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指点 说是家宴,长公主便丝毫没有……
说是家宴, 长公主便丝毫没有端着贵族的架子,一句宫中事情都没有提及,只同年纪相仿的裴母聊些脂粉头面的闲事。
而裴父是有心了解裴瓒近些日子在宫里的情况的, 裴瓒还想着同往常一样,用“并无大事,一切随常”这样的话搪塞过去,可刚开口就被沈濯接过了话头,从开始查案的最初讲起, 把裴瓒的威风事迹一五一十地说明了, 只有那些凶险事, 他是一个字也没提……
气得裴瓒在桌子底下悄悄掐他大腿。
平时裴瓒多半都把事情瞒着,只有当事情完全结束, 他才会同家里的二老说道几句, 他这么做, 一是不让两人担心,二是觉得自己多是在私下替皇帝做事,不好泄露太多。
沈濯这厮倒好,也不顾他的心思, 全都给交代了。
害得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就连裴父的目光也多些担忧——虽然沈濯只捡好听的说, 可裴父同样在朝为官,前些年更是在下州磨砺过的, 哪能不懂其中艰险。
好在, 长公主一早就说明了是家宴。
还是两家的“家宴”。
裴父不能一味地问这些宫里宫外的政事,听了这些话,心里有了大致地判断, 便也没多说些什么。
觥筹交错,粉面如灼。
宴席散去,马车连夜将裴家父母送回京都,长公主本是有留他们小住的意思,但裴父明日还要按例点卯,便只有裴瓒留下了。
裴瓒饮了几杯酒,头脑昏沉,站在门外看着马车远去后,他晃晃悠悠地回了提前备好的卧房。
沈濯就在身旁跟着,他却推三阻四地不让人碰。
甚至回到房里,“嘭”得一声把门摔上,态度很是恶劣。
“裴瓒,你不想见我?”隔着门,沈濯不愿离去,巴巴地站在外面等着。
“我想见父亲母亲。”
这些日子他太累了,连轴转着,不得空闲,刚一闲下来,纷繁的情绪便齐齐涌了上来。
本是三分醉,此时也有了七分。
更别说裴瓒趴在桌子上,心里无端地生出一股委屈,瞧几眼周围的陈设,竟觉得自己是被诓骗到这京郊来的,而他的父母,分明也不愿意走,只是碍于长公主权贵,又顾忌他的小命,不得已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他栽赃陷害的漫天瞎想,与那些不切实际的话本子完美地结合起来,白白叫他生出愁肠。
凑齐沈濯这时说起:“那我同你去拜会我的母亲吧,也没什么差别。”
“嘭!”回应他的是砸向门上的茶盏。
沈濯一听这动静,装都不装了,直接把门推开,看见那昏醉的人,径直走到他身后,将人抱起。
“去醒醒酒?”
“不——”裴瓒眼神迷瞪,指着眼前的沈濯,站都站不稳,却还要放狠话,“你威胁我!”
“我什么时候威胁你了?”沈濯不解地看着那浸着水色的眼睛,心里一阵好笑,觉得方才这人醉得还没这么厉害,尚且能保持理智,现在却不行了,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负心汉,我定要铡了你!”
这不知道串到哪个戏本子上了。
沈濯勾着唇角轻笑,眉眼弯弯,染了几分醉意,比平常更俊美勾人。他将人打横抱起,温声细语地说着:“铡美案唱不了,夫君倒是能同你唱一台鸳鸯戏水。”
温泉汤室也是一切如旧。
四周的窗子都是打开的,只挂了层层帘子,雾气蔼蔼,不叫人看清内里的情形。
但是什么声音也挡不住,略微有些动静,便随着热气白雾散出去了。
也幸亏沈濯提前支应,让伺候在此的仆从都散了,否则那些见惯了大场面的女官还没觉得有什么,第二天的裴瓒就会臊死了。
“嗯……你为什么脱我衣裳?”
裴瓒伏在池边,手腕垂落,搅动汤泉。
随着他的动作,发丝也随之滑落,掉进池水中,随波飘散。
雾气氤氲,缥缈的水汽催动着酒意。
沈濯探进他的衣里,指尖微微挑动,便剥开了打湿的薄纱,抽落腰间系带,随手一抛,便扔到了窗子外面。
裴瓒懒散地抬眼望去,不明所以:“为什么要扔我的衣裳?”
他偏着头,神智不清,眼神懵懂仿佛不知人间事,难以理解此时沈濯的做法,更无暇顾及他此刻的处境。
单单沈濯是记着,先前裴瓒是怎么偷了他的衣裳跑出去的。
沈濯眯着眼,阴恻恻的一笑,满肚子心眼全用在了裴瓒身上,只见他轻佻着手指,从对方光裸的后背滑下,在尾椎骨处停留打转,最后扬起手未收着力道就落下。
“啪”的一声,裴瓒也如上岸的鲤鱼似的弹了起来。
然而,不等他反应,身下一滑。
“噗通——”
水花溅跃,惊天动地。
一瞬间,裴瓒酒醒了大半,吓得他手脚并用地扑腾,然而不过片刻,就在池中站稳了。
“……”
裴瓒定定地看着阶上沈濯。
对方手持一铜制酒壶,颇为潇洒地灌了口酒水,几滴水珠顺着嘴角滑落,滴到前锦上,打湿了仅有薄薄一层的里衣。
沈濯也盯着将自己半张脸隐在水下的裴瓒,似笑非笑地垂下眼眸,单手拂过前胸,略微扯松了衣衫,而后落在腰间,轻轻一勾,薄衫落地。
“?”裴瓒定睛一瞧,没有任何反应。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吗?”沈濯赤条条地站着,身上□□。
他大概是把脸皮撕了,就算如此也没有半分羞涩。
裴瓒脸色如常:“有我没见过的吗?”
“哦~那就是习惯了,厌倦了,没兴趣了~”
“下来。”
裴瓒主动地伸出手,似是邀请。
沈濯迟疑了片刻,就算是有诈,他也认了,将手搭上去,等着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本以为裴瓒是色厉内荏的,做到这一步,便是羞耻心爆炸,难以进行下一步了,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温度过高的汤泉再次将那醉意激发,裴瓒竟然站起了身。
肌肤相触,裴瓒勾着沈濯的肩,手指拨弄着他的耳廓。
几滴水珠从耳垂滴落。
“你有什么真本事啊?”裴瓒倚着沈濯的肩头,眨眨眼,殷红水色的嘴唇里说着挑逗的话。
沈濯不着痕迹地哼声轻笑,顺着他的意,抓住他的手,语气低软:“小人没什么本事,天底下属我无用,还请大人多多垂怜。”
“那你来,我指点你一二。”
一起一合间,雾气搅动,方寸的汤泉中,水波如浪似地撞击池壁。
裴瓒的发丝与沈濯缠到了一处,勾在尾指上,染了水,又湿哒哒的,将他们死死绑着。
裴瓒想逃,搭在池边,半个身子极力地向水面挣扎,腰上都被卵石硌出了红痕,在沈濯的手抚弄后,又留下些红白相间的痕迹,然而水下的部分也没好到哪去。
像那被渔网缠住的小鱼,越是挣扎,就缠得越深越紧。
“够了,够了……”
裴瓒手指一松,从沈濯的肩上撤开,指尖的皮肤有些发皱了,垂进水里时,透着不正常的红粉,同他整个人一样,软麻无力,全仰仗着沈濯的托举,才不至于滑进水底。
沈濯逼近他的耳朵:“能算学以致用吗?”
裴瓒不自然地扭过身,趴在池边,涨红的脸更是直接贴在了地砖上,接着凉意,缓解过高的体温。
沈濯顺势剥开他背上的湿发,再度贴上去。
裴瓒正要抗拒,不想再胡来,但是下一秒,他直接被抱出了水面。
虽还是在室内,可是脱离了汤泉,周身只剩雾气,时不时冲进来一缕凉风,缓解了体外的燥热。
不过,体内的水热依然涌动。
他被放在软榻上,浑身上下的水珠全被软垫吸了去,他觉得不对,上次沐浴汤泉,并没看见什么软榻,这一定是沈濯准备的,而现如今被弄湿了,也不好打理,次日叫侍女们看见,那岂不是知道他俩在这里胡闹了吗!
裴瓒顿时挣扎着起身。
可他却像是被泡软了,撑起来都难,才略微抬身就被沈濯捏住脚腕,压了回去。
“唔!”裴瓒身体轻颤,手指都缩了起来。
“大人,我学得如何,您可满意?”
冬夜里,冷气骇人。
就算身在汤泉当中,也无法完全抵挡寒气,别说是离了温热的泉眼,只在雾气里浸着,不消片刻,赤身的人便冷得受不了,一个劲地打颤,细碎的呜咽也随之倾泻。
第142章 戏耍 “姑姑就不必来伺候洗漱了吧……
“姑姑就不必来伺候洗漱了吧?”
晨起, 天还未亮,裴瓒迷迷糊糊地听到几声动静,似乎就在门外, 有人在争吵。
那声音很熟悉,是昨夜让他又爱又恨的人。
裴瓒寻着声,扒开床帘,眯着眼从缝隙里瞧出去,果然是还未穿戴整齐的沈濯在门口堵人。
听对方称呼, 堵的还是青阳。
“寻常的上朝时间, 大人该起了。”
“他不必上朝。”
沈濯斜倚着门框, 看着并不魁梧的身材却将门堵的严严实实的,裴瓒瞧了几眼, 只能瞥见青阳的衣角, 他也就放心了, 撂下帘子,安然地阖上眼皮。
不过未等他再度入睡,就听见青阳说:“殿下请大人过去说说话。”
裴瓒顿时瞪起了眼睛,从床上弹起来。
他腰间一酸, 脸上浮现些尴尬的神色,但是不敢不应长公主的邀请,只能愤恨地磨了磨牙, 掀开帘子。
裴瓒赤脚站在地上:“劳烦青阳姑姑了。”
声音一出,沈濯便立刻回头瞧他。
与此同时, 青阳的视线也落到他身上, 先是泛红的脸颊,再是斑驳的脖颈,微微敞开的里衣领口内, 还能看见红粉不一的皮肤。
青阳稳重,只当没看见,直接绕进屋里。
沈濯意识到过会儿可能会挨骂,便悻悻地低着头跟进去,从衣架上取下他提前选好的衣裳,率先给人披好:“你不用着急的,昨夜休息的晚,不妨再睡会?”
裴瓒白了他一眼,对着青阳道:“殿下一早来请,想必是有要事。”
青阳:“殿下说,她不在庄中久住,正午前便要回去了,有些话要同大人细说,所以才一早就命奴婢来打搅。”
“殿下有话要说?”
裴瓒有些摸不清现状。
宫中之事,长公主多半也都清楚,处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要问的,绝对不是“他在宫里干了什么”这么简单。
应当是别的……譬如,皇帝宠爱臣子,到了性命枉顾的地步,他会有什么想法?
这个问题,裴瓒心里已有答案,但不能对着长公主明说,毕竟,他也很难保证,长公主不是始作俑者,不是坐享其成的推手。
就他眼下掌握的一切来说,长公主并不是那么可疑。
可偏偏处处都有她的影子。
便显得,哪怕桩桩件件都与长公主无关,可长公主也是真真切切的身在其中了。
而这整个局,很明显还有很多裴瓒没弄清的地方,他总觉得,在明怀文和那些戏班之间存在着一个关键人物,而这个关键之人又与长公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立场鲜明的三个点,总要有个中心才对。
闭目沉思间,青阳已经为他梳好了头发。
不是他平时的那种全部挽在发顶,需配着官帽的发型,而是同沈濯类似,只用竹簪挽了缕头发,剩下大半墨丝都垂散着。
加上沈濯为他选得衣裳,终于摒弃了沈濯自己所钟爱的艳丽颜色,换回了那清雅的,就连衣摆上的装饰都不多,只有几道银线绣竹,衬得整个人雅致清秀,不似俗景。
不像经历了官场上起起伏伏的少卿,反倒像个山乡里的教书先生。
难得出来见见世面,却觉着世面不过如此。
“拜见殿下。”
长公主微微抬手,让他起身,斜着眸子一扫,继而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绢花。
她今日装扮得隆重,比平日里那份华贵还多了些威严,瞧起来,是准备要去见什么郑重的人。
“红玉庄处在荒郊,多生杂虫,昨夜可扰了少卿?”
这话说得裴瓒脸红。
寒冬腊月,哪有什么杂虫,分明是听见了些碎语闲言,又瞥见了些暧昧痕迹,这才如此说道。
“不曾受扰。”裴瓒硬着头皮说,“倒是殿下眼下乌青,像是没休息好。”
“本宫终不似少卿。”
长公主拖长了语调,在说裴瓒有许多人尽心尽力地帮着,而她不同,身为京都城里的贵人,实在算不上清闲。
“贵人自然是事多。”裴瓒像是想起什么,垂下去的手再度拢起来,“沈濯一事,多谢殿下。”
“沈濯?”长公主对着他眯起了眼睛,宛如一条潜藏在暗处的毒蛇,盯上了梦寐以求的猎物,“他是本宫的儿子,本宫自然要救。”
裴瓒略微低了低头,是觉得这话不对。
“哼!”长公主卸了那副温良的皮囊,斜着眼扫他,“少卿大人既然知晓,那便欠本宫一个人情了。”
沈濯是她的儿子不假。
可她本没有要搭救的心思。
于长公主而言,沈濯在京都里,若是没有约束,非但不会成为她的助力,反而会给她添乱。
与其说是等着沈濯自己出去,不如她送个顺水人情。
于是,她专门递了旨意,让人把沈濯放出来——她要裴瓒承她的人情,松松手,漏过些不起眼的杂鱼。
裴瓒也想到了这些,此时此刻,长公主的话钻进耳朵里,他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如玉的指尖敲击着桌面,长公主问道:“本宫听了近些时日,宫里发生的事,思来想去,仍是好奇,少卿为何会怀疑到那杂耍班子身上。”
绿藓一事,长公主并非不知道实情。
也正是如此,她才会频繁地去往城西道观。
“自然是因为他们来自北境,形迹可疑。”
“……”长公主不信,“就这是这样?”
“自然不止。”
屋里没有他人,裴瓒也撂了礼数,兀自坐在了案几旁,端起一盏清茶,说道:“身份可疑,但是并非完全与此事有联系,又事关陛下,微臣岂敢草率行事,自然是另有他因。”
“本宫耐心有限,少卿最好直言。”
裴瓒微微一笑,不急不慢地问:“敢问殿下,是否早已察觉清远道观里的人无法掌控了呢?”
他一语道出要害,让人愣了片刻。
清源道观是盛阳侯府捐钱修建的,但是现如今长公主府与盛阳侯府是一家,长公主身为主母,自然要对家里的产业有所考察,而那清源道观本也没什么,只是略去了几次后,让人心里生疑。
道馆里的人,不只是裴瓒所说的那般无法掌控,那整个道观,里里外外,没有可信的人,而且一个个身份不明,形迹可疑。
察觉此事之后,长公主多番清洗,借着翻修的名义,替换掉了一些人手,可她无论怎么做,都觉得起不到什么作用。
直到她派了些暗哨去……
“魏显才是最大的问题。”
裴瓒沾了些茶水,在桌面上点点画画,将“魏显”二字直截了当地写出来,但他随手一抹,又将此人的名字涂掉了,“但也只是局限于道观之中。”
裴瓒一直在思考,长公主在整件事里充当的角色。
她瞧起来事事相关,但是仔细一查,却又处处明了,实在是叫人捉摸不透,长公主到底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参与进来。
而眼下,裴瓒有了新的想法——
那便是长公主从一开始就没有筹划此事,她也是在发现魏显的身份之后,顺水推舟地掺和进来。
既在推动,也在搅局。
裴瓒殷切地盯着长公主,问道:“殿下今日是要去见那魏显的主子吗?”
长公主不语,心思却悄然暴露。
裴瓒似是不在意地轻松一笑,接着便说道:“微臣僭越了,怎么敢问殿下行踪。”
“继续说。”
“魏显私下养了些绿藓,经由那只杂耍班子送入宫中……”裴瓒眼神微暗,“微臣不敢妄言,起先也只是怀疑,奈何明大人太心急,刀架在沈濯的脖子上,我也不得不贸然出手。”
魏显死得实在出乎意料。
同他们在义庄擒来的二人一样,本不是非死不可的,却都像是在表决心一般,争先恐后地去死。
还附带着栽赃陷害。
至于那只杂耍班子,裴瓒也并无十分的把握,那支来自异乡的曲子,不过引发了他零星的思绪,还不至于让裴瓒往下论断。
只是处在当时的节骨眼上,一丝一毫的线索都不能放过,特别是这种不明不白、突然出现的“外人”。
裴瓒没有直接打着绿藓的名义去查,而是请了中宫,编织了个不着调的理由,大肆搜宫。
栽赃的事情他也会做。
药性不明的粉末扔在妆匣里,是不是罪魁祸首就已经不重要了……
听完这些,长公主心里堵了口气。
这种感觉实在熟悉。
她本以为裴瓒还像第一次见着时那般纯粹,那般刚直,可是和某些人混久了,下三滥的伎俩要多少有多少,真不知道是被带坏了,还是本性就是如此。
长公主凝视着裴瓒的脸,她还记着这人第一次到访长公主府时拘谨的模样,现在瞧瞧,已是大不相同。
“宫中也从那杂耍班子上查了些东西,不过,微臣仍有一事不明……”
“魏显背后之人,本宫也不多见。”
裴瓒摇摇头,他要问的并不是这个:“他终归是要现身的,微臣并不着急,只是想知道一些关于明怀文的事情。”
明怀文不是魏显之流,他可是以朝臣的身份,一层层选上来的,虽说现如今的身份有些尴尬,但一开始,谁不是一腔热血,对大周忠心耿耿的。
“玉清楼没给你递消息吗?”
“什么?”这跟玉清楼有什么关系?
“去问他吧,明怀文的事情,玉清楼可比本宫更清楚。”
第143章 妻女 玉清楼会比长公主更清楚吗?……
玉清楼会比长公主更清楚吗?
裴瓒还从未想过, 明怀文的事,竟还要去问沈濯。
长公主撂下这句话,很快就走了, 裴瓒心里的大多数想法也被证实,便也没不识趣地阻拦。
只是他回到沈濯身边,第一件事就是与人通气:“调些幽明府的暗卫,跟着殿下,她要去见一位很重要的人。”
“幽明府?你怕不是忘了这里是红玉庄。”
沈濯躺在藤椅上晒太阳, 整个人懒洋洋的, 不想动弹, 见着裴瓒回来,也不过是略微睁开了眼皮, 从缝隙里打量着人。
“少废话!”裴瓒颐指气使。
“好好好, 调些人手!”
事实证明, 就算是长公主的地盘,沈濯的那些暗卫也是能溜进来的。
“她要见得人有多重要?”
“城西纵火,宫中绿藓,都与那人脱不了干系, 你说有多重要?”
比起皇帝的事,很显然城西失火案算不上什么要紧事,此时排在一起说, 不过是裴瓒记着那些枉死的性命。
沈濯瞧他落寞的深情,抬手扯着裴瓒的袖子:“皇城之内, 就是如此。”
“嗯……”裴瓒沉沉地应一声。
“此事不因你而起, 你也不必太在意。”
裴瓒的手背被细细摩挲过,不消片刻,又被人捏住, 整个人轻轻地被拽到藤椅边。
阳光正好,难得的温暖。
裴瓒就着身侧的石凳坐下,身子却伏在藤椅上,脸侧有指尖划过,入耳的是隆隆心跳。
“明怀文……”
“好端端的,提他作甚?”
沈濯皱着眉,从昨日回来到现在,裴瓒已经提了多次,就连在床榻上,都能说起这个名字,叫沈濯实在不满。
“陛下对他,实在是一往情深啊……”裴瓒语气悠长,夹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愁怨,怎么听怎么别扭。
沈濯捏住他的下巴,迫使那双迷茫的眼睛落在自己身上:“再怎么一往情深,也不该是你频频叹气吧?”
后宫那么多妃子,上面还有太后娘娘。
什么时候轮到他这个朝臣,来忧心皇帝的私房事了?
沈濯有些吃味,在裴瓒嘴唇上轻咬。
“不许想他了。”
裴瓒略微垂眸,反扣住贴在面颊上的手,说道:“我在宫里见他们二人,倒像是真情实感的,可若是真有情,明怀文又怎么敢做这些……当真是觉得陛下舍不得动他吗?”
“你还提他!”
“别闹。”裴瓒与沈濯凑得极近,几乎是脸贴脸,他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能否打探一些明怀文的消息?”
沈濯咽下口水:“我能。”
“你帮帮我,沈濯。”
沈濯看着近在咫尺的裴瓒,纤细的睫毛轻颤,明亮的眸子充斥着恳求意味。
他忽然明白对方是故意的,摆出这副求人的姿态来,是笃定了他就吃这一套。
与此同时,沈濯也在心里懊悔,分明是他先起了用皮相吸引对方的心思,怎么还次次都会着裴瓒的道呢!
“那你……”打算拿什么谢我?
话还没出口,嘴唇被手指抵住一瞬:“你还要同我说这个?”
“走。”沈濯咬咬牙,“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衣着齐整,不用过分收拾,只略微捋平褶皱便直奔红玉庄外。沈濯也难得没拉出他那架装饰豪华的马车,而是轻装上阵,命人牵来马匹。
裴瓒看着手里的帷帽,想着京都城里人多眼杂,他与沈濯的确不该多露面,于是便乖乖戴上了。
不过,沈濯并非要带他回京都城。
两匹高头大马并驾而去,在这偏僻的乡间小路上扬了一层层的灰土。
越走,裴瓒越觉得不对劲。
他虽不太清楚红玉庄的具体地址,但是回京都的大致方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可现下沈濯带他走的路线,似乎是有些偏了。
裴瓒略微送了缰绳,速度慢一些后,他挑起帷帽看向了沈濯——
飘摇的黑纱让人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裴瓒只得作罢。
反正沈濯也不会害他,跟着走便是了。
估摸着过了大半个时辰,穿过了几处稀稀疏疏的田野,在冬日的荒芜里,远远瞥见了一处小镇。
沈濯拽动缰绳,快速停下来。
下马后径直走向裴瓒那处,扯着对方的缰绳,让马儿稳住。
裴瓒也搭着他的手,从马背上跳下。
“这是何处?”裴瓒大概能感觉出来,这里离着京都不算远,应当是南边的小镇。
“京都城东南向的一处镇子,早些时候有军营驻扎,附近便聚集了几处村落,后来京都城的守备松了,这军营也被撤了,但是村子留了下来,不少东南来的行商在进京都前都会途径此地,歇歇脚,又有不少京都的人在此地湖泊山林圈地置田,一来二去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也就有了如今的规模。”
“为何要来这里?”裴瓒疑问。
像此地的镇子,在京都城外多有分布,规模类似,只是距离远近不相当,裴瓒不明白,怎么好端端地来这?
沈濯不着急解释,只一手攥着两条缰绳,另只手牵着裴瓒,走在小道上,徐徐开口:“我先前同你说过,明怀文与皇舅舅的事我早已知晓。”
“是,我记得。”
“起先我也是猜测,并无太多把握,但是母亲留在宫中的眼线却对此事了如指掌,我就算不想听,也会有些消息溜进耳朵里。”
裴瓒点点头,等着他继续说。
沈濯往远处青灰色的房顶瞥了几眼,继续道:“我不清楚舅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知道母亲在得知此事时,就立刻派人前往了澹州。”
澹州……
裴瓒记着这是明怀文的老家,他当时还对着明怀文说过,澹州山水灵秀,才会生出明怀文这样的人物。
可惜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澹州属于下州,穷山恶水,民生凋敝,仿佛生出一个明怀文,就耗尽了山水灵气。
那长公主派人前往明怀文的老家,是为了什么?找明怀文的家人,以此作为把柄?
裴瓒猜得不错。
他刚挑眉看向沈濯,就从对方的眼睛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殿下,还真与明怀文关系匪浅啊……”
裴瓒手心里沁了层薄汗,一说出这话,就觉得不对劲,连他自己也觉得,是在暗戳戳地编排长公主与明怀文合谋,居心不轨。
“起初,明怀文是不愿的。”沈濯不知道联想了什么,下意识地捏紧了裴瓒的手,“可自打明怀文的妻女来京后,他就——”
“妻女!”裴瓒发出一声惊呼。
他直愣愣地抻着脖子,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大鹅,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沈濯轻笑两声:“怎么这么大反应,明怀文已是二十六岁,有家室不是很正常吗?”
“可、可是……”
裴瓒脸上也急了层薄汗。
他早该想到明怀文是成家了的,只不过他还带着些现代人的思维,觉得二十六岁不成家也没什么,又加上他与谢成玉的缘故,相仿年纪,不都是孤身一人吗……
裴瓒独独忘了原主的志向,也忘了谢成玉是为何独身的。
他磕磕绊绊地说不出什么,咬着下唇,嘴里尽是难为情的神色,脑海里也浮现出先前进宫那几次,所看到皇帝与明怀文依偎的画面。
心里一阵忐忑,像是吞了苍蝇一般恶心。
皇帝不可能不知道明怀文早有家室,却还是执意如此,实在是……枉为人君!
裴瓒双手一起拽着沈濯的手臂,让他也停住了脚步,遥遥望着镇里的青瓦房,他知道明怀文的妻女就在这其中的某一间,可他脚底却像是生了根,不敢往前。
他怕,以同僚的身份去面对那母女时,会被问及明怀文的情况。
“夫君他近日可还安好?”
“夫君总是不归,也不知他在做些什么。”
“夫君在朝中无亲无友,还请大人多多照拂……”
裴瓒脑子里一浮现这些画面,便乱了阵脚,面对素未谋面的无辜女子,他做不到如实相告,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搪塞话术。
他紧紧揽住沈濯的手臂,几乎是用半个身子的力量去将人拖住:“不去了,沈濯,咱们回去吧!”
“裴瓒,你想知道的事情就在眼前。”
“我已经知道了!没有必要再去了!”在他来此之前,就想过沈濯或许会带他见一些明怀文的亲近之人,只是他原以为是父母兄弟,不曾想过是妻女。
“贪念起,祸事生,舅舅十恶不赦,明怀文却也不是心思纯净的人,你何苦为他操心?”
裴瓒蹙着眉头,他自然知道明怀文在皇帝身边别有用心,可万一这人是被胁迫呢?是为了家人安全才不得不如此呢?
“小裴大人……”
沈濯捏捏他的肩,眯着眼,语气踌躇,似也是拿不定主意,在考虑到底要不要推他一把。
诚如沈濯所言,事已至此了。
裴瓒实在不该在这种时候退回去,可就连沈濯也在动摇着,在想,要不要把小心藏起来的真相剖给裴瓒看。
他的母亲,费心尽力地让裴瓒知道玉清楼的神通,目的不就是推着裴瓒往前走吗?那些无关痛痒的消息,或许能查出些什么吧,可比起裴瓒在这泥潭里陷得更深而言,就实在是不值一提了。
第144章 铡美案 冬日枯燥,乡野间也无甚趣……
冬日枯燥, 乡野间也无甚趣味。
又或是这村镇本也没什么人,算不得热闹,还处在这样的时节里, 往来商客少了许多,便更萧条了。
沈濯倚靠着马身,红袍猎猎,如玉的脸上未见半分神情波动,只一味地远眺着满是枯草的田野, 偶尔, 视线会随着几只小麻雀移动。
直到他的余光里出现个垂头丧气的人。
裴瓒拿着帷帽, 黑纱垂到地上沾了些灰土也不曾察觉,只跟个倔驴似的, 沉默地向前走着。
沈濯看见他的第一眼, 便迎了上去。
并没急着问裴瓒在那家里做了些什么, 只是牵起他的手,沿着小道慢慢走。
“你不想问点什么?”走了许久,裴瓒才开口。
“问什么?”沈濯扭头对他明媚一笑,“明怀文的妻子相貌如何?女儿可乖巧?”
是了, 从裴瓒与那女子交谈的三言两语中,他知道将人从澹州接来的人,的确是长公主, 沈濯从头到尾都没露面,不知道女子的相貌也很正常。
裴瓒低着头, 脑海中回想起他敲门时, 从门里探出来的面容。
那女子样貌只算清秀,处在人群当中,并不显眼的, 甚至单从外貌上来讲,她与明怀文也不算登对。
裴瓒依着礼数,报了家门,还将从镇里买的糕点递到了女子的手中。
而那女子很显然是没想到会有人突然到访的,怀着警惕心打量了许久,听见他提起明怀文,才壮起胆子完全将门推开。
像裴瓒先前所想的,女子一开口就是“她家夫君”如何如何,处处提及明怀文,甚至说起来的时候,眉眼含笑,深情得很。
至于那小女儿,不过两三岁,说起话来尚有些口齿不清,模样倒是有几分明怀文的影子,长得精致可爱。
裴瓒硬着头皮,喊了几声“嫂夫人”。
那女子听了后,脸颊微红,一派心花怒放的模样,更多地谈起明怀文的事情。
可她说得越多,裴瓒就越闪躲。
分明,他与明怀文也没什么,最多不过是官场上的龃龉,但他总是畏惧那女子娇痴诚挚的目光。
“来,上马!”
眼见着裴瓒情绪低迷,沈濯拍了怕马鞍,未等裴瓒反应过来,他直接圈住了裴瓒腰身,轻松一抬,就将人扔到了马上。
裴瓒下意识地曲腿夹紧:“人多,你下去。”
“无妨。”
脑袋被沈濯轻轻一压,视线前立刻多了层黑纱,他回过头,沈濯并不同他一起戴那帷帽了。
裴瓒问:“要回红玉庄吗?”
“不回,咱们去听一出铡美案。”
“铡美案?”裴瓒脑子里冒出些晕乎乎的记忆,脸上当即就烧起来,双手紧紧扒着缰绳,后背僵硬。
沈濯拍拍他:“别怕,要铡的不是你。”
“谁说这个啊!”
“那也不是我。”
裴瓒觉得他话里有话,心虚了一阵后,小心地抓上了沈濯的手:“你是不是要暗示我什么?”
沈濯笑笑:“暗示你安分守己别做负心汉。”
“……”
沈濯握着缰绳,马儿的速度比独乘着裴瓒一人时还要快上许多,只是不免颠簸得难受,特别是在裴瓒心里揣着事的情况下,经历一路折腾,下马时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甚至,临到梨园外,沈濯再度伸手掺他,他也不免腿一软,险些栽倒。
沈濯顺势搂住他,隔着黑纱,贴近了裴瓒的耳朵:“莫不是裴少卿进了梨园觉得分外亲切,连这腰肢也更软了?”
裴瓒用手肘顶着身旁的登徒子,嘘声道:“来这到底干什么!”
不等沈濯回应,那层层叠叠的红帘内走出一年轻的老板,先是对着沈濯微微一拜,而后邀着两人:“楼上请。”
隔着黑纱,裴瓒打量几眼,不再吭声。
梨园戏楼拢共是三层,戏台占了一层大半的地方,另外也只有零星的七八处雅座,抬头向上看去,则是不多数的雅间。
裴瓒掩着鼻子,眼神扫过那精致奢靡的装饰,进了雅间后,嘟囔两句:“座位这么少,这戏楼能赚钱嘛……”
“少卿操心的事可真多。”
裴瓒白他一眼,在沈濯手边的位置坐下。
“也没想过要靠着戏楼生财。”沈濯继续道,“这里是母亲所建的,作用嘛……和玉清楼类似。”
都是拉拢官员,打探消息的好去处。
“那你带我来这?”裴瓒不敢高声,只凑近了逼问他,“你不怕被人听见咱们所谈的事情吗?”
“谈什么?谈情说爱吗?”
“你!”
沈濯见他要骂人,连忙抬抬手,招进来一群捧着食盒的小厮,那些人同游鱼似的,脚步轻盈地飘进来,将食盒里的糕点茶水在梨木桌上摆好,头都不敢抬一下,便飘走了。
“今日无事,听戏喝茶。”
裴瓒捡了块如意糕,小口地抿着桂花酥酪,不算太甜,刚好合他口味,另外桌上还有些其他的面果子、蒸糕,瞧起来形状精巧,味道应该也不错。
他瞧着沈濯笑眯眯的脸,仍是猜不到对方的心思,手里也掐着各色的点心,更顾不上去偷听了。
凑巧,楼下一声锣响——
几道乐声过后,咿咿呀呀的唱腔绕在耳边。
“这出戏,到底有什么意思?”裴瓒塞了满口点心,偶然瞥见台上扮相,他才喝了口牛乳茶,含混不清地问着。
沈濯瞧了几眼他的模样,只笑不语。
“我瞧着明夫人家里,倒也不算是贫寒的。”裴瓒细细想着他在院里的所见,桌椅陈设,吃食衣裳,虽说不上多富贵,但脱了穷苦百姓的行列,“可我听说,明怀文家里并不富庶。”
“母亲大费周章地将人接来,必然不会亏待他们。”
“那就是说,殿下并没有要挟明怀文?”
沈濯喝了口清茶:“自然是合作关系。”
裴瓒一时停了手上的动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面,情不自主地喃喃说道:“他有这么恨吗?”
在宫里那些时日,皇帝与明怀文形影相随的画面实在是难以让他忘怀,而他每每想起,也还是会怀疑明怀文到底有多少真心。
“裴少卿不是最擅长洞察人心吗?”沈濯笑着,将手覆在了裴瓒的手背上,轻轻擦过那枚扳指,“未必会有多少恨,有时候三两句的不情愿,在滔天的利益之下,会催生出杀人的刀。”
“利益?”裴瓒满眼茫然,“我实在想不到,他做这些事,能得到什么好处。”
在裴瓒眼里,明怀文就是依附于皇帝的菟丝花,没了参天的大树,他也活不下去。
这样的寄生关系,怎么能生出妨碍的心思?
“自然是母亲能给予他更多的东西了。”
居于人下,终归是屈辱,哪怕是皇帝给他无上的权力,他终归也是不伦不类的,以朝臣的身份居于后宫,就算旁人嘴里不说什么,那一道道如刺的目光,也足以将明怀文杀死。
更何况,皇帝只给了他宠爱,还没给他无尽的权力……
“欺君王瞒皇上,悔婚男儿召东床——”
戏词如连串的珠子滑出来,裴瓒被那高昂的声音一吓,目光偏移几分。
很显然戏文里说的负心汉,与明怀文的所作所为并不相当,这人可不是上了东床那么简单,而是爬上了龙床,可是再往后推推——抛妻弃子。
“应当也算不得抛妻弃子吧……”
裴瓒细声嘀咕着,眉眼低垂的乖顺姿态全被沈濯瞧了去,听见这人哼笑一声后,才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要是裴少卿娶妻生子,或许就懂了。”
沈濯一眼就看出来他的茫然之处,非然而,但不点明,还揶揄他。
他牙尖嘴利地怼回去:“这主意不错,现如今看人家妻女美满,我倒也想娶妻生子呢!”
沈濯乖乖噤了声。
如果他是明怀文的话,境遇如此,是会选妻女亲人,还是选前途权力呢?
裴瓒盯着牛乳茶的碗沿,目光沉静,琢磨着沈濯先前的话,很显然沈濯是打算透漏些什么,只是没有明说,而答案自然也就在这二者之间。
他还没想到关窍之处,沈濯忽然摇了摇手臂的铃铛,片刻之后,先前接引他们的小厮上了楼。
“叫他们停住吧,这戏唱得真没意思。”
小厮看看台下客人,面露难色,可眼前的人是少东家,他也不敢不听,只略踌躇着,绞尽脑汁地想要不要说些什么来挽回。
不等小厮想出来,裴瓒先开口:“唱得好好的,停了干什么!你不看,台底下还有人要看呢!”
小厮偷偷擦了擦手心的汗。
“这戏没意思,远不比上活在眼前的例子!”
裴瓒剜了他两眼,讨厌这种不说人话的方式,不过他也很快品出了沈濯话里的意思,这戏文里已经是怨女渣男,如果现实里更精彩的话,那该是什么样的狗血剧情啊!
他仔细回忆着一切关于明怀文的流言,除去在宫中那些,对方在澹州时……
裴瓒不止一次听说澹州穷苦,明怀文也是苦出身,家里别说供他读书,就是赶考的费用怕都凑不出来。
可他记忆里,离开贡院后,第一次见到明怀文时,对方似乎是在邀人宴饮,出手虽不算太阔绰,可也远没有传闻里的贫苦。
这又是谁在帮扶他呢。
长公主?皇帝?还是他的妻子?
第145章 康王 见着裴瓒百思不得其解,沈濯……
见着裴瓒百思不得其解, 沈濯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出几封书信。他直截了当地摆在桌面上,裴瓒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去拿,而是细细地扫过, 将每一封上的署名瞧过。
都是递送给同一个人的。
澹州夏氏。
裴瓒不知所以地将书信展开,飞速地扫过后,再拿起一封,接连看了三四封,眉头也蹙起来, 像是不信邪似的, 把所有书信都看完了。
他扫过落款上的“明怀文”三字, 沉沉地舒了口气:“为何都是要钱的?这夏氏是他什么人?”
沈濯没有直言,而是说起这几封信的来历。
“我派人去到澹州, 本是想先一步拦下明怀文的妻女, 不想多番打听后, 反而找错了人。”
“找错人?不是现如今那母女二人吗?”
沈濯摇摇头:“我手上没有消息,只好到当地打听,而当地人都知道,明怀文入赘富绅夏家, 我派去的那些人也是如此认为,可是直到母亲的人带着那对母女离开,他们才意识到不对劲。”
裴瓒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每封信上处处提及钱财, 每一笔的数额虽也不算太多,但加在一起也是笔不小的数目。
而他所见的那对母女, 且不说气质像不像富家子弟, 只是那满院晾挂的衣裳,恐怕就不是富家女能动手浆洗的。
怕是这女子并非夏氏,与明怀文也不是光明正大的夫妻。
难怪听到那句“明夫人”时, 女子脸上会有些促狭羞涩,在澹州当地,怕是不会有人以此来称呼她——不,她或许连明怀文的妻子也不算。
他终于算是理解了沈濯的话。
这活生生的例子可比戏文精彩多了。
裴瓒抿了抿嘴,压下心里的吃惊,凑巧台下唱腔拔高,将他原本要说的话也生生压了下去。
皇帝知道吗?
他自己在心里如此问着,未得到证实,便兀自摇摇头——皇帝知道与否压根不重要,就算知道,也还是摆脱不了现在的局面。
“他与那女子结伴是为情,与夏氏婚姻是为财,与皇舅舅媾和是为权,裴瓒,如此说你可明白了?”
沈濯言辞犀利,却一语道出实情。
裴瓒木讷地点点头,眼前沈濯的模样与脑海当中长公主的影子重叠。
他在想,明怀文与长公主合作又是为了什么呢?明怀文背后的图谋,或者说,长公主给予的好处一定是大于前三者的,比起微薄的情意,不值一提的钱财,和似有实无的权力,长公主许给的,一定是让人无法拒绝的。
可长公主又凭什么敢许诺呢……
裴瓒重新振作,试探性地看向了沈濯,但是还没开口,就再度有人推门而入。
还是方才那人。
“公子,外面落雪了,是否要将您带来的马牵到后院?”
沈濯瞧了几眼欲言又止的裴瓒,又越过看台,眺望着二楼对面一直没有拉开纱帘的房间,他舒了口气,摆摆手,说道:“不必,这便要走了。”
“小的这就去准备。”
“等等。”沈濯应声放下手中茶碗,“那处一直不曾有人来吗?”
小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甚至那屋里坐的是什么人物,他也不敢妄言了。
沈濯没有为难他:“去套马吧。”
待人走后,裴瓒也露出好奇的视线:“原来你是为了那里的人才来的?”
厢房不同于雅座,多半都是有名有姓的人才有资格登上二楼,更别说这还是长公主的地方,规矩更是森严,怕是每一处位置都标好了姓名。
不过沈濯在这里坐了那么久,并没有主动去探听那间里的人是谁,偶尔对着那道纱帘投过去些许视线,就算另有关注了。
这么松懈,可不像是来盯梢的。
“那是母亲独有的房间。”
“长公主在此?”裴瓒疑惑,“殿下不是去……”
话说到一半,他闭嘴了。
对于长公主的去向,他原本也是猜测,并没有得到任何证实。
如果长公主真的带着什么人,出现在戏楼当中,也相当合理,只是裴瓒要再审审眼前这人,分明知道很多东西,却什么都不说。
裴瓒起身,趴在看台的雕花围栏上,抻着脑袋往外瞧,可惜虽只挂了一道纱帘,却也严严实实地阻挡了对面房间里的景象,甚至就连有没有人在里面也看不清。
“许是不在吧。”裴瓒此刻比沈濯还关切,“不然,就算是看戏也得拉开帘子啊。”
他话音刚落,对面的纱帘晃动几下。
而后,两位女官一齐将纱帘拉开,里面坐着的,赫然是庄重打扮的长公主。
裴瓒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躲到柱子后面去,可是那两位眼熟的女官已经发现了他,两道炙热的目光紧紧地黏在他身上,一刻也不曾移开。
他只好硬着头皮作揖。
只是,目光挪回去的时候,他瞥见长公主身边还站着一人——是个身量修长的男子,三十岁左右,相貌比不得长公主那便令人一眼难忘,却也是堂堂,再加上衣着华贵,衬也衬出了几分气度不凡。
不过仔细瞧一眼后,裴瓒觉得对方一脸衰样,死气沉沉的,没什么气力。
而且裴瓒也不认识,京都城里未曾见过。
【姓名:沈谐】
【年龄:32岁】
【身份:康王】
康王殿下,沈谐……裴瓒眨眨眼,脑子里依旧没有这号人物。
“四舅舅,安好。”
他旁边的沈濯装模作样地问安。
以为对方是沈濯长辈,可是那王爷瞧了沈濯几眼,眸子竟亮起来,不全然是那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反而抱着手:“不愧是皇姐的孩子,如此出众。”
长公主淡然扫过身旁不成器的弟弟,和笑得鬼迷日眼的儿子,轻飘飘地道了句:“把帘子拉上。”
【蠢货。】
女官应声而动,康王有些不知所措。
纱帘落下后,台下的乐声竟也配合地停下来,一切重归于寂静,连沈濯也收敛了笑意,拉着裴瓒的手准备离开。
裴瓒却说:“长公主在心里骂你。”
沈濯神态自若地摇摇头:“不,不是骂我。”
那就是在骂康王殿下了。
临下楼前,裴瓒回望一眼,可惜隔着帘子什么也看不清。
他又在脑子里搜刮一番,的确是没有任何关于这位王爷的记忆,虽然扳指给的信息已经说明对方的身份,可裴瓒对此仍是一头雾水。
不太精明的康王,会是他猜的第三人吗?
怎么想,都与裴瓒的预期不符。
裴瓒问道:“从前怎么没见过康王殿下?”
“成年的皇子基本都要外封为王的,没有皇帝的诏书,不得随意出入京都,而他也将近十年不曾回来过了吧,你自然是没见过的。”
沈濯依稀记着,这位舅舅上次回来,还是皇太后的逢十寿诞。
至于这次……
“既然非诏不得随意出入京都,那这次康王殿下回来,就是受了陛下的旨意咯?”
奇怪的点就在这里。
沈濯也不太理解,好端端的,怎么就把康王叫回来了呢?之前好歹是太后寿诞,大家都奔赴京都,这次却是悄无声息的,还只有他一位。
先不说是何时何目的,只是康王突然与长公主凑在了一起,就让沈濯疑惑。
他抓着扶手,向楼下走时,又瞧见了几个眼熟的小厮,招招手让他们走近,借着牵马的由头,说起闲话。
沈濯没绕弯子:“康王是何时来的?”
小厮不语。
“现如今在何处下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