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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远见他这幅样子,似是不想谈了,继而转头看向鄂鸿。

自诩在江湖俗世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鄂鸿觉得自己也有些深沉心思,现如今却看不懂这俩人在打什么哑谜,俨然一副状况之外的模样。

凑巧裴瓒也转头来看他:“先生有什么要说的?”

鄂鸿愣了片刻,才说道:“陛下的病……”

裴瓒忽然转身,握住鄂鸿的手臂:“陛下的病是急症。”

“你想做什么!”

唐远率先察觉到他的用意,顿时警觉起来,一声喝住了他。

“唐大人无需着急,我没打算做什么。”裴瓒在书桌前坐下,目光垂落到那张缭乱的草纸上。

现下,他已然明白,皇帝的突然昏厥是在给他机会,让他放手去做,大有宫闱之内任他彻查的趋势,表面看起来是他备受皇帝宠信,可是裴瓒细细想来,却觉得毛骨悚然。

这真的是信任吗?

他阖上眼,梦里沈濯的模样,和杨驰伏诛前的凄惨,重叠在一起。

让裴瓒从心底生出寒意。

怕只怕,皇帝假意将全部信任托付,给了他不受约束的权力,可实际上一旦触碰到底线,那他也刚好成了罪无可赦之人。

皇帝的底线又是谁呢?

或者说,被皇帝疑心,却又被皇帝垂怜的人,是谁呢。

答案不言而喻。

倘若角色转换,有一个人是自己万般珍爱,却对自己暗藏祸心的,裴瓒不会想着轻易地去了结对方,而是将其一点点肢解腐化,让人彻底丧失摆脱自己的可能,只能乖乖地待在自己身边,像玩具,像器物,无需尊严,更无需自我。

裴瓒抚弄扶手,描摹着花纹,他睁开眼,心里有了定夺。

“去拜见皇后吧。”

他需得快刀斩乱麻,将这些琐事通通清理干净……

长夜萧条,宫廷寂静。

处在深宫之中,无月的夜空更加令人唏嘘。

冷风迎面吹过,十数人提着灯笼向后宫走去,宛若一条游动的红龙。

“裴卿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中宫之内灯火通明,房门虽紧闭着,但是皇后的声音却如钟声一般涤荡开来。

裴瓒对皇后没什么印象。

仅有的几次接触,不足以让他了解皇后是什么样的人。

如今又隔着门,他连心声也探听不得。

既是如此,裴瓒也免了那些不必要的寒暄,立于数十位宫人身前,双手合揖,朗声喊着:“微臣应陛下之命入宫,未曾想陛下突发急症,特求于中宫,彻查宫闱,以保陛下周全。”

“裴卿这话倒是让本宫听不懂了。”

隔着门,殿内殿外皆是灯火灼灼,映照得宫中恍若白昼。

可就算如此,也看不清彼此的心中盘算。

裴瓒没有立刻答复,从身旁鄂鸿的手中接过木盒,对着正殿方向打开。

“此物,是致使陛下吐血昏厥的罪魁祸首!”

他声音清亮,在长夜中响彻。

殿外的女官见状,走下台阶,迅速到他面前接过木盒,两枚小巧的赤色药碗落入眼中,女官立刻将盒子送进了屋里。

霎时间,殿内也没有声音。

裴瓒静静等着,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当然不是让皇帝昏迷的东西,更不是原本的绿藓,只是他临时寻来蒙骗皇后的小玩意而已。

他顶着欺君的罪名,目的就是要以皇后的旨意彻查宫闱。

自然,裴瓒已经被默许,他也能私底下去调动人手,只是他终究不是这皇宫的主人,行动起来并不方便,还容易落下把柄,唯有将这个借口递出去,才能成全所有人——

明怀文在后宫多日,无人不知晓他与皇帝的私事,宫人的议论或许是有心人故意传到裴瓒耳朵里的,可是也足以见得,他与后妃之间的矛盾不会少,与皇后这位后宫之主的矛盾更不会少。

况且,裴瓒不是没把疑心放在明怀文身上,碍于对方的身份,担心皇帝的偏袒,所以他并不能光明正大做什么。

现如今,有更恰当地人出面,裴瓒便用不着担心明怀文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唐远没琢磨透裴瓒的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

“事关重大,不可多言。”

“……”

“放肆。”

凝神的一声冷喝,止住了唐远的嘀咕。

皇后的怒气并不似裴瓒所见的大多数人那般张扬,她端着威严庄重,气势凌然,如泰山压于顶。

这幅态势,让裴瓒想起来长公主。

“裴卿,你的意思是,有人毒害陛下?”声音中藏着怒气,但听起来依然平静。

“微臣不敢妄言。”

欺君掉脑袋的事情他也做了,说句假话也算不得什么。

“来人,传本宫旨意——”

夜已经深了,守夜的宫人也大多忍着寒意处在迷糊之中。不想这时候,长街上数十个宫人,挑着灯笼,如游鱼一般奔走于各个宫室之间,一时间,各宫各院的灯笼如同点点星火一般,亮了起来。

宫中突然异动,势必会有所影响。

那最先反应过来的,便是皇帝的三宫六院。

裴瓒在宫中住了许久,可是活动范围没有半分逾越的,也就是今晚,才堪堪进到后宫之中。

皇后说完搜查的旨意,命人替他搬来把椅子,就放在正殿之前。

裴瓒安心坐下,身侧后方的那道雕花木门依然紧闭,可是落在门上的倒影,已然显出皇后的影子,华贵的凤冠,繁复的长袍,想来她也预料到接下来震动六宫的大事。

“娘娘!皇后娘娘!臣妾宫里突然来了许多人,臣妾好怕……”

裴瓒正在盘算,能有多久才会查到明怀文和那杂耍班子身上,却不想,第一个急赤白脸地跑来皇后宫中的,竟是贵妃。

他只抬眸瞄了一眼,即刻起身对着来人拱手行礼。

贵妃也惊讶,夜半时分居然能在此地看到不相干的男人,她第一时间噤了声,遮了遮松散的发髻,连忙跑进正殿之中。

“你这已经是不合规矩了!”

唐远看不下去了,身为朝臣,却在半夜三更央求皇后彻查宫闱。

这合适吗?!

且不说皇帝的急症是假的,他一个男人,在后宫活动就已经不对了!

纵然被皇帝默许又如何?

假使来日他被皇帝疑心,单是今日这一条,便足够治他的罪了。

“不合规矩也要这么做。”裴瓒眼里透着似水凉意,不咸不淡地扫了唐远一眼,“我是等得起,陛下等得起吗?”

这一通反问,让唐远没了话。

唐远只以为,裴瓒是真心为了皇帝着想,想要争分夺秒地查出藏在宫廷里的奸贼。

然而,此时裴瓒心里想的全是沈濯。

那些令人心惊胆寒的伤口,裴瓒虽然知道,沈濯不太可能被送往牢狱,就算为了那份供词不得已将人关押,他也不会受到苛待,可是多一刻没听到他安然无事的消息,裴瓒就多一分焦虑。

裴瓒必须得尽快的从宫中离开。

就算是他作为交换,已经把整件事情的大概写在纸条上,让孟公公代为转交送到长公主府,但他同样不能保证长公主就会迅速地出手,而现如今皇帝执意不醒,也是在逼他把这件事迅速解决。

哪怕很清楚皇帝不想动明怀文,裴瓒也不得不将此事查下去。

不过,明怀文牵扯的是绿藓一事,跟他今日所说的急症,所呈上来的毒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要伪造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借口,做一个蒙骗皇后的局,借着中宫之手,把该抓的人抓起来。

第137章 引狼 老掉牙的手段

“他在宫中怎么样了?”

“你还真是关心他。”

红玉庄之内, 万籁寂灭,庭院萧条,唯独一树红梅开得正好, 一朵朵精致的梅花,开在覆了雪的花枝上,红白相间,煞是好看。

不过再好的人间景致,比起庭院中的那俩人, 也会略微逊色。

长公主微垂着眼皮, 平淡的脸上看不出多余的神情, 语气却染了些许责备:“明知道魏显身份可疑,你却还要走那一遭, 平白地给人添麻烦……”

“这一趟非去不可。”沈濯解释。

“哦?原来招惹不必要的祸事, 才能体现你的诚心吗?这竟是我不懂了。”长公主语气讽刺, 微眯的眼睛扫过身侧,瞥见沈濯的促狭后,才安然阖眸。

沈濯不是没想过,清源道观里会有人设下圈套。他的消息比裴瓒灵通, 也多多少少从长公主那里得到了些许提醒。沈濯以为自己前去找微魏显,就能替裴瓒免去那些圈套算计。

可他没想到,魏显是一心求死, 他压根拦不住,这盆栽赃嫁祸的水, 必须要找个人泼了。

也幸亏是裴瓒运气好, 躲了过去。

否则,若是裴瓒进了大理寺或者京都府,被那一通污蔑, 裴瓒的遭遇可要比沈濯惨多了。

至少长公主还能看在沈濯另有用处的情况下,动动手指把人捞出来,换了裴瓒,那可就说不准了。

“可曾探听到北境的消息?”

长公主掐下几朵未开的花苞,在指尖捻着,姿态随意,似乎也不着急得到答案。

凑巧沈濯没有要说的意思,反是再次问道:“他在宫中怎么样了?”

长公主再度扫过他,手一松,花朵打着旋坠落。两人之间的氛围,进入微妙的僵局,都不想回应对方的问题,让对方如意,却又在等待着彼此的答案。

实在是矛盾。

长公主大人有大量,也觉得她问得话更要紧些,便说道:“有他在,宫中很热闹呢。”

“怎么回事?”沈濯蹙眉。

“也不知是如何用谎话瞒过了皇后,竟然想借刀杀人。”

“杀谁?明怀文吗?”沈濯何尝不知道明怀文在皇帝心中的重要性,同时他也觉得,裴瓒应当也不会看不透皇帝的心思,要在这种时候下手,哪怕是借刀杀人也不对。

“区区一个明怀文,哪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呢。”

长公主摇摇头,从怀里摸出昨日递出宫的纸条。

沈濯想也没想,迅速抢过去,展开一看,那潦草的字迹必然是裴瓒所写,只是上面的内容——北境贼心不死。

所写的字并不多,但是明眼人都知道裴瓒在说什么。

边关大捷的消息传来,那夜听到的呼号,让裴瓒心生萌生出看似荒唐的想法,特别是在翻查杂耍班子与北境有关时,裴瓒就想,这一切的祸事,是不是早有部署,只是某件事的发生,让原本应该推迟或者隐而不发的事情浮于水面了。

譬如说,早有预兆的边关战事,促使着大周京都城里的风云流转。

他拿不到证据,只能猜测。

同时,他又有零星原书的记忆。

原书中并没有北境战败后在大周皇宫之中所谋划的种种祸事,但是皇帝中毒,宫廷内乱,这些事确实存在的,也成为日后原书男主顺利占领大周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个国家,从最顶端最中心开始崩塌,而后一步步瓦解崩溃,宛若雪崩山塌。

防止日后引起的连锁反应,裴瓒只能往最坏的方向想,在宫中,他要抓住任何一个可疑之处,宁错杀不放过。

而他这看似荒唐的猜测,恰恰就是真的。

他只是缺了些至关重要的证据,将北境与宫中发生的这些事串联起来……凑巧,至关重要的证据,其实也在他的心里。

纸条的角落里,写着几个略工整些的字:恳请殿下解救道观之困。

没有指名道姓,沈濯也知道那“道观之困”说的是自己。

他捏着纸条,将短短的几个字翻翻看了几遍,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眼睛里始终凝着的那份愁苦都消失不见了。

长公主见他这副不值钱的样子,冷笑道:“你们沈家的人都是一个毛病,喜欢男人。”

沈濯将那纸条折起,放入怀中,阴阳怪气却又眼神诚恳:“母亲,您也姓沈,甚至,您的血脉要比我尊贵得多。”

长公主偏过头,不予理会,另外说道:“北境现如今如何了?”

“母亲是要问人,还是事。”

北境的战事,就如同捷报上所说的那般,大周将士神勇无匹,虽是在苦寒的地界,但同样将北境打得溃不成功,一路上攻城略地,几乎是碾压性地胜利。

如此,战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场仗,北境一开始就知道不能打,只是王子气盛,想要在北境朝堂立威,又被那些个兄姐挑唆,才贸然宣战。”

“其余的呢?”

“北境王早已有了议和的心思,只怕年节一过,使团就要入京都了,而那位王子更是早早地就来了大周……母亲,这些您都是知道的啊。”

沈濯挑挑眉,没有本分外邦人偷偷潜入的危机感,反而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觉得那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或者说,那位王子掀起的风浪,比起他的母亲来说,也不过是石子投湖。

“本宫怎么会知道呢。”

“母亲,在玉清楼面前就无需说这些了。”沈濯眨眨眼,看着单纯无辜,实则每一句话都故意扎长公主的心窝,“清源道观里为何有母亲重视之人,皇帝舅舅又为何身中绿藓之毒?母亲不都是很清楚吗。”

“那又如何,你敢讲这些话说给你的裴少卿听吗?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人蒙在鼓里,还假装自己无辜,沈濯,你这些心思也就骗骗他了。”

威胁人的手段,沈濯是从长公主这里学会的,只是如今捏在手里的把柄不痛不痒的,对他母亲起不到什么作用。

反倒是他,一句话就被吓住了。

沈濯还真不敢轻易地把这消息告诉裴瓒,纵使长公主并没有指使人下毒,与北境人更是来往不深,只在背后隐着,做个事不关己的无心看客,但沈濯就是怕自己的刻意隐瞒,会招惹来不必要的猜忌。

他和裴瓒之间的关系,现如今看起来是两人互有情意的,可实际上一碰就断,经不起任何折腾。

沈濯可不敢拿这个去赌。

他只能咽下这口气:“清源道观失火那夜,便失去了北境王子的踪迹,后来我派人到义庄查过,那几具尸体的身份和死因,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沈濯只能说,那人跑了,跑得很迅速,很彻底。

对于他们而言,行踪不定的北境王子成为了一个潜在的,可能一招致命的危险。

他们要把人找出来,可是茫茫人海,要找到一个人太难,纵使是有玉清楼这种消息灵通的存在,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寻觅到踪迹。

“母亲,你当初这么做,就没觉得是引狼入室吗?”

“引狼入室?”长公主掀起眼皮,语气重多了些玉石俱焚的疯癫,“这匹狼入了谁的宫室?依我看,大周江山又不是我的,就算入室又如何?”

沈濯目光一沉,学着裴瓒那沉稳的语气,刻意说道:“覆巢之下无完卵。”

“如果区区一个北境王子,就能让这大周翻天覆地,那这皇位,他也不必坐了。”

长公主不是软弱的性子,就算有朝一日,最不利的局面应验了,她要么随着大周王室一起磨灭,要么就接替希望,彻底将人拉下皇座,而不是安安分分地去当覆巢倒霉的鸟卵。

她的野心,不允许自己做那徒有其表的尊贵摆件。

沈濯在阶下,微微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位衣着华贵的女人。

这是他的母亲。

理应是他最为熟悉的女人,可是他自幼生活在宫中,长到十几岁,到了寻常皇子都该出宫立府的年纪才回到他名义上的“家”,朝夕与这位厌弃着他的母亲生活着。

沈濯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她。

他简单以为,长公主喜怒无常,性情乖张,对待至亲血肉是冷漠疏离,甚至不如对待身边的女官仆从那般亲和。

可是现在看来,母亲的心思很好猜——

她不是传言中那般耽于情爱,奢靡荒诞,她只是最爱自己,最爱权力。她是被权力与金钱浇筑出来的人,也无时无刻的不在痴迷地追求着这些。

沈濯也想过,长公主殿下已经是大周最尊贵的女子,她为什么还要不惜一切代价搅动京都城里的风云,毕竟,时代规训女子,要她们相夫教子贤良淑德,而不是追逐这些“独属于”男人的利益。

是因为当年那个闯入她心中的北境细作吗?

沈濯对那段过往所知的并不多。

他同裴瓒一样,从别人的口中得知真假不明的只言片语,至于他的母亲是怎么想的,长公主从未对他坦白过。

但是沈濯很清楚,他的母亲从来都不是一个会为了爱情而丧失理智的人。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中所说的,爱极了谁,那更是不可能的。

“殿下,宫中传来消息了。”青阳披着斗篷,从庄外而来,浑身带着寒气,急匆匆地直奔长公主。

沈濯眼尖,未等人靠近,就已经瞧见了她手里的信笺。

他一步迈过去,直接抽走了青阳手里的东西,迅速展开:“宫中外来的杂耍班子里,有北境的细作……”

还没念完,沈濯忽然察觉到身后阴冷的视线。

后背一阵发凉,他只能草草地看了眼下面的内容,转身交给了身后的长公主。

“北境的细作混入宫中?”纤长的手指将纸条轻轻撕碎,视线望向远方,脑海中浮现些久远的回忆,“都过去二十年了,这些招式还没腻吗。”

第138章 爱宠 正午,耀眼的日光悬于宫殿之……

正午, 耀眼的日光悬于宫殿之上,将那翠色的琉璃瓦映得熠熠生辉,衬着红墙, 遥遥的一眼望过去,成群的建筑恢弘大气,兼具庄重威严。

然而细看一眼,四处的宫室都大门紧闭。

各个宫室也都静悄悄的,行走在宫中, 更是连寻常洒扫的宫人也见不到, 唯有整个皇宫最中心的乾阳殿内, 偶尔能听到几声动静。

似是在商讨着见不得光的事情。

“哗啦”一声,白玉瓷的茶具被皇帝扫落桌下。

碎瓷片伴着茶水, 迸溅得到处都是, 在晦暗不明的隐蔽处, 茶水竟成了泪珠,从眼眶里溢出。

只见正殿之中,明怀文跪伏在地上,泪眼婆娑地, 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

昨夜,皇后雷厉风行,连夜搜查, 在裴瓒提前布置好的地方发现了药丸的踪迹,顺藤摸瓜, 查到了那杂耍班子身上。

裴瓒的栽赃陷害, 他们自然不认,可是架不住裴瓒另有目的。

他直接让人把那些人的居所围了起来,派宫人细细搜查。

果然就在花瓶底的夹层里发现了证据——一些没来得及销毁的绿藓, 和几封北境文字的密信。

绿藓交给太医院一瞧便知。

联合着唐远,这罪名是想甩也甩不开。

至于那几封信,宫中恰巧有能读懂的人,连夜让人解读,那信上的内容被重新誊抄。

杂耍班子是北境精心培养的细作。

皇后深知此事重大,已经超出了后宫的范围,奈何皇帝昏迷未醒,一时少了主理此事的人,她只能暂时将事情压下。

只不过,裴瓒问一句:“杂耍班子是何人引进宫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让皇后察觉到了不对劲。

帝后二人的感情虽然不是如胶似漆,但到底也是年少夫妻,互相敬重,皇后对于皇帝的喜好,也是了如指掌。

从来都对戏剧杂耍不感兴趣的皇帝,怎么会突然从民间召杂耍戏班呢?

当然是有人唆使。

几句言语,这场由裴瓒“骗”出来的祸事,成功地将这一大圈的人拖了进来,更是成功地波及到明怀文身上。

让明怀文下场,皇帝就不会睡得那么安稳了。

裴瓒打眼向外围一扫。

正殿之中也就他们这些人,两侧没有宫妃,皇帝的身旁也不是皇后,至于已被验明身份的那些细作,早已暗中关押。

在场的没有一个多余人。

皇帝也是刚醒不久,急赶着来给明怀文主持公道了。

裴瓒眼眸低垂,心里想着,皇帝是铁了心地要包庇明怀文了。他早就有此想法,如今真切地发生,也说不得什么,心里十分平静。

只不过,不管他心中是否认定皇帝的偏袒,他都得表现得像现如今宫中等着落井下石的嫔妃那般针对明怀文,到了皇帝不得不出言劝阻的时候,他才能装出不甘的样子悻悻放弃。

否则,皇帝一眼便能瞧出来他的私心。

“陛下……”明怀文直勾勾地盯着皇帝,两行清泪划过微红的面颊,简直是我见犹怜。

“陛下!”裴瓒不给人开口的机会,直接打断,“既然明大人口口声声说,身处内宫,所行之事微臣不应该置喙,那不如请皇后娘娘来辩一辩明大人的清白。”

“你胡说什么!”明怀文急了。

皇后是后宫之主,统管后宫妃嫔。如若明怀文承认他是皇帝的后妃,那才能请皇后出面。

可这样一来,不就将他是皇帝男宠的事情摆到明面上了吗?

虽说,他与皇帝的事是众人早就心知肚明的,但敞开了说,就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了。

更别提,明怀文连个像样的名分也没有……

就这么把他推到明处,无疑是在羞辱他。

皇帝为着心上人的面子,自然也不肯。

“皇后操劳一夜,搜查六宫,不好再劳烦她了。”皇帝不忍看明怀文那副可怜姿态,便将目光放在裴瓒身上,试图从裴瓒那副愤愤然的态度里,瞧出几分实情。

不过裴瓒不是懵然无知的。

他很清楚皇帝想要什么样的结果,但是这出戏还没唱完,他必须撑下去。

“陛下,绿藓之毒已经有了解药,但此事并非是解了毒就可以置之不理的,如若不能揪出幕后之人,微臣身在宫外,也会挂念陛下安危。”

裴瓒平视着正前方的柱子,态度不卑不亢,“如今这内外勾结的人已然找到,此事更与千里之外的战事脱不了干系,微臣以为,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望陛下保全自身,惩治为非作歹之人。”

“这是自然。”皇帝无奈点头,“只是也不能伤及无辜啊。”

“陛下觉得谁无辜?”

裴瓒扫过跪地不起的明怀文,恰巧在那一瞬间,与人四目相对。

无论谁无辜,反正不会是明怀文。

他虽不清楚,明怀文究竟与北境有多少勾连,又是受谁指使,但是这人协助杂耍班子进宫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陛下!我只是一时不察,不曾查明那些人的身份,可我绝对没有伤害陛下之心啊!”

明怀文顾不得形象,膝行到皇帝身前,隔着三两步台阶,他伸出纤弱的手腕,一个劲地向上攀附着,抓着方寸的衣角,就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的心思,陛下最是清楚啊!”

裴瓒冷眼瞧着,未置一词。

他没有用扳指去听明怀文的心思,而是微微侧某,看着皇帝的脸上流露出几分不忍。

竟也是情深至此?

明怀文的话经不起推敲,要想治他的罪,更无需在意他说了什么,但有人要把自己蒙在鼓里,裴瓒也奈何不得。

裴瓒不该猜疑,在这阴暗的宫室中,最不能猜的就是皇帝的心思。

不管是出于何种缘由,他都应该将皇帝的旨意视为最重要的,一心一意地对待,偏生他也是有私心的,不管是为了已经发生过的兔死狗烹,还是为了状况不明的沈濯,他都得走上与原来背道而驰的道路。

或许,裴瓒注定是做不了忠臣的。

殿外明媚的阳光无法透进来分毫,只能通过窗子上糊的明纸,来想象屋外的光景。

而在这暗沉沉的宫室之内,与他相伴的只有那断断续续的呜咽,和皇帝随时可能降下的怒火。

幸而,皇帝是不占理的。

就算是不满裴瓒的做法,打算大发雷霆,也得想想这事一旦传出去,会在朝堂上掀起怎么样的风波。明怀文的名声事小,那大周的尊严呢,总不能同明怀文一起葬送了吧?

这事必须压下来。

皇帝垂眸,他的腰背依旧挺直,可是阶下人的手已经逾越着攀上了他的手。

他摩挲着那纤细的指骨,神情晦暗,让人心里惶恐。

【如若怀文只是个器物就好了。】

【安分老实,必然不会生出诸多事端来。】

裴瓒被这阴沉地心思惊到,暗自抿了抿唇,可他很快就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惊讶,反正类似的心声,也不是头一次听见。

“求陛下垂怜……”

皇帝牵着明怀文的手,像抚摸宠物一般,摸着他的脸。

第139章 情浓 明怀文那张让人心神荡漾的脸……

明怀文那张让人心神荡漾的脸, 沾了泪珠,越发地叫人难以移开视线,就算是裴瓒, 也会是在想明怀文怎么做出这般奴颜姿态的同时,惊叹于这人的皮相。

“陛下,微臣以为……”

“住口!”

皇帝一声怒喝,将矛头指向了裴瓒。

“绿藓之毒已解,许多事情便也不必过分追究了。”

“……”裴瓒张了张嘴, 却没有出声。

他预料到皇帝会有所阻扰, 但是不想竟能昏庸到如此地步。

危及性命, 牵扯江山社稷,说不查就不查了?活该大周要亡啊!

然而, 是裴瓒想多了。

“北境细作, 移交刑部牢狱严加审问, 若是裴卿觉得此事未尽,也可协助大理寺,追查城西道观纵火一案。”皇帝说完,轻勾着明怀文的手, 将人拉起来,“至于他,朕自有定夺。”

原以为到这种程度也就算了。

明怀文软着身子依偎在皇帝怀里,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啜泣不止,往后更不知道要如何编排裴瓒。

裴瓒瞥了一眼, 觉得还不够。

“陛下!此事牵扯甚广, 不能草草结束……”

“裴卿这些日子也累了,暂且离宫修养吧。”皇帝声音沉着,“宫里宫外, 朕不想听到闲言碎语。”

裴瓒不吭声,站在阶下,愣愣地盯着。

直到他眼睛酸涩,瞪得眼角微红,才摆出一副不甘心的姿态,愤然离宫。

只是,无论是谁都清楚,这事没有结束。

皇帝中毒的事,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有了定论。哪怕是找到了替死鬼,幕后之人也得干净利落地抓出来。

而裴瓒心里更是想着——

魏显的死要查,长公主如何牵涉其中也要查,甚至是义庄那俩人的来龙去脉也是要查清楚。

时至今日,他不仅仅是为了皇帝,为了大周,而是为了自己,为了一己私情。

正殿大门从外侧被宫人打开,刺眼的眼落进昏暗得宫室之中,裴瓒挺直了背,无暇再留意身后二人是何姿态,他大步地走着,急切地走着,沿着笔直的宫道,急匆匆地走向那朱红色的门。

他已经没办法再说些什么了。

裴瓒的脑海中出现清晰的界限,皇帝是皇帝,大周是大周,这个世界的走向并不是由那高高在上的一个人主导的,在那人之下,还有千千万万的人。

而他,沈濯,都是千千万万人之一。

现在,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沈濯怎么样了。

“大人!裴少卿!”

离着宫门只有几米,却被人喊住了。

裴瓒听着那尖细的声音有些耳熟,一时担心是不是皇帝后悔,又要将他叫回去。

恨不得当做没听见,闷头往外走。

可身后那人不仅追上来,还直接扯住了他。

“孟公公?”裴瓒一回头,勉强把人认出来。

“大人勿要心急,殿下说已备好车马,请大人前去城外红玉庄。”

裴瓒目光一沉,只觉得沈濯未必在那里:“下官多日未归,还要回到家中向父母告罪。”

孟公公笑了几声:“大人只要去了,想见的人都能见到。”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向城外。

不知道是不是裴瓒的错觉,他越是心急,这马车行得就越慢。

车轮一寸寸地碾过城外乡道上的土块石子,略微有什么凸起,裴瓒都感受得异常清晰。

掀开小帘,一阵凉风吹进车厢,裴瓒张望着走到何处。

见着还未走远,甚至一回头都能瞧见京都城的城门,他都想下了马车,解开马匹缰绳,自己骑过去。

“怎么才走到这里?”裴瓒觉着已经走了许久。

驾车的仆从回头瞄一眼,乐呵呵地劝着:“大人,殿下吩咐了,您从宫中出来,保不齐会有人盯着,所以要多转几圈,把人都甩开了,才好出城。”

裴瓒抿着嘴唇,赞同这说法,可沈濯的情况不明,他无法也安稳。

憋着一股气,缩回车厢里。

走得更远些,彻底看不见后方的城楼时,速度也快起来。

座下一阵颠簸,裴瓒听见车厢外几声吆喝,马鞭快速抽打几下,呼呼吹着的寒风一个劲地顶开小帘往车厢里倒灌。

这下算是如意了。

可是裴瓒坐着也不安稳,哐当几声,撞到身后的内壁上,连头顶的官帽都撞歪了些。

不过他没有抱怨,一味地忍着,想着快些前去红玉庄……

西天边愁云惨淡。

几抹稀松的红霞,仿佛涂抹不匀的胭脂,随意地糊在昏沉的天色里。

豢养的鸟被疾驰的马车冲撞,受了惊吓,扑棱起翅膀,带动肥硕的身体往庄子内飞去。

“大人,红玉庄到了。”

听到声音,裴瓒闷闷地应了声。

这一路上,前半段悠哉悠哉,后半段却像是赛马,简直要他的命。

跌跌撞撞了半路,后脑勺无数次撞到厢板上,路也凹凸不平,快要将人颠散了。

然而他还没下车,便觉得双腿有些发软,起身时也站不太稳。

“呼……”裴瓒舒一口气,弯身扶住车门,向帘子外探着手,妄图有个机灵的仆从能来扶住他。

如他所料,手刚伸出去,就被人攥住。

裴瓒刚想借一借对方的力气,可人还没出去,就察觉到对方在摩挲自己的手背。

谁的仆从如此大胆?

裴瓒想抽回手,奈何对方力气太大,他又有些头晕目眩的,一时站不稳,只能任由对方攥着。

“你——”

“小裴哥哥。”沈濯站在车下,柔和地笑着。

许是傍晚光线不明,衬得沈濯也不似以往那般棱角凌厉,又或是他散了头发,只做寻常装扮,少了些尊贵到让人喘不过气的感觉,像个俊秀的闲散少爷,也让裴瓒觉得舒缓。

不管怎么样,乍见沈濯的第一眼,裴瓒心里地郁结便都解开了。

迎着对方的笑意,他也浅浅地雀跃着。

“你怎么会在这?我以为殿下不会有所动作呢……”裴瓒盯着对方的脸,纵容那夜的梦境已经不清晰了,可是他仍有些心悸,再三确认沈濯无事,他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我没有连累到你。”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你我之间怎么会有连累。”

裴瓒难得不反驳,低着头微微一笑,视线移到沈濯的肩上,他又问道:“伤口还好吗?我问鄂鸿先生要了些治刀伤的粉末……”

说着,裴瓒就要松开沈濯的手,去怀里摸那药瓶。

沈濯说道:“不必了,类似的药粉,流雪已经给我用过了。”

“可这是先生刚配制的,用的也是宫中顶好的药材,药效说不定更好些……”

“都是差不多的。”沈濯忍不住打断他,“难道你就不想问问,魏显的事情吗?我与他在清源道观中说了什么,他才会自戕。”

沈濯原以为,裴瓒会很在意这事。

毕竟算是他执意要去道观的,最后却落得这么一个结局,害得清源道观的线索又断了。

想来这事传进宫里时,裴瓒也正是焦头烂额。

可现如今,裴瓒摇摇头:“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他死于不死,本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更何况,陛下说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轮到沈濯惊讶了。

“倒也不是完全终结,陛下仍有要追查下去的心思,只是为了明怀文……陛下也不愿意将他牵扯其中,有意保全,才说是结束了,我却还是要去查的。”

裴瓒不打算藏着掖着,直接就将最根本的原因告诉了沈濯。

反正那俩人的事,于这个好外甥而言,也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秘密了。

“未免……也太纵容他了吧。”

就连沈濯都会觉得他的皇舅舅疯了,为了一个皮相略微姣好些的男人,居然连这种危及性命的大事都放过了。

那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是不能为了这人放过的吗?

只怕就算是明天北境的大军压境,明怀文说一声开城门,他的皇舅舅也不会犹豫吧。

“没办法,陛下执意如此。”

裴瓒叹气摇头,满脸惋惜,却丝毫不提自己伪造毒药蒙骗中宫的事情。

沈濯看着他的神情,敏锐地捕捉到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忽而说道:“不过,皇舅舅如此行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嘛。”

“你能理解?”裴瓒挑眉看他。

“也许吧。”沈濯微微低头,说话间靠近了裴瓒,“只是辛苦小裴哥哥了。”

“身为人臣,分内之事而已。”

“小裴哥哥忠良,是我小肚鸡肠了……”沈濯微微低头,不知不觉间,距离越发近了,“道观的事情未了,我不好去抛头露面,你也可在庄子里暂停几日,不必着急去做什么。”

“也不能太过放纵。”

裴瓒这话不知道说给谁听的。

他察觉到,与沈濯的距离已经越过了分寸,念及这还是在红玉庄之外,便微微向后躲闪。

可是沈濯越靠越近,薄唇近在咫尺,呼吸也交织着。

甚至,鼻尖都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气流滑过,裴瓒就算是心里还有些羞耻,妄图躲远,身体却也不听使唤了。

面前的沈濯微合眼皮,距离也在拉近。

终于,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裴瓒轻轻一啄,像啄食的鸟儿一般飞快远离了,可短暂的离开几寸后,便被重新拉了回去。

还在街上就如此亲密了……

被人瞧见了可怎么是好?

虽说这是在红玉庄,乡道上来往的人少,里外都是信得过的仆从,可是当街吻着,也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第140章 家宴 裴瓒一个劲地往后缩着,试图……

裴瓒一个劲地往后缩着, 试图躲避沈濯,但他每往后退一寸,沈濯就穷追不舍地黏上去, 勾着他的唇齿,又揽住他的腰,让他跑也没地方跑。

得了片刻的喘息,他佯装嗔怒,轻拍沈濯的肩:“快放开我, 有人。”

“嘶——”

好巧不巧, 拍得正是沈濯受伤的那里。

听到沈濯冷嘶一声, 他顿时慌了神,心跟着揪起来, 急忙嘘声问着:“又疼了……”

开口说话的瞬间, 便又被人乘机而入, 唇齿纠缠,裴瓒明白了这是沈濯的小心思,被捏紧了的手也不安分地挣扎着。

未等他真有什么大动作,突然身体悬空。

片刻后, 他被放在马车的前梁上,脖颈后多了只安抚他的手。

指尖捏过后颈的皮肉,带着丝丝凉意向上游走, 插入发丝当中,啪嗒一声, 官帽应声而落, 激起些许尘土。

裴瓒紧闭着眼,眼皮轻颤。

他指尖勾住沈濯的肩膀,想要牢牢地拥住, 却又不敢太过用力,生怕再压到伤口。

“咳!!!”

突兀的一声咳嗽,吓得裴瓒即刻清醒了。

方才说的有人,不过是为了让沈濯安分些,他也没想到,在看不见的那道门里,真的冒出来几道熟悉的人影。

他一把推开身前的沈濯,越过身前人的肩膀,余光扫到红玉庄门前多了几人。

被当场抓包,裴瓒顿时涨红了脸。

明知道门前人是谁,也清楚他必须要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可是这种情况下,他实在没脸,只得攥着沈濯的前襟,瑟缩着,假装对方看不见自己。

“哈,小裴哥哥,都被看见了呢。”沈濯贴在裴瓒耳边低语。

“你闭嘴!”裴瓒细声叱他。

局面就这么僵持着。

特意寻到庄外的长公主也没想到能撞见这么一出好戏,被身旁女官搀扶着,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俩人,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

还是她身边的女官清了清嗓子,拔高语调开口解围:“大人既来了,便进到庄子里吧。”

裴瓒还没应声,听到长公主一道意味不明的轻哼,一阵环佩叮咚后,余光里的几人才隐到了门后。

他毫不留情地把人推开,狠狠地剜沈濯一眼。

“小裴哥哥,这么快就翻脸?”

“起开!”裴瓒顶着微红的脸,低头整理被揉皱的衣襟,一弯腰将落在地上的官帽捡起,拍拍灰,托在手上。

沈濯心情大好,被哈了几声,也还是笑嘻嘻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庄子里,各自的表情却相差甚远,沈濯自始至终一副乐得没边的不正经模样,裴瓒却低着头,每见到一人,无论对方是谁,他都将头埋得更低些,快走到内院时,俨然是一只不愿意面对现实的鸵鸟,恨不得把脑袋埋进沙子里。

裴瓒看着明晃晃的内院,隐约能瞧见几道方才的身影。在宫中大杀四方,逼着皇帝都没话说的裴少卿,在此刻突然怯场。

裴瓒往后退了几步,眼里晦暗,直到后背抵上了沈濯,他才讪讪说道:“面见殿下,我这身衣裳不合适,要不然我去换了再来?”

“哪里不合适了?”沈濯盯着他的腰身看,琢磨几句,忽而赞同了,“是不合适,应当穿正红的。”

“你别胡说八道,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呀,真怕呢。”

裴瓒满眼羞愤,偏生沈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他越看越气,直到在沈濯的手臂上结结实实地拧了一把。

沈濯老实了,抽着嘴角跟在裴瓒身后进入院子。

这院子就是他之前住的。

一切陈设如旧,没做出太多改变,从弯曲的回廊绕进去,穿过假山石堆叠掩映的小门,跨过池塘木桥,才算是彻底进入院子。

隔着不远,几位女官捧着食盒向他行礼。

“大人,往里请吧。”

裴瓒向正堂瞧了眼,隐约能看见几人,他心里发慌,脚步也磨蹭着。

不只是为着先前门外的一幕,更是有不少话想问长公主。

为何,皇帝会忌惮殿下呢?又为什么,绿藓一案处处有长公主的痕迹,可这件事实际上又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呢?

他想说的话很多,然而,现在并不是个提问的好时机。

“还是怕她吗?”

沈濯一直都清楚,他这位小裴大人总是害怕去面对他母亲这等人,怕那份威严的气势,也怕那阴晴不定的脾气,甚至比起皇帝,都要更怕他母亲一些。

他从前也怕,但他又与裴瓒完全不同,只觉得越怕的人,就越要去接触。

沈濯的手贴上了裴瓒的后腰,温热的手掌透过衣料暖着裴瓒,他贴在裴瓒耳边,低语道:“别怕,万事有我。”

“你?”裴瓒微微低着脑袋,只漏出一双漆黑的眸子看着沈濯,语气里有大半的质疑。

“怎么?少卿不信?”

“信,我自然是信的。“

裴瓒眯着眼微微一笑,指尖攀上对方的胳膊,沿着纹路划了几下,轻轻地勾着,“我在宫里带了这些日子,听了些事,见了些人,虽与从前大差不差,可在现如今,却生出些不一样的看法来。”

“哦?小裴哥哥细说。”

裴瓒垂着眸子,滴流地转了一圈,再度抬眼时,多了些尚未破晓的思绪,拢着些忧愁,让人看不清他的想法。

“陛下,贵为一国之君,享尽天下万物,会有留不住的人吗?”

“自然。”沈濯答得笃定。

裴瓒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就算贵为一国之君,也不过是肉体凡胎,难道还能有鬼神争人?”

“不是鬼神,只是他自己不想呢?”

“那也是留不住的。”沈濯将人往怀里轻轻一带,从身侧靠上去,紧贴着裴瓒,“小裴哥哥,只要那人不想,皇帝舅舅是万万留不住的,而他但凡动了丁点儿的心思,无论是祸心还是歹意,皇帝舅舅也都会留下他。”

“那你我呢?”裴瓒撂下了沉甸甸的担子。

“你我?”沈濯眨眨眼,似是没想到这个说法,满眼的不可置信里又带了几缕委屈,“你我同他们不一样,我对小裴哥哥没有祸心,只有真心,我也相信,小裴哥哥予我的也是真心。”

就算不是真心,他也会像那血脉相连的舅舅一样,会将人尽力保全。

裴瓒动动嘴唇,还想再说几句。

可是话已至此,心里那些不安定的思绪也都随风散了。

只见他低着眉眼浅笑,忽而松开了扯着沈濯袖子的指尖,慢慢向下滑着,一路落到沈濯的手腕处,同对方十指紧扣。

如此这般,裴瓒大大方方的,不带半分扭捏,沈濯反而不自在起来,脸上蒙着层不太明显的红粉薄雾,眼神看似在凝视着他俩紧握地双手,心思却不知道飘向了何方。

沈濯轻咳了几声,攥紧了裴瓒,支支吾吾地说道:“孟公公送你走时,可同你说了什么?”

裴瓒疑惑,回想着当时的话。

依稀记着,孟公公同他说,想见的人都能见到。

彼时他挂念沈濯,担心长公主并不会出手搭救,最想见的必然是沈濯,但他当时也拿了父母来搪塞……

难道说——

裴瓒踮着脚往正堂里眺望,进进出出的女使总是阻挡视线,就算一时清净了,隔着虚掩的珠帘,也瞧不真切。

只是他心跳很快,觉得父母正在席间。

沈濯忽然板起腰来,声音也清朗许多,不似先前那般黏黏糊糊的:“裴瓒,母亲在宫中埋了众多眼线,这几日的事情,她都有了解,一早便觉得你会在今日出宫,于是自作主张请了岳父岳母……”

“谁是你岳父岳母!”

裴瓒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一甩手,抬脚就往正堂的方向跑。

怪只怪,这里离着正堂太近了,裴瓒又将手甩地猝不及防,沈濯还沉浸在被裴瓒接纳的欢欣里,下一秒抬眼,就看见裴瓒已经快进去正屋了。

而他站在原地,轻轻擦着手心薄汗。

裴瓒是有些紧张的。

按理说,他日日与裴家父母相处,早就熟络,没了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那份生疏,可是因为地点不恰当的缘故,他反倒是比沈濯更紧张。

都是跟沈濯的那些事闹的!

虽然他与沈濯之间的风言风语,裴家父母早已有所耳闻,甚至是一副开明的心态,反过来劝导裴瓒。

可在此之间,裴瓒实在没有过,要与这人长相厮守的打断。

说白了,他想当渣男。

裴瓒能做到的,最多是让那些流言蜚语落实。

毕竟,名声而已,对他一个大男人来说,这点花边新闻其实算不得什么要紧事,也就是被议论几句而已。

然而,现如今,事态俨然与他预料的不同。

不仅是他有了旖旎的心思,沈濯与他在床笫之间的话更不是逢场作戏。

这人是铁了心地问他要个“名分”,就算见不了光,不能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至少这些最亲近的家人都要知晓。

裴瓒紧张地抿起嘴唇,掀开了珠帘。

率先映入眼帘的,必然是身居首位的长公主,侧边才是他的父母双亲。

他依着规矩,先向长公主行礼,不等得到回应起身,只觉得身边窜来一股冷气,紧接着就听见沈濯那笑吟吟的声音。

“拜见裴大人,裴夫人。”

裴瓒低着头,绯红爬到了耳尖,感觉身上关切的目光移向了身旁。

“不必拘礼了,今日是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