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跑三两步,那几位死士便齐刷刷地跟上去,人虽然不多,却足以拦住裴瓒的前路。
“你们要对我动手?”
“属下不敢,只是请大人莫要莽撞行事。”
裴瓒心里也清楚,沈濯必然交代过这些人,要仔细对待他。
现如今这种情况,眼前的这些人多半不会硬来,但也会使尽手段阻拦,不让他如愿以偿。
这种情况是最难办的。
裴瓒就算是想讹他们一下都行不通。
除非,是出现旁的转机……
两方僵持不下,在旁看着的韩苏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听裴瓒的,可裴瓒偏生要往危险的地方跑,听这些死士的,似乎又违背了他身为忠仆的宗旨。
幸好,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从竹林中赶来,喊打喊杀地逼近。
甚至,隐隐约约地还能听见裴瓒的名讳。
“什么人在此!”
隔着几道竹影,赵管家瞥见眼前虚实掩映的影子,下意识地喊出来。
此刻躲也没地方躲,裴瓒又不配合,那些死士只好各自持了刀剑戒备着,将裴瓒挡在了身后。
“赵叔,似乎不是咱们府上的人……”
“是那位御史!”
“不好!果真有人闯进来了!”
谨慎地往前挪动几步,瞥见那晃晃刀光,赵管家一惊,顿时想明白这些人是打算劫走裴瓒。
而他不敢犹豫,大手一挥,直指过去:“围住他们!”
三两个死士互相瞥视一眼,嘲笑着这些人的自不量力,下一秒,未等那些只会些花拳绣腿的下人冲到眼前,他们便已经动手。
只听见几声凄厉惨叫,血色便落了一地。
后面的人顿时起了撤退的心思,相互拖拽着不敢上前,却又畏惧赵管家的威势,一时没有逃跑。
处在人群之外的裴瓒却觉得,再不跑就要丧失这天赐的好机会了。
他没有任何犹豫,扭头便往反方向跑过去,离他最近的那位死士下意识地抬手妄图将人抓住,没想到裴瓒也是灵活了许多,躲开了对方的手臂,快速地奔了几步之后,一头扎进茂密的竹林中。
裴瓒不敢停歇半刻,头也不会地往深处钻。
细碎的叶片划过他的脸颊,坚韧的竹枝也接二连三地抽落到脸上,尽管如此,裴瓒也闭着眼一字不吭地跑着,生怕慢了一步。
踩着脚底枯叶,耳边尽是窸窸窣窣的动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竹树逐渐稀疏,隔着绰绰的几道虚影,裴瓒便看见几步之外,有一塘映照着各色彩灯的池水。
第86章 戳破 他什么都知道
如墨夜空, 悬着一道弯弯的窄月,散发出的莹黄色月晕向四周无限地蔓延着,似乎永远都到不了边界。
不过, 月色没有过分刺眼。
散发的月晕也是柔柔的,宛若一缕薄纱垂落。
笼着一池清水,混着各色灯光,叫人眼前一片迷离景色,只觉得不在人间。
然后, 噗通一声惊响, 搅碎了这虚幻景象。
一道惊慌失措的黑影, 猛地冲出岸边竹林,见着近在咫尺的池水都来不及反应, 便一头扎了进去。
伴随着哗哗水声, 水面之上泛起了层层波纹。
“怎么回事?”
“有人落水了?那身影看着像……”
塔楼上的死士被这动静惊扰, 看了眼身旁的同伴,低声询问一句后,便眯着眼睛往楼下池水中瞄去。
可是,又碍于身后的主人在静静品茶, 并不敢有太多的动作。
直到水中之人奋力扑腾出水面,两人顿时瞪圆了眼睛,也顾不得是否打扰沈濯, 只惦记着,若是不立刻喊人去救, 过后被沈濯知道了, 吃不了兜着走的也只会是他们。
于是,两人像是才发现似的,满脸不可思议地喊着:“那是裴大人!他落水了!”
闻言, 沈濯立刻起身。
不管情况是否属实,他第一时间来到围栏边,越过两人向下扫了一眼。
沈濯不用过多打量,只一眼,便认出落水之人的身份。
“去救。”冷冷的一声,充斥着急切。
“是!”
两人同时应声,一个个地都想表现。
只见一人循着楼梯,一层层地冲下去,跑得很是心急,而另一人更是夸张,仗着轻功略微强了些,直接从围栏处一跃而下。
沈濯站在高处,眉头紧缩。
在动手之前,他着意吩咐过,一定要把裴瓒彻底带离兵马总督府。
可是眼下,这人又莽撞地出现在这里。
是来寻他的吗?
纵使沈濯在心里肯定了答案,直到裴瓒是有意来找他的,可他却没有半分惊喜。
因为他相当清楚,处在这个节骨眼上,裴瓒绝对不是放心不下才冒死只身前来,反而,裴瓒是急冲冲地过来兴师问罪的。
若是没有这一池的水,裴瓒没有坠进去,他或许还能视而不见。
偏偏,又闹出让他无法忽视的动静来……
沈濯盯着搅动的池水,目光从被拖上岸的那人身上,转到水面的层层涟漪之上。
他在怀疑,裴瓒是不是知道他身在此处,又笃定了他不会坐视不理,所以在望不见小船之后,才出此下策,直接跃进水中,以此进入水中心的塔楼。
神游天外之时,从楼梯跑下去的那位死士,已经撑船到了对岸。
两人将裴瓒安置在船上,只会片刻,但由于离着太远,沈濯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总之,小船在映着彩色灯光的水面上划开一条波纹,悠悠地驶向水中央的塔楼。
而裴瓒看似镇定地坐在船头,看向楼中那人。
“沈濯!你为什么——”
裴瓒憋着一肚子火气,噔噔噔的几步,一溜烟冲上最高层,堪堪瞥见帘后的人影,就急不可耐地开口质问。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身侧的屏风后突然伸出一只手。
“裴瓒。”
出声的瞬间,人已经被沈濯拉至怀中。
他的声音闷沉沉的,似乎藏着许多心事,此时更是不顾裴瓒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只一个劲地抱着,片刻也不肯松开。
“怎么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叫人看了可怜。”
“杨驰,他不能死。”裴瓒没心思跟他胡扯,将人推开后,一本正经地看着对方。
沈濯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眼神从滴水的发尾扫过,眉眼中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笑意,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你这样子,跟在京都那次落水似的,只是寒州不比京都,此地天寒水冷,容易着凉生病。”
裴瓒不满:“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在听。”沈濯眨眨眼,点头应了,继续道,“你别再折腾自己了,杨驰之事,我有分寸,必不会叫你失望。”
“必不会叫我失望?”
裴瓒将他的话重复一遍。
比起沈濯语气里的保全之意,裴瓒说这话时,话里话外都是质疑。
从语调到眼神,充满了对沈濯的不信任。
裴瓒本就觉着,他对沈濯的态度早就不似一开始的那般。
来到寒州的这一路上也经历了许多,令他痛苦、后悔,还有些许内疚……每一件事他都难以忘怀。就算是短暂地压下去,将所有的不痛快憋在心里,结果也只是会积少成多,攒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后,再一起涌出来。
就好比现在,他不信沈濯会有分寸。
或者说,裴瓒并不觉得沈濯藏起来的私心会完完全全地为了他。
“你必定会叫我失望的。”拖着细微的一道叹息,裴瓒果断地否决了沈濯的话。
“不,怎么会……”
沈濯即刻去拉裴瓒的手,但是刚刚有所动作,就被对方抬手阻止了。
裴瓒向后撤了半步,与眼前人拉开距离,直接说道:“就算我现在没有扳指,我也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我是为了你。”
“那就别杀杨驰,让我押他回京都。”
话音刚落,气氛便在一瞬间凝滞。
裴瓒紧紧锁定眼前的男人,留心对方垂下的眉眼和微微抿着的嘴唇。
他这次不想再跟沈濯说些似是而非的话。
同时,更是知道杨驰的重要性,下定了决心要把那人送回京都受审,所以他说得格外果断,不给沈濯任何打着马虎眼糊弄他的机会。
在楼中守着的下属察觉到不对劲,很是识趣地退下。
一时间,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从渺远的夜空到塔楼,从昏黄的月晕到澄明的烛光,都只存在于他们两个的眼中。
“沈濯,你身为盛阳侯府世子,负有皇室血脉,身份贵重,已经是无数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却又偏偏跟京都腹地的江湖门派有着斩不断的关系,这本就可疑,早在幽明府识破你身份时,就应该告知陛下。”
“可你没说,还替我遮掩。”
沈濯不想跟裴瓒恶语相向,借着这句话的机会,伸手抚上对方的脸。
但很明显,裴瓒还没数落完。
“啪”得一声,把沈濯的手拍开,裴瓒口齿伶俐地继续说道:“我不说,是因为惜命,不想惹火上身,只是就算万事小心,也仍旧未能免俗,还是被你的一斛珍珠坑骗着来了寒州。”
听到这番质问,沈濯微微低下了头。
“寻芳楼之事,我不想再提起,也不会再追究。”
裴瓒的脑海中适时浮现那几日的画面,虚虚浮浮,他实在不愿面对。
包括后面的种种,沈濯的假意知错,三句真七句假的忏悔,现如今他都不想再追究了。
“可有一事。”
“什么?”
“你的不臣之心。”
裴瓒早就想到,沈濯不会平白无故地跟杨驰这种人扯上关系。
虽说赈灾银一事关乎寒州百姓,又是皇帝眼中的要事,可归根结底与沈濯并无关系,他能提早找上杨驰,与其来往密切,必然是为着别的原因——比如说,杨驰身为寒州兵马总督,本就手握重兵,却又跟北境敌国来往过密。
京都势力错综复杂,哪怕沈濯是皇亲贵胄,因为出身的原因,没有侯府和皇室的支持,他也难站稳脚跟。
所以,他在动了觊觎皇位的心思后,必然不能长久地留在京都。
京都势力不可靠,便抓住了幽明府。
又顺着幽明府这条线,依靠他的北境血脉,与敌国有了联系。
更何况,沈濯不必将自己完完全全地视作大周人,也自然不会在意大周子民的生死。
“送去平襄王府的那封金泥印信是你写的,你承认过,那时候你就想借出兵北境的由头,除掉平襄王父子。”
沈濯心虚地笑了:“他们对大周社稷有益,我为什么要动手除掉他们呢?”
“赵闻拓是你的人,不除掉他们,怎么让赵闻拓戴罪立功成为大将军呢,他受众没有实打实的兵权,又该怎么为你效力呢?”
沈濯的笑脸一瞬间垮下来。
冷锐的视线凝视着眼前的裴瓒,分明每句心声都未曾错过,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被蒙混过去。
他到底是怎么想到的?
想到这些有多久了?
如果没有今日之事,又会在何时说出这些话呢?
沈濯没有去想裴瓒点破这些的目的,而是一味地觉着,裴瓒远比他想的要聪明得多。
看似对他放松了戒备,实际上却没有丝毫疏漏。
步步盘算,小心翼翼。
虽说偶尔看起来有些靠不住,却意外地能给人带来惊喜……
“小裴哥哥,你今日好厉害啊。”
“?”
沈濯脸上重新挂起笑容,眼底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钦慕。
仿佛裴瓒的冷眼相对和步步紧逼并没有让他感到任何紧张,反而刺激得沈濯萌生出新的爱意。
裴瓒摇摇头,觉得实在难以理解沈濯的想法。
“沈濯,你要做什么,我无权干涉,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心思,我更管不着,这是你的故土,不是我的,只是杨驰这人,我必须带走。”
第87章 猜忌 目前信任度为0
沈濯并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在裴瓒的目光里, 他微微低下了头,暗中磨搓着扳指,将对方不容拒绝的决心听得一清二楚。
他莫名的有些紧张, 私底下也悄悄地捏起了拳头。
放在以往,沈濯必然会借此机会,再去试探一番裴瓒的真心,可是那坚决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反而让他生出退让的想法, 让他此时此刻在面对着裴瓒时, 不敢有半分冒犯的心思。
甚至, 一种怯懦的想法在心间萌生——
如果再逆着裴瓒的心思行事,一味地遮掩私事而不顾对方的态度杀死杨驰, 那裴瓒绝对会跟他翻脸。
以往还能不知分寸地赌一把, 但现在不行。
裴瓒对他已经忍耐到了极点, 一旦他出现什么差错,裴瓒绝对会毫不留情地离开。
视线落在袖口,沈濯不着痕迹地吐了口浊气。
再抬起头,他神态自若地牵起裴瓒的手, 心里万般小心,说出的话也十分谨慎:“小裴哥哥,我怎么会阻止你把杨驰带走呢。”
裴瓒的眉头依旧蹙着, 整张脸上都写满了怀疑。
无论是先前的奇怪举动,还是在这个不恰当的时机出现在塔楼, 沈濯都将别有用心表现得淋漓尽致, 以至于,裴瓒根本不相信沈濯没有杀杨驰的心思。
可话又说回来,沈濯因为背地里跟杨驰的勾当不被公之于众, 想要杀对方灭口,这些都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
沈濯本人和他的下属都没有亲口承认过。
【沈濯背地里干了什么,我也不清楚……或许是杨驰那厮故意栽赃呢?】
【纵然沈濯是带着目的前来的,可他总不能真的将寒州百姓,大周的江山社稷不放在眼里把。】
裴瓒在心里泛起嘀咕,一时竟也忘了扯开自己的手。
沈濯见状,轻轻地在裴瓒手心勾了勾,吸引他回神。
纵使对方的手在第一时间抽走,可也算是留给了他解释的机会。
沈濯便立刻看向楼梯口的方向:“小裴哥哥也看到了,这些幽明府的人,并非是我提前布设的,若不是陈遇晚想办法联络上流雪,恐怕现如今我也见不到他们。”
这话说得实在在理。
裴瓒也知道,把流雪和一干死士叫来的事陈遇晚,而非沈濯。
而且,从他被韩苏叫醒,到他不顾一切地摆脱幽明府众人,独自来寻沈濯,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沈濯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做不到构想出一个完整的计划,并且在人生地不熟的兵马总督府中完美实施,更没空再登上塔楼隔岸观火。
“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裴瓒的态度略微放软了些。
沈濯更是装得毫无准备,摇摇头,单纯地看着眼前人:“我不清楚,只听小裴哥哥差遣就是了。”
“生擒杨驰……”裴瓒说得有些犹豫,像是还没拿定主意。
沈濯便继续说:“若想擒他拷问,那我便遣人将他抓来,若是不想,就随便找个地方将他宰了,再派人去清点府中杂物,找出他在寒州犯下诸多恶事的证据。”
抿着嘴唇沉吟片刻,裴瓒缓缓抬起头。
在一瞬间,他眼睛里的迷茫困惑通通消失不见,而是倒映着檐角下灯笼的彩光,将整个人衬得神采奕奕。
像是在经历了寒州的数日风雪之中,终于在厚重阴云中窥见了天光。
“我要你,亲自将他押来此处。”
沈濯目光黯淡,犹豫着要不要答应。
恰逢此时,没给出肯定的答案,府中一角突然窜出刺目的火光。
在塔楼上遥遥望过去,那簇火光在府中迅速蔓延,爬过无数院落墙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府邸吞噬。
而在火光之中,更是夹杂着凄厉的惨叫声。
一声接着一声,因为隔着远的缘故,传到裴瓒耳朵里时,声音已经很小了,可是仍旧让他头皮发麻。
“那是,杨驰的声音?”裴瓒快走几步,直接冲到围栏边上。
只见他,双手紧紧抓着雕花栏杆,半个身子向外探着,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听得更清楚些。
可兵马总督府占地广大,塔楼所在之处离着杨驰实在太远,能够钻进耳朵里的,更多的还是从空旷缥缈之处吹来的呼呼风声。
沈濯见他如此心急,连忙过去,拽着裴瓒的腰带轻轻向后一扯:“应当是流雪出手了。”
“是谁安排的?”
“应当是陈遇晚?毕竟是他联络得流雪,也应当是他与流雪商量的。”
沈濯表现得极为不确定,看起来是在推测,可实际上是不动声色地将这顶帽子扣到了陈遇晚头顶上。
裴瓒没时间追究真假,生怕流雪失了分寸。
白日里就瞧着那杨驰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表面上看着像天不怕地不怕的莽夫,在寒州这些年确实也不怕皇权,可偏偏惧怕鬼神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果然是坏事做多了,心虚,才会惧怕这些。
现如今,如果只是让流雪去恐吓他,那倒没有问题,可偏偏裴瓒要的是杨驰不疯不死,这便有些难了。
毕竟,他也见识过流雪的手段。
“你放心,流雪不会乱来。”沈濯若无其事地说了句宽慰他的话。
可惜裴瓒不信:“他的手段我还不清楚吗?”
“有陈遇晚在。”
“陈遇晚也恨不得他死。”
裴瓒说完,便直接转身下楼,准备去往火烧得正旺的府邸中心。
他在心里默默收回刚刚说过的话——
他不需要沈濯亲自把杨驰带到他面前了,为保万无一失,他要亲自去将人擒拿。
只是,沈濯怎么会放任他只身前往。
且不说,沈濯的确还存着几分遮掩私心的想法,单单是先前裴瓒独身闯火场导致昏迷不醒的前车之鉴,就足够沈濯去阻拦对方了,虽然当时的沈濯并未在场,意外地发生也跟他没有多大的关系,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后怕不已。
想都不想,沈濯便紧跟着裴瓒身后下楼。
他也忘了伪装坡脚,步步紧跟着,片刻也不停。
楼梯又长有陡,沈濯却在拐角处直接越位到裴瓒身前将人拉住。
“你要拦我?”裴瓒眼神向下一落,方才身后那行动利落的脚步声他也听到了,只是如今并没有不给情面地点破。
沈濯紧紧攥着眼前人的手腕,心里的虚惊未平:“我不敢拦你,只是同你一起。”
裴瓒没有说话,更没有直接甩开他的手。
而是有心地放慢了脚步,任由沈濯在一侧跟着。
夜色深重,池水波荡。
塔楼下的池塘似乎已经知晓了府中的不太平,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连带着倒影的那一弯月亮也随之摇摆。
淡淡的月晕也沉进幽幽池水之中,让其更加分不清界限。
而裴瓒站在小船之中,远远地望一眼,半边的夜空都是火红。
满目尽是疯狂燃烧的火焰,在屋顶房檐上不知疲倦地跳跃着,似乎要直冲云霄,将天空也烧出窟窿。又或是,这兵马总督府的屋脊本就高耸得骇人,此刻被烈火吞噬着,才显得这一切都势不可挡。
下了船,裴瓒一路小跑,直直地往火势最凶的地方跑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所有的声音——凄厉的惨叫,燃烧的木头,人来人往的呼喊,甚至是那冰冷的水泼在烈火之上的动静,在他离开水中塔楼的瞬间都被放大了。
随着他逐渐靠近,周围的温度也在慢慢升高。
原本的兵马总督府,是因为奢靡无度,屋外也燃烧着炭盆的缘故,才走到哪里都觉得温暖。
可现如今,完全是烈火灼烧的热。
还未走到火势最要紧的地方,裴瓒便满头大汗,原来湿漉漉的衣服都被烤干。
“别再向前去了!”
眼见着裴瓒又要做出冒死闯火场的举动,沈濯赶紧冲上前拉住他。
“杨驰呢?”裴瓒的眼神迷失在火红一色之中。
他看着原本富丽堂皇的庭院,此刻被烧得乌黑,花花草草成了灰烬,其余的也看不清原本的样子。
不过裴瓒还无心在意这些。
他焦虑着杨驰的去向,一时间强行压下去的火气也涌上来,“杨驰呢!是谁放得火,沈濯!不让你杀他,你便叫人放火烧府来个毁尸灭迹!你到底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这么惧怕我将他送回京都!”
“裴瓒……”沈濯愣在原地,伸出手想拽一拽对方的衣袖,再开口解释。
可未等碰到,裴瓒便愤愤地转过了身。
沈濯实在冤枉。
这场火不是他让人放的。
他已经答应了不会对杨驰动手,那必定不会再去挑战裴瓒的底线。
可惜,裴瓒正在气头上,耳朵边充斥着火焰将木头烧得噼里啪啦的声响,根本听不进半句解释,只见他瞪着眼睛,双眸里倒映的火色也不知是不是出自他的心里。
面对如此气盛的裴瓒,沈濯并没有半分被对方气势压倒的感觉。
反而用目光紧紧追随着对方,像诚挚的信徒,用最纯净的眼神施以注目之礼,同时,也像是起了好奇心思,想要挖掘裴瓒平日里那温和皮囊之下,鲜为人知的情急的一面。
第88章 败者 尘埃落定
裴瓒正在气头上, 两颗眼睛里倒映着的火光,像是真实地在他的胸腔里燃烧一般,他狠狠地瞪着眼前人, 恨不得将其咬上几口解解气。
不过,恼了片刻,被风一吹,便清醒了。
这不应该是他责怪沈濯的时候。
就算这人有天大的过错,私底下干得事再怎么见不得光, 当务之急都不是跟沈濯要个说法, 而是要牢牢抓住这唯一的机会, 抓到杨驰、
裴瓒一转身,望向烈火焚烧的庭院。
隔着院墙, 从石门望进去, 那里面已经被烧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满目焦黑,更瞧不出是否还有人在里面。
他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办法去确定杨驰是否在内。
索性心一横,再度起了闯火场的心思。
沈濯不会看着他冒险。
刚踏出去半步, 沈濯立刻拽住裴瓒的臂弯,不费吹灰之力地往回一扯。
“你要是有心拦我,就替我将杨驰找出来!”
沈濯不敢正面回应他, 飘着眼神看着旁处,看起来便心虚, 而后更是故弄玄虚地轻声说了句:“别急, 有人来了。”
裴瓒明显不信,正想反驳,一道踉踉跄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夹杂着声嘶力竭地呼喊, 裴瓒听得并不真切,特别是近处那房屋烧着的声音,将那惊慌失措的脚步声盖住了大半,更是让他迟疑那声音是不是听错了。
直到他隐隐约约看见一道狼狈的影子——披头散发,慌不择路的杨驰。
对方只穿着件里衣,踢踏着一只鞋子跑来,脚步踉跄,很是急切,时不时地回头望着,似乎是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追着他。
裴瓒下意识地想去拦路,但还没来得及挪动半步,就被沈濯硬生生扯到旁边角落里。
沈濯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眼见着杨驰越跑越近,裴瓒也看清了,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有两道白影如同鬼魅似地跟着他。
那两道白影,双脚离地,在半空飘着,脸色也是如墙灰般的死白,更有一道鲜红长舌从嘴里吐出,乍一眼看上去很是唬人,像是从地狱里逃出的恶鬼,连裴瓒这种不信鬼神的人见了,都不免有片刻的心慌。
可在火光的映照下定睛一瞧,便能清楚地看到对方腰间用来飘荡的麻绳,甚至就连那鲜红的舌头也不过是布条扎的。
早想过用鬼神之说吓唬杨驰,可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直白。
偏生杨驰又一幅被吓得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里无一不是惊恐之色。
“到底是谁出的主意?”裴瓒问道。
沈濯更是答得不假思索:“陈遇晚。”
“他可没这份心思。”
裴瓒不是觉得陈遇晚想不到这一层,而是时间仓促,陈遇晚更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太可能让人提前去准备,而且就算他与流雪关系匪浅,甚至是通过消息,也不能将计划布置得如此全面。
这一晚上,装神弄鬼,放火烧府,还要救人,陈遇晚一个人无法顾及周全。
被看透得差不多了,沈濯却仍是把黑锅甩到别人身上:“流雪和鄂鸿先生总是有这些古怪的东西,此刻拿出来用,也不稀奇。”
裴瓒幽幽地望了他一眼,眼里分明写着:我早猜到是你。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更懒得拆穿沈濯对今夜之事的预谋。
他继续看向那四处逃窜的杨驰,这人好像完全丧失了理智,不知道哪里该去,哪里不该去,只一个劲地闷头跑着,险些冲进大火焚烧的庭院里,直愣愣的被烫得一趔趄,才急急地掉了头。
然而,就是这转身的片刻,身后那两道白影直接扑了上去。
只听见杨驰一声尖叫,整个人在地上不停地翻腾着,像是案板上的活鱼看见了明晃晃地刀光后在垂死挣扎。
在寒州叱咤风云这么久的人,必然不会如此轻易地死去。
杨驰猛地腾身,眼里带着几分凶光,在满脸恐慌之中多了些拼死一搏的勇气。他用身体死死压住一人,双手掐着对方的脖子,连额角青筋都暴了出来,看他这架势,似乎是想跟对方同归于尽。
眼见着被掐的那人双目翻白,几乎要晕死过去,他的同伴不会见死不救。
不过,那细长的双手都在杨驰的手臂上留下道道血痕了,杨驰也没有半分松手的迹象,拼尽全力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裴瓒觉得是时候站出去了。
可他挣了挣手臂,还被沈濯牢牢攥着,回头扫一眼沈濯,对方也没有任何出手相救的打算。
“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打算出手?”
“何必心急呢?”沈濯轻轻地一句,全然不把手底下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裴瓒微微蹙眉:“你的人,都见死不救?”
“我的人?”沈濯故意拖长语调,将他的话重复一遍,像是反反复复地将这几个字在唇齿间揉碎,最后浅笑着说道,“那大人帮帮吗?”
未等裴瓒想明白要帮什么忙,他整个人已经被沈濯推了出去。
从角落里忽然窜出一个人,其他三人必然都看见了,特别是杨驰,眼里的凶光更甚,像只许久都未进食的恶狼,只差在一瞬间遵循本能扑过去。
“我就知道!什么鬼啊神啊,都是你们来诈我的!”
杨驰放开那陷入昏迷的人,随手一扯,仗着悬殊的力量,像扔开一件杂物似的将另外一人轻松甩开。
他狞笑着起身,头发散乱,里衣上也沾了些脏东西,整个人看起来不像是久居高堂的兵马总督,而是不知名的小混混或是山野绿林。
“没想到啊,堂堂御史,也会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被指名道姓地骂着,裴瓒没露出半分慌乱,盯着步步紧逼的杨驰,反而神态自若地回怼着:“你怎么不说,是老天都看不过你的所作所为呢?”
“老天看不过我,早就叫人收了,何必等到今日!”
听到这话,裴瓒没由来地淡漠一笑:“今日,我不是在此吗。”
杨驰突然停下来,眼里凶光消退,多了些怀疑。
“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怎么敢踏入大人的地盘。”此刻裴瓒也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
今日,他并没有十足地把握。
进入那间酒楼,是完全无心的,被杨驰盯上并带回府,也都是无奈之举。
他无法反抗,才不得已这么做。
而现如今,说出来的话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裴瓒为了面上更自信些,私底下悄悄捏起了拳头:“大人也不想想,这兵马总督府的里里外外都被布置得如同铁桶一般,比起皇宫也不承多让,可怎么就让我的人闯进来了呢?”
他故意把幽明府所作的事揽在自己身上,又明目张胆地扫视着周围的火光。
最后,似笑非笑地对上杨驰满是血丝的双眼,轻轻地嗤笑一声:“大人,放火烧府,装神弄鬼,如果不是将你这固若金汤的府邸摸透了,我怎么敢做这一步呢?”
“你……”杨驰像是气到了极点,反而说不出话,盯着裴瓒看了好一会,才道,“幽明府的那个果然与你有勾结!”
“大人怎么想都好,只是如今,里外我已布下兵马,您已无处可逃。”
“兵马?”杨驰根本不敢相信。
虽然这兵马总督府已经成了筛子,可到底还是他的地盘,怎么就被裴瓒布置了人手呢?
不料裴瓒轻轻一笑,说道:“我奉陛下之名前来,怎么会只身一人呢?况且,你都知道我身边那位是平襄王府的人,怎么就不敢猜猜,大军陈列寒州边境的真实目的呢!”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寒州的位置如此重要,大人又统管寒州兵马军务,在陛下心里的分量可是不轻啊!”
言外之意便是,就算皇帝视他为逆贼,派兵镇压也是正常的。
这番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杨驰必然不信,可这些诓骗人的话语,偏生是从裴瓒这个巡按御史嘴里出来的,就算是假的,也多了几分可信度。
“怎么会……”杨驰摇着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仿佛走投无路,再也没有旁的手段可使。
见他这幅样子,裴瓒居高临下地问道:“大人,还要垂死挣扎吗?”
“……”回应他的,只有无尽沉默。
终于,裴瓒松开了一直紧攥的手。
他面上瞧着镇定,他心里却怕得要死。
怕眼前这疯子,一句话都不听,就要冲上来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他面前已经没有旁的人可以依靠了。
幽明府的那两位死士,为着要扮作鬼魂的缘故,挑选的都是身量纤细轻功极好的,而不是武功非常的存在,他们是指望不上的。
而他身后,也只不过是沈濯一人。
若是沈濯出手或许可以保他一命,但裴瓒总不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好在,有着巡按御史的身份加持,杨驰轻信了他的满口谎言,当真觉得他能冲破兵马总督府的层层守卫,还在府中设下这针对他的鬼神局面,又能说得动皇帝,派下重兵前来缉拿。
说到底,杨驰终究没能逃开心中的畏惧。
裴瓒望着跪在地上的人,不管从前的杨驰在寒州如何得势,往后他就只是败者。
第89章 辞别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庭院深深, 明月皎皎。
斑驳的松影垂落在小院石砖之上,轻轻摆动几下,坠落几根微不足道的松叶。
绵绵的风吹过, 随着突然到访的客人,将苦涩淡雅的松柏气味吹进开窗的屋内,同时也将明晃晃地烛火吹得摇摆。
裴瓒坐在书桌里,看见来人,他只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 揉揉酸涩的眼睛后, 便迅速低下头, 翻看着这兵马总督府里的账本册子与各类书信文书。
陈遇晚咧嘴一笑,迈着豪放的步子, 像一缕旋风似的冲进去。
自从几日前, 杨驰被吓了一通, 失魂落魄地被擒,陈遇晚的脸上便再也看不见半分苦涩。
而在杨驰内院里翻出跟大军中细作密谋的书信后,他的心情便更是畅快。
先借了几位幽明府的死士,派他们不停蹄向前线军中发去信函, 叫他的父亲平襄王务必揪出书信中所提及的几人,之后便开始清点这些年杨驰吞下的赈灾银钱、军中费用和民脂民膏。
整日忙得晕头转向,他却好似乐在其中。
然而, 比起陈遇晚,裴瓒整理杨驰一案时, 却满脑门官司。
不仅为眼下的案子发愁, 更是时不时地神游天外,被旁的人和事困扰。
陈遇晚一进书房,直奔书桌而去。
这间屋子算是府中账房先生的书房, 装饰得本就不算华丽,现如今裴瓒为了好摆弄那些整理出的证据,索性叫人把所有多余的陈设都搬了出去,只留了书架和桌子。
裴瓒坐在简陋地书房里,并不觉得有半分不妥。
反而像是回到了那些不属于他的书院记忆里。
只是陈遇晚站在书桌旁看了一圈,撇着嘴说道:“这间屋子,比起杨驰的书房,简直是天壤之别。”
裴瓒没有搭理他,而是抬抬笔,又落下几个潦草得辨认不出的字。
陈遇晚继续道:“他那间主院我去看了,富丽堂皇得很,陈设规制,就连我们平襄王府也比不上,许多新奇的东西,我更是见都没见过。”
“都烧成那样了,你也能看得出来?”
火灭之后,裴瓒带着人去抢救物件,除去些耐烧的瓶瓶罐罐外,大多数东西都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至于陈遇晚说的奇珍异宝,更是不知早在合适就变成了灰烬。
“在被烧之前啊。”陈遇晚拖了把椅子,神态自若地坐下。
反观裴瓒,听完他这句话后,原本的倦怠一扫而光,即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问道:“你之前去过杨驰的院子?何时去的?”
“在府中大火烧起来之前……”
陈遇晚也说不准那是什么时辰,颇为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后,把流雪找到他前后发生的所有事情讲了个大概。
从他以血激发药性,引来流雪的小蛇,到撑过昏迷时刻的恍惚,彻底清醒后随着幽明府众人摸向杨驰的院落,跟着他们装神弄鬼,吓得杨驰惨叫连连,再被他的一把火困在院中……唯有一点不完美的,便是那把火没困死杨驰,反而不慎叫人跑出去了,好在幽明府的死士轻功了得,将人吓唬了一路,又跌跌撞撞地把人逼回来了。
裴瓒听完,抿着嘴,表情很是沉重。
良久之后,他才有些别扭地问着:“你说,夜里突然起来的大火,是你放的?”
“是我。”陈遇晚坦然地点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为什么非要放火烧府呢!”一想到自己错怪了沈濯,还为着此事冷落对方几日,他的语气便不免急躁起来。
可是陈遇晚不清楚他的急性子从何而起,只一味地解释着:“我是想逼他一把来着,那些个兄弟去诈的时候,他并不信,还作势要杀人,这才不得已放火造势,而且他那院子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也就只有些珍玩,重要的书信不都在管家那里吗?”
裴瓒将他的话一字字地拆解着,知道对方根本不能理解自己的恼火。
他也无心解释,干巴巴地瞪了几眼,觉得实在浪费时间,便也懒得继续对峙下去。
这时,陈遇晚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陈遇晚心虚地摸了摸脸颊,试探着往前凑了凑,小心翼翼地问着:“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曾。”裴瓒头也不抬,扔下这冷冰冰的两个字,眼睛看似一直盯着账目册子上的文字,实际上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么去跟沈濯说清这件事,而后,他顿了片刻才说道,“围困杨驰,你做得并没有错,是我太心急了,思虑不周。”
“哦……”
裴瓒语气过于沉稳。
乍一听让人觉得他冷静,实则藏了淡淡的懊悔,每个字都在埋怨自己。
陈遇晚也能感觉到他的不对劲。
像是累极了懒得再去辩解什么,也像是把所有的错事都包揽到自己身上,满是自怨自艾。
如此情形,陈遇晚也不知道如何开解,任由桌边的烛火明明暗暗地摇晃了半刻,他才缓缓开口:“都关了这些天了,你不打算提审杨驰吗?”
裴瓒声音寡淡:“审他是大理寺跟刑部的事,我一个小小御史,怎么敢操这份心。”
陈遇晚满眼狐疑地扫过裴瓒的脸,察觉到对方的心情还是不佳后,他坐在椅子上微微向后仰着,摆出一副知心大哥的模样:“你是觉得知道的太多,会对你不利?放心,等你回京都之后,那就是陛下的心腹,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短时间内没人敢动你的。”
更何况,他陈遇晚是认下裴瓒这个朋友的。
不管裴瓒在京都遭遇什么祸事,但凡是他们平襄王府能帮得上的,陈遇晚必定会鼎力相助。
只可惜,裴瓒忧虑地事情并非这些。
他暂时也不想剖开讲给陈遇晚听,便只能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短时间?那以后呢,难不成长久以往,我都要提心吊胆?”
“短时间不会动你,你就不能靠着这段时间培养自己的势力吗?”
在京都里,只怕是谢成玉都不会明目张胆对他讲这些话。
也就是在这偏僻的寒州,荒无人烟,更不怕隔墙有耳的地方,陈遇晚才能对他推心置腹地说这些。
对此裴瓒也不是不懂,而是他未曾在水深火热之中生活过,还不能体会得那么透彻。
他没有陈遇晚沈濯这般高贵的出身,就连从前谢家也比不上,说到底原主也只是个微末小官家的孩子,更别提他这个来自其他世界的人。对于京都城里那些弯弯绕绕的算计,不说完全不能掌控,只是轻而易举地就会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毕竟,在来寒州之前,沈濯就给他真真切切地上过一课。
然而原本的他还是个无名小卒,哪怕顶着御史的官衔,也不会真的有人将他放在眼里,最多是沈濯这种闲得无聊的人拿他打发时间,但此番回去,他就不是从前默默无闻的裴瓒了。
亦如陈遇晚所言,他会是皇帝的心腹。
会是一时风头无二的朝廷新贵,也会是无数人针对的眼中钉。
想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中,从无到有地培养自己的势力,又谈何容易。
只恐怕一不小心就变成了结党营私,或是一无所知地掉进旁人的圈套里,又成了谁的替死鬼。
裴瓒叹了口气,敷衍着:“我知道了。”
“唉声叹气做什么,不是还有幽明府的那个吗?他总不会见你深处险境还袖手旁观吧?”
对于他们俩的事情,陈遇晚也是一知半解,不敢妄下定论。只是瞧着两人之间不对劲的相处模式,他便清楚其中是存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正想要借着这个由头再宽慰几句,没想到裴瓒听了后,神情反而更加凝重。
久久没有回应,陈遇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生硬地说道:“不管怎么样,遇到任何麻烦,修书送往前线,我自会管的,或是等我得胜之后,难免去往京都……”
“等等,你要去寻你父亲了?”裴瓒冷不丁地岔开了话题。
“正是!”陈遇晚“噌”得一下站起身,声音激动,“大军开拔前,父亲虽说过要我安心在家待着,可我即为平襄儿女,父辈在疆场杀敌,我哪有在后方安睡的道理!细作已经找出,我必然要去阵前的!”
裴瓒看着他地豪情壮志,一时也随着澎湃起来,但是略微垂眸便想到了先前跟沈濯说过的话——
平襄王父子不死,赵闻拓怎么能凭着军功当上大将军呢?
现如今,与杨驰联络的那些细作已经知道是谁,但难保不会有人继续安插眼线……
裴瓒也并非完全对沈濯丧失了信任。
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就算沈濯在他面前立下毒誓,他也要提醒陈遇晚小心行事。
“话虽如此,我觉得你还是要小心,特别是身边人,别被人钻了空子。”
“我知道,此番前去,我会提醒父亲的。”陈遇晚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另外说道,“还有一事,我想请你帮忙。”
“但说无妨。”
“我打算明日一早离开,除你之外,没告诉任何人。”陈遇晚从怀里带出一件沾血的荷包放到桌上,只是它已经空瘪了,也没有原本那道与流雪身上气味如出一辙的香气,“流雪,想请你带她回京都。”
裴瓒盯着那荷包,低声说着:“昨日她来找我,说猜到你不日便要离开,打算辞我而去随你同行。”
“不妥,战场凶险,不是她一个……不是她那般柔弱的人该去的地方。”陈遇晚望向裴瓒的目光格外诚挚,甚至是在恳求他一定要把流雪留下来,不管使出什么样的手段。
“我知道了,鄂先生会一同劝她的。”
第90章 意义 穿成这样也不知道勾引谁
陈遇晚是挑着天色未明时走的。
彼时还蒙蒙亮,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偶尔听见几声巷子里的犬吠。
陈遇晚身着浅色白衣,只身一人, 背着剑骑着马,在裴瓒的注视下从兵马总督府的后门离开了,看似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却又好像带着千军万马奔赴战场。
马蹄声渐行渐远,裴瓒在小门外停驻片刻。
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道飒爽的身影, 他才打了个冷颤, 裹紧斗篷打算回去。
只是一转身, 就看见流雪突然出现在眼前。
对方同样穿着白衣,还悄无声息的, 像道鬼影似的无声出现, 为着陈遇晚的突然离去, 原本就白得不寻常的小脸在此时也分外阴沉,两只眼睛更是直勾勾地瞪着裴瓒,像是要把他活剐了。
东天边泛着鱼肚白,眼前的一切还都看不清晰, 眼前乍一冒出个人影,着实将裴瓒吓得一激灵,让他顷刻间便打消了回去睡个回笼觉的念头。
“这么早, 你在这里做什么!”裴瓒被惊得声音发颤。
流雪却幽幽地埋怨:“大人明明答应过我,会在公子面前帮忙说话, 让我离开些许时日的。”
果真是为了这事。
裴瓒故作松弛地打了个哈欠:“你有情, 他也要有意啊。”
“他对我有意。”流雪说得分外笃定,甚至连上翻的眼白里都透露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嗯,他是对你有心, 所以才不愿意你同行。”裴瓒低低应了声,从袖里拿出先前陈遇晚交给他的荷包,有心事似的垂眸摩挲了片刻,才转交到流雪手中,“他同我说,战场凶险,不是你这般柔弱的人该去的地方。”
“大人知道,流雪并不柔弱。”
她只是瞧着柔柔得仿佛一片柳叶,实际上在瞧见这人的一瞬间,就应该小心提防,否则一不小心就会中了对方的迷香。
裴瓒连忙摆摆手,生怕流雪突然给他露一手,于是赶紧迈开步子往里走着,顺便说道:“可这也算是他的心意,不是吗?”
流雪仍旧有些犹豫:“可是……”
话还没说完,裴瓒眼前地竹林小道中突然窜出一人。
“流雪!我就知道你的心思不安分,幸亏我这些时日都留意着!”鄂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扬着流雪留下来封书信,急匆匆地绕过裴瓒去到流雪面前。
见状,裴瓒对着鄂鸿微微颔首:“先生,既然您来了,那就劳烦您好好劝一劝。”
“是,大人慢走。”
听着背后细碎的话音,裴瓒松了口气,有条不紊地踏在竹林小道上。
晨起时空气很冷,特别是擒了杨驰之后,院里的碳火供应也都一应切断,致使这院子里的温度与外面无二,短短几日,温度下降得厉害,湖面冻结不说,大多花花草草便没了生机。
不过,院里的绿竹倒还好,似乎是耐得起寒冷的,依旧苍翠着,还散发着淡淡竹香,沁人心脾。
方才受了流雪的惊吓,裴瓒的睡意荡然无存。
想起书桌上只差零星几页的账目册子,却也不急着回去看完,于是便慢悠悠地走在着石子小道上,一点一滴地品味着冬日里的寒竹。
顺便,把竹影之后那不老实的人喊出来。
“看够了没有,出来。”
裴瓒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半分,只眼睁睁地瞧着那抹艳丽如红梅的颜色,欲盖弥彰地出现在竹树之后。
红衣如火,绿竹苍翠。
他本来觉得红绿是难以相配的颜色,特别是出现在人身上,简直是灾难。
可此时见了,倒是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裴瓒的视线扫过沈濯那薄薄的衣衫,特别是前襟,大面积的红色似乎只是一层薄纱,连内里的肌肤都看得清。
【大冷天的,穿成这样也不知道勾引谁。】
沈濯听见那不加掩饰的心声,内心一喜,按照原本的想法说出酸溜溜的话:“我还以为,你不肯原谅我,也一句话都不说,就要跟那人跑了呢?”
“我跑去做什么?去送死吗?”裴瓒还算有自知之明。
“怎么就是送死,小裴大人神勇无双,智慧超凡,做什么都是最厉害的。”沈濯笑吟吟地没个正行,说起话来,语调也是软软的,百转千回,似是在故意讨好。
【算你会夸。】
裴瓒强装着,不想吃他这套,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道:“流雪……会留下来吧?”
“自然,有鄂鸿劝说,她不会轻易离开。”沈濯上前几步,相当熟练地牵住了裴瓒的手,抵着掌心摩挲几下,“再者说,你求我的事,怎么会有做不到的。”
昨日陈遇晚道出离别的意思后,也没有多留,裴瓒独自一人思考着该如何挽留流雪。
依着她的性子,陈遇晚真的不辞而别肯定会引得她不满,但是提前告知了,她必然也会倔强地跟去,唯一的办法便是在人走之后,耐心规劝。
只是裴瓒与流雪并不算亲近,这样的事也不应该由他去说,便连夜敲了鄂鸿的门,准备让这位幽明府的老前辈帮帮忙。
不想,当时鄂鸿正在替沈濯换药。
站在风口,裴瓒脸上却升起些热意,微微阖眼,脑海中全都是在鄂鸿屋子里时,沈濯刻意贴上去的过分举动。
他满是不自在地说:“我没求你。”
沈濯听了后似有若无地轻笑:“是我上赶着要帮小裴大人。”
“哼……”还算识相。
“不过这件事终究算不上要事,还有件更重要的,打算再帮一帮小裴大人。”
沈濯鲜少有认真的时候,可在说这话时,满是严谨,一丝不苟的态度,险些让裴瓒以为他要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裴瓒连忙问道:“是什么事?”
“再去一次寻芳楼。”
“寻芳楼?”
裴瓒疑惑,他对寻芳楼实在没什么好感。
且不说寻芳楼距离此地太远,只说这眼下一等一的要事,应该是考虑如何把杨驰押送回京都,而不是回到那个让他耿耿于怀的地方。
他蹙起眉头,一时心里塞满了不愉快:“这里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库房中现存的赈灾银钱跟账目也对不上,你身上更是有大把的秘密没有交代,现在却让我去寻芳楼?我才不去!”
裴瓒一口回绝他,正打算臭着脸扭头走人,沈濯却突然放出让他难以平静的消息:“不去寻芳楼,赈灾银便永远找不到。”
裴瓒愕然回头:“你什么意思?”
“寻芳楼所在的地方,不过寒州的一处小小城镇,然而寒州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城中人口兴旺就算是不错了,而那城中人口虽不少,却没有多少富户,是如何将寻芳楼供得富丽堂皇,堪比京都呢?”
寥寥几句话,裴瓒却陷入深思。
他自然想过这个问题,却因为当时初来寒州,没摸清楚情况,便随随便便地把寻芳楼的富贵归结于那些腰缠万贯的富绅。
今日听见沈濯这么说,才猛然回想起来,当地可称富贵的人家,就算砸上所有身家,也未必有能力把一间青楼变得富贵不似寻常。
更别说慕名而来的人了,任谁也做不到那种程度——将整个后院都栽满金树银花。
“你该不会是想说……”裴瓒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又一副纠结的模样,觉得他的想法有些过于荒诞。
“寻芳楼,怎么能够跟赈灾银有联系呢?”
不容裴瓒过多思考,沈濯直接告诉他答案:“寻芳楼的花魁,是北境人。”
裴瓒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巨物忽然一震,像是许久未曾敲响过的铜钟,此时在心间回荡着,连带着那些被刻意遗忘地细节,也一同浮现在眼前。
在流雪找到他后没多久,就试图将他带进衣橱后的暗室里,不过是裴瓒觉得时机不够成熟,才放弃了。
那时他也不过是暗地里猜测,声势浩大的寻芳楼会不会跟赈灾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最终还是没在那里寻到确切的答案,今日一朝从沈濯的口中得知,他被惊得有些不知所措。
特别是,寻芳楼真正的主人,那位花魁,居然是北境人。
“据我所知,寻芳楼在十几年前骤然现世,起先做得是联络四方沟通消息的生意,后来突然成了风流艳鬼的消遣去处,而寻芳楼也不是楼主当家,反而是那花魁。”
裴瓒皱着眉头,眼神严肃,盯着眼前的几片竹叶,满心都在想北境的势力究竟渗透到何处了。
沈濯却继续说:“经营几年,有了名气之后,千面红进入寻芳楼,成了表面上的掌权人,实际上跟北境联络的依然是那位花魁,而她的名字,则是至关重要的暗号。”
“流雪……”裴瓒喃喃地重复。
他心里始终存在的小小困惑被点破了,起先还疑惑,为何流雪要对名字之事如此在意。
问过鄂鸿几句,对方也只是说流雪的命太轻,年幼时颠沛流离不说,还时常生病,起了名字容易被鬼差唤走,所以从小便是无名无姓之人,略微长大一点才跟裴十七一样,以代号相称。
直到流雪去了寻芳楼,替代了原本的花魁,也替代了这名字之下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