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我会回到我的世界。】
【那是你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地方。】
第56章 诛心 摔断腿了嗷
裴瓒终究会回到属于他的世界。
那里远隔万里, 如在云端,除了裴瓒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到达。
沈濯也不清楚,甚至他都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存在, 就算是派了很多人去调查裴瓒的身世,所得知也不过是早已熟知的。
但他很明白,裴瓒在意识模糊时所呢喃的,并不会是假的。
否则,能听到心声的扳指, 便没办法解释。
在一开始得到扳指时, 他就在猜测, 这是不是裴瓒从“他的世界”带来的呢?不过沈濯没有办法求证,哪怕他并不介意亲自向裴瓒询问真相, 他也没有机会。
因为他害怕, 一旦戳破, 裴瓒就会毫不留情地告诉他——“终有一日我会离开”。
譬如今日这般。
沈濯紧紧抓着裴瓒的衣裳,手心沁出的细汗早已将布料打湿,还因为攥得太紧,指尖隐隐作痛。
“我是不会让你回去的。”
“你抓不住我, 就算攥得再紧,也抓不住。”
就像指间沙,越是想攥得更多, 不断地挤压掌心空间,流逝的便越快。
或者, 连指间沙也算不上, 裴瓒只是一缕轻盈的风,从耳畔拂过,告诉所有人, 他曾来过,但是没有任何人能留住他。
“你已经拿走了我的扳指……”
裴瓒对此事耿耿于怀,只是现如今他并非要让沈濯还回来,而是要进一步撕碎沈濯偏执的幻想。
他勾着一缕发丝,轻轻捻在手里,似笑非笑,看起来已经碾碎了沈濯的心思。
“那你就应该知道,这并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它属于我的故乡,你知道那是哪吗?”
明知故问。
瞥见沈濯眼里的患得患失,裴瓒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
毕竟此刻的沈濯,看起来就像是个茫然无措的孩子,面对完全未知的事物和注定离开的人,他的眼里充满了惶恐与不安。最重要的是,事实也如所说的那般,没人爱他,他什么都留不住。
裴瓒向来不想用言语伤人,但今日却用这把“锋利的刀”毫不犹豫地刺伤了沈濯。
隔着水雾,他的心里生出些许迷茫。
他应该这么做吗?
用真实存在的现实,去伤害仅存在于书中世界的人?
裴瓒微微垂眸,细长的睫毛轻颤,脑海中闪回无数与沈濯独处的片段,清辉月下单薄的身影,温柔和顺的笑脸,以及似真非假的缠绵,一点点零碎的记忆腐蚀着他的坚定。
然而,他却突然想起昏迷前流雪的话——
“大人真是记吃不记打。”
他顿时清醒了。
他现在要做的不是寻着旧路再度心软,而是应该趁此机会,彻底断绝了沈濯的幻想。
但是没等裴瓒说出口,沈濯突然埋进他的颈窝,湿凉的泪珠顿时浸透薄衫,在他的颈间留下片片水痕。
紧接着,腰间的手一松,裴瓒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沈濯紧盯着他的目光依然惨淡,但仔细品味,却发现隐隐含着些不甘的意气,似是恨不得将眼前人打断双腿,锁在身边:“裴瓒,你休想——休想!”
“休想?休想的是你吧。”
裴瓒也心虚,如果不能完成任务,他还真的没办法离开。
但是话说回来,无论沈濯放出什么狠话,在他这里都不会占到上风,因为从始至终,裴瓒就没有动过心。
所以哪怕被粗暴地对待,他也只会愤恨,想着如何变本加厉地还給沈濯,而不是独自一人伤神落寞。
夜色凄清,寒意彻骨。
幸好碳炉烧得正旺,不至于被屋外的冷风吹得摇摆不定。
两人相视一眼,彼此不肯退让半步,气氛颓然僵持住,若不是火星噼啪作响,如同鼓点似的在寂静的夜里敲响,恐怕就要听到对方慌乱的心跳了。
裴瓒舔了舔嘴唇,略过沈濯那哭红的眼尾。
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望向墙面上摇摇晃晃的影子,声音艰涩:“沈濯,你还能纠缠我到几时呢?”
“一辈子,我会,此生相随!”
听着就像不成熟的少年在一时赌气,倔强地许下永远的誓言。
疏冷的目光随着寒风一起落到沈濯身上,拂过他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
裴瓒也不觉得气闷了,在他眼里,沈濯的心智貌似还未未发育完善,说一辈子,想要永远,想法未免也太幼稚了。
就算是最平凡不过的一对普通夫妻,尚且会为了柴米油盐而爆发争吵,甚至到决裂分手,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沈濯又凭什么能许下一辈子的诺言呢。
裴瓒站在一侧,心里漫出几分凉意,空前的平静,他觉着,眼前这人压根不值得他浪费过多情绪。
“就算你要到你的世界去,你也休想摆脱我!”明明心虚到不行,沈濯却还是咬牙切齿地放着狠话,甚至一把拽住看似毫不在意的裴瓒,“你跟我走!”
裴瓒被拽得一趔趄,险些摔倒。
可是身前直接“哐当”几声,桌椅板凳被碰倒一地,他看向沈濯,对方哪怕慌得脚步发虚,短短几步,走出了蹒跚学步的架势,却也还是没忘牵着他的手。
会轻功也能摔成这样……
沈濯,你到底有多害怕。
裴瓒没有急于甩开,而是踉踉跄跄被拽出去,直到跌跌撞撞地走到楼梯旁,瞥见了早就等在楼下的两人。
他心一狠,使出全身力气甩开了沈濯的手。
沈濯尚未来得及抓住他,只在回身的刹那,便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倒。
“沈濯——”
裴瓒下意识去抓对方的衣袖,但突然一阵心悸,疏忽地错开了分毫,衣角擦着他的指尖飘过。
他没能抓住。
嘭——咚——
接连几声,似是结结实实地砸在木楼梯上,发出的声响钻进裴瓒的耳朵。
仅一瞬间,他脸色煞白,双眼紧盯着沈濯的衣摆,在鲜艳的红袍上明显地渗出更深的血色。
裴瓒抓着扶手,僵在了原地。
不是他故意把人推下去的。
双眼死死盯住越来越多的深红,裴瓒很清楚,他现在应该跑下去瞧一眼沈濯的情况,就算刚刚发生了不愉快,也至少去看一眼。
就一眼……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淡漠地站在楼上。
“大人……”裴十七率先跑向沈濯,将人慢慢扶住,再满眼惊颤地看向他。
那眼神就像在怪罪裴瓒此时的冷漠。
只不过裴瓒自己心里清楚,他不是不能,而是浑身僵硬,已经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就算他勉强迈开步子,也会因为害怕而双腿绵软,会像沈濯一样无法控制地摔下去。
他只能站在楼上,紧紧抓着扶手,用冷漠的态度来遮掩他的慌乱。
“裴、瓒!”
沈濯就算疼得满头大汗,也要硬撑着喊他,抬眼望去的目光依旧是满满的不甘,但仔细揣量,又能看出,沈濯是实实在在地祈祷着他能再度生出几分怜悯。
哪怕是看在摔断腿的份上。
滴落到地板的鲜血,红得刺目。
裴瓒按着木梯扶手的双手逐渐涨起了青筋,眼皮也止不住地缠着,似乎是极力遏制着自己不向楼下走去。
可无论心里有多惊惧,他面上始终不显。
甚至声音都显得无比平淡:“送他去找鄂鸿。”
当务之急,不是追究谁的责任,也不是抓着谁不放,而是赶紧把沈濯送医,否则这天寒地冻的,绝对会落下病根。
更别说摔得那样子,极有可能是断了。
“不行!裴瓒,你跟我走!”
每说一句话,沈濯就要多流几滴血,饶是如此,旁边的流雪和裴十七也不敢擅作主张把人带走,只能是焦急地看着裴瓒,等待他的回应。
到了这种时候,裴瓒虽然顾不上这些,却也没打算让沈濯如愿。
只见他深呼一口气,眼睛瞪得发红,而后缓缓地将目光落在木楼梯上,小心翼翼却又无比迅速地扶着扶手走下。
沈濯声音放柔,痛苦的颤音却更加明显:“我就知道,小裴哥哥……”
“闭嘴!”
裴瓒不想听他聒噪,飞快地走下去,一把扯下了流雪系在腰间的香包,也不管里面是什么香粉,直接对着沈濯的口鼻就撒了下去。
“裴——”
顷刻之间,沈濯便没了声音。
也不知道是疼晕的,还是迷晕的。
裴瓒掩着口鼻将香包扔回流雪怀里,盯着地上的一滩血迹,他厉声说道:“带他去找鄂鸿!”
流雪欲言又止,嘴巴张张合合似乎要说什么,但也不敢怠慢,急忙拍着裴十七,联手把沈濯扶出去。
客栈的门帘打开又合上。
无尽的冷风吹到屋里,裴瓒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里麻木,也分不出什么是真正的冷,更想不明白是怎么闹到这种地步。
他有想过要让沈濯付出代价,越惨痛越好,甚至他兀自遐想沈濯的惨状时,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可当他真正目睹沈濯摔下楼梯,看着变形的左腿,他的心依旧会颤。
哪怕沈濯一声不吭,没喊出一个“疼”,他也会想,这该有多疼啊。
再也听不到客栈外的声响后,裴瓒才扶着桌沿慢慢坐下。
他试图为自己倒一杯凉茶,稳稳心神。
但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着,将冰冷的茶水尽数倒在了手上,一次不行,两次依旧,直到清透的茶水顺着桌面上的纹路滴落在地,与残留的血迹混合,裴瓒才看见自己的衣裳也满是水痕。
不是茶水,而是他的泪。
他慌张地抹去眼泪,试图掩盖自己的心惊,就像茶水冲淡血水一样,抹去沈濯受伤的痕迹。
“不是我的错。”裴瓒咬咬牙,脑海中闪回沈濯摔下去的那一瞬。
的确不是他推的。
怪不到他身上。
要怪只能怪沈濯,自作主张又自以为是。
他抹了把脸,在寂静的夜里,激烈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着他此刻的慌乱。
不仅仅是为自己,也为沈濯。
但他清楚,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能想着改变既定的事实,而是要考虑后果,要怎么把损失降到最小。
他在考虑沈濯会不会留下什么终身难愈的伤病,同时也在想,沈濯会不会报复他,或者报复到这间客栈和陈遇晚身上。
尤其是后者。
顾不得太多,裴瓒立刻起身上楼。
他撑着虚软的双腿,一间间地推开门去找掌柜和陈遇晚,好在他们没离得太远,只推了两三间便把人找全。
裴瓒率先摇晃着掌柜。
兴许是吸入香粉不多的缘故,掌柜很快就醒了。
一瞧见他满脸泪水,眼神慌张,刚醒来的迷糊感觉瞬间消失。
掌柜紧张地问道:“大人怎么了?”
裴瓒咽下口水,呼出一口浊气,顷刻之间想好了策略,镇定地说道:“掌柜知道十年前那位县令现如今在哪吗?”
没想到他问这个,但是眼瞅着很着急的模样,掌柜思虑片刻便说道:“两年前还听说县令大人在临县老家,不知道现如今具体在哪,不过,应该不会离了寒州。”
“那就好。”
裴瓒没直接说让掌柜做什么,而是迅速跑回他醒来的房间,翻着包袱里的银钱翻翻,摸出全部碎银子和两张大额的银票。
仔细盘算后,他回到掌柜眼前,说道:“我有要事交与掌柜,掌柜可愿帮我?”
“是要去找县令大人吗?”
裴瓒点点头。
他以为掌柜会担忧路上安全,却不曾想掌柜爽快地答应下来。
“如若大人能还寒州一片清明,小的受些磨难又算得上什么。”
“好!”裴瓒把银两全塞到掌柜手里,“这些你都拿上,带上妻儿,掌柜也不必心急,至少十天半个月再回来。”
“这么久?”掌柜估摸用不了这么长时间,最多七八天就够了。
可是裴瓒有他的考量。
毕竟此行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找到县令,而是找个借口让掌柜暂时离开这里,以此来躲避沈濯未知的报复。
裴瓒没有详细解释,只是严肃地说道:“暂且这样吧,以给孩子治病为借口离开,回到城中之后,第一时间也不要来客栈,如果听到什么风声,就赶紧离开。”
“小的斗胆问一句,大人是不是打算……”
“嗯,我们会直接杀入县府衙门。”
第57章 奇袭 情伤也算是伤
裴瓒本来没想直接跟县令算账。
可他也没料到会半路杀出个沈濯。
害得他忧虑心焦不说, 还搅乱了原本的计划。
现如今,裴瓒只是随口一说,真正目的还是想把掌柜支出去避难, 但是既然提到了这一步,也未必不能真的这么行事。
反正这城中是待不得了,前往兵马总督府的路上也未必顺遂。
他打算支走掌柜之后,先跟陈遇晚商量一下对策,如果陈遇晚也觉得可行, 那便先去县衙, 杀对方个措手不及。
虽说这样突然袭击有些不道德, 但谁让眼前的事情多如牛毛,能解决一件是一件, 只能怪那位县令大人做得坏事太多, 报应便一起找上门了。
裴瓒帮着掌柜收拾好东西, 约定好来日相见的时间地点,反复提醒着掌柜不要提前回来后,他站在客栈门旁,亲自为掌柜撑起门帘。
“还有一事。”
半只脚都迈出客栈了, 裴瓒又急急忙忙地把人拽回去,啰里啰嗦地叮嘱着,“如果在半路上见到先前到来客栈的女子和少侠, 也要记得离他们远一点。”
“他们不是大人的……”
掌柜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下文。
迷迷糊糊地回想起来, 似乎就是那个女子撒了一把香粉, 才导致他们昏迷的。
这样危险的人,应该不是大人的下属。
掌柜连忙问道:“他们是不是要害大人!”
“掌柜莫慌。”裴瓒犹豫着,面对掌柜的关切, 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这些人只是与我有些纠缠,还没到害人性命的地步,原本与掌柜无关,只是他们行事乖张,怕给掌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掌柜千万躲着他们。”
他本来是不想说的。
但是转念一想,掌柜留在这里绝对不安全,但是行在半路也有遭遇危险的可能。
不如隐晦地透漏些许,也好让掌柜提防着他们。
“那路上会不会被他们抓住?”掌柜还是胆小。
“那二位是冲我来的,掌柜不主动去冒犯,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只是……”裴瓒微微垂眸,心里开始打鼓。
虽说裴瓒并不觉得流雪和裴十七会故意伤害掌柜,但他们可只听沈濯的命令,谁知道发了疯的沈濯会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举动。
裴瓒让掌柜稍作停留,他想寻个贴身的物件交给掌柜,也好让沈濯看了之后有所顾忌。
但他此刻穿着的还是寻芳楼里的那套衣裳,从头到脚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他的,只能是迅速地回到楼上客房,翻找着桌面上的包袱。
左翻翻右找找,并没有什么是能特殊的,就连他平日装银钱的荷包,都因为要来寒州,特意换了个新的。
陷入僵局,他找不出合适的物件。
然而目光一瞥,落到床榻上,凌乱的被褥上赫然放着沈濯的那块玉环——
静谧的,像是在等着裴瓒发现它。
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随后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向床榻,一声不吭地拾起那“天下仅此一块”的玉环。
摩挲了片刻,投落在玉环上的眼神有些空荡。
最后,他忍不住低喃:“难怪能摔下去,原来从一开始你就心慌,是因为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吗,活该,沈濯你真活该……”
脑海中浮现一瞬的人影,裴瓒即可意识到自己又走神了,他拍了拍脸,攥紧玉环,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掌柜,这是件极为重要的信物,如若碰到那两人,掌柜就把它拿出来,可保掌柜性命无虞。”
“这么华贵的东西……”
掌柜虽然不知道玉环的来历,但只看雕刻花纹的惊细程度,就知道这绝非俗物。
“掌柜不必过度小心,它再华贵,也只是物件而已。”裴瓒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转身进入柜台,提笔写下几行小字,略微吹干后折起来递给掌柜,送他第二层保障,“若是有位长相不俗的男子刻意为难,掌柜只把这个给他。”
“好好……”掌柜连忙点头,牢牢记住他所说的话。
“掌柜千万小心。”
能为掌柜保驾护航的,裴瓒都做了。
他期望什么都用不上,让掌柜只是带着妻儿出去溜达一圈,也不必做成什么事,等一切结束之后,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
站在风口,目送掌柜的身影远去。
在凄清月色之下,他望着萧瑟长街,心中似是压着巨石,一刻也不让他放松,甚至来不及感慨几句,裴瓒就马不停蹄地跑到楼上去叫醒陈遇晚。
也不知是不是陈遇晚正对着流雪被撒下香粉的缘故,无论他怎么摇晃,这人就是不醒。
裴瓒急得直叹气,背着手在客房里来回踱步。
忽而目光一沉,看向了桌面。
无奈之下,他嘀嘀咕咕地提起茶壶,挪开视线,对准陈遇晚的脸浇了下去。
“啊!”陈遇晚顿时惊醒。
“出事了,咱们得快点走。”
不等对方察觉是被他浇了满脸水,裴瓒一个箭步冲上去扣住陈遇晚的肩。
“啥?”跟掌柜一样,乍一醒来陈遇晚也有些迷糊,脑袋昏昏沉的,跟注了浆糊似的,但是看着裴瓒急赤白脸的模样,他很快便警惕起来,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不对,我们不是被迷晕了吗?那个女人……唔,是流雪。”
“就是她,她带来了……幽明府的主人。”
“那个男人也来了?”
陈遇晚立刻眉头紧皱。
在寻芳楼动手时,他被迫与十几人缠斗,虽然还算游刃有余,但那是在对方没有出手的情况下。
而且不管局势怎么变化,那位府主始终没有动手的打算,为此陈遇晚也不敢保证对上那人,就一定会占上风。
不过,此刻外面并没有动静。
裴瓒也还算沉静地站在他面前,并没有被强行掳走。
难道那位幽明府主人并不是来抓人的?
他瞧了眼裴瓒——
头发散乱,脸颊脏兮兮的还挂着被风吹干的泪痕,衣领也有些皱巴巴的,特别是袖口,似乎沾了些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他把你打伤了?”陈遇晚抓着裴瓒的手,声音有些急切。
“不是!他现在已经走了。”
“走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走了?”
裴瓒盯着他,总归他的语气里含着些许期待,干脆问了句:“你好像很失望?”
“我是有跟他交手的打算。”陈遇晚抱着手臂,冷哼一声,“倘若他要带强行你走,我肯定要跟他斗一斗,试试他的手段,不过他居然已经走了?他没对你做什么吗?”
裴瓒被问得心虚,脑海里浮现沈濯躺在地上,疼得满脸冷汗的模样。
紧接着他呼吸一滞:“他受伤了。”
“受伤了所以就灰溜溜地走了?”陈遇晚觉得不会这么简单,转眼疑惑地看向裴瓒,“不会是你伤的吧?”
裴瓒:“算是吧。”
毕竟腿伤算伤,情伤也算伤。
“开什么玩笑,就你那左脚绊右脚的……”
陈遇晚不信裴瓒有那个本事,能把高深莫测的幽明府主人打跑。
但是他相信对方的确不在客栈之中了。
估摸着是裴瓒跟那人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说了几句扎心窝的话,让对方气急败坏或者心灰意冷地走了,再怎么说那人看起来对裴瓒也是有几份真情实感的,就算方式不对,但至少情意在吧,不至于动真格。
陈遇晚如此简单地想着,而后将腿一抬,搭在床边木凳上,气定神闲地躺下去。
“你躺下做什么?赶紧起来!”
“那人都走了,还有什么要紧事?”陈遇晚撇撇嘴,“我都奔走一天了,歇歇怎么了?”
“……”
裴瓒气得说不出话。
他板着身子坐在床边,浑身上下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气,脸色更是阴沉得可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什么人得罪了他,惹得他不快。
然而,裴瓒只是在回想楼梯上发生的那一幕。
前前后后,所有的经过,不管他有多想撇清干系,都没办法否认那抹刺目的鲜红是因为他。
沈濯对他穷追不舍,虽然不知道此事之后会不会有所改变,但是依着裴瓒的了解,他觉着沈濯绝不会就此轻易放过。
他担心沈濯的报复,更害怕这会成为他日后无法摆脱的梦魇。
烛火摇曳,风声呼啸。
彻骨的寒意一点点侵蚀人心。
现在应该是说出一切的好时机,可裴瓒踌躇着,双唇碰撞多次,依旧无法开口。
他也想把一切都说出来。
对着身边的陈遇晚,把他和沈濯的一切都讲出来,从谢府的初遇开始把所有往来,所有的纠缠与命运的玩笑通通说出口,告诉陈遇晚,他在幽明府是怎么被沈濯搭救的,又是怎么因为几颗东珠来到寒州的。
包括后面的种种,他对沈濯垂怜与埋怨,他的满腹委屈与无望期待。
这一切都应该从他的心里抒发出来,然后再被北风吹走,吹到无人的角落里,遗忘,尘封,再也不会被人提起。
而不是变作眼泪,从他的脸颊上滑过。
“你、你怎么了?”良久没听到动静,陈遇晚睁开眼看向他。
本以为裴瓒是因为屋里没燃碳炉而冷得发抖,但借着烛光仔细一瞧,才发现在他下巴尖上凝着滴泪珠。
瞬间吓得陈遇晚不敢出声。
“没什么。”
裴瓒声音低沉,依旧选择把那些该忘记的事情藏在心底,躲避着陈遇晚震惊的目光,他擦擦眼泪,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抽了抽鼻子。
没什么好在意的。
反正命运对他也从未公平过。
如果再抓着伤心事不放,沦陷的也只能是自己,裴瓒觉得,他还不可能为了沈濯做到这份上。
略微整理心情,理清思路,裴瓒便开始说着他的计划。
“幽明府的主人从楼梯上摔下去了,估计腿摔断了,我担心他会回来报复,所以暂时支走了掌柜,而我们也应该打算着离开了,我的想法是,先去县衙一趟,找如今的县令算算账。”
他说了全部想法,陈遇晚却没把注意力放到去县衙上,而是问道:“为什么会报复到……难道真是你干的?”
裴瓒抿了抿嘴:“他原本打算带走我。”
“你们不是……”两情相许吗?
陈遇晚心里奇怪,从流雪口中得知的两情相许似乎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可是眼前的裴瓒什么都不肯说,他也无从得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甚至,哪怕现在想多问一句,也会被裴瓒骤然变冷的眼神拒绝,不容他多提一个字。
陈遇晚立刻端庄地坐起来,满脸严肃地问道:“那你是想直接杀入县衙?可咱们手头上的证据不够啊。”
裴瓒思考过类似的问题。
现如今他们手上只有掌柜的供词,只是一人说这城中县令是如何胡作非为的,但是供词中提及地所有恶事,他们都没有证据。
如果没有沈濯横插一脚,裴瓒是打算细细查一查,带着充足的人证物证去兴师问罪。
但他现在没那么多时间了。
裴瓒起身,快步走到桌边,翻找着包袱里的文书凭证:“我们是没有证据,但我好歹是个巡按。”
代天子之名巡视四方。
所遇不公,先斩后奏。
陈遇晚目光一沉:“直接杀,不留余地?”
裴瓒侧立在桌旁,身形清瘦,眼神却分外坚定:“不行吗?还是说,你面对县衙府兵的胜算不大?”
“开玩笑。”
陈遇晚对自己可是相当有信心。
他好歹也是王府出身,武将世家,他们平襄王府的孩子,不论男女,自小都是在军汉堆里磨炼着长大的。
更何况,他们平襄王府的兵都是久经沙场的,远非县衙府兵能比。
他陈遇晚怎么会觉得自己没有胜算。
“以一当十,不!以一当百也不在话下。”
“有气魄。”
裴瓒听了,都要为陈遇晚的大话鼓掌。
虽然知道对方有玩笑的成分,但裴瓒却莫名信任,还觉着就算陈遇晚没有以一当百的能力,他们此行也必会把县令拿下,至少还城中一派清明。
他心里的那点不愉快,瞬间被压下去。
眼里浮现几分势在必得的志气,郑重地望一眼陈遇晚后,提着桌上的包袱转身离开。
第58章 诛杀 这好歹也是御史
“去叩门。”
县衙门前, 赫然出现两道个头相仿的身影。
一人穿着官袍,身形清瘦,另一人背着长剑, 身姿挺拔。
月色西沉,东天边泛起鱼肚白。
空气中透着压抑的静谧,街上也冷清得可怕,偶尔冷风呼啸而过,伴着零星的犬吠鸡鸣, 衬得鸦色的县衙大门更加肃穆阴沉。
甚至是门口的那俩石狮子, 青面獠牙, 让人觉得可怕。
“我去叩门?”陈遇晚指着自己,满眼不可置信, “我好歹也是平襄王府世子吧。”
“那你说怎么办。”裴瓒看似气定神闲地背着手, 随口一问, 并没有真询问他意见的想法。
陈遇晚背着剑,一手掐着腰,一手放在脖子下横抹:“依我看,咱们偷偷潜进去, 斩了县令的人头悬挂在城门上,让所有人都瞧瞧他的报应。”
“你说得倒爽快。”
裴瓒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明说, 却显而易见地拒绝了陈遇晚的提议。
杀了县令容易。
但他们这么闯进去,提刀就杀,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江湖匪寇抢劫县衙。
哪怕是把县令杀了, 尸首悬挂城楼之上,也没有让其认罪,反而让旁人觉得这里还需要匪寇来伸张正义, 他们那些朝廷反而都是这般该死的货色。
视线幽幽地飘回县衙前的鸣冤鼓上。
他们是来兴师问罪的,并非申诉冤情,但是担着城中百姓十年怨苦,这鼓他们必须要敲,还得敲得让所有人听见。
陈遇晚见裴瓒不说话,而是愣愣地盯着那惊堂鼓。
他瞬间便明白了,也不摆世子的架子,一个箭步冲上前,抄起鼓槌,全力往牛皮鼓面上敲去。
“咚——”
声波回荡,震耳欲聋。
只一声,便足以响彻县衙。
然而他们等了一刻钟,也不见县衙大门打开。
“继续敲。”
裴瓒在阶下站定,冷眼瞧着高悬的牌匾,耳边鼓声不绝如缕。
“咚咚咚……”
这声音没能惊动县衙当中的衙役官差,反而是吓到了深巷中的狗,引得它们狂吠不止。
“大半夜的!何人击鼓啊?”
终于,等得双腿被寒意浸透时,才有人骂骂咧咧地出来。
陈遇晚拿着鼓槌直接扔出去,擦过衙役的耳朵尖,“铛”得一声撞在了县衙大门上。
“大胆!”当班衙役立刻叫起来。
陈遇晚斜着眸子瞪他:“大半夜?睁开你的狗眼瞧瞧。”
“放肆!这里是县衙,你竟敢……”
陈遇晚懒得跟他多费喉舌,直接一脚踢开县衙大门,伸手就要去拽衙役的衣裳。
“来人啊来人!!!”衙役吓得连滚带爬地跑远。
“这都还没拔剑呢。”
陈遇晚嗤笑一声,回头望向阶下裴瓒,用眼神示意他直接入内。
不过,裴瓒并没有第一时间迈上石阶。
而是挺直腰身站在在原地,深邃的目光遥遥地往县衙内望去。
他在京都时,也有几次路过京都衙门,虽没有进去过,但是乘着马车遥望一眼,“明镜高悬”的匾额如同震慑邪祟的石碑,硬生生压住所有不轨的心思,让人心里沉静安稳。
然而,在此地,他却浑然没有那种感觉。
从县衙门外到公堂中不过十几米的距离,一眼便看得透彻,同样悬着的牌匾,同样的字眼,看起来却像被妖邪笼罩,没有丝毫正气,乌压压的尽是冤屈。
裴瓒眉心一沉,撩起衣摆,信步向里走去。
才刚迈过门槛,便有几十人陆陆续续跑出来。
瞧那些人的装束,多半是衙役,各自手里持着棍棒,挡在公堂之前,虎视眈眈地看向他们两个。
但是他们都没有动手,而是在等着身后踉踉跄跄的男人。
那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留着把稀疏的山羊胡,此刻一路小跑从连廊绕出,甚至还正手忙脚乱地系着衣带。
他溜着三角眼警惕地将两人打量一番。
骤然看见裴瓒身上的青色官袍,他立刻一愣,从梦里惊醒的迷瞪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反观裴瓒,闭着眼并不瞧他。
“主簿大人,这就是闯进来的贼人,背剑的那个一脚把门踢开了。”先前开门的衙役附在主簿耳边告状。
主簿心里一沉,方才听见衙役急急忙忙地喊人,他就感觉有几分不对劲。
这县衙的鸣冤鼓都几年没响过了。
今日突然被人敲响不说,还是在这破晓时分,不是故意扰人安睡,就是等不急了。
而当他马不停蹄地赶来,看见来人身上的官袍,心中便有了大概——
或许是前些日子说的巡按到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此地冤屈的消息,前来兴师问罪了。
主簿微微偏头,掩着嘴,对旁边人说道:“去通知大人,在召集人手,里里外外都围起来。”
按理说,一些地方下属小官,看见官袍,不论品级,多多少少的都会畏惧。
特别是裴瓒这种从京都而来,专门负责巡视地方的,地方官员不说毕恭毕敬,至少也是以礼相待。
可现如今,这位主簿认出了裴瓒的身份,却对他没有半分尊敬,反而厉声呵斥着:“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夜闯县衙!”
“他是不是认出你来了?”
陈遇晚也学着主簿的模样跟裴瓒低语。
裴瓒听过后未置一词,心平气定地看过去,没人猜得到他在想什么。
但是,暂时充当跟班的陈遇晚没学到他的精髓,直接抬手指向几步之外的主簿,呵斥着:“大人代陛下巡视寒州,尔等岂敢放肆!”
“大胆!竟然冒充巡按御史大人,来人将他们拿下!”
陈遇晚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句。
一瞬间,他的手便已经握住剑柄,警惕地盯着蠢蠢欲动的一众衙役府兵。
陈遇晚缓缓曲腰,肩膀稍微压低,剑随鞘动,鞘随腰转。
“噌”得一声,长剑顺势出鞘。
陈遇晚斜着眼睛瞟向裴瓒,低声道:“快拿公文啊你!”
没想到,裴瓒全当没听见,稳稳地站定,表情也没有一丝慌乱,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服了你了,等什么呢!”
陈遇晚嘟囔几句,下一秒不等对手有任何动作,他直接提剑横扫,主打出其不意。
而那些人明显没受过正统的训练。
虽然大喊大叫地冲上前,看起来气势十足,然而一脚踹在胸口就不行了,躺在地上痛苦哀嚎,也不知是不是演的。
说他们不是陈遇晚的对手都夸张了。
这些府兵衙役估计都是随便招徕的,根本不是正儿八经的官兵。
平时或许还把县令主簿的话当回事,仗着是官家人便作威作福,但此刻对上有些真本事的陈遇晚,他们就怂了,不是踌躇着不敢上前,就是被轻轻一碰便倒地不起。
陈遇晚也没见过这种架势,一剑挥过去,没碰到一个人,但是却齐刷刷地倒了一片。
“……”
“混账!装什么死!”主簿气得破口大骂,他恶狠狠地盯着似笑非笑的裴瓒,只觉得在对方在嘲笑自己,立刻咒骂着,“什么狗屁巡按,在这寒州的地界,就不可能让你活着出去!”
“主簿大人,还真是狂妄。”
裴瓒不紧不慢地开口,比起气急败坏的主簿,他脸上挂着讥讽的笑意,眼神疏忽而至,显得有些过分从容。
只是,他开口并非是要嘲讽主簿,而是看见了姗姗来迟的县令。
“我当是什么人呢。”
被簇拥着前来的县令推开众人,快步上前,凑到裴瓒眼前却未行礼,在上下打量裴瓒一眼后,开始放肆狂笑。
“竟然是御史大人,失敬失敬。”
语气讥讽,毫无敬意。
裴瓒眉头微蹙,垂眸盯着眼前无礼冒犯的县令,他很清楚自己的信息早已被这些人掌握,被点破身份也没表现出慌乱,但他疑心,为什么这人根本不惧怕他。
县令后知后觉地补了个敷衍的礼节:“大人这一路可还顺遂?”
裴瓒明知道他不怀好意,却又不清楚他问这一句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被绑去寻芳楼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还没等想明白,县令忽然后撤几步,背对着公堂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朗声高呼:“巡按御史裴瓒,奉旨巡视寒州,不料中途遭遇劫匪,不幸横死!”
“来人——”
声音未停,从角落里钻出十几个手持长刀的士兵,看他们的装束和架势,都不是先前那些虾兵蟹将能比的。
“假冒者,杀!”
县令一声高呼,十几人迅速动身,高举着银刃齐刷刷地劈下。
“陈遇晚!”
“铛——”
长剑霎时横在他眼前,将刀光拦住。
而后,他才听到轻飘飘的一句:“莫急,我说了,以一当百也不在话下。”
话音刚落,刀光剑影之中迸溅火花,裴瓒略微后撤几步,让出前方的位置。
裴瓒好歹也算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幽明府的腥风血雨没能把他怎么样,皇宫里的明枪暗箭也都躲过去了,此刻面对十几个驻军卫兵而已,还不值得他慌张。
站在后方,前方陈遇晚身形变化如影,不停挥剑,丝毫不落下风,叮叮当当的声响更是不绝于耳。
然而往四周一瞧,原本那些被临时叫过来的府兵衙役却是四散着逃跑。
就连先前那么叫嚣的主簿,都畏畏缩缩地躲在人后,试图逃跑。
裴瓒自然不能让他如愿。
他迅速从怀里拿出任命他为巡按御史的文书,“唰”得一声打开,高举在身前,虽然大多数人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但没人敢怀疑真实性。
“都察院御史裴瓒,奉陛下旨意前来寒州巡视,彻查赈灾银。”
他看向角落中躲藏的府兵衙役,声音更高。
“行至此处,偶然得知,在此十年间,县府衙门丧尽天良,私征商税,欺压良民!百姓受尽压迫,生活苦楚,甚至被迫远走他乡。”
“今日特为百姓击鼓,惩戒县衙无端作恶者!”
“这真是御史?”
刀剑嗡鸣声中,响起了嘀咕。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大人!诛杀县令!”
随着一声从角落里爆发的呼声,原先那些还畏畏缩缩的衙役府兵顿时涌了出来。
他们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胜在人多,几十人乌压压地冲过去,也不管什么章法,全凭着被裴瓒几句话激起的愤怒冲上去。
顷刻之间,便让孤军奋战的陈遇晚有了底气。
裴瓒在后方盯着,一切都如他所料。
从看见这些人的瞬间,他就在猜测他们会不会是当地的百姓,毕竟不都是清一色的壮年小伙,其中,四十来岁跟掌柜年纪相仿的中年人最多,而且身形并不粗壮,应当也不是军队里的卫兵。
最可能的便是,碍于生计,不得不当衙役。
于是裴瓒证实身份,说明来到此地的目的,是为了诛杀贪官污吏,还给他们安乐的生活。
这些人打了鸡血似的围上去,顷刻之间便完全掌控局势,就算对手是在军队中常年操练的士兵,也被围挤到角落里,完全没有还手的可能。
不过,裴瓒在意的可不是士兵被打成什么样。
他一直看着后方的县令和主簿,两人一开始还胸有成竹,觉得裴瓒此番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
可当他的一番话激得百姓乌泱泱地冲上去,这俩人瞬间慌了,鬼鬼祟祟地躲在后方,随时准备逃走。
“陈遇晚,擒贼先擒王!”
他刚喊出去,陈遇晚手中的剑立刻飞出,擦着县令脑袋飞过,钉入后方墙面里。
这一剑,吓得县令浑身瘫软。
只是那忠心耿耿的主簿居然还想拖着县令跑。
陈遇晚看见他俩的动作,旋身踢飞挥过来的刀剑,一脚踹在那人胸口上,借力一蹬,顿时腾空而起,然后稳当当地落在主簿身前。
主簿还没反应过,眼见着就要撞上眼前从天而降的人,陈遇晚却直接一拳击在主簿鼻梁上。
只听见惨叫一声,血光飞溅。
裴瓒不忍地眯起了眼睛……
县令被擒,主簿被抓,原先还奋力厮杀的卫兵也都停了下来,被在场的衙役围着,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
裴瓒一甩袖子,慢条斯理地收起文书,走向陈遇晚所在的位置,视线微微低垂,睥睨着爬伏在地上,已经吓得脸色苍白的县令。
他拔下钉在墙面上的剑。
“啊啊啊啊——我好歹也是县令,你岂敢杀我!”
陈遇晚冷笑一声,胡吹着:“我们大人可是巡按,代天子巡视四方,就算杀你十个都不多,还真以为品级相同地位也就相同了吗?”
裴瓒听着这话耳熟,不着痕迹地扫了陈遇晚一眼,随后将剑尖抵在县令脖子上。
“大人十年前走马上任,私自削减赈灾银,致使百姓难以过冬,穷苦百姓不得已变卖家中田产,却又因为无法偿还债务而落得无家可归的下场,最后还要被施粥名义骗出城……县令大人知道冬夜城外有多冷吗?”
“后来私征商税,逼走无数商户,导致现如今的城镇变为空城,仅存的几户商家也只是窝居城东破旧商铺之内,勉强度日。”
“你说,你该不该死?”
他弯着腰,对上县令涣散的眼神。
似乎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县令非但没有任何悔改之意,反而越发猖狂:“你有本事一剑刺死我啊!”
“县令而已,杀了他!”
陈遇晚脾气直爽,受不了这种窝囊气,看这人死到临头还嘴硬,他可不会像裴瓒一样温吞,即刻就想来个痛快的。
正要去夺剑,裴瓒伸手拦住他。
陈遇晚满眼疑惑地望过去:“他想死就给他个痛快的,难不成你还要留着他押解到京都吗!”
小事立断,大事奏裁。
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杀一个坏事做尽品级也不高的贪官算不上什么大事,裴瓒最多也就烦心杀了县令之后,这段时间里城中的事务谁来处理。
很显然,他没有想即刻杀死县令。
裴瓒持着剑,一刻也没有松懈,但他却回头看向身后站着的衙役府兵,这些都是城中百姓。
他们的眼里也含着隐隐期待,都怀着共同的想法,想让裴瓒以巡按御史的身份,以京都朝廷的身份,立刻把这作恶多端的县令杀死,还给城中一片清明。
如今天色大白,街上逐渐多了些吵闹的动静,甚至早有百姓从县府衙门经过,透过半开的大门,瞥见了里面混乱的场景。
此刻才刚安定下来,就有三五人站在门槛之外向里面张望,他们怔怔地看着内里发生的一切,似乎也没想到欺压他们数年的县令,就这么被人拿剑抵着。
“城中百姓遭遇十年欺压,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京都竟浑然不知,实属朝廷过错。”
裴瓒清清嗓子,将剑还给陈遇晚后,面对衙门内外百姓,俯身一拜。
“裴某心生愧疚,更深知各位将县令杀之而后快的决心,不敢包庇罪人,只是希望留与裴某半日时间,待其认罪画押之后,再交与各位处置。”
城里百姓哪见过官员向他们行礼,顿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反而是陈遇晚,从背后用剑柄捅着裴瓒的腰,低声说道:“你倒是很会包庇京都那帮人啊,都到这份上了,还为他们说话?”
裴瓒回头苦笑:“我好歹也是京官,您见谅。”
第59章 救火 下意识地把人当做沈濯
县令没被即刻处死。
脑袋一热时, 气得想杀了这作恶多端的罪人,但是真到让裴瓒动手的时候,他反而明白不能鲁莽行事。
不过, 他并非是觉得这人不该死。
而是想着回京之后,落实县令的种种罪行,至少,不能只是死了,好歹也要发挥作用, 让陛下知道, 当地的百姓饱受苦楚, 生活得很是艰难,最好是再拨点银子赈济百姓。
裴瓒没有明说他的想法, 眼前的百姓却莫名支持他, 一个个地都同意让裴瓒先审, 留给他时间,审完再杀。
“升堂。”
天色大亮,晨光透彻。
裴瓒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他们的眼睛里隐含期待或者是惊魂未定, 但无一例外,都在等裴瓒还给他们一个正确的结果。
以此来平复这十年里,他们遭受的所有欺压。
陈遇晚亲自弯腰把县令提起, 先人一步扔进公堂里,而后裴瓒才转身跟着入内。
然而, 在迈过门槛的一瞬间, 裴瓒的余光里突兀地扎进了一枚飞镖,形制小巧,做工独特, 分明没有见过,却让他觉得眼熟。
他心中悸动,面上没有表现出分毫。
只是在袖口抚过门框时,不动声色将飞镖拔下,藏在手心里。
裴瓒高坐公堂之上,青色衣袍被背后壁画上的朱红太阳衬得格外显眼。
海水朝日图之前,要求的是公正廉明。
抬眼扫过聚在衙门口的百姓,两侧衙役鱼贯而入,虽不整齐,但照旧呼出了威严庄重的气势。
堂中跪着县令和主簿,看起来像是预料到自己的结局,此刻都惨白着脸,满头虚汗。只是比起颤颤巍巍的主簿,县令看起来还没有完全吓破胆,甚至都敢挺起上半身,狠狠盯着高堂上的裴瓒。
陈遇晚冷眼扫过平静的裴瓒:“大人何不先打他二十杀威棒?”
裴瓒没有开口。
反倒是被迫跪在地上的县令猛地起身,向陈遇晚那边啐了一口:“呸!有本事你就直接弄死我!”
“好啊,我成全你!”
下一秒,陈遇晚就安耐不住心中怒火,抽出了剑。
昨夜听完掌柜的那番话,他早就恨不得将这县令杀之而后快,只是碍于裴瓒,他才始终压着脾气。
可这人却胆大包天,非要找死。
只见银光一闪,陈遇晚二话不说就提剑上前。
“陈遇晚!”
裴瓒一嗓子把人急急喊住。
但谁也没想到,就在陈遇晚转身蹙眉抱怨的功夫,县令迅速起身,直往陈遇晚的剑刃上撞去。
裴瓒顿时拍案而起:“按住他!他要寻死!”
陈遇晚都没反应过来裴瓒说了些什么,只是余光瞥见县令靠近,下意识地一脚踹出去,踢在县令肩上,直把人踹出去两三米远。
而后三四个衙役一哄而上,拿着棍棒把人死死压住。
“杀了我!你不是御史吗!直接杀了我啊!”
裴瓒怒视着堂中挣扎叫骂的县令,他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这县令背后肯定还藏着更多的秘密。
否则他不会这么想死。
看一眼旁边的同伙主簿,这人可是怯懦得很,一直跪趴在地上,浑身颤抖,知道自己要死,眼里写满了惶恐。
但是县令全然没有这种情绪,他眼中的畏惧,应该是怕被裴瓒审出些什么。
他背后的秘密,所牵扯出的事件绝对要比他在城中犯下的恶事大得多。
绝对不会是私征商税和逼死百姓这么简单。
甚至,赈灾银也不及他心中隐藏之事的严重程度……
如此说来,那便只有一事——内鬼,极有可能勾结北境敌国的内鬼。
想到这,裴瓒觉得无论如何都要保证这人活着。
他抬手,想示意陈遇晚把人绑起来。
但是话还没说出,衙门之外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呼喊,那人高指着天空中的浓烟:“不好了,着火了!”
烟气弥漫,纷纷有人抬头望去。
在嘈杂的声响中,一人着急忙慌地跑进裴瓒视线里,他没有进到公堂里,在外面噗通一声跪下,顶着满是烟灰脸喊着:“大人!大人!归纳档案的库房着了!”
库房?
裴瓒立刻感觉大事不妙,一挥手让衙役把县令看住,他和陈遇晚急匆匆地往县衙后院赶去。
库房那种地方向来存放着县衙里的重要物件,特别是归纳档案的,整个县的人口户籍,税务账册,刑狱案件和来往公文,容不得丝毫马虎。
怎么偏偏这时候起火了呢。
裴瓒都不用多想,就知道库房里绝对有县令要销毁的重要证据。
他马不停蹄地赶过去,才发现不仅是存放案牍的库房着火了,周围连着几间屋子,皆是浓烟滚滚,木头被烧得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油味,火光冲天,直接将刚刚放亮的天空烧得火红一片。
最重要的是,库房与后院县令的书房仅仅隔着一道院墙。
此刻,火势已经顺着院墙蔓延到了隔壁。
视线之中,成片的浓烟相连,根本分不出哪里着火,哪里还是完好的。
“快救火!”
裴瓒一声高呼,到场的所有人几乎都想方设法地开始灭火,两三人抬来水缸,或者是一人提着水桶进进出出,不管是什么东西,总之是能装水的此刻都派上了用场。
只是这样根本无济于事。
一桶接一桶的水泼进火场里,火势没有见小,反而升起滚滚浓烟,呛得人喘不上气,特别是提着水桶来回跑了几趟的,被浓烟一熏,更是瞬间难受得不行。
再这么下去不行。
眼前的火是有人故意放的,倒了大量的火油,很难扑灭,如果不是天降大雨,基本上就得等到库房里的东西烧干净才行,否则是扑不灭的。
但是,裴瓒深知库房里存放着重要物件,不仅影响着整个县城,甚至还可能跟大军之中的内鬼有关,会影响前方战事和大周的生死存亡。
他绝对不能看着所有的证据被白白烧没。
裴瓒猛得拽住陈遇晚,神情严肃,不容置疑地吩咐着:“你盯着这边,务必把火扑灭!”
“那你去哪?喂!”
陈遇晚没等到回答,甚至都没搞明白裴瓒要做什么,眼前的人就迅速地奔了出去,完全不给他挽留的机会。
他也顾不上手头的事情,直接提着盛满水的水桶就追着裴瓒跑了出去。
全然没想到,裴瓒这小子平时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骑个马都能把自己摔半死,发疯跑起来的速度却一点都不慢,让陈遇晚废了些功夫才把人追上。
但停下来之后,他才发现,并非是他追上了裴瓒,而是裴瓒被后院小门上的火烧了一下,被迫退了回来。
“后院火势不小,别冲进去了!”
陈遇晚劝了一句,没劝住,裴瓒弯腰用打湿的袖口掩着口鼻,愣是撞开小门钻进了院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
再往里就是县衙后院的范围,通常情况下是县令办公居住的场所,偶尔会闲置,但是之前裴瓒听见旁人说,与库房仅隔着一堵院墙的房间就是县令的书房。
虽说库房里的档案很重要,但裴瓒觉着,县令还没傻到把重要文书放到库房的地步。
最重要的,最核心的,县令最想销毁的那些肯定会放在最隐私的秘密场所,比如书房。
而外面库房里燃起的大火,说不定只是调虎离山,故意吸引他们前去,目的就是留出时间让人销毁书房里的物件。
想到这,裴瓒的步伐越来越快,在完全陌生的县衙后院里横冲直撞,全凭着浓烟最多的地方寻找书房的具体位置。
他绕过假山,盯着院墙上高涨的火苗,沿着石子小路一个劲地往那边跑去,忽然,“嘭”得一声,书房近在咫尺,他却在矮门处与人迎面相撞。
裴瓒吃痛,龇牙咧嘴地爬起来。
还没来得及看清撞上的那人是何相貌,就突然被人扼住脖颈。
“啊——放开!”
这人应当是知道裴瓒的身份。
相撞的一瞬间便立刻反应过来,直接掐住裴瓒的脖子,强行把他往燃烧的墙角树丛里拖。
裴瓒反扣住对方地手,奋力挣扎着,可半个身子处于烈火之中,周围尽是呛人的浓烟浓烟。
还没怎么挣扎,他的眼前便蒙上了层水雾,脖子又被人死死掐住,怎么也喘不上气,慢慢的,反扣着对方的双手逐渐没了力气。
“噗——!!!”
他眼前发黑,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但恍惚之间,似是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落到他的脸上。
紧接着,脖颈上钳死的力道没了,有人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拖出了火堆,一桶凉水从头浇下,裴瓒瞬间觉得呼吸通畅了。
“咳咳咳……”裴瓒半跪在墙脚,嗓子疼得厉害,周身也尽是烧焦的难闻气味,他下意识地一阵干呕,似是要把肺吐出来一样。
“你差点被人掐死知道吗!”
“沈咳咳……”
他眼里蒙了层水雾,看也不真切,抬头的一瞬间瞥见张模糊的脸,和一双看不真切也觉得动人的双眼。
对方的话语中隐隐约约透露出来几分急切,让裴瓒把眼前人当成了潜意识里会出现的人。
“啥?你说什么?”陈遇晚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就算是凑得极近也听不真切。
裴瓒心急,抹干净糊在眼里的泪水,看清的一瞬间,他微微一愣,不经意间浮现出几分错愕失意,随后迅速反应过来,撤下了紧抓着对方不放的双手,指着不远处的书房:“那里面……一定有重要的东西,快去!不能烧没了!”
“但是那里在着火!”陈遇晚不想把命搭在这里。
裴瓒泪眼婆娑地扫了他一眼,撑着膝盖艰难地爬起来,掩着口鼻,踉踉跄跄地往书房的方向跑过去。
“你疯了!”
陈遇晚箭步冲上前,扯住了裴瓒的手腕把人往回拖,可裴瓒非但不领情,还猛得将他推开,愣是不管不顾地冲进了燃烧的书房当中。
书房中温度太高,他刚一头扎进去,便迎面扑来一股热浪,与外头的冰天雪地简直是两个世界。
裴瓒虽然全身水淋淋的,但仍是抵不住火场的高温,完全凭着不怕死的狠劲冲到了书桌旁,他顶着耳边木头被烧得炸裂的声响,胡乱地在书桌里翻找。
什么信件账簿,凡是能翻到的,全被他一股脑地拢进怀里,就算是沾了零星火花也不在意,硬是拿手掌按灭了,迅速收进怀里,用身体护着。
他搜罗了这些东西,暂时也不知道有能不能派上用场,但不管怎么说,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情急之下,他佝偻着身子爬到书橱旁,刚要起身翻找,眼前却一阵眩晕。
实在是太热了!
烟气也直往口鼻里钻。
裴瓒冲进来时,湿哒哒的衣裳几乎都被烤干了,再不离开,他可能真的要死在火场之中!
如果说活着带出这些东西,那必然是有意义的,可他一旦死在这里,那么一切都将没用,哪怕县令自己画押认罪都没用!
意识到这一点,裴瓒立刻想冲出去。
可是就这短短的几秒,书房里的浓烟翻了一倍,只听见“哐”得一声,头顶横梁烧断,直直地砸下来,顿时火星四溅,让他彻底没了落脚的地方。
“裴瓒!!!”
意识朦胧间,他听到一声急切呼唤。
裴瓒挣扎着掀开眼皮,只见满屋的火光之中突然冲进来一道人影,他张开嘴,喉咙嘶哑,发出微弱的回应。
对方未必听见了。
但是下一刻,湿乎乎又无比厚重的被褥直接砸在他身上,裴瓒都没能挣扎一下,就被人连拖带拽地搬了出去。
被湿透的被褥包裹着,身体的温度急剧降低,他努力地不让自己阖上双眼,可终究抵不过意识涣散,无可避免地陷入沉沦,裴瓒感觉自己刚逃离火场,便又陷进了淤泥地里。
喉咙间火辣辣的疼痛还没有消失,肺腑里的空气便被挤压殆尽,口鼻中似乎也挤进了湿乎乎的淤泥,让他难以获取新鲜的空气。
最重要的是,四肢沉重得无法挥动。
哪怕他竭尽全力地想护着怀里的物件逃出去,最终却也只能随着淤泥下陷……
第60章 男鬼 有些人就是阴魂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 裴瓒才从压抑潮湿的环境里逃出来,他睁开眼,周围昏暗, 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在耳边响起。
裴瓒尝试着往四周探了探,忽而碰上冰冷坚硬的东西。
他心里燥热,下意识地贴过去。
可转瞬之间,身后站了一人。
不知为何, 他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仿佛已经经历过千百次。
同样昏暗的环境, 慢慢转过身去,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沈濯站得极近, 双手抱臂,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在这种黑暗至极的环境里,唯有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格外吸引人。
再度见着这人,裴瓒心里万千杂绪。
既有没消磨完的愤恨,也有几分害他受伤的愧疚, 甚至还有些许不想看见他这个人,却又担忧他伤情的别扭。
裴瓒蹙眉,表情难以捉摸:“你怎么在这?”
沈濯无所谓地笑笑:“拖你的福, 我摔下楼梯之后,你非要他们送我去找鄂鸿, 结果半路遇险, 撞上几个流寇,死了。”
裴瓒觉得这一切都太奇怪。
不知道是所处的环境诡异,还是沈濯嘴里说出来的话不可信。
总之, 他的脑袋混沌着,一时转不过弯。
听到沈濯淡然地说出“死了”,心里恍惚一滞,像是被骤然落下的巨石砸蒙了,没有太多惊讶,仅是几丝不易察觉的痛楚浮上来,还没有被很好地捕捉到,便无声无息地湮没了。
他平淡又麻木地接受了沈濯仓促死亡的事实。
甚至心气平和地问了句:“那我呢?”
“你烧死了。”
“……”
难怪呢,原来他也死了。
裴瓒摊开双手,目光自上而下垂落,打量着此刻的自己。
他面上很是平静,心里依旧麻木。
正在尝试接受这离奇的事实,端详完自己,再眨着眼满脸无辜地看向沈濯,很是在意地问,“我都死了?为什么还能看见你?”
“因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沈濯意味深长地说着,就连投过来的眼神也一样的耐人寻味。
“那你可真有毅力。”
裴瓒撇撇嘴,颇为荒诞地接了这么一句。
他总觉得自己是忘了什么,晃晃脑袋,很想记起来,但是错综复杂的记忆相互缠绕着,就像是雨林里盘根错节的气生根,从枝干垂落,又反哺树木本身。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彼此。
正满眼迷惑地试图求证他为何会被烧死,一道尖锐的声音直接贯穿脑海。
眼前的沈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通体亮着荧光的虚影。
“宿主——!!!”
裴瓒拍了拍自己的脸:“你是谁?”
他刚问出口,脑海中的嗡鸣声骤然加剧,大量光怪陆离的记忆翻涌着,争先恐后似的挤进他的脑海中。
眼前闪过一道道人影,相识已久,或是素不相识。
他们的长相,声音,甚至是生活的片段,在刹那间如海水般扑向了他,顷刻间就将其淹没。
双腿骤然失力,像是被记忆潮水扑倒,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额头的汗珠顺着脸侧滑落,在眼前凝聚成小小的水洼。
他的大脑被迫充实了,不再那么昏昏涨涨,可是钻心的疼痛在头脑中炸开。
什么汽车高楼,斑斓的霓虹灯,也一起浮现。
现实,梦境,错综复杂的画面彼此交织着,最终凝成一滴滴汗珠,在他的眼前积聚。
裴瓒半跪在地上,发丝垂落。
他紧盯着眼前,那滩水迹中倒映的自己:“我这是在哪,我死了吗……”
“抱歉宿主,未能如您所愿。”
如……愿?
他的愿望应该不是求死吧?
裴瓒微微抬起头,盯着第一次以虚影方式出现在眼前的系统,脑袋里满是疑惑。
可是没等他想好该问些什么,蓝色虚影缓缓伸出了手。
冰凉的触感落在额头上,仅一瞬间,被烈火灼烧的痛苦,被浓烟呛入喉咙的窒息感,通通消失。
甚至随着周围逐渐亮起,裴瓒觉得似乎有道盈盈的光落在自己身上,同时,他的耳边出现嘈杂的声响,像是千军万马呼啸而过,也像春夏秋冬四时的晴雨风雷齐聚……
当然,他听到最多的还是人声。
一句句,一声声,揉开了仔细去听,貌似是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
裴瓒满眼诧异地盯着系统:“我明明没死,为什么你会突然出现,你不是【非必要别联系】吗?”
“当然是因为宿主在临死前紧急呼救啊!”
“呼救?”
裴瓒没记得自己昏迷前大声超让过,就算有,也应该向闯进火场的陈遇晚求救。
系统肯定地点点头:“检测到宿主处于极度危险之中,并且求生欲百分百,所以主动实施紧急抢救,宿主虽然没什么福气,但是命真大呢,这样都能救回来!”
“……”貌似不是什么好话。
裴瓒扶了扶额头,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为什么脑海里突然涌入许多记忆,似乎有些也不是我的?”
类似的感觉也曾有过,先前回溯与谢成玉的记忆时,也是差不多的。
不过很显然,这次并非记忆载入。
“嘻嘻,这是因为,先前宿主的身体处于濒死状态,意识脱离本体,而在救回宿主之后,身体原本的记忆与宿主的记忆混合,无法区分,只能全部载入。”
说得通俗一点,就是人已经到阎王那里点卯了,但系统愣是把他拽了回来,不过却因为原主的记忆跟他的混为一谈了,分不开,就只能一股脑地全塞进去。
“原主的记忆?”裴瓒蹭蹭鼻尖,有些头痛。
最后的问题还没有问出口,系统却很着急地回答了他:“宿主,这个世界是依托于宿主而存在的。”
又是让人听不懂的这句话。
裴瓒知道系统又要消失,连忙上前拉住,可是手一空,眼前的所有都消失不见。
而他的身体,或者说他的意识在迅速下落。
像是自由落体的铅球,分明没有任何声响,裴瓒却觉得自己从高处坠落,最终砸进了躯壳里。
“醒了!醒了!”
一睁眼,耳边就立刻响起叽叽喳喳的人声。
裴瓒往旁边瞥了眼,大大小小的脑袋围在床边,将刺目的光线挡得严严实实。
他微微眯着眼,还没说话,就被陈遇晚用茶杯堵住了嘴。
“喝点水!大夫说了,你嗓子烧坏了,要多喝水少说话!”
“咳咳咳!”
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迫咽下一杯温水,不过他的喉咙虽微微有些痛,但绝对没到烧伤的地步。
裴瓒连忙摆手:“不用了,我没事!”
“你有事!”陈遇晚硬拽着手腕把他拉回去,作势又要喂水。
裴瓒却突然冷嘶一声。
“嘶——”
“忘了你手上还有伤呢!”
裴瓒落下视线,只见手臂上巴掌大小的一块烧伤,此时只是敷了药,并没有包扎,狰狞的伤口上铺着些黄色药粉,看起来烧得很严重。
不过裴瓒并没觉得多疼。
想来大概是系统的缘故,削减了他的痛觉,让他不至于在醒来第一时间就疼得鬼哭狼嚎。
既然不疼,裴瓒便也不在意,连忙问着陈遇晚:“县令呢?后院起火,他没跑吧?”
回答他的倒不是陈遇晚。
床边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出来,双手交叠,行了个礼,然后规规矩矩地答着:“回大人,他本是想逃的。起火时慌乱,无人看管,县令……罪囚妄图逃跑,得幸被衙役及时发现,下官便将其绑了关在偏房里,等候大人审问。”
“好,稍后便去提审……”
“你审?”陈遇晚在一旁诧异道。
裴瓒:“不然呢?”
他的声音听起来并无大碍,但是脸上没什么血色,看上去就虚弱,陈遇晚并不放心他去审问县令,以免再气出个好歹。
陈遇晚拍拍大腿:“算了吧,我怕你气晕。”
“可咱们着急离开。”
本来是打算迅速审完,带着画押供词离开,动身前往兵马总督府。
可是今早的一把大火,烧得裴瓒昏迷不醒,他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然不早,便是什么事都耽搁了。
“大人,下官斗胆,愿意帮大人提审罪囚。”
方才回话的男人再度站出来,主动揽下这件事情。
虽然裴瓒知道,县令也许还跟内鬼一事有关,一些问题只能他或是陈遇晚去问,但若是把其他的事情交给信得过的人来做,却也不是不行。
他撑着床,费劲地坐起身,视线落在男人打了补丁的袖口上,沉思片刻问道:“你叫什么,在这县衙里担得什么职务?”
“下官俞宏卿,在县衙当中担任典史。”
俞宏卿低着头,担心裴瓒瞧不上他,毕竟他也只是个未入流的小官,先前没经手过类似的案子。
不过裴瓒还未发话,旁边有几个衙役说道:“大人,宏卿是城里为数不多的秀才,十年前便跟着从前的县令老爷在县衙做事,只是运气不太好,但有些本事呢!”
“那便交由俞典史去做。”裴瓒没想到这县衙里竟还有前任县令遗留下的属官,只是一听对方十年都只是典史,便知道他过得并不容易,于是又补充一句,“若是俞典史将此事做得妥当,我便为典史写封举荐信,虽不至于飞黄腾达,但至少不会让你怀才不遇。”
“多谢大人!”
俞宏卿说完,感激地看着裴瓒,嚅嗫着嘴唇,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场面话,便急匆匆地行礼道别,领着几人出去了。
他们一走,屋里空荡许多。
裴瓒隔着层层纱帘往外张望,入眼的装饰陈设堪称豪华。
特别是比起城东的客栈,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是县令的屋子,自然装潢华贵。”陈遇晚看懂了他在想些什么,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随后指着墙角的花瓶,“不过,这也不是一个县令该有的规格,可想而知,他这十年捞了不少油水。”
“必然。”裴瓒目光一沉,视线落在金丝被上。
“你为什么不叫我去审?”
陈遇晚对他的决定略有些不满。
明知道县令藏着秘密,还极有可能跟内鬼有关,他却如此轻易地审理之事交出去。
万一被那个俞典史知道些什么呢?
再引起城内恐慌,那可就不好了。
陈遇晚神情严肃地质问,裴瓒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后,却只是笑着,并不回答。
陈遇晚急了:“你笑什么?”
“笑你一剑将人刺死。”
裴瓒会不会在审问的过程中气晕不好说,但依着陈遇晚的脾气,若是县令怎么都不肯说实话,他怒不可遏,绝对会一剑将人杀了。
陈遇晚抱着手臂生闷气。
想着方才裴瓒跟典史说话的模样,他阴阳怪气地来了句,“你们京都人都这么会给人许诺吗?”
“许诺?”裴瓒不敢苟同他的污蔑,“我说给典史写举荐信,便一定会写,虽说我也不算什么大官,更不是名门望族,但至少也有些朋友,如果他真有本事,能把此事做得漂亮,为他说几句话,举荐一番也不算什么难事。”
“哦~”陈遇晚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你的朋友,该不会就是盛阳侯府世子,沈濯吧?”
他们先前就聊起过沈濯,陈遇晚也认识,此刻被提起来倒不是很突然。
只不过,怎么就无端地揣测他和沈濯是朋友了呢?
裴瓒不解,阖着眼思量片刻,也没得出结论,便问道:“怎么突然这么说?”
“可不是我先说的哦!”
“那难不成还是我?”裴瓒现在可一点都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先前在系统空间,记忆尚未汇拢时,沈濯的模样突然出现,让他有些心慌。
特别是对方说的那句“死了”。
裴瓒也不知道那是系统的虚影,还是他无法抑制的想法,总之,当时听起来虽然只觉得麻木,并未有别的什么情绪,可现在,只要在脑海中响起,心里就惴惴不安,慌得十分厉害,总感觉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有些担心,沈濯会不会真的因为被他强行送走,而遭遇了流寇。
可是沈濯身边跟着流雪和裴十七,应该不至于……
陈遇晚并未看出他的心事,一步迈到他眼前:“在你昏迷不醒的这半天里,你整整叫了他一百二十六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