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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舆图 狼子野心

一百二十六次?

居然还有零有整的!

陈遇晚这么闲吗!

在他旁边守了半天不说, 连他昏迷不醒时呢喃些什么都要数清楚?

裴瓒两眼一黑,也顾不上替沈濯心慌,现在只觉得头昏脑涨嗓子疼, 想找个地缝……不,想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你别装死!”陈遇晚强行把他拉起来,神秘兮兮地问着,“先前那个流雪说你跟幽明府主人有一腿,现在你昏迷不醒都要喊人家盛阳侯府世子爷的名讳, 莫非……”

“不!”裴瓒还以为他能猜到两人是同一人, 下意识地否认了。

“不什么不, 我还没说呢!”

“不是,他们不是一个人。”

或许是觉得陈遇晚跟沈濯圈子重叠, 裴瓒不想沈濯身份暴露, 便兀自替他遮掩了。

可陈遇晚要问的并非这些。

“我没说他们是同一个人啊。”陈遇晚疑惑地抓了抓头发, 清澈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难道不是你们仨纠缠不清,关系混乱,你爱他, 他爱他?”

“……”裴瓒几度张嘴,却终究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二十年了,鲜少有人能让他如此的哑口无言。

不得不说, 陈遇晚当真是个人才。

陈遇晚的八卦心被激起来了,直接坐在床边, 拽着裴瓒的袖口轻轻摇晃:“到底是不是?”

裴瓒气红了脸, 干脆闭着眼不说话。

“不会真是吧?你们虽然同在京都,但应该也不是一个圈子的人,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裴瓒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陈遇晚:“他们俩到是有可能认识, 哎——不管怎么说,你可答应我,别插足人家的感情,容易挨打。”

“滚——!!!”

裴瓒忍无可忍,猛地一声吼出来。

这一嗓子声如洪钟,震耳欲聋,吓得人浑身一哆嗦。

“不说就不说嘛,又不是什么……”

陈遇晚小声嘟囔,同时梗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观察裴瓒的表情。

眼看情势不对,他撒腿就跑,还不忘喊着,“我看你一点事都没有!早点起来干活,前厅等你!”

裴瓒狠狠地盯着他的背影,看那架势,似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

幸好陈遇晚跑得快,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裴瓒也只能收了气焰,悻悻地躺回去。

虽说这人猜得没一个字是真的,但裴瓒的心却依旧跳得厉害。

他躺在床上,腰后垫了两三个软塌塌的靠枕,却怎么都不觉得舒坦。

只好依着床头,微微阖上眼。

他将手心紧贴胸口,内里噗通噗通的心跳无一不在暗示他的慌乱。

只不过,他的紧张并非单单是因为陈遇晚的几句话,更多的还是出现在系统空间里的那道虚影,以及对方所说的话。

裴瓒越琢磨越觉得不对。

起先,他看到的并非是系统空间,而是阴冷潮湿,看似漫无边际,实际上却把他困于一隅的黑暗。

摸索着所谓的“边界”,在那时转身,看到了沈濯。

“沈濯”说自己死了,死于路上的流寇。

裴瓒不信简简单单的几个流寇就能杀死他们三人,但是后来系统的几句话,却让他不得不深思。

濒死状态,意识已经脱离本体?

这几句话不难理解,甚至裴瓒可以很简单地认为——他离死不远了。

甚至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那这种情况下,见到的沈濯又会是什么?

鬼魂?

难不成沈濯真的在半路被流寇害死了!

那岂不是,他也成了间接的杀人凶手……

裴瓒心慌得不行,小心脏也一个劲地狂跳,分明说好了要当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此时此刻却忍不住想起乱力怪神那一套。

“他肯定不会死的,他怎么能死呢!”裴瓒攥着前襟,止不住地念叨着。

莫须有的鬼神之说。

就算沈濯倒霉,死在了半路,他又怎么能看见鬼魂!

系统不是说了嘛,这个世界依托他而存在。

虽然暂时没弄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裴瓒觉得这个书中世界根本不会存在鬼魂呢。

压根就没这个设定好嘛!

裴瓒举起手,正想狠狠地扇自己一巴掌,杜绝这荒诞的念头。

可是巴掌尚未落下,他便怜惜地看着自己烧伤的手臂,有些于心不忍,最终也只是轻轻地拍了拍脸颊,全当惩戒过了。

打完自己,他又低声念叨着:“那狗东西,肯定不会这么窝囊地死了。”

都说祸害活千年,裴瓒对此深以为然。

不说沈濯神通广大,而是像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大祸害,怎么会死在小小流寇的手上的呢!

绝对没这个可能!

裴瓒笃定地点着头,一个劲地默念沈濯不会就此丧命。

虽有些不着调,但逐渐也把自己哄得心安。

他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斜斜地倚在床头,双手搭在腰上,摸索几下,拿出了先前从门框上拔下来的飞镖。

放在眼下端详两眼——

整只飞镖细窄小巧,通体乌黑,只有尖端呈现出一点锋利的亮色。

裴瓒并不知道这东西属于谁。

但是很显然,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里,除了陈遇晚并没有人会用这个。

不过,陈遇晚始终用剑跟敌人对歭,整个过程落在他的眼里,没有机会甩飞镖。

先前,他也并未留意到陈遇晚身上有类似的东西。

还能是谁的呢……

裴瓒抿着嘴,眼眸半阖,将整只飞镖攥在手心。

其实在他的心里,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看这东西的材质和颜色,他一眼就能想到是谁,或者说是谁派来的人在暗处使用。

但他不敢肯定,毕竟那人才刚昏过去没多久,应该没机会继续遣人跟着他。

裴瓒盯着手里小巧的飞镖,不知不觉间舒展了眉头,他的视线移向窗子的位置,隔着层层纱帘,瞥着外面耀眼的光。

院里没有丁点儿积雪,少了些寒冷的意象。

反而是多了些在寒州并不多见的竹子,和耐寒的花草,虽然枝叶大多枯黄,让人仿佛处在秋日,可是澄明的光线倏忽落下,枝叶在风中摇摆,垂影错落,也别有一番趣味。

特别是算了算如今的时间,京都城里应当秋意正浓。

岁月正好啊。

来到寒州后,裴瓒还鲜少有如此闲适的时光。

他伸伸懒腰,仗着身上的伤口算不上疼,便自作主张地下了床,在屋里慢悠悠逛了一圈。

再绕到院里,才看到几米之外被烟熏得发黑的石墙。

“寒州,果真凶险。”

父亲,谢成玉,甚至是沈濯都对他提过,寒州凶险。

只是裴瓒也没料到,上至官府衙门,下至江湖门派,一个个的都是冲着他的项上人头来的。

就好像,哪怕他能活着查清一切,也绝不会让他活着离开一样。而他自己,非但不知自保,还发疯似的强闯火场。

“咳咳咳——”

喉咙间有些痒,裴瓒没忍住轻咳几声。

受了屋外的冷风,他立刻缩了回去,打算翻出件斗篷披上后,再去前厅找陈遇晚,可他一扭头,就看见了书桌上那堆从火场里抢救出来的东西。

当时他并没有来得及翻看,只是看到什么就拿什么。

一股脑地把双手能够碰到的书本信件,全都揽在了怀里,还总感觉拿得不够多,想贪心地多带出去几本,这才在书橱下呛了浓烟昏过去。

可现在粗略地瞧一眼,便知道就算是给他再多的时间,能拿得也不多。

他迅速往成堆的书信文件走去。

在些完好的物件旁边,还能看见些烟灰和被烧得所剩无几的残章,估计是灭火之后,又有人重新进入书房费尽心机地找出来的。

他随意翻了两本,以为是陈遇晚做的。

但是定睛一看,那些残缺的文书被摆得整整齐齐,他便清楚绝不可能是陈遇晚的手笔。

多半是那位典史俞宏卿做的。

裴瓒本不想如此潦草地开始翻看这些文件,至少也要等俞宏卿审出个大概,他再翻看这些书信,瞧瞧能不能发现些与内鬼有关的消息。

但他刚拿起的第一本册子,就是近两年的赈灾银账簿。

而且,他手上这本貌似也不是县令专门做的假账。

翻看几眼,记账的方式颇为独特,不是朝廷专门要求的格式,而是用几句通俗易懂的话记着每笔银钱的去向。

譬如,某年某日,有多少银钱发到了百姓手里,又有多少装进了私人荷包。

就连每笔钱送给了哪位大人都记录在册。

无比详细的记录,让裴瓒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甚至他的两颗眼睛都要钻进账簿里去了。

“荒唐……”

粗略地估算一下,归属本县的赈灾银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用在了百姓身上,还并不是单纯地下发到百姓手里,而是开仓施粥、修缮房屋,疏通道路……这些林林总总地加起来,才用了不到十分之一。

至于剩下的那些,有小部分被县令私吞,小部分用来上下打点关系,拿去给上司买礼物了。

可是,这三项加起来,也仅仅是半数。

那另外的一半赈灾银呢?

总不能凭空飞走了吧!

更别提,落到县令手里的赈灾银还经过了层层盘剥,到最后真正能落到实处的,也不过是纸面数目的零头而已。

裴瓒掐着眉心,将整本账簿从头到尾翻完,也没有发现有哪一项条目是他遗漏的。

他隐隐觉着,缺失的那部分赈灾银,绝对不是被县令充作私用了,极有可能是用在了某件事上,甚至不只是一个县城如此,说不定整个寒州都是这样,都有一部分赈灾银被取走,耗费在同一件事上,或者被同一人带走。

只是,十年来都是如此的话,这并不是笔小数目,到底什么样的事需要耗费这么多银钱呢?

裴瓒一时想不明白,心里着急,便手忙脚乱地翻着桌上的物件,挑挑选选地飞速看过,除了类似的账簿之外,并没有旁的值得注意,而且另外的账簿记载的内容也差不多,同样没有交代消失的一大笔银子去了哪。

就当他觉得眼睛有些酸涩,想要停下来休息片刻时,视线却忽然落到搁置已久的堪舆图上。

“北境堪舆图?”

裴瓒有些奇怪,堂堂县令有张舆图并不算什么新奇事,说不定只是个人爱好,或是用来收藏,可偏偏这张是北境敌国的舆图。

他坐在椅子上,慢慢拉开舆图。

还不等看清其中的字样,“叮当”两声,舆图包裹的东西掉落到地上,裴瓒捡起来一看,发现那也不过是用来固定舆图的小钉。

他随手将小钉放在一旁,将整张舆图横展开,在桌面上铺平。

裴瓒发现,这张舆图上所绘制的北境疆域与旁的不太一样,至少跟他曾在京都城里见过其他舆图的不同。

这张舆图上,北境疆域要大得多,东西两端至少延伸了足足一倍,一眼看上去,呈笼罩之势压着大周。不仅如此,原本属于大周境内的寒州和其他几个州府,也被划归到北境的疆域范围之内。

看着这张舆图,裴瓒不知道是该说绘制者痴心妄想,还是该说对方胆大包天。

站在桌前,一寸寸地看过舆图上所描绘的内容,本是想仔细研究一下这广阔到夸张的疆域都覆盖了哪些地方,他却在俯身细看时突然发现,舆图上有许多细小的孔。

像是被什么扎出来的。

用手摸过,果然如此,特别是寒州与真正的北境搭界的地方,被扎的小孔格外多。

裴瓒拿起放在一旁的小钉,巡着原本的位置扎上去,这样一来便明显的多。

不过,绝大多数被扎下痕迹的地方他都未曾涉足,也没办法通过小孔和铁钉判断这些位置有什么特殊的战略意义。

只是他隐约记着,这图上唯一他经过的小孔位置,似乎是座关隘。

不对劲!

好端端地在关隘上扎个洞做什么!

如果说这舆图主人没二心,裴瓒是完全不信的,只可惜他对军事布防的了解不深,无法判断出图中其他扎孔位置有什么说法。

但是没关系,陈遇晚不是还在嘛。

天天把军营挂在嘴边上,裴瓒不信他看不出猫腻。

第62章 说客 近来烦心事太多

“你从哪里得的如此大逆不道的舆图?”陈遇晚只看了一眼, 脸色就十分难看,比起裴瓒所表露出的那点不满,他则是直接说道, “绘制这种舆图的人就该杀了。”

“这是我从火场里抢救出来的……”

裴瓒刚说完,迟疑了片刻。

不知为何,他恍然觉得自己的记忆似乎出现了偏差,无论他怎么回忆,都不记得从火场里拿出过类似的东西。

他是带出了几幅卷轴, 那些卷轴他也看了, 跟舆图内容毫不相干。

而这幅舆图放置的位置, 也没有和卷轴在一处。

难道是俞宏卿拿出来的?

可是俞宏卿拿出的那些,都明显地被烧过, 并不完整, 这张舆图除了有些人为扎出的小孔外, 基本完好无损,甚至还让人感觉是刻意珍藏的。

裴瓒没想明白到底遗漏了哪部分记忆,又觉得或许是在载回全部记忆的过程出现了失误,导致他的记忆有些混乱。

不管怎么说, 反正他对这张舆图没什么印象。

他打算待会去问问俞宏卿,如果是对方刻意保留并故意拿给他看的,那便说明俞宏卿绝对知道些什么。

“你是说, 这是县令的东西?”陈遇晚挑着眉毛,原本就在极力压制胸腔中的怒意, 听到裴瓒这么说, 他反而不气了,甚至开始好奇县令的心思,“他有什么胆子搞这种东西, 绝对是旁人给他的。”

“怎么说?”裴瓒蹙着眉头问道。

“要知道大周以北虽然还有千里土地,但那些地方多为雪山雪原,常年被冰雪覆盖,寸草难生,只有到了寒州地界上,每逢春夏才勉强有作物生长,也就是说,那些土地根本养不活北境的子民,他们想要活下去,要么拿着银钱特产来贸易,要么就得南下攻占大周。”

陈遇晚将舆图铺展开,指着与现实明显不符的疆域,继续说道,“而这张图上的北境疆域,并非是完全虚构的,据我所知在六七十年前,他们曾经南下过一次,攻占了包括寒州在内的几个州府,甚至一度逼近京都城,虽然先帝继位后派兵将他们赶了回去,但至少有十几年的时间,寒州这些地方是被敌国控制的。”

脑海中多了些原主的记忆,因此裴瓒也有所耳闻。

只是他一时没有回想起来,现如今受到了陈遇晚的点拨,他寻着属于原主的记忆,才恍然意识到这件事并非他先前以为的那么简单。

什么有心人胆大包天,将大周疆域绘制进北境。

这分明是,北境贼心不死,妄图从大周手里夺走这片土地。

他和陈遇晚同站在桌前,指尖点过几处细小的孔洞,问道:“你看这几处地方,明显被人扎过。”

还没问完,陈遇晚眉头一沉:“关隘,军营和重要城防点。”

“那单独把这几处标出来,是为了……”

陈遇晚无愧于他平襄王府的出身,自幼对沙场战事耳濡目染,调兵遣将,扎营布防的事更是了如指掌,此刻,只一眼便看到了舆图中的古怪之中。

他随意指出两处险地,说道:“现如今大军开拔,前往边关,一旦交战,如果不能将敌军一举击退,反而被迫退守,那这些扎孔的地方就是必须要防守,必须要掌控在自己手里的重要关口。”

裴瓒倒吸一口凉气:“那对于敌军来说,岂不是必须要攻打下这些地方的?”

“嗯——”陈遇晚点点头,肯定着他的说法,“一旦寒州失守,敌军入京都,便如平原泄水。”

平原泄水……

只是听着这几个词,裴瓒脑海里便不由得浮现“血流成河,尸身遍野”的场景。

他的心忽而一滞,如同被人紧紧攥着,喘不上气。

无数个宛如亡魂的声音冒出来,告诫他,祈求他,千万不能让此事发生。

可是,最后的结局……

“你怎么了!”

裴瓒突然向前扑倒,虽然下意识地用手撑住了桌子,陈遇晚也及时拽住了他,但依旧撞得书桌摇晃。

他弯着腰紧紧捂着胸口,顷刻之间,额头上已然布满汗珠。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陈遇晚连忙把他扶到椅子上坐好,端了杯茶水送到他嘴边。

裴瓒摆摆手,呼吸还有些急促,但歇息片刻便缓了过来:“我没事。”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

只在方才的一瞬间,想到原书的结局,他的脑海中突然爆发一声嗡鸣,如同万魂悲鸣,挣扎着要冲破他的大脑一般。

疯狂又激烈,无数道尖锐的声音快要扎穿他的意识,痛得他精神恍惚。

幸好,疼痛只是一刹那。

冲破了一瞬间换来呼喊的机会,但下一刻就被重新压回去。

裴瓒靠着椅背,浑身松懈。

冷汗顺着脸颊淌落,他微微喘着粗气,不知为何,觉得那些声音像是已知结局里的,不甘灵魂在试图自救。

“你该不会是被火烧出病来了吧?”陈遇晚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的脸,“我就说你怎么可能好得这么快,明明都晕过去了,结果一醒来就活蹦乱跳的,这不正常!”

“不是,我没什么大碍。”

“绝对落下了毛病,你别逞强,我去找找大夫还在吗!”

陈遇晚跑得实在是快,裴瓒都没出手拦住,这人便已经不见了踪影。

裴瓒并不担心他被人瞧出些什么。

他的病,或者说他的异常都是系统带来的。

之前鄂鸿来看,也是一无所获,其他的大夫只要不是庸医便诊不出些什么。

只是裴瓒怕耽误时间。

明明是来审县令,中途却发现这幅舆图,此刻还要被他的“病情”拖累。

然而,裴瓒却没什么心思追究了。

他倚着靠背,仰着头看向房梁。

也不知道是因为近来事情太多,还是寒州太冷让人心情压抑,他总是觉得心累。

胸口像是压着块巨石,一遇到些挫折,便会压深几分,更让他感到烦扰。

哪怕是本能地想要忘记些烦心事,也不得行。

有些人,有些事,总会在无人的静谧时刻突然钻出来,缠着他不放,也揪着他的心。

就好比现在。

陈遇晚火急火燎地跑出去,落他一个人在屋里。

周围也没什么人,连鸟雀声都听不见,可他一闭上眼,错综复杂的事情便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维持着原本的动作。

对于舆图之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能暂时放下,幽幽地叹了声气,等着陈遇晚回来,刚直起身,就听见屋外传来两道深浅不一的脚步声。

是陈遇晚把先前的大夫请回来了。

他抬眼望过去,本想说一句不用麻烦,但是看清来人的第一眼,脸上谦和的笑意便荡然无存。

怎么是鄂鸿?

沈濯的人能不能离他远点啊!

别说沈濯不太可能因为腿伤丧命,可这人没死都跟鬼一样阴魂不散,真死了还得了?

要是人没了,便也有说法——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裴瓒直勾勾地盯着缓步走来的鄂鸿,对方似乎要装不认识他,对着他笑得陌生,也没主动搭话。

反而是陈遇晚见他一副不愿意看大夫的苦脸,说道:“这城中原本没有大夫,你昏迷之后,我们都打算出城找人了,没想到这位鄂先生主动站了出来,不仅替你医治……”

陈遇晚把人吹得天花乱坠妙手仁心。

裴瓒忍不住打断:“你就一点都不怀疑吗?”

“怀疑什么?”

裴瓒毫不避讳地当着鄂鸿的面说:“怀疑他的用心。”

“人家主动替你医治,你不领情也就算了,还疑心?这位鄂先生不仅替你医治,还未城中其他百姓看病呢!”

“……”看来是吃准了他要推脱。

所以故意给城中人看病,再借着陈遇晚的嘴说出来,让他难以拒绝。

裴瓒的视线在再度落在鄂鸿身上,只见这人乐呵呵地捋着山羊胡,似乎并不把他的敌视放在心上。

见状,裴瓒无奈地说道:“先生请回吧,我并无大碍。”

鄂鸿终于开口:“大人,讳疾忌医可不好!”

陈遇晚在一旁帮腔:“就是,至少把个脉。”

裴瓒飞速地瞪了陈遇晚一眼,恨不得将这脑子秀逗的人赶出去,但他一想到陈遇晚并不知道鄂鸿的身份,本心也是为他好,便强忍下来,将手伸到鄂鸿面前,催促着:“还请先生快些,我还有要事在身。”

“好。”鄂鸿温和地答应着。

三指落在腕上,感受鼓动的脉搏,站在一旁的陈遇晚也无端地跟着屏息凝神,甚至表现得比裴瓒还要紧张。

片刻之后,鄂鸿的手刚收回去,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鄂先生,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说着话就脸色惨白,头冒虚汗?”

“大人的身体总是如此奇怪。”

还是跟之前那次一样,什么都诊不出。

再这么下去,鄂鸿都要怀疑自己学艺不精了,可是诊别人都没有问题,帮着裴瓒看烧伤也很正常,唯独在他不适晕倒的时候,瞧不出任何毛病。

“三番两次晕过去,醒来之后却什么问题都没有,而且无论怎么瞧,都是身体康健。”鄂鸿沉吟片刻,深沉的目光忽而盯上了裴瓒,“如若不是身体上除了问题,那便是心了。”

裴瓒躲避着视线:“我并没什么烦心事。”

鄂鸿知道他心虚,便笑着看向陈遇晚。

果然,陈遇晚替他开口:“先生今日也看到了,城里乱成这样,实在是有许多操劳的地方,而且,我这兄弟感情也不是很顺。”

“陈遇晚!”

晚了,陈遇晚已经说出口了。

连他想要抓住人暴揍一顿也晚了,陈遇晚在他发火的第一时间,就脚底抹油跑出去了,甚至都没忘了带走北境堪舆图。

屋里只剩他跟鄂鸿面面相觑。

氛围静谧,落雪可闻。

裴瓒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毕竟才怀疑过对方居心叵测,此刻单独面对对方还是有些难堪。

更何况,在鄂鸿这等见多识广的老前辈面前,他根本藏不住心事。

哪怕慌张地站起身,装作忙乱地样子整理着桌上的东西,也还是被鄂鸿看穿了。

“大人,到底在担忧些什么?”

是寒州事,还是别的什么人……

被一语道破,裴瓒的动作顿时有些僵硬。

他极其不自然地轻咳几声,想做几句辩解,但是话到嘴边始终说不出来,最后满眼哀怨地看着若无其事的鄂鸿,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是派你来当说客吗?”

鄂鸿没想到他能说得这么直接,来之前,还以为要费些功夫才能听到这几句话。

不过既然裴瓒主动开口了,就顺其自然地说下去。

“大人觉得该说服您些什么呢?”

“……”裴瓒眉眼低垂,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瞧,大人也知道,错不在大人,所以不必说服大人。”

裴瓒觉得这话蹊跷。

明眼人都知道鄂鸿此行是为了什么,可这人偏偏又说不是来说服说服他的。

承着沈濯的情前来,不是说服劝告,还能是什么?

慰问开解吗?

难不成还要让他心甘情愿地认下这一切,再赔着笑脸去跟沈濯说自己不懂事吗!

裴瓒越想越气,干脆冷冷地甩下一句话:“我本就没错。”

鄂鸿看着他眼里的倔强:“没人怪罪大人。”

“那他为什么抓着我不放,凭他的身份,应当有大把人迎合,为什么抓着我不放!”

裴瓒把话重了两遍,是气急了,怒目圆睁地看着无辜的鄂鸿,把心里那些憋屈和不满全发泄出来。

然而等他吼完这句,才意识到鄂鸿虽是沈濯的说客,但并非是沈濯本人。

他实在不该把坏脾气发泄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幸好鄂鸿早有预料,所以并不在意。

“因为公子所求的不是随便的什么人,而是一颗真心,许多年并未有人许给他真心,所以才会在遇见大人之后,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真心?”

听到这两个字,裴瓒的气势逐渐低落下去,他没忘了昨晚是怎么仗着真心奚落沈濯的。

他看见了沈濯那扭曲的情意,因为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所以不惜一切地贬低。

哪怕是现在,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做的完全都错了。

至少,沈濯再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他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拒绝。

“平心而论,我对他并不算好。”

第63章 背离 从前并未有人如此对他

“可从前并未有人如此对待他, 只需零星一点,哪怕是大人不稀罕的一点,公子便心满意足了。”

裴瓒猛地抬起头, 眼里闪过几分错愕。

夜深人静时,他也替沈濯辩白过。

特别是害沈濯摔下楼梯之后,心里惶恐,偶尔也会冒出些柔软的念头。

他心里纠结,无法决断。

觉着沈濯罪该万死, 不能轻易饶恕, 同时还觉得事出有因, 不能把所有的过错都怪在一个人身上。

归根结底,他拎不清自己的感情。

如同置身迷雾之中, 看不清前路, 也没有退路。

纷繁的思绪缠于心间, 哪怕很明确地知道不应该在此事上浪费时间,他却无法自控,难以抽身。

听到鄂鸿这几句话,他也是低着头不清不楚地看向桌角, 像是难以琢磨沈濯的真心,也在怀疑自己的判断,最后, 愣愣地问了句:“他真是这么想的吗?”

“大人不是很清楚吗?”

总说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他算是看明白了,鄂鸿也并非谁的说客, 而是纯粹的来扰乱他的心思的。

裴瓒轻叹一声, 揉了揉眼睛。

转过身去背对着鄂鸿说道:“我现在无心想这些。”

鄂鸿垂眸:“大人随心而为,想什么都行,没人会逼迫大人一定要想什么。”

“如果先生真是这么想的, 那就完全没必要跟我说这些?”

裴瓒轻笑,显而易见地在嘲讽鄂鸿的用心。

鄂鸿也不恼,整个人从内而外地都散发着长者的通透,听了他夹枪带棒的话,也不过宽厚一笑:“我是医者,一心只为大人的身体,大人作何决定,有何想法,都与我无关,只是大人想明白,不再为此忧虑便好。”

“我早就想明白了。”裴瓒嘴硬。

“可大人依旧满面愁云。”

他的心思逃不过鄂鸿的眼睛,哪怕故意背着身,也能从先前的状态里窥出一二。

但裴瓒不能就此承认他的摇摆不定。

“那是我在忧虑寒州之事。”

鄂鸿附和着跟了句:“寒州之事,错综复杂,的确值得大人忧心。”

不知道是真听不明白,还是在装糊涂。

总之,无论他说什么,鄂鸿都一副“就该如此”的神情,也不过问他对沈濯的态度到底是什么样的。

裴瓒抬眼扫过窗外,不知不觉已经磨蹭了许多时间。

他眉宇间闪过几分不满,可面对着鄂鸿这样的长者又实在说不出过分的话,只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表达着自己的态度。

“我现在只想查清赈灾银一案,先生也看见了,十年来寒州官员欺上瞒下,百姓苦不堪言,我既领旨受命,就比如会给陛下和百姓一个交代,所以,我现在没有追情逐爱的心思,更不想被什么无关紧要的人缠上,这样说,先生可明白了?”

鄂鸿眼里闪过几分光彩:“自是明白的。”

“既然明白,先生便回去吧。”

裴瓒说完,也就转过了,收拾着桌面上的书本,看起来也有离开此地的打算。

不过,鄂鸿轻叹一声,拦住了他的动作。

“不瞒大人,此番前来并非是受人所托,而是我自愿的。”

“嗯?”裴瓒紧盯着鄂鸿,试图从他有些浑浊的双眼中,看出些许疑虑。

但也不知道是鄂鸿年岁长,善于伪装,还是裴瓒没了扳指后,就没了那份勘破人心的本领,总归他是什么都看不透。

裴瓒满眼疑惑地看着鄂鸿,试图让他继续说下去。

鄂鸿却拖延拿乔,先倒了杯茶水润润嗓子,再兀自找把椅子坐下。

“大人被迫离开驿站后,过了几日我们才被公子带走,本以为能很快见到大人,却不想昨夜流雪和十七突然离开,说是应公子的吩咐,要来寻大人。”

昨夜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特别是沈濯摔下楼梯后,那一抹鲜红的血。

此刻被鄂鸿提起来,裴瓒依旧揪心。

“我起初还以为,大人往后的路上不再需要我这个大夫,没想到他们二人走了几个时辰,便匆匆折回来,说公子受伤了。”

听到这,裴瓒忽然提神,着心留意鄂鸿的话。

可鄂鸿偏偏停了一瞬,眼含笑意地对上他的视线。

不知为何,越是被这样盯着,裴瓒的心跳就越快,就像是他刻意隐藏的小心思被人重新翻出来,被迫公之于众后,他开始回避,否认。

幸好鄂鸿没说什么,只说了句让他放心的话:“公子的伤不重,修养些时日便好了。”

随着话音落下,裴瓒悬着地心也放下了。

他随意地把手里的书本扔下,顺势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比上一刻不知从容了多少。

只是鄂鸿还没说完。

“跟大人一样,公子的身体并无大碍,可是心出了问题。”

“我跟他不一样。”裴瓒反驳。

鄂鸿跟哄小孩一样笑着:“好好好,不一样。”

裴瓒:“……”

“不管是否一样,公子对大人可是一往而深。”鄂鸿放下茶杯,神情变得有些严肃,“或许早在初次为大人诊脉时,便已经有些旖旎情愫,只是时机未满,并没有向大人表达过。”

初次诊脉……

也就是他向皇帝求了东珠,被赶出皇宫之后。

那时的时机确实不好,被沈濯连累,他都恨不得见面先啐一口。

不过,后来也没什么好时机啊。

这人不还是照旧招惹他。

“大人一见我便说我是说客,可大人不知,我也是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告诉公子莫要强求,一味地强求,反而会适得其反,可惜啊……”

后面的话,鄂鸿不用说裴瓒都知道。

绝对是沈濯那厮铁了心地不肯做出任何改变,以至于鄂鸿跑来劝他。

也真是难为沈濯身边的下属,不仅要卖命,还要鞍前马后地操劳感情之事。

不过,就算是来劝他,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裴瓒敲着桌面,有条不紊地问道:“既然如此,先生就来劝我了?”

鄂鸿无奈:“我绝对不是来劝大人的,平心而论,公子的所作所为实在配不上大人的真心,大人抗拒,实属情理之中。”

“那先生为何还不走?”

“我说过了。”鄂鸿微微叹气,“我是自愿前来,也就是说,我是撇下他们偷偷溜出来的。”

裴瓒能想象沈濯被抬回去之后是怎么样的情形。

流雪跟裴十七两人必然少不了一顿责骂,可是鄂鸿竟也受不了选择离开……

关键是沈濯的腿还伤着,鄂鸿离开了,谁还能前去医治?

他蹙着眉头,满是不自在地问着:“可他的腿不是还需要先生照看吗?”

“无妨,伤药都已经配齐,只需更换就好。”

裴瓒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虽然还觉得鄂鸿的做法有些不妥,但他也只是盯着对方,并未提出来。

反而是鄂鸿笑道:“大人还是关心公子的。”

“我没有。”

鄂鸿这次没打趣着哄他,而是轻笑一声,调侃他的口是心非。

裴瓒心虚着,随意地瞥了视线看向外面。

此刻天色渐晚,西天边已经能看见些许橙红,如同清晨的火一样,烧着漫天云彩。

不过,就算有万里火烧云,他也无心欣赏。

鄂鸿此番来得过于突然。

本以为沈濯回去之后,肯定还会派人来缠着他。

只是没想到前来的竟然只有鄂鸿一人。

虽然说是自愿前来,可裴瓒的扳指不在,他也无法确定这是不是真话。

唯有一点,幸亏他提前让掌柜离开了,否则留在客栈里,就算沈濯派遣的其他人并无恶意,恐怕也会惊扰到掌柜他们。

想到这些,裴瓒的心才勉强安定了。

他看向几米之外的鄂鸿,又瞥一眼夕阳,最后才撑着扶手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装出几分门面:“先生离开他那里,想来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好去处,而且寒州凶险,一人回京也不现实,先生可以留在这,等我查完赈灾银,回京述职时一同离开。”

“大人为何不让我跟在身边呢?”

“先生随意。”

裴瓒知道他还有别的心思,鄂鸿也清楚被猜到一二。

不过两人都没有言明,只是彼此心知肚明就好。

“先生在此歇息吧,我还要与人商讨些要事,无暇奉陪。”裴瓒说完,目光幽幽扫过鄂鸿的笑脸,不等对方再说什么,他便飞快地出门寻陈遇晚了。

其实裴瓒心里很清楚,鄂鸿来此绝对有沈濯的安排。

可能是鄂鸿主动提的,但绝对是劝说过沈濯后,得到应允才会来,否则这人不可能扔下沈濯前来,更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出现在他面前。

毕竟,离了沈濯,鄂鸿就只是一个大夫,没有太多的能力去打听他在哪。

裴瓒不傻,知道不能让鄂鸿一直跟着,也知道不能轻信他说的话。

只是赶走鄂鸿,下一个前来的人就未必有这么好说话。

缓兵之计罢了。

于他,于沈濯,都是如此。

裴瓒提着衣摆迈过门槛,身后的目光始终相随,直到他走出院门,离开了鄂鸿的视线范围,他才放松些许。

想着这一整个白日发生的事情。

击鼓叩门抓县令,从门框上拔了那枚飞镖,正打算审案,结果后院起火,急匆匆地冲进火场抢救,被浓烟呛晕,醒来之后又被鄂鸿缠上。

好歹拿到了账簿和堪舆图。

这两样东西的价值,值得他耗费大半天的时间,否则,今日大半时光都是在瞎忙活。

堪舆图……

提起这个,裴瓒便忍不住加快脚步,想尽可能地快一些找到陈遇晚,再仔细研究一下其中存在的问题。

但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飞镖可能出自幽明府,北境堪舆图是他记忆里毫无印象的,而鄂鸿也在这时候找上门来。

会不会,鄂鸿早就找到了他,只是没有机会现身。

或者说,沈濯他们根本就在城中,离得并不远。

晨起时县衙的慌乱他们也一清二楚,还在暗中出手,不小心留下了几枚飞镖。

包括那张舆图,也是沈濯派人送来的。

不然,就无法解释那张舆图他为何毫无印象。

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急急忙忙从火场里跑出,舆图内的小钉却保存得很好,只在他打开的时候平稳地躺在舆图中央,而不是随意地落在了某个地方。

裴瓒停在原地细细琢磨,有一点他想不明白——为何沈濯会把舆图送到他这里,是为了提供线索,还是为了嫁祸县令?

正打算去盘问一下关于舆图的事,鄂鸿却追了出来。

迎面撞上,鄂鸿步伐虽急,但整个气息平稳,没有半分兵荒马乱的感觉。

就连见到裴瓒的第一眼,也是徐徐地说了句:“还有一事。”

裴瓒问:“关于舆图吗?”

“正是。”鄂鸿吐出一口浊气,“我走得急,带出的东西并不多,对大人有用的,便只有这一件舆图。”

话里话外似乎都在说,这是他自作主张带出来的。

甚至,可以说是偷的。

但绝不是什么人故意给的。

欲盖弥彰的意味有些过于明显了。

裴瓒看出来了也不拆穿,轻飘飘地插了句:“先生带来的这张舆图的确很有用,不过我还以为这是县令的东西,正打算拿着此物作为证据,想探一探他,现在看来,似乎要另做打算了。”

没想到阴差阳错地打乱了计划。

鄂鸿立刻找补着:“舆图是谁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人有所想法就够了。”

“想法这不是实施不下去了嘛。”他淡然一笑,似乎并不在意。

然而,他不可能不用此物去诈县令。

说这些话,是在盘问县令之前,问问鄂鸿为什么要故意拿这图给他。

是不是沈濯给的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为何一定要让他看见,并且让他觉得这是县令的东西。

难道仅仅是方便他查清赈灾银吗?

依着沈濯的脾气,应当没有那么简单。

裴瓒现在一说原本诈县令的想法作废,鄂鸿的语气便没有原本平和了。

称不上慌张,但至少气息乱了些许。

“这该怎么办呢?”裴瓒故意这么说。

能在鄂鸿这老前辈这里讨到好处,他已经满足了。

不过戏要继续演下去。

于是,他的眼神也四处瞟着,无处安放,像是被打乱了节奏,一时心神不宁,打算换个想法。

没想到鄂鸿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沉得住气。

“一切都可按大人原来的想法进行,大人会如愿以偿的。”

第64章 威逼 就这么想栽赃县令?

就这么想用舆图栽赃县令?

裴瓒的视线落在鄂鸿身上, 似是揣测,停留片刻,将对方的气定神闲扫过, 在他心里也大概有了分寸。

鄂鸿的说法实在是太笃定了。

居然说他定会如愿以偿。

让裴瓒自己下军令状,都不敢这么说,可鄂鸿却能大言不惭地开口。

不用想都知道,背后少不了沈濯的意思,不然像鄂鸿这种稳重可靠的老前辈, 不会如此冒险地走这一步, 直截了当地送来舆图不说, 还一直在暗示他……

幸好裴瓒没有追究他的用意,甚至还想借着此事, 顺水推舟地从县令口中诈出些话来。

所以, 他也没表现得过于警惕。

裴瓒转圜了态度, 不是一开始那副抗拒疏离的模样,眉眼间反而带了些柔和的笑意,他说道:“先生到底比我思量得多些,这舆图是谁的又有何干呢, 反正是从县令的书房里拿出来的。”

“正是这个意思。”鄂鸿附和着。

裴瓒冲着他微微颔首:“先生若没旁的事,就先去歇息吧,我去商量商量对策。”

这次他离开时, 身后便没有那如影随形的目光,他走得也越发安稳, 一步步地迈下去, 脸上的笑意逐步消失,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当务之急,不是一门心思地追究鄂鸿的用心, 也不是提防背后的沈濯,而是仔细想想怎么把舆图发挥到最大的用处,才对得起沈濯的这份“良苦用心”。

眼下这种情况,有人上赶着送人送证据是好,裴瓒不会傻乎乎地往外推,但怎么用,实在值得思考。

他脚步加快,急匆匆地赶到俞宏卿审问县令的小屋外。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院里昏黑,门前的灯笼还没来得及点燃,视线所及之处都被昏沉的光线笼着,唯有屋里泄出光亮,透过门缝窗缝,落到外院的青石板上

裴瓒没有心急地推门而入,反而是站在屋外听了片刻。

隔着门窗,俞宏卿的声音很清楚,只是审问了些许时辰,县令又不配合,气得他的嗓子有些撑不住了,但是该问的话一句没落,甚至详细地反复问上几遍,折磨着县令的神经。

“……账簿上记得清清楚楚,你贪了多少,又拿了多少去讨好旁人,这一笔笔的账,身为县令,你竟还能坦然地记下去!”

面对他的质问,县令一言不发。

他便咬牙切齿地重复一遍,听得裴瓒都有些憋屈。

这样下去不行,俞宏卿和他一开始审案的时候犯了一样的毛病,都过于柔和,都只是嘴上质问几句,却没有真的让板子打下去。

虽说屈打成招并不可取,但是面对县令这种滚刀肉,非得动点特殊手段才行。

就像当初在审问赵三时,谢成玉刻意提点他的那样,对付世家子弟和官员富绅,就得先折了原来的傲气,没有利诱,只有威逼。

让县令知道他已经落入了无法翻身的田地,不是从前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而是人人可欺阶下囚,哪怕是此时不审他,放他出去,等着他的也只有百姓的满腔怒火。

裴瓒搓了搓冻得发冷的手,正要推门进去,余光突然瞥到旁边没点蜡烛的屋里。

那间小屋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光亮,却开着窗,借着旁边的几丝光线,裴瓒一眼就看清陈遇晚正阖着眼趴在桌上,手下压的就是那张舆图。

“陈遇晚?”裴瓒小声地喊了句。

对方没有任何动作。

裴瓒顿时觉得他是出了意外,连忙提着衣摆跑进屋里,迅速点燃了桌台上的蜡烛,但他还没说话,就听到静谧空气里略微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微弱烛光下,陈遇晚眼皮轻颤,让裴瓒觉得这人似乎是睡着了。

他扫了眼角落里的炭盆,里面没有任何火星,竟是不知道何时就燃尽了,此时屋里也冷得可怕,也就是陈遇晚睡得沉,除了偶尔缩几下身子无意识的拢紧衣裳外完全没有任何动作。

“哎……”裴瓒叹了口气。

眼神飘过桌面上的半碟的糕点,伸手探了探温度,也是凉透的。

想着这人实在不容易,两天一晚的时间,除了被流雪迷晕外,几乎没合过眼,连裴瓒自己都仗着昏迷休息了大半日,陈遇晚却是实实在在地连轴转着。

任谁也扛不住。

现在的陈遇晚可没有初见时的那份尊贵了,甚至比起裴瓒都狼狈不少。

眼底的乌青遮都遮不住,眉毛也总是皱着,似乎在梦里都遇上了天大的难事,一眼看上去,从内而外地散发着疲惫。

此刻,陈遇晚无意识地趴在桌面上,屋里碳火燃尽,温度骤降,他的脸颊和耳尖都被冻得发红,若不是裴瓒发现得及时,恐怕这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裴瓒接二连三地叹着气,却没有叫醒他,而是解下从县令屋里顺来的斗篷,披在了陈遇晚身上,见着他因为斗篷的余温略微舒展了眉头,才用手遮着烛光,将烛台移到了远处。

随后,从橱里摸索出些许木炭,倒进炭盆里,用火折子重新点燃。

掩好门窗,只留下透气的缝隙。

屋内的温度慢慢回升,趴在桌上的人也渐渐舒展了动作,不再蜷缩着身体。

裴瓒站在桌旁,从陈遇晚的胳膊底下抽出几张草纸,他没有燃起更多的烛台,仅是借着一缕微光,看着纸上的娟秀小楷。

不得不说,陈遇晚的字写得实在漂亮。

哪怕因为身体困倦,字迹有些潦草,却还是能看出写得是什么。不像裴瓒,正儿八经地写,都让人感觉是鬼画符。

他捏着薄薄的几张纸,凑在烛光下无声地看着,一字一句,看得十分仔细。

他读得慢并非是光线昏暗,也不是陈遇晚措辞晦涩难懂,纯粹是这几张纸上包含的信息太多,几乎是把整张舆图里重要的地点一一批注,又详细又考究,不是对寒州和北境十分了解,或是对两军交战有深入研究的人,一时半会想要完全理解还真有些困难。

“玉凛雪山,势高险要,进可直插北境腹地三百里,退则失三城,务必死守……”

裴瓒念完,对着舆图上好一番钻研,才在交界线上找到了位置。

他这个门外汉,只这么单纯地看几眼,并不觉得陈遇晚所写的雪山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还会当做普通山峰一笔带过。

可顺着陈遇晚的手稿读下去,配合着舆图上标明的地点,就会发现雪山所在的位置十分巧妙。

两国交界之处,多得是雪山雪原,但在玉凛雪山附近,大多地方都高不可攀,唯独此处是人力能到达的,而是雪山之下则是一道横入北境的河谷。

凛冬时节,河道冰封,与平地无异。

此地如果利用得当,直插北境腹地,重创敌人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略微看明白这一点,裴瓒便觉得通透了,甚至还生出几分顿悟的感觉,使得他虽然半本兵书没读过,却莫名有种运筹帷幄的自信。

再度看向陈遇晚,顿时觉得这人在用兵方面的才能非同一般,如果能在此战中发挥亮眼,所表现出的能力被皇帝看见,未来说不定也是可堪大任的良将。

只可惜……

原书中关于陈遇晚的结局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没忘了陈遇晚死于内鬼毒杀。

这样稀缺的将才,死在沙场上好歹能算是天命如此,可死在帷帐之中,还是自己人的手里,就有些太憋屈了!

陈遇晚的命运,绝不该如此。

裴瓒放下那几张草纸,顺势单手撑住了桌面,逐渐用力,另只手缩在袖子里暗暗用力,他闭上眼,在心中发誓,绝对要查清内鬼,不能让陈遇晚不明不白地死于毒杀。

“你做什么呢?”陈遇晚刚醒,神情还有些呆滞,木然地看着暗下决心的裴瓒,一时没理解他在干什么。

“啊?你醒了,是我吵醒你了吗?”裴瓒立刻向后撤了半步,拉开与陈遇晚的距离。

陈遇晚捏捏眉心,缓了片刻才说道:“没有,我原本就只想略微休息片刻,没想到会直接睡过去,幸好你来了。”

“累了就休息,不要逞强。”

裴瓒好歹休息了半日,可陈遇晚却是实实在在地劳累着,片刻未歇,就算这人还嘴硬逞强,裴瓒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了。

他想劝人去休息,但是还没开口,就被陈遇晚抬手回绝了。

陈遇晚问:“俞典史审问得怎么样了?”

“不太顺利,大概是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俞典史虽然做事用心,却不够狠心,行事作风略微软了些,在县令面前占不到上风。”

“哼!就该先刺他一剑的!”

陈遇晚一拍桌子,脸上的困顿疲倦消失得干干净净,与前一刻爬伏在桌上酣睡的那位判若两人。

裴瓒都有些佩服他这股说来就来的怒气,比火药桶还厉害,都不用点火,提个人名说几句话就能炸。

刚好,裴瓒现在没有拦着他的打算。

对于陈遇晚怒拍桌子的行为也没表达任何不满,仅是用幽深的目光将人从头到尾扫过,侧立在桌边,轻飘飘地说了句:“好,去吧。”

“啥?你不打算劝劝我?”

“不打算。”裴瓒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记着下手别太重,现在还没到一剑刺死的地步。”

“为什么?”

“咱们的目的是要审问,而是诛杀,最重要的是从他嘴里撬出些有价值的东西。”裴瓒提及正事,便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说着,“他白日就想撞剑,可见他不仅不怕死,而且他知道的秘密远比他的性命要重要,否则不会一心求死。并且,他也不吃软的否则俞典史说了这么久不会没有成效。”

“啧……软硬不吃,真是麻烦。”陈遇晚都怀疑,邻屋里那人根本不是什么县令,而是死士,否则这张嘴不会这么难撬。

“是啊,所以烦请世子爷去刺他一剑,千万别弄死,折了他的脊梁,挫挫他的锐气就好。”

“这样能行吗?”陈遇晚不信。

裴瓒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目光一沉,看向了桌上的舆图,语气也跟着神秘莫测:“当然,他不敢不说。”

话罢,陈遇晚立刻拔出了剑。

审案的事情他不在行,却百分百信任裴瓒。

不管裴瓒现在说什么,哪怕是要求放了县令,他也会照做,最多是怀疑一下裴瓒的用心,思考这么做是不是为了让县令出去挨揍。

陈遇晚提着剑推门而出,仅是几步的距离,不消片刻就听见他一脚将隔壁的房门踹开,嘴里喊打喊杀地叫嚣着。

而在他之后,裴瓒并没有急着去看邻屋的好戏,慢条斯理地卷起桌上的堪舆图,攥在手中,再将陈遇晚留下的手稿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这才不紧不慢地出门。

“大人!不能杀,还不能杀!”

“黄毛小子!有种你就杀了我,难道我还怕你这一剑不成!”

“死到临头还这么多话!我这就成全你!”

裴瓒还没进屋,里面已经闹成了一团。

看着地面上投射的影子,俞宏卿死死拽着陈遇晚,却又担心那剑不长眼落到自己身上,陈遇晚也不着痕迹地避着他,县令却是个不怕死的,虽然被五花大绑难以动弹分毫,但依旧抻着脑袋向前,恨不得让陈遇晚砍死。

一眼看上去,三人的动作十分滑稽,就像是在演一出夸张的舞台剧。

直到裴瓒彻底迈进去,屋里才安静下来。

顿时鸦雀无声,几人齐刷刷地看着负手站在门框处的裴瓒。

“什么狗屁御史,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动手。”裴瓒微微垂眸,视线搁置在地面上,避让着接下来的剑光血影。

而他话音刚落,陈遇晚的剑便以谁都预料不到的速度刺了出去,故意避开县令的胸口,刺进了锁骨下一寸的位置。

“噗”得一声,鲜血四溅。

这还没完,在血水飙出来的瞬间,他抽剑回刺,刻意调整了角度刺进了相同的位置,然后转着剑柄,搅着伤口处的血肉。

顷刻间,惨叫声响彻县衙。

第65章 异心 三族无亲,异土异心

月华如瀑, 伴着寒意倾泻。

整个县衙府邸,甚至是整座城都被漫漫长夜笼罩着,静谧, 荒芜,从长街到院内,除了偶尔的几声犬吠,能听见的,便只有痛不欲生的吸气声。

鲜艳的血珠顺着剑身, 一滴滴地坠落, 在青灰色的石砖上绽开, 犹如颓靡的花。

最撕心裂肺的惨叫已经过去了。

县令被一圈圈麻绳捆得动弹不得,半跪在地上, 在那张白如死灰的脸上, 豆粒大小的汗珠不间断地滚落, 眼珠颤动,难以聚焦,整个人更是不可控制地颤抖着。

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愿开口。

裴瓒扫过地上的那滩血迹, 微微蹙着眉,似乎不想看到如此血腥的画面,便调转视线看向浑身僵硬的俞宏卿。

稍稍在对方身上停了片刻, 俞宏卿像是被吓到了,完全没想到陈遇晚会突然来这么一手, 此刻正眼神呆滞地站在原地, 眼神里充满了惊讶,明显一副还没能接受此事的表情。

对于他的惊颤,裴瓒没说什么, 在身后攥紧那张舆图,径直从三人当中走过。

他无声地看着俞宏卿审讯过程中做的记录,内容不算多,短短时间便能看完,让裴瓒留意的是纸面上的几点墨迹,看起来像长时间悬笔未曾书写,才导致墨汁滴落,在纸面上晕开。

造成俞宏卿久久不落笔的原因无非就两个,一是在斟酌措辞,疏通思路,二就是被审讯的那人不配合,导致俞宏卿无从下手。

先前在门外站了片刻,裴瓒无需费心,也知道是因为后者。

“辛苦俞典史了。”裴瓒的视线依旧盯着桌上那薄薄的几张纸,神情晦暗,烛光也不明,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俞宏卿惭愧地觉着,裴瓒是对他的进度缓慢感到不满,这才特意过来。

想到这,俞宏卿满眼愧疚,即刻俯身对着裴瓒拜了拜,作势要离开:“下官能力不足,拖累大人了……”

没想到话还没说完,裴瓒直接伸手阻住他后面的话,语气温和地说道:“万事开头难,典史未有经历,怎么会知道该如何对付这等滚刀肉呢。”

“下官承揽此事,却没做好,实在不该。”

裴瓒:“典史不必自责,留下来瞧瞧,也好为我出谋划策。”

他早就想过,眼前这位跪趴在地的县令是一定会死的,但这人死了之后,城中诸事一时无人负责,而他也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朝廷安排人手,所以就只能找位可靠之人暂时顶替县令的差事。

除了那位主簿外,旁的虽不说助纣为虐,但绝不无辜,整个县衙里,暂时能站出来主持事务的,便只有这位前任县令的属官,现在的典史,俞宏卿。

裴瓒栽培他也不只是为了顶一时之用。

日后如果顺利回京,举荐俞宏卿时,他也希望这人能有些真本事,而不至于让人觉得,他是收受了什么好处才硬着头皮去举荐的。

寒暄几句,裴瓒站在桌前,正对着跪伏在地的县令。

审视的目光自上而下垂落,明明一言未发,氛围却不由得严肃起来。

他没像俞宏卿那样,循着县令的错处一点点盘问,而是知道这么做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便直接说出县令的心思:“明知死罪难逃,所以一个字也不肯说。”

县令怨毒瞥他一眼:“没用的,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坚决的态度,裴瓒早有预料。

对这人威逼利诱没用,打感情牌也没用。

无所畏惧,更没什么软肋,所以行事才如此的肆无忌惮,不在乎朝廷的报复。

他猜想着,因为县令在犯下恶事,或者领命做出这种种事情之前,就应该清楚自己迟早有一天会遭报应。

然而,县令还是敢做这些事情,便应该是早就没了后顾之忧。

裴瓒紧盯着他血流不止的伤口,忽然嗤笑一声,道出心里的猜测:“无妻无子,孤家寡人,怕是死了也无人收尸啊。”

“……”县令不语。

“不过县令大人也别怕,来日将你的尸身弃在山野,任由豺狼虎豹啃食,也无需收尸的。”

“你用这几句话就想激我?”

县令不明不白地笑着,声音颤抖,明晃晃地讽刺着裴瓒的话太幼稚,但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的却彰显着肆无忌惮的表情,恰好印证了裴瓒的猜测。

这人不会怕自己无人收尸。

“当然不是在激你。”裴瓒摇摇头,他的想法还不至于如此简单。

只见他将手中舆图放置在桌面上,挪动椅子,调整到合适的位置,随后不慌不忙地铺展开几张宣纸,研磨提笔,克制着力道放慢了书写的速度,将县令的所作所为一一写出,还没忘了边写边念,让在场的几人都清楚地听着。

“私征商税,逼死百姓……”

前面几句都是事实。

落到县令耳朵里,也只觉着裴瓒又在写这些没用的陈词滥调,反正他被抓后一心想死,认不认这些罪根本没有区别。

不过,裴瓒却没有一味地陈述过往的事实,反而写到:“三族无亲,孑然一身,无所牵挂亦无所顾忌,所以任为他人所用,戕害百姓,屡造孽果。”

任为他人所用。

裴瓒没差人打听过县令的身世,但是在后院里,无论是书房还是卧室,都没有任何关于妻儿的物件,甚至连件属于女子的东西都没有。

可以说,他这十年里兢兢业业,一心作恶。

倘若他妻儿尚在,还无所畏惧地做这些大逆不道的事,要么是他的妻儿被人拘束着,受人胁迫不得不这么做,要么就是他丧心病狂了。

可他没有妻儿,甚至也无父母宗亲……

无牵无挂,不受约束,所以行事肆无忌惮,不在乎下场。

可裴瓒好奇,驱使他这么做的缘故是什么?难道就是单纯地为了报复社会……

背后,必定有他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县令费劲地直起上半身,明明嘴角微微抽搐,眉眼间却换上了嘲讽质疑的意味,话里话外也都是贬低:“没想到大周朝廷已经颓败至此,都要靠编故事来定罪?”

大周朝廷……

裴瓒微眯双眼,琢磨着这简短的用词。

寻常人绝对不会这么称呼,至少同为官员,裴瓒从没用大周朝廷四个字,形容过自己所在的官府。

“朝中的确人才凋敝,否则不会让大人在县令之位上稳坐十年。”裴瓒不急着审他,说完这句后,再度提笔写着,“藐视朝廷,身份可疑,追问之下方知异族异心。”

“你诬陷我!”

“嗯?!”

县令的怒吼和陈遇晚的疑问撞到了一起。

连一旁的俞宏卿也没弄懂是怎么回事。

分明谁也没有漏听裴瓒的话,却也都没弄明白,他为何直接说县令异族异心呢?

况且,也没经过追问啊。

陈遇晚心怀疑惑,三两步走到裴瓒身后,盯着他落在纸上的字迹。

本以为裴瓒会解释几句,没想到仅仅是抬了下眼皮,忽视了县令的怒喊。

“你这是栽赃!我不会认的!你休想让我认罪!你休想!”

“您不是觉得认不认罪都无关紧要吗?”

裴瓒面带笑意,看不出任何急躁情绪,反观县令,已经从原本的漠视变成暴怒,一步步按着裴瓒的设想踏入圈套,一步步地按着裴瓒的想法说出他想要的“证据”。

没有证据,裴瓒断然不会污蔑任何人。

可也没说,不许骗人。

打心理战而已,裴瓒也没想到县令如此经不起刺激。

他轻轻捏着笔杆,眼神玩味,不知不觉间便击溃了对方的心思,顺利到让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进行下一步。

如此质问,县令难免底气不足,眼神飘忽。

是人都清楚,越是心虚便越要装足门面,不能让人从皮相上瞧出破绽。

于是,县令怒声狡辩:“我是寒州子民,生于斯长于斯,绝非异族!”

“身为大周子民,为何会对大周百姓痛下杀手!这就是你所说的绝非异族吗?”

裴瓒气势如虹,驳斥的话不知比县令有力多少倍,“即为大周子民,担任县令一职,想的不是如何为百姓谋福祉,而是残害百姓,恶事做尽,就算如此大人还要说自己并非异族,真是其心可诛啊!”

县令被斥得一愣,浑身僵硬地挺着腰背,心里慌乱,表面却看上去一副无所畏惧,正直到无以复加的模样。

他朗声道:“我,问心无愧。”

“死不要脸。”陈遇晚讽刺道。

裴瓒舒出一口浊气,没像陈遇晚一般犀利地讽刺着,而是慢慢向后仰躺,有些无奈地靠在椅背上。

他捏了捏紧皱的眉头,动作有些迟缓。

并非是他对县令束手无策,而是意识到,说这些话除了徒增怒火之外,没有别的用处。

县令不会因为他的几声斥责就认罪,反而会逐渐知道他说的这些不过是诓诈,知道裴瓒手里其实也没有实在的证据。

真让县令看穿,可就难办了……

裴瓒还不想看着事情进行到此,却功亏一篑。

他转念一想,既然“异族异心”这四个字能戳动县令,就足以说明这人的确不对劲,从方才那句“大周朝廷”上也能看出分毫,就算他并非异心,也绝对没什么坦荡的想法。

看来还是要从此处下手,才能一点点地撬开真相。

“你并非问心无愧,而是无惧。”

回想着县令十年间所作的一切,裴瓒越发心凉,在他眼里,任何一个人,一个大周子民都不应该平心定气地去残害同族。

哪怕是以高高在上的角度,在以施粥名义坑骗城中百姓出城,直至将人冻死的时候,也不敢说一句无愧。

犯下这种有损阴德的事,只能说明他“无惧”。

不是不怕无人报复,而是知晓短时间内无人敢报复,不考虑代价。

就像京都城里那些权势滔天的王公贵族,在心里已经把自己和平头百姓分为了两个群体,他们并不惧怕残害百姓的代价,甚至是认为根本没有代价,踩死百姓,无异于踩死只蚂蚁。

但眼前这位,不过是个县令,还没到权势滔天的地步……

裴瓒盯着桌面上卷起的舆图,冷声说道:“十年间,为非作歹,只手遮天,是因为身后有人,才敢这么做。”

县令背后的人,才是在寒州只手遮天的那位。

县令闭着眼,嘴唇轻颤:“荒谬。”

如此心如死灰的表现,实在是让裴瓒满意。

他放软了语气,假模假样地在话里留出余地:“这一切,也不是你想的,而是有人授意。”

“有人又如何,无人又如何,御史大人是想借我寻出幕后之人,还是想说几句觉得我另有苦衷,想为我推脱呢?”县令抬起头,眼神中多了些不易察觉的犹豫迟疑。

“推脱?”裴瓒看似态度模糊地轻笑,实则仅用一句话,便轻易地击碎了县令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也配?”

瞬间,县令脸上的迟疑转为被戏弄的怒意。

但是还未等县令发作,裴瓒猛地一拍桌子,“哗啦”一声,整张北境堪舆图摔落在地,在县令面前堂而皇之地铺展。

裴瓒撑着桌子站起身,动作虽缓,姿态却尽显威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俯在地的县令,对方整个人笼罩在他的影子当中,眼睛颤动着紧盯面前的舆图,脸上写满了震惊。

早就想过县令会是这般模样。

裴瓒徐徐开口,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从未想过替你推脱,而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无论是你,还是背后指使你的,妄图在寒州只手遮天,甚至搅弄大周安宁的那位,都会被绳之以法!”

“尔等,不得善终。”

他的话,和眼前这张不知从何而来的舆图,如同一击重锤,彻底砸毁县令的所有心思。

“你怎么会有舆图,这……绝对不是,不是,这不是我的!”

“还敢狡辩!”陈遇晚直接抽出长剑,直指县令,“这东西是在你的书房里搜出来的!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难不成是我们拿了舆图来栽赃你吗!大逆不道,居心叵测,果真该死!”

陈遇晚骂的是县令,却让裴瓒有些汗颜。

也幸亏没把舆图的来历告诉陈遇晚,否则这位爷此刻必定不能如此坦荡地将人骂一顿。

而现在,裴瓒也没有丝毫要解释的意思。

并非是他对沈濯妄图嫁祸县令一事选择了纵容,而是从县令的话里听出了些许不对劲。

什么叫,他怎么会有舆图?

如果原本县令没有类似的东西,或者县令压根没见过,是说不出这样的话。

口不择言之时下意识地说出这些,唯一一种可能,就是县令绝对见过类似的舆图,还极有可能像陈遇晚回怼的那样,曾经将其收藏在书房当中。

裴瓒缓缓开口:“舆图的内容你也清楚,不必我多加赘述,县令也清楚通敌叛国该当何罪,说说吧,或许能留个全尸呢。”

“通敌叛国……”重复这话的不是县令,而是俞宏卿。

从一开始,俞宏卿就没想明白裴瓒是从何处推敲出的诸多细节,分明他才是十年间跟县令共处的人,许多事他都不了解,怎么裴瓒就能想到呢。

直到那张舆图被摔在地上,内容在眼前铺展,他也没想明白。

只是盯着那内容堪称逆反的舆图,心里有些许震颤。

通敌叛国……他一时间有些喘不上气,脸颊憋得发红,眼眶也登时湿润了,水花氤氲在眼尾。

两颗眼珠僵硬地转向神情惨白的县令,什么也没说,没有质问裴瓒为何如此“草率”地得出结论,而是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县令的衣领,全力的一拳打在这乱臣贼子的脸上。

“畜生!敌军侵占寒州十多年!无数祖宗先辈惨死敌手,你竟敢通敌!”

“你是寒州人!是大周子民!为何叛国!”

俞宏卿的声音吼到发颤,压抑的怒气在一瞬间暴涨,从狭窄的喉管里迸发,他无法压制,但发泄的途径太少,一拳拳落下也不过瘾,怒骂到最后,声音嘶哑,紧紧掐着县令脖颈的双手都在颤抖。

他不害怕就此杀了县令,而是恨自己不能如此泄愤!

“把人拉开。”

县令被掐得脸色青紫,再不拉开,恐怕会被掐死。

瞧着俞宏卿也不是身材粗壮的人,但怒到极点的时候,力气却大得惊人,陈遇晚拽了几次都没拽动,眼看着县令都开始翻白眼了,逼才不得已踹了小腿,趁着下盘不稳的时候把人拖开。

“看见了吗,有无数人想将你千刀万剐,而你背后那人许给你什么?十年荣华富贵,还是保你平安无恙?”

县令顶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呆愣地看着地面上的堪舆图,他的目光落在寒州二字上,似是被打傻了,口齿不清地嘟囔着:“我是寒州人……他告诉我……”

“什么?”裴瓒略略迟疑。

“他告诉我,势必会夺回寒州!”县令像发了狂似的冲着裴瓒狞笑,事已至此,也顾不上保守秘密了,他现在只想让裴瓒知道,就算从他嘴里撬出这些话也没任何用处,“寒州!寒州从来都不是大周的地盘!”

第66章 飞镖 陈遇晚,指哪打哪

“你是寒州人, 却不是大周人。”

大周国势弱,被北境攻打的那段时间,有十几年的时间, 寒州是划归北境疆域之中,越是离得北边近的地方,人口便越是混杂,也不排除县令身上留着北境的血。

裴瓒目光低垂,带着些许冷意。

“我不要荣华富贵, 也不要平安无恙!我要寒州脱离大周!我要葬在北境的疆土之上!”

“混账。”陈遇晚提着剑, 恨不得将人刺死。

裴瓒赶在紧要关头伸手拽住他, 目光依旧瞥视着声嘶力竭的县令:“他许你的,必不可能实现。”

“不会的!他答应过我!”

面对着县令的发狂嘶吼, 裴瓒不知道是该嘲笑他痴心妄想, 还是该可怜他愚蠢天真。

几句话而已, 怎么就能当真呢?

这股茫然傻气,直率又鲁莽,好像没怎么经过思考,就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交付信任, 也不管能否实现,更不管自己会牺牲什么,秉持着至高无上又愚蠢到底的信仰, 除了让人觉得好笑之外,还为他的单纯感到悲哀。

跟这样的人完全没有废话的必要。

县令背后的那人, 已经慢慢浮出水面, 当务之急是要引着他把那人说出。

裴瓒不能直接问,会显得他过于急切地想知道幕后之人,而且就算直接问了, 县令也不会说,但……就算他徐徐引导,县令就能如实相告吗?

其实稍加思量,便能想到能在寒州只手遮天的人不过那么几个。

一个一个地筛过去,总能找到答案。

只是他要明确,要让县令亲口说出那人的名字才行。

“他是——”

嗖——!!!

裴瓒刚开口,一枚飞镖擦着他的嘴唇划过,径直钉进了墙面之上。

“小心!”

陈遇晚迟了半步,裴瓒的唇峰处已然多了条血丝,渗出的血珠即刻绽破,在双唇之间氤氲成鲜艳刺目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