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1 / 2)

第51章 父母官 只恨不能杀尽天下贪官污吏……

裴瓒没想到陈遇晚一点技巧都不讲, 就这么问了出来。

他一时哑然,不好再说些什么,便不动声色地倒了杯热茶, 小口地喝着,静候掌柜的答案。

掌柜搓搓手,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摇摆,神情有些为难。

“但说无妨。”陈遇晚往桌面上压了块银锭。

“这……”

掌柜仍旧犹豫,眼神盯着那块银锭, 看起来想拿, 但又畏畏缩缩地不敢伸手。

裴瓒微微阖眼, 放下茶杯。

陈遇晚视线垂落,平静地扫过沉默不语的裴瓒, 而后直接将手按在了桌面上, “咣当”一声, 从袖口里滑出一块金灿灿的元宝。

吓得掌柜眼都直了。

“……”

裴瓒虽然一句话没说,但内心已经有些按耐不住了。

不是哥们,你出门在外都这么办事的吗?

他实在忍不住抬头,瞪了陈遇晚一眼。

陈遇晚眼神迷茫, 在怀里摩挲几下,似乎还想掏出什么,裴瓒赶紧起身给他塞了回去。

“败家孩子!”

“你别碰我。”

“你要是嫌钱多就给我!”

两人来回拉扯着, 只在“哗”的一声吼,银票飞了满天。

掌柜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毫不犹豫地跪下去:“大人, 二位大人!小的不是不想说,而是实在不敢!”

“赶紧收起来。”裴瓒拍了拍陈遇晚,转身将掌柜扶起。

他将人扶到桌旁, 拍着对方的肩膀好一顿安抚,掌柜才从慌张之中勉强寻回了些许理智。

“掌柜方才说什么?”

“大人,您就当做没听见吧!”

裴瓒翻开另外几个倒扣的茶杯,亲自为掌柜倒了杯茶水,好不容易才听到想听的话,他是不会轻而易举地放过去的。

不过,瞧着对方实在为难,裴瓒便伸手止住了他。

“掌柜的不愿说,是不方便说,也是碍于某些人不敢说吧?”

裴瓒琢磨着方才在街上看到的那些景象,心中已经有了大概。

在小县城里行商开店,无非就是惧怕两种人。

一类是当地官员,上至县令下到捕快,无论原本的官职到底有多大,对于平头百姓来说,那都是惹不起的。

其二就是横行街头的流氓恶霸。

然而,现如今的城中根本没什么人,就连那恶霸都不知去向,所以只可能是前者让掌柜的欲言又止。

“我想掌柜畏惧的也不是旁人,就是县衙里那些官员老爷。”

等着掌柜迟疑地点点头之后,裴瓒把刚捡完银票的陈遇晚拉到凳子上,介绍道,“掌柜,如果我说这位爷,抬抬手指就能碾死个小小县令,您还怕不怕?”

“这、这怎么……”

掌柜满眼惊慌地看着陈遇晚,整个人僵在原地,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去怀疑这句话的真假。

“掌柜莫怕,这位是平襄王府的世子,我是他的文书先生,有什么隐情但说无妨,我保证……世子爷保证不敢有人动你。”

陈遇晚听着他大放厥词,瞬间坐不住了。

但是还没等起身,就被裴瓒压着肩膀死死按在凳子上。

陈遇晚只好抬手挡了挡嘴,小声嘀咕着:“你别乱吹啊……”

“你可是平襄王府世子。”

别的世子爷可是都深不可测,不仅背景复杂难以捉摸,就连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

裴瓒低头跟陈遇晚对视,眼神里分明写着:你可以的!

别无他法,陈遇晚只能清清嗓子,对着掌柜承诺道:“想说什么尽管说,本世子定会为你撑腰。”

“多谢大人,多谢……”

掌柜一激动,险些从板凳上滑下去。

幸亏裴瓒手疾眼快地扶住他。

将人再度安置在凳子上后,他转身去了柜台,提着毛笔,琢磨了几分先前审案的感觉,问着:“掌柜,来时瞧见城中商铺空了大半,不知是什么原来的店家时间搬走的,又是为着什么缘故?”

“早些的大概有十年了,略晚些的也有五六年。”

这跟裴瓒先前猜想的时间有所出入。

他们一开始只觉得有三五年而已,没想到最早搬走的居然已经十年。

看来还是有忽略的细节。

十年……

裴瓒提笔记下,转念一想,觉得这时间段听过类似的数字。

似乎是流雪说的,寻芳楼存在已有十年了。

他的笔一顿,僵硬地悬在半空。

许是神情过于严肃,让掌柜的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就连陈遇晚都察觉出气氛不对劲,扭头看他。

裴瓒敲了敲桌面,一时没想通这其中有什么联系,便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

“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裴瓒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温和地说:“掌柜的继续说便是,不必在意我。”

“大约十年前,跟现在差不多的时间。”掌柜紧张地捏了捏手指,低头回忆,“新来的县官走马上任,改了原来的规矩,把每年一回的暖冬钱扣了大半,惹得主街上的几位老板不快。”

“先等等,暖冬钱是什么?”

“就是……赈灾银,寒州连年冬灾,我先前听几位大老板提过,每年都有大批朝廷的银子送到寒州,他们说叫赈灾银。”

提起赈灾银,裴瓒就明白了。

尚在京都时,他就看过户部的账簿,基本上每年都有派往寒州的赈灾银支出。

皇帝此番要他来查,也是因为这几年赈灾银要得越来越多。

不过他只留意了最近几年的数额,还没看过十年前的。

裴瓒便问道:“减半之前,掌柜每年能领到多少?”

“我家人丁少,也不是做什么大生意的,那时每年能领到八两银子。”

裴瓒粗略地算了算,八两银子足够过冬。

如果再过得节俭些,不是每年都购置冬衣棉被的话,等到开春或许还能剩下点银钱。

放在寒州这种连年冬灾,每到严寒都要靠官府救济的地方,八两银子并不算少,就算是从账面上看,至少也是把每一分赈灾银都发到了百姓手里。

只可惜,后来就被扣了大半。

“大人您也知道,寒州这地方少有暖和的时候,一年之中的大半时间都是冷的,连那庄稼都只能长一茬,为此大多数人都以渔猎为生,若是祖上富过,略有几分薄财的,还会盘个铺子倒卖山货特产,或者做行商赚家用。”

“所以,这份暖冬钱也不仅仅是按照人头发的,倘若家里有做此行当的,便会多发一些。”

裴瓒听明白了,也猜到了商户出走的原因,或许跟减半的暖冬钱有关。

他提笔飞速记着。

果然就跟他想的一样,十年前换了新官,第一把火烧到了暖冬钱上,减半一事引得不少商户店家不满,联合起来去衙门讨要说法,然而新上任的县官丝毫不惧,非但没有出面解释,反而把抓了几个牵头的人打了一顿。

求告无门,一些脾气倔的,直接关门远走他乡。

这就是最早离开城里的那批店家。

只不过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卖了铺面走的,还不是现在放到落灰无人打理的那些。

“仅两三年的光景,暖冬钱就扣到了一户二两银子。”

那时候百姓怨声载道,不少人为了过冬,把房子田产都抵押给了当地富户。

后来还不上钱,成了流民,便每日聚在县府门前。

县令也并没有因此就发放赈灾银,仅是安排了少许人马在城外施粥,引得百姓出城。

但施粥时间往往都快要宵禁。

一到了关城门的时间,布施的人提前撤回城内,任由百姓疯抢未分完的粥饭,等他们抢完之后,却发现城门紧闭……

如此两三次,百姓便死了大半。

“放肆!”陈遇晚拍案而起,直接拔出剑,怒吼着,“我这就去杀了那个狗官!”

“大人,世子!别去啊!”

“先别急!”裴瓒一个箭步从柜台里冲出来,把陈遇晚拦住,“世子爷现在要是去了,可就是把掌柜一家地性命扔了不顾。”

听到这话,陈遇晚回头看了眼老泪纵横的掌柜,心里动容。

他瞬间冷静下来,语气都有些无奈:“但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吧!”

“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只是还需时机!”

裴瓒拽着他手臂,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往回拽。

可陈遇晚依旧在原地杵着,跟站桩似的纹丝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直愣愣地瞅着墙面,眼神又气愤又无奈。

“世子爷信我,咱们必定杀了这狗官。”

差点忘了,裴瓒可是巡按。

还是专门来查赈灾银的。

如果说掌柜所言属实,就算当场把人剁碎了喂狗,也没人敢出来指责他们的不是,甚至还都得夸一句“有胆识”。

而现如今,就如裴瓒所言,还需时机。

裴瓒见着陈遇晚的火气略微降了些,连忙去扶住旁边战战兢兢的掌柜:“掌柜别担心,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们必定不会前往县府问责,更不会牵连到您一家。”

掌柜搭着裴瓒的胳膊,双手不停地颤着,看起来是吓破了胆。

陈遇晚见状,眉眼间多了些愧疚。

裴瓒继续问道:“我有一事好奇,照理说死了那么多人,应该会有人去郡里,或者州府衙门告官,难道也无人管吗?”

“他们都是串通一气的啊!”

提起此事,掌柜眼眶又湿润了,“在这寒州地界上,民与官争,向来是争不过的,十年前尚且有位爱民如子的好县令,让咱们城里不至于像别处,可是县令一走,咱们这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掌柜所说的,裴瓒早有体会。

寒州所有的官员,从上到下,沆瀣一气。

如同一把遮天蔽日的伞,挡住了青天与日光,让当地百姓不仅处于严寒之中,还要处在他们的压迫之下。

话说到这种程度,裴瓒也憋了一肚子火。

只是因为陈遇晚发作在前,不能两人都火气上头失了分寸,他这才硬逼着自己冷静。

正打算理清思路,把掌柜所说的事情好好地记下来,写成一份像样的证词,掌柜却又突然开口。

“故意关城门将人冻死的事情传开后,有几户联合前来去州府告官,可是等了又等,始终没有消息,几番打听,才知道那些人被关进了大牢,从那之后,便再也无人敢去告官。”

“除了那些富户,大家伙只能互相帮衬着过日子,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城里便慢慢清净了。”

裴瓒默默听着,在纸上记了沉重的一笔:“走的这些人应该是没有家宅,也不拖家带口的吧?”

“是了。”掌柜点点头,“都是十几二十来岁的青壮年,没钱娶妻,家里的田产也变卖了,父母也多半也因为冬灾死了,只剩下一个人,虽然浑身都是力气,可是城里不景气,山林里也萧条,只能早早地跑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将百姓烧得流离失所,第二把火逼走了城中的青年。

估计,这第三把火就要烧到店家身上了。

掌柜继续说下去:“那年冬日格外难熬,家家户户都能听见哭声,留下来的大家也都是在硬撑,想着熬过冬日就好了,可是转年到了夏天,县府衙门发了告示,说是加征商税,特别是倒卖布匹和山货的,不仅有货物税,还有铺面税,车马税,行路税……林林总总地加起来,简直是不让人活。”

“如果不交,那些捕快走狗就上门打砸,直接把铺子搬空,把商户赶走。”

彼时掌柜家中尚有年迈的父母需要照料,他没办法离开,只能顶着压力,把铺面换到了环境差但铺面税略低的城东。

也正因如此,才能在今日把一切告知给裴瓒和陈遇晚。

到现在十年过去,城中也就是剩下附近的这些人家,守着大半空城,拖家带口没法离开,幸亏祖上富裕过,还能余下银钱度日,否则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裴瓒越听心里越凉。

对于寒州这种偏远荒凉的地方,朝廷早就免了大多数的税,仅有零星半点的商税,也不过意思意思而已,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都没有过增长过。

这位县令倒好,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胆子,居然敢私自征税。

“混账东西。”陈遇晚气得脸都紫了,说话时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贪污赈灾银,私征商税,苛待百姓,枉顾人命,丧尽天良,我非要宰了这些狗官不可!”

第52章 署名 裴瓒:巴拉巴拉这人有狂犬病你离……

“刀呢!有刀吗!那种卷了刃生了锈的最好!”

“我要一刀一刀地将他们活剐了, 再用荆条沾了盐水抽他们八十鞭!”

“扔到温泉汤宫的热水房里,闷得他们浑身溃烂流脓生蛆!混账混账混账!!!”

陈遇晚气得在原地打了一套拳。

不过,碍于裴瓒说过的话, 他并没有直接提着剑跑出去。

“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

最后一声尖叫,直接破了音,锐利得不似寻常,还打断了裴瓒的思路,引得他满眼疑惑地望过去。

陈遇晚即刻捂住了嘴, 瞪向裴瓒:“赶紧写你的。”

裴瓒研着磨, 提起笔来, 陷入了犹豫。

“想什么呢?”陈遇晚凑了过去,“赶紧写, 写完了, 我就去查查别的证据。”

“有些地方还需要琢磨。”

“哪里, 给我瞧瞧。”

借着烛火微光,陈遇晚往纸上瞧了几眼,这一瞧不要紧,他心里的恼火顿时被震惊压了下去, 忙不迭地拎起墨迹未干的纸张,大惊小怪道,“哇, 你的字好丑啊。”

“……”

“这样也能考中?看来我要跟父亲说说,往后不必上阵卖命了。”

真阴阳啊。

裴瓒啧啧几声, 面上有些挂不住。

陈遇晚替他找补几句:“想来你也是有点真才实学。”

相识不过半日, 两人却表现得对彼此很熟悉,单从表面来看,行事做派完全就是相熟已久的朋友。

裴瓒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陈遇晚就立刻推了杯茶过去, 问道:“怎么了?自己也看不懂了?”

“不是。”裴瓒面露难色,“我是在想,陛下此番命我前来,到底要我查什么?”

“不是查赈灾银吗?”

“嗯……”

裴瓒默然无声,看着砚台之中的墨色,竟一时分不住,寒州的情况跟它哪个更黑。

他奉旨来查赈灾银。

出发前觉得是自己得罪了长公主,得罪了皇室,皇帝要惩罚他才派他前来。

进入寒州之后,时间越久,他便越觉得不对。

寒州官员欺下瞒上的事情暂且不提,只说这城中事。

将近十年的时间里,赈灾银被肆意克扣贪污,在冬灾连年的情况下,县令还私征商税,完全不顾百姓死活,如此种种,朝廷居然没有丝毫察觉?

按理说,那些偷跑出去的年轻人,怎么可能不到京都去诉苦鸣冤呢。

裴瓒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那些人刚出城就被杀害了。

至于朝廷,这么多年过去,也未必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只是寒州离得太远,处在大周的最北端,又跟北境敌国挨着,一旦皇帝狠下心来整治,在寒州积攒多年势力的官员们未必肯服软,甚至跟敌国勾结也说不定……

而现如今,京都世家才被皇帝敲打一番,刚好得空,便把目光放在了寒州上。

在调兵遣将向敌国宣战的同时,还将他这把利刃指向了寒州。

“咳咳咳……”裴瓒一时胸闷气短。

“到底怎么回事,你觉得陛下其实早对寒州这烂摊子有所耳闻了?”

裴瓒迟疑地点了点头,撑着桌面起身,一整日没吃什么东西,此刻虽然已经饿过劲了,但四肢无力,看向屋外的眼神也带着困顿。

他摇摇晃晃地往后院走,看见后厨里的光,才停下来。

转身,虚声对着陈遇晚说道:“我觉着陛下要弄些大动静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月前惩治京都世家,还不够大吗?”

“你听说了?”裴瓒歪着身子倚在门框上,迎面吹着冷风,脑子也无比清醒,“刚惩治完世家,就迫不及待地出兵。”

“此番出兵,跟京都城里那些蛀虫有什么关系?”

“数月之前,北境敌国虎视眈眈,而这消息传进京都,陛下也未曾在意,反而是将刀挥向了世家。”

这件事是裴瓒亲手操办的,他无比熟悉皇帝想要做什么,只是现在再去回想,心思便跟之前大不相同了。

“我原本以为,陛下是不满世家把控朝堂,现在想想,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另外的原因,应该就出在这次的战事上。

离开京都时,谢成玉说过,赵家在军中势力甚广。

如果没有皇帝突如其来的惩治,恐怕此番领兵出征的也不会是平襄王,依旧会是大将军府的人。

何况在原书之中,平襄王父子死后,军中无人可用,反而让赵闻拓崛起。

皇帝肯定会忌惮大将军府的势力。

不过,把控朝堂也好,在军中势力深厚也罢,都不及勾结外贼让人惊心。

裴瓒冷着脸,站在门框的阴影里,眼神幽暗。

对于这个猜测,他并没有十足的证据,因此不敢轻易开口。

在心中反复推敲,奈何证据太少,难以肯定大将军府有不轨的心思。

唯一确定的一点就是,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巧妙。

时间紧凑,事发突然,如果说陛下的所作所为只是空穴来风,裴瓒是不会信的,极大的可能就是,赈灾银和内鬼之事,皇帝都已经略有耳闻。

甚至还知道这两件事最终指向谁。

而隐在暗处的敌手又妄图伸得更深,勾结大将军府,或者旁的什么人,让皇帝觉得势态已经发展到不得不管的地步。

裴瓒看向陈遇晚,声音依旧低沉:“世子爷,你是如何得知大军中有内鬼的?”

听闻此言,陈遇晚放下了手中茶杯。

他低着头,眼神锁定那一盏清浅的茶水,不知不觉眉头紧锁,似乎是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父亲领命之后,带着几位亲近的将官离开府邸,但不过三两日,就有驿站的信童上门,点名道姓地要父亲取信,碰都不让门房碰一下,当时父亲已经走远了,那信童便直接把信给了我。”

“署名是谁?”

“没有署名。”陈遇晚疑惑地摇着头,“当时我也奇怪,但是信中所说的内容实在是过于重要,我不敢随意处置,便快马加鞭地差人去追赶父亲。”

“嘶……”裴瓒对他的处理方式很不满意,快走几步,来到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严肃得像是在审案子,“你当时没有调查那信童的身份呢?万一是有别的原因。”

陈遇晚及时解释:“他都来往送信七八年了,我看着他长大的,有什么好查的,后来我放心不下,专门遣人去问,他跟我说,是从京都那边加急送来的,包裹上压了金泥印,他们这等人只能按规矩把信送到我手上,也不清楚具体是谁写的。”

大周的确有这等规矩。

压了金泥印的信件包裹,地位就相当于要颁布到各地的召令公文,除了收信人之外,没有人可以拆,若是有不长眼的拆开,被人发现后便只有死路一条。

而且专供皇室宗亲,或者得到皇帝允许的臣子使用,其他的大臣和王公贵族,是没资格的。

“该不会是陛下发的吧?”裴瓒一拍脑袋,脱口而出,可转眼之间就后悔了,“不对,若是陛下发的,绝对不会让人代收,发信的人必须是知道平襄王离家之后,还有你可以收信,才会允许代收。”

“而且,陛下如果有意提点,早在任命父亲时就派信得过的人告知了,不会等到父亲离开后,再多此一举。”

裴瓒捏着下巴,在桌旁转来转去。

他百思不得其解,能知道大军之中存在内鬼,还有可能发出此信的人到底是谁。

要知道,范围虽然缩得很小,但在京都城里仍有上百号人物,什么王爷公主,什么国舅皇孙,还有那些赐过金泥的大臣,仍旧有很大的范围可供筛选。

一时确定不了人选,也很正常。

但他的脚步却逐渐慢下来,脑海中浮现一张熟悉的脸。

“世子爷,你跟盛阳侯府的那位打过交道吗?”

陈遇晚沉吟片刻,费劲吧啦地从久远的记忆里找出些片段:“幼时随父亲入京都,有过接触,不过我与他年纪并不相当,也就不怎么熟悉,离开之后,更是没了来往,只从旁人嘴里听到过几句议论。”

“年龄并不相当?”

裴瓒疑惑,他瞧着陈遇晚也就十七八岁,跟十九的沈濯应该是差不多吧。

陈遇晚闭着眼轻咳,神情不太自然:“我已经二十六岁了。”

“二十六?”

裴瓒立刻跑到桌边,压着桌面凑过去看陈遇晚那张脸。

他实在不信。

瞧着陈遇晚的状态,皮肤紧致白嫩,像是二八少女,哪怕是今日吹了大半天的寒风,也很快就恢复了,没有半分粗糙的感觉。

说他二十岁上下可以勉强信一信,可若是再添上六岁,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离我远些。”陈遇晚面对裴瓒凑上来的脸,直接伸手推开。

裴瓒狐疑地将人打量一遍,也没再发现旁的奇怪之处,虽然疑心未消,但并没有抓着不放。

关键是他现如今没有扳指,想追究对方的身份也没有证据。

而且陈遇晚从相识到现在,也就只有年龄瞧着有些小,其他的,无论是通身的气派,还是出手的阔绰程度,都不至于让裴瓒怀疑他的平襄王府世子身份。

陈遇晚装模作样地理着衣领,问道:“你怎么突然提起盛阳侯府的世子了,难不成还要让我去学学他的做派?”

“那倒不至于。”裴瓒连忙摆手,“我跟他打过交道,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盛阳侯府!”

陈遇晚着重强调了句,提醒他说话要谨慎。

毕竟在不知情的人眼中,沈濯可是代表了盛阳侯和长公主的势力。

然而裴瓒丝毫不惧,态度很是嚣张:“这里就你我二人,又没有别的,怕什么,他为人心术不正,行事癫狂,还不许旁人说三道四了?我回京都之后,迟早参他。”

参沈濯都是轻的,他都想直接上去给人两拳。

眼见着裴瓒越说越气,陈遇晚及时打断:“打住——你提他做什么,他又不在这里。”

裴瓒看着地上虚晃的影子,讲心里话说出来:“我隐隐觉得,他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甚至很有可能就是给你送信的人。”

“怎么可能。”陈遇晚拖着长腔,话里话外都觉得沈濯没这个本事,“母亲偶尔在府中说起他,说他行事乖张不成器,时常惹得侯爷和长公主生气,还说怕是盛阳侯府的气运要到头了,就算是傍上长公主也没救了。”

“你不了解他,沈濯并没有表面这么简单。”

裴瓒一步冲到陈遇晚身边,很想趁热打铁,把沈濯干得那些好事都抖搂出来。

但是一想到沈濯做的事情,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只要说上几句,就不可避免地提起他,裴瓒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手也尴尬地僵在半空。

说也不是,不说……

此刻陈遇晚的兴致还被提起来了,竟然用隐含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哎!”裴瓒叹了口气。

将茶杯当酒杯,仰着头一饮而尽。

喝完了,他才故弄玄虚道,“有些事涉及皇室秘辛,不好告诉你,但你记着,在京都城里每个人都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身处其中,就像身在沉静的湖畔,一眼看上去湖水清浅,可一脚踩下去,才知道底下的淤泥有多深。”

“裴大人还真是见解深厚啊。”陈遇晚最恨这种话说一半就不说的,此刻敷衍两句,紧接着就问道,“可你还是没说,沈濯跟那封金泥印信,到底有什么关系。”

裴瓒端着茶杯,眼神流转,最后落在陈遇晚身上:“他的母亲可是长公主。”

陈遇晚眨眨眼,而后严肃地说道:“长公主要用这件事跟陛下争权?”

裴瓒立刻否认:“我的意思是,他是陛下的外甥,极有可能从陛下那里得知此事,当然,他怎么得知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为了自己那点为非作歹的心思,将这件事传出去。”

过程虽是裴瓒胡编乱造用来圆谎的。

但是沈濯的那点心思,他可一句都没说错。

用象征尊贵身份的金泥印信送消息,这不就是明目张胆地告诉平襄王府消息不容置疑吗,还特意赶在平襄王离开之后,把信件送到陈遇晚手上。

如果说沈濯不是故意为之,那就算打死裴瓒,他也不信。

第53章 试探 老婆生气了怎么办,先让两个人去……

“你这么说, 就算金泥印信真是沈濯送来的,可事关重大,没有陛下的授意, 他怎么敢。”

虽说,沈濯在贵族圈子里的名声一直不行,他做出什么荒唐事都会让人不奇怪。

但陈遇晚仍旧不信,有人能张狂到,随意将足以撼动江山的事情外传, 特别这人还是皇帝的外甥, 实实在在的皇亲国戚。

传出去, 哪怕是假的,对沈濯也没有好处。

“不, 他敢。”

不仅敢, 还唯恐天下不乱。

裴瓒不清楚沈濯到底抱有怎么样的最终目的, 但是他知道,这件事如果让沈濯知晓,沈濯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将其利用起来,并且发挥到完全符合他心意的结局。

说什么撼动江山……

沈濯才不在意江山易主。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 沈濯居心叵测,那他究竟为什么这么做?”

被陈遇晚直白一问,裴瓒愣住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

盯着桌面上那盏烛台, 火苗攒动,影影绰绰, 裴瓒如梦初醒似的意识到, 他对沈濯的了解其实也算不上深刻。

看似比旁人深入些,知道沈濯并非表面那般混不吝。

可实际上,他也仅仅是看透表面而已。

让他说说沈濯的真实情况, 他也仅仅是一知半解,略微比别人知道些神秘莫测的背景,真要裴瓒开口,也不知道该从何谈起。

没有过分深入,也不止于浅显的表面。

就像是被当做棉花制成冬衣的芦花,既不能保暖,还叫人无法戳破。

裴瓒缓缓地坐回长凳上,目光沉凝。

像是陷入了难以自证的思维陷阱,哪怕绞尽脑汁,也不过是在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地沦陷。

“我就说吧,他没有理由这么做。”陈遇晚抱着手臂,觉着自己的说法有理有据,连眉眼间都带上了几分得意。

裴瓒眼神平淡地望向他。

很想反驳,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总觉得跟沈濯的关系卡在若即若离之中,十分微妙,让裴瓒没办法以任何身份去评价沈濯的所作所为。

裴瓒思考着跟沈濯的关系,不动声色地摸了摸嘴角,脑海中浮现那些让人浮想联翩的“梦”。

没办法,他只能把那些真正发生过的荒诞,当做梦境,甚至,是哪怕当做梦境,他也不知道有朝一日跟沈濯重逢时,该以什么样的姿态自处。

胸口一阵憋闷,脸色也倏忽变红。

只是他面上的变化并不止来自尴尬的梦,还有些许的惆怅和气闷,因为对方的举动,把他害到如此窘境,打着“心动”的名义,做的事情却一点点地把他推远。

裴瓒都怀疑,这人根本分不清喜欢和一时的心跳加速,只是理所应当地把心悸当做心动,取悦人的方式也学成了折磨人的手段。

完全都是错的。

“算了,你说得对。”裴瓒扶着额头,他满脑门官司,暂时也没心思跟陈遇晚争论写金泥印信的人到底是谁。

等着掌柜烧好饭菜的时间,他伏在桌上,将写到一半的供词翻看了几眼,再零零散散地填上几笔,整个过程都在勉强自己,不要去想沈濯。

“二位大人久等了!”

一道冷风吹来,掌柜端着几盘热菜,风风火火地从后院小跑进屋。

裴瓒即刻坐直身子,温和笑道:“劳烦掌柜。”

“大人慢用,后厨还熬着粥,大人待会用些,暖暖身子。”

客套完,二话不说裴瓒就拿起了筷子,只是菜色并不多,两道白灼青菜和一盘腊肉,虽说掌柜还特意熬了粥,但是也绝对算不上丰盛。

比起裴瓒在驿站和寻芳楼里受到的招待,可谓是天壤之别。

不过,就算如此,在这里吃饭不用担心总有人盯着,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不用去焦虑下一步怎么办。

为此,裴瓒还算满足。

他饿了一天,肚子里除了几滴水和硬得硌牙的冷饼外,什么都没有,以至于在饭菜端上来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便亮起来了。

哪怕没几道菜,色香味也没什么出彩的,但裴瓒仍旧吃得不亦乐乎。

一手掐着热腾腾的烧饼,另只手忙不迭地往自己碗里夹菜,要吃相没吃相,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不到一刻钟,盘里的菜就被扫荡大半。

反观坐在他邻位的陈遇晚,忙活一整天,也就比他多啃了半张饼,但此刻看起来却优雅从容。

特别是举筷子的动作,慢条斯理的。

轻轻地将那没什么油水的菜夹到碗里,再略微抬手遮掩着嘴巴,嚼起来的时候幅度也很小,完全不像裴瓒一样恨不得把牙咬碎。

总之,一整套流程下来,陈遇晚像是在品尝什么世间珍贵的佳肴。

裴瓒忙里偷闲瞥了他一眼,恍然意识到自己好歹也算是朝廷官员,在身份尊贵的世子爷面前,更应该讲究礼节。

至少也代表京官,代表朝廷,在百姓面前不能失了体面的规矩。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放慢了速度。

只是没料到,他才稍微停了停筷子,陈遇晚直接大手一挥,直指装着腊肉的盘子,两根筷子上下一碰,迅速将所剩不多的肉片全数夹走。

陈遇晚嘚瑟地冲他挑了挑眉。

“……”幼稚。

“裴大人怎么不吃肉啊,是不爱吃吗?”

裴瓒顿时憋了嘴,想骂他几句,但是嚼着的烧饼有些噎人,没能第一时间咽下去。

掌柜连忙上来打圆场:“两位大人慢些吃,别着急,小的再去后厨炒几个。”

听着掌柜的话,裴瓒暗暗跟陈遇晚用眼神较劲,但是本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两人还勉强维持着体面,没有开口。

等他们两像蝗虫一样,把盘里的青菜都啃干净的时候,才向彼此投去了不轨的眼神。

裴瓒咽下最后一口,拿着茶水压了压。

刚要说话,客栈门前那厚重的棉布帘被打开,一道不易察觉的冷气飘进了屋里。

“啪——”

棉布帘重重地合上。

裴瓒看着出现在门里的少年,顿时坐不住了。

“大人。”裴十七拿着剑,对裴瓒微微一拜,起身时眼神有些幽怨,刻意地扫过一脸茫然的陈遇晚,径直向裴瓒走来。

“站在那里,别过来。”

裴瓒没什么蓦然重逢的喜悦。

恰恰相反,他并不希望看见裴十七。

因为他知道,裴十七被锁的驿站是千面红的势力范围,现如今沈濯和千面红勾结,想要放出裴十七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他的行踪本是不确定的,寻芳楼的人和幽明府的死士都不应该知道他去到了哪里,可裴十七就这么直白地出现在他眼前,足以说明沈濯已经掌握了他的准确行踪。

不妙,实在不妙。

现在来的是裴十七,说不定半夜来的就是沈濯。

裴瓒站起身,目光冷淡,语气也不怎么和善,对待裴十七像是对待敌人一样。

他上下把人打量几眼,被喝住的裴十七也表露出些许迷茫。

尤其是此刻,裴十七只穿着幽明府那件单薄的暗色袍子,一瞧就是不保暖的,十几岁的小孩身形本就清瘦,又经受了一路寒冷,孤零零地站在门槛之内。

不仅迷茫,还能看出些委屈。

陈遇晚看了裴瓒一眼,不理解他的举动,便扭头冲着冲裴十七招招手:“小孩过来。”

可裴十七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似乎在等待裴瓒的命令。

裴瓒在心里嗤笑一声,也就是此刻没有沈濯在场,否则裴十七才不会这么听他的话。

“大人,十七……”

“是他叫你来的?”裴瓒问道。

“是,是主人令我前来,将任命巡按的文书送给大人,主人还说,要进兵马总督府,大人用得上这些。”

听着裴十七的话,裴瓒蹙起了眉头,毕竟这话落在他耳朵里,可不是沈濯在贴心地替他思考,而是在告诫裴瓒,他的行踪已经被沈濯完全掌握了,甚至下一步和陈遇晚前去兵马总督副的安排,也被沈濯猜到了。

是警告,是暗示,但唯独不是关心。

裴瓒吐着浊气,缓缓坐下,他不由自主地捏起了茶杯,想要喝口水顺顺气,握着茶杯的手却忍不住发抖。

完全是被气的。

是因为沈濯,也因为他自己。

分明他这一路上已经足够小心,陈遇晚也都是挑的偏僻难行的道路,却还是被沈濯轻而易举地找到了。

哪怕此刻沈濯并未出现眼前,裴瓒还是觉得对方像一条影子,始终跟在身后,寸步不离,让他觉得紧张压抑,难以呼吸。

他徐徐地吐出一口浊气:“好,东西放下,你走吧,从今往后不必跟我,不必来找我,就算是他遣你来,也不许。”

知道这么说没用,但他至少要表明态度。

毕竟,事情过后沈濯还会一一询问裴十七,他说了什么。

“主人命令我保护大人。”

裴瓒看向了陈遇晚,眼神不似看向裴十七那般锐利,多了些对待朋友的信任:“世……陈少侠武功过人,也能保护好我。”

裴十七不知道该答些什么,木讷地杵在地,似乎感知到裴瓒不想让他跟着,但因为不清楚原因,显得他此刻格外懵懂无辜。

气氛凝滞之时,陈遇晚想出来调和几句。

但是还没开口,就被裴瓒的眼神瞪了回去。

客栈之内的气氛陷入僵局,除了窗外偶尔响起的风声,便只有后厨隐约传来些许锅铲碰撞的声音,只可惜掌柜此刻不知道客栈里发生了什么,没办法站出来打破僵硬的气氛。

陈遇晚在心里祈祷着掌柜快点炒,炒完了出来打个圆场,别让他们就这么干巴巴地等着,否则陈遇晚的心里也不安稳。

他这边刚祈祷完,后厨的声音没停,几步之外的裴十七却一声不吭地跪下了。

只见裴十七将长剑放在一旁,从腰间解下一条细鞭,放在手心高举,同时双膝着地,上半身挺直,嘴里说着:“十七做错了事,请大人责罚。”

又是沈濯那里的规矩。

裴瓒不想看,也不忍心看,只是抛不下面子去把人拽起来,干脆别过头不看跪在地上的裴十七,冷声说道:“起来,我没说你有什么过错。”

裴十七不吭声,依旧跪着。

坐在旁边的陈遇晚瞧瞧裴瓒眉眼间的不忍,又扭头看看不知变通的裴十七,干脆他去做这个牵线搭桥的人,兀自起身离开座位,走到裴十七身前把人硬生生地拽起来。

只是拽了一下,没拽动。

陈遇晚笑骂:”你这孩子真倔。”

只能硬拉着裴十七的胳膊,差点把人整个提起来,但裴十七仍旧是一脸决绝的表情,全然没有自动起身的意思。

他打算直接把人拎起来放到长凳上,最好是塞到裴瓒旁边,让他俩大眼瞪小眼。

可是还没来得及实施,厚重的棉布帘再度被推开,一道清丽素雅的浅色身影走进客栈。

同时,随着她地动作,难以言喻的缥缈香气随着几缕寒意飘进屋里。

陈遇晚觉得来人眼熟,便一动不动地盯着人家。

远处的裴瓒也跟着抬眼,瞧见又是熟人,脸色更加阴沉。

“流雪拜见大人。”

“你又来做什么?”裴瓒的语气更加愤怒。

这位可是害他跟沈濯在梦里荒唐的罪魁祸首,做完坏事后更是自知理亏地躲起来,让裴瓒都找不到人,连骂她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裴瓒见了她,没有啐上一口,已经足够说明他的大度了。

流雪还是原先那副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也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暂时忽视他的问题,解了斗篷,露出跟裴十七如出一辙的暗色衣袍,向小桌的方向走去。

到了桌边,也没有任何人招待她,就不动声色地坐下来,替自己倒了杯热茶。

喝完之后,身子暖起来,她才淡淡地说道:“主人怕十七搞不定您,让流雪一起陪同。”

话罢,她忽然拿出荷包,摸出香粒。

裴瓒顿时警铃大作,直接站起来想去抢流雪手中的香粒。

奈何隔着桌子,裴瓒没能一把抓住她,便立即喊着:“她要用迷香!”

闻言,陈遇晚一个箭步上前,掐住流雪的手腕,不顾对方挣扎,愣是掰开那纤细的手指,将香粒抢了出来。

“大人!”流雪声音略微有了起伏,“这只是让人心神宁静的香,并不是梦里迷迭。”

“你还敢提它!”

“……”

第54章 重聚 吃一堑再吃一堑

误会一场, 陈遇晚尴尬地将香粒放回到桌面上。

撤手时,眼神从流雪的手腕上滑过,雪色的腕上添了些狰狞的红色。

他一时有些过意不去, 退后半步,抬起双手向前一拜,动作有些生硬却明显放低了姿态:“姑娘抱歉。”

流雪掀起眼皮扫过他,并不理会。

反而是裴瓒突然猛咳几声,把陈遇晚那懵懂青涩的心思吓散了。

他记着呢, 陈遇晚一心要救的人可正是流雪。

虽然陈遇晚现在似乎不确定流雪的身份, 正在揣量, 但那份小心思已经怦然跳了出来,明眼人都知道陈遇晚在想些什么。

“大人此行要去兵马总督府, 不如让我与十七同行?”流雪提议道。

裴瓒回绝得十分干脆:“休想。”

先前的例子才过去了没几天, 他可不会轻易忘记, 至少,在回京都之前,他是不会再相信这些人了。

今晚无论流雪说些什么,开出什么样的条件诱惑他, 他都不会同意。

只不过流雪似乎没有拿好处诱惑他的打算。

而是向裴十七招手,示意他将文书凭证还给裴瓒。

几张纸,一本册子, 裴瓒从京都带来的银两衣物,还有应该属于沈濯的玉环, 所有物件整齐地摆在桌面上。

流雪有条不紊地开口:“大人看看, 是这些东西吗?”

裴瓒垂眸扫过,将玉环推回:“这不是我的。”

流雪波澜不惊地点点头,准备将那块华美异常的玉环收回去。

“可是……”

裴十七急切地站出来阻挡, 直接压住玉环,想要跟流雪争辩几句,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开口。

“十七,既然大人不想留,咱们就带回去吧,主人没有说一定要让大人收下。”

裴十七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什么话,最后在流雪的目光中松了手。

“大人,寒州情况复杂,内有贪官污吏勾结,外有强敌虎视眈眈,百姓民不聊生,朝廷对此却一直没有办法”

“姑娘好见地,竟如此清楚。”

流雪短短的几句话就将寒州的现状说了出来,引得陈遇晚惊讶。

不过在裴瓒看来,这些话绝对不是流雪想出来的。

多半是沈濯教给她的。

故意说这些,让他觉得事态紧急,如果不接受流雪他们的好意,就很难在寒州查清案子。

可陈遇晚不知道,还问道:“姑娘是寒州人吗?还是说,曾经刻意调查过寒州的情况?”

流雪继续不搭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裴瓒:“其实,陛下遣大人来此之前,就早已知晓这些事了,却故意不将实情告知,打着赈灾银的幌子,任由大人在寒州碰壁遇险。”

“陛下?”陈遇晚愕然,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姑娘会直接把皇帝搬出来。

他开始好奇流雪的身份,更好奇对方背后主人的身份。

但现状却是,流雪不怎么理睬他。

陈遇晚也不再打算问下去,而是直接当着几人的面把裴瓒从座位上薅起来,把人拽到了柜台里。

他紧盯着几米开外的流雪,觉着这人根本不在乎他们俩会商议什么。

甚至流雪连眼神都没有追过去,仅是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小炉,将香粒引燃之后放了进去,由着浅淡的香气在屋内蔓延开来。

“这人是什么来头,怎么知道这么多,还能把陛下搬出来?”

面对陈遇晚的问题,裴瓒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叫流雪,原来是寻芳楼的人。”

“寻芳楼?”陈遇晚疑惑地眯起眼。

“没错,你打算救的那个花魁,就是她。”

“什么?”

陈遇晚一时慌了阵脚。

他掩着口鼻,向流雪的方向再度望过去。

可无论他怎么瞧,这人跟他记忆里的花魁流雪并不相像。

虽说先前他也只是惊鸿一瞥,更多的还是被琵琶声吸引,但他仍旧觉得寻芳楼的花魁应该更年长些,至少有二十多岁。

带着满眼疑惑,陈遇晚撤离了视线,小声嘟囔着:“这怎么可能?”

裴瓒没办法,只能先问了句:“你想救的那位花魁是不是擅弹琵琶?”

陈遇晚点头:“是啊。”

“那她善舞吗?”

“似乎,没见过,听旁人说是会跳的。”

“那就对了。”裴瓒捂着鼻子蹲在了柜台下面,还不忘拽拽陈遇晚的衣袖让他一起蹲下,“寻芳楼的花魁的确叫流雪,但是被人取代过,原先那位花魁善舞,许多人慕名而来,但是你到寻芳楼后见到的,是被取代的擅弹琵琶的流雪,也就是外面那位。”

“你瞎说什么,我是为了正事才来的,进寻芳楼纯属偶然!”陈遇晚脸一红,连忙反驳着,也不顾裴瓒说的是真是假。

“随便你是什么原因,反正是这位流雪杀了花魁,取而代之。”

“杀了?什么原因。”

裴瓒盯着开裂的地砖,低头不语。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先前放弃了进入寻芳楼暗室的机会,具体是什么原因催使着流雪下杀手,他也不清楚。

良久之后,双腿都有些麻了,裴瓒才再度开口:“我一时也想不明白,但是原来那位花魁的身份极为重要,牵扯着赈灾银……或者跟内鬼也有关系,总之与寒州的许多要事密切相关,只可惜我没能见到活着的她。”

裴瓒可不是惋惜花魁早逝,没能得见芳华。

而是在感慨自己还没来得及查清楚她的底细,她就带着所有的秘密一起入了土,留下满地疑云,让他这位身负任务的后来者茫然无措。

毕竟,如今再想要查清疑云,可就要难得多了。

“那她,这个流雪的真实身份是?”

一提及内鬼,陈遇晚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不管先前他是如何求索那曼妙悦耳的琵琶声的,此时此刻都无暇顾及,只一门心思想要把内鬼的事情理清。

“幽明府,死士。”

“难怪走路都没有声音呢。”

陈遇晚身为王府世子,对死士还是很了解的。

在他们平襄王府里也有类似的存在,陈遇晚从小就知道,他们是悍不畏死的杀伐工具,只是在现如今的平襄王府不再以“死士”相称,而是编入军中,成为此行大军的一员。

不过他倒是幽明府不太了解。

瞧着流雪和裴十七的样子,武功如何暂且不好说,而且幽明府可以算是江湖门派,训练出的死士或许还有别的能力。

“幽明府……是在京都郊外的那个?你为什么会跟他们的主人有联系?”

这个问题,可真是问到裴瓒的痛处了。

裴瓒抿着嘴,有些无语。

他总不能直接说,幽明府主人就是盛阳侯府的世子爷沈濯吧。

更不可能直接告诉陈遇晚,自己跟沈濯的关系匪浅,甚至到了用纠缠不清来形容的地步。

他只能是清清嗓子,低声道:“先前在幽明府查过案,跟他们主人打过交道,刚好他又在寒州与寻芳楼的人有些来往。”

“哦……”陈遇晚长吟一声,似懂非懂。

回想着白日的情形,救下裴瓒时,似乎在场的还有位形貌昳丽的红衣男人。

那人虽然忙着调动人手跟他缠斗,但自始至终眼神都紧紧黏在裴瓒身上,一刻都不移开,执拗湿冷,看得人心里发凉。

陈遇晚灵光一现,猛然问道:“该不会就是红衣服的那个吧?”

“……”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该脑子灵光的时候,脑子秀逗了,现在不需要想这么多,偏偏随便一句就能问到紧要之处。

此刻也只能庆幸陈遇晚不认识长大之后的沈濯。

裴瓒捂着胸口,不想回答,觉得自己好像被刺了一剑。

然而逐渐变红的耳尖却出卖了他。

陈遇晚瞧着不对劲,忽然给了他肩膀一拳:“你怎么回事,该不是……”

“别瞎猜!”

“啊哦——你和他!”

陈遇晚脸上的表情越发精彩,像是猜到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气得裴瓒也顾不得身份,直接上去捂嘴。

“这有什么,我……”

“闭嘴!”

陈遇晚嘘声不断,却没忘了躲闪。

只是一个不小心,躲闪不及撞到了柜台里,后脑勺“咚”的一声碰在木板上。

然而,见着气势汹汹的裴瓒,他却猛地一推,愣是把人推个趔趄。

“大人?”流雪向柜台里投来了费解的目光。

意识到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裴瓒拍拍身上的尘土,满脸羞愤的起身。

没想到,流雪并非坐在原位上疑惑他们俩在做什么,而是手捧香炉站到了柜台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两人打闹。

特别是瞥见了裴瓒那张气急败坏的脸。

清雅的香气飘散,流雪随手将香炉搁置在柜台上,垂眸看着陈遇晚的举动,难得在脸上表现出明显的情绪。

她冷着脸说道:“大人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身份贵重不容冒犯,更与我家主人两情相许,还请公子自重,莫要纠缠。”

“你在说什么!”一句两情相许让裴瓒崩溃了。

流雪漠然:“不是吗?”

“是什么是!我什么时候跟他两情相许了!说话要讲证据的你知道吗!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不要当着我的面造谣!”

“你别吼她。”陈遇晚扒拉裴瓒的衣摆。

裴瓒低头看了眼刚从柜台里爬出来的陈遇晚,对方总算是没了那份世子爷的尊贵体面,衣袍上满是灰土,发丝上还沾着两片木屑,尽显狼狈。

被陈遇晚拽着衣摆借力爬起,裴瓒还以为他不让自己吼流雪,是在怜香惜玉。

没想到陈遇晚这厮站稳之后,一步迈到流雪眼前,八卦地问道:“两情相许?真的假的?”

一瞬间,流雪的眼神也有些复杂。

她对上陈遇晚眼里那满到快要溢出的期待,刚要回答,却选择偏头看向看向裴瓒,结合着记忆之中沈濯对裴瓒的所作所为,她最终在纠结之中顶着压力点了点头。

“你!”

裴瓒刚要发作,又被陈遇晚挡了回去。

这次裴瓒可找到发泄点了,直接抓住陈遇晚的手臂,来回摇晃,压不下的怒火让他的力气更甚,直把人摇得双腿无力,眼前冒金星,就算是抓着柜台都难移稳住身形。

“够了够了!”陈遇晚被晃得晕头转向。

但裴瓒没有停手的意思。

直到后厨里的掌柜忙完了,端着新炒的热菜步入大厅,一瞧他们两个闹得不可开交,也顾不上招待突然冒出来的两位新客,直接冲上前,将他们分开。

掌柜苦口婆心地说:“二位大人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吵起来了呢!”

裴瓒瞪了陈遇晚几眼,懒得解释。

陈遇晚则是扶着额头,单手撑在柜台面上,身体晃晃悠悠的,脚步也有些虚浮,刚往前迈了一步,就不可避免地往旁边栽倒。

掌柜连忙扶住他,看向了气定神闲的流雪。

不料流雪也只是问他:“店里还有别人吗?”

掌柜一愣,以为她是跟裴瓒同行的,便如实回答道:“小店冷清,没有旁人了。”

“那就好。”

好什么?

裴瓒没来得及问出口,却见流雪一抬手,淡黄色的香粉在他们三人面前挥洒,气味没什么印象,但裴瓒对接下来的天旋地转却很是熟悉。

最后关头,他强睁着眼睛望向身前出现虚影的流雪,甚至紧紧抱住了柜台,不让他自己摔下去。

可接连“哐当”两声,掌柜跟陈遇晚已经坚持不住了。

他趴在柜台上,咬着舌尖:“你,流雪……又下药……”

淡黄色粉末飘落,在柜台和地面上留下薄薄一层,流雪伸手打开香炉盖,向其中倒了半盏凉茶,香粒很快熄灭,只飘出几缕不甘心的青烟伏在裴瓒的眼前。

“大人真是记吃不记打。”她的手虚虚地悬在裴瓒的眼睛上,往下一拂,便让他阖上了双眼。

等着从香炉里溢出的那缕青烟飘散,她才一点点地将洒落的粉末收回。

最后,对着远处的裴十七说:“十七去收拾几间房,将大人送上去,掩好门窗,再将解药燃起。”

裴十七站在原地,没有按照她的吩咐行动而是问道:“主人不是说,非到万不得已,不能对大人用迷药吗?”

“有平襄王府的世子近身相护,大人是不会信任我们的,这还不够万不得已吗?”流雪看着躺在地上的陈遇晚,脑海中闪回几天前的记忆。

她双眸黯淡,轻声说道,“去吧,做完这些,只等主人到来便是了。”

第55章 真心 没吃饭啊?哭大声点!

皓月皎洁, 在深邃无垠的夜里独自朦胧。

几缕月华倾泄,带着丝丝的孤寂寒意,落到眸光之中, 冷得让人心颤。

裴瓒睁开眼,昏迷前胸腔中的愤恨仍是没有消退,在他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就挣扎着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妄图立刻起身, 去找流雪要个说法。

然而, 他现在只能睁开双眼。

并且在恢复视力的最初, 就看见站在窗畔的男人。

瞬间心凉了半截。

“沈……”

濯字还没落定,被喊的人便已经转过了身。

裴瓒看着那赤红如血的衣袍迅速地靠近, 衣服主人的眼中也充斥着惊喜, 他妄图挪动身体回避对方, 但折腾到最后,却也只是移开了视线。

身体仍旧是沉重得难以移动。

“小裴哥哥醒了。”沈濯笑着,眉眼弯弯,满是期待地贴上去, 率先蹭了蹭他的脸颊,“都怪流雪鲁莽,居然让你睡了这么久, 险些就要耽搁时间了。”

【还不是你指使的。】

舌尖发麻,裴瓒暂时说不出话, 只能用心声表达。

“才不是我, 是她擅作主张。”

沈濯看着他翻了个白眼,知道裴瓒不信,干脆也不做过多解释, 而是细细地摩挲着裴瓒的脸庞,趁着对方行动能力该没有完全恢复,就毫无章法地亲了上去。

“唔……”

这张嘴唇,他已经触碰过多次。

只可惜,那都是借着裴瓒的无意识,恶意地强占,他虽然乐在其中,却更想双唇相抵的每分每秒都烙印在裴瓒的脑海里。

【你趁人之危!小人行径!】

沈濯不管,攥着裴瓒绵软无力的双手,横压上去。

发丝垂落到裴瓒脸侧,眼神缠绵着勾到一处,唇齿也不清不楚地纠缠着。

只是,他的动作没有丝毫隐忍与怜惜,反而竭尽所能地撕咬着,如同一只关了上千年的饕餮,此时此刻只想把人蚕食殆尽。

【臭不要脸的,别咬我!】

裴瓒都尝到腥味了,沈濯却依旧如痴如醉地咬着他的嘴唇,抢夺本就所剩无几空气。

“疼死了!”

“这不是咬。”沈濯气喘吁吁,眼神迷离,像是中了迷香,恰好一滴血珠从他的唇间滴落,落到裴瓒脸颊,他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小裴大人,我在吻你。”

“滚——”

裴瓒二话不说,直接撞开沈濯的脑袋,抡圆了无力的胳膊,一巴掌扇了过去。

没有任何缓冲,就像是死物一样不留余力地撞到沈濯的脸上,“啪”得一声,连声响都不是那么清脆。

沈濯直接被打蒙了。

一时间,耳鸣贯彻大脑,脸颊胀痛,双眼发晕。

顺着嘴角流下的血珠,和他脸上迅速肿起的巴掌印,看起来沈濯才是受欺负的那个。

“小裴哥哥不喜欢吗?”

“我喜欢你个大头鬼!”

面对高高扬起的拳头,沈濯下意识地挡住脸,往床脚一歪,大有任由裴瓒发泄的意思。

可是等了片刻,拳头并未落下。

裴瓒阴沉着脸,又背着光,居高临下时的眼神阴恻恻的:“少给我装可怜,我还没打你。”

“我知道小裴哥哥心疼我。”沈濯拽住了裴瓒的衣角,轻轻晃了晃,目光却落在了他的腰间,“我给哥哥的荷包呢?”

“烧了。”

裴瓒起身,不愿在床上多待一刻。

准确来说,如果他现在能逃走的话,都不会在这间客栈里多待一秒。

可是,裴瓒清楚陈遇晚可能在隔壁昏迷不醒,还有掌柜,就算陈遇晚武功高不用管,但掌柜无辜,不应该受到他的牵连。

他瞪着沈濯,胸口剧烈起伏,似乎无论怎么喘气,也平息不了他肺腑中的怒火。

很想把人按住打一顿,也知道沈濯有极大地概率不会还手。

但这一切,都不是他挥几下拳头,或者痛痛快快地骂几句就能解决的,唯有他坦荡地说明心思,让沈濯死心,他才能释怀。

裴瓒僵着身子立在原地,后背对着透风的窗子,寒意透进他的话里:“你到底想干什么?”

“荷包烧了就烧了吧,不是什么重要的玩意。”沈濯跪坐在床上,答非所问,转而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银铃,在裴瓒眼前晃了晃,“小裴哥哥还记得它吗?”

自然认识。

这是长公主赐给他的银铃铛

只不过,银铃跟裴瓒方才说的话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他冷着脸,不说记不记得。

见状,沈濯轻轻地摇晃几下,银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不像先前那样闷闷的。

仔细一瞧,并不是长公主赏赐的那只。

原先那只银铃铛的镂空花纹有些许断裂,这一只虽然乍看上去很像,花纹一模一样,但明显更新,也比先前那只更加精致小巧。

“我从千面红的手里拿到原来那只,没想到,母亲居然会把它给你。”沈濯垂着眼,又摇了摇,“小裴哥哥想知道母亲的用意吗?”

“不想。”裴瓒拒绝得干脆。

奈何沈濯根本不在乎,看着掌心银铃,微微一笑,随后便开始自说自话:“我幼年时在宫中养了只狗,比我小几岁,总是跟在身后,原来那只银铃铛就是赏给他的,本来他是最听我的话,可惜做错事惹得皇祖母不满,被教训了一顿,从那之后,他就不听话了。”

裴瓒越听越奇怪,说得是狗,行为却像是人。

瞧一眼沈濯此刻越发病态的笑意,裴瓒也大概知道了,话里说的就是人,只是沈濯给那人取了一个具有侮辱性的代称。

而现在,沈濯似乎还在拿这个称呼侮辱他……

“不听话不要紧。”

沈濯拉住裴瓒的手,被抽离一次,便再度牵起来,最后牢牢地攥着他的手腕,把那只新的银领铛放在裴瓒手心。

“把他杀了就好了。”

裴瓒顿时被吓白了脸,拼命挣扎着,想要抽回双手,可沈濯死死拽着,不给他任何逃跑的机会。

沈濯缓缓起身,一寸寸地逼着裴瓒拿起那只银铃铛:“小裴哥哥别怕,我不会杀你的。”

“松开我!”

“我最在意你,怎么会伤害你呢。”

嘴上如此说着,声音也越发温柔,只是一对上沈濯的目光,裴瓒就觉得周身温度骤降。

他不断挣扎,害怕两个字已经写在了脸上,沈濯却像看不出来那样,不断地将他的手腕拉近。

不,他不是看不出来,而是不在意。

沈濯跟不在乎他是害怕还是震惊,只想由着自己的心意,慢慢地贴近裴瓒。

“母亲把这个给你,是想在我看到时明白她的暗示——是她想杀你,想教训你,就像当初皇祖母教训我的狗一样。”

说着,沈濯忽然轻快一笑。

“不过,她不知道,一厢情愿的是我,是我在强求,是我自愿地爱慕小裴大人。”

“放开我!我不需要你的爱慕!”

“我说了,是强求,若是小裴大人愿意,那便不是强求了,不过……”

沈濯眼里流出几分失意。

虽然转瞬即逝,却还是被裴瓒捕捉到。

“不过小裴大人也并非完全不愿意,至少在梦里,你很满足,也很贴心。”

“你也说了是在梦里,梦里的事情能作数吗?就算是在我的梦里,我也只把你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从不会在乎你是何身份。”

裴瓒哪里会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只是装作不懂,强撑着理直气壮的外皮罢了。

只是他的这番话并没有让沈濯在意。

沈濯拉着他的手,和那枚银铃铛,逐渐靠近自己的脸庞:“裴瓒,我不想把那只当做梦。”

“那只能是梦!”

下意识的反驳,恰恰暴露了裴瓒的心思。

让人无端猜想,他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些旖旎的夜里,是不是真的发生过让人面红耳赤的交融。

“不,那不会一直是梦的。”

沈濯重新捏起银铃铛。

视线落在裴瓒的耳垂上,被扎穿的地方还很明显,一眼看上去,像是长了颗小痣。

“冷江之畔,有这么一段习俗,据说是夫妻结婚之前,丈夫会亲自打捞东珠送给新婚妻子,而妻子则会准备类似的银饰赠与丈夫。”

“你打算做什么?”裴瓒的语气有些慌张。

“今日赠你一双东珠,该你还我一只银饰。”

裴瓒大气都不敢出,甚至都忘了挣扎,只满眼紧张地看着眼前越发执拗的沈濯。

沈濯把银铃铛捏在指尖,顶端的银圈被轻松扭开,而后,尖锐的金属丝直接穿过了耳垂,顷刻之间,鲜血直流。

虽然沈濯一声不吭,但情况比裴瓒那时还要惨烈,看得裴瓒都受不住似的眯起了眼睛。

在裴瓒感同身受的间隙,沈濯抓着他的手放在胸口。

血肉与骨骼之下,是奋力跳动的心。

“裴瓒,我想娶你。”

【疯了。】

裴瓒呼吸一滞,大脑仿佛宕机。

什么娶他?

想娶他……

这词,是该用在他身上的吗?

裴瓒眨着眼,心中对沈濯的那些愤恨都在顷刻之间被迷茫取代。

他看不透沈濯。

不仅仅是对方的身份过于神秘,而是那颗怦然跳动的心隐藏在浓雾,貌似一刻不停地在为他雀跃着,但内里流淌的却是悲苦的血液。

说爱他,所作所为又完全称不上爱。

仅是凭着臆想强求,一意孤行,完全不顾他的感受,甚至是毫不在意。

如同不通人性的野兽,所有的行径都不过是满足自己的私欲,至于别人的想法和心意,那不在沈濯的考虑范围之内。

疯了,裴瓒觉得沈濯一定是疯了,无可救药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癫狂,精神错乱。

如果不是这样,裴瓒想不出其他的可能让他听到沈濯说想娶他。

【这不是真心……】

“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

沈濯坦率地摸着扳指,言外之意就在告诉他,从前听到的那些喜欢,都是真的,绝对不是欺骗和戏弄。

都是发自肺腑,无法自抑,才偶然被他知晓的“真心话”。

“疯子,放开我,放手!”

裴瓒慌了神,躲避着沈濯投来的目光,使出浑身解数试图挣开对方可怕的禁锢。

纵然他知道,只需要一句“愿意”就会被松开。

可裴瓒绝对不会对沈濯的爱意做出任何回应,不管沈濯是表露真心,还是无聊戏弄,能换来的都只是他更卖力的挣扎。

“裴瓒,别拒绝我。”沈濯低头细细吻着他的指尖,“为什么要挣扎,小裴大人,我还不够爱你吗,分明我才是最在意你的,你看看我啊,看看我的真心。”

呸——

“令人作呕。”

不知为何,裴瓒从沈濯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尽的悲戚,像是害怕被二次遗弃的宠物狗,眼神里都充满了讨好和惶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他的态度。

只不过沈濯比宠物狗更能耐些,会死死钳制着主人,不让他逃离。

裴瓒不解,被折磨的都是他,他都没来得及伤感,沈濯在这里装什么。

难不成还能是在因为付出没有得到回报,倾诉真心也没有被接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意石沉大海而悲伤吗?

裴瓒疑惑:“你在自我感动些什么?”

“自我感动,什么……”

沈濯不是没听见,而是不相信向来委婉不会轻易说出伤人话的小裴大人,会突然用言语刺伤他。

只在喘息之间,沈濯便红了眼眶,湿润水汽氤氲在眼尾,他似乎是想通了,但一眼瞧上去却满腹委屈,“裴瓒,你不爱我,你的真心从未给过我。”

“不然呢?”裴瓒觉得实在好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爱你,会对你有真心呢?”

沈濯其实很清楚,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得到过裴瓒的一丝真心。

虽说有过垂怜,有过偏爱,甚至也有过梦里迷乱的情意,但那些都是虚浮在表面的幻影。

在裴瓒的心里总有比他更重要的存在。

父母双亲,知己好友,天下万民,还有裴瓒口中想要回去的那个世界,在这些面前,从没有他沈濯的位置。

只有这些都暂时消失时,裴瓒才会因为他的身世和过去,对他有些许微不足道的垂怜。

那是爱和真心吗?

必然不是,充其量只能被当做裴瓒的心软。

甚至可以说,不是他沈濯,换了任何一个人来,哪怕是素不相识的人,裴瓒也会心软。

“可是,呼……”沈濯急促地喘着粗气,脸色涨红,两行清泪霎时坠落,心里清楚,和亲口被裴瓒告知是两码事,沈濯像是一时无法接受他的回答,声音染上了哭腔,“可是谢成玉,你都可以真心对他。”

“哈?你配吗沈濯,你配上我用对他的真心来对待你吗?还是你觉得,只要手段足够强硬,阴谋足够无解,就能值得我用真心待你呢?”

裴瓒冷笑一声,在他看来沈濯的想法未免也太可笑了,居然会拿谢成玉来比较。

且不说他在获得记忆之后,脑海中越发清晰的旧时同窗情意,只说谢成玉现如今是怎么对他的,沈濯就压根没得比。

他不能说对沈濯没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

毕竟那张脸实在是赏心悦目,想要多看几眼也在所难免。

只是沈濯做的那些事,把他仅有的萌动春心在尚未明朗之前,就完全掐死了,没给它任何扎根生芽的机会。

泪水吧嗒吧嗒地落下,仿佛沈濯心里压抑着的滔天苦楚,在一瞬间冲破了堤防,奔涌倾泄,试图将眼前凿碎他心间堤坝的人淹没。

“裴瓒,你骗我。”

“我不是你。”

裴瓒也不挣扎了,而是用几句话将其击碎。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爱你这样的人?”

“是因为你口蜜腹剑,用谎言网罗信任?还是你不择手段,用尽下三滥?”

裴瓒盯着那泛滥成灾的泪,眉宇纠结愁怨,心里却不再有任何犹豫。

“是,我承认,幽明府一事如果没有你在背后引导,案子不会那么快结束,所以东珠一事,陛下赏也好罚也好,我都认了,不管是有什么样的后果,我心甘情愿地承担。”

“可是,在寻芳楼里发生的一切,你让流雪下药引我入梦,满足你的私欲,让千面红给我穿耳,践踏我的尊严,你觉得我还会心甘情愿吗?”

倘若裴瓒无所谓地放过这些,那他只会是比沈濯还要疯魔。

在隐隐的啜泣中,裴瓒稍微扭动便抽出了手,他虚浮着拂过脸侧,摸上耳垂,现如今碰上去仍是能感觉到一丝不轻不重的疼痛。

倏地,裴瓒微微一笑,眼里含着几分冷意:“沈濯,我在想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让你产生错觉,是因为怜悯吗?还是因为养父非生父,生母也忽视冷落,才把怜悯当成爱吗?”

“你知道了。”沈濯声音轻颤,却并不意外。

“没有人会……”

沈濯不想听刺心的话,便干脆一吻封唇,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但饶是如此,裴瓒地心声依旧清晰地钻进他的脑海之中。

【没有人会爱你,我也一样。】

“不爱我也没关系。”

沈濯紧紧抱住裴瓒,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人绞死死在怀里,也不顾对方痛呼,双手不断缩紧,满脸泪水也都糊在了对方颈肩。

他一字一句,甚至是咬牙切齿,“没关系,我不在乎,只要你留在我身边,随你怎么想的——”

裴瓒放弃挣扎,任由他抱:“我终有一日会走的,就算是你再怎么样强留,我也不会因为你而留下。”

看着沈濯眼中近乎病态的执拗,裴瓒也仅是在心中淡然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