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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向墙面,钉在墙上的飞镖,赫然与白日裴瓒捡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是沈濯?

他原本猜测那是幽明府的东西,是沈濯背地里派人助他拿下县令,可现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沈濯派来的……

还是说,沈濯要杀他?

裴瓒呆滞地看着墙上那枚黑色飞镖,诧异的神色之中带了些许迷茫,他还未有什么动作,猛地被扑上来的陈遇晚推开。

“闪开!愣着干什么呢!”

裴瓒直接扑倒在桌下,耳边响起叮叮当当地声音,不只是飞镖与与剑身相撞,似乎还有无数银针透过薄窗,与飞镖不约而同地撞到一处。

瞧着满地零碎,一时分不清到底是来杀他的,还是来杀县令的。

更不分清,这些暗器的主人究竟是谁。

他脸色煞白,心里悸动难安,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噎在心口,特别是那些通体漆黑的小巧飞镖,他原本笃定了是沈濯的,可现如今……

裴瓒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才能说服自己。

只好转移注意力,将余光落在县令身上。

凑巧,县令匍匐着身体向前挪动,像是领了命令自寻一死。

他立刻喊道:“陈遇晚!按住县令,别让他死了!”

听到喊声,陈遇晚回旋一踢直接将剑鞘提向县令,而后“嘭”得一声,县令摔了个人仰马翻,试图挣扎着爬回去,才发现,剑鞘穿过麻绳的缝隙,从他的手肘处,将他钉在了后方的木柱上。

县令挣扎不动,仰着头放声大喊:“大人!但求一死!”

这声大人喊的不是裴瓒,方向也是对着窗外。

“闭嘴!”

裴瓒刚举了砚台砸过去,墨汁溅了县令满脸,俞宏卿紧随其后,不顾密密麻麻落下的暗器,直接扑到了县令身上,扬起手抡圆了扇在县令脸上。

接连十几声,听得人脸疼。

饶是如此,县令也没有放弃喊叫,仍是声嘶力竭地喊着“但求一死”,见状,俞宏卿一把抓住脚边的破烂布条塞在了县令嘴里。

他还掐着县令的脖子,对几米之外的裴瓒说到:“大人放心,绝对不会让他出声。”

俞宏卿话音刚落,叮叮当当的声音突然停了,陈遇晚还维持着防守的姿势,透过窗户上破洞,警惕地往外瞧着。

接下来,整整一刻钟,没有任何动静。

外面静得可怕,仿佛刚才密如雨丝的暗器,只是他们四人共同经历的一场错觉。

视线扫过被扎得破烂的窗户,裴瓒知道这不是幻觉。

方才真的有人想杀他。

蹭着唇上血迹,没什么痛感,指尖却染上了一抹赤红,裴瓒回眸再度看向墙面上的飞镖,踉跄着爬起来,捏着尾柄将其取下。

和他早上拾到的一模一样。

“呼……”沉沉地舒了口气,眉头却难以舒展。

两枚完全相同的飞镖摆在手心,裴瓒尽可能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银针上,可目光始终不移,死死地盯着掌心的暗器。

“这枚是?”陈遇晚提着剑走到裴瓒身旁,一刻也不敢放松。

“是晨时在公堂门框上拔下来的。”

陈遇晚意识到有些不对:“那时候就有人想杀县令?”

“杀县令,难道不是杀我吗?”

裴瓒眼里黯淡,有些空洞,说出来的话也轻飘飘的仿佛浮在云彩上。

不知为何,陈遇晚总觉得裴瓒在看见这些飞镖后就有些魂不守舍,从一开始就愣愣地,也不知道躲,僵在那里,如若没有他来推开,恐怕裴瓒就要遭难了。

只是,他记得自己好像也推晚了。

最初的那枚不是冲着裴瓒的要害去的。

擦着裴瓒的嘴唇划过,不至于留下过重的伤害,反而像是在提醒。

陈遇晚又瞄了一眼裴瓒的嘴唇,血色殷红,煞是鲜艳。

他无比肯定飞镖不是冲着裴瓒去的,加之格挡时的感受,大部分的银针和飞镖都是落在了更靠近县令的方位上,只是碍于墙体的阻挡,那些暗器并不能直接打到县令身上,所以县令才匍匐着身体往前挪动,并高喊着“但求一死”。

然而,飞向裴瓒那枚跟其他的落点差得就有些远了……

陈遇晚是练家子,军营中也不乏暗杀的手段。

他瞧着这枚飞镖的用意实在不是为了裴瓒来的。

只不过裴瓒没有读懂。

另外,晨时的这枚,按照裴瓒的说法,钉在门框上,也未必不是提醒。

或者像方才一样,飞镖与银针实为两股相互博弈的势力,看似纠缠在一处,都是冲着这间屋子里的人来的,但实际上的意图并不一致。

“不管了。”

也不顾外面的人到底有没有离开,裴瓒收拾心情,合上了掌心,肃穆的视线重新落在县令身上,其中还夹杂了几分怒意。

“你要做什么?”陈遇晚看他一步步走向县令。

裴瓒没有理会这句问询,稳步迈过满是暗器的堪舆图,站到县令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骇人的视线如同倾盆的雨,泄落在眼前人的身上:“你也看到了,有人要杀了你,以绝后患。”

县令咬咬牙:“我本就一心求死。”

“一心求死,是你的想法,你甘愿位这样的主子卖命,我无话可说。”裴瓒顿了顿,话语里似乎带着针,不留余力地扎透县令的心思,“可是他们要你死,就是另外一种说法了。”

县令低下头,底气忽而不那么足了。

“犯下恶事,明知自己是死路一条,还口口声声地说一心求死,我敬你忠心,只是这份忠心我看得到,他看得到吗?”

求死,和被杀,总归是有区别的。

这是无法反驳的事实。

在幕后之人的眼中,像县令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被抓住了就应该自己寻死,特意派人来杀,已经是破格对待了。

“他是谁?”

院外声音暂时消失,裴瓒却不敢耽搁,直截了当地问着。

“……”县令没咆哮着讽刺他,而是沉默了,垂着头,像是在怀疑自己的耿耿忠心能不能被看到。

裴瓒微微合眼,压下心里的无奈,哪怕现如今没有读心的能力,他也猜到县令在犹豫什么,便干脆地说着:“没有人会知道你的用心,就算你死了,对于你效忠的人来说,也不过是死了只蚂蚁……不过你也值了,他都专门派人来杀你了。”

“回归故国,北境……”

“假的,现如今的大周就算不是最为鼎盛之时,也绝非一朝一夕能攻破的。”裴瓒语气很急,心里却没底。

按照原书中的时间线,第一次大规模的交锋的确是大周赢了,可在男主作为质子入京都之后,大周内忧外患,溃败是难免的。

不过他现如今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就算是他,我想也无法保证能让北境胜过大周吧,就算胜了,寒州也是大周的土地,千百年来皆是如此,什么回归故国,狗屁。”

“你!”

“你什么你,说不说?”

裴瓒直接掐住了县令的脸。

分明陈遇晚的剑就在旁边,他也不给县令一个痛快,而是加重手上力道。

“不说的话,我替你说。”

县令直勾勾地瞪着他,拖延时间,等着心中的人名从裴瓒嘴里说出。

但裴瓒还没开口,只是抿了抿嘴唇,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震响。

“铮”的一声,刀剑嗡鸣。

裴瓒的心跟着一紧,原以为那些人没了动静就该是放弃了,没想到忽然又出现这么一声。

他不知道声音来自何处,紧蹙眉头,穿过窗子上的孔洞向夜色里张望。

“打起来了,果然是两拨人。”

“两拨人?”

裴瓒分神看向地面上的银针和飞镖,明白了陈遇晚话里的意思。

“你继续审,我去杀了这帮跳蚤。”剑光如银,映照着陈遇晚不苟言笑的神情,只见他一步迈到门前,身影斜侧,目光愈冷,经过俞宏卿身旁时说道,“看顾好大人,我去去就回。”

压低的声音里仿佛藏了冰雪,听得裴瓒浑身一冷。

目光也粘着陈遇晚的身影融进夜色里,不知为何,他有些焦躁,总感觉陈遇晚会遇到劲敌。

他想叫人别去,手上一松,立刻被县令甩开。

眼见着县令呲着牙,像发了疯的狗一样咬上来,裴瓒即刻抬手,一巴掌甩出去。

“外面打得再怎么火热,也跟你无关了。”裴瓒冷眼向门外一扫。

刀剑叮当相撞的声音越来越响,甚至他们头顶瓦片上都有响动。

裴瓒压着心惊,略微垂眸,寻回之前的话题。

刀剑震得越响,裴瓒的语速便越快:“再给你一次机会,指使你做这些事的人,是谁?”

县令狞笑:“你不是要自己说吗?你说啊!”

“冥顽不灵。”裴瓒起身,背着手往书桌的方向走去,眸色冷淡,根本不在乎县令的讥讽。

偏生,县令赌错了。

裴瓒的确猜到了幕后之人是谁。

心怀不轨,妄图使北境侵占寒州。

权势滔天,染指赈灾银逼死百姓。

目光凝聚在舆图的“寒州”二字上,在这片地界上,能做到这事得人不多。

先前裴瓒心里已经有了几个答案,只是还没有现如今这么笃定。

经过县令的几句话,他已经确定,能在军中安插内鬼,还能在寒州内只手遮天,肆意操纵赈灾银去向的只有那一个。

“寒州兵马总督,杨驰。”

虽然裴瓒并不清楚如此多的赈灾银被用去何处,也没搞清楚跟内鬼一事有何关系,可瞧着县令脸上的震撼,他认定自己猜对了。

“县令大人啊,我说得可对?”

遭他如此质问,县令突然没了心气,颓败地耷拉着脑袋,宛如丧家之犬。

几度要提起一口气回怼裴瓒,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最后也不过垂头丧气地问了句:“你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你也不过是一介小小御史,七品而已。”

“是,就算我知道了,也做不了什么,哪怕是担着巡按之名,我也杀不了他。”裴瓒回归到座位上,畅快地松了口气,提笔草草写下几个字之后,才说道,“可你知道我身边那位是谁吗?”

“护卫而已。”

“护卫?”裴瓒轻笑,“他,是平襄王府世子,陈遇晚。”

对北境宣战一事,想来寒州上下官员都已知晓,那圣旨上也明明白白地写着,平襄王领兵挂帅,一干人等听候派遣。

县令的主子再怎么权势滔天,在内鬼一事的结局上,也要由平襄王府说了算。

第67章 纠缠 从强取豪夺到死缠烂打……

结束了。

道出陈遇晚的名讳, 足以震慑这些虾兵蟹将。

裴瓒看着几步之外,神情恍惚的县令,未曾停留一刻, 匆匆抬笔将所有无可抵赖的事实一一录下。

受人指示,迫害百姓。

心怀不轨,是为奸贼。

他随意抬手,薄薄的几张纸写满了县令的罪行。

随手一扬,那几张纸看似轻飘飘地从案桌落下, 落在县令眼里却犹如泰山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虽然笔迹难免潦草, 但“杨驰”二字被刻意书写得公正。让人一眼就能看明白, 来去因果中最重要的人是谁。

是谁在背后挑弄这一切,又是谁作恶多端, 非杀不可。

县令紧紧盯着那两个字, 心里茫然, 恍然意识到,故国故土不过是存在于臆想,和谎言之中虚无缥缈的幻影。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去的可能。

身怀异族血脉的寒州人, 承沐大周的滋养,却心怀异国。

明明是被抛弃在此的血脉,还期待着将这片土地奉回北境, 为此,不惜残害知根知底的“同族”。

如今落得如此下场, 可笑, 但实在不可怜。

签字画押,一切尘埃落定。

“我是北境人啊……”

“将他带出去。”裴瓒不管他在说什么,接过俞宏卿递回的带有画押的状纸, 用一句话决定了县令的下场。

带出去,交由百姓处置,是杀是罚,他一概不问。

俞宏卿犹豫:“大人,是否还要押他回京。”

“不必。”不用琢磨,裴瓒也明白了俞宏卿这句话的意思,抬眸扫了他一眼,声音略微放冷,“小小县令,七品而已。”

县令所说的话,被裴瓒原原本本地还了回去。

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七品官,本就可以直接杀了的。留其喘息半日,仔细地审一审,是为了找出背后之人。

现如今事情已经明晰,在背后操控赈灾银去向,安插内鬼,祸乱百姓的人,是寒州兵马总督杨驰,而不是那无足轻重的县令。

在裴瓒眼里,只有这手握兵权势力滔天的杨驰,才配被押解回京都,受到皇帝的问责。

他收好供词,往门口的方向挪了几步,记挂着先前院里的骚乱,站在门框边提心吊胆地向外张望几眼。

夜色如墨,仅一道凄清月色洒落。

能看得清院里大多数陈设,却瞧不见什么人,同时,院里恢复了静谧,除了偶尔的风声之外,也听不到什么声音。

不知道陈遇晚现在怎么样了……

裴瓒心想,陈遇晚武功不低,可跟那些来路不明的人缠斗,也未必能占尽上风。

特别是现在这种不清不楚的情况,他方才就应该把人拉住,不许陈遇晚离开。

也没想到,陈遇晚竟那么急,都不等他把人审完。

此刻与那帮人一起没了踪影,寻也寻不到,好不容易解决完县令这个麻烦,又要为他心急。

“大人,不如去找些衙役捕快去寻?”俞宏卿在旁边提醒着。

裴瓒闻言,先是回身扫了县令一眼,而后眉头紧皱:“这帮人来路不明,他们能行吗?”

“就算帮衬不了多少,能寻到些踪迹也是好的。”

“好,那便劳烦大家了。”

裴瓒说完,俞宏卿便脚步匆匆地赶出去,剩余裴瓒一人停驻在门前。

他扶着门框,心事重重地张望夜幕。

心里总有股声音在告诉他,衙役捕快派不上什么用场。

要想找到陈遇晚,估计还得他亲自出马。

可是他能又有什么用处呢?

不会武功,也没什么旁的本事,到时候恐怕还得陈遇晚分心救他……

视线忽然落到地面的堪舆图上——

这张图本就绘制得不对,而且里面重要的内容早已被陈遇晚写下,诓诈过县令之后,最大的用处恐怕也就是再去诈一遍总督杨驰。

且不说能不能派上用场,对付杨驰,裴瓒心里早已清楚不能用相同的办法。

眼下这张图是没什么用处了。

只是,他看着上方密密麻麻的暗器,不由自主地拿出了藏在袖子里的两枚飞镖。

脑海中浮现沈濯的身影,和对方复杂隐忍的神情。

但凡裴瓒闭上眼,想到的就是昨夜沈濯满是苦楚的眼神。

他的心里一时烦乱,早已经说定了要恨沈濯,甚至刻意摸着耳垂提醒自己,但想起那滩血迹,他就没了底气。

不是再度让心软占据上风,而是纯粹的没有精力去恨。

思绪被乱七八糟的事情冲刷,他有些精疲力尽,此刻也只想把沈濯当做随便的陌路人,此生再无交集。

可惜事情不会像他想的这般顺遂。

他闭着眼,唇峰上那道细微的划痕几乎感觉不到,渗出的几滴血珠也融进了他的唇色,眼下心平气和地想一想,这些飞镖依旧有可能来自幽明府。

就是不知道目的是不是要杀他。

裴瓒捂着胸口,紧闭的眉眼间多了份浓烈的愁苦。

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在诧异——沈濯居然会生出杀他的心思?

而他自己,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也实实在在地生出了几分茫然和痛苦。

现在想想,沈濯如果真的想派人杀他,早在前往县衙的半路,或是晨时缉拿县令时就可以杀了他,完全不必等到审问时,为了掩埋真相才杀人灭口。

那时擦过唇边的飞镖,极有可能是提醒,或者替他挡住来自旁处的银针……

就连早晨,能引得飞镖主人出手,估计也是类似的原因。

可沈濯为什么不现身呢?

是不想见他,还是觉得无法面对。

裴瓒摇摇头,把所有自作多情的想法逐出脑袋。

他只琢磨着,如果说在场的飞镖的确来自幽明府,那便不管沈濯是想杀他,还是想借机提醒他,现如今裴瓒都应该为了陈遇晚去见一见了。

想通这些,裴瓒重新摸了摸怀里的供词。

确保这至关重要的东西始终都在,才转身关上了房门。

至于屋里的县令,这人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就算有人再折回来杀他,也都无所谓了。

裴瓒快步走在石子路上,准备去找鄂鸿,每迈一步,心脏便不安地跳动着。

不知不觉,月光黯淡了。

耳边穿过几缕寒风,倏忽之间,有些许冷意落在脸颊,未等反应过来,便融成了细密的水珠。

他抬手擦过水痕,恍然抬眸,才发现漫天落着细雪。

点点片片,如同浮在空中的微尘。

片刻之前还是皎皎月色,不知怎的,走了这段路,就变得晦暗。

“大人?”几米开外,鄂鸿挑着灯出现,“原以为大人还未审完,正想去给大人换药呢。”

裴瓒垂眸看了看腕上,原本的药粉几乎看不见了,伤口也未曾疼过,他随意垂下去,将骇人的烧伤隐在袖子里,开门见山地问道:“沈濯在哪?”

鄂鸿先是一愣,随后狡辩着:“大人怎么还不肯信我,都说了我是逃出来的。”

裴瓒翻出飞镖,隔着些距离向鄂鸿晃了晃。

他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容不得鄂鸿继续装傻充愣。

“陈遇晚,想来先生也知道他的身份,我就不跟先生多说废话了。”

鄂鸿蹙眉:“大人……”

“晨时在公堂之外,发现了一枚,当时我便觉着是你们幽明府的东西,而在刚刚,审问县令时突然有一枚飞镖刺向我,未曾伤及要害,瞧着并不是取我性命,反而更像是与人在外搏斗,陈遇晚觉得事出蹊跷,就出去看了几眼,至今不知去向。”

鄂鸿听懂了,他是来兴师问罪的。

“大人是觉得公子会对他不利?”

裴瓒略微侧眸,没有承认:“好歹也要找他问个清楚吧。”

“大人,这的确是幽明府的东西,但请相信公子,他不会害你的。”

“我自会判断。”

裴瓒背过了身,不想听太多解释,只等着鄂鸿说出具体的方位。

可是等了良久,也只等来一声叹息。

“先生越是拖延,我便觉得他越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猜躲躲藏藏,不愿露面。”

譬如故意引着陈遇晚前去,再将人折辱杀害之类的。

“就在中街。”

得到想要的答案,裴瓒没有迟疑半刻,立即跑出去。

和他猜测的差不多,沈濯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鄂鸿还说什么走了几个时辰,什么私自离开,明明就是串通好来当说客的。

也许鄂鸿是力排众议,说服沈濯,先来探一探他的态度。

但绝对不会像鄂鸿自己说得那般,私自离开,并且承着往日情意站在裴瓒这边。

小跑几步,裴瓒便喘起来,他不肯停下来歇一歇,而是任由井喷的糟乱念头将自己淹没。

沈濯,哪怕是摔断了腿也不安分。

你这辈子,还真缠上我了?

没想太多,只短短几句就让他心里难安。

裴瓒更觉得诧异,他应该是拼了命地想挣脱这人,可怎么越陷越深,越缠越紧。

不单纯是事事纠缠,就连他的心里也被占据了。

复杂到难以言明的情愫把持着他的心,一旦提及任何与沈濯相关的事情,便争先恐后地涌上来,让他无法转移注意力,无法思考旁的事情。

他对沈濯,爱也好,恨也好,总归是无法视而不见。

裴瓒越跑越急,雪也越落越大。

口中呼出的白雾,和纷繁的雪花一起,迷蒙了视线,他只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鹿,在雪夜中奔跑,似是逃亡,似是追逐新生。

“呼啊——”

直到步入中街,一眼望过去,两端的白茫茫中空了一片被人踩踏出的深色。

一人持剑,被周围人圈在中央。

仔细看几眼,圈里那人手臂上还负了伤,一滴滴的血珠落在地上。

即便如此,陈遇晚也没有妥协。

横眉怒目,张牙舞爪,像自知不敌的小兽强行为自己壮胆。

“住手!别打了!”最后十几米,裴瓒急急地跑过去,气都没喘匀,就开始嚷着。

幽明府的那些死士对他格外忍让。

上一秒还在跟陈遇晚剑拔弩张,下一秒就算被裴瓒撞歪身子,也不敢多说半句。

裴瓒不怕死地推开人圈,挤进去,知道这些人听沈濯的派遣不会轻易动他,他便越发嚣张,甚至张开双臂,护在陈遇晚身前。

“你们主子呢,让他出来!”

周围的人没一个应声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裴瓒身后。

裴瓒后知后觉地转身,一抹明艳的红撞入视线。

红袍白雪,眉眼如画。

坐在众人之后的椅子上,身旁空无一人,沈濯神态倨傲,眉目间却难掩憔悴。

裴瓒对上他幽怨又阴冷的眼神,冷不丁地浑身一颤,连呼吸都错了一拍,片刻之后着重地往他腿上看去,可惜衣袍外还铺着斗篷,将双腿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是什么情况。

不过沈濯既然坐着椅子,也无需多问了。

“你是为了他来的,还是为了我来的?”

“你把他引来是想干什么!”

两人一齐开口,态度却截然不同,一个哀怨,一个愤然。

听到裴瓒的话,沈濯的眼神彻底暗下来,咬着嘴唇,很是不甘:“果然不是为了我来的,一个相识不久,底细不明的陌生人,都能被你如此对待,就只有我不配。”

还记着裴瓒说出的气话。

看来是真被伤到了。

裴瓒心虚地移开视线,语气略微缓和:“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你,小裴哥哥。”

“……”

肩上传来重量,裴瓒稍微回眸,就对上了陈遇晚意味深长的眼神。

气氛焦灼,裴瓒也不好单独解释,只用眼神示意陈遇晚,事情并非他说的那样。

然而,两人的眼神交流还处于南辕北辙的阶段,就被沈濯打断了。

沈濯垂眸自顾自地说着,声音哀怨,全然不顾还有不相干的人在场:“裴瓒,我只是想见到你,只见你一个人……”

“沈——”裴瓒记着不能再陈遇晚面前暴露他的身份,话刚出口,就硬生生地咽下去,只吼了声,“你给我闭嘴!”

沈濯果然不说话了,只盯着那扶着陈遇晚的手臂看。

在裴瓒赶到之前,沈濯还高高在上地奚落陈遇晚的狼狈,就算清楚对方的身份,也没有手下留情,反而变本加厉地让属下发难。

只是没想到裴瓒一来,就护着这人,还当着他的面眉目传情……

明明才相识几日而已,怎么就如此要好了?

比起陈遇晚,分明是他们认识得更久。

心意也早就被知晓,可是裴瓒注意到他的第一眼,目光中仍旧是深深的戒备。

裴瓒扫一眼周围虎视眈眈的人,继续说道:“你让这些人退下,我们单独谈谈。”

沈濯压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醋意:“听你的。”

主街上多得是闲置的铺面,随便推开一间,便能把想说的话说了。可沈濯指着街尾唯一一间亮灯的铺子,示意裴瓒要去那里。

昨日来时整条街都是暗的,今日突然多了间点了灯笼的,想来那就是沈濯栖身的地方。

裴瓒没有拒绝,略微拍了拍陈遇晚的手臂叫他不要担心,随后盯着沈濯让他把一干人等遣散后,才率先走在前面。

而他身后,四人上前,把沈濯连人带椅子一起抬起来。

雪落纷纷,很快便铺满长街。

得幸还不算太冷,裴瓒又一路急匆匆地跑来,此刻步履沉稳地走在人前,呼出几口浊气,顷刻之间便成了朦胧白雾。

他步入明亮的铺面,环视一圈,几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少爷!”

“韩苏?”

裴瓒完全没想到,沈濯居然把韩苏也带着。

他一个箭步蹿到人前,按着韩苏的肩膀左看右瞧,眼里是安耐不住的喜色。

“你这些日子都跟他们在一起?”裴瓒扫了几眼旁边的流雪和裴十七。

“少爷被带走后,我跟十七,还有那位鄂鸿先生就被关了起来,本想着这辈子完了,再也见不到少爷了,没想到沈公子救了我们,一路带着我来找少爷。”

韩苏比裴瓒还激动,问什么答什么,恨不得把所有事都讲给裴瓒听,说完之后也没停下来,绕着裴瓒看了一圈,“才短短几日,少爷就瘦了,回去之后,老爷夫人肯定心疼。”

“我不要紧的。”裴瓒抿着嘴微微一笑。

能看见韩苏安然无恙,他的心事便少了一桩。

特别是韩苏提及是沈濯搭救的。

无形之中也暗示他,沈濯不会对他重要的人动手,无论是陈遇晚,还是客栈老板,都不会……

他拉着韩苏,还想说些别的,但是下一秒,沈濯便被抬进门里。

“楼上。”沈濯动动嘴皮子,轻松地指挥着。

裴瓒捏捏韩苏的手腕,让他再等片刻,随后跟在沈濯一行人之后,上到二楼。

这间铺面原本应该是酒楼客栈一类的,地方大,装饰也算是不错。

只可惜空闲太久,许多地方落了灰,蒙了蛛网,没有搬走的陈设也多半损坏,就算沈濯住进来一日,已经遣人打扫过,可被风雪叩击的窗子依旧吱吆摇晃,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声响。

裴瓒站在窗前,凝视街面上的落雪,没有率先开口。

沈濯面上不急,沉着目光扫过他的背影,让其余人离开后,兀自倒了两杯热茶。

只是他心里没有面上平静。

一波接一波眼神,裹着绵长的情愫拂过裴瓒,其中还夹杂着些许难平的醋意。

不只是对陈遇晚,还有韩苏。

就算知道韩苏是裴瓒的近身仆从,也还是难以平复心情。

因为沈濯知道,裴瓒之所以会来见他,并不是单纯地记挂他,而是为了陈遇晚。

而且,如果没有陈遇晚,也会因为韩苏,甚至是为了悄悄离开的客栈老板,或者是满城百姓……总之,无论如何都不是单纯地为了他。

沈濯捏紧茶杯,手背上青筋涨起。

脑海中一时浮现许多人,谢成玉,陈遇晚,韩苏……

哪一个都排在他之前,谁都比他重要。

偏生他还什么都做不了。

哪怕是稍稍用这些人进行威胁,裴瓒也会像今时一样,冷眉冷眼地忽视他。

瞧瞧方才护着陈遇晚的样子,巴不得替人承担苦楚,而对他呢,横眉怒视,好像他有多无恶不赦。

沈濯越想越憋屈,眉宇间浮现几分杀意。

可在裴瓒开口的一瞬间,又被很好地遮掩了,抬眸望向裴瓒时,只剩满腹委屈。

“你的腿怎么样了?”裴瓒离沈濯几步远,倚着窗台站立,几缕冷风窜入衣领,提醒着他别被这人的可怜模样懵逼。

沈濯眼底的苦楚一扫而光:“没什么大碍。”

裴瓒:“你笑什么?”

“你还是记挂我。”

裴瓒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回到几秒前扇自己一巴掌。

就不应该提这茬,又让沈濯多情上了。

他也想不明白,再正常不过的一句问候,怎么能让人生出旖旎的心思?

说他记挂,有什么可……

裴瓒忽然摸了摸鼻尖,似乎这两日是多有想起这人。

可归根结底,还不是沈濯跟鬼似的阴魂不散吗?

他想不在意都难吧。

沈濯见他不说话,侧着身面前他,眼神柔和,似乎含了一波荡漾春水:“小裴哥哥方才还顾着我的身份,不想在陈遇晚面前暴露,这不是替我着想?”

裴瓒狡辩:“我怕解释不清,白惹一身骚。”

“我知道,小裴哥哥替我遮掩,是在意我,喜欢我。”

“你听不懂人话?”

眼前的沈濯没有昨日那么激进了。

许是脱离了那时的环境,没有裴瓒的言语刺激,也就没了那份惴惴不安的心急。

更在离开之后,被鄂鸿劝导几句,想通了。

只不过,现如今的不知沈濯是摔坏了脑子,还是转变了策略,竟开始用怀柔政策了,一个劲地说些不着调的话烦他。

眼里虽然没了原本那份阴湿的偏执,但依旧让裴瓒浑身不适。

“能谈就谈,不能谈我就走,不用说这些。”裴瓒态度坚定,不给沈濯任何转圜的机会。

一瞬间,沈濯重振的精神肉眼可见地颓靡了,他低眉顺眼地问:“小裴哥哥想谈什么,要问舆图之事,还是赈灾银?”

都不是。

裴瓒上前几步,没有紧挨着沈濯站立,却也距离极近。

他居高临下,态度也没有丝毫缓和,完全不像是主动提出谈和的人:“别再纠缠我了。”

仅此一句,让沈濯脸色煞白。

“不行。”沈濯僵着嘴角,挤出勉强的笑意。

第68章 晦暗 哭哭哭,就知道哭

裴瓒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跟他有什么结果, 如果此番答应了,以往的那些事裴瓒都可以不计较,当做没发生过。

沈濯拒绝得果断。

偏巧他也是不留余地的人。

顿时一股无名火燃上心头, 裴瓒刚想骂他几句出出气,沈濯竟直接站了起来。

裴瓒飞快地扫过他的腿,心里迟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让沈濯刚好错过了抓住他的机会。

紧接着, 沈濯就一个踉跄, 重心不稳地往前摔。

裴瓒又手忙脚乱地扶住他。

可是一抬头, 对上沈濯奸计得逞的眼神。

“别的都能谈,只有这个, 不行。”

他立刻明白这不过是沈濯的苦肉计, 但想要反应已经晚了。

整个人被强行推到墙边, 试图挣扎,双手被钳制着束在身后,想要呼救,嘴唇也立刻被堵住。

突然袭入的舌尖强势地撬开了嘴唇, 以不容反抗的形式迅速地攻城略地,搅弄云雨,转瞬之间, 裴瓒就被迫丢盔弃甲,在沈濯面前败下阵来。

然而沈濯没因为他的示弱就放过他, 仅是停了片刻, 留给他喘气的时间。

只待新鲜空气涌入肺腑,沈濯就再度欺了上去。

反复几次,裴瓒所有的无名火被消磨殆尽。

他面色潮红, 双腿发软,堪堪倚着墙面站住,也顾不上跟沈濯较劲,吐着发麻的舌尖大口地喘息着。

抓着沈濯的肩膀歇了片刻,微冷的空气便刺激着他,让他回过神来。

隔着水雾,裴瓒狠狠瞪了沈濯一眼。

还以为改了呢,没想到还是这样。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小裴哥哥怎么这样说自己呢。”

“你滚……”

裴瓒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打过去,可是手刚挥起来,就被沈濯抓住。

下一秒,湿润的嘴唇贴上他的手心。

裴瓒可算是体会到有苦说不出的感觉了,此刻他大喊大叫的力气也没有,蹙着眉头看着沈濯,想骂,又被对方那双漂亮眼睛里的小心翼翼堵了回去。

遭罪的是他,却不让他委屈,还得忍受这人的装模做样。

这怎么叫人忍下去嘛……

“滚开!”裴瓒使出全身力气,直接把人推倒在地。

沈濯腿上有伤,站起来也很是艰难。

看着裴瓒气呼呼地往门外冲,他心急,却只能一瘸一拐地追上去。

“裴瓒,我错了,鄂先生已经跟我说过了,是我不好。”

听到身后动静,裴瓒回头扫了一眼,止住了脚步。

【看在你腿伤的份上,我就忍你最后一次。】

“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明知你不喜欢,却还三番两次地纠缠。”沈濯立刻踉跄着扑上去,抓住他的手,声音逐渐哽咽,“是我害怕你弃我而去,又无计可施,才鬼迷心窍地以为这样就能留下你。”

见他没什么反应,沈濯勾着他的腰身,将朦胧泪眼埋进了他的颈窝之中。

“小裴哥哥,我不奢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别走好吗?”

耳边是绵绵不绝的啜泣。

听得裴瓒心烦意乱,他推了推沈濯,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既然如此,他也不再一味地抗拒,而是反手抱住了沈濯的肩:“你又在逼着我答应。”

“我……不,我没有。”

不出所料,沈濯立刻松开了他。

虽然还拽着他的手,支支吾吾的,不愿放弃,但总归是有了些许长进。

“沈濯,就算我答应你,我也无法留下来。”

裴瓒心里生出几分摇摆的错觉,堂而皇之地摆在明面上。

告诉沈濯,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做不到,暗示着背后有操纵他的手,让他无法答应。把所有的罪责推给看不清的“命运”,再把自己摘得干净。

吃苦受难的一直是他,如今却在与沈濯的交锋中,不知不觉地占了上风。

他浑然不觉,已经完全捏紧了沈濯的心。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怎么会呢……”沈濯眨眨眼,喉咙有些干涩,本想说没人能约束他。

可话到嘴边,又想起了裴瓒曾经提到的,他的世界。

那不是假的。

已经亲耳听到过一次,再度面对这个消息,沈濯依旧不知所措。

既做不到像上次那样,不顾代价地把裴瓒强行带走,也完全没有能力去接受这个事实。

只是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裴瓒。

眼里晕着一团水雾,分明裴瓒就在眼前,可仍是觉得远隔千里,怎么也碰不到。

沈濯本就生得极好,美人如云的京都城里也找不出第二个,此刻泪眼婆娑地看着裴瓒,就算裴瓒什么都没做错,对上那双泪汪汪的眼眸,他也说不出半句重话。

裴瓒犹豫着,有些不忍,只不清不楚地说了句:“暂时,你不必担心这些。”

也就是说,短时间内他没办法离开。

而他只要多留一日,就多一份永远留下来的可能。

甚至是,多一份爱上沈濯的可能……

“那我们?”沈濯动作轻缓地拉住他的手,无比小心,生怕让裴瓒厌恶。

“我还是不愿。”

裴瓒挪开眼神,望着桌上飘忽闪动的烛火,但没有撤开手。

他的想法有些复杂。

知道沈濯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自己,也清楚一旦告知自己短时间内无法离开,就相当于重新施舍给对方零星的希望,可他还是说了。

望着那双眼睛,薄薄的一层水雾,像是幽潭浮动的水波。

他知道潭水深不见底,不能靠近,但仍是被引诱着上前,再“噗通”一声,心知肚明地坠进去。

【我真的不愿吗?】

裴瓒也在心中问着自己。

他问不出答案。

每每在心间问询,那答案就变作心间荷塘中的一朵,与千万朵一起,在清风里摇曳着。

他随意摘下一朵,都是答案,却又都不是他最想要的。

“没关系,小裴哥哥,我可以等。”沈濯低头啜泣几声,眼底还氤氲着水色,“我也不会再做任何伤害你的事,只要你肯让我等……”

不得不说,鄂鸿除了医术高超,嘴皮子也有些本事。

竟能将沈濯说通了。

现如今沈濯看起来一副痛改前非的模样,放低姿态,不要求裴瓒做什么,更不会强求他,一味地卑微祈求。

虽然不清楚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表面如此。

不过裴瓒也没有太傻,对眼前这个心口不一的人,仍旧有些忌惮。他不着痕迹地抽着手,但还未完全抽离,就被沈濯攥紧。带着几分疑问,对上沈濯的眼神,下一秒沈濯就像想起了什么,飞快地松开。

也不知道鄂鸿到底劝了些什么。

居然能让沈濯在裴瓒面前做小伏低,由着他的脾气来。

只是裴瓒没有把手完全抽离,而是虚虚地浮在他的掌心上,小指一点一点地轻碰:“我有条件,你必须要答应。”

“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都会答应。”

【说得好听,早干什么去了。】

裴瓒故作矜持地停顿片刻,手掌彻底落下,贴合着沈濯的手心,眼神里多了些难以压抑的喜色。

只是没过多久,他就欲盖弥彰地轻咳几声,恢复了原本的不苟言笑:“我要借用你几个手下,来对付寒州兵马总督杨驰。”

裴瓒一早想过,杨驰不是县令这等能让他随意拿捏的人。就算有了证据,在寒州地界里,也难保不会出问题。

而他虽然担着巡按御史之名,身边却没几个人可用,压一压县令主簿这等小人物还行,对上兵马总督就完全不够看的。

偏生这么要紧的案子还指向了杨驰。

他必须得获得足够的助力,才敢杀到那人面前。

虽说除了沈濯,还有陈遇晚,照样可以用平襄王府的势力来摆平,可平襄王身在前线,难以分身照拂他们两个。

况且,如今去递送消息也有些不便,不如近在眼前的沈濯好用。

沈濯还有顾虑:“他没那么好对付。”

“你借不借吧?”

“借。”沈濯直勾勾地看着他。

预感到不对劲,裴瓒本能向后靠着,紧贴上墙面。

不出他所料,只答应了一件事,沈濯这厮就想讨要好处了。

眼见着沈濯闭着眼,天生细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缓慢地凑近眼前,裴瓒忽然伸手,挡住了接下来的吻。

他板着脸:“我没说要给你好处。”

“那此事结束后……”

“此事结束,我也不会给你任何许诺。”

得知从头到尾都是白给人利用,什么报酬都得不到,沈濯立刻撇着嘴,很是不满。

裴瓒瞪着他,反问道:“你所求的,不只是肯让你等吗?”

“好,我答应你。”沈濯阖了阖眼,很是不甘,做了不少心理建设,才说服自己忍下去,但仅是扎眼的时间,沈濯再抬起头来,又恢复了那含着温润笑意的眼神,“一切都随你。”

随他?

裴瓒狐疑地打量眼前这人。

他开始怀疑,沈濯不是听了鄂鸿的几句话就改变了想法,而是被鄂鸿用药毒傻了,或者干脆换了芯,不是从前的那个沈濯。

【这是沈濯会说的话?】

“小裴哥哥,就是我。”

被低软暧昧的语气搞得心里发麻,裴瓒浑身抖了抖,记起沈濯还拿着自己的扳指。

他摊开掌心,正对着沈濯:“还有一事,把扳指还我。”

若是这件也肯做,裴瓒才勉强相信,沈濯是真的痛改前非了。

他盯着沈濯的动作,只见对方捏着拇指上的扳指反复摩挲,凝着股愁意,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给。

抬头看了裴瓒一眼,才勉强下了决心,把扳指摘下。

但在最后关头,沈濯还是犹豫着。

“你不给我,叫我怎么信你?”

沈濯抿着嘴,攥紧了扳指,最终也没有放回裴瓒的手心:“裴瓒,等回到京都后再给你好吗,我拿着它还有用处,我保证回到京都……不,离开寒州就给你。”

裴瓒不信:“你何处能用到它?”

沈濯有些为难,看样子是不想说,却又实实在在地担心,一言不发会消磨裴瓒对他本就不多的信任。

于是咬了咬牙,心一横,说道:“杨驰这人不好对付,可我要面对的人比他凶险百倍,绝非有幽明府的死士在侧就能抗衡,我必须得百般小心,才能在那人面前不落下风。”

“你拿这扳指,就是为了对付那人?”裴瓒依然有些疑虑,不打算就这么把扳指交给他。

“这枚扳指有窥人心事的能力,于我的助力,是千百个死士也比不上的。”

“那人是谁?”

裴瓒印象里,除了京都的那几位,没人会让沈濯做到如此地步。

可现如今身在寒州,应该不会是皇帝他们。

沈濯垂着眼,不想说更多的消息。

裴瓒觉着自己并不是非要把扳指拿回来才行,如若能在沈濯那里发挥更大的作用,将扳指多借几日也不是不行。

但是话又说回来,沈濯在他眼里没什么信誉可言。

换而言之,谁知道沈濯拿了去会做些什么呢。

窥探他的心事也就罢了,关键是这人的想法可不只是搞小动作啊……

裴瓒盯着眼前人,环着手臂,一副等着沈濯说下去的样子,不过沈濯却摊开手,将扳指置于他面前。

等了半刻钟,裴瓒并没有拿回。

沈濯叹了口气,这才继续说下去:“裴瓒,你我所到寒州的目的一样的,皆是为了大周。”

裴瓒心里一滞,他还没用心想过沈濯是因为什么来此。

就算现在让他去猜,也会觉得对方身为幽明府主人,应该是为了江湖事,或者银钱勾当来此,并不会往“事关大周”上想。

可沈濯都这么说了……

裴瓒有些不情愿,最终还是压着沈濯的手,让他把扳指收了回去。

“踏出寒州就还给我,另外,不能让旁人知晓扳指一事。”

沈濯假模假样地作揖:“多谢小裴大人。”

说实话,裴瓒也会用到扳指。

但是在回京都之前,他唯一一件要做的大事就是让杨驰认罪伏法。

如今县令的供词已经准备好了,他不需要再去猜,或者借扳指窥探兵马总督的心思,只再找到些许物证,最好是能直接证明杨驰跟外敌勾结祸害百姓的物证,便可定下对方的罪。

所以,如果沈濯所言不虚,那确实应该让沈濯把扳指拿去。

不是为了让沈濯能更好地行事,而是为了如今岌岌可危的大周。

第69章 争锋 醋王出品,必属精品

“陈公子, 流雪替您包扎伤口吧。”

“不必。”

楼上谈得火热,时不时有细微的声响穿出,激烈之时, 年久失修的地板咯吱咯吱地响着。

楼下的一干人等,不说氛围凝重,但一个个的都沉默不语,若不是屋里亮了灯,否则还叫人以为这里面没人。

沈濯的手下大都对陈遇晚虎视眈眈, 毕竟他们主子可是吩咐过, 要紧盯他的动作, 可是作为唯一一个跟陈遇晚有交情,知道他深浅的人, 流雪并不这么想。

她没有跟旁人一样如临大敌, 而是看着陈遇晚被血染红的衣裳, 拿出了些药粉。

然而陈遇晚并不领情。

陈遇晚盯着这个在客栈将他迷晕的女人,心里很是戒备,可裴瓒又跟他提过几句,这位名叫流雪的女子, 就是他先前在寻芳楼中,寻着琵琶声想要带走的花魁娘子。

裴瓒也说过关于流雪的来龙去脉,不过他的心里对这段因由并不在意, 他记着的只是寻芳楼里那段幽幽琵琶声,而不是具体的某个人。

从未瞥视过那抹惊鸿, 谈何错认呢。

另外, 经过客栈那晚,他对这个女人也有了旁的认识。

从前陈遇晚也听说过幽明府的大名,但没有真正地接触过, 仅仅是知道那处地方被先皇忌惮,更与京都权贵有着斩不断的瓜葛,可他并不了解那其中有什么样的人,那些人又有什么样的本事。

今日与幽明府主人交手,昨日被幽明府死士暗算,这看似寻常的两件事却让他窥见了幽明府的影子。

没错,窥见影子,而已。

他仿佛看见了只庞然大物,在他面前横挡着,是他只身一人完全无法抗衡的势力,稍有不慎,就会被这只巨大怪物分生出的爪子刺伤,甚至是被吞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为此,对着甚至幽明府的流雪,他也变了态度。

流雪盯着他,上下一扫,面上依然波澜不惊,并没有对他的漠视有一丝一毫的介怀,不过她虽然说着关心的话,语气却也算不上柔和:“公子放心,这里面并没有迷药一类的东西。”

陈遇晚的视线垂在桌上,忍着疼,扯了扯肩上的衣服,把破口处露出的肌肤遮住:“流雪姑娘先前也说过,那香中并无迷药。”

可后来,香气混着粉末,让他们在主动放下戒心的情况下,被迷晕了。

“陈公子信不过流雪,是在情理之中,毕竟流雪原先领了主人的命令,不得不对公子下手。”流雪难得多话,此时见着陈遇晚误会,便喋喋不休地解释着,“可现如今您也瞧见了,小裴大人是跟主人站在一处的,公子自然也是主人的朋友,所以流雪万万不敢害您。”

絮絮地说了许多话,流雪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了,可陈遇晚仍旧不为所动。

只见他扯着衣服,掌心虚虚地掩着伤口,眼神漫无目的地飘着,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唯有眉毛偶尔颤动几下,表明他也并不是感觉不到疼,而是单纯地不想搭理流雪。

对此,流雪不动声色地将药粉放在桌上,任凭陈遇晚取用。

就算如此,陈遇晚也没有任何动作。

周围的空气一时有些凝滞,静得可怕,屋里屋外只听得见簌簌雪落,和火盆中木柴燃烧的声音。

在场的所有人都瞧见了,流雪是怎么主动去贴近陈遇晚的。

这可没有主人的指示,单纯是流雪心甘情愿。

旁人虽都沉默着,心里却揣了疑问。

陈遇晚到底是何方神圣,一贯冷眉冷眼的流雪为什么会上赶着攀附他呢,瞧瞧流雪的样子,都可以说是做小伏低地去讨好对方了。

这般举动,实在令人费解。

“吱吆——”

二楼紧闭的房门从里面打开,那两人还未走出来,却先泄出了一缕寒风,由上方吹落,惊得桌上烛火摇曳。

在跃动的烛影中,裴瓒先一步走出。

他脸上没什么太多的情绪,平淡无比的,就好像方才在屋里并没有说什么要紧事,此刻垂着手走出,站在二楼的栏杆边上,心平气和地将楼下那些神态各异的脸收进眼底。

“谈妥了?”陈遇晚急不可耐站起身,仰着头面向二楼。

裴瓒的声音中多了些疲惫:“算是吧。”

“事不宜迟,咱们走吧。”

“好,韩苏,收拾东西。”

裴瓒答应得很快,也应了陈遇晚那句“事不宜迟”,叫旁人觉得他们急着去做接下来的事情。

可他刚点头答应,手心里贴了柔软的东西。

低头一看,沈濯自作主张地牵着他的手,甚至是穿过指缝间,与他十指相扣。

无可抵赖的亲密举动。

幸好交缠的双手藏在了袖子里,不至于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裴瓒愤愤地瞪他一眼,神情中没有太多怨恨,看起来更像是感到羞耻,才欲盖弥彰地埋怨罪魁祸首。

“裴瓒……”沈濯拖着不灵便的腿脚贴了上去。

“我该走了,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你的事情一等一的重要,我自然不会忘。”

沈濯边说,边往裴瓒身边挪动。

明明栏杆就在身前,可以直接抓住维持身体平衡,他却仗着腿伤不便直接扑到裴瓒身上。

随手一揽,把近来清减许多的腰身勾住,另只手更是明目张胆地贴合着裴瓒的胸口。

若不是裴瓒灵巧地往后一仰,只怕沈濯就会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上一吻。

这下偷香没能成功,沈濯便将人搂得更紧。

裴瓒满眼嫌弃地往后退着,没忘了伸手阻止沈濯进一步贴上去,只可惜他这么做也是收效甚微,完全拦不住厚脸皮的沈濯。

“你别闹了,离我远点。”

“小裴哥哥,我会尽快找到物证,遣人给你送过去的,小裴哥哥也不要太快地赶到那里,大可以在路上稍作停顿……”沈濯嘴一撇,无辜的眼神望过去,语气也变得低软,似是在撒娇,“不然,只怕旧伤未愈,又添新病。”

“呸,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裴瓒白了他一眼,彻底将人推开,同时提着衣摆,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

剩沈濯一个人,步履维艰地扶着楼梯,狼狈地往下挪。

裴瓒本不想搭理他,也没打算停留,可是身后人一声声喊得过于凄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丧尽天良的负心汉,最重要的是,裴瓒抬眼扫过所有人,除了意味深长像是在看戏的陈遇晚外,大部分瞧见沈濯那副样子竟然都没有上前扶一下的自觉。

幽明府的死士都这么没眼力见吗?

还是说他们只负责卖命厮杀,完全不关心主人尊严?

裴瓒无奈,都已经迈下了楼梯,却还折返回去,给沈濯扶下来。

不扶对裴瓒来说也没什么,反而能看着沈濯在众人面前出糗,可他伸了手,便被死死缠住。甩了几下,也没能甩开,反而引得一众目光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

“你够了没有?”裴瓒压低声音质问着。

不过沈濯的视线并没落在他身上,而是偏了视线,透过遮挡的几缕发丝,带着几分挑衅,看向陈遇晚。

裴瓒察觉到不对劲,直接用肩膀撞向了旁边的沈濯。

他没用太大的力气,可这人腿伤站不稳,被轻轻一撞,就往旁边一趔趄。

“嘁——”

陈遇晚不加掩饰的嘲笑声从对面飘来。

沈濯闻声,也顾不上稳住身形,便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谁都没有退让的意思。

沈濯自觉周围有无数手下,哪怕他负伤在身行动不便,可真打起来,陈遇晚也不会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他本就是看不惯裴瓒对陈遇晚过分青睐,才用眼神挑衅。

至于陈遇晚,虽不知道沈濯的真实身份,可他是平襄王府世子,自幼高傲,哪怕觉得幽明府深不可测,但瞧不上江湖流派也实属正常。

两方僵持不下,看起来剑拔弩张。

只是落在裴瓒眼里,就显得无比幼稚,仿佛两个年纪不大的小朋友为了糖果玩具吵架。

“看来幽明府也不过如此,真是难为先帝与陛下忌惮多时。”

“幽明府的未来如何,暂未可知,只是平襄王府怕是要没落了……”

此话一出,深深地扎进陈遇晚的心里。

他瞬间睁圆了眼睛,脑海中关于内鬼的讯息再度浮现,无数个预想的未来也都在往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上发展。

“你……”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裴瓒瞧着陈遇晚脸色不对,横插一脚,拦在了两人之间。

沈濯悻悻地扫过后方脸色苍白的人,望向裴瓒的神情再度憋屈起来。

这次裴瓒没理睬。

裴瓒直接拽住陈遇晚的胳膊,硬拉着人往外面走。

陈遇晚也像是一时陷入了无法思考的僵局,视线僵滞地落在越来越远的沈濯身上,可嘴里说不出一句话,耳边也充斥着被无限放大的心跳声,任由自己被拽走,拽进雪夜里。

缓了许久,他依旧机械地重复着行走的动作。

裴瓒瞧了他几眼,说道:“不用太放在心上,他知道的也不过是许久之前的消息。”

“许久之前。”陈遇晚停住了,“可他也是知道了。”

“知道了又如何?”

“江湖流派都能知道我军中有内鬼。”

在裴瓒的认知里,沈濯和幽明府主人是同一人,而且这人神通广大,上至皇宫内院,下至江湖草寇,没有得不到的消息,知道内鬼一事也不足为奇。

甚至方才在二楼时还佐证过,那封送去平襄王府的金泥印信是不是沈濯送去的。

答案也得到了肯定。

只是在陈遇晚的眼里,幽明府主人就只是一介江湖门派之主。

关于内鬼的讯息,连皇帝都模棱两可,给不出确切答案,怎么那一个江湖之人就能笃定呢?

还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平襄王府一定会没落……

陈遇晚闭上眼,不知怎的,脑海中里浮现出他的父王死在帐中的画面。

分明他也没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从未看到过有谁被毒杀,可是所想象的画面依旧逼真,就像是将来某一日注定会发生的一样。

“你别多想,他就是在吓唬你。”

任是裴瓒说再多,陈遇晚的心也安定不下来:“他怎么会知道呢,还又偏偏出现在这。”

“他其实……”裴瓒眼神闪躲,不知道该不该交代沈濯的身份,来安慰眼前惶惶不安的陈遇晚,再三犹豫之下,仍是没有说出口,“他出现在此的确另有图谋,只是绝对与内鬼之事无关,你不信他,难道信不过我吗?”

“裴瓒,你与他关系匪浅。”

陈遇晚的一句话,直接将对裴瓒的信任画上了问号。特别是眼中的迟疑,无一不彰显着,他并不完全相信裴瓒。哪怕是有着诏令文书的巡按御史,也信不过。

如此,可就打破了裴瓒对他建立的信任。

裴瓒微微阖眼,呼出一口白雾,融了飘在眼前的零星雪花:“我知道你一时心慌,拿不定主意,可也正是为了此事,相信我,也相信他。”

“凭什么?”陈遇晚眨眨眼,本能地提出疑问。

裴瓒盯着眼前那双漆黑的眼睛,在中街的红灯和雪地里,犹如两点油亮的墨滴,透着警惕和怀疑。

忽而,他耳垂上一凉,剑柄横在脸侧。

陈遇晚转移话题,问道:“就算如此,你也会信他?”

“我没有别的选择。”裴瓒咬咬牙,不太情愿提起这茬,“我被困在寻芳楼的那几日,他派流雪前来,为我指明过线索,只是我当时举棋不定,又身处困境,并没有沿着他的线索查下去,才导致如今距离兵马总督府一步之遥,却缺了最为重要的物证。”

“最为重要,是什么?”

“杨驰勾结外敌的证据,那些赈灾银,就被藏在寻芳楼之中。”

乍听到这句消息,只觉得头顶落下阵阵响雷。

陈遇晚一时反应不过来,消化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问:“你的意思是,赈灾银,被杨驰用来勾结外敌?”

“是……”裴瓒点点头,回忆着他从沈濯嘴里得知这话时的场景。

似乎也没有比陈遇晚淡定多少。

“但这不重要。”

“这都不重要,哪还有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决策之时,不可举棋不定,否则机会稍纵即逝。”

第70章 沉稳 鸡飞狗跳,相互栽赃

陈遇晚怀疑裴瓒, 那是掺了气愤的缘故。

幸好裴瓒也并未当真。

只不过,陈遇晚对沈濯,那可是实打实的警惕。

特别是在知道裴瓒还借了幽明府的人, 准备一举拿下杨驰时,他更是一千一万个不放心。

“你不是也信不过我。”

“嗯?”裴瓒望着对方眼里未散的愤懑,踌躇片刻,便对陈遇晚的心思了解大概,他略微筹谋, 任由零星雪花吹到脸上, 感受到丝丝寒意, “你我势单力薄,而杨驰那里却有不少人手, 恐怕我们应付不过来。”

“且不说我能不能以一敌十, 就算不能, 难道还不能去请帮手了?”陈遇晚的意思是到前线请几个平襄王府的府兵,大军他肯定找不来,但是几个相熟的府兵亲卫还是可以的。

只是裴瓒早有想过:“来回时间太久,如今我们已经拿了县令, 如果不快些动身前去兵马总督府,只怕他会得到早一步消息,提前设防。”

“既然如此, 我一人也行。”

裴瓒叹气:“可如今你身受重伤……”

“重伤?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

陈遇晚试图耍一段剑招证明自己并无大碍,只是他的剑刚从右手换到左手, 就忍不住蹙着眉冷嘶一声, 即刻受不住了,捂住伤口。

裴瓒虚虚地扶着他,一直默默跟在后方的韩苏也见状跟上来, 从随身的行李中摸索药膏。

“找个地方,我替你上药。”裴瓒说道。

不想陈遇晚甩开他的手,逞强道:“不用!”

这人快走两步,似是还要证明自己所受的伤不重,硬是忍着肩膀的刺痛,铆足劲往县衙的方向走着,反而是毫发无损的裴瓒站在雪地里,用晦暗的眼神凝视着他的背影,一时拿不定主意。

“少爷?”韩苏不解地问了声。

“无事,走吧。”

裴瓒收敛眼底的戒备,眉头平展,瞧起来一派云淡风轻,特别是眼前划过几片杂雪,衬得他眉目清明。

只不过,刚刚他的脑海中浮现先前沈濯对他的提醒:枉你这么相信陈遇晚,竟然一点也不怀疑他身份。

陈遇晚的身份……

裴瓒乍听到只觉得惊讶。

毕竟他从未没有考虑过陈遇晚的身份问题。

虽然相识不过寥寥数日,可是已经有了过命的交情,更何况这几日陈遇晚对他也实在不错。

又加之,陈遇晚所表现出来的性情,跟在原书中他妹妹的豪放一模一样,虽说略微急躁了些,但绝对不是怀着恶念的人。

也因为这份额外的加持,裴瓒从始至终都没怀疑过这人。

陈遇晚能有什么问题呢……

盯着对方匆匆远去的背影,他心里迟疑。

裴瓒看得出,陈遇晚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跟大多数王公贵族如出一辙的贵气做不了假。

他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自然知道陈遇晚这样的气质是用金玉和权贵堆砌出来的,绝非什么寻常人家或者略微富贵的人家能培养的。

至于沈濯所说的身份问题。

裴瓒一时没有思绪,甚至怀疑沈濯说得神神秘秘,不肯直言,就是想误导他。

谁让这俩人气场不合,见面就掐架……

明明也没有过什么交集,却一见面都闹得不可开交,按照沈濯的性子,诋毁人家几句也不是不可能。

漫天雪花,被中街上那明晃晃的灯映照着,在夜里变得晶莹剔透,陈遇晚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视线里,但中街并非只剩他一人,裴瓒仍是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身后同样有一道如影随形的目光。

像是春水裹着绵绵的风,潮湿,却催生万物。

只是他没有回首张望,也没有选择快步移开那人的视线,而是在雪地和灯笼光里缓缓踱步,默许了,任由对方将他的背影琢磨勾勒。

直到同样隐入黑暗,被纠缠的感觉才消失不见裴瓒也才加快脚步,回到县衙。

他步履匆匆,迈进县衙后门。

裴瓒原本就想直接找到俞宏卿,让他妥善处理日后的诸多事宜,只是不想刚一只脚迈进去,就看见俞宏卿迎面找了出来。

“大人,方才世子回来了。”

“嗯,他可有说什么?”

“不曾。”

俞宏卿抿着嘴,想说陈遇晚的脸色瞧起来不是很好,可抬眸看一眼,裴瓒肩上覆了层细雪,身旁还多了位不曾见过的小哥,两人又是寻着陈遇晚的步伐,前后脚回来的,应当是清楚人已经回来了。

“先不说他。”裴瓒往廊下挪了几步,躲避着风雪,略微拍落身上点点冷雪后,对着俞宏卿说道,“俞典史,我与世子已经耽搁了许久,想着明日便启程离开,城中一干事务,百姓,还有这县衙都要交给你了。”

“大人为何如此着急?”俞宏卿蹙着眉头,心里也有些发怵,虽然跟着前任县令时也学了些本事,但被打压这几年,没有发挥的空间,也都忘得差不多了。

他还真没那个心态保证能做好。

可惜,裴瓒的想法不会因为俞宏卿还没做好准备就转变。

只见裴瓒望了眼廊下长明的灯笼,视线停滞在被雪花飘得斑驳的明纸上,幽幽地说了句:“夜长梦多。”

县令被抓,杨驰得到消息是早晚的事。

可他们仍要拼一拼速度,就算无法在杨驰得到消息之前,就带着齐全的证据赶到,也要早一步到达,让对方没时间周转预备。

“你也别太担心,我先前让城东的客栈老板去寻前任县令了,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请回来,但至少也要抱有几丝希望。”

俞宏卿愕然:“您去请了先生!”

裴瓒点点头,直视着俞宏卿眼里的震惊:“也不一定能成,先前是担心有人会对老板不利,这才让他逃出去避难。”

如今沈濯看起来也转了性子,不会像他先前担心的那样,找不到他,就伤害跟他有过交集的人。

只是现如今县衙里无人坐镇,俞宏卿行事是够仔细,但不够果决,怕不能完全应付眼下的情况,反而让寻找县令一事,成了一顶一的要事,所以裴瓒才没有半路把人紧急叫回的打算。

“县令,你打算怎么处置?”裴瓒背着手,深觉城中还有许多事情没有结束,但他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只能借着片刻的功夫,一股脑地把事情交代了。

“大人不是说交由百姓处置吗?”

“是可以这么做,不过在那之后呢,后事该如何处理……”

俞宏卿察觉到他的语气有些急躁,不等裴瓒说完,立刻恭敬地做着礼:“还请大人指点。”

“这不是我该吩咐的事,你应该去问问受他所害的人,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你,俞典史。”裴瓒抬手按住俞宏卿的手腕,他眼神明亮,映着几分雪色,说出来的话冷冷清清,却不叫人生寒,“我也不算是父母官,只是有人同我讲过,为父母官,最重要的是顺应民心。”

“是,下官明白了。”

在廊下站了许久,雪落簌簌,没有半分要停下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在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小路上突出的石子都被完全覆盖。

如此看来,接下来的路恐怕不好走。

裴瓒蹙着眉,心里生出些担忧。

他不止担心雪地难行,还有些怕半路就会遭到杨驰的拦截。

现如今,他身边没人,陈遇晚的状况也不是很好,唯一能期盼的就是沈濯说话算话,会派出几人暗中随行。

想到这,裴瓒莞尔,眉目中愁意消失大半。

幸而沈濯不敢违背誓言……

“韩苏,走吧。”

将忧心的事情交代了大概,把能想到的地方通通提点一遍,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最后,在俞宏卿的视线里缓步离开。

只不过他刚走没几步,身边的韩苏便搓着手凑上去,笑嘻嘻地说道:“少爷,您跟那位典史说得话真周到,几日不见,少爷沉稳了许多。”

“沉稳?有吗?”裴瓒下意识反问,心里并不赞同。

他觉得那些话,都是心里想什么便说了什么,随心所言,压根不存在沉稳这回事。最多也只是因为他思虑了许久,事情又急,说话时难免不苟言笑,神情也不禁有些严肃。

但是实在说不上沉稳。

最多也只能算,比起从前有些长进。

不过,跟韩苏分开的时日虽短,但裴瓒经历的事情却多,一件接着一件,想不沉稳都难,更别说,此刻他的稳重安静,还有些疲惫在内。

“当然有!”韩苏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也不是说少爷突然就沉稳了,而是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裴瓒喃喃地重复着韩苏的话,一时头脑有些不清晰,似是没听明白话外的意思,可是又实实在在地清楚,韩苏说的是之前的他。

或者说,是真正的裴瓒。

乍得出这个结论,裴瓒没有表现出任何意料之外的慌张,也没有任何挣扎着拒绝被认作同一人的想法,而是闭着眼,心平气和地舒了口气。

就好像,他在被迫接受原主的记忆之后,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那人。

也应该无可抵赖地被所有人认为,他就是原来的裴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