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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裴瓒扬着马鞭,在众人之前疾驰,如此奔了数个时辰,几近深夜才瞧见了城楼底下几处倏忽明暗的灯光。

裴瓒看着那处的火光,一时心里疑惑,连忙扯了缰绳,让马匹慢下来,然而等他慢慢靠近之后,才发现是俞宏卿一干人等的施粥铺子。

第96章 狼牙 今夜月色不再

天寒地冻, 城门楼下仅撑了个简陋的茅草铺,远远地望过去,几盏灯笼在风里飘摇, 忽明忽暗,又时不时地围着层白腾腾的热气,叫人瞧不真切,只能隐隐约约地望见是有七八个中年男人,各自裹着厚重陈旧的棉布衣裳, 聚在一起商量或收拾着什么东西。

等走近些, 才能透过雾气, 看起聚在棚里的几人是在施粥。

不过此刻锅里几乎见底,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周围也不再有讨饭的百姓, 有人往四周瞧几眼, 确保无人了,便扎紧了米粮口袋,只往锅里添了几瓢清水,煮作热汤, 让劳碌了大半天的人暖暖身子。

“俞大人好生辛苦,这么冷的夜,却还守在城外?”

裴瓒人在马背上, 看清了城楼下的人后,一松一紧地扯着缰绳慢悠悠地靠近, 哒哒的马蹄声落土路上, 声音并不明显,人到了眼前,才被忙碌的几人注意到。

他不仅心里欢喜, 脸上也一扫多日的阴云,眉眼带着笑意。

“御史大人?”乍一瞧见他,俞宏卿的声音有些惊喜,就连疲惫的眼神也在一瞬间亮起来。

眼见着对方要行做那些繁琐的礼节,裴瓒立刻下马。

他匆匆地将人扶起来,视线匆匆略过俞宏卿望向对方身后。

更深露重,天气又寒,却不辞辛苦地劳累至今。

裴瓒对着瞧过来地几人略微点头,而后语气和善地说道:“我在旁的地方听了你这些日子所作的事情,若是传到京都里,被陛下知道了,必然会对你大加赞赏,对你的未来也大有裨益,可你怎么一股脑地推给我了?”

“下官能这么做,都是大人给的机会,自然要知恩图报,况且,下官不求陛下赞赏,只求百姓的日子好过些……”

“我瞧过账簿,县衙里的银钱恐怕不够,应该是你贴补了许多?”

俞宏卿听他这么说,立刻解释道:“说来惭愧,下官在县衙这些年也没攒下多少银两,只凭我是万万不够的,幸而客栈老板将先生请了回来,先生亲自寻了几家略有资产的人家,他们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才肯捐些银钱救济百姓。”

“先生?是那位老县令?”

“正是,只是先生年事已高,白日尚且还能在外面守一守,夜深了,便不准他老人家在外做这些事。”

裴瓒点点头,也不急着见那位,而是趁着这机会,再度往后瞥了几眼,打量一番后看清了那些熟悉面孔才安心说道:“杨驰一事已然尘埃落定,我也在旁处寻到了部分赈灾银的下落,过些时候理清楚了,便能分下来,也可解寒州的燃眉之急。”

“难怪大人如此高兴。”俞宏卿凝神望着裴瓒,虽然听说了些风言风语,但仍旧是不敢想这么年轻的大人是怎么对付那老谋深算的杨驰,一时之间他心里满是钦佩羡艳,“方才乍瞧见大人,便觉得与先前大不相同,虽然形貌未变,气态却不似往常,总觉得大人气势比以往更甚。”

没了压在心上的石头,解决了杨驰这个麻烦,裴瓒自然是收获许多。

而他从杨驰身上学到的最多,便是那凌人的气势。

不过,他比起杨驰,总归是更年轻,心更软。

没那份狠毒,更多的也是果决。

特别是这些日子,他眉头不再整日皱着,偶尔还会起些闲情雅致,心情舒畅。

虽然日日被沈濯烦着,实际上他却不怎么有恼怒的时候。

方才遥遥望见俞宏卿时,眉眼间更是立刻染上了笑意,以至于还有心思不动声色地靠近,处在寒夜里,却好似一股和煦暖风。

威严庄重,却不失温和,勉强算是有些独属于他的体面了。

裴瓒道:“寒州之行,虽有波折,但好歹结局顺遂,眼下只等着将折子送到陛下手里了。”

“那岂不是不日就要回京都?”

“正是,也正因为此,我才来找你。”

“找下官……”

俞宏卿顿了顿,觉得裴瓒时认为自己行事不够妥当,正要拿出虚心受教的态度来,却突然想到什么,在怀中摸索片刻,拿出了贴身的荷包。

裴瓒瞧了几眼,很是不解:“这里面是什么?”

“下官在县衙多年,也偶尔听说过些虚虚实实的传闻,为此,在大人走后,下官将县衙上下仔仔细细查了一遍,找出些东西。”

俞宏卿说得隐晦,想来是当着身后一干人等的面,不好直言,便犹犹豫豫地消了音。

裴瓒心领神会,抓着他的手,即刻将人拉到了城墙根下照不到灯光的地方。

“怎么回事?”裴瓒问道。

“大人可记着那副堪舆图?”

裴瓒自然记得,如果没有那副舆图,恐怕还不能那么快地诈出实情。

他点点头,说道:“记着。”

“那副舆图并非下官所寻得的。”

裴瓒目光一沉:“这我知道,那副舆图是与我同行之人送来的。”

“大人,县令在见到那副舆图之后的态度实在让人疑惑,先前还死死咬着不肯透露,后来却像突然泄了精气神似的。”俞宏卿心思细腻,自然能看出那位县令在裴瓒拿出舆图时的震惊,“为此,我翻遍县衙上下,寻找着跟舆图和北境有关的东西,不成想,还真找出来些写着北境文字的书信。”

“北境文字?你知道那上面是什么意思吗?”

俞宏卿遗憾地摇着头,惋惜道:“下官身在寒州,只是偶尔接触过,能认出那些文字是来自北境,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读不懂固然可惜,却也算不上什么要事。

裴瓒继续道:“无妨,日后找个信得过有读得懂的人看一看就是。”

“嗯,还有这个,一枚刻了符文的狼牙。”

俞宏卿将荷包打开,从其中摸出来一只小指大小的狼牙,借着不远处的光仔细瞧着,的确能看见上面浅浅地刻着些弯弯曲曲的文字符号。

裴瓒接过去,放在掌心,端详了几眼。

据他所知,北境从一个个的部落聚集成国家,也不过就是大周朝近百年的事,在这之前,他们常年据着草原荒漠过活,百姓多以游牧打猎为生,而像狼牙这等东西,打猎便可猎得,于是裴瓒并不觉得太稀奇。

只不过,刻了符文的往往代表着狼牙主人有些地位,或是起到祭祀的作用,这些裴瓒便看不懂了。

裴瓒自然也不懂北境的文字,但是他无端地觉着这东西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下官听闻,北境人有猎狼的习俗,还会生生拔下野狼的牙齿当做装饰,以彰显狩猎者的英勇,而在早些年,铭刻着文字的狼牙会被当做信物和祭祀礼器,只是这样的东西到底用来做什么,下官实在不知。”

信物,礼器,地位……

偏偏不清楚最重要的用途。

裴瓒微微抿着嘴,脑海中忽然浮现起沈濯似乎也佩戴着类似物件的画面。

只是他依稀记着,沈濯所佩戴的那颗并没有刻上文字,反而在尾端涂了些刺目的红色,而且沈濯的那颗要比手里的这个大得多。

“你愿意将此物交给我吗?我想带回京都去查一查与这东西有关的消息。”

“自然愿意!下官日日带在身上,便是觉得此物格外重要,一定要在见到大人的第一时间就亲手交给大人,如此才可安心。”

不管怎么样,这东西被原先的县令小心收藏,又有极大的概率来自北境,裴瓒的确要待在身上寻几个可靠的人查一查来历和用途,最好是能找出这物件背后的涵义。

眼下无人可用,他只能回去京都再寻能人异士。

然而……裴瓒的脑海中浮现沈濯的影子。

这人跟北境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身上还淌着北境细作的血。

裴瓒细细一想,情不自禁地将眉毛皱紧了。

他觉得这事不能经由沈濯去办,寻找能人异士的事情也不能告诉沈濯,甚至连一丝消息都不能被幽明府的人知道。

不动声色地提起一口气,再看向俞宏卿时,对方脸上却是同他一样的惆怅。

裴瓒立刻觉得是自己的皱眉让对方多心了。

“天色已晚,进城去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议,反正急也急不得。”

俞宏卿郑重地点点头,粗略地跟施粥的小厮衙役交代了几句,叮嘱着将米粮袋子收拾好后,便将众人遣散。

他本想学某人,担当起牵马官,不料裴瓒不再上马,只是随他静静漫步。

夜色深重,城中静谧无声,家家户户都熄了灯,除了俞宏卿手中的灯笼,也就只有头顶明月如旧,而在二人身后,马蹄声哒哒,混杂着细声低语,一下下地扣在石板上。

大概是为着先前的点拨之情,和裴瓒不日就要离开寒州的缘故,俞宏卿今日似乎格外珍惜裴瓒的话,仔细的侧耳倾听着,一句也不肯落下。

不过,裴瓒说得大多是些寻常事。

在京都朝堂上的点滴,又或是来到寒州之后的见闻,算不得他身在官场的宝贵经验,也无法再为俞宏卿提点些什么。

只是,像今夜这般的月色不会再有。

第97章 威胁 他担心了

裴瓒并没有在俞宏卿那里停留太久

只有一夜半日, 见过了原来的老县令和客栈老板,凑了桌粗茶淡饭,简简单单地畅谈几句, 让他原本对俞宏卿放不下的心思,彻底安稳下来。

有老先生那般处处周到的前辈领着,难怪俞宏卿心细远非常人能及。

只可惜老先生年事已高,花白银发,身形佝偻, 被迫离任的十年也让现如今的他没了再担任一方父母官的精力。否则, 裴瓒怎么说也要在皇帝面前举荐一番。

零零碎碎地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辞别了几位之后,裴瓒再度领着幽明府的那些人赶回兵马总督府去。

他并不心急, 也有四处走走瞧瞧的想法, 于是拢共用了四五日的时间, 将顺路的县城都仔仔细细走了一遍,该敲打的敲打,该提点的提点,就算是那些偏远些的, 并不顺路的,裴瓒也以巡按御史的名义向他们发去了信函。

裴瓒猜测,这些地方官中有不少是受杨驰胁迫的, 但也会有几个本就心思不轨的,他本该好好利用这段时间上下彻查一番, 可是没想到, 朝廷的旨令来得那么快。

尚不到半个月,皇帝的旨意就快马加鞭地送到了裴瓒面前。

天气晴明,萧瑟的风吹过, 透着丝丝寒意,杨驰被擒后,兵马总督府里的人员被遣散了大半,只留了守卫厨娘一干人等,寻常时候在偌大的园子里瞧不见多少人,很是空旷,可圣旨降下,全府上下跪在院中接旨,瞧着仍是有不少人。

裴瓒在最前方,恭恭敬敬的。

身前宣旨的人却不同于以往那些拖着尖锐嗓子的公公太监,而是千里迢迢策马而来的御前尉官。整个人站在那,气宇轩昂,很是不凡。

圣旨上的内容被一字一句地宣读着,光是静静侯着聆听,大多人便不由自主地震颤着。

不过裴瓒尚且还算淡定。

他领了旨意,眼前的尉官亲自将他扶起。

虽然圣旨上未曾提及裴瓒升官进爵的事,大多话语也都在痛斥杨驰,并没有多少来褒奖他的,可尉官表现得十分恭敬,与裴瓒从前在宫里偶尔瞥见时的冷淡完全不同。

看来,如沈濯所言,等裴瓒回京之后,只怕就要一跃而上成为朝中新贵了。

“裴大人,负责押送杨驰的官员不日便会到达,在此之前,还望大人整理物证,将人看顾好。”

“这是自然。”裴瓒手捧着圣旨,目光从明晃晃的龙纹上飘过,试探性地问了句,“不知陛下所遣的是哪些大人?”

他手上这封圣旨写得很奇怪。

通篇听下来,似乎是皇帝为了痛骂杨驰专门写的,而对于何人押送杨驰,交于哪个衙门受审,亦或是杨驰的结果,一字一句都没有提及,或者干脆是含糊不清地一笔带过。

这就让裴瓒很不理解了。

按照他送回去的那些供词证据,少说也能问斩杨驰八百回了,可皇帝却按下此事,没有提起。

如果说是等着朝廷细细审问,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可是交由哪个部哪个司去审查,后续裴瓒需要跟谁交接,却交代得不清楚。

见着对方没有言语,裴瓒心里一沉,想着杨驰一时半会大概是死不成了。

然而他却想不明白,皇帝为何要这么做。

满是疑虑的目光匆匆扫过尉官,裴瓒没有再追下去,而是反手向屋内抬起,请着对方往厅堂中落座。

礼数周全,仪态端庄。

不该问的也不会多问半句,

只这么瞧上几眼,没来得及细细打量,就觉得眼前的小裴大人早已不是尚在京都时那般青涩,经过了寒州的这番历练,心思沉静许多,眼神也越发让人琢磨不透了。

尉官略过他的身侧,径直往厅堂之中走去,他在来的路上,打探过兵马总督府的情况,可瞧着正厅之内也没什么华贵的陈设,简陋得跟寻常地方官无异,然而他的心思落到后脚进入厅中的裴瓒身上,便知道这也是裴瓒刻意叫人布置过的。

他随着裴瓒的动作坐下,目光未曾离开过半寸,也早就在心中设想了该如何应对这位,不日就要名声大噪的新贵。

可惜,抬眼落进裴瓒眸中的瞬间,他却不那么坚定了,似是被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看透了。

他下意识地往后一缩,眼神也变得凌厉。

尉官是带着命令的来的。

并且,也不止一人在他离开京都前来找过他,那些人各自揣着心思,虽然暂时没有对裴瓒不利的胆子,但释放出来的大多也不是善意。

先前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提醒几句,让这位大人在回到京都之时不至于手足无措,可今日来到此处,被那冷冷淡淡的眼神随意一扫,他妄图提点对方的心思全无,反而清楚了,为何陛下要派这么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官来处理寒州之事。

果然,千人万人里选出来的,哪能都是依着皮相媚主的草包。

想来这位小裴大人就算是毫无准备地回去了,也不会轻而易举地着了旁人的道,被人算计落得难以收场……

尉官收回发散的心思,看着裴瓒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便目光灼灼地等待着,但裴瓒的话刚要出口,忽然“噌”得一声,似是破空之音,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寻找着声音来源,可下一秒,门外震响。

“啊——!!!”

端茶送水的小女使被突然横在脸前的箭矢吓了一跳,顿时摔了手中茶盏,跌坐在地。

见状,裴瓒立刻起身,妄图走出去,可尉官见多识广,当即觉得外面危险,拦住了裴瓒不让人出去,只待警惕地将院落打量几眼后,才走在裴瓒身前,与他一齐出去。

院落里的人都遣散了,此刻空空荡荡,原来种上的树木也因为缺了热气而没什么生机,粗略地扫过院中四角和上方的屋檐墙角,都不见有什么可疑的踪迹。

尉官拉住那位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女使,神情严峻地逼问着:“方才你可看见什么了?”

女使本就惊魂未定,此刻被扯了领子怒视着,没来得及落下的眼泪瞬间淌了下来,一颗颗地顺着脸颊往下落,拼命地摇着头,只以为自己活不长久了。

“大人,别为难她了。”裴瓒颤着手在尉官的手肘上拍了拍。

留下来的这些人都是被仔细挑选过的,裴瓒还算信任他们,更何况,他此刻也没心思追究是谁射得这支箭。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箭簇穿过的地方,朱红的柱子上,除了被钉着一封信外,还有一枚极其眼熟的玉环——正是沈濯给他的那块。

珍惜无比,华美异常。

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块,被他推脱再三最后扔回沈濯那里,此刻却带着几缕裂纹,随着信封被钉在柱上的玉环。

认出来的瞬间,裴瓒的脸上就如同抹了层白灰一般,没了一丝血色,甚至他没有伸手去取下箭矢,而是紧紧盯着玉环看了许久,确保这块多了裂痕的玉环,就是沈濯的那块……

可好端端的,沈濯的东西怎么出现在这?

他先前不是好好地将这东西送回去了吗?虽说当时的态度恶劣了些,但总不至于摔出这么多裂痕来吧?

沈濯……该不会出事了吧?

裴瓒绞尽脑汁地想着其他的可能,极尽所能地抑制着所有不祥的预感,但他仍是没有办法不往坏处想。

“这块玉环瞧着眼熟。”尉官也是多次见过沈濯的,就算不曾跟裴瓒一样,有机会把玉环捧在手里细细地瞧,可次数多了,也能认出来,只见他端详了一会,犹豫地说着,“倒是跟太后赏给盛阳侯府世子爷的那块,有些相似。”

“不是。”裴瓒咬着牙否定,到了这种关头,内里焦躁不安,嘴上却替沈濯遮掩着,“世子爷的东西怎么出现在寒州呢?”

趁着尉官恍然大悟的时间,裴瓒手疾眼快地攥住了那根箭矢,猛得一拔,将其从木柱中带出来,紧接着便听到“铛”得一声响,本就满是裂痕的玉环摔落在地上,彻底碎成了几瓣。

裴瓒瞪着微红的眼,却不敢去看,弯腰时动作犹豫,略微移了移手,只捡了那张随之一起飘落的信封,而后不着痕迹地落下怀里的帕子,将碎玉完全遮住。

“无名信……”裴瓒颤着声,眼神飘忽不定,多此一举地把信封展在尉官面前,让对方看着上面的空无一字。

而后,他才将其打开。

“人亡楼空?这是什么意思?”

尉官大咧咧把信中内容念出来,他自是不懂,可裴瓒顿时就想到,跟北境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寻芳楼。

花魁死了,楼里的赈灾银被他搬空了。

这不正是信里的四个字吗?

可跟他,跟沈濯的玉佩又有什么关系呢……

裴瓒心里一阵不安,面对着这封警告意味十足的信函,他当即转身问着尉官:“陛下遣来的人还有多久能到?我们能不能先一步出发,与他们在半路汇合?”

他不是害怕自己在兵马总督府待下去会遭到写信人的报复,而是担心沈濯,在没有任何防备又孤身一人的情况下,会不会像玉环一样满身裂痕……又或是,沈濯会不会已经出事了。

第98章 红玉庄 半路被拦,无法回京都……

“驾——”

几匹骏马在漫天尘土中奔袭而过。

马背上, 裴瓒躬着腰,双手紧握缰绳不敢放松半寸,他神情紧张, 总想着再快一点,可秋日干燥,又有马匹疾驰,周围黄土飞扬,他早已被迷蒙得看不清前路。

就连他的一身青白色长衫, 都为着日夜兼程的缘故, 变得不那么干净, 特别是下方衣摆,隐隐地透着土黄泥渍。

一眼看上去, 裴瓒不像回京述职, 反而像是急着回乡奔丧的。

特别是裴瓒蹙着眉凝视前方某处时, 空荡的眼神并未确切地落在某处,青山或者荒原,但无论远处是何景,他也总是虚虚地浮着, 眉宇间还透着隐隐担忧,和丝缕似有若无的愁苦……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切。

尉官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话,让他觉得眼前被漫天黄沙蒙蔽, 叫他看不清京都中的形势。现如今沈濯怎么样,他也不得而知, 终日惶惶地赶路, 提心吊胆的,没有安稳的时候。

可是越靠近京都,裴瓒便越觉得不安稳——

他快马加鞭地离开寒州, 一路上兢兢业业,提心吊胆,连觉都不敢多睡,每每在短暂休息时阖上眼皮,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块碎裂的玉环。

裴瓒不敢深想这背后的含义。

只在尽可能地让自己觉着,这块玉环是沈濯不小心掉落的,而沈濯觉得无关紧要,懒得寻回,才被有心人钻了空子拿来威胁他,又或者,他手上这块跟沈濯的那块不一样,只是背后要挟之人随便找的替代品,故意让他自乱阵脚。

人在马上,仔细包好的玉环硌在胸口,裴瓒隐约能察觉到碎玉环的存在。

同时,他回想着玉环上的细节,一遍遍地试图说服自己——这肯定不会是沈濯的那块。

靠近京都,天气虽不似寒州那样寒冷,却也是进入深秋。

飒飒秋风凉意十足,吹得人心里慌张。

裴瓒视线落在黄沙之外的宽阔官道上,脑海中却恍惚浮现沈濯只身一人经过此地的画面,紧接着他便呼吸一滞,略微分了神,单手压在胸口上,不经意地,眉毛凝得更深。

“大人!请下马!”

裴瓒被二三十米外的一声呼喊唤回了神。

他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道路正中央站着一队车马,七八个人,都是统一的打扮。

为首的那位安坐在马背上,穿了一身玄色长袍,面上带笑,气势不一般,仔细看那衣裳,虽不是官袍,可那身布料在阳光映照下若隐若现地浮着龙纹,便已经暗示了他的身份不凡。

裴瓒心里起疑,却因为隔得远,看不清那人的脸,便缓缓地松了缰绳,慢慢地降下速度靠近。

离着只有几米时,裴瓒盯着那张有些熟悉的面容,恍然大悟似的愣了片刻后,急忙下马,将手里的缰绳随意地撂在一旁,奔走向前:“孟公公怎么在此?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正是呢。”身为皇帝身边的名人,孟公公见了裴瓒也没什么礼数。

只见他随意地颔首后,便故作热络地扶住了裴瓒的手臂,上下打量了裴瓒几眼,浮现出些许惊讶的神情。

裴瓒心里有些摸不清皇帝的意思,连忙问着:“不知陛下为何——”

孟公公直接打断他:“大人一去数月,瞧着倒是清减了许多,想来是寒州艰苦,大人吃了不少苦头。”

他这话说得不假。

裴瓒的确瘦了很多,衣裳都宽松了,细窄的绳带勒在腰上,好似捆着几条干柴枯草。

仔细地瞧了几眼,只见过几面没什么交情的人会觉得他消瘦了。

可若是熟络之人,他的父母双亲或是谢成玉之类的故交好友,看见他眼底的乌青和消瘦的面庞,必然会心疼得落下泪来。

然而,不仅是因为寒州条件差,更是这一路上糟心事不断,才让裴瓒消瘦至此。

“不过大人放心,回了京都,陛下必然不会亏待大人。”

这话听着,像是安慰远嫁外地受尽磋磨的女儿,就连裴瓒听了后,也只觉得是皇帝遣孟公公来安抚他的。

不过,孟公公很快便说出来意:“陛下这不就遣了老奴来,妥善安置大人,叫大人恢复精神力气,再好去陛下面前复命。”

陛下让他在京都外候着,不许他回去?

这是什么道理?

先前的圣旨也不曾提过类似的要求啊。

难不成是他前几天在半路派回去的信件已经到了皇帝手中,皇帝看了后,觉得他撇了杨驰率先回京的举动不妥,所以不想让他回去?

虽然勉强说得过去,可裴瓒已经把杨驰交给了朝廷特派的官员,他也应该尽早回京都向皇帝禀报寒州发生的一切才对。

片刻间,裴瓒已在脑海中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就连孟公公被他人收买,瞒着皇帝私自出来会见他这种想法都冒了出来。

可他瞧了眼对方衣衫上若隐若现的游龙纹,这可是皇帝近侍又被看重的人才有资格穿的。

如果孟公公是以最大逆不道的原因来见他,那对方绝不该穿这身衣裳。

裴瓒微微低着头,沉默着没有言语,只在瞬息之间抬起眼,向孟公公递送了个微妙的眼神,试探着对方的意思。

可惜孟公公只是态度晦暗地笑了笑,没有直接说出理由,反而提醒道:“一切安排也都是为了大人着想。”

“……”裴瓒仍是想不明白。

“京都外有一处皇庄,临着红玉山,如今正值深秋,从庄子里望过去,满山红叶,风景怡人,那里还有一处暖汤温泉,也可供大人休憩玩乐。”孟公公移开视线,挑着手指往红玉庄的方向一指,继续说道,“既然已经安排了去处,大人便安心去吧,过几日自然会有人来请大人回去的。”

裴瓒没有别的办法。

皇帝身边的近侍公公都亲自来请了,他总不能抗旨吧。

虽然想不通皇帝为何要如此安排,但他也只能应下,微微躬着身子向眼前的孟公公行了礼,全当谢了皇帝的恩赐,随后便起身上马,不情不愿地带着一大群人,调转了方向,往红玉庄去。

裴瓒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如今他拿着那块碎了玉环,因为找不到沈濯的下落心烦,眼见着要回去京都,可以安排人手寻找对方的下落了,可皇帝又遣人来告诉他,暂时不要回去。

他所有的想法都无法实施,只能被迫在京都外的皇庄里停留。

明明应该风光无限地回京,加官进爵,成为备受皇帝器重的心腹近臣,现在却被迫留在庄子里,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裴瓒看着眼前的牌匾,红玉庄这三个字用鲜红的漆涂在乌木上,阴森森地骇人,远处的红玉山更似烈火燃烧似的,入目皆是赤红,在惨淡日光的映衬下,暗暗的红色仿佛是阴曹地府里燃烧的火。

可裴瓒心里的怨气比鬼都重,根本没心情去看那风景到底是阴森还是怡人。

就连庄上常年居住的农户,瞧见了他也不敢轻易地上前,只是远远地望着,瞧他是什么动作,什么来头。

“大人,此处便是红玉庄了,烦请大人在此小住几日,若是时机成熟,自然会有人来寻大人的。”

孟公公这话说的模糊,既不告诉裴瓒是谁将他安排在此,也不说什么时候才能离开,甚至不等裴瓒问清,就马不停蹄地走了。

裴瓒也不好留他,只能在庄子主管的带领下进入红玉庄之中。

庄子的面积不小,后院又与红玉山相连,从外面遥遥望过去,很是壮观。只是天色渐晚,半山上的红色被深沉夜色所掩盖,叫裴瓒不能第一时间看见孟公公所说的景致。

幸而,裴瓒此时也没有这个心思。

红玉庄早早燃起了灯笼,一个个明艳晃眼的红灯笼挂在檐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庆,仿佛是在迎接这位暂时入住的“新主人”,裴瓒站在廊下,凝着刺目的灯光,脸上却一派凝重神情。

直到他盯得眼睛酸涩,才蹙着眉头,低声喊了句:“裴十七?”

“大人,我在。”裴十七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格外沉重,似乎是感知到裴瓒这些时日的不对劲,他也跟着沉默了许多。

裴瓒没有多说废话,直接问道:“此地离着幽明府有多远?”

“不远,半夜便可到达。”

红玉庄在京都城的正北方向,离着城外的幽明府的距离算不上远,就算裴瓒自己骑着马前去,大概一个白日的时间便能到,不过他现在被庄子里的各路人马盯着,不好脱身,只能把回去幽明府探听沈濯东西的事情交给裴十七等人去办。

他简明扼要地说清了原因,让裴十七领着三四个熟悉的人手,连夜出发直奔幽明府。

剩下的那几人,包括流雪在内的,他也不让人闲着,而是让韩苏领着,一起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样,在明日天亮之后,就回去京都城,提前打听一下城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特别是关于皇帝和盛阳侯府的。

至于他自己,左右被人盯着,也离不开庄子,索性只留了鄂鸿一人作陪,与他共同留在这红玉庄里。

他倒要瞧瞧,究竟是什么事,导致他不能即刻回京都。

第99章 亲临 再见长公主殿下?

裴瓒将身边的人都遣走了, 陪在身边的也只有鄂鸿一人。

他倒不是像信任韩苏那样,全心全意地信任着鄂鸿。

而是身在陌生的环境,周围没有熟人, 吃穿用度也都由人掌控着,实在是不够安全,索性留个懂医术的在身边,必要时刻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他派出去的人也走了四五日。

这几天里,除了裴十七送回来几条无关紧要的消息外, 旁人那里都是静悄悄的, 就连裴瓒所在皇庄的管家理事也不怎么打扰他。

一来二去, 裴瓒反而落得清净。

不过他在寒州忙碌惯了,一时让他闲下来, 反而不自在, 每日便在庄子里四处闲逛, 或是到山间走走,瞧瞧满山的红叶,打探着庄子的情况,同时又思索着玉环一事。

据他了解, 这所皇庄是太后娘娘名下的田产,每年的收获除了缴税的那部分外,都是要充入太后的私库。

只不过听此地庄户人家的说话, 每年从宫里来巡视的人并不多,大多也都是走个过场, 从来没有大招旗鼓地插手过庄子上的事务, 此地的主管们也不是太后派来的人,反而多半都跟长公主有着匪浅的关系。

与长公主有关,可将他安排在此的人却是皇帝身边的孟公公……

裴瓒一时有些搞不清他们之间弯弯绕绕的关系。

按理说, 太后身为长公主的生母,偏心她一些,将私库里的庄子给她也无伤大雅,可孟公公又是怎么回事呢?

裴瓒百思不得其解,只念叨着不要过多插手皇家内事。

他甩了甩袖子,便将心事搁置,懒散地躺回藤椅上,拉了拉身上的薄毯,手中捏着几片碎玉,空落落的眼神落在成堆的黄叶上。

天气越发凉了,京都也是如此。

“大人,怎么愁眉不展?”

鄂鸿端着盏热气腾腾的药膳汤出门,一抬眼就看见藤椅上毫无精气神的裴瓒。

自从来了庄子,鄂鸿像是领了命令似的,对裴瓒每日地膳食格外用心,甚至时常亲自下厨。

可是他细心喂养的人,并不给面子。

非但没有恢复以前那般精神抖擞的模样,反而整日郁郁寡欢,眉头也总是不经意地凝着。

好比现在,裴瓒穿着一身柳青色的长衫,用料裁剪都是极好的,衣裳上绣的花纹也衬他,安安稳稳地躺在藤椅上,一眼望过去,衣衫泛着莹润的光,衬得他好似位清雅的公子。可惜他身形窄瘦,撑不起衣裳,显得他并不雍容,也没有富贵的气态。

特别在裴瓒听见鄂鸿的声音后,微微偏过头,眉头紧蹙,凸起的眉峰加重了他的愁情。

仅一眼,鄂鸿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乐呵呵地将热汤放在桌上,说道:“大人一味地担心别人,反而不利于自己的气运。”

“先生还信这些莫须有的?”

“医与巫向来是不分家的,医从外治病救人,巫从内宽解人心,又为着‘百病由心起,治病先治心’,所以信一信也未尝不可。”

裴瓒垂眸扫了眼冒热气的药膳汤,闻着空气里与檀香混在一起的复杂药味,他不禁耸了耸鼻尖,连忙说道:“我没病,先生无需再准备这些。”

鄂鸿却说:“大人身体康健,只是心情忧郁。”

裴瓒言语刻薄,表露出几分抗拒:“喝了这些也无济于事。”

“大人近些日子不仅劳心劳神,还时常记挂公子,处在凉凉秋日,若是不注意保养,只怕离着病气袭体也不远了。”

提起沈濯,裴瓒虽没有说话,却是毫无善意地瞪了鄂鸿一眼,似是在埋怨对方多嘴多舌。

而他瞪完之后,想着鄂鸿总有说不完的道理来劝他,现在不喝也逃不了下一次,于是他端起海碗,将颜色怪异的汤水全部吞咽下肚。

比起前几次那些奇怪味道的药膳,这次的味道更不好。

腥气很重,不知添了些什么奇怪东西。

鄂鸿瞧他难看的脸色,赔着笑:“大人别嫌弃,虽然味道不好,可用得都是真材实料,保管药效十足强身健体。”

裴瓒没有开口,只掀了薄毯坐起身来,忍耐着那股奇怪的味道。

“天色还早,大人不妨去山中走走,散散心,回来之后,汤泉应该也打扫妥当了。”

鄂鸿将一切都给他安排妥当了。

可惜裴瓒懒得动,压根没有那份欣赏山中秋景的心思,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打算挪回屋里去。

鄂鸿并不随他的意。

跟在他的身后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说的话也无凭无据,让人摸不着头脑,乍听起来便觉得是随口胡诌。

可到最后,也成功地将人念叨烦了,逼得裴瓒跑出去躲清净。

该说不说,这皇庄虽背景成迷让人心里难安,但风景实在是别致。

还未真正地踏入山中,只在山脚下隔着院墙遥遥眺望,飒爽秋风送到脸上,让人清爽许多,似乎连日的烦心事都被吹去了大半。

入目,漫山遍野的红,并非春日的花团锦簇,却更加灿烂。

加之丝丝凉风吹来,鼻尖萦绕着草木清香,替代了药膳汤的腥气和打着静心名义的檀香气味,行在其中,踏上干枯的残枝碎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与不多的鸟鸣相合,不知不觉,山林更显静谧。

红玉山也不算高,顺着专门上山的小路,从下到上也不过个把时辰。裴瓒尚未有所察觉,便已经走到了半山腰的位置。

站在树下空旷的地方,遥望俯瞰,整个皇庄尽收眼底,从密密麻麻的农家院子到蜿蜒曲折的田间小路,似乎一切都逃不开他的眼。

然而,裴瓒刚收拢视线,扫过红玉庄前的道路,凑巧就瞥见一趟规模齐整的队伍。

八匹高头大马在前,明黄顶的轿撵在后。

细细看去,马上人不仅执着锦旗,还都是甲胄齐备的卫兵,而那顶华贵的轿撵后面,更是跟着十几位宫装女子,各个梳着齐整的发髻,戴着一模一样的珠花,低着头默不作声。

这是什么皇亲贵胄亲临?

裴瓒即刻警醒,想马上下山。

可是还没等他迈开脚步,就看见鄂鸿急匆匆地从院里窜出来,恭迎对方的大驾。

虽然行动急切,但准备得妥当,一瞧就是提早预备好的。

看来把他撵上山也是早有预谋!

见到这场面,裴瓒停了下来,妄图确认一眼轿里人的身份再走。

可是他离得太远,暂且不提能不能看不清那些人的长相,关键是轿撵里的尊贵人物只掀开了轿帘,连手腕都没露出来,矜贵地在轿撵里跟鄂鸿说了几句话,一刻也不曾露面。

见着轿撵直接抬进院子里,被房屋挡住,裴瓒也只能快速下山。

揣着疑惑的心思,他急急忙忙地跑下山,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同时,也没忘了将鄂鸿狠狠地骂一通。

果然跟沈濯待一起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越老越混蛋!

皇亲国戚到访庄子,居然都不知会一声,反而将他骗上山!

这老头,只怕心都是黑的。

裴瓒脚步不停地往山下跑,一刻也不敢歇,幸亏台阶小,他跑得也还算稳当。

不然只凭他慌里慌张的动作,怕是要一不小心摔下去。

好不容易到了山下,裴瓒扒在树后瞧了几眼,没看见那些侍卫宫女,幸运的是,庄子也没有后门,直接与红玉山相连,他也无需小心谨慎地叩门,而是直接从小道溜了回去。

只是,才想顺着偏僻的小路回屋,拐角处却突然冒出来一位宫女。

“是谁在鬼鬼祟祟的!”宫女一声呼喊,气势很足。

裴瓒以为那大人物来了偏院,而自己的举动又冲突了对方,当即拱起手行礼。

那位宫女却缓了语气:“原来是小裴大人。”

裴瓒听到这称呼,猛然抬起头,觉得眼前的宫女有些眼熟,就连对方身上穿着的宫装也很是熟悉。

多瞧几眼,似乎是长公主府里那些样式。

来到红玉庄的竟是长公主!

裴瓒再度行礼:“不知长公主在此,下官冒犯了,还请殿下恕罪。”

他礼数齐全,眼前的宫女却有故意刁难地意思。

对方上下打量着裴瓒,瞥着他因为跑急了而浮着红色的面颊,又扫了几眼他额角上的汗水,最后颇为嫌弃往后退了半步。

“大人去哪里了,竟如此心急,难道这红玉庄让大人不满,想要离开不成?”

“下官岂敢!只是去山间闲走,不料殿下突然……”

裴瓒还没解释,就被宫女打断:“昨日便已经遣了人通报,大人竟不知?”

话里话外都在刁难裴瓒,妄图把对长公主不敬的帽子戴到他头上,凑巧裴瓒气还没喘匀,一时间结结巴巴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辩解。

还好,宫女也不都是这样。

裴瓒急得满头大汗时,从拐角里走出另一位宫女,似乎还有些地位,一露面就让方才那人主动退后了。

对方也先是扫了裴瓒几眼,而后温声细语地提醒着:“小裴大人,殿下正在前院,想跟大人说几句话,只是瞧着大人形色匆匆,不宜面见殿下,还望大人先去沐浴。”

就算裴瓒没有浑身难闻的气味,却也是汗津津的。

这副狼狈的模样去见长公主,实在是不妥。

刚好他需要时间想想待会要说些什么,对方有这意思,裴瓒干脆顺着话离开了。

第100章 戏水 对抗路情侣

汤泉之内, 热气腾腾。

如先前的孟公公所言,红玉庄里的这处暖汤是天然温泉,本是露天淌在山间的。

后来为了方便来到此处的贵重人物享受, 这才在外面加盖了屋子,装饰得富丽堂皇,汤泉也修葺成规整的模样,方便入浴。

拨开层层纱帘,在冷气的冲撞下, 汤泉升腾起的白雾更盛, 带着热气冲上来, 刹那间便冲去了秋日里的凉气,就连裴瓒心里那份即将面对长公主的紧张感也随之减淡。

屏退了所有侯着的下人, 兀自褪去衣袍, 只身浸入热汤泉中。

起初, 过高的温度对于他这个吹了秋风的人来说还有些冷,可消磨了片刻,热气裹着全身,他习惯了这温度, 便完全沉浸其中。

裴瓒枕着汤泉边沿,坚硬的玉石让他保留了一丝清醒,可整个身体泡在温热的泉水中, 一睁眼,又是白蒙蒙的一片, 让他有些昏昏然。

幸而惦记着长公主还在等候, 他才不至于彻底昏睡过去。

只是不知为何,略微泡了片刻,他就觉得身上热得有些不寻常, 似乎并不是汤泉的温度……

先前他从山上急匆匆地跑下来,便已经有这种感觉了,五脏六腑里燥热异常,像是窜出了一缕火苗,在烘烤着他的心,可惜后来得知是长公主到访,他心里的火瞬间熄灭,由内而外地变得冰冷,才不至于燥热。

然而,此时此刻,泡在温暖的汤泉之中,那股无名的燥热之感却再度浮现。

裴瓒觉得有些不对劲,找不到原因,只顾着从汤泉中起身,可他在沿上看了一圈,自己先前褪下来的衣裳竟不翼而飞了!

这让他怎么办!

现下庄子里都是长公主的人,就算他不要这面子了,就这么光溜溜地跑出去,恐怕被长公主的人看见了,也要治他个不敬之罪!

天杀的,要是让他知道是谁在背后坑他,他一定要对方吃不了兜着走。

裴瓒懊恼地拍着汤泉水,一瞬间,脑海中闪过鄂鸿的笑脸,下午时就是这人端来了药膳汤让他喝下,还故意让他去山上散心,错过长公主到访的时候,而且这人一早就说过让他来汤泉的话。

难不成,鄂鸿是故意这么做,让他在长公主面前失态?

可这么做,对鄂鸿又有什么好处呢。

裴瓒总觉得鄂鸿不至于坑他至此,背后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可现如今他连这汤泉都出不去,就更别提去鄂鸿面前质问了。

更何况,在质问鄂鸿之前,他该想想如何面见长公主!

“长公主到——”

完了。

那声音拖得很长,似是在刻意提醒屋里的人,可不管怎么提醒,裴瓒都觉得自己是走投无路了。

他想逃,却没地方逃。

想着不管不顾地先上去,随便找个纱帘将自己裹起来,可一想到过会乌泱泱的人进来,他那样只能出丑,便否定了。

甚至,连憋一口气滑到水下这种馊主意都想出来了,最终也为着他不会水而放弃。

“怎么办?怎么办?”

裴瓒在心里把鄂鸿骂了千万遍,此时也同样心凉,可因为汤泉热气的缘故,肺腑中的那股燥热感并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他一愣神,脑海中冒出个荒唐的念头。

鄂鸿那老混蛋该不是卖他求荣吧!

可长公主殿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怎么会瞧上他呢!

裴瓒绞尽脑汁,却偏偏无法集中注意力,直到他感觉到几缕冷气随着打开的房门泄进来,才心如死灰似的稳住了自己。

他背对着房门的方向,动也不敢动,只想当场晕死过去,然而他越是这么想,精神却越集中,连对方拨开珠帘薄纱,踩在玉石板上的动静都清晰可闻。

“殿下——”

裴瓒没选择装死,而是打算在对方彻底靠近前,喊停对方,虽然这么做不合规矩,但是今日的事本就够荒唐了,哪里还能再谈什么规矩呢!

就算长公主不把他当回事,那至少也要顾几分沈濯的面子吧!

可是,裴瓒虽喊出了声,对方的脚步却并未停止,甚至越来越快。

他的心提在了嗓子眼,盯着水面上倒映的龙凤纹浮雕,劝诫的话尚未开口,一道冷气突然从身后袭来,紧接着,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搭在了他的脸侧,拨弄几下,暧昧意味十足。

“这于理不合!”

裴瓒怪叫一声,一眨眼溜进了水里。

然而他没有脱身成功,半只胳膊被人拽住了,那只手也分外有力,无论他怎么挣扎,都脱不开,死死地牵住他的胳膊,像是要活生生扯断,就连他不同寻常的力气,在此时也发挥不出任何优势。

奇怪,当真是奇怪……

“哗”得一声,裴瓒直接被拽到水面之上。

顾不得看被掐红了的胳膊,裴瓒死死地盯着眼前那张好看的脸,双眼中写满了诧异。

“沈濯?你没死?”

“小裴哥哥,这是说什么话。”

沈濯微眯起眸子,对他的这句话相当不满,却全然不想自己方才的举动给裴瓒带来了多少惊吓。

“混蛋……”裴瓒推搡几下,彻底挣开了对方,可他却因为失了力气倒向池中。

见状,沈濯没再急着将人拉出水面,而是解了身上纤细的腰带,只穿着薄纱似的衣裳,一步步地踏入汤泉之中。

房门合紧,屋内热气再度聚拢。

两道身影重叠在一处,黑发缠着黑发,唇舌也绕得难舍难分。

良久,挤尽了肺腑里的空气,裴瓒终于受不住了,挣扎着把人推开,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最后才浮在汤泉中央,顶着燥红的脸问道:“沈濯,你不是说让我去京都寻你吗?”

“你被扣在此处,何日能回京都?”沈濯笑着问道,“我想你想得紧,索性先来看看你。”

裴瓒总觉得这不是说话叙旧的地方。

别说沈濯了,就连他看一眼对方,都会被氤氲的雾气蒙了心,生出几分歹意来。

于是裴瓒慢慢向后移动着,靠近了温度略低的池壁,他才开始揣摩沈濯方才的话——他被扣在此处。

看来沈濯是清楚地知道这事的前因后果了,甚至还能以长公主殿下的名义混进来,想来沈濯回去京都,也不全是假借着虚名头,而是有盛阳侯府的背后运作。

可他被扣在此地,以及那块碎玉环,又是谁的手笔呢?

裴瓒正准备开口询问,沈濯却猛地扑了上去,不等他有所反应,率先扣住了他的双臂,将其反剪在身后。

“良辰美景,还要说些煞风景的话吗?”

“怎么就良辰美景了……”

裴瓒的话才刚出口,就被堵了回去,沈濯像是疯了似的欺上去,在寒州伪装出来的忍让就随着今日的雾气一起消失在空气里,蜕去了那层皮,现如今的沈濯就是不折不扣的混蛋。

只是不清楚什么原因,裴瓒没似以前那样抗拒沈濯的举动,甚至胸腔里激烈地鼓动着,让他偏了头,纵容着。

或许是在玉环碎了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想法了,又或许……

沈濯咬着他的颈侧,留了几个不浅的印子,却像是发现了裴瓒的顺从似的,突然停下来,喃喃说道:“裴瓒,我在回京都的路上记起来,你还欠我一次好处的。”

“嗯……”含着水雾,眼里藏着湿漉漉的情意,裴瓒看着眼前人,现在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只一味地应着,等沈濯继续说下去。

“我原本以为你是不会肯的,便让鄂先生给你的膳食里添了些滋补的药材……”

这王八蛋!

裴瓒挣了挣手,眼神迷离着往沈濯面前凑,见他这副样子,沈濯果然没在拘着他,而他在一开始也没做出过激地举动。

反是微微张着嘴,被水汽热得发红的嘴唇,索吻似的凑过去,同时双手也不由自主地缠上了沈濯的脖颈。

等到距离足够近时,裴瓒却猛地往前一撞。

沈濯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顿时铺天盖地的痛感就袭上来,随着他的一声惨叫,鼻腔里两股热流顺下,将满池汤泉给污染了。

裴瓒见状,浮到池边,连滚带爬上岸,抓了最初沈濯扔到旁边的衣裳就想跑,也顾不得浑身的燥热了,甚至礼义廉耻这四个字也被他抛在了脑后,急匆匆地披上沈濯那几件伤风败俗的外袍,赤着脚就跑了出去。

门外的侍女也拦不住他,等着反应过来,想去抓他的时候,裴瓒却仰着手大喊:“世子爷受伤了!快去救他!”

厮混的时间不短,屋外已然天黑。

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和心里那股燥热,裴瓒凭借着这几日积攒的熟悉感,蒙头跑回自己的卧房。

不跟任何人说话,一进屋就灌了几杯凉茶。

沈濯虽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可鄂鸿还真不至于给他下药,近些日给他的药膳虽然大补了些,却也能压下去,他几杯凉茶下肚,那股不言而喻的感觉便消失了大半。

只待他靠在风口歇息了片刻,彻底缓过来,清醒了,才换上干净的衣裳,想将沈濯的衣裳扔出去。

没想到他一出门,就瞧见那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