

裴瓒抿着嘴唇,表情沉重,脑海中不断地浮现那假质子方才的举动,特别是后来阻拦康王的时候,看似是在为康王着想,让康王有所顾忌,实则是进一步把人推到风口浪尖上,甚至还摆出娇弱无辜的姿态……说他没有别的心思,没受人指点,裴瓒也不会信的。

毕竟,他的身边就有个惯会“做小伏低、委曲求全”的人。

那副姿态裴瓒已然是见惯了的。

沈濯轻咳几声,正色道:“小裴哥哥这么说,那可真是污蔑母亲了。”

“我说得对不对,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裴瓒并非是在赌这个可能,而是他心中的确有十足的把握。

康王今日的这一遭,不用多久便会传进宫里,传到皇上和太后的耳朵里,那康王必然会遭到斥责,说他“为美色所迷”都是轻的,气急了给他按上“通敌叛国”的罪名也说不定。

到时候消息再经由有心人的嘴传出宫,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这么做,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自然是尊贵无匹,却又不甘于此的长公主殿下。

裴瓒觉得脸侧痒痒的,随手拨弄着头顶灯笼垂下的流苏,察觉到沈濯时刻关注的视线,他就着原本的动作顺势抚摸上耳垂……

只是还没碰到宝石坠子,手就被轻轻拉下。

沈濯眯着眼:“小裴哥哥,有时无需把事情看得太透彻,揣着明白装糊涂,才不至于让麻烦事缠上自己。”

“祖上有训,为官需身正。”

得幸裴家祖上出的是言官,一个个的刚正不阿同铁板似的,否则,裴瓒今日还真不能挺直了腰杆跟沈濯说这句话。

沈濯见他如此的不配合,也不做强求,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坚持。

两人并肩而立,湖风迎面吹来。

发丝撩动,眼睛里是荡漾的碧波与昂热的春树,偶然夹带着几朵未落的花,零零碎碎,昭示着春日将尽。

心照不宣地沉默,不肯退让,也不愿继续。

就在沈濯以为,这样的事会像往常一样被漠视而遮掩过去时,裴瓒又叹了口气。

只是,这次裴瓒所表现出来的并非是落寞。

反而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既然如此,便也没有多说的必要了。”

【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沈濯看着重振旗鼓的裴瓒,心里一慌,就摸起藏在袖子里的扳指,心声入耳的瞬间,他盯着裴瓒的动作往后躲。

察觉到裴瓒抬手,沈濯就立刻缩下头。

可他没想到,力道十足的一脚踹上了他的腿窝,紧接着,双腿一软,饶是轻功再好,也完全没办法控制身体,只能往湖里摔去。

他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来自救,可身边除了裴瓒再无旁人。

算了,就当是还他的吧。

“噗通——”

裴瓒急急往后撤退,避免溅跃的水花打湿衣摆,不过他也不是良心全无,看着沈濯真真地落入水中,当即扯着嗓子大喊:“快来人!世子爷落水了!”

一嗓子嚎出去,整船的人都骚动起来,比方才康王在场时还要混乱些。

一个个地争先恐后挤到船边瞧着,险些将裴瓒也挤入水中,好不容易从其中抽身,他大概瞧了眼,凑上去居然还是女子居多。

裴瓒恍然大悟,才想起来这厮还有副好皮相。

“快!将船靠岸!”

“快去救人啊!”

此时也没谁记得世子爷会不会水了,这些人只知道,不管沈濯在京都城中是什么名声,只要今朝救了他,那变成了盛阳侯府与长公主府的恩人。

再夸大些想想,说不定在皇帝面前也会留个好印象……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噗通——噗通——”接连几人跟下饺子似的跳入水中,激起一层层波浪后,又争先恐后地游向沈濯的方向。

这次,沈濯倒也配合。

心领神会地装出一副不会水的模样,偶尔向人群之后的裴瓒投去几个眼神,除此之外,便是手脚并用地挣扎着。

难为他费心了。

“咚”得一声,画舫靠岸,十几个小厮合力撑住画舫搭上踏板,刘尚书首当其冲地跑下船,此时沈濯已经被拖到了岸边上,浑身湿漉漉的,华贵的衣裳也湿透,发丝全黏在脸上,还呛了几口水,整个人瞧起来就是只花里胡哨的落汤鸡。

刘尚书亲自捧着薄毯去嘘寒问暖,周遭也围了一圈对沈濯关怀备至的人,裴瓒觉得自己是没有靠过去的必要了,不妨按着原本的想法偷偷离开。

于是,四目相接的一瞬间,裴瓒非但没有踹人下水的愧疚感,反而警告性地瞪了对方几眼,让人不要在这时候拖他的后腿。

沈濯又能怎么样,他只能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世子!世子!快请太医!”

“快!拿我的腰牌去请太医前来!”

现场一阵兵荒马乱,原本还想凑上去混脸熟的人,此时悻悻地往后退,生怕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害得人昏迷不醒。

至于那位早有先见之明的裴瓒,混在忙乱的人群当中,偷偷溜走了。

什么沈濯地死活?

不过是嚷这出未完的好戏更加跌宕起伏罢了,他才不操心这些。

加快脚步,一阵小跑,逆着乌泱泱的人群便没了踪迹,直至看见城中的街道瓦房,裴瓒才放缓了脚步,舒一口气,平稳心态走回城中。

天色尚早,哪怕是偏僻的地方,也能见到来往的人群。

稀稀疏疏,三三俩俩,除了偶尔几个步履匆匆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迈着蹒跚的步子缓慢地挪动。

然而,就在裴瓒觉得今日这闹事已经落下帷幕时,街巷中却突然传出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直奔他的方位而来。

是为了沈濯,还是为了他?

裴瓒暗叫不好,拔腿就想跑,可是一转身,甲胄齐整的一队人马拦在了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