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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下,他却并非是无路可走时的自乱阵脚。

而是早就明白,眼前的沈濯已经被他的一举一动牵绕了。

面对这人,他无需声嘶力竭地告诫什么,也不必低声下气地苦苦哀求,仅是象征性地给些对方梦寐以求的好处,他想要的便都会得到。

虽说这种做法是从前的他看不上的,奈何,这招实在好用。

人也不能总为了虚无缥缈的气节,就放弃实打实的利益吧?

裴瓒是这么想的,沈濯也是。

下一刻,裴瓒才睁开眼睛,就被顺势推倒。

沈濯遮挡着所有蔓延进床内的光线,只剩些许橙黄的光穿过发丝,勾勒着身形轮廓,而在阴影之下的裴瓒,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讶,反而平静地望着他,如一湾不知深浅的潭水。

诱人深入,又让人生畏。

幸亏,生畏的人中并不包括沈濯。

此刻的沈濯已然心潮澎湃。

指尖轻轻一勾,床幔落下,彻底隔绝了本就不多的光线。

床幔里朦朦胧胧,更容易滋生见不得人的心事,和胆大包天的举动。

裴瓒被完全压制着,就算提早放缓了心态,如今也还是难免紧张。他本能地想要退缩,试图从对方的禁锢中抽身,但是没来得及有所动作,湿润的唇便急不可耐地落下,吞咽着所有未出口的呼喊。

“沈濯!”得了片刻时机,裴瓒疾呼出声。

缠在身上的双手,越来越紧。

宛若受了刺激的蛇蟒,妄图将他绞杀后吞之入腹。

裴瓒紧张到抓紧了沈濯的肩膀,并不算尖锐的指甲也直接嵌进皮肉里。

沈濯稍微吃痛,察觉到这人不过是纸糊的老虎。

更知道他不过是用些许微末的好处换一个承诺,根本没想过更进一步。

想到这,沈濯眸光黯淡。

只不过,这次并没有一味地由着性子发作,而是想都没想就停了下来,留着最后几丝小脾气,压在裴瓒身上抱紧他,用无伤大雅的方式表达不满。

“小裴哥哥,你不愿意的事,我不会强迫你。”

沈濯仍然抱着裴瓒,声音落寞,同时也像是下定了决心,压抑着本性,抬起头用湿漉漉的幽怨眼神看着眼前的人。

他拉着裴瓒的手,磨蹭几下嘴唇,最终将脸颊贴紧了裴瓒的掌心。

“只是,你能不能骗骗我?”

第76章 不臣 旁人都行,偏生我不行?……

“不能。”

裴瓒说完, 看似无辜地眨着眼。

可他面前那双藏着千万情丝的眼睛当即染了几分不快。

甚至是飞速地蒙上薄薄的一层水雾,看起来,像是要用眼泪来逼他就范。

光线暧昧不明, 昏昏沉沉。

说这些没头脑的话,裴瓒总不能说他自己做人实诚,从不骗人吧。

索性利落地拒绝。

不过,他已经逐渐摸索透了沈濯的秉性,一时哄不好, 恐怕又要闹出什么差错来。

与其两败俱伤, 不欢而散, 不如打一棒子给一颗甜枣。

毕竟,眼下他还需要沈濯的助力。

裴瓒抽出手, 轻飘飘地仿佛一缕薄衫搭在沈濯的肩上, 勾住对方的脖子, 最终抚上脸颊。

他盯着昏暗之中,那双执着的眼。

“为什么要我骗你呢?你就不能再大胆一些,想我真心实意地对你?”

几句撩拨,犹如火星坠落荒原。

沈濯顿时提起了精神, 抓起裴瓒的手,抵在胸口,眉眼弯弯却故作扭捏:“小裴哥哥, 我怎么敢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裴瓒捏着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心里不知不觉被填满。

分明嘴上是在挑刺, 妄图拿旧事来说沈濯的肆意妄为, 可是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声音乏力低柔,反而像是在纵容这人。

都怪沈濯长得太容易迷惑人了。

就连裴瓒自己都意识到, 有片刻的时间,他会不由自主地被那张脸吸引,然后不动声色地被牵着鼻子走。

果然,长得好就是有优势。

且不说他自己先前对沈濯频频的心软留情,就说同为一甲前三名,明怀文能留在皇帝身边平步青云,可他却被扔到这苦寒之地历练,仅凭着长相,便是天壤之别。

虽说裴瓒并没有依靠外貌为自己谋利的想法,可是如此差距,实在让人心里难平……

恍然想起许久未见的人,裴瓒走神了片刻。

他心里记着,从前无论哪个是他,都瞧不起承欢献媚的人,从前不知道明怀文的隐私之事,窥见一二后,便有了些不同的想法。

可是现如今,他为了能从沈濯这里获得些许助力,不也是在同样地曲意逢迎吗?

“小裴哥哥,你怎么了?”瞧见他脸色骤变,沈濯也随之敛了笑意,紧张兮兮地看着裴瓒。

不料裴瓒二话不说,直接将人推开。

“哗”得一声拉开床幔,让烛光照进床榻之内。

裴瓒板着脸坐起身,欲盖弥彰地理着衣服,似乎这么做就能遮掩方才与沈濯所作的事情。

沈濯不明所以地回头看了眼,也没人突然出现,想不明白上一秒还好好的,怎么眨眼间裴瓒就变了脸,虽说这幅清心寡欲的模样也同样令他着迷,但终归是让人觉得不容易接近。

他伸出手,勾了勾裴瓒的肩膀。

“啪。”

紧接着就被毫不留情地拍开。

“小裴哥哥?”沈濯不管想没想到内情,都先装起了委屈,“是我又惹你不快了吗?”

“不是。”裴瓒深呼一口气,闭上了眼。

【如果我也这样做,跟他又有什么区别?】

他是谁?

沈濯没听明白。

【献媚取宠,裴瓒,你不是最瞧不起吗。】

这句沈濯听懂了,也在顷刻之间想通了裴瓒性情大变地缘故。

“在担心什么?”沈濯似笑非笑地垂下目光。

逆着光,看不清这人的神情。

只是那股神秘莫测的气势似乎在暗示裴瓒,此刻的沈濯可没有在装那副委曲求全的姿态。

裴瓒抓住对方袭过来的手,疲倦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满:“你又偷听?”

“是你不肯说,我没办法才这么做。”沈濯顺势摸着他的手,安抚的动作在试图让这人安心,“不会的,我不会觉得小裴哥哥在献媚于我,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献媚于你。”

“……”裴瓒沉默着,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他很清楚,就算沈濯不这么想,也会有旁人这么想。

毕竟,如果明怀文现在跑到他面前,去解释与皇帝的关系,裴瓒也不会轻易地相信,甚至还会先入为主地觉着,对方是在故意掩饰。

然而,不等裴瓒为自己想出恰当的理由,就听到沈濯惊世骇俗的话。

沈濯眨眨眼,眼神却明晃晃地暗示着野心,丝毫不单纯:“或许以后会有小裴哥哥献媚的时候?”

“你什么意思?”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甚至都顾不上想别的了。

“裴瓒,如果我说,我也想做……”

“住口!”裴瓒厉声喝止。

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但沈濯并没有突然静谧的氛围吓到,脸上也并未有半分慌乱,反而弯下腰,笑眯眯的眉眼凑近了去瞧裴瓒。

刹那间,几乎都要听到他激烈的心跳声。

“裴瓒,什么人都可以,凭什么我不行?”

“别再说了!”

裴瓒直接捂住了他的嘴,还满眼慌张地往窗外看着。

他清楚,这里是沈濯的地盘,不会有不该出现的人存在,可他还是怕。

怕这大逆不道的话被人听了去。

谁让沈濯的意思是要做皇帝,做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

“你疯了!”裴瓒死死捂着沈濯的嘴。

怎么也想不通他是怎么敢说出这些话的。

难道说,沈濯已经狂妄到这种地步了吗?

就算身为长公主与盛阳侯独子,身份尊贵,就算还成了京都的心腹大患——幽明府的主人,可怎么敢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的!

“呼——你要憋死我了。”沈濯扒开他的手指,“我没疯,裴瓒。”

“哼,那就是摔坏了脑子,神志不清了。”

“裴瓒,你想知道他是怎么坐上那位子的吗?”沈濯倚靠着床头屏风,任由裴瓒扑在他身上。

“我不想知道,你别告诉我。”裴瓒兀自捂住耳朵。

他有种预感,接下来沈濯要说的事,比起当初长公主的皇室秘辛,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严重上几倍不止。

而当时关乎东珠一事,就让他来寒州走一遭。

若是被他知道了皇帝如何登基上位这种大事,恐怕他下次去的地方就是地府了。

裴瓒没那个胆子去听,更没有那个胆子去赌沈濯会救他。

“没关系,你害怕知道后会有麻烦,那我便不说。”沈濯笑了笑,眉眼柔和,整个人突然变得通情达理,“只是,小裴哥哥,你要知道那个位置谁做都可以,皇帝舅舅,母亲,亦或是其他的皇室宗亲,甚至是攻破大周边防的异族之王,他们都可以……所以,我也可以。”

皇帝也就罢了,这位子本就是属于他的,不管是用什么手段得到的,现如今的皇帝都是那个人。

可是长公主,其他宗亲,还有北境帝国的……

沈濯明面上身为世子,便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裴瓒觉得他这话过于骇人,甚至这个人也要用口无遮拦来形容,但他想不到,沈濯的确有如此的想法。

“只要我的手段能够搅弄大周,就可以。”

裴瓒的心猛然一滞,刹那间便红了眼。

他清晰地记着原书的走向——

如同沈濯今日所言,大周最后落进了异族的手中。

而他们这一群人,除了沈濯,都死得很惨。

从开局原书男主作为质子来到大周,到最后率领大军兵临城下,沈濯这人都活在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是个凭借寥寥几句便勾起热兴趣却又始终没露面的角色。

那他会在哪呢?

该不会就像现在说的这般,在背地里搅弄风云吧。

可是,原书里的他没有成功。

裴瓒盯着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睛,思绪繁乱,心情复杂。

“小裴哥哥,你在想什么。”

一句话,又让裴瓒止住了所有想法。

说不定沈濯就在偷听他的心思呢,不能再想了。

裴瓒的目光紧紧抓着沈濯,虽然眼前的人没做出什么举动,也没有移动分毫,可在他的眼里,这人就是千变万化无从追寻。

他一丝不落的凝视着,妄图就此把人锁在眼里。

忽而,沈濯意味深长地笑了:“小裴哥哥这么看着我,倒是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裴瓒抿着嘴唇,眉毛深蹙,没有半分调情的心思。

“你来寒州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他早就该问了。

先前在京都故意搞出种种事端,惹得所有人不快,被逐出京都。

可沈濯每一次都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幽明府,寒州。

裴瓒很难不去想,这背后是否有一条难以捉摸的线索,将所有的事情贯穿。

现在还猜不透,但他已经尽力地去设想,去猜测这一些列事情背后的真相,他并不想毫不知情地被当做串联起一切的针,也不想在所有事情都结束之后,才后知后觉地猜到自己经历了什么。

那种被控制,被隐瞒的感觉太糟糕。

哪怕是被推动着,裴瓒也想有筹码拿在自己手中,如此才不至于处处受人限制。

“我不是说了吗?”沈濯的指尖拂过他的眼尾。

“我不信。”裴瓒吐了口浊气,沉下心来,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你怎么敢把这种事情告诉我?”

“因为,就算你知道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既劝阻不了沈濯,也不能扭转局面。

甚至,就算是裴瓒快马加鞭,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京都,将这不臣的心思悉数告知,也未必你能把沈濯怎么样。

“还有,我信任小裴哥哥啊。”

第77章 三人行 三个人的故事,注定有一人在车……

有人勾结外贼, 妄图颠覆大周朝廷。

还有人胆大包天,试图以一己之力登上皇位……

裴瓒侧身卧在床里,窗外时不时响起些细碎的动静, 而他面对着冷冰冰的墙面,瞪着眼睛,脑海中思绪万千,怎么也睡不着。

直到天亮,眼底一片乌青。

院里鸡鸣吵闹, 裴瓒像是被拽回了神, 恍然往床下瞥一眼, 才发现天亮了。

他转着干涩的眼睛,仍旧是没有完全消化沈濯对他说的那些话, 什么做上那个位子, 什么信任他, 此时再回想起来,裴瓒依然觉得是沈濯疯魔了,否则,怎么能说出这些话来刺激他?

难道是, 还嫌寒州不够乱吗?

裴瓒坐起身,掀开被子,只穿着单薄的里衣, 一道冷气袭过来,却也没能让他打起精神。

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 沈濯说的这些话, 他要不要原封不动地告诉皇帝?

说了,皇帝也许会在心里留下疑影,但只要沈濯没什么动作, 大概率还是会顾及沈濯的皇室身份,并不会下手。如果不说,裴瓒不仅觉得愧为人臣,还总感觉,将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沈濯这厮绝对会拉他下水。

真是让人为难。

最关键的是,说与不说,他的心中已经埋下了芥蒂,无论他最终做出怎么样的决断,似乎都对不起沈濯的信任。

沈濯啊,你可真是会叫人为难。

“小裴哥哥喊我?”

也不知道怎么听到的,总之裴瓒才放下这段心事,打算换了衣服出去,睡在暖榻上的沈濯就探出了头,隔着屏风,往里面张望。

裴瓒没给他好脸色,猛地一拍屏风,说道:“你出去,我要穿衣裳。”

“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

“……”裴瓒抿着嘴唇,不想搭理他。

偏生有人一大早就要招惹他的。

沈濯不仅不走,反而拖着坡脚,一瘸一拐地走近,扒在屏风上,眼巴巴地盯着他:“小裴哥哥的胸口有一颗痣,米粒大小,后腰上也有,还有……”

“滚!”

【真是欠打。】

裴瓒抬手,撩在一旁的衣裳便抽了出去。

“真凶,这就走了。”

沈濯急忙侧身躲开,扶着墙壁站定后,眼神又好一顿流连,将一大早的憋屈都用目光讨回来后,才颇为不甘心地离开。

人走了。

可裴瓒还瞪着对方停留的那里。

愣了片刻,他摸了摸发烫的耳根,才嘟嘟囔囔地解了衣裳……

今日的风雪彻底停了,天气也好,看起来是个适合赶路的日子,如果能趁着今日的时间,把昨天浪费的行程补回来,那便还能按照原本的计划赶到兵马总督府。

他理着腰带往外走,抬眼望向所在的驿站。

近处几个幽明府的人不知在盘对些什么账目,嘀嘀咕咕的,裴瓒也懒得问,略略地扫一眼,目光移向远处,便看见韩苏指挥着几人在整理马车。

“韩苏,你的手怎么样了?”

昨日的场景还印刻在裴瓒的脑海里,现在一闭上眼,就能想起韩苏脸色惨白的样子。

“少爷,我没事,鄂先生已经替我包扎好了。”韩苏说着,面带愧疚地抓了抓头发,“都怪韩苏没什么本事,要是能像陈公子那般,有武艺傍身,也不至于让少爷受难。”

“人没事就好……”

裴瓒本想多说几句安慰的话,让韩苏放下心里负担,但是还没等他说完这句,就听到后院吵嚷起来。

“不行,不能骑马。”

“又没让你这个坡脚的跟着,你管我们骑马还是坐马车?”

沈濯站在距离陈遇晚几米的距离,心里想着裴瓒警告他的话,一度忍让着眼前这个人:“他骑术不好,走不了多远就得摔,更跟不上你的速度。”

陈遇晚反驳:“不练是永远不会的。”

“来日我会教他,用不着你费心。”

沈濯没用正眼瞅人,而是扫了一圈周围各自打理马匹的下属,冷冰冰地回绝陈遇晚的提议。

可陈遇晚也不是那种会听他差遣的人。

直勾勾地瞪了沈濯几眼,压不住心里的火,想怼回去,没想到抬眼就看见了一脸好奇的裴瓒正向他俩走来。

“说了这么多,总是要坐马车,我瞧着他也没病弱到吹不了风的地步……”陈遇晚故意拖着语调,等裴瓒走近,能完全听清他们的对话,才继续说道,“还是说,你存心要拖慢赶路的速度,来掩盖些什么呢?该不会是去通风报信吧?”

说到此,沈濯才百无聊赖地瞥向他:“是与不是,都跟你没关系。”

“我可是身在其中啊。”陈遇晚挑眉。

“通风报信?呵呵……”沈濯干笑两声。

陈遇晚则是用眼神示意着裴瓒,让他暂时不要出声。

沈濯阖着眼,深呼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下去:“寒州之事,无论是赈灾银还是内鬼,我皆已派人查清了,手里也有些你们掌握不到的证据,可以说就算你们不走这一遭,安稳地找个地方待着,最终杨驰也照样会被擒回京都,只是裴瓒他一心为大周,也想亲力亲为,那我便遣人跟着,尽力帮衬。”

“……”陈遇晚磨了磨牙,表情不喜。

这番完美无缺的说辞,不仅当着裴瓒的面把人夸了,还说出心里那些炽热诚恳的话。

让人不禁怀疑,沈濯这个人精,是不是是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才这么说的。

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

裴瓒也听了个大概,眉眼一垂,顾及昨夜沈濯的话,没有表现出半分动容,而是神情微妙似笑非笑地凑了过去。

“隔着好远,就听见你们在吵。”

“小裴哥哥?”沈濯眼中明显一喜,也不知道有几分是刻意。

“这次又在吵什么?”裴瓒避开对方眼中的奕奕神采,看向陈遇晚,把自己当成了两人之中的调和剂。

不料,陈遇晚没回答,沈濯先一步挽上裴瓒的手。

“我们是在商量,究竟是坐马车,还是骑马。”

“结果如何?”

“僵持不下,等着你来拿主意。”

沈濯微微低着头,用信任的目光看着他。

分明这人比裴瓒还高出些许,骨架更是大了一圈,此刻却要做出一副渺小的姿态,试图仰望面前的人。

对此,沈濯本人不觉得姿势有什么不妥。

就连在裴瓒的眼神里,也没看出半分嫌恶,反而很是受用。

只是站在第三视角,就有些难以入目了。

陈遇晚不禁眯着眼,抱起手臂,嘴角微微抽搐几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马车行路太慢,还是骑马吧。”

“可你……”沈濯揪着裴瓒的袖子晃了晃,没有把话说完。

裴瓒立刻明白话外的意思:“总是能练好的。”

只是,他刚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说过自己的骑术如何,而且他骑术不好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多。

唯一一次被关系疏远的人知道,还是在前去幽明府的路上。

难道说,那时沈濯就派人留意他了?

裴瓒拿不准,不敢妄下定论,此刻也没有追究的打算,只是暂时把话题扯回来:“已经耽搁了路程,再不快马加鞭,只怕路上还要出差错,还是骑马吧,走得快些。”

“风雪凌冽,我怕你难以承受。”

沈濯抓着裴瓒的手,细细地磋磨几下,满是不忍地看过去,仿佛已经预见了在寒风中艰难行路的几人,一时故作心疼的姿态。

但他这副模样,没有让裴瓒扭转想法,而是引来了陈遇晚的奚落。

“风雪再怎么凌冽,也不是吹在你身上的,你在这矫情什么?”

“可是我要与小裴哥哥同行啊。”沈濯早猜到会有这么一句,刻意忍着,就等着此刻,“路上凶险,旁人护着,我都不放心,只有自己寸步不离地跟着,才能心安。”

“你的腿……能行吗?”

裴瓒觉得这语气实在黏腻不适,连忙抽了手,目光向下扫。

先前看见沈濯挪动的时候还是坡的。

更何况,这才伤了没多久,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他沈濯是天赋异禀,也不可能说好就好了。

“不行。”沈濯没有逞强,诚恳地摇摇头,“但就算不行,也要去。”

“不妥。”裴瓒摇摇头。

“小裴哥哥,我身上拿着的证据,可比县令的那份证词有用得多,而且,就算不用这个,只凭我的身份,也足以震慑那帮杂碎了。”

这话说得不假。

虽然沈濯眼下没有在陈遇晚面前公开自己的身份,但他身上带着许多独属皇室的物件,随便一件拿出来,都是让人忌惮的存在。如果在兵马总督府,当真发生了些难以掌控的意外,看在沈濯的面子上,杨驰也不敢轻易地动他们。

毕竟,说破天,杨驰现如今也只是勾结外贼,还没到谋逆的地步。

杀一个御史事小。

杀一位与皇帝关系匪浅的宗亲,那可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想到这,裴瓒开始动摇了。

萌发了带沈濯上路的心思,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陈遇晚。

可是,不等陈遇晚回应他,沈濯直接对手下人喊着:“装配好马车,准备上路。”

第78章 伪装 小裴大人没揣好心思

“闭嘴!别吵了!”

马车行在半路, 摇摇晃晃的,始终不安稳。

车里的人也是,总为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爆发争吵。

坐在二人中央,裴瓒的耳朵里灌满了糟心的话,他终于忍无可忍,一声怒喝脱口而出,让身旁对峙的两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沈濯惦记着裴瓒先前地叮嘱, 已经是忍让再三。

但没想到对面的陈遇晚没有丝毫分寸, 处处针对挑刺, 让他忍无可忍。

此刻裴瓒刚吼完,沈濯不敢出声, 撇去眼神打量怒火中烧的裴瓒, 可惜还没等揣摩出对方的生气程度, 就被狠狠地剜了一眼。

沈濯悻悻地收回眼神,正满腹委屈盯着袖口上的花纹,就听见对面飘来一道明目张胆的嗤笑。

他即刻抬头瞪了过去,果然看见陈遇晚那小人得志的表情。

“嘁……”

刚咧着嘴角, 幼稚地回击,“啪”得一声,裴瓒的巴掌落在沈濯的膝盖上。

裴瓒不苟言笑地看着他:“闭嘴。”

“小裴哥哥未免也太偏心了!”沈濯故意将心里的不满写在脸上, 不加掩饰地表达出来。

可裴瓒清楚他的城府,面对如此明显的表演痕迹, 也懒得搭理, 仅是略微平复了心情,就看向了旁边满脸不屑的陈遇晚。

陈遇晚对于他们二人而言,终究是关系淡一些。

偏生裴瓒又是对内张牙舞爪对外温柔谦虚的性子, 如今隐了气性,扫过陈遇晚肩上的伤口,无奈地叹了声气。

“我觉得,去捉拿杨驰,的确不能像抓县令一样莽撞。”

方才,陈遇晚跟沈濯两人,为着如何前去兵马总督府缉拿杨驰一事吵得不可开交,两人一直在等裴瓒的答案,没想到裴瓒最初也是举棋不定,直到被他们俩吵烦了才做出决断。

而且,表面上看着对陈遇晚的态度更温和,实际上却站在了沈濯那边。

“为何?”陈遇晚抱着剑,倚靠在车厢角落里,态度冷淡,“杨驰敢在半路设下埋伏是不假,但兵马总督府不是荒凉山野,那里人多眼杂,说不定就有眼线钉子,他不敢在府中陈列重兵针对你这个巡按御史的。”

“可是,府中的府兵也不是随便的什么人,哪怕没有重兵陈列,但难保没有人员调换。”

裴瓒用的也是沈濯的说辞。

军营中操练许久的士兵终究跟普通的护院不一样,训练有素,更不惧生死。

他们虽然也有幽明府的死士保护,但却不能像兵马总督府的府兵一样随时冲出来,甚至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外围保护,一旦被迫发生冲突,局面超出控制,他们便很难在那些人手中讨到好处。

况且,兵马总督府毕竟是杨驰的地方,他们并不熟悉。

先前在山间狭道就被拦截,陷入窘境,很难想象如果他们莽撞闯入兵马总督府,杨驰又会用什么“招待”他们。

想要拿下杨驰,还得小心行事。

“哼,他敢调用大军,那我就不敢吗!”陈遇晚有些意气用事了。

“莽夫。”沈濯冷嘲热讽。

“别胡闹。”裴瓒无奈地摇摇头,“王爷前线事多,还是不要让他因为这些小事分心了。”

说实话,陈遇晚的心里并不觉得用士兵替换府兵就有多难对付了。谁让他们平襄王府里的府兵,都是被平襄王亲自操练的,从没有比不上士兵的说法。

只是陈遇晚虽然心高气傲,但在提醒之后,也觉得杨驰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他们的确该小心,兵马总督府里会不会设下埋伏。

“不过,你的想法也未必稳妥。”

裴瓒慢条斯理地将目光移到沈濯身上。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沈濯便觉得这人起了点不寻常的坏心思,刚好摩挲几下扳指窥探,裴瓒便继续说下去了。

“无论是伪装成什么身份,恐怕都不足以入了杨驰的眼。”

“这话说得很是在理。”陈遇晚在一旁帮腔,语调讥讽,表情夸张,“还说什么行商富绅,你也不想想他杨驰独霸寒州,什么宝贝东西没见过,会轻易瞧得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户的东西?还是说,你打算用皇商的名头,来跟杨驰交易不成?异想天开!”

不等裴瓒说话,陈遇晚就跟泄洪一样,把沈濯贬损一顿。

虽说沈濯身上的确有几件稀世珍宝,可只要拿出来,就会坦白他的身份。

这反而叫沈濯无法拿出来震慑陈遇晚了。

“商户富绅不行,江湖浪客也不行!你当兵马总督府是什么人都会接待的地方吗?那里是官府衙门,不是酒肆瓦舍。”

被部分青红皂白地骂了一通,沈濯脸都气红了。

正憋了一肚子怒火,准备说回去,没想到裴瓒抬抬手,强行把他拦住了。

而且,裴瓒还很赞同陈遇晚方才的话。

“没错,这些身份都太普通了,就算能进入兵马总督府,也接触不到杨驰,根本做不成什么事。”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沈濯目光沉沉,一动不动地盯着裴瓒。

他原本的想法,是想找几个手下打扮一下,混进府中里应外合,并没有亲自潜入的意思,可瞧着裴瓒的样子,似乎没跟他想到一处去。

“我想,让你去。”

果然是这样……沈濯勉强一笑。

裴瓒扫了陈遇晚一眼,继续说道:“听闻盛阳侯府的小世子前些日子离开京城,四处游历,不妨咱们就借一下他的身份,反正也没人知晓他本人身在何处。”

“这样能行吗?”陈遇晚认真地思考着。

裴瓒似笑非笑:“我觉着,他本人应该没什么意见。”

“哈……应该是不会有意见的,反正他本人也不知道。”沈濯咧着嘴,僵硬地抽了抽嘴角。

“这样不好吧。”陈遇晚仍在犹豫。

“幽明府之主,好歹也是气质不俗,假冒盛阳侯府世子不算什么难事,况且我听闻那小世子行事乖张,不按套路出牌,就算突然现身寒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如此一来,杨驰虽有疑心,却也不敢不见了,到时候有的是办法把人引出来。”

裴瓒憋着坏主意故意坑人,但这的确是个不错想法。

有了“盛阳侯府世子”的掺和,反而让局面变得错综复杂起来,叫那杨驰不敢轻易动手。

只是苦了沈濯,竟要自己伪装自己。

“可那世子不是坡脚啊!”陈遇晚提出关键问题。

不过,没想到陈遇晚刚问完,沈濯就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只见裴瓒慢悠悠地把手搭在沈濯膝盖上,指尖轻点几下,戳破那些背地里的小心思:“坡脚与否,就看世子爷愿不愿意了?”

“裴瓒,我错了……”沈濯立刻心虚地看向他。

车厢之内,徒留陈遇晚满头雾水,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更想不通,原本嚣张无匹的人,怎么被几句话弄得,突然就气势萎靡了。

沈濯咬着牙,脸上破天荒地浮现为难的神情,眉宇之间还隐约透漏着尴尬,似乎很难为情,不愿意接下这一茬。

“这件事,非要做吗?”

“没错,而且只能是你。”

裴瓒跟陈遇晚两人的相貌特征,那都是在杨驰那里留下深刻印象的。

别说明目张胆地前往兵马总督府,就算是随随便便地出现在某个城镇的某个街上,都说不定会被凑巧路过的小官小吏认出来。

所以,他们两人去不得。

若是换了旁人,让沈濯的手下前往,不是年岁对不上,就是气质不相符。

最重要的是没人能称得上,传言中盛阳侯府世子的玉人绝色。

以至于,不得已让沈濯担起伪装自己的这份重任。

可沈濯也有自己的顾虑。

且不说他一路相随是为了裴瓒,单说他暗地里与多方的勾结,便难以在杨驰面前出演自己明面上的身份。

他这般为难,也正是为此。

他在寒州的所作所为,是为了私愿。

但并不代表着,沈濯就干干净净的,与杨驰没有丝毫的牵扯。

这里毕竟也是人家的地盘。

哪怕顶着幽明府的名头,想要在此成事,在初来乍到的时刻,也不得不向地头蛇说明来意。

拉拢些人心,被许可之后才能四方游走,布下计划。

虽说现如今沈濯想要的东西基本都得到了,于他而言,杨驰也没了用处,甚至不久前他才有意无意地坑了杨驰一把,拿着寻芳楼去裴瓒面前邀功,还在背地里收集了好些对裴瓒有大用,却不利好杨驰的证据。

但至少在表面上,他还以幽明府的名义,跟杨驰维持着不错的关系。

现在却叫他换一个身份,到杨驰眼前露面?

就算满口答应了裴瓒,又该怎么用盛阳侯府世子的身份去与杨驰交涉呢。

难不成在登门的一瞬间,就让裴瓒看见,他跟杨驰私交甚笃?

沈濯难得有些心急,轻蹭了几下扳指。

【有什么好犹豫的?】

【难不成这厮心里有鬼?】

他一抬眼,对上裴瓒试探的眼神,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压迫感,像是对方早就察觉到他在寒州的行事,故意做出这一套来试探。

再犹豫下去只会引来猜疑,既然如此,沈濯便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可是,盛阳侯府的身份不能用。

“身在京都之外,就不要惹是生非了,不妨直接以幽明府的名义去会会他。”

第79章 先生 怎么还有隐藏身份啊?

“他到底靠不靠谱啊?”

“谁知道呢……”

裴瓒倚在酒楼窗边, 察觉到几缕视线瞥过,便不着痕迹地压了压斗笠,故意将脸撇向里侧。

今日是来到兵马总督府的第七日。

处在相隔了几条街的酒楼内, 仍旧能从二楼眺望到气派的府邸门楼。

甚至在裴瓒心里,此地的兵马总督府,比起京都的不少达官贵族都威风许多,朱红大门颜色鲜艳,一眼望上去泛着夺目的光, 像是每日都叫人重新漆刷一样。

顶上的琉璃瓦, 脚底的白玉砖, 连门口石狮子嘴里含得圆珠都像是硕大圆润的珍珠。

透过门缝往里瞧着,隐约可见门内洞天。

或是站在高处越过那道高墙, 也隐约可见其中的繁华奢侈。

初来乍到那日, 几人也不免被兵马总督府的奢靡所震撼, 若不是条件不允许,裴瓒都想贴到大门上看看那铆钉究竟是银的还是金的。

杨驰喜好奢华,但背后用在这上面的钱财却未必是正途。

可能是手下官员献上的,也有可能是直接从赈灾银中拿的, 但总归都免不了是从百姓身上剥夺的。

只是悄悄此城中的景象,还算得上安居乐业,没有出现先前遇到过的情形。

裴瓒想, 这杨驰也是要脸的。

还没到,把眼皮子地下的一亩三分地折腾到民不聊生的地步。

可整个寒州, 也就这方寸的土地还说得过去, 勉强能维持体面,离得越远的便越是凄苦。

“二位,面来了。”

店小二咧着笑脸, 手脚麻利地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素面。

堂内满座,裴瓒一一扫过。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店小二的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对人略略点了点头,吐出沉沉的两个字:“有劳。”

店小二欠着身退下。

待人走后,陈遇晚将斗笠摘下,放在身侧,说道:“你也不必小心成这样。”

裴瓒盯着碗里飘着清油和菜叶,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也不想。”

如今逼近兵马总督府,四周遍布杨驰的人。

说不定同在这大堂之内,就有不少对方的人在盯着他们,裴瓒可是一瞬也不敢马虎。

“我方才也留意了几眼,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你可以稍微放松些。”陈遇晚挑着筷子吃了几口,热腾腾的饭食下肚,瞬间身体就暖了,“实在没有放松的心思,那就想想怎么叫那人快些动作。”

陈遇晚说的是沈濯。

距离他们躲在巷子里,看沈濯进入兵马总督府已经过去了七日。

七日间,沈濯没有递出任何消息。

甚至是幽明府的死士都没有他们主人的消息。

无论是派人在外围盯着,还是铤而走险办成小贩进到府内送菜,都没打探到跟沈濯有关的消息。

就好像那兵马总督府是什么隔绝外地的桃花源。

进去了便很难出来,更无法与外面取得联系。

“他用幽明府主人的身份入内,杨驰会怎么对他呢?”裴瓒琢磨几句,仍是想不明白,当时沈濯为什么会拒绝他的提议,而是用了江湖身份去接近杨驰。

难道说,京都真的还会理睬他吗?

还是幽明府主人的身份,在杨驰面前更加说得上话?

听到他的顾虑,陈遇晚放下筷子:“美酒佳肴,妖童艳婢,无非就是这些。”

“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你指哪方面?放心不下他,还是忌惮杨驰?”

陈遇晚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没有丝毫避讳。

就算裴瓒原本理直气壮,此刻也被看得心虚,只好欲盖弥彰地摸了摸鼻子,强调着:“我没有放心不下谁,而是觉得他答应得太过蹊跷,盛阳侯府那么鼎盛的名头都不用,偏生用幽明府……”

“虽说我也瞧不上幽明府的做派,但他们也是有些能力地位的,否则也不能在京都外存在那么久。”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

据裴瓒所知,先帝出动大军都未能将幽明府斩草除根,后来的幽明府主人甚至还有着皇室的血脉,其中关系错综复杂,难以言明。

也叫人实在猜不透,幽明府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可是我怕他还有别的想法。”裴瓒摸了摸嘴角,说得极为隐晦,毕竟放任陈遇晚去猜,这人也猜不到沈濯的真实身份,现如今半遮半掩地透露几句,反而释放了些心里的压力。

果然,陈遇晚说出来的话,跟裴瓒所想的八竿子都打不着。

“他没有别的想法才奇怪。”

“怎么说?”

“就算杨驰看管得再严,也不至于一句话也送不出来。”

裴瓒低着头拨弄几下碗中的面,神情低迷。

紧接着陈遇晚又说道:“依我看,他绝对是跟杨驰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否则,凭他的本事,凭幽明府的那些人,就不该畏手畏脚地选择如此保守的方法。”

没想到歪打正着,说到点上了。

可裴瓒不清楚沈濯的那些蝇营狗苟。

虽然同样觉得那人有些不愿告人的小心思,但还没严重到像陈遇晚说的那样。

裴瓒摇摇头,表情有些无奈,正打算挑起筷子,将凉了一半的面送入口中,就听到街上一阵车马喧嚣。

几声吵嚷后,原本在柜台内算账的掌柜突然顶着笑脸迎了出去。

裴瓒好奇,在斗笠的遮掩下往酒楼门口望过去。

只见身着黑甲的几人涌进来,堵在大门两侧,握着腰侧的长剑将大堂内的所有客人打量一遍。

看得裴瓒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压下斗笠,往里侧挪动几下。

然而接下来并没发生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

先前咧着嘴迎出去的老板点头哈腰地站在门口,似乎是在引着什么人,一味地放低着姿态。

“咳,是杨驰。”陈遇晚掩着嘴,小声提醒。

闻言,裴瓒又不动声色地略微往后一转,用余光看着走进来的几人。

为首的那位四十岁上下,身材壮硕,虎背熊腰,下巴上还留着一撮浓密的胡须,一看便是不好惹的。

特别是那双带着凶气的眼睛。

虽然现在说说笑笑还算温和,但只看一眼,便让裴瓒觉得这人不是等闲之辈。

看上去,便是能在寒州只手遮天的人。

裴瓒此行地目标是缉拿杨驰,以前面对着发生的诸多凶险之事,他还没觉得有什么。

今日如此近距离地撞见,心里反而犯怵。

那种感觉,就好像杨驰是只未经教化的凶兽,带着让人畏惧的杀气,无知地靠近他,也只会落得被撕碎的下场。

然而,下一秒看见跟在杨驰之后进入的人,裴瓒便略微心安了些。

沈濯前脚踏进大堂之内,还未站稳,便感到一股灼灼的目光。

他承着那道视线,继续应答着杨驰的话,随着笑了几声,随着无人在意的间隙,不经意的视线便落到了裴瓒身上。

陈遇晚看不懂这俩人在传什么情,兀自戴上斗笠,问了句:“他看过来做什么?是在提醒咱们吗?”

“不知。”裴瓒语气一沉,心里也觉得奇怪。

沈濯进入兵马总督府之后,就没有按照他们的约定行事。

什么消息都没放出来,连幽明府死士都找不到他。

整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可现如今却突然出现在此。

分明他已经遣人盯紧了兵马总督府的四周,这些时候从未见沈濯出来过,就连杨驰今早离开的时候,也没带着沈濯。

那现在的沈濯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呢?

难不成这些日子,他根本就没进去?

没进兵马总督府,就相当于没认识杨驰,但现在却一副跟杨驰关系匪浅的样子……

沈濯这几天究竟去了哪,做了什么。

“他让我们走。”裴瓒读懂了沈濯眼神。

“那咱们现在就离开?”陈遇晚紧张兮兮地问着。

现如今,客栈内外都有人把守,想要不知不觉地溜出去肯定行不通,而他们又带着斗笠,看起来就鬼鬼祟祟的,很难说出门的时候不会被人叫住盘查。

实在不是离开的好时机。

可是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多待一秒都有被发现的风险,不走也不行。

“不走,我倒是要看看他准备做什么。”

裴瓒转过身,彻底回避了沈濯的视线,如果真应了陈遇晚的猜测,是沈濯跟杨驰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他们便更不能走了。

如果不是,至少他也要搞清楚,沈濯这些时日在做什么。

“先生,瞧什么呢?”杨驰觉得身旁的人不对劲,刻意问了句。

沈濯当即抽回了视线,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好些时日未来,很想这里的味道。”

“寒州菜的味道最是叫人念念不忘,特别是那些山中野味,尝上一口,叫人回味无穷,别说先生离开许久,就是长住于此,三五日不食,也会想念啊,不过先生大可放心,来日有的是机会。”

“呵呵……是啊。”沈濯突然意识到这话的不对劲,冷笑着应了。

先生离开许久?

话里话外都在透露两人不浅的交情。

裴瓒微微蹙起眉,他竟是不知道沈濯在外还有什么别的名头,也不知道沈濯居然真的跟杨驰“早有勾结”。

第80章 杨驰 有人做贼心虚

沈濯彻底将视线从裴瓒身上移开。

他隐隐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总觉得杨驰对他起了戒备之心。

可是磨搓扳指,杨驰的心思没有丝毫泄露,反而如无波古井, 深邃又静谧。

沈濯将目光移到不远处的木楼梯上,略微沉重地一扫,迈开了步子,试图用逾矩的行为引得杨驰离开酒楼大堂。可他刚往前迈了一步,堪堪越过杨驰的身位, 原本吵嚷的大堂瞬间静下来。

除了裴瓒和陈遇晚二人, 其余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沈濯身上。

像是阴湿狭道里的老鼠, 盯着不慎泄露的光。

沈濯立刻停住了脚步,警惕的视线扫过每个人, 无端地察觉到几分冷意, 而后故作镇定地看向了杨驰。

不料, 是先前迎他们的店老板,带着满脸虚伪的假笑站了出来。

“公子,先前在小店预留的房间正在重新装潢,此时怕是不能进去, 不如您就在堂中坐一坐?”

沈濯旁边站的就是杨驰,如果店老板没有得到杨驰的授意,是绝对不敢说出这样的话, 就算真的是在整修装潢,也只会把他们安排到更好的房间去, 而不是让他们在大堂落座。

这些话, 摆明了是杨驰让说的。

恐怕此时此刻的酒楼,也成了杨驰专门用来迎接他的鸿门宴。

上当了……

沈濯面色不改,袖子底下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起来。

目光也下意识地往裴瓒的方向挪动, 但还未等彻底移到对方身上,便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这些小举动可能会将人牵连。

他克制着情绪,似是无奈又宽容地笑了笑,转头看向杨驰,摆出一副客随主便的姿态,说道:“大人觉得如何?在酒楼大堂中,与民同乐,也未尝不是一桩雅事。”

“与民同乐?”杨驰笑了两声,粗放的笑声中隐隐带着几声讥讽。

沈濯略微错了错眼神,低垂着眉眼向四下看去。

身后那些目光依旧如芒在背。

他掐着掌心,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冲动,不能露出破绽。

回想前几日,杨驰这厮故意把他支出去,恐怕是早就察觉到他此番前来别有用心,所以才避开了兵马总督府外地暗哨,借着谈私事的名义将他送走。

如今突然要他来此,只怕是筹谋好一切,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杨驰究竟是察觉到什么了呢?

是知道他跟代表京都朝廷的裴瓒来往过密,还是知道他在背地里悄悄算计?

沈濯抿着嘴唇,心思沉重。

想着,从来都是他百般谋划坑算旁人,如今却不慎着了道,半只脚踏进了旁人的陷阱。

而且,偏生还不能尽其所能地闹个鱼死网破。

毕竟在场的还有他最重要的人,行事也要顾及裴瓒的安危。

杨驰在大堂中央的位置上落座,亲自为他斟了杯茶水,沈濯没有立刻坐下,假模假式地笑了笑,负手立在一侧,看似在打量大堂内的环境,实则是绞尽脑汁想着破局的办法。

“为何不落座?”杨驰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眼神像是在看案板上垂死挣扎的活鱼。

沈濯收回视线,仍旧表现得气定神闲:“本以为大人愿意落座大堂,是因为想要深入百姓之间,同享欢乐,没想到一打眼望过去,反而瞧见了几个熟悉面孔。”

他一拂袖,带起些许凉风。

分明是被看穿了心思,处于劣势,但落座的姿态没有丝毫慌张,反而神闲气定,像是早已胸有成竹,想到了破局之策。

沈濯看着杨驰,嘴角噙着浅薄的笑意。

目光相接,似乎是在博弈,可又没有直截了当地撕破脸皮,叫人看不清局势。

就连角落里的裴瓒也不由得为之紧张。

“你我要谈私事,必然不能再众目睽睽之下。”

“可这周围的人,也不算少。”

杨驰这人看似粗狂,实则谨慎异常。

先前沈濯为了搏得杨驰的信任,三番五次地表明来意,下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人从兵马总督府里请出来相见,但那日也是卫兵开道,将他们所在的酒楼围得水泄不通,才敢入内详谈。

不过,后来几次,没有一开始的架势,杨驰对沈濯也放心了许多。

但从始至终,他们二人私下交谈的时候,都不允许有任何外人在场,连负责保卫安全的人也不许存在。

唯独今日,非但没有谨慎万分,还突然在这大堂中停下来了。

当着这睽睽众目,就要说那些见不得光的谋划。

“都是自家人,他们也听得。”

杨驰刻意咬重自家人三个字,意有所指地瞟了瞟眼神,看得沈濯心里发虚。

“先前的事,怕也不好让太多人知晓……”

“哎——先生顾虑太多!”不等沈濯说完,杨驰直接挥手打断,“送往北境的书信已经安然到达……”

“杨驰!”沈濯急了,担心被裴瓒听到,当即喝出声。

可杨驰就像是故意的,不仅没停,还拔高了腔调:“我也如约帮先生联络上了那位王子殿下,如今只差一场战事将那平襄王父子的性命葬送,其余的,都不必担忧,更别怕让人知晓。”

“啪!!!”

果然,不出沈濯所料,一声清脆的茶碗破碎声从身后传来。

这虽不是裴瓒摔得,但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沈濯,裴瓒同样把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沈濯慌了神,下意识地抓住桌角,按耐住想要回身解释的念头。

“怎么回事?谁将茶盏打了?”

店老板也故意出声询问,甚至刻意踩重脚步,扰乱沈濯的心思。

“这位公子瞧着面生啊……”

“放手!”

沈濯心里还未决断,陈遇晚的声音便窜了出来,犹如浇在烈火上的热油,逼迫着沈濯露出破绽。

关键时候,裴瓒一句:“别冲动!”

在提醒着陈遇晚,也在提醒着沈濯。

越是这种情况,便越是不能贸然去反驳什么,哪怕是被裴瓒听去了些不该听的话……

沈濯暗自想着,裴瓒没有即刻发问,便说明对方是相信他不会做出这些事的,甚至还有可能会主动为他找补,觉得这些话都是杨驰在挑拨离间。

既然如此,他对裴瓒也应多一份放心。

大不了,日后等一切平息,再好好地想些理由遮掩过去。

现如今,沈濯不能自乱阵脚,只能自己宽慰自己。

可杨驰是铁了心要他露出破绽。

只见杨驰冲着店老板微微点头,对方便心领神会,不顾陈遇晚铁青的脸色,着重补上一句:“公子,您瞧瞧,总督大人说的是又与您无关,那平襄王父子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值得激动的呢?”

说了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此时冒出个生面孔来,却没有加以驱逐,反而添油加醋地再强调一遍。

分明是早已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故意将这番话说给他们听的。

凑巧,陈遇晚也没有裴瓒和沈濯的那份耐性。

几句挑拨,便刺激得陈遇晚怒火中烧。

“哐当”一声,他直接将剑鞘甩了,用冷冽的剑锋直指最中心的杨驰。

“老贼!早就认出我的身份,却还在这里胡说八道,你是何居心!”

“哎呀,我原以为都是自家人呢。”

杨驰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满是嚣张神情,根本不把那锐利的剑锋放在眼里。

甚至还左瞧瞧右看看,故意分神,把所有人打量一遍。

而堂中的其他人,那些杨驰的亲卫们,见着陈遇晚如此动作,却没有任何防卫的姿势,好似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

陈遇晚恼羞成怒,眼睛都气红了。

“勾结外贼,危害社稷,我这就将你正法!”

他提着剑,作势要冲上去。

可是步子还没迈出去,裴瓒便伸手压住了他的肩膀,要他别冲动。

其实陈遇晚也看见了,大堂中伪装成食客的亲卫,表面看上去没什么防卫的动作,实则桌子底下都捏着暗器,但凡他们有所动作,刹那间便会被打成筛子。

“原来是御史大人,这一路可还顺遂?”

“托总督大人的福,九死一生。”

冷冷的视线从沈濯僵硬的背影扫过,直接对上杨驰。

此刻,裴瓒并没有心思去追究沈濯和杨驰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无心追究沈濯还有没有其他的心思,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杨驰,猜这人大费周章地攒局算计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早已经知道,如果杨驰要他死,那这一路上是有很多机会的。

譬如先前的山谷狭道。

本可以推落巨石,将他们碾成肉泥,一了百了。

或者是随便在中途的某个角落。

就算是有幽明府的人护送,只要杨驰想,也照样有许多机会可以了结裴瓒。

偏偏杨驰放弃了这些机会。

而是选择在他靠近兵马总督府后,在一间平平无奇的酒楼之中,费心劳力地将他困于此地。

如此做派,目的便不是让他们死这么简单了。

裴瓒微微仰起头,眉眼间染了几分倨傲,瞥过周围人之后,再度将视线落在杨驰身上,看似不自知地蹙了蹙眉头,嫌弃着这人的粗鄙。

而后,他端着高傲的姿态,不慌不忙地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