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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扭头一想,如若谢成玉忙得不可开交,那他就算留在谢府,也未必能把人等回来。况且,出事的地方也在城西,他若是此刻前往大理寺,说不定就能偷听点什么消息。

“大人,您去哪?”小厮在身后张望。

裴瓒忽然想起来什么,随手把几包刚买的果子零食交给他:“劳驾,送到裴宅门房,说是我的东西。”

他只拎着两袋干果走了,动作仍旧是慢吞吞的,看不出丝毫的着急。

只是,大理寺中却要忙疯了。

仅在衙门外站了片刻,便有三五位青袍官员急匆匆地离开,而裴瓒还没走进,一队捕快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裴瓒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你怎么来了?”成堆的文书之后,谢成玉抬起头,满眼疑惑地看着从门外大摇大摆走进来的裴瓒。

待人走近后,见他也没穿官服,更没什么调令,越发疑惑地问:“你怎么进来的?”

这里毕竟是官府衙门,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进来的,就算是朝廷官员,没有正事也不得入内,至少也得经过层层同传,让谢成玉到外面去领人,而不是让裴瓒独自一人进到内院。

而裴瓒不仅只身一人进来了,没有任何文书,甚至还从斗篷里掏出来了两包干果点心。

“今日外出,是想打听点消息,走到你家府前,才知道大理寺为了城西一事忙得很,便过来瞧瞧。”裴瓒随意坐下,明明对城西的事完全不了解,却装得了熟于心,“在外面又凑巧碰见了袁大人,有几面之缘,便顺道进来了。”

“……”谢成玉无语。

裴瓒这种行径,跟流氓进闺阁后院没区别。

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谢成玉继续低头看着文书,眯着眼,试图从混乱的记载中找出些有用的东西,同时,还不忘跟裴瓒说:“城西出了事,旁人都巴不得离远点,你倒好,就爱往上凑。”

“城西出了何事?”

听他这么问,谢成玉反而疑惑:“陛下昨日宣你进宫,没有提及此事吗?”

裴瓒心里一惊,难道城西真的跟皇帝生病一事有关?

他立刻严肃起来,向屋外瞧了几眼,还不放心地掩上门窗,对着谢成玉低声说道:“陛下的确透露给我一件十分要紧的事,甚至也与城西有点关系,不过真的追究起来,却也不是陛下亲口说的。”

“怎么回事?”谢成玉听得稀里糊涂。

对谢成玉,裴瓒也不藏着掖着,压低了声音,贴在他耳边便说:“陛下病了。”

“这我知道,前些日子就病了,一直将养着,你也知道边疆战事不容放松,陛下时时注意着,难免劳神。”

裴瓒看着想法简单的谢成玉,故作高深的摇摇头,神情有些微妙,像极了那些卖关子的官场老手:“不是这个原因。”

“那还能是什么?”

“陛下或许是被人下了毒。”

“下毒?或许?”谢成玉心里一紧,声音却压下去,“到底什么情况,你可不要乱说。“

“陛下久病不愈,昨日我入宫后不慎昏迷,遇见了太医唐远,他单独告诉我,陛下的病症很像一种绿藓导致的,你知道的,唐远是陛下的人,如果不是故意安排,我觉得我不会如此巧合地见到他。”

一字一句,谢成玉听得惊心动魄,大气都不敢喘,可在心惊之余,他也诧异,为何皇帝知道此事,却没有大张旗鼓地调查呢?

谢成玉百思不得其解。

裴瓒听到心声,想起这背后的原因或许跟明怀文有关,他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该不该对谢成玉坦白。

同时,他又有些唏嘘。

一朝登科的三人,此时的境遇却完全不同。

长吁短叹后,裴瓒坐在谢成玉身旁,问道:“我打听到城西清源道观中有一位道士,半年前来的,或许知道绿藓一事,想去寻他,只是韩苏有事无法陪同,想着与你同行,却在半路听说了大理寺的事情,不知道城西出了什么事?”

“清源道观的道士,半年前来的?”

“嗯,没错。”裴瓒点点头。

“你要找的人,或许已经死了。”

第117章 道观 “你说真的?” 裴瓒……

“你说真的?”

裴瓒眼中的怀疑一闪而过, 他眼前的人是谢成玉,不是什么满口谎言的主儿。

只不过他才刚开始查,就听到这种消息, 断了线索,一时间难免有些心焦。但既然说到这份上了,裴瓒反而觉得,这趟大理寺是来对了。

裴瓒略微思索,再看向谢成玉, 心里有了新的打算:“如果那人死了, 陛下被人下药一事, 就有此案脱不了干系了。”

谢成玉也肯定:“城西多是寺庙道观,背后也有多方权贵把持, 在此之前, 虽然偶有路人口角摩擦, 却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这次的事,的确蹊跷。”

“那你快透露透露,到底是什么事。”裴瓒一脸好奇。

谢成玉却没给他好脸色, 脑海中闪过一瞬的沈濯后,冷声说道:“事关重大,目前也没有眉目, 只怕裴少卿是不好过多打听吧?”

“……”跟他装起来了。

裴瓒知道大理寺的案子不能随便打听,便也没急着逼问他。

他只是把斗篷里的零食摸出来, 摆在桌上, 跟谢成玉大眼瞪小眼的同时,一个劲地往嘴里塞着。

就算谢成玉有转移注意力的打算,他也不依, 腮帮子鼓动着,发出吭哧吭哧的声响。

谢成玉叹了口气:“城西出了命案。”

“这我知道,前些时日城西的火灾,烧了几处地方,有死有伤,不过……这跟大理寺有关系吗?”

京都城里有专门的地方处理火情,这案子是不归大理寺管,可偏偏在起火之后,发现了些别的,不得已才转交给了大理寺。

“火场之中搬出几具尸身,除了僧侣道士的,京都衙门便贴了告示让家属来认领,等了七八日,竟没有一人前来,那边觉得蹊跷,打算先将尸身安置在义庄中,凑巧的是,搬运尸首的队伍里,有位刚入门的仵作……”

那个小仵作一开始只是想仔细瞧瞧烧毁的尸体是什么情况,可是越看越不对劲,察觉到异常后,便报给了他师傅,也就是京都衙门里正儿八经的仵作。

师傅带着人检查一番,发现那些人并不是被火烧死的,而是被人毒死,后来扔进火场里的。

裴瓒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几具尸体?”

“六具,五男一女。”

谢成玉还没说完,可见着裴瓒脸色苍白的样子,他略微顿了顿,缓和语气说道,“发现异常后,这案子也并没有立刻送来大理寺,只是不出两日,义庄中的六具尸身尽数消失,凑巧,在尸身失窃的当晚,清源道观发生了命案,十三位道士被杀,尸身四散在清源道观中。”

裴瓒听完,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十三位被杀的道士里,有他要找的人吗?

裴瓒一阵心悸。

先前谢成玉说他要找到人可能死了,裴瓒有些不信,尚存几丝期望,可听到这番话,他的心无端地不安起来。

怎么就如此巧合呢?

不是别处,偏偏是清源道观。

他很难不多想,很难不将此事与皇帝的病联系起来,然而,他手上并没有什么证据,一时之间,眼里只剩茫然。

难不成,到最后他还是要去求助鄂鸿,求助沈濯吗?

裴瓒在想,他究竟还要不要冒险去一趟城西,那里刚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情,必然不许随意进出,特别是清源道观。

可他若是不去,万一错过了什么……

裴瓒咬咬牙:“我想去城西看看。”

“你不方便过去。”谢成玉的神情相当严肃。

现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城西正是一团乱麻,里面的人巴不得要离开,谢成玉又怎么会让裴瓒冒险进去。

裴瓒心里揣着绿藓的来处,不敢告诉谢成玉,只能对他说:“让陛下中毒的绿藓,唯一的线索就在城西,我不得不去。”

谢成玉陷入为难。

他知道,裴瓒是受了皇帝的暗示,就算自己今日阻拦裴瓒,明日也未必能阻挡他。

与其让人毫无避讳地闯进这案子里,还不如让他与自己同行,好歹是算在大理寺上,就算出了过错,追究起来也不会太严重。

“言诚,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

前几日的大火,使得城西清净了许多。

远远眺望一眼,庭院楼阁鳞次栉比,一层叠着一层,看着繁盛,却不见车马进出。

缥缈云烟中,并没有往日熙熙攘攘的动静,只是偶尔有几道钟声穿出,反而将城西的寺院道观衬得更加幽清。

清源道观外,有大理寺的人专门看守着,一方面为了维护现场,避免被人破坏细节,另一方面也在提防贼人再度杀人。

只是裴瓒打眼一瞧,有些人的装束并不像大理寺的人。

谢成玉出示了令牌,两人齐齐被检查之后,另一路人马却还挡在他们的面前,不过他们俩也不是吃素的,并不是谁都能检查。

“站住!”银甲侍卫的长枪横在裴瓒面前。

裴瓒微微垂眸,眼神不解,以为是针对他的,便说道:“方才已经检查过了,还有什么不妥帖的?”

“长公主殿下在内,还请二位大人回避。”

长公主竟会出现在这种危险的地方?

裴瓒斜着眼看向谢成玉,不料对方也是一头雾水,想不清楚为何身份尊贵的长公主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还是在火灾和杀人案接连发生的情况下。

“殿下……为何会在此呢?”

裴瓒喃喃地问了句,本就没指望着侍卫回答,可那侍卫就像是突然被刺激到了一样,高声指责道:“胆敢妄议长公主!”

冤枉啊,他哪里妄议了?

不只是疑惑了几声吗……

裴瓒想着暂时退让,正要拉着谢成玉先离开,一道绛红色的尊贵身影,在几位朝廷官员和长公主府女官的陪伴下,从供奉着三清祖师的正殿中走出。

眉目清艳,自带一股凌厉的气势。

裴瓒心里一阵惊颤,他挪不开眼,却也不敢贸然直视,只敢盯着那绛红色的狐裘,看着一根根银丝在阳光下璀璨。

“拜见长公主殿下。”

听见他们二人的声音,原本还有几声低语的长公主一行也没了动静,步态稳重地向他们走去。

裴瓒低着头,只觉一道威严的目光自上方落下,似乎是在审视着他。

他不敢起身,一直弓着腰,良久之后才听到那句“免礼”。

“小裴大人,好久不见。”长公主离他只有两三米的距离,凉薄的视线横扫过裴瓒,在周边人身上暂停一瞬,接着便重新落到他的身上,“大人来此,为何缘故?”

“是为了城西失火一事。”

裴瓒听不懂对方语气之中的情绪,或者说,长公主的态度太平静了,就像压根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一样,只是寻常来上香而已。

他也没办法直白地说出自己前来的缘由,只得找了个不重要的借口搪塞。

“十三位道士被杀,的确值得好好查一查,只是小裴大人似乎不在大理寺当值吧。”

这事与他无关!

此话一出,随行在长公主身侧的那几日面色有些难看。

有几道目光落在他跟谢成玉身上,包含着谴责怪罪的意味,但是碍于长公主在场,终究没把那些难听的话说出口。

“城西多道观寺院,更有皇家庙宇,臣身为鸿胪寺少卿,自然要确保此处安然无恙。”

见他不够诚实,长公主替他把话说了:“大人是觉得鸿胪寺地方太小,施展不开这一身的本领,还是说,又想去红玉庄待上几日了?奉劝大人一句,勿要插手不相干的事情。”

“微臣自然会尽心尽力做好分内之事。”

裴瓒被逼问得喉咙发紧。

他在面对皇帝时都不曾这么紧张,面对长公主殿下,却有种说不出的胆怯。

也不知道是因为沈濯的缘故,还是这人的气势本就比皇帝还要威严上几分,总之,他摸不清长公主的心思,只能一味地避让着。

裴瓒略微抬眼,心里已经做好准备,但再度看见那张与沈濯有七八分相像的脸,依旧难免凝住了呼吸。特别是那双如出一辙的眼睛,含着熟悉的玩味笑意,引得他抬眸对视。

只不过,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

沈濯的眼神,大多数时候都是不正经的。

戏弄玩笑的时候居多,比起长公主的谨慎,也更为狡黠灵动,很少有这种时刻隐含着警惕与猜忌的时候。

长公主看着裴瓒呆呆的样子,忍不住垂眸浅笑,眼底波光流转,却仍是难掩尊贵仪态。

“殿下为何……”

要笑他?

话说到一半,裴瓒察觉到这么问并不合适,于是便没了下文,只满眼疑惑地盯着阶上的女子,想起才从他父母那里听到的评价——殿下仁爱。

裴瓒对于长公主的印象,向来与仁爱没什么关系。

今日一笑,才恍然觉得这位殿下也并非时常都是倨傲冷漠的态度,或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也多是柔和仁爱的模样。

想到这,他也放松了些。

至于她身为母亲,对待沈濯如何,裴瓒自觉还没有评价的资格。

他尝试着拱起手,问道:“殿下,可否允许下官入内调查。”

第118章 梅花 “不许。” 长公主语……

“不许。”

长公主语气柔和, 态度却没有丝毫放松。

她原先的那一笑,似乎只是为了让裴瓒放松警惕,而非她的退让。

“本宫说过了, 小裴大人不该插手。”

珠钗晃动,环佩叮当,长公主上前几步,离得裴瓒更近,与那股庄重气势并存的, 是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

她扣住了裴瓒的手腕, 也看穿了他想要撤手的意图, 直接强行将人拉住。

裴瓒再度慌了神。

他想不出对策,更看不透长公主的心思。

气势上矮了一头不说, 甚至他都没有底气直视对方的眼睛。

是因为长公主本就华贵逼人, 也有几分沈濯的关系在, 他总觉得在面对长公主时,没什么底气,也没什么脸面。

“不过,本宫瞧着院里的梅花极好, 小裴大人不妨陪本宫走走。”

这就更让人不理解了。

裴瓒原本就没想过会在这里碰见长公主。

突然迎面撞见,一点准备也没有。

长公主所说的一切话语,更是在刁难中夹杂了几分戏谑, 让人看不清她到底是要做什么。

阻拦他?妨碍他?

却又亲手将他带进了这清源道观之中,究竟是为何呢?

那双纤细的手, 染着鲜红的指甲, 将皮肤衬得如玉一般,看起来养尊处优,不具备什么力气, 但在抓着他往道馆里拖的时候,却容不得他反抗。

裴瓒也不知道是真的反抗不了,还是碍于对方身份不敢反抗。

只是接触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后,便也没了动作。全程,他低着头,像一只胆怯的小鸟,被那雍容华贵之人引入道观之中。

迈过门槛,从那些女官大臣身边走过时,那些窥探又冒犯的目光跟在身后。

裴瓒没有任何反应,用余光扫了几眼,又重新低下了脑袋,目光紧随着那绛红色狐裘上的银丝,看着衣摆随着步伐摇晃,同时,他的耳边隐约有珠钗晃动相撞的声响,叮叮当当。

他猛然察觉到自己与长公主的距离太近了。

甚至是一抬眼,那双与沈濯极为相似的眼睛就映入眼底,用一种成熟而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

实在是有些过于亲密了。

也难怪那些人会盯着他了……

裴瓒吓得急急地后退几步,手腕也从长公主的手中挣脱,又不小心踩在凹凸不平的地砖上,一踉跄,险些栽倒。

而他也没急着站稳,利落地跪下去。

“微臣失仪,还请殿下恕罪。”

【胆子……也就米粒大小。】

京都还未落雪,灰白院墙前,淡粉色梅花绽放,乍一眼瞧上去并不太显眼,反是那一身绛红色狐裘的长公主,气质拔俗,引人注目。

只见她侧立在梅树之前,端着高高在上的姿态,似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长公主盯了裴瓒片刻,几分不悦一闪而过,但不知为何,又突然弯下腰,挑着才染过凤仙花的指甲,轻轻抬起了裴瓒的下巴。

“本宫先前听说,今年及第登科的头三名中,探花郎相貌最好,叫无数闺阁女子一见倾心,而状元出身名门气度不凡,也是一顶一的好人家,唯独小裴大人不怎么被人提起,像是不太惹眼呢。”

裴瓒被迫抬起头,目光依旧垂着,并没有直视眼前这个尊贵的女人。

他下意识承接着长公主的话:“微臣,相貌粗陋,不识文墨,自然不讨人喜欢。”

“非也,有人喜欢得紧。”长公主摇头否认,“细看之下小裴大人才是精致的妙人,心思玲珑,人也乖顺,难怪会让那小畜生痴迷……”

她嘴里的小畜生,裴瓒自然知道是谁,只是这个称呼长公主可以说,裴瓒却不行。

甚至,他都不能将其主动代入到沈濯。

私底下相处,裴瓒怎么用轻蔑的话说他都可以,但现在是在长公主面前,他必须要顾及沈濯的尊贵身份,时刻谨记那人是皇室宗亲。

“殿下,微臣不明白为何是乖顺……”既然说他乖顺,裴瓒也无处反驳,只得一个劲地装傻充愣,“身为大周臣子,要为陛下效力,为殿下尽心,当然要恭敬顺从。”

“为本宫尽心?”故意避开沈濯的事不谈,说他尽心,反倒让长公主觉得听了个笑话。

谁人不知裴瓒是皇帝眼前的红人。

或许前些日子的冷落,让一些人摸不清皇帝的路数,可昨日入宫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都城的每一处官家府邸,人人都翘首以盼,等待这位新贵接下来的动向,看他身为皇帝手中的利刃,刀尖到底会指向什么地方。

然而,赶在这时候,他却在长公主面前说:为殿下尽心。

实在让人揣摩不透他的真心。

不过,长公主的语气虽是在质问,但眼神直勾勾落在裴瓒身上,反而像是在逼迫着裴瓒对她表忠心。

道馆里清冷,膝下的地砖也是冷硬的。

夹带着寒气的冷风吹过,钻进衣领缝隙里,裴瓒禁不住,微微颤了几下,抬眼望过去,就算不使用扳指,他也能猜到长公主在想什么——

【本宫倒是要看看,你如何尽心。】

于裴瓒而言,他身在其位,忠诚的对象必然是整个大周。

至于那在位的皇帝,仅是集权的代表。

换句话说,就算突然发生什么事,使这江山改朝易主,裴瓒仍旧会对大周忠心耿耿,会对下一位君王忠心无二。

他的心思忠诚与否,根本无关坐在皇位上的人是谁。

可惜,长公主听不明白,身为皇室宗亲,却主动与皇帝划清了界限,想以此来试试裴瓒的心思。

“微臣……”

裴瓒蹙着眉,声音犹豫,眼前的长公主所说的话实在让他茫然。

那种迷茫,就是在毫无头绪地猜谜语,从长公主的话语里,他得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答案,但是仔细想想,又觉得距离真实的答案还差很多。

就算是他能够猜到,也能听到,长公主想要表忠心的想法,裴瓒也仍旧疑惑——难道他所表现的,对整个大周,还不算忠心耿耿吗?

还是说,长公主殿下并不满足于此……她实际上也在搅动着京都的浑水?

那她会想听什么样的说辞呢?

袖子底下,裴瓒悄悄摸着扳指,他试图以此来探听长公主的心声,然而,他得到的只有空洞的回响。

先前这种情况也遇到过,是在面对皇帝的时候,不过裴瓒很清楚皇帝深沉地心思,那时对方也并没有在盘算什么,得不到任何心声实属正常。

可是现在,他不信长公主在问出这番话后,什么都不会想。

时间慢慢流逝,气氛逐渐凝滞。

风吹得越发凌冽,裴瓒的心也随之坠到了谷底,而额头上一颗颗汗珠滚落,他越发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

说他只想做个纯臣,一切心思为了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那他明知道寒州百姓的苦楚,为何不留在那里呢?说他一心为陛下效忠也不行,不仅与方才随口说的话背道而驰,很明显也与长公主的心思截然相反。

为难之际,长公主再度开口:“小裴大人还没想好怎么搪塞本宫吗?”

裴瓒只得先挤出几个字:“微臣不敢。”

“罢了,今日梅花开得甚好,不想为难你,先起来吧。”长公主抬手扶了扶云鬓,转过身去,幽幽的目光落在一侧的粉色梅花上,“只是小裴大人可要好好想想,来日该怎么回答本宫的问题。”

话罢,她不想再继续这生硬的话题,随手折下了眼前的花枝,放在鼻尖轻嗅。

她这番动作,并不让人觉得突兀。

虽然长公主年近四十,可保养的很是得当,皮肤细腻,面带春华,端庄的绛红色狐裘下是淡紫的衣裙,显得整个人华贵又不失青春,特别是手执梅枝轻嗅,尚能窥见少女时的情态。

如此看来,梅花甚好,人亦如此……

梅花?

裴瓒打量着那开得正好的梅花。

前些时日遭了大火,这才几日的光景,便又栽上梅花了?还是说,清源道观并不是被火烧的地方,院里的花花草草也没被殃及?

裴瓒悄悄往私下里瞧着,确实如此,院里并不只有梅花,廊前的松树矮竹,石子路旁的兰草,虽然有些枯萎了,但并不见火烧痕迹。略微抬眼,向灰白墙面上望去,凡是目光所及的,都不见任何痕迹。

这么说,清源道观就没经历那场大火了。

与那场大火无关,那义庄尸身失窃一事,是否也跟清源道观道士被杀无关呢?

当真是巧合吗?

所有人,包括裴瓒都先入为主地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了。

毕竟时间凑巧,清源道观也刚好在城西,离着那些失火的地方很近,在调查来龙去脉的时候,很自然地就会把两件事当成一件去处理。

可仔细想想,义庄离着城西很远,来回需要的时辰不少。

如若是一伙人所为,那他们这一晚,从义庄奔波到城西,又是运尸体,又是杀人,未免也有些太忙了。

虽说裴瓒是为了绿藓一事而来,可现如今线索中断,他一时也不想回去求助鄂鸿,只得顺着清源道观的线索摸下去,万一就能找到他想要的信息呢……

第119章 母子 “殿下,微臣有一事不解。”……

“殿下, 微臣有一事不解。”

裴瓒望着入迷的长公主,抿了抿嘴唇,稳住心思后问了这么一句, 在这瞬间,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不似眼前人那般凌厉,却也少了些慌张。

长公主微微开口:“你说。”

“殿下已经知晓城西最近的乱事,为何还要冒险来到这里呢?”

裴瓒问得诚恳。

在他看来,越是富贵的人便越怕死, 瞧瞧清源道观外的那些侍卫, 便知道长公主也是害怕出意外的。

只是明知道此地危险, 却还要来一趟……

究竟是有多重要的事,让她不得不亲自走这一遭呢?

或许是裴瓒的问题过于刁钻, 他眼里的猜疑也过分明显, 长公主即刻便听懂了他话里的针对, 然而她并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微不足道地一笑,随即说道:“怎么?小裴大人是觉得本宫与城西的这些事有关?”

“微臣不敢。”裴瓒顿时收回了视线。

“大人这么猜测也无妨,本宫的确身涉其中。”

裴瓒没想到长公主承认得这么坦荡, 一时竟想不到接下来要问些什么。

甚至,他迫切地想要回头望一眼外面的谢成玉,希望对方通过眼神给他答案, 帮他走一下大理寺审案的流程。

长公主捻着花枝,眼神始终落在梅花上, 并不曾多看裴瓒几眼, 在轻笑几声后,才道:“清源道观是老侯爷主张的,虽不是盛阳侯府的私产, 却是侯府在打理着,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本宫理应过问吧?”

这么说也没问题。

盛阳侯府与长公主府是一体,她即是长公主,也是侯府的女主人,自然有权过问。

可裴瓒仍旧觉得奇怪,清源道观地方不大,道士也不算多,一年到头也未必有多少香火钱,怎么会被如此看重呢?

就算为着名声不好,弃之不理就是了,侯府应该也不会在意这点钱。

“当然,本宫不是看重清源道观。”长公主一抬眸,视线落在裴瓒身上,那双精致的眼睛似乎毫无保留地看穿了他的心思,“本宫来此,是因为死的那些个道士里,有本宫极在意的。”

极在意的。

这又是什么意思?

裴瓒可听过太多公主与和尚道士的故事了,只是他想着,把人放在依靠夫家而存在的道观中,是不是有些过于肆意妄为?

就算是皇权至上,也不至于如此的大胆吧!

当然,裴瓒也不该这么揣测。

可思来想去,长公主那惋惜又留恋的语气,怎么琢磨都不像是寻常关系。

裴瓒在心里嘀咕着,这位长公主原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在几处留情,也实属正常,更何况她身份尊贵,多几个人陪着又怎么了。

反正,这都不是裴瓒该深入琢磨的事。

他只想,长公主极在意的人意外身亡,那这件事往下调查的时候,是不是还要从长公主那里盘问些什么。

若是如此,才是真的不好办。

裴瓒在心里体谅着大理寺的查案人员,先替他们问了句:“敢问殿下,对此案有何指教呢?”

这案子怎么查,查到什么去处,明里暗里的关系需不需要摸排清楚……最重要的是,长公主既然与这里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能否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呢?

裴瓒满眼期待地等着答案。

不料,长公主放下温和笑意,和原先一样,说着:“小裴大人,不该是你来问本宫。”

仍旧不想他过多地插手此案。

可裴瓒不查手城西的案子,让皇帝中毒的绿藓又该怎么查下去,这是他的任务,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行。

“是微臣唐突了。”

一提及城西的事情,长公主就什么也不说,死守着这条线,让裴瓒得不到任何线索。

再这样下去不行,裴瓒必须得想办法从长公主这里得到些什么,他微微侧身,视线余光瞥到外面的谢成玉,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处理此案也十分恰当,可长公主毕竟尊贵,以谢成玉现在的官职,想要接触到长公主压根不可能……

裴瓒还在想有没有更好的人选,忽然从后方传来一道声音。

“放肆!你也敢拦我?”

也顾不上礼数了,裴瓒瞬间回过头去,只见清源道观外停着辆极为眼熟的马车,阻挡着道观门前的去路,而周围也不见谢成玉等人的身影,似乎被一并隔在了外围,只剩跟随长公主而来的几位女官和银甲侍卫侍卫守在门外。

当然,他们一见沈濯的脸,便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沈濯居然追到这里来了?

他是为了谁来的?还是听到了些许风声?

院中两人心照不宣地想着。

只是裴瓒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长公主盯了沈濯片刻后,视线还是落在了他的身上——

带着几分探究,再度上下打量着。

“你怎么来了?”裴瓒向前迈了一步,挡住沈濯的去路。

他十分在意沈濯是为着什么原因才来到这里的,是听说城西失火的案子,还是知道他在查找绿藓。

可是碍于长公主在场,沈濯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应他,而是继续端着他那副笑吟吟的假面,向着长公主微微低头,道了声好。

这副随意的姿态,看不出半分关系紧张。

长公主也没有用苛责的语气怪罪他,只说道:“城西现在四处都是大理寺的人,你也不怕被人瞧见?”

“看见又如何?皇舅舅也未必不知道吧。”

母子两个不是在打哑谜,裴瓒也能听懂,这是在说沈濯突然在京都中露脸一事,先前沈濯也提过,只要他母亲不追究,皇帝对此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裴瓒虽然听得懂,他却僵着身子不敢转过身去。

只用略带埋怨的眼神,僵硬地瞪着沈濯,怪罪他没有任何预告就突然出现,害他在长公主面前失了分寸。

沈濯垂眸一瞧,明白他在想什么。

“母亲又不是洪水猛兽,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沈濯说着,便把手搭在了裴瓒腰间,轻轻一扣,“更何况,小裴哥哥是朝廷命官,无需如此拘谨。”

这话说得倒不假。

裴瓒表现得太过拘谨卑微了,就算面对的是尊贵的长公主,也无需如此的。

不过,裴瓒仍是瞪他。

直到沈濯扣着他的腰,强行把人转了过来,毫无预兆地牵起了裴瓒的手,将人往长公主面前领,那架势,活像是领着心上人拜访父母……现如今的区别,也只在于场所不符合了。

长公主见他俩交叠的手,顾不上观察裴瓒不对劲的脸色,便讥讽着沈濯:“这才多久,就追到了这里,难为你一刻也不放松。”

“母亲,有些人略微放手就溜走了。”

现在说的话,让裴瓒听不懂了。

他隐隐地觉察到沈濯话里的人并不是他,毕竟他可没那本事,就算一时逃走或者躲着人不见,沈濯也有的是办法揪出他来。

那就是在说长公主的什么人了?

裴瓒不敢妄加揣测,顶着绯红的脸,不着痕迹地捏着扳指,果然在长公主的心里听到了一阵污言秽语。

不过,长公主露出几分嫌弃后,面上依旧平静,瞧不出半分不对劲。

“你最好是追着人来的。”长公主主动上前几步,立在沈濯身侧,通身的气派,竟然也压了沈濯一头,“若是追着事来的,京都城你也不必再待了。”

沈濯听后也没有半分动摇:“孩儿知道。”

得到这句应允,长公主抬步要走,裴瓒却骤然反应过来,一下子甩开了沈濯的手,想留住长公主:”殿下,城西失火一事……”

“住口!还轮不到你来质问本宫!”

先前长公主的态度虽然冷冷的,但还没到生气的地步,可沈濯一露面,裴瓒就觉得长公主无端多了几分恼火。

就连见状走上前的女官,也一个个地都在瞪着他。

裴瓒犹豫着闭了嘴。

他清楚这份恼怒并非是针对他的,而是针对沈濯,可是,在红玉庄时,青阳分明说过,长公主是很在意沈濯的。

难道说,青阳的话是假的,是在他面前演戏,而事实就如同他亲眼所见的一般?

裴瓒一时陷入疑惑之中,凝视着绛红色的身影在女官的陪同下走出道观,他也没参透其中的弯弯绕绕,回头满眼疑惑地忘了沈濯一眼,趁着四下无人,毫不避讳地直接问他——

“你跟殿下的关系究竟好不好呢?”

“小裴哥哥何出此言?”沈濯笑着反问。

“长公主待你,很不对劲……”

裴瓒是孤儿,他对家庭并没有正确的认知,以前是依靠着从外界获取的,来到这里之后,裴家父母给予他的关怀,才让他明白了这份弥足珍贵的爱,也越发期待,越发眷恋这份感情。

但他瞧瞧沈濯,与他的情况也并不相同。

很难用非黑即白的条件,来判断长公主与沈濯之间的关系。

或许是因为沈濯亲生父亲的缘故,长公主对待他,是爱中夹杂了恨意,无法用简单的词语概括。

亦如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纠葛。

第120章 枝节 清源道观里步步都是陷阱

长公主急匆匆地走了。

也并不曾发生什么要事, 大概事单纯地不想看见沈濯……

裴瓒收回视线,一扭头,那张昳丽的脸吸引着他的目光, 不管多少次瞥见,都很难对沈濯这张脸视而不见。

只是,此时的裴瓒眼中,多了些不易察觉的伤怀。

像是在为了沈濯,怀揣着些许淡漠的忧愁, 可是反观当事人, 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挂着不正经的笑脸, 相当没心没肺。

“小裴哥哥是觉得,我与母亲关系不好, 我会为此伤怀吗?”

裴瓒是这么想的, 虽然他有时也会厌恶眼前这人, 可一些事情如云烟消散,他更多的是在意对方的感受。

沈濯见他态度明确,继续说着:“我是会郁闷,但那是小时候的我, 现如今的我已经不在意了,反而因为小裴哥哥如此在意我,我便满足了。”

裴瓒的手被牵起, 掌心贴上沈濯的脸,他心里怪自己多嘴, 却没有主动抽回手, 而是就着原本的动作,轻蹭几下,继续问道:“那你来城西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你。”

【你和她撞见了, 我不得不来。】

沈濯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在裴瓒离开后,他表面不在意,继续在裴瓒的卧房里待着,背地里守在裴宅周围的暗卫却跟上了裴瓒。得知裴瓒没有去玉清楼找鄂鸿,而是在京都药房四处打听绿藓的下落,沈濯也留意起来,让人继续跟着。

沈濯同样不清楚绿藓是何物,一头雾水地叫人继续盯梢,直到裴瓒左拐右拐,拐进大理寺,在谢成玉的陪同下来到清源道观。

寻常时候来此处也不要紧,偏生前些日才发生了大案子,恰逢长公主又来到这里。

既是觉得城西乱事频发,十分危险,也觉得长公主未必会给裴瓒好脸色,会刁难他,所以沈濯才赶了过来。

瞧着裴瓒的脸色,沈濯觉得自己没多想。

就是不知道是因为长公主蓄意为难,还是城西的事让人焦头烂额,才致使他脸色苍白的。

或许,两者都有……

沈濯难得用认真的神情地盯着他:“城西一事可有头绪?”

“你不知道吗?”裴瓒警惕地反问。

沈濯摇摇头:“在小裴哥哥眼里,我是十恶不做,可我保证,最近我老实得很,除了玉清楼那里,再也没去过旁的地方,更没安排过这等事。”

“那就勉强信你吧……”

裴瓒虽不像他有那么多的手段,但是想打听沈濯的动向并不难,特别是前几日见过青阳后,他便知道沈濯最近被看得很紧,几乎没有自由可言。

在这等高压下,只怕难以策划此等大案。

沈濯瞟了眼从正门匆匆走进来的谢成玉,特意问道:“那么,这事能告知一二吗?或许我也能帮上忙。”

“你别问我查什么,不可说。”

沈濯自是知道规矩,不多问,浅笑着说道:“我明白,言诚,我一个字都不多说。”

“你……”

“言诚!”

裴瓒刚要出口驳斥他这称呼,打算挤兑沈濯几句,但话还没说出口,谢成玉地声音就在背后响起。

而他正要转过身去,手臂被人一勾,沈濯掐着他的腰就把人重新扭回来。

“怎么,不许我这么叫你吗?言诚。”

这是他的字,当然是谁都可以叫的。

不过裴瓒亲近之人不多,裴家父母不这么叫他,官场上的同僚也只喊他裴大人裴少卿,沈濯更是不着调,除了最常用的那几个,三天两头变着法地换称呼气人,唯独谢成玉从始至终都这么喊他。

以至于让所有人都先入为主地觉得,这单单是谢成玉才能喊的。

估摸着,沈濯今日也是故意这么喊。

“你别胡闹,正经些。”

裴瓒顾及着谢成玉本就不喜他们俩过多接触,此刻不必回头,都能想象对方那张黑脸。

他挣脱了沈濯,立刻转过身去。

果不其然,谢成玉板着脸,只是目光并没落在他身上,而是带着些芥蒂,直勾勾地瞪着沈濯。

裴瓒识趣地抿了抿嘴唇,没有出声。

“还有很多事要做,快走。”谢成玉的声音越发清冷,横在两人之间,强行把裴瓒拽走。

裴瓒也清楚这道观里有很多值得调查的地方,刚好长公主也离开了,应该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可他还没离开,另只手就被死死拽住。

“松开!”裴瓒不许沈濯跟着。

沈濯也只淡淡地说道:“我在这里等你。”

话罢,手上的力气消失,他跟谢成玉快步溜进正殿,身后的视线如影随形,直到他躲进了旁边供奉牌位的地方,那道灼灼的目光才彻底消失。

正殿之内,三清塑像端正地供奉着,供桌上瓜果香火,一应俱全。而在塑像之下,除了几个蒲团外,还有一处被石灰粉圈出来的范围。

“那十三具尸身,有一处就是在正殿。”

“死者是什么身份?”

独自面对谢成玉,裴瓒还有些心虚,但对方谈起正事,话语中并没有太多地感情,他也就放松下来。

“清源道观中负责洒扫的小道士,十六岁,在道观三年,无亲无友……”谢成玉不仅介绍了死者身份,还将仵作推断的细节全部告知。

奈何裴瓒也不是断案的专家,就算听了这些,也猜不出什么大概。

他抬头盯着那塑像,彩漆的塑身已经不那么鲜亮,肉眼可见的,是时间的流逝带来的褪色变旧。而周围的镂花烛台和漆木牌匾却是崭新的,甚至所有被看见的地方,就只有那塑像是灰扑扑的。

裴瓒问道:“这道观是先帝时,盛阳侯府的老侯爷主持修建的,应当有三四十年了吧?”

“三十五年,前两年大修过,许多地方都大变样了。”

“前两年?”裴瓒问道。

谢成玉琢磨一会,只记着档案里如此记着,却没有准确的日子,叫他也想不出到底是何时整修的。

“是够新的。”裴瓒环视一圈。

正殿的陈设日日都要打扫,所以几年过去,像金烛台这种的东西,要是没有损耗,随便擦擦就光鲜亮丽。

只是不知道,原来的人和物还剩下多少。

裴瓒继续问着:“十三位死者,死得多是年轻的道士吗?”

“只有一位是年岁大的,在道馆里待了十多年,剩下的基本都是最近三两年,甚至半年内才到清源道观的。”

谢成玉如此说,让裴瓒想起来他最开始的目的。

起初,他是要到清源道观找那个,认识绿藓的奇怪道士的,奈何还没来到城西,就听说这里出了意外。

裴瓒垂首,捏着手上的扳指。

他此刻没有去倾听任何人的心声,而是默默盘算着清源道观里的种种可能。

原本的道士其实所剩无几,除了几个主事的道长,剩下的多半,也都随着那次大修被清出了道观……在那之后,道观中前前后后来了些年轻的道士,只是不幸,几乎在这次的意外中全部被杀。

很难说这些都只是巧合。

裴瓒转身看向谢成玉,将他心中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知。

然而,他也不十分笃定。

“我想去后院看看,不会妨碍大理寺的人。”

裴瓒毕竟不是为了案件来的,兜兜转转,他还是要去查一查绿藓的事情,虽然他要找的道士已经死了,可对方在清源道观至少生活了半年,总能留下些东西。

说不定,其中就会有重大发现。

没有谢成玉的陪同,进了后院,裴瓒特意绕开大理寺的人,假装自己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路人。

可是,现如今城西没什么人,他又不是道士打扮,处在空旷的院子里分外显眼,一进后院就被人留意到了。

眼见着那些带刀的捕快上前,裴瓒想撤回去,免了这些不必要的口舌纠纷,但是步子还没挪动,就看见从厢房里走出一老道士,在那些捕快之后,径直向他走来。

“各位大人!”捕快还没来得及问询,老道士先开了口,“这位是鸿胪寺的裴少卿,应邀前来。”

老道士随意编了个借口,没做过多解释。

裴瓒瞧着他的模样,虽然不清楚对方为何替自己解围,但当务之急是要放松这些捕快的警惕,便想着顺应对方的话说下去。

不过未等他开口,这些人便一副尊敬的模样向着裴瓒行礼。

难道说,他鸿胪寺少卿的名头这么好使了?

在京都城里,不应该独属他们大理寺的衙门最是趾高气昂吗?什么时候把他们鸿胪寺也放在眼里了?

或许,还是为着这老道士的身份?

裴瓒不语,只微微拱手向对方致谢。

老道士捻着山羊胡,微微一笑,向厢房处一指,说道:“裴少卿自便。”

这是随他翻查的意思嘛……

裴瓒不跟他过多礼让,直直地向着厢房一侧走去,直到他一只手搭在厢房的房门上,他的心里才生出疑惑。

这人与他素不相识,却能直接喊出他的官职,是有人故意安排了一切,让他调查到此处,还是说这里面藏着其他的圈套,等着他上钩呢……

裴瓒摸着扳指,老道士的信息在心间浮现。

老道名为魏显,五十多岁,是清源道观中主持一切事物的道正,在这道观修建落成之初,就是观里的道士,待了三四十年,送走一批又一批的旧人。

“魏道长,有些话想问问您。”

立在厢房门前,裴瓒没有转过身去直视对方,而是溢出些许余光落在魏显的身上。

他这句话,似乎让人有些意外。

魏显并没有推脱,用浑浊的眼睛盯了裴瓒片刻,便说道:“大人但说无妨。”

裴瓒没急着问话,余光扫了眼后院中的捕快后,轻推开他面前的房门,先一步步入其中,特意虚掩着,让魏显在他之后入内。

进了屋,也还是不说话,盯着魏显健步如飞地进门,才道:“道长身体竟如此康健。”

“大人,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就无需说了。”魏显年纪虽大,姿态语气仍旧保持着年轻时的气盛,不过倒也还算尊重裴瓒,没说什么刻薄的话,“大人有何疑问,但说无妨。”

“道长见过我吗?”裴瓒还是疑惑对方为何知道他的身份。

魏显笑笑:“清源道观在京都城西,并不远离世俗,想打听些事情还是很方便的,更何况大人现如今风头正盛,只要留心,便不会不知道。”

这个回答不妥帖,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打听本官?为何呢?”

“清源道观毕竟是京都城里的道观。”

清源道观背后是盛阳侯府,就算再怎么避开那些权贵关系,也不能完完全全与其隔开,既然不能免俗,那就该留意着京都城里的风向。

风往哪吹,他们的目光就要转向何方。

如今,风吹到了裴瓒身上,自然也要第一时间清楚关于裴瓒的事,至少不能在相遇之时毫无准备,冲突了这朝中“新贵”。

做道士做到这种地步,倒不如去做官。

裴瓒无奈地笑笑:“您知道我为何而来吗?”

魏显不知真假地摇头:“是为了城西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吗?虽说大人身在鸿胪寺,这件事不该大人管,但大人或许是领了陛下的旨意。”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通过扳指,裴瓒能分辨出来,而他也没有否认对方的猜测,反是问道:“您直接让我到厢房里,就不怕我翻出些什么吗。”

“贫道顺应天道,无愧于心,不怕翻出什么,而是怕大人不翻不查,白白错过。”

魏显的神态十分安详。

似是在表明,自己行的端做得正,没什么可心虚的。

裴瓒疑惑:“错过什么?”

“贫道不知,贫道只是知道大人来此,必然是有所求,即是如此,那贫道便不该阻挠。”

按魏显的话,这是裴瓒命里注定的机缘,本就该到这里来的,他的出现只是为了让裴瓒更顺利一些,而非刻意推动,也不是谁刻意派遣。

厢房里一时寂静。

裴瓒目光沉沉,从魏显脸上划过,并未瞧出什么不妥。

可这人是在清源道观待了几十年的,稳扎稳打地,从不起眼的小道士成为道正,绝对不可能是什么心思单纯的人,对于裴瓒来此的目的,和城西今日来发生的种种,也绝对不可能不知情。

说白了,魏显在刻意隐瞒。

裴瓒摸索着手中的扳指,几度试探对方的心声,是能听到些东西,但都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他想着,自己还没有问到有用的地方。

否则对方不会表现得如此平静。

但他到底要问些什么,才能真正地让魏显表露出几分意外的情绪呢。

裴瓒一时拿不定主意。

如若是直截了当地,把他先前的猜测说出来,打草惊蛇不说,也未必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而他如果直白地说出来意,似乎也不行,这人应该是盛阳侯的人,将皇帝的私事泄露,恐怕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到最后,裴瓒也没从魏显嘴里套出有价值的信息,不得已让人离开了。

他不免有些失落。

从前戴着扳指,多多少少地都能从对方地心里得到些关键信息,眼下却很难了,那一个个的心眼就好像是蜂窝煤,旁敲侧击地去问,并不能问出什么,甚至,话没说到关键之处,也是一无所获……

裴瓒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打量着厢房里的陈设。

从南到北,一连串彼此相连的几间房子,都是清源道观中道士的居所,只有身为道正的魏显,住在旁的地方。

在那十几个人不幸殒命后,道馆里一时少了大半的人,应该是整理那些人的旧物件作为陪葬,可因为大理寺的关系,原本的厢房陈设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仍旧按照原来的格局摆放着,这样也刚好方便了裴瓒。

他并没有急着翻找,而是大致确定了所有死者居住的屋子。

乍一眼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规律,只是多数人因为年岁小,进入清源道观的时间短,基本都被安排在靠南的方位上,甚至南段的几间厢房,除了正殿阻挡,见不得阳光外,屋后也紧挨着院墙和高树,使得屋里要比北段的屋子阴冷许多。

按照谢成玉的说法,裴瓒踏进偏南的几间,也就是他要找的那位道士生前居住的厢房。

可是他刚进去,就察觉到空气阴湿湿的,透着凉气。

起初他只以为,这几间屋子因为无人居住,就一直没有烧碳火,所以不比其他地方暖和。

仔细看了一通后,才觉着不仅仅是如此。

位置差不见日光,无人居住不烧炭火,抛去这两点,连窗户上都只有薄薄的一层明纸,让屋里渗着光,看着明亮,却也透着风,难以住人。

如今还是初冬,未曾落雪,不算太寒冷,可再过上十几日,这屋子能不能住人就两说了。

裴瓒忍着冷气,搓搓手,翻了几下桌面上的东西,很可惜的是,此地都被大理寺的人翻遍了,有价值的东西都已经被带走,剩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鸡零狗碎。

他应该想办法从大理寺的办案人员那里探探口风,可是又不想太麻烦谢成玉,只好暂时搁置了这个想法。

鸡零狗碎就鸡零狗碎吧。

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裴瓒在椅子上坐下来,翻翻找找,没被大理寺带走的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东西,道家的心经,几串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手串,以及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

总之,他没什么重大发现,甚至就连有字的纸都不见几张。

唯一有点用处,能确定那道士身份的,也就是抽屉里搁置的几张古怪药方。

这点也跟先前药房掌柜所说的基本吻合。

裴瓒不懂医术,盯着药方中熟悉的几味药材看了许久,也看不出药方治什么病。

他只得往小窗外张望几眼,发现无人盯梢,便悄悄地将药方折了,塞进袖子里。他不懂无所谓,京都城里有的是人懂,再不济,装病请太医前来,问一问唐远也行。

然而,就在他折药方塞进袖子里的间隙,视线恍然落进打开的抽屉里——

在那些还未裁剪的宣纸缝隙里,似乎有些细小的灰绿色颗粒,不仔细看很容易将其与宣纸上的斑点混为一谈,但眯起眼睛来认真瞧,再用手指捻一捻,就会发现那有些像是干枯的植物叶片粉末。

裴瓒立刻将抽屉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聚集着那些细小的颗粒,最后拿着自己素白的帕子,将其从抽屉缝隙里一点点地捏起……

是绿藓。

准确的说,是干枯而粉碎的绿藓。

零星的,只剩下一点点粉末,若不是裴瓒从唐远那里看到过绿藓的原貌,他根本就不会将其与绿藓联系起来。

果真让他找到了。

在清源道观里发现了这东西,裴瓒也多了些底气,从心底相信皇帝中毒一事,跟幽明府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明明白白地偏心着沈濯,同时也盘算着绿藓一事。

药房掌柜说过,持有绿藓的道士是半年前来这的,如今道士死了,那掌柜说得也未必准确,幸好具体时间应该有记载,裴瓒只需去查一查就能知道。

半年……唐远告诉他皇帝是在他回来的前几日发病的,少说也病了将近一月,而药物致病更是需要时间,半年或许适合准确的日子。

光知道了时间还不够,身在清源道观的道士,并不能亲自将绿藓放进皇帝的日常吃食里。

裴瓒还需找到这里外联络的人,一个个地将他们揪出来。

如此费心费力的事情,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有结果的,更何况道士死了,最重要的线索断了,这一切更无法在短时间内结束了。

裴瓒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想不到才清闲了几天,就又有这么重的担子落到身上,可笑的是,这几日他竟还为了最近的清闲而感到身体不适?这下好了,他是天生的劳碌命,注定不得闲。

城西这边,为着失火案和道士被杀,事情过于巧合,恐怕裴瓒还要留心盯着,但当下最重要的却不是此事,而是要先弄到解药,解了药性,让皇帝好起来。

至于找出下毒之人,以及后续如何处置,还得细细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