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收沈濯送来的东西,却说担不起后果。
裴瓒险些都要以为,这人收了沈濯的钱,故意到他面前说这些话了。
否则怎么敢反驳他这位新来的少卿。
裴瓒眼神晦暗,踌躇几步,随手把信放在了桌上,没有打算展开看一眼。
就连落在地上的那接红绳,也没有捡起来的意思。略微扫了几眼后,便转过身去,背着手盯着头顶的牌匾,不知在想些什么。
堂中静得可怕,风吹发丝的声音似乎都听得到。
小役急不可耐地问了句:“大人?”
裴瓒却像是早有预料似的,反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小役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漏了马脚,脸上快速地闪过几分惊慌后,捏紧了袖子里才塞进来没多久的银两,当做听不懂似的装傻:“大人说什么,谁在什么地方?”
裴瓒微微转身,只余下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似是在心里已经确定了这人伙同沈濯在使些阴谋诡计。
裴瓒也并不急着戳破,而是静静地候在原地,若无其事地欣赏起堂中的书画,冷落着身后那人,叫他先自乱了阵脚。
时间拖得越久,这人越不肯离开,他的目的也就越发的明显。
不用仔细揣摩,也知道他是受人所托。
“大人……”对方搓着指尖,神情犹豫。
“袖子里可装着什么东西?”裴瓒偏着头略微一扫,看着袖口处鼓鼓囊囊的,便毫无留情地说出来,“郑大人最恨这些龌龊事,你竟也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收受贿赂?”
郑大人,郑徐之,是裴瓒的顶头上司。
相处的时间不久,裴瓒不清楚这位大人是什么脾气,此时说起来,也不过是因为处在鸿胪寺之中,要借对方的面子去压制眼前这人。
显然,这郑大人的名号比他好使得多。
一听到是郑徐之,小役立刻慌了神,急忙跪地,双手将袖口里刚捂热的银两高高捧起,求着裴瓒不要上报。
“谁给你的?”裴瓒这时才到一旁坐下。
“是个孩子……”
“不说实话,我也保不了你。”裴瓒故意吓他。
“的确是个孩子!不过小人凑巧看到,那小孩被玉清楼的马车叫走了,说了些什么,才送来的这封信!”
“玉清楼?”裴瓒琢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一时之间,他在记忆里找不到任何与之相关的存在。
瞧出他的疑惑,小役立刻说道:“这是大人回京都得前几天才开张地乐馆,许是大人才回京都,事务繁忙,没注意到。”
裴瓒微微点着头,脑海中浮现寻芳楼的那些女子。
算算日子,如果这玉清楼是沈濯回京都之后开办的,又在他们前往寻芳楼之前,就安排了部分女子从寒州赶来,时间倒也勉强对得上。
只是好端端的,做这些干什么?
难不成一个幽明府还不够他折腾吗……
裴瓒坐在椅子上,在心里默默泛起嘀咕,却不动声色地展开了那封信纸,有些熟悉的字迹出现在眼前——一朝登云盟誓改,狠心留妾守空闺。
“妾……”
这心酸味是怎么回事?
裴瓒扪心自问,他没有一朝登云,没有受到皇帝的器重,更没有不顾誓约,消耗着谁的青葱岁月,怎么就成了背信弃义的薄情郎?
更何况,沈濯有什么资格,有什么道理用妾自称。
以至于这人将自己比作深闺怨妇,写这些寂寞酸楚的话来伤害他的眼睛。
哦……裴瓒略微沉吟,想明白了。
大概是在怪他没去寻人吧。
裴瓒随意地把信纸搁在桌上,苦恼地搓了搓脸,心里正盘算着要不要顺着沈濯的意思,在见完人后顺道把扳指拿回来,但他还没下定决心,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然瞥见小役还在跪着,并且一脸郁闷憋屈地看着他。
“起来吧。”裴瓒大手一挥,紧接着叩了叩桌子,向对方示意着那枚银元宝。
果然,小役咧嘴一笑,准备感谢他的抬手放过之恩。
裴瓒盯着他,会心一笑,手掌将银元宝按下,语气却万分温和:“我也有封信,需要你替我走一趟。”
小役看看裴瓒那不怀好意的眼神,又看看漏出来的一角银元宝,他一咬牙,答应下来。
第106章 戏弄 “青阳姑姑,若是想见他,去……
“青阳姑姑, 若是想见他,去裴宅登门就好,或是用母亲的名义找上鸿胪寺, 甚至,您什么都不用,只以长辈的身份前往,他也不会不见你的,何必要借着我的名头把人诓来呢?”
沈濯看着桌边端坐的青阳, 很是苦恼。
他也想不通, 裴瓒在红玉庄辞别青阳之后, 这人居然一改往日强硬做派,没有跟上去, 另外也不回长公主府, 反而是来找他。
一想到那封模仿着他的笔记发出去的信, 沈濯就有些郁闷。
万一裴瓒真以为是他写的呢?
因此嘲笑他几句也就算了,只怕解释不清,平白无故地又闹了别扭。
更别提,沈濯心里打算让裴瓒慢慢来寻自己, 在这偌大的京都城里,茫茫寻觅也好,是不是地诱导几次, 让人如雾里看花那般,总归是有一番巧合与情趣在的。
现如今, 青阳却直接把玉清楼供了出去, 生怕裴瓒找不到位置,特意遣人告知。
沈濯发完牢骚,倚着窗子没个正形。
青阳不急着回应他, 端起桌上的茶杯,吹去浮沫,细细地品味着,发髻上的珠钗坠子随她的动作轻轻摇摆,整个人姿态端庄,比起些大家闺秀也强上许多。
等她放下茶盏,才抬眸看向沈濯,冷淡的眼神上下掠过,语气有些淡漠:“世子爷可别忘了,您答应过殿下……”
“我知道,不管是对人对事,既在京都城里,就要安分守己,我已经牢记于心了。”
沈濯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甚至依旧是他一贯笑吟吟的表情,只是语气快了些,暴露了他的急躁。
玉清楼在京都城里大张旗鼓地开门迎客,沈濯这么做自然也有他的打算……
原先准备消无声息地在幕后操纵着,却不想裴瓒一朝被困在红玉庄。
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可实际上还得靠他到长公主面前求了情,才让人离了那庄子,免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
自然,这也是有代价的——
沈濯在京都城里的行动,就没有那么自由了。
长公主懒得插手他的蝇营狗苟,只派人盯着,沈濯也没那么心烦,他同裴瓒一样迷惑着,看不清这背后到底是谁要把人困住的。
是长公主,还是皇帝,亦或是旁人?
现如今遭了冷落,在众人眼里却还是炙手可热的存在,谁能分清,这背后之人到底是不是故意在把裴瓒往火堆里推。
“公子,有您的信。”
青阳的茶杯还没放下,房门被轻叩几下,对方也没进来,而是隔着房门,小声地说着:“那人说是鸿胪寺的,务必要交到您手里。”
沈濯冷声道:“进来吧。”
闻声,门外的女子推开门,款款地向里走着,眉眼间还带着笑意。
可透过珠帘纱幔向里面一瞧,冷不丁地撞上两人的冷眼,她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收敛着姿态,规矩安分地把信放到桌上,便不动声色地出去了。
待人走后,沈濯想去拿信,不料直接被青阳用茶盏压住。
青阳并不急着打开信封瞧一眼里面的内容,而是眼神一抬,盯着沈濯说道:“殿下不止让世子爷安分守己,还说过世子爷所想的,旁人未必愿意,最好的结果是两情相许,而不是一厢情愿。”
沈濯视线垂落,同样眼神不善地盯着青阳。
青阳没表现出任何对待主子的尊敬,说话时更没有起身,甚至,哪怕感受到了手下的力气,也没有退让分毫,而是继续说道:“先前京都城里盛传的风风雨雨,殿下早已听闻,也派人去查了,查到源头是在这玉清楼,殿下心里便已明了,还望世子爷心中也有分寸,知道殿下并非不清楚实情,而是不想过多干涉世子爷的私事。”
说完,青阳才缓缓地抬起了茶盏。
沈濯面上依旧不悦,手指却悄悄从茶盏底下抽走了信封。
信到手的一瞬间,沈濯背过身去,轻快地走了几步,临到窗边才将信封展开,他也没急着看,而是警惕地瞥了青阳几眼后,才小心翼翼地看着。
匆匆几眼,一目十行。
沈濯飞快读完之后,眼神忽而亮了许多,又静静地盯着几行字翻来覆去地看着,想到什么似的,轻笑几声,而后语调轻松地对着青阳说道:“您想要见他,就改日自己去找他吧,他不会来了。”
青阳挑挑眉,看过去,沈濯也不吝啬,直接把信放到了桌上。
只见那一方信纸上,字体凌乱,勉强能辨认出写了些什么——
装什么春闺小姑娘,还妾上了?少恶心人。本少卿命你于今日午时,到鸿胪寺负荆请罪,否则后果自负。
乍见“请罪”二字,沈濯也以为出自青阳之手的那封信得罪了裴瓒,惹得对方不快,可细细读来,沈濯又觉得,这话里话外,裴瓒并不像是在埋怨那几个字冒犯了他。
虽然牢骚了几句,却全然不在意,还说“命他前往”。
这分明是想见他了。
只是裴瓒嘴硬,不肯明说罢了。
沈濯背着手瞧向窗外,眺望着鸿胪寺的方向,那隐约可见的狭窄屋顶落入含着笑意的眼神中,他忽然觉得,要他请罪也是真的,毕竟现如今回来京都城也有几日了,应该听说了先前的满城风雨。
不过,他身后端坐的青阳并没有他这份突然转晴的好心情。
青阳蹙着眉看完,面无表情地喝尽那一盏凉茶,只觉得周围的氛围变得有些不对劲,当她的视线落在沈濯身上时,明显地察觉到那份阴森森的气压消失得干干净净。
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
青阳憋着气,认为沈濯不正常。
她终究不懂绕来绕去的情爱,更读不出字里行间的绵长意味,隐约察觉到几分不同寻常,却也说不清道不明的。
沈濯在心里盘算完,一转身,却看见青阳满脸疑惑,而他没时间奉陪了:“姑姑若是不想走,玉清楼自有好茶招待,若是想回去长公主府,劳烦姑姑多多善言。”
他说完,并未做出任何送客的举动,反而是对着铜镜搔首弄姿了好一阵,之后才满腹欢喜地推门离开。
青阳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的背影,就连人都没影了,也迟迟没有收回视线,直到忽而想起什么,从腰间取下荷包,从中取出一小卷纸,慢慢展开,在桌子上铺平,竟有半张圆桌大小。
只见那上面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只余下巴掌大小的空地。
而青阳紧接着拿出枝手指长短的细笔,在所剩不多的空白处,一笔一画地慢慢描写着,方才沈濯收到信之后,那突然像孔雀开屏一般的举动……
秋意渐深,本该风里透着冷意。
可今日艳阳高照,将近正午的时候,隐约还有几分热气,使得这处在深秋的京都城,并不如北方的寒州冷冽。
沈濯坐在马车当中,马车停靠在鸿胪寺后院小门旁,惦记着鸿胪寺的饭食太腻,还特意在街上买了些清淡解腻的茶点。
只不过,他左等右等,特意告知了前门的守卫才转来人少僻静的后门,却不曾想到裴瓒居然还不肯出来。
沈濯掀开帘子的一角,吩咐着:“绕去前门问一问,裴少卿现在是否空闲。”
属下领了命,还未起身离开,后院小门便开了条缝隙。
还是原先送信被裴瓒抓包的小役,只见他左瞧瞧右看看,最终盯上了沈濯所在的马车,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行礼问道:“可是玉清楼的车驾?”
沈濯早早地放下帘子:“正是。”
得到准确答复,小役立刻说道:“少卿大人说,您来得太迟,又恰逢家中有事,邀您归家小聚。”
沈濯听了这话,压根不敢相信。
且不说他未及正午就赶到了,等了许久都不见裴瓒影子,前门他也派了人等候,这人也不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溜了。
更要紧的是,从前裴瓒可没跟他说过,到家里小聚这种话,几次到访裴宅,都是他不请自来。
到了现如今,裴瓒就会邀他吗?
他又不是谢成玉……
沈濯压根不信裴瓒会这么干,可是一想裴瓒或许真的在裴家的院子里,倚着窗临风等他,他便不自知地从心底生出几分窃喜。
躲在帘子后面,沈濯脸上的笑意更深:“掉头,去裴宅寻一寻少卿大人吧。”
他的话刚出口,忽然意识到几分不对劲,先前分明是他对裴瓒说,要等回到京都后,再慢慢地来寻他,可现在怎么成了他追着裴瓒四处寻找?
意识到可能被骗了,沈濯也没让人停下来。
他只觉得,光阴还长,也无要紧事急着去做,陪着裴瓒玩玩这些小把戏更没什么,更觉得如果他今日不去找,才会错过对方。
果然,到了裴宅之外,韩苏早得了裴瓒的旨意等在门外,对着马车外的熟悉面孔说:“少爷还不曾回来,只在半个时辰前传了信,说是与谢家公子同去湖心小筑赏秋景了。”
半个时辰……
沈濯仔细一想,大概是裴瓒在接到那封信时,就想好了怎么折腾他。
第107章 捉弄 流言蜚语可以杀人
湖心小筑, 就算裴瓒不在那里,沈濯也要去,不然, 没去寻人的罪过可就大了。
冷风习习,丝丝凉意送进心里。
仅过了大半个时辰,天色便有些阴沉了,昏沉沉地晦暗着,像是有雨雪的样子。沈濯紧赶慢赶到了湖边, 坐在车里遥遥地望过去, 湖心小筑中的确有人, 可惜,并不是他所想的那个。
张望几眼, 看着眼熟的身影, 沈濯心里大抵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他并不愿意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暴露,便也不想理睬,即刻让车马回程。
然而话音刚落,湖水小舟里窜出来一个灰扑扑的人影, 停在马车旁,毕恭毕敬地拱起手:“公子,我家大人姓谢, 想请您到湖心一聚。”
沈濯向来跟谢成玉没什么来往。
以前是看在赵闻拓和谢家权势的份上,勉强跟谢成玉混个脸熟。
可现如今赵闻拓不在京都, 谢家更是失势, 满门都没有可靠的留下,沈濯自然也就根谢成玉没了联系。
今日谢成玉突然留他,想来多半是有裴瓒的意思在里面。
就是不知道, 裴瓒又让谢成玉带什么话了。
驾车的随从见沈濯一时没有回应,自作主张地向四周望了几眼,确保没有旁人存在后,才撑起了帘子,将人请出来。
紧接着,他这马夫又担起船夫的职责,曳着小舟,一摇一摆地在湖面上划出条条波纹,将人送至湖心。
湖心的风一吹,帐幔鼓动着。
谢成玉的眼神先是落在沈濯先踏进去的那只鞋面上,而后眉梢一挑,不见丝毫善意的眼神直勾勾地落在沈濯的银白覆面上。
“故弄玄虚。”
谢成玉一声冷哼,对着他并不像对待裴瓒那样和善,甚至是不尊重。
幸好沈濯不恼,也早早地预料到,谢成玉为什么对他态度恶劣:“到底是还没许我回京都,纵使母亲和皇舅舅都清楚我的去向,知道我已经回来,我却也不敢太过放纵,否则叫人拿住了把柄,皇舅舅也不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我的也不是舒心的松快日子了。”
“世子爷还真是乖巧听话。”谢成玉的话实在讽刺,“只是不知道,这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信与不信,都与谢大人无关。”
沈濯懒得与他寒暄。
站在原地,扫了一圈湖心小筑内的陈设,跟他先前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不同,只是多了几缕香气……
沈濯识得这味道,是被青阳夹在信封里的香粉味,流雪专门配置的,留香持久,风吹不散,本是为了追踪那些前来玉清楼的官员的动向,没想到先被青阳用在了裴瓒身上。
也幸亏是如此,沈濯才能知道,先前韩苏说的那句话也并非是在诓他,裴瓒是真的跟谢成玉来了此地,只不过略坐坐便走了,故意不让他寻到踪迹,跟他玩这些猫捉老鼠的小把戏。
“他人呢?”沈濯开门见山道。
谢成玉却装傻充愣:“不知道世子爷说谁?”
沈濯冷着脸垂眸一扫,银白色覆面之中,落出两道冷淡的视线,随即像是想起什么,广袖一甩,姿态随意地坐下,似笑非笑地说道:“自然是我心心念念的,与我心意相通,两情相许的,鸿胪寺少卿,裴瓒。”
一听这话,谢成玉少见地与人黑了脸。
听过那些风言风语后,他逼问过裴瓒,跟沈濯到底是什么关系,当时裴瓒极力否认的样子可是还历历在目。
然而,沈濯的话虽然浮夸,可也不是没有丝毫的可信度,否则,仅是身份贵重的盛阳侯府世子,冒着被人瞧见的风险亲自在此地寻人,仅这一点便站不住脚。
“言诚心思至纯,待人赤诚,若是做了什么冒昧的举动,还请世子爷不要误会。”
“这是什么话?”沈濯冷不丁地笑起来。
话外之音便是,裴瓒对谁都很好,真挚对人,某些人可不要以为这是独一份的特殊待遇,更不要因着裴瓒的好而自作多情。
全程,谢成玉都没有用正眼瞅他。
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仿佛此时的初冬湖水,言语间,更是拿出一副裴瓒至亲好友的姿态,让沈濯别再进行那些无凭无据的幻想。
不过,沈濯哪里会因为这不痛不痒的几句话就放弃,别说这些话只是出自谢成玉的口中,就算是裴瓒亲自来了,态度严肃地亲口说这些,来证明自己没有多余的心思,沈濯也会反驳几句,来证明他们感情甚笃,而非他的自作多情。
沈濯搓着手中的扳指,眼神暗暗的,嘴角却染着笑意,随后便开始了胡编乱造:“北上之路苦寒,寒州的辛苦,远不是稳坐京都的谢大人所能想象的,若非是我,或许他已经成了刀下鬼,仅凭着这点零星的恩情,赤诚如此的小裴大人,还会拒绝我的请求吗?”
一句话,三分假七分编。
若是裴瓒在场,一定会痛斥沈濯不要脸,然后气急败坏地扑上去,去撕他那张瞎说的破嘴。
可惜裴瓒不在。
没人能戳穿沈濯的假话。
这些荒诞无稽的话落进谢成玉的耳朵里,也叫他乱了分寸——什么刀下鬼,裴瓒可没跟他说过这一路如此的凶险!
谢成玉“蹭”得一下站起来,想去找裴瓒讨个说法,逼问实情到底如何。
可转眼间他又想到,裴瓒不告诉他,不正是怕他再担心吗?
如今人已经安然无恙地回了京都,往日的凶险皆如烟消云散,不会再发生了,一味地追究,让裴瓒再去回忆那份磋磨,反而不好。
“谢大人?”沈濯瞧着他煞白的脸色,挑着眉问了句,“谢大人可还好?要不要代劳去问他一问?或是,叫他来亲自说给你听?”
“不必。”谢成玉咬咬牙。
“既然如此,叨扰许久,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沈濯又不是来找谢成玉的,自然要快些离开,才好去找下一个裴瓒故意引他区地地方。
然而,谢成玉还没有放人的打算。
见着沈濯离开,谢成玉再度站起身,一改先前那副不想用正眼瞧他的嫌弃模样,三两步迅速走到沈濯面前,拱手说道:“世子爷,下官直言,您与言诚并非良配,或许为着寒州一事,言诚看不清自己的真心,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您觉着言诚可以与您厮守,可是现如今并不是在寒州,而是在京都……”
【此地的流言蜚语是可以杀人的。】
谢成玉实在不想,那些刺耳的话以他熟悉的方式,再去将裴瓒的心扎透。
更何况,裴瓒有着大好前程,他日为百官之首也并非不可能,又怎么能因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影响到他的未来呢。
“我与他是不是良配,旁人说了都不算。”
沈濯不想受礼,转过身去,慢慢地向外面走着。
湖心小筑的帐幔被风吹得四处乱飞,掀起的几角透进来外面的风雨,不经意地看过去,才发现在他们谈话的间隙,外面已然下起来小雨,蒙蒙雨丝笼着湖面,好似一层薄雾。
沈濯在风雨之前停住脚步,淡漠的眼神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在谢成玉面前编织的谎言,将他自己也骗过去了,此时此地,在他的心里,裴瓒似乎已经完完全全地接受了他的心意,也真的如他所说的那般,跟他两情相许。
而他现如今要思考的,是怎么去堵住那些可畏的人言。
让嚼舌根的人永远闭嘴的方法,拔了他们的舌头,或者是,干脆一了百了,再也听不到,再也说不出……
眼下,人都不知道在何处,更不清楚裴瓒心里到底揣着什么样的意思,沈濯却残忍地想开始考虑来日那些或许会存在的顾虑。
他想的,实在是有些长远了。
幸而,湖心小筑外的冷风将他吹回了现实。
“公子,下雨了,是否还要去旁的地方?”手下撑着伞,快步上前,替沈濯遮住迷蒙的雨丝。
而沈濯远远望着湖岸,思绪霎时间回到数月之前,也是在类似的位置,他随手飘出去的石子打中了赵闻拓,替那时为非作歹的裴瓒撑腰。
沈濯背着手,舒了口气:“回玉清楼吧,想来他也等久了。”
从看清湖心小筑之人是谢成玉的那一瞬间,沈濯便猜到了裴瓒的去向,更猜到了他的想法。
如此大费周章地让他在京都城里闲逛,城内城外,绕着远路兜转,只能说明裴瓒有意把他支开,在故意捉弄他的同时,去玉清楼摸摸底细。
对于沈濯来说,这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反而庆幸,裴瓒是有心在乎他今日在做些什么的,而不是对他的一切事都漠不关心,或是听了谢成玉的“谗言”有意与他疏远。
而裴瓒去了玉清楼,更是沈濯所想的。
只要裴瓒一步踏进去,不管沈濯当时在不在,玉清楼里的人总会千方百计地把人留下。
灌酒也好,死缠也罢,总归是要等他回去见一面才肯放人,现在裴瓒愿意自己往里面扎,反而省了沈濯还有想方设法地把人骗去。
第108章 春宵 秋末冬初的雨,是一丝比一丝……
秋末冬初的雨, 是一丝比一丝寒的。
如同从天而落的冰针,坠落在地,沙沙作响, 入耳时都分外清晰。
无端而起的雨水,阻拦了许多人的脚步,街上人匆匆归家,并不多见还有什么人在游荡,街边的铺子也冷清得很, 一眼望过去, 安安静静, 天也昏沉着,倒像是入夜宵禁后的样子。
为此, 沈濯也没再做过多的掩饰。
前脚挑开帘子, 迈进玉清楼之中, 后脚脸上的银白覆面被轻松取下,目光更是穿过厅堂中层层叠叠的薄纱,紧紧地锁住那道身影。
他先抬眼瞧了眼楼上紧闭的房门,而后问道:“何时来的?”
身旁的女子微微欠身, 声音微弱:“公子刚离开不足一刻,大人便登门了,本是要遣人去寻公子, 只是青阳姑姑……”
提到青阳,沈濯大概知道缘故了, 虽然心里很清楚这些人不敢忤逆青阳和背后那莫测的身份, 可终归他才是玉清楼的主人,不敢不听青阳的话,却敢违背他的意愿。
沈濯竟不知道, 玉清楼何时成了他替旁人做的嫁衣了?
“已经见过青阳了?”沈濯声音渐冷。
“是……”女子低垂着眉眼,十指安分地交叠着,缠着手里的一方帕子,应答时甚至有些怯懦,“大人一来便被青阳姑姑请走了,约摸一个时辰才下楼,奴婢几个也不敢离近了听,只在偶尔路过时,听到些殿下、听戏,之类的话。”
这话让沈濯听得摸不着头脑。
如果长公主想要再请裴瓒,大可以一封请柬送至裴宅或者鸿胪寺,而无需经过身在玉清楼的青阳转告。
现如今再度提起,也不过两种可能,一是在回忆上次裴瓒到访长公主府一事,另外则是故意说给玉清楼的这些人听的。
沈濯没有往深处琢磨,而是目光越发柔和地瞧着层层纱幔之后的人。
隔着纱帘,他看见一杯一杯的酒水递送到裴瓒的嘴边,那人有些不胜酒力,一直摇头拒绝着,只可惜,他的抗拒在酒气的作用下,多了些半推半就的意味,瞧起来反而像是被周围柔弱的莺莺燕燕压了一头。
见状,沈濯摆摆手让身边人退下,自己不动声色地挑开纱帐,缓步向里走着。
今日突发雨水,玉清楼中无人,往日忙着抚琴弄乐的女子都清闲下来,其中不乏有见过裴瓒的,更有几位早已窥知了裴瓒与沈濯过密的关系。
为此,她们有心将人困在厅堂,让人一进门就能瞧见,也刻意做这些举动,把人灌得醉醺醺的,可始终无人敢越雷池一步,就算再怎么放肆,也不过是说些让人难以拒绝的玩笑话。
沈濯慢慢地靠进去,步伐很轻,除了站得远的那些女子率先瞧见了他的身影,旁人还在戏弄着裴瓒。
直到一道道目光落在沈濯身上,厅堂中的声音慢慢弱下来,再怎么粗心大意的人,也觉察到不对劲,急急回头看过去,发现了沈濯。
霎时间,婉转的娇笑声尽数沉下去,被暂时放过的裴瓒晕乎乎地趴在桌面上,被冷玉桌面冰着,缓着脸上的燥热,也以为自己的劫难终于结束。
不过,沈濯顺其自然地接下女子手中的酒杯,整个人从身后笼住了不清醒的裴瓒。
只见他微微俯身,自上而下投落的阴影完全将裴瓒笼罩,单手缓缓托举起对方的脸后,指腹不经意地蹭了几下,就连蜷曲的发丝也在搔着裴瓒的脸颊。
迷迷糊糊的裴瓒,随手拨弄几下,妄图借着这莫名的力道撑起身子来,却不想又一杯酒送到了唇边。
他推搡着,微微蹙起眉头。
却不想,听到了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
“旁人的酒都喝了,却不肯喝我的,小裴哥哥如此偏心,可真叫让我伤心啊。”
裴瓒抬起迷蒙的眼睛,隔着层水雾,眼前的人虚虚实实,只觉得这人的样貌分外优越,让他移不开眼睛。
可一直紧盯着对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这人的笑实在意味深长,仿佛藏了数不清的坏心思。
他恍恍惚惚地往身后一靠,眯着眼睛,似乎想要再进一步看清对方,奈何被灌下的酒水太多,看不清楚不说,头脑也有些昏沉。
幸而,他也没有完全丧失识人的能力。
“沈濯……”
裴瓒动动嘴唇,呢喃着身后人的名字。
不知怎么的,他仿佛瞧不见旁人似的,紧紧地依靠着沈濯不说,还妄图调转过身体面向对方。
然而,沈濯稍微在他的肩上用力,就把他困在了原地。
“你……”
正打算说些什么,裴瓒眼里的人端着酒杯,一仰头,尽数喝下。
一盏清酒而已,还不至于让人立刻醉了,但仍旧耐不住有人要借着酒劲发疯作乱。
沈濯的手指摩挲过那湿润的嘴唇,目光沉沉,落在旁人身上,都格外有分量。
周围的一干人等,识趣地低头躲开了他的视线,而他也趁着这不被凝视的间隙,再度俯身,轻轻覆上裴瓒的嘴唇。
“小裴哥哥可真叫人好找,这么冷的天,城里城外,把我折腾了遍,你可满意了?”
沈濯的问题暂时还得不到回应,只怕要等上片刻,裴瓒才能缓过神来。
也幸亏他并非迫切地想要答案。
只见沈濯的眼神,从覆着水色地唇间,流连到绯红的耳畔,紧接着意味深长地一笑,片刻间便想好怎么把吃过的亏在裴瓒身上讨回来。
“呼……扳指,我要扳指。”
裴瓒终于想起此行的目的。
他扭着身子,紧紧扒着沈濯的衣裳,特别是那镶着珠玉宝石的腰带,在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刻也没有放松。
直到沈濯的手覆上去,不轻不重地捏着:“好,随我来,我这便拿给你。”
裴瓒的扳指分明就在沈濯的手上,他却没有立刻交出,而是柔声细语地哄着对方起身,在眼见着对方站不稳的时候,才轻松地将人抱起,大步流星地向楼梯走去。
或多或少地察觉到几缕僭越的目光,他也不甚在意,只一味地向前走着。
推开房门,青阳早已离开。
冷冷的空气里带有几缕不属于这里的香气,不过闻起来并不让人觉得心烦。
只是木桌上恍惚明暗的灯光有些碍眼,使得沈濯刚走过去,只将怀里的裴瓒轻轻地挨上桌沿,紧接着广袖一扫,桌面上乱七八糟的物件悉数落地。
叮叮当当几声,屋里唯一的光也灭了。
被屋里微冷的空气一冰,裴瓒仿佛清醒了些,瞪着清明的眼睛,看向了身前的沈濯。
“你做什么?”然而说话还有些含糊。
不料沈濯的声音更哑:“妨碍着你我了。”
“哪有……”裴瓒下意识地驳了句,很快便将注意力转移,撑在桌面上,眼神不由自主地向下垂,问着他心心念念的物件,“扳指,快还给我,你答应我了……”
“是,答应小裴哥哥的,我哪里敢忘。”
沈濯自顾自地勾住裴瓒那细长的手指,灵活地将扳指蹭下来,合在两人的掌心里。
裴瓒以为,这又会是沈濯的把戏,让他说些什么好话,或是再答应什么条件,这扳指才会彻底回到他的手上,然而,想法刚出,丑得离奇的扳指就回到了他手上,再眨眨眼,磨蹭几下,久违的面板数据浮现在眼前。
他哼唧几声,脑袋一沉,垫在沈濯肩膀上:“算你识相。”
【都答应过你了,我岂敢不应。】
和之前说的也差不多,都是在表达诚心罢了,只是这话是从沈濯心里发出的,而非是亲口说出来的。
这种感觉离了太久,裴瓒都觉得陌生了。
乍一听见这心声,有些奇怪,他想挪开手指,等完全清醒的时候再尝试找回熟悉感,不过,他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沈濯紧紧扣着,硬生生压在那扳指上,无法移开。
他歪着头有些不解:“你攥着我的手做什么?”
【分明是十指相扣,却被你说得如此生硬,小裴哥哥,这么做,自是要好好体会。】
体会什么?
裴瓒完全猜不到沈濯又要搞些什么。
另外,他此刻也没心思去猜,脑袋仍是昏沉,他只想快快阖上眼皮,借着酒意躺在床上睡一觉。
刚好此刻外面的天也阴沉着,下雨的日子,与睡觉最是相宜。而等他睡上一两个时辰,彼时回去裴宅,也不算太晚,也可以有个交代。
【既然来了,怎么能想着离开呢?】
沈濯没有开口,只那双精明的眼睛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紧盯着裴瓒,他像一只小心试探的黑猫,在对方疲于应对的情况下,仍旧保持着最高的警惕,慢条斯理地靠近,把人逼到退无可退只能应对的地步。
等人觉察到危险的时候,也已经晚了。
脖颈处凭空多了些被吸吮的痛感,裴瓒闷哼几声,急急地推搡着身前人。
然而慌乱之中,交错纠缠的手指磨蹭过扳指,眼前再度浮现关于沈濯的面板。
他的目光停留在下方几栏数据上。
【体力:81】
裴瓒被悬空抱起,片刻之后,光溜溜的背贴上了柔软的床榻。
几丝凉意袭来,他却没有清醒太多,脑袋昏沉,身子也乏力,只是一味地想着,等沈濯累了就好。
第109章 焦灼 裴瓒好像做了个很漫长、又很……
裴瓒好像做了个很漫长、又很疲惫的梦。
梦里, 他一直忍耐着。
等待着沈濯的体力值下降,却不曾想,在八十上下浮动的体力值到了后半夜竟开始缓缓上升。
那数字明晃晃地预告着——他注定不会如愿了。
屋外冷雨飘落, 渐落渐止,屋里也从一开始的和风细雨,转为后半夜的狂风暴雨,那滴滴冷冽的雨水敲在窗台上,裴瓒也听着自己的声音, 随着时间推移, 逐渐变得沙哑微弱。
直到他明明白白地察觉到屋里亮起来了。
不是有人燃了灯珠, 然而一夜的风雨销声匿迹了,东天也泛起了鱼肚白。
这一夜, 可真够漫长的……
裴瓒木然地躺在床上, 眼下一片疲倦的乌青, 半只手臂还挂在沈濯的肩上,虚虚地笼着,也不知为何,手臂和小腹一样酸胀。
他盯着床幔上的花纹, 明明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略微一松懈就会睡去,可精神始终警惕着, 稍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便会有所察觉。
“你个混蛋, 我什么时候许了?”声音气若游丝, 仿佛病歪歪地不久于人世,话音也听听着不似从前,沙哑得可怕, 只是裴瓒还凝着精神,僵硬地转过眼珠去,还是有力气的。
沈濯执着他的手,贴在脸侧,笑嘻嘻答着:“今夜不是一直都应着,一直都很欢喜嘛。”
“你完了,沈濯……”
裴瓒有气无力地威胁他,还没说完,就仿佛也不执着于此似的,迅速阖上了眼皮。
沈濯满脸餍足地凑上去,此时吃饱喝足了,一改那饕餮似的凶恶模样,满脸春情泛滥地依偎在裴瓒身旁。
被汗水打湿的发丝黏在颈侧,他没有嫌弃,直接贴上去,盯着裴瓒的侧脸,顺便将手搭在了对方腰间。
没想到,陷入昏睡的裴瓒竟突然睁开了眼。
只见裴瓒的双眼有些无神,似乎骤然惊醒,还没从梦里缓过神来。然而,他只干瞪着眼躺了片刻,紧接着便要翻身下床,碍于身上的酸痛,冷嘶了几声,才将自己扯回现实,一头栽倒回床塌里。
“小裴哥哥?”沈濯险些以为他被魇住了。
裴瓒眯着眼瞪了他几眼,扯着沙哑地嗓子喊道:“现在是几更天了?”
沈濯满头雾水:“四更。”
“等我回来再跟你算账!”
一听这话,沈濯顿时想明白了,连忙把人拢回怀里,说道:“又不用去早朝,鸿胪寺事也少,何必去得那么早。”
暖烘烘的床塌实在令人着迷,裴瓒不知不觉地阖上了眼皮,只不过嘴巴却是个有原则的。
他咬了咬牙:“不行!”
沈濯只得说着:“方才已经遣人去告假了,今日不必再去鸿胪寺点卯。”
“那怎么行,无缘无故告假,那些人心里必然多想,鸿胪寺事少清闲,可一个个都不是安分省心的人……”裴瓒嘴上说得坚定,眼皮却实在沉重,话还没说完,声音就越来越小,到最后,干脆没了声响,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责任心与疲倦的身体做的抗争。
终归是沈濯厉害些,让他完全没力气折腾。
见着人再度睡去,沈濯不敢有什么大动作,轻手轻脚地收拾凌乱的床铺,后来又兑现了他的话,让玉清楼的小厮到鸿胪寺去,替裴瓒告了假。
这一次,可安心睡到日上三竿了。
不,日上三竿也不止。
卧房里昏暗,故意遮了窗户,不叫屋外的亮光透进来,沈濯捏着本册子,倚靠在床头,只凭着几缕微光,垂着头细细看着。
而床上人的呼吸依然平稳,安然着,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公子,水已经放凉了。”
沈濯抬眸扫了眼屋外的人影,浅浅应了声,这些小事无需他吩咐,下人也知道要再将水烧开,只是需要提醒沈濯,裴瓒昏睡得太久了。
大半日的时间,裴瓒并不总如此安稳,双眸紧闭,大颗大颗的汗珠滑落,嘴唇也骤然变白,吓得沈濯立刻喊来了鄂鸿,一番诊治,却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噩梦罢了。
燃了些安神的香粉,就连沈濯也昏昏欲睡的时候,裴家的韩苏却突然来寻。
裴宅可不跟鸿胪寺一样好打发。
沈濯不得已让韩苏亲眼瞧了,证明裴瓒的确是无碍,才勉强将人送走。
眼下,房门又被敲响了。
沈濯有些心烦,不耐烦地啧了声。
屋外的人留意到动静,谨慎地提醒着:“公子,裴少卿家里的仆从,韩苏又来了。”
沈濯挑了挑眉,放下了手中书本,他先前已经跟韩苏叮嘱过,裴瓒在玉清楼不会出事,也教了对方如何应对裴宅里的二老,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就折返回来。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干脆亲自去见韩苏。
果不其然,韩苏在门外急得团团转,吹着冷风匆匆赶来,头顶却蒙了层汗珠。
“少爷可醒了?”一见面,韩苏也顾不上礼数了,直接问裴瓒的状况,同样也不等沈濯回答,就立刻说道,“宫里来了旨意,说是要少爷进宫!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了,还是快些喊醒少爷吧!”
此等要事,韩苏可不敢怠慢,只能快快地催促着沈濯。
可他终归不清楚沈濯的真实身份,说完后,见着沈濯仍旧一副“不过如此”的样子,顿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入宫而已,不必心急,再等上半个时辰也无妨。”
沈濯满不在乎,韩苏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只见韩苏毫无预料地“噗通”一声跪下,匍匐在沈濯的脚边,泪花都挤出来了,一个劲的央求着:“公子!这可不是小事,求求您放了少爷吧!”
起先,韩苏也没有多想,毕竟在寒州时,沈濯对他家少爷一路照拂,很是关切,两人的相处虽说也有些不对味,可也是过分亲密,而非结下仇怨。为此,对于沈濯的话,韩苏还是愿意相信的。
可扣着裴瓒不让他进宫,违逆圣意,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别说韩苏一介仆从,不敢拿着裴家一大家子的性命开玩笑,就算是裴瓒自己也是会谨小慎微的,不敢有任何忤逆之举。
偏生今日有沈濯拦着。
他是皇亲贵胄,身负皇室血脉不说,背后又有长公主和盛阳侯撑腰,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
韩苏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着头,沈濯想让他起来,都没有机会插嘴。
两方僵持着,终于是惊动了屋里的人。
“咳……什么动静,韩苏是你吗?”裴瓒撑着身子,挑开床幔往外面瞧了眼,他身上酸得厉害,略微有什么动作,都觉得浑身的骨头要散架了,特别是那几处难以启齿的地方,疼得实在厉害。
“少爷!”韩苏听见动静,刚抬起头来,一溜烟地窜了进去,连忙说道,“宫里传旨,请您面圣!”
裴瓒现下还有些恍惚,昏暗的屋子让他有些分不清身在何处,懵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昨夜的种种荒唐,只见他脸上红一会白一会的,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也来不及思考皇帝为何突然召见他,就哆哆嗦嗦地起身,让韩苏替他更衣。
“不过是宫里来旨,问几句话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沈濯倚着门框,眉眼间有些懒散,不怀好意地将人自下而上地打量过后,又缓步靠近,将手搭在了刚穿戴好的腰带上。
裴瓒不耐烦地一把拍开:“滚远点!”
“瓒儿,可真凶……”
“这也是你叫的?”裴瓒吊着眉毛瞪他。
沈濯哑声笑了笑,投过去的目光越发柔和,他心里也清楚,裴瓒一时之间没心思找他算账,那他便要好好表现,争取在裴瓒闲下来之后,少挨几句骂。
于是,他提醒道:“听闻,近日皇……皇帝身体抱恙,无心朝政,都是交由近臣处理。”
不上早朝这事,裴瓒也偶有听闻,他先前只以为皇帝的勤勉是三分钟热度,现如今失了新鲜劲才不去上朝的,可被沈濯这么一提醒 ,倒是感觉另有蹊跷。
沈濯看着他眼珠灵活地转动着,满脸的心思,就知道他把自己的提醒听进去了。
他一步迈上前,紧贴着裴瓒说道:“美色误国这种事,并不少见,别说是一国之君,就连我这小小玉清楼主人,不也被勾得魂不守舍吗?”
裴瓒盯着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抓住了贴在脸颊的手。
只是没来得及骂上几句,一瞬间,他脑子里冒出个许久未见的人影。
“你是说,明怀文?”
裴瓒可没忘记先前的猜测,明怀文与皇帝之间是有些见不得人的关系的……或者说,放在前朝是提也不能提的,可在后宫,却是人人都知道的。
宫人皆知,皇帝好男风。
没人敢摆在明面上谈论,却也止不住这消息像风一样逸散,而住在宫里的那几日,裴瓒自然没少听说。
而明怀文因为生得貌美,被钦点了探花不说,还是三人中最先被皇帝重用,还日日带在身边的。
当然,裴瓒不是那听风就是雨的人,这些谣言还不如让他相信两人关系匪浅,让他真正起疑心,并开始留心揣测的,还得是原先那些,在无意中被他窥知的心声。
第110章 凉亭 “微臣,参见陛下。” ……
“微臣, 参见陛下。”
裴瓒对着眼前明黄色的身影,俯身一拜。
许久不入宫,宫中的变化很大。
皇帝所在的地方, 原本是角落的一处凉亭,鲜少有人到来,裴瓒暂居宫中的那段时日,能走动的地方不多,这处凉亭便算一处。
只是当时的凉亭虽然人之罕至, 却不见荒凉景色, 今日一看, 枯叶枯枝落在周围,亭上更是爬满了枯藤。
不像在宫中, 反而像荒野。
裴瓒收回目光, 微微抬头, 在皇帝的声音中站起身来。
入耳的声音沾染了些病气,像是有什么郁结凝在胸腹,让人不得安生,更不似从前康健。
“裴卿, 经此一别,倒是稳重许多。”
目光并未落在裴瓒身上,他却低下了头:“寒州一行, 得见百姓疾苦,甚至此身为官之本是为民, 既如此, 微臣不敢不稳重。”
【也圆滑了许多。】
“裴卿有所体悟,自然是好。”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多余的情绪,不瘟不火的, 似乎只是随口跟裴瓒聊几句,“如今你在鸿胪寺,可还适应。”
“鸿胪寺中诸位大人对微臣很是照拂。”有些牢骚他只是私下里嘟囔几句,像什么事情太少,没有用武之地,不受重视这样的话,裴瓒可万万不敢到皇帝面前说。
只是,就算他不说,皇帝也能猜到。
“多事之秋,鸿胪寺却事少清闲,本是个不错的去处,只是给你少卿一职,终归是屈才了。”
裴瓒俯身:“在其位尽其力,微臣不觉得屈才。”
“你还真是通透。”皇帝轻笑,“你不必多言,朕知道鸿胪寺少卿一职未必适合你,那处地方,现如今还没什么用处,只是你带功回京都,替朕了结心腹大患,本就是众矢之的,偏生那杨驰的势力有多如牛毛,哪怕在京都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给你个闲差,是为你好。”
先前裴瓒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只是他从未听说过有哪位皇帝,因为爱惜臣子就遮蔽他的锋芒的,更别说,他对于皇帝还没有重要到那种地步,所以,裴瓒只把这类推测归结于自己的臆想。
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番话竟能从皇帝嘴里说出来。
霎时间,裴瓒的胸腔鼓动着,眼神也恍惚。
他倒真生出几分忠君爱国的心思了……
可是,前车之鉴他还没有忘记,现如今皇帝能如此对他,先前为了皇位,未必不是百倍地对待杨驰。
他顿时冷了心思,琢磨着皇帝的话。
现如今还没什么用处。
那就是来日会有大用了?
裴瓒默默推算着日子,大周向北境敌国开战的时间提前了,获胜的时间也应该提前,那么年后不就,北境敌国的王子,也就是原书的龙傲天男主就应该送来大周当质子了。
到时候,或许是鸿胪寺安排。
嘶——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裴瓒暗自皱起眉头,心里的盘算越来越差,联想到书中所写的种种,那位质子表面安分,背地里却四方周旋,在皇帝病重后更是妄图直接操纵大周朝政。
这哪里是质子,根本就是请了位活爹。
“咳咳咳……”
几声咳嗽唤回裴瓒思绪。
“陛下,身体抱恙?”早就从沈濯那里听说过皇帝近况,此时裴瓒出于臣子忠心,依旧问了几句。
皇帝随和地摆着手:“并无大碍,秋冬季节更替之时,时气变化无常,偶感风寒罢了。”
裴瓒不懂医理,只是他听着皇帝咳嗽的动静,再瞧见此刻对方的脸色,觉得并不只是风寒这么简单,那一脸的虚弱萎靡之态,倒像是身体亏空严重。
可他也不敢明着说皇帝虚,只草草地应付几句:”陛下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自然……听闻寒州气候冷酷异常,京都只是初秋之时,寒州便已经是隆冬了,不知道裴卿此路行得可顺遂?可有什么人相助?”
裴瓒只带了家仆赶赴京都的消息,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也很清楚。
本是无需多问的,可耐不住有人在裴瓒回京都前,漫天地散步谣言,不止传与他两情相悦,还谣传他们二人在京都历经了什么风险。
这些话,自然也会到皇帝耳朵里。
如此,裴瓒并没什么好遮掩的,坦荡地说道:“在寒州偶遇盛阳侯府世子,与世子结伴同行了一段,说来惭愧,下官身领皇命,应当事事准备妥当,却不想到了寒州后,依然是有多处不妥,衣食住行,若非有世子帮助,恐怕此行还要艰难许多。”
寒州所经历的事情,皇帝毕竟没有亲眼看到,裴瓒随身的人又不多,基本不会存在皇帝的眼线,所以,无论他说什么,皇帝都只有相信的份。
至于那些谣传两人感情甚笃的绯闻,裴瓒咬死不认就是了。
皇帝上下打量裴瓒一眼,微微一笑:“沈濯自小就在宫中,是被朕和母后惯坏了的,行事张狂些……”
不管裴瓒私底下怎么骂沈濯,但在皇帝面前,那人是皇室子弟,不是他这区区鸿胪寺少卿可以置喙的,于是,裴瓒当即说道:“世子天真率性,其性格秉性最是难得。”
皇帝意味不明地瞄了他一眼,果然不再说些什么,重新问道:“就只遇见他了?是否还有旁人?”
提起旁人,裴瓒立刻想到了陈遇晚。
陈遇晚也是世子,但他与沈濯不同,他的父亲手握兵权,而他本身并不在此次大军的随行名录上,却突然出现在寒州,意欲何为?
是要造反吗?!
裴瓒瞬时惊醒起来,暗暗攥起拳头,试图用扳指窥探皇帝内心。
但反复搓了几下,得到的也只有一片寂静。
皇帝心思深沉,不是那么容易被窥探的,就算有扳指这种金手指,也很难知道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是,问题摆在眼前,裴瓒必然要回答。
只见他舔了舔嘴唇,毕恭毕敬地说道:“微臣在寒州偶遇平襄王府世子陈遇晚,臣虽然得知陛下授意平襄王领军,可依旧担忧世子无诏私自行事,几番试探,才知世子领受军令,替平襄王摸排寒州情况。”
陈遇晚一路所为,裴瓒自然是细细地碾碎了说给皇帝听,甚至着意添了许多,生怕让皇帝觉得平襄王也有不臣之心。
幸好,皇帝是知道寒州内鬼一事的。
先前从沈濯那里得知此事,如今裴瓒虽没有点明,对于皇帝而言却是门清。
“平襄王世子……”皇帝负手,念叨着这个并不熟悉的人,沉吟片刻后,继续说道,“倒是个得力的,平襄王生了个好孩子啊。”
“世子,确是实干之才。”
说完这话,裴瓒紧攥的拳头才慢慢松开。
只是在不知不觉时,他的腿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为着前夜的荒唐,身上依然疲惫,又时刻警醒着皇帝的话,紧张得他竟有些站不稳了。
反观皇帝,气定神闲地吹着冷风,虽然偶尔咳嗽几声,可脸色并没有太多变化。
裴瓒默立在身后,趁皇帝不注意,稍微晃了晃腿,过后才把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微臣此行,见了寒州风土,气候严寒不假,可真正让百姓心寒的恐怕是寒州上下勾结的官员。”
听闻此言,皇帝没有出声。
裴瓒继续说下去:“杨驰一干人等,罪大恶极,死不足惜,可这些人是杀不尽的,微臣恳请陛下,派遣忠心耿直之士担任要职,以正寒州风气。”
“裴卿,可有良策?”
裴瓒所说的,皇帝早有预谋,只是朝中无人可用是早就存在的事实,皇帝想力挽狂澜,也很难做到,否则也无需派裴瓒这个愣头青往寒州走一遭了。
杨驰倒台后,寒州的确需要上下彻查一番,可就算彻查了,清理了那些蛀虫,一时也派不上足够的人去顶替。
“微臣无能,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是在寒州结识一人,或许可堪重用。”
裴瓒说的,自然是俞宏卿。
他在离开寒州之时,跟皇帝派来的那些人已经说明过俞宏卿的情况,暂代县令一职,实际上却没有一官半职,本是不合规矩的,可裴瓒把所有的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替俞宏卿包揽了过错。
“朕知道,你要举荐的,是一个小县令。”
于皇帝而言,县令一职实在太小了,就算了裴瓒的做法有错,对于整个大周而言,也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可裴瓒摇摇头,说道:“并不仅仅是举荐俞宏卿,微臣见过他的老师,更认为简单地调动官员不过是扬汤止沸,重要的应该是彻底肃清杨驰在寒州留下的歪风邪气,所以,微臣恳请陛下……”
“陛下!”
裴瓒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一道声响打断了他的话。
他颇为不满地回过头去,却发现,明怀文神态焦急地小跑过来,不说他动作扭捏不似从前,只是那一身像极了女子衣裙的装束,就看得裴瓒有些茫然。
先前在宫宴上,也见过明怀文略施粉黛的模样,这人长相本就优越,描眉画目之后,更平添几分媚态。
但那时候,明怀文仍有文臣风骨,像一节青竹,可现如今再瞧瞧,平白多了些风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