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流雪 跟沈濯沾边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
“呼……”
裴瓒喘了口粗气, 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袋,扒开床幔一角,外面的光透到床上。
难怪他能自己醒来, 原来天已经亮了。
念着那位宋楼主应该不会放任他生死,裴瓒便打算去拍拍门,吸引小厮的注意力,要点吃食和衣服。
可是他刚拉开床幔,傻眼了。
正对着床榻的梳妆台前, 坐着位雪衣女子。
他一抬头, 视线刚好落进铜镜里, 苍白的肌肤,淡漠的眼神, 可偏偏嘴唇是鲜艳的, 与整个人的凄清十分不搭。
裴瓒霎时屏住了呼吸, 即刻就将床幔拉起来。
可是为时已晚,他已经对上了女子落进铜镜里的视线。
大清早的,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房间里,这人到底想干嘛!千面红做事也太夸张了吧, 都说好他会配合,还安排人来折腾他!
裴瓒紧紧攥着床幔,根本不想出去面对女子, 可是没多久,他手腕上一凉, 一只素白无血色甚至青筋隐约可见的手, 伸进床幔里攥住了他的手腕。
“姑娘,你自重……”裴瓒刚说完,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手也太凉了吧!
就好像刚抓了把雪。
可是屋里燃了一夜的碳炉, 温度并不低,哪怕他只穿着单薄的里衣,也没觉得冷。
难道是这位姑娘气血格外虚?
还是她刚进屋没多久?
裴瓒想叫人松手,可他还没开口,整个人想到什么,坐在原地,浑身僵住。
他后知后觉,这人走路没声啊……
一想到沈濯先前说的,这间屋子原本住的是花魁娘子,可是前几天花魁死了,连屋里的东西都还没来及收拾。
那他,在刚死了人的屋里待了一晚?
怎么睡觉的时候想不起来,现在反倒记起来了!
都怪沈濯,非要来招惹他。
裴瓒倒吸一口凉气,死死盯住那惨白的手腕,越发觉得对方不像是常人该有的体温。
他颤巍巍地开口:“姑娘,你是活人吗?”
“大人觉得呢?”
女子声音寡淡,就像夜里飘落的雪一样,无端地带着股寒气。
只见她缓缓抬手,拉开了床幔。
窗外透进来的明光,照得她的脸色越发灰白,像是墙面一样,毫无血色,甚至透着死气。
裴瓒两眼一黑,管她是不是活人,他只想当场晕过去,哪怕是继续那个荒唐的梦也好,只求自己不要醒来。
但是,不等他有所动作。
女子松了床幔转身离开,依旧悄无声息。
女子坐在小桌旁,捧起琵琶,手指拨弄琴弦,流出一连串曼妙的声响。
裴瓒仍旧惊魂未定,却壮起胆子将床幔拉开了一条缝隙,瞄着外面的女子。
只见女子似乎不在意他的存在,眉眼低垂,一双纤细素手拨弄着琵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对方墨发如瀑,白衣胜雪,娴静地坐在桌旁抚弄琵琶,就像是一副清冷雅致的人物画像,特别是她与整间屋子的装饰氛围分外契合,素净却不单调,又有几分古朴的美感。
就像她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一样……
她该不会就是那个刚死的花魁吧!
这大清早的要干什么!是找人索命,还是找人当替死鬼啊!
裴瓒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神存在,虽然他莫名其妙地穿书,早已没什么不能信的,但他还是不愿意承认床幔外面的可能是女鬼。
青楼,女鬼。
这两个词实在不能放到一起。
裴瓒一闭上眼,脑海中就莫名浮现无数枉死的女子,不幸的经历加上哀恸的结局,想象中的她们身在烈火中煎熬,哭声凄却惨如同潮湿的阴雨,淅淅沥沥,让人由内而外地觉得湿冷。
他悄悄掩紧床幔,跪坐在床边,自己把自己吓得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
没想到女子先开口,声音平淡,不带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大人别怕,我不是鬼。”
琵琶声未停,裴瓒壮起胆子重新扒开一条缝,只露出眼睛看着对方:“你是不是这寻芳楼的花魁?”
女子坦率地承认:“是,我叫流雪,是寻芳楼的花魁,这间屋子就是我的。”
流雪?
裴瓒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只是本能地觉着名字的寓意不好。
他在心里念叨着花魁已死,继续打量对方。
流雪算不上格外美貌,但胜在长相清丽,名字里虽然带雪,但整个人的气质如同开在三月的春花,微小但平静地等待春风。
裴瓒开始怀疑,不是鬼的话,那她是不是下一个即将住进这间屋子的花魁?
他支支吾吾地问:“流雪姑娘,我听人说,这间屋子先前住的人死了,那人也是花魁。”
“没错,那人便是我。”
那你还说你不是鬼!
裴瓒“唰”的一下把床幔合上。
琵琶声突兀地停下来,流雪慢声细语地说道:“我死了,但我不是鬼。”
“死,抹去生的迹象,让别人相信你死了,你就在旁人的眼里死了。”
这话听得裴瓒云里雾里,似乎在说她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只是让周围的人认为她死了。
那不就是假死吗?
神神叨叨的,直接说假死不行吗。
非得绕这么大的弯子。
差点把裴瓒吓成真鬼。
不过,裴瓒还是有些怕,正要再扒开一道缝隙打量对方,流雪却突然出现在床前,视线低垂,落到裴瓒身上,让人不由得心惊。
裴瓒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个活人,不用怕,可他看见对方那张青白的脸,仍是忍不住转移视线。
“十年青春,流雪尽数献给了寻芳楼。”
女人抚了抚发髻上的银钗,声音不似方才那般平淡,而是僵硬得中带了些许激动,像是在捧读。
而后见她一翻手,做了个不太流畅的姿势,大概是在跳舞。
“不是流雪凭借一舞成为花魁,而是住进这里才成为了花魁。”
听不懂。
怎么好端端地又跳起来了?
裴瓒托着腮,盯着那道回旋踢腿的雪色身影,对方的姿势并没有寻常舞姬那样柔美,而是僵硬生涩,仿佛在打拳,完全不像她自己所说的善舞。
他也不懂得鉴赏,不好做出评价。
只是对方说话方式和行为举止,让裴瓒感觉她不像个正常人。
难道是说,寻芳楼也感觉到了流雪的不对劲,认为她疯了,一时之间医治不好,才告诉旁人花魁已死?
裴瓒刚要摩挲几下扳指,就听见“哐当”一声,抬头看过去,是流雪把瓷瓶踢碎了。
然而碎片并未落地。
看起来,瓷瓶是在木架上直接被一脚踢碎的。
裴瓒不禁皱眉,默默念叨,这姐们真的是花魁?
确定不是什么武行魁首?
【啧,真不禁踢。】
裴瓒听着对方的心声,视线落破碎的瓷片上,瓶身的瓷片算不上薄,就算是摔到地上,也得用力才能摔碎。
可流雪只需轻轻一脚,还犹嫌不足地诋毁一句,不禁踢。
裴瓒越想越觉得对方不太正常。
行为举止全然不似他认知里妩媚动人的花魁,好在他捏着扳指轻轻一扫,破案了。
【姓名: 】
【性别:女】
【年龄:18岁】
【身份:盛阳侯府死士】
原来是沈濯的人啊。
那没事了。
主人就不正常,她有点毛病也是应该的。
只不过——
裴瓒扫过下方的两行数据,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是这人的信息栏上怎么没有名字呢?她不是说自己叫流雪吗?
姓名空白,身份对不上。
估计又是沈濯让她来坑蒙拐骗的。
得小心提防。
就是不知道,眼前的女子不叫流雪,那流雪是谁?真的是刚死不久的花魁?
裴瓒看了眼身下的被褥,颜色虽然素雅,但花纹样式多是女子喜欢的,最重要的是他昨夜在这里毫无防备躺了整晚,还做了个旖旎的梦。
他不免有些别扭。
想要起身,又顾忌自己只穿了里衣,不太方便被女子看到。
两难之际,房门被敲响了。
“叩叩——”
“大人,楼主令我来为您送些吃食衣物。”
男人的声音出现在门外,似乎还是昨天拿剑指着裴瓒的那个,只是他还没做出反应,就看着流雪提起裙摆,迅速跑进了衣橱里。
动作相当熟练,一看就没少干。
既然是沈濯派来的人,裴瓒也不打算拆穿她,等她收好裙摆,从里面将橱门合上之后,裴瓒才下床对着朗声道:“你送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锁打开,男人提着饭盒与包袱进门。
他的姿态并不恭敬,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很是嚣张,甚至刚进门的第一眼,就越过层层阻碍往里间张望,像是疑心这间屋子除了裴瓒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人。
裴瓒见他鬼鬼祟祟,即刻拨开珠帘走出去。
男人扫了一眼明显移动过的琵琶,声音道:“没想到大人还有如此雅兴。”
裴瓒想着流雪弹奏的琵琶曲:“随手拨弄几下,不想成了曲调。”
男人这才将东西放在桌面上,转身要走,不想看见了架子上破碎的瓷瓶:“大人,瓶瓶罐罐的并不值钱,不过还望大人别伤了自己。”
裴瓒随意点点头,没有答应的意思。
男人也只当他是被关在屋里,气急败坏,这才把瓷瓶摔了,全然没有深究为什么碎片还搁置在木架上。
眼见着男人再度落锁,裴瓒叫住了他,神情有些郁闷:“这间屋子从前是不是给女子住的?”
“大人,楼上的房间都是给女人住的。”男人一愣,略带讽刺地笑了几声,“而且,您这间,先前住的是花魁娘子,只是她现如今不在,才让大人住进来,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缘分呢!”
“我不要住在这。”
“这是楼主安排的,小的说了不算。”
男人果断把门锁上,脚步声渐远,再也听不到声音。
幸好裴瓒并不祈求真的能换间房。
他心里虽然不适应,可是条件摆在这,没办法不接受。
方才的一番询问,也只是为了确认,这间房之前住的到底是谁。
沈濯告诉他这间房住的是花魁,那位无名女子更是顶着“流雪”的名字直接承认。
可寻芳楼内部的打手又说,花魁不在。
不在是指什么?
不在寻芳楼,还是不在人世。
失踪,逃跑,或是无名女子语焉不详的假死?
无论如何,裴瓒可以确定房间的主人是名为流雪的花魁,而那位沈濯派来的无名女是假冒的。
就是不知道,寻芳楼的人认不认她的身份。
裴瓒心思沉重地从包袱里翻出一套衣裳,穿好后便往衣橱那边走去。
他敲了敲橱门,示意对方可以出来了,但是等了片刻依旧没有动静,便再度提醒着:“姑娘,出来聊聊。
本来打算直接戳破对方的身份,却不曾想,里面一直没有回应。
裴瓒觉着蹊跷,动手打开橱门。
只向里面看了一眼,他愣住了,狭窄的衣橱里见不到那位女子的身影,甚至傻乎乎地翻了几件衣服,也找不到对方。
在他眼皮子底下,人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
“姑娘?流雪姑娘?”
裴瓒心急,扒着衣橱喊了几声,不料从内侧的黑暗里突然伸出只青白色的手,拽住了裴瓒的领子就往里面拖。
“大人最好别出声。”
他都没喊出声,就被捂住了嘴。
而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女子在橱板上摸索几下,不知按到了什么地方,“咔哒”一声过后,衣橱内侧的木板打开,他的眼前顿时多出了一面弧形的“墙”。
不,这不是墙。
结合“墙”面上的花纹,裴瓒依稀记着,在寻芳楼一楼厅堂的四角立有几人粗的承重柱。
这楼本身是塔型,随着每一层的面积缩小,到了二楼时,作为支撑的圆柱便嵌进墙角,在三楼作为弧形墙角存在。
只是没想到,居然还跟花魁房间连通。
“大人想进去看看吗?”
都这么说了,那里面必然是有暗道密室一类的,进去是一定要进去的,可是现下裴瓒还有别的话要说。
衣橱内部的空间已经扩大几倍,裴瓒挪动身体,顺手关上橱门,随后便缩在一角,打量对方在昏暗环境下越发苍白的脸色。
第42章 花魁 你们果然是两情相悦
裴瓒止不住地冒冷汗, 特别是后背,刚穿好的外衣都被冷汗浸湿。
饶是如此,他也只能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 这人是沈濯派来的,虽然举止奇怪不似常人,但必定不会害他。
女子抱着双膝,主动离得他远远的,那双漆黑如墨的瞳仁始终盯着裴瓒:“大人别抖了, 流雪不会伤你的。”
“流雪是花魁, 你不是她。”
裴瓒想都没想, 直接点破对方身份。
女子虽不知他是怎么猜到的,但是一瞬间眼里多了些凶光:“我就是流雪。”
【花魁已死, 这是我的名字。】
裴瓒紧贴身后墙面, 面色凝重。
他重新打开信息面板确认, 姓名那一栏依旧是空白,可女子却坚持声称自己叫流雪。
关键是,“流雪”是那位已死的花魁啊!
活生生的人为什么要上赶着抢占死人名讳呢,就不怕犯忌讳吗!
裴瓒在心中无声咆哮, 见着眼前女子一个劲地钻牛角尖,他也只好低头摩挲着手指假装没听见。
突然,他脑海中灵光一现, 仿佛有什么关窍连通,顿时让他想明白缘由。
“你杀了流雪, 取代了她, 是吗?”
流雪愣愣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是怎么猜到的?】
【主人也没说这种情况要答些什么啊。】
【算了,我还是不说话了。】
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心声出卖, 裴瓒望着她,心中有了大概的想法,却笑不出来。
上一个傻的才被他教得灵光了些,现在沈濯又派一个傻的来,是故意的吗,还是说把他这里当成智商拔高班了?
裴瓒沉住气,接着问:“你为什么要杀她?”
按理说,寻芳楼出了人命案子自然会去报官,当地的县府衙门会派专人查案,他这位巡按御史,是没必要专门过问的。
只是沈濯千里迢迢地派人到这寻芳楼来,应该不只是为了杀一个花魁吧!
连他自己都亲自赶来,潜伏楼中,还试图勾引楼主,这背后的秘密,必定不简单。
“你为什么要杀寻芳楼的花魁?又为什么取代她?”
【这个也没说怎么答。】
裴瓒问得太过认真,但流雪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却看不出一丝精明,依旧是呆呆的。
甚至她探着头看向裴瓒,脸上写满了“我听不懂,别问我”。
裴瓒闭着眼,呼出一口郁闷的浊气,紧接着便语气笃定地说出真相:“你不是流雪,或者说,你不是寻芳楼中舞艺非凡的花魁,你是幽明府主人的死士。”
被点出身份,流雪靠着墙,连呆愣都装不下去,一个劲地用她清澈无知的眼神瞪着裴瓒。
【我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主人不是什么也没说过吗,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裴瓒没有回答她心里的疑惑,继续连蒙带猜地说下去:“你进入寻芳楼,杀死花魁取而代之,可是花魁善舞,你却擅长琵琶,时日不久便被楼中人瞧出破绽,你没办法,只好假死脱身。”
【怎么办!怎么办!】
“知道你已死的有谁?”裴瓒没给她神游天外的机会。
遇到可以回答的问题,流雪眼中猛然乍现一道精光:“千面红!”
“只有她一人?”
“对,就只有她知道。”
难怪前来送饭的那人说花魁不在呢,看来是真的以为花魁外出了。
不过,千面红身为寻芳楼楼主,当家花魁死了,居然隐忍不发,既没有报官严查,也没有另选花魁,反而把他这个巡按御史,安排进这间刚死了花魁,还跟承重柱连通的房间。
是不是别有用心呢?
裴瓒敲了敲身侧的弧形墙面,十分好奇这里面到底有什么。
“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呢?应该不仅仅是沈濯让你留下保护我这么简单吧?”
流雪琢磨着他的话,选择性回答:“主人还让我留下来协助你。”
“……然后呢?”
【主人吩咐过,不能说。】
流雪的声音寡淡,听起来如同无波古海,自带一股深邃幽静之感,但前提是,不能在知晓她心声的情况下听她说话,否则就会像裴瓒一样,被堵得喘不上气。
好你个沈濯,知道了他有读心的能力,特意派这么一个人来是吧。
裴瓒再看她苍白的脸色,胆不颤心不惊,没有任何畏惧,只是被流雪坚定不移的心声气得无计可施,他全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人。
神神叨叨的,总说些绕来绕去让人听不懂的话,行事鲁莽却忠诚果断,勉强算是一把锋利的快刀。
最关键的事,让她不说的事情,在心里也不透露半分。
着实让裴瓒束手无策。
他都怀疑是不是沈濯对她进行过秘密培训,专门针对读心的,让流雪一遇到不能回答的问题就变得木讷呆板,从而达到全方位的防御。
倘若是真的,那裴瓒只能说——
沈濯,你够狠!
“他现如今在哪?”
“谁?”
裴瓒突兀地调转话题问起沈濯,这让流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沈濯。”
听到这个不太熟悉的称呼,流雪回忆起夜半三更沈濯做的好事。
此时此刻,她面对着另一位当事人,不免有些尴尬。
“沈濯为什么要来寒州,还待在这寻芳楼里不走?”
【不能说。】
不能说就是知道。
不过裴瓒不打算逼问:“他现在在哪?神神秘秘的,这也不能问?”
流雪抿着嘴,迟疑地开口:“主人说,他在您身边。”
裴瓒无端觉得背后有些凉。
周围环境本就昏暗无光,身后的墙面还透着丝丝凉气,配合着流雪波澜不惊的这一句,听得裴瓒内心发毛。
另外,流雪还用捧读的语气说了句:“主人心系小裴大人,只要您想见他,主人便可随时出现在大人身边。”
“……”
裴瓒别扭地往墙角挤了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现在才不想见到沈濯。
一想起沈濯那张脸,笑嘻嘻的没个正形,他就会记起昨夜的尴尬——不只是未完成的吻,还有夜半那个怪诞而迷离的梦。
果然,他被沈濯影响得太深了。
动不动就会想这些有的没的,叫人难堪。
裴瓒缩在墙角,双臂抱膝,鼻尖萦绕着荷包散发的清苦香气。
脸埋进臂弯之中,只露出眼睛盯着流雪的裙摆。
【小裴大人如此思念主人,要不要告知主人呢?】
“?!”
他什么时候说过思念沈濯了?
裴瓒正因为荒诞的梦境内容而感到尴尬,突然被流雪的心声砸得不知所措。
【大人在瞪我?】
【是因为看到我就会想到主人吗?】
【嗯!他们果然是两情相悦!】
“……”这都哪跟哪啊!
裴瓒沉默半晌,眼里的疑惑都快要化为实体。
他很想出声反驳一句:姐妹,你可以不要瞎想吗!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些话源自流雪的内心,她并没有真正地说出口。
已经有沈濯知道他拥有读心的能力了,虽然对方并没有借着这个事情,但并不代表着所有人都不会。
不能再让人察觉到异常。
所以这个哑巴亏,只能一言不发地咽下去。
裴瓒叹了口气,对着流雪实在无计可施,愤愤不平地瞪了两眼后,便瞥着眼看向身侧的弧形墙面。
墙面虽隐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可雕刻的花纹依旧精致。
他悄悄地抬手摸了摸,也想过进去一探究竟,但也清楚,现如今并不是进入的好时机。
至少也得等到千面红接到幽明府的消息之后,确定了他的身份,便不会再随时随地查岗。
到时候,裴瓒就算是凭空消失,也会被千面红以为是幽明府的人本事通天,而不是他自己偷偷跑了。
现如今千面红照旧提防他,随时随地都可能派人进来瞧一眼。
就比如方才的打手。
一进门就往珠帘里面瞧,分明是怀疑里面还有人。
虽说是有可能听到了声响,起了疑心,但他明明已经被安置在三楼,寻常人轻易进不来……
这是知道能来三楼找他的必定不是普通人。
他依旧疑心,千面红是故意把他安排在这的。
只是不清楚,如此用心到底是想拿他当饵,来个瓮中捉鳖,还是说想借他之手,找到什么东西呢。
裴瓒的视线再度落到流雪身上,问道:“你对千面红的了解有多少?”
“一知半解,主人说她是二十年前侥幸逃离幽明府的孤女,幽明府覆灭后,她四处流浪,学了些野路子做派,后来不知为何,到了寒州地界,加入寻芳楼成了楼主。”
恰好符合裴瓒先前猜测的信息。
裴瓒问:“她做寻芳楼楼主几年了?”
“不过三五年。”
裴瓒先入为主地以为,能当上寻芳楼楼主的人,要么是白手起家一手建立了寻芳楼,要么就是她资历够老手段毒辣,能在寻芳楼中占据一席之地。
但是千面红都不符合这两个条件。
他有些疑惑,想起寻芳楼后院那成片的金银宝树,那可不是短时间就能“栽种”的。
满头思绪,却没什么能抓住的线索。
直到裴瓒随意问了句:“寻芳楼存在几年了?”
“十年。”
裴瓒蓦地想起来,原先那位真正的花魁流雪,可是在这里待了十年的元老!
他警惕地扭头看向身侧的弧形墙面,一时间所有的困惑似乎都得到了解决——为什么沈濯派来的人要杀了花魁取而代之,为什么千面红可以短时间内成为寻芳楼楼主,为什么他刻意被安排进花魁的房间。
裴瓒都想明白了。
因为重要的不是千面红,不是寻芳楼,而是已死的花魁。
裴瓒推开了衣橱门,略有些刺眼的光线在刹那间照亮昏暗的衣橱,他像是能够与花魁共情,迫不及待地扶着门板从昏暗当中里爬出。
双脚着地,他环视屋里的一切陈设。
从素色的玉瓷瓶,到古朴淡雅的挂画,他试图从点点滴滴中摸索从前那位花魁的痕迹。
只可惜,他能直接观察出的线索太少。
裴瓒敲了敲橱门,说道:“我知道你受过沈濯的叮嘱,有很多问题不能回答,但是他也告诉过你,要来协助我,那你知道要协助我做些什么吗?”
流雪茫然地摇摇头。
裴瓒在屋里踱步,走到画着千里雪原的挂画前,假装欣赏:“我奉了陛下之命,来调查寒州赈灾银是否落到实处。”
流雪目光殷切:“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自然是需要你协助我去调查赈灾银。”
流雪只听明白了表面意思:“是要我带大人出去吗?”
“暂时还不需要。”裴瓒冲她摆了摆手,继续道,“在此之前,我想了解一些事情……不管你先前领了什么命令,你明明已经假死脱身,但沈濯却还是因为赈灾银一事让你前来,是因为此事牵涉颇多,我无法应对吗?”
“是,主人担心大人的安危。”
没心机的流雪被轻而易举地套了话。
果然,无论沈濯告诉她哪些能答哪些不能答,最终都会被裴瓒抓到破绽。
问这些事情,裴瓒并不想听沈濯对他有多关心,他是想知道,沈濯跟赈灾银一事有没有联系,联系有多深。
如此看来,不管沈濯是不是也对赈灾银有想法,但至少沈濯很清楚,赈灾银背后都有哪些人在盯着了。
寒州官员是一派,沈濯和幽明府是一派,千面红和寻芳楼……不,或许千面红和寻芳楼并不单纯地属于同一派势力,他们只能算是利益相同才聚在一起的。
否则,千面红在得知花魁被杀的第一时间,就不会隐瞒真相了。
“有意思。”
地处偏僻的寒州,居然有这么多人觊觎赈灾的银钱。
裴瓒眯着眼,怒气却隐隐泄露出来。
他盯着画上寸草不生的雪原,莫名想到饥寒交迫无家可归的流民。
要知道赈灾银是拿来救济受苦受寒的百姓的,而不是作为玩具一样,被这几方势力争相划拨到自己腰包里的。
实在是欺人太甚!
寻芳楼和幽明府这种本就不干不净的江湖势力也就算了,毕竟他们本就没心没肺,从不把寻常百姓放在眼里,可官府呢?
官府都插手其中,试图浑水摸鱼捞一笔好处,全然不顾百姓生死。
他们就是这么做父母官的吗。
裴瓒气笑了。
他非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第43章 迷迭 “梦里”酱酱酿酿
寻芳楼三楼的视野极好。
昨日落了整日的雪, 放眼望去,视线之内尽是素色,不过似乎还像是有风雪的样子, 天边的浓云也并未散去,如棉团般积聚在西天边,到了傍晚时分,万里红霞如火似烧,好不壮观。
只可惜屋里的人没心情欣赏这份风光。
裴瓒坐在床榻上, 手肘底下压着绵软的团枕, 托着腮端详着几米开外静默的流雪, 他表情凝重,眉头紧蹙, 像是在仔细观摩古画。
从他的视角看过去, 隔断离间的屏风像是边框, 而珠帘为掩映的前景,将身着素衣的流雪与古朴雅致的装饰相得益彰得融为一体。
抛却流雪的神情,整个画面十分融洽。
裴瓒捂着脸,视线从流雪呆滞的表情上移开:“你们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派人来, 证明一下我的身份?”
“大人是想要离开了吗?”
又是这个回答,让裴瓒无言以对。
正午时分,千面红又借着送饭食的理由来房里探查, 那小厮瞧着裴瓒跟个没事人一样无所事事,刻意提点他几句, 话里话外都是让他赶紧跟外面的人通气。
估计是早就预料到裴瓒有那个本事联络到寻芳楼之外的人, 只是没想到幽明府迟迟没有动静,以免夜长梦多,这才提心吊胆地来提点他。
可裴瓒也没有办法, 每每问起流雪,她总是要问裴瓒是不是想要离开寻芳楼了。
就连心声也是:
【大人的身份还用证明吗?】
裴瓒被堵得哑口无言,好一阵捶胸顿足。
流雪却轻飘飘地说:“我能直接带大人离开,可大人又不肯,非要等人来证明,又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事,何须证明?大人心里清楚不就好了吗。”
不清白……
裴瓒只觉得胸口被猛得刺了一刀,要不是打开信息面板,能确定流雪是沈濯的下属,否则他真要好好思考一下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流雪,天色也不早了。”裴瓒意有所指地看向窗外。
“大人是要赶我走?”
裴瓒:“再过些时候,寻芳楼就要开门迎客了,幽明府的人能不能赶到,将消息送来呢?”
流雪果断地摇摇头:“不能。”
“到底还需要多长时间?”
裴瓒也知道幽明府的据点在京都城外,要是真的从大本营派人前来,恐怕最快也要十天半个月。
可沈濯本人都现身寒州了,他就不信没有别的什么人在此。
只见流雪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属下不知。”
裴瓒算是彻底没了脾气:“那你还是走吧。”
他只是随口一说,本想着流雪是沈濯派来保护他的,再怎么木讷也会完成沈濯的任务。不料他的话音刚落,流雪就利落地起身,在那一瞬间,连眼神都清明了些许。
流雪对着他的方向俯身一拜:“流雪告辞。”
“你真的要走?”
裴瓒没想到她软硬不吃,居然真有告辞的打算,连忙抓着床幔起身,试图挽留,“寻芳楼夜间来往人员复杂,我又是以朝廷官员的身份被困于此,万一早就被人盯上,你也不怕我出事?”
“看在幽明府的面子上,江湖人士没人会动大人的。”
“那寒州官员呢?”
裴瓒可是把自己的小命看得十分重要。
当地官员本想为他编织一副百姓安居乐业、官员亲力亲为的场景,没想到在驿站经过鄂鸿的几句点播,裴瓒便开窍了,还直接撕破了伪装,被千面红追杀。
若不是裴瓒拿着幽明府当幌子,暂时震慑住千面红,恐怕他此时此刻早就凉透了。
也幸亏千面红跟官府只是合作关系,裴瓒还能暂时再寻芳楼里寻个安稳,不然离了这里,在人生地不熟的寒州,恐怕会遭到无数劫杀。
一次拿幽明府当挡箭牌可以,但未必所有人都像千面红一样忌惮。
“大人是天子巡按,寒州官员不敢轻举妄动。”
流雪停在窗边,思考片刻,从怀里拿出一个漆黑的木质小盒,打开之后,取出四五枚大小不一形状奇怪的香粒。
“此香名为梦里迷迭,大人若是觉得寻芳楼夜间吵闹,难以安眠,便可点燃了放在香炉里,不消片刻,便可入睡。”
裴瓒还以为她拿出来的是什么大杀器,点燃了扔出去就能放倒一片人的那种,原来只能放倒他自己。
不过流雪都这么说,恐怕在寻芳楼里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不如点燃此香,好好地睡一觉。
反正裴瓒只有一个要求——某些人别再入梦。
裴瓒捧着那几枚香粒,觉得有些新奇。
以前在京都,家里燃得都是香条和香粉,还未曾见过形制如此随便的,看起来像是流雪自己捏的,他好奇效果,便凑在鼻尖闻了闻。
味道似曾相识,像在哪闻到过。
裴瓒一时想不起来,刚抬起头来打算问个究竟,眼的流雪前早已不知去向,急匆匆地追到窗边,只见一抹素色身影略过稍矮的屋檐,片刻功夫便不见了。
“你是真想下班啊。”
裴瓒攥着那几颗香粒小声嘀咕几句,紧接着便坐回到桌边,搬来香炉,打算试验一番。
他也顾不上什么文雅,直接拿烛台点燃所有香粒,打开香炉扔了进去。
好在香炉里也还有些香灰做铺垫,没多长时间,幽幽的香气便飘了出来,裴瓒依旧觉得这味道熟悉,像是随时萦绕在身旁,挥之不去的气味,可他又没有随身佩戴香包的爱好,不应该感到如此熟悉。
裴瓒在房里四处踱步,试图寻找那份熟悉感,正巧走到床边,他低头瞥见了腰带上的荷包。
抓起来,送到鼻尖轻嗅几下。
他好像找到了感到熟悉的原因。
荷包散发出来的清苦香气,混上床幔内淡淡的脂粉味,恰好跟“梦里迷迭”的气味如出一辙。
这肯定不是巧合!
裴瓒起身想去把香炉扑灭,却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同时手脚绵软,怎么也支不起力气,就连坐立的动作也难以维持。
他认命地瘫躺在床上,移动手指都变得困难,只能瞪着眼睛,在心里疑惑见效怎么如此快。
可下一秒就觉得眼皮沉重,像是困顿到极点,不受控制地昏昏欲睡,清醒的双眸也肉眼可见地变得无神。
“流雪……”
裴瓒努力睁着双眼,入目的画面不停地旋转,他浑身上下使不出丝毫的力气,就连吐出来的话也是漂浮的颤音。
“你居然,给我迷香……”
迷香二字,他说的得倒是清晰。
只可惜,刚说完裴瓒便不可控制地双眼紧闭,毫无意识地昏倒在床上。
夕阳垂暮,月光凄清。
丝缕入骨的寒气透进窗缝,在屋中蔓延片刻,而后便随着人影动作钻入床幔。
和昨夜一样,裴瓒先是觉得被褥里透着凉气,他下意识地寻找热源,直到彻底被热气簇拥,肺腑里的空气却像是被人急不可耐地挤着压,一寸寸地变得喘息艰难。
半梦半醒之间,他再度睁开双眼。
无意识地伸手勾住了眼前人的一缕发丝,裴瓒低喃:“不是叫你别来了吗?”
沈濯单臂撑在一侧,居高临下地看着裴瓒,眼里非但看不到一丝一毫趁人之危的愧疚,反而含着几分明快的笑意:“你什么时候说过?”
“在心里。”
裴瓒合上双眼,手指缓慢地移到胸口,哪怕意识模糊倒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也不忘往沈濯心上捅一刀,“我不想见你。”
转眼间,沈濯脸上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
分明是知道裴瓒现在意识混乱,甚至还当做梦境,说出来的话毫无逻辑,没必要听信。
可越是如此,沈濯也越清楚他说的是真心话。
没有任何顾虑,不加任何掩饰,直截了当地把心思袒露。
沈濯自然是伤心的。
“小裴哥哥,你真的讨厌我吗?”
“唔——”
不期待着能从裴瓒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沈濯直接欺压上去。
手指摩挲着对方的脸庞,划过唇角的片刻,细密的吻随之落下,如同在品尝珍馐,一点点地将朱红唇瓣蚕食。
“希望今夜没有不相干的人前来打扰。”
沈濯贴着裴瓒的耳廓,声音黏稠,像是夏日不流动的潮湿空气,让人心里燥热难耐,也让人平白无故地生出一身热汗。
朦胧之间,随着沈濯越发放肆的动作,裴瓒轻哼几声,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被束住的双手,他想要抓住些东西,挣扎几下后却突然卸了力气,双腿也随人摆弄地蜷起,对着身前人更是丝毫不设防。
仅是隔着水雾,望向身形模糊的沈濯。
熟悉的红袍,仿佛回到了在盛阳侯府宴席上的那夜,他摇摇晃晃,好似再度坠入水中。
脑海中充斥着乱七八糟的声音,身体却被人紧紧搂着,隔着湿透的里衣与沈濯紧紧相贴,一句句低柔的哄骗钻入耳朵,在弥漫的水声中显得愈发不真实。
“沈濯……”
裴瓒脸颊红润,清瘦的身影在皱巴巴的被褥上缩成一团,抽噎似的喘着粗气,连看向沈濯的双眸都泪眼婆娑,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别再戏弄我了。”
不知道他代入了什么场景。
沈濯无奈地笑笑:“小裴大人,好好瞧瞧咱们在做什么。”
“做什么?”
裴瓒现在已经完全无法身处何地,甚至先入为主地代入了所想象的场景,见到的一切,都自动地在脑海中转化为合情合理的存在。
只见他衣衫半褪,盯着与他相差无几的沈濯,面颊上的绯红一路延伸到前胸,哪怕什么都不做,也照样引人遐想,可偏偏望向沈濯的眼神却依旧懵懂纯澈。
沈濯呼吸沉重,再度扣住他的手腕:“小裴大人,下次少燃一些梦里迷迭,我也不想你把什么都当做梦境。”
“嗯,这只是梦。”
裴瓒前言不搭后语地回了一句,未等沈濯说些什么让他记住,他反而先对着沈濯勾了勾手指。
像是突然意识到这是受他主宰的梦境。
床幔之内,光影缠绵。
被浓郁的香气催着“入梦”,裴瓒依在床头,嘴角扯出些许微笑,做着白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举动。
“世子爷的皮囊甚好。”
他引得沈濯主动上前,轻轻挑起对方的下巴,“京都美人万千,都不及世子爷半两颜色。”
沈濯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唇下细细亲吻,再抬眼时,风情流转,止不住地暗示:“那小裴大人想沾得几分?”
“自然是……”
不知是不是香气减淡的缘故,裴瓒的眼神时而晦暗,时而清明,俨然已经具备思考的能力,哪怕再度被恍惚所覆盖,他也仍旧说着,“自然是,一分也不沾。”
没想到他的意志如此坚定,为此都不让分毫。
沈濯也不恼,轻笑一声:“梦里也不要?”
“不要。”
“无妨,青山不见我,我自见青山。”
裴瓒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再度被拉至身下。
嘴唇被堵着,几下推搡反而成了欲拒还迎的把戏,引得沈濯越发卖力纠缠。
坚定的意志也耐不住春潮带雨的攻势,时日不久,他便同如同三月春里消融的冰,只余着两条胳膊勾在沈濯颈上,互相抱着缠在一处。
“与你放纵一夜,明日会不会满城风雨?”裴瓒的声音已经和清醒时没有差别,但他依旧觉得是在梦里,“我忘了,幸亏这是在做梦……”
“梦和现实,又有多少差别,只要你想——”
“只要我想?”裴瓒眼里冒出些许疑问。
亲吻在鼻尖落下,裴瓒微微闭起眼睛,再睁开时,看见的是沈濯的满目情意,绵长缱绻,不知从何时开始,像春水一般涨满池塘。
沈濯问:“你想不想做世子妃?”
“我不想,我什么都不想。”裴瓒清楚地拒绝着。
“不,你想……”
沈濯还想故技重施,以为靠反复纠缠就能让裴瓒妥协,没想到裴瓒无比清晰地说了句——
“我总是要走的。”
“去哪?”
沈濯也只以为他要离开寻芳楼,或者是离开寒州,随口一问,依旧觉得自己有把握将裴瓒牢牢地攥在手里,哪怕是像现如今用些下三滥的手段,最终的结局也无法改变。
可裴瓒眉眼带笑,又充满期待地告诉他:“回到我原本的世界。”
第44章 梦醒 有人要倒大霉了
原本的世界?
什么叫原本的世界。
沈濯不理解, 心里却无端地生出一份敌意,仿佛在虚空之中出现了他无法抗衡地敌人,不顾他的阻拦, 就会将眼前人带走。
他慌了,手忙脚乱地按住裴瓒的肩膀,未曾设防地流露出几分慌乱,甚至撕扯着对方的里衣,试图用最卑劣的手段把人留住, 彻底磨灭对方逃走的想法。
而他注视下的双眼却迷蒙无措, 像是完全没有预料到沈濯突如其来的慌乱。
看起来无辜, 又漫不经心。
如同高高在上的神,不经意间垂落视线, 瞥视着云底凡尘那些, 为了得到一丝微不足道的眷顾, 而使出浑身解数的俗人。
对裴瓒来说无足轻重的东西,落在沈濯心上,却像是有千钧的重量。
越是看着裴瓒纯粹的眼神,从心底攀升的恐惧就把沈濯裹挟得越紧。
心跳逐渐失了节拍, 从规律的鼓点骤变为急促的跳动,他的双手慢慢拢住裴瓒的脖颈,哪怕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 把人逼得太紧反而会适得其反,但仍是忍不住收缩十指, 压缩对方所剩无几的自由。
呼吸不畅, 窒息感蔓延。
一时间,疯狂的想法占据高地,沈濯居然试图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方式将人留下。
不过, 被扼住脖颈的是裴瓒,逐渐喘不上气,脸色涨红的却是沈濯。
泛着寒意的指尖滑过脸侧,带着些垂怜的意味落在唇瓣上,他慢慢碾压,随着越发阴暗的眼神,将朱红唇瓣压得毫无血色。
“裴瓒,你哪也不许去。”
“疼!”
裴瓒吃痛,抬手“啪”得一下挡住了沈濯接下来的动作。
拇指上的那枚金扳指,不协调地硌在沈濯的鼻梁上,算不上太显眼,但也足够让沈濯分心。
沈濯手疾眼快地攥住裴瓒的手指,不顾裴瓒的痛呼,强行摘下了那枚扳指。
他早有疑心,裴瓒为什么总在关键时候猜到他内心的想法。
在外人面前伪装了十多年,旁人只觉得沈濯天真愚蠢还不懂事,不过这些缺点都也无伤大雅,甚至看在盛阳侯府的面子上对他多有偏袒。
唯有裴瓒,他苦苦经营的形象在这人面前似乎并不作数。
那些显得他纯粹又无辜的笑,他承认裴瓒有时也会产生片刻的不坚定,明显地被他吸引,但最终还是会欲盖弥彰地摆正跑偏的想法。
终究,裴瓒从没有因为他沉沦过。
他在裴瓒面前似乎是完全透明的,见不得光的心思在对方眼里暴露无疑,他的所作所为,都像是囚笼中供人观赏的猫猫狗狗……
到底是因为什么。
才让他在裴瓒面前无从遁形呢?
偶尔凝望对方的眉眼,平静而深邃,如同不见底的井,一旦坠入,就仿佛把身心全盘托出,只余他自己的真心沉入暗无天日的井底。
沈濯看着手心抢来的扳指,哪怕是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裴瓒也会下意识地想要抢回去。
“裴瓒,是因为这个,所以你才能猜到我的所思所想吗?”
“不,不是。”
裴瓒极力地否认,但每一次试图抢夺的动作都被沈濯无情阻拦。
【沈濯!还给我,王八蛋!】
熟悉的声音涌入脑海,但沈濯能明显分辨出这句话并不是从是裴瓒的嘴里说出来的。
反而更像是从心间溢出。
他眼中顿时染上塌天的震惊,像是完全无法接受扳指所带来的特殊能力,又有些惊叹于世间居然存在着如此奇特的东西。
慢慢的,沈濯的嘴角扬起些许弧度,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同时又夹杂着几分近乎疯狂的喜悦。
原来这真的是裴瓒能知晓他心事的关键。
“这是个好东西,小裴大人。”
“还给我!”
裴瓒发了疯似的去抢,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想着系统让他小心保管的话,此时此刻,他也顾不上身处何地了,无论是梦还是现实,他都不能让扳指落进旁人手里。
特别是沈濯!
但他的挣扎在动了真格的沈濯面前还是不够看。
沈濯轻而易举地就能制住裴瓒,甚至还故做深沉地在眼里流出几分虚假的失落:“你明明听得到我的心声,为什么不做回应呢?还说我总是戏弄你,明明是小裴哥哥在玩弄我。”
“把它给我!”
“小裴哥哥,我借用些许时日,用完了,自然还你。”沈濯摩挲着裴瓒的脸侧,手指慢慢移到脖颈之后,轻轻一捏,原本还算是清明的眼神瞬间没了神采。
“再睡一觉吧。”
“醒来之后,可要永远地留在这个世界。”
他抵着裴瓒地胸口落下一吻,而后干脆利落地起身,外衣罩住肩膀上的红痕,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香炉中再度升起淡灰色的烟气,如梦似幻。
稀薄的光线透过轻烟,在桌面留下虚无缥缈的绰绰浮影。
不知是不是约定好的。
今日无人打扰,甚至到了正午时分,连送饭的小厮都没来敲门,白白地将床上的人饿醒。
床幔内昏暗,裴瓒也尚在梦里。
感受到周围袭来的冷气,他无意识地嘟囔几声,摸索几下后,不似从前那般找到热源,便只能拉紧了被褥把自己紧紧缠住。
只是他稍微抬动胳膊,手肘处一片酸麻。
裴瓒睁开了眼,视线落在头顶打转的花纹上,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足足缓了一刻钟,他才拉开床幔,向外面探了探脑袋——瞧着时日也不早了,非但没有人来叫醒他,就连流雪也不在?
看来是他想多了,还以为流雪是沈濯派来贴身保护他的。
裴瓒揉着泛酸的肩颈起身,稍微有些动作,身上就酸得厉害,像是睡觉的时候在梦里跟人打了一架。
就连站在床头伸个懒腰,浑身上下都“咯吱咯吱”的好一顿响。
坐在梳妆台前,裴瓒看着镜子中满脸疲惫的自己,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些混乱的画面。
似是在梦里,沈濯又来扰清净。
梦里朦胧,现如今回想起来,他竟分不清所梦的场景究竟是在这间屋的床榻上,还是在数月之前的盛阳侯府宴席上。
总归都是红彤彤的。
所有的事物,都似火一般燃烧着,就连他的身体也忍不住在纠缠时烧得发烫。
也难怪一觉醒来浑身不适,梦里那样尽其所欲地放纵,像是天地间未开灵智的畜生,不知羞耻,又不知疲倦地纠缠。
现在回想起来,哪怕屋里只有裴瓒一个人,他也忍不住捂住了脸。
但从指缝之间,他还是能看见铜镜里,自己双颊上的绯红。
实在是不应该……
他分明告诫过自己,不要再梦到沈濯,没想到梦境完全不遵从自己的意志,甚至变本加厉地搞出一系列让他自己看了都面红耳赤的东西。
碳火燃尽,屋里的物件都随着外面的气温降了几度,裴瓒趴在泛凉气的桌面上,快速使发烫的面颊降温。
他仍旧盯着铜镜中的自己怀疑人生。
头发散乱也就罢了,毕竟睡姿一直不好,他早已习惯。
可是眼底的乌青又是怎么回事?
从刚入夜就误打误撞点了迷香,一觉睡到正午,寻芳楼的夜里喧嚣他是半分都没听见,怎么还能留下如此明显的黑眼圈。
裴瓒支起身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哪怕他强撑起精神,也无法掩盖那由内而外的倦怠。
该不会是流雪给他的迷药里有什么副作用吧!
他紧蹙着眉头,越是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就越觉得不对劲。
好端端的,嘴唇怎么肿了?
指尖轻轻碰上去,还稍微有些疼,仔细观察着嘴唇,那处的颜色格外地深。
“我半夜……撞到床板上了吗!”
裴瓒宁愿怀疑是自己睡觉不安分,才把嘴唇磕得发肿,都没有怀疑是有人借着那有问题的香粒,偷偷摸进他的房间。
他懊恼地轻抚几下嘴唇,想在房间里找找有没有消肿的药膏,但是刚起身,他留意到身上的不对劲——
他的扳指呢!
能读心还是看信息面板的丑扳指呢!
裴瓒一个飞扑冲进床幔里,只听见“撕拉”一声,半边的床幔都被他扯了下来。
他也没有心思留意,七手八脚地抓着被褥开始一顿翻找,散乱满床的衣服和枕头,更是直接扔到了外面。
从床头到床尾,甚至是床底,瞧他的动作,恨不得自己变成小虫钻进那些细小无光的缝隙里一点点寻找,或者干脆把整个床拆开,让他看得一览无余。
“扳指呢!扳指呢!”
裴瓒急得满头大汗,整个床榻上翻遍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褥子也都找过来,还是没有任何迹象,他只要跳下床,把扔到地上的被褥重新抖一抖,任何一处小地方都不肯放过。
并且在心里不断地暗示着,扳指只是被他不小心藏在被褥里了,只要把每一寸角落都捋一遍,总是能找到的。
他这么做了,抚过每一寸,却还是一无所获。
裴瓒瘫坐在地上,双眼空洞地望向前方,心间不断地询问系统,却仍是得不到丝毫回应,他习惯性地摸摸手指,那份凸起的金属感不复存在,就好像切断了他与原来世界的联系。
“怎么办……”
一时间的心慌让他头晕眼花,哪怕勉强站起来,意料之外的眩晕感也会让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床边。
不是跟金扳指失去联系造成的副作用,而是他内心的压力让他双腿发软。
没了金扳指,他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脑海中一遍遍地浮现扳指失踪的消息,却没有任何地动力去想扳指为何突然不见。
“我要怎么办……”他完全是茫然的,盯着坠落一半的床幔不知所措。
像是懵懂无知的幼童,失去了大人的庇护,便什么都做不了。
空泛的眼眶溢出两滴水珠,微凉又湿润的感觉落到腿上,在单薄的里衣上晕开。
裴瓒才察觉,他是这般的无能。
没了扳指,就好像没了所有……
可他这一路走来,也不尽是靠那扳指的。
丢了扳指,更不是切断了跟原本世界的所有联系,只是他暂时没有办法听到旁人的心思,不能通过看面板验证对方的身份而已。
况且,这两样buff,有时候也不是那么灵验。
就好比遇上流雪。
他在窃听流雪心声的时候,不也总是没什么用吗……
没错,他不一定需要那扳指。
裴瓒跪在地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几滴清泪顺势落下,将里衣进一步晕湿,而后他胡乱地抹干净脸上的泪,利落地站起身,环视着周围。
没有扳指不一定什么事都做不成。
视线在屋内流转一圈,重再度落到床榻上,他努力地回想昨夜的场景,试图抓住什么蛛丝马迹,可是到头来,所有浮现的记忆除了梦里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就是他在睡前点燃香粒,然后毫无预兆地一头栽倒。
直至天明,他都没有任何别的记忆。
问题出现在香粒上?
裴瓒快步走到桌旁,端起香炉,里面只剩燃尽的香灰,打开盖子的那一瞬间,有些呛人的粉末扑出来,气味很是熟悉。
他不是什么调香高手,无法根据香灰分辨香粒使用的药材。
只是裴瓒记着,他在昏睡前就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像是屋内的脂粉味混了荷包的清苦。
会不会又是沈濯刻意安排的呢?
别忘了,昨日流雪走得着急,今日又故意没来……
如果不是做贼心虚,她又何必心急。
还有先前,沈濯欲言又止地问他要好处,最后那视线落到他的手上,没有言明,裴瓒也猜到一二。
难道真是沈濯让流雪点燃迷香,故意让他昏睡,才好来偷扳指?
裴瓒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慌慌张张地跑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扯开了里衣。
一瞬间,他脸色煞白,胸前的斑斑点点却红得刺目,每一处故意留下的痕迹都像是在嘲讽他的天真愚昧。
居然真的信了沈濯。
“嘭——”
香炉打翻,香灰浮动,错落的光线在尘埃中穿梭,此时此刻,裴瓒能看见的只有铜镜中发红的眼角,和胸前的点点红斑。
第45章 穿耳 小裴大人:在死亡笔记上记个账……
裴瓒站在铜镜前, 零星的红斑刺目,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一事实。
不知去向的金扳指也在暗示他,那些荒诞离奇的梦, 和不请自来的沈濯也许并非虚幻,他们所作的一切,漫漫无尽的缠绵,的的确确是在床榻里上演过的。
目眦欲裂,泪痕未干。
诧异与惊愕铺了裴瓒满眼。
眩晕感袭来, 他突然伏倒, 梳妆台上零零散散的胭脂水粉散落满地, 再度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试图接受现状, 再冷静下来好好想个办法找沈濯算账。
但是现实没留给他太多消化的时间。
屋外走廊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开锁声响起, 裴瓒连忙撑着桌面站起。
方才的头晕目眩还未完全消退,他只能眯着眼打量几天不见的千面红。
裴瓒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铭记着谢成玉的叮嘱,不管自己遭遇了多少磋磨,至少在表面要维持体面, 否则谁都能来踩一脚。
于是,裴瓒虽然满头虚汗,却仍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楼主有何贵干?”
“来人, 将他给我按住!”
“你们要做什么!”
千面红轻拍双手,屋外的一行人涌进来, 个个膀大腰圆, 一瞧就不是裴瓒能对付的。
裴瓒立刻警惕起来,踉跄着后退两步,紧接着便被人抓住了胳膊。
“放手!”裴瓒猛地一甩, 眼神凌厉,“宋芳华!你就不怕幽明府找你麻烦吗!”
“正是为此事而来。”
千面红不紧不慢地扶着云鬓上的朱钗,漫步到屋子中央,似是没怎么进过这里,眼神中带了些许打量的意味。
只是屋内陈设普通,并没什么新奇的。
她便倚着屏风,看向不断挣扎的裴瓒,轻勾唇角,笑里多了些冷冰冰的讽刺:“奴家行走江湖多年,仗着小伎俩杂耍卖艺的,或是全靠一张嘴皮子招摇撞骗的,奴家也遇过不少,只是他们多多少少也有些本事和关系,像大人这种身后无人撑腰,就敢大放厥词的人,实在少见。”
“你什么意思?”裴瓒即刻察觉到她话语里的不对劲。
凭什么说他背后无人。
沈濯那个混蛋不是答应他了吗!
甚至还不告自取向他拿了好处。
别跟他说那混账东西把他吃干抹净就怕屁股走人了!
天底下没有这么行事的!
“意思就是,幽明府遣人来说,他们并不知道府主身边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可能!”裴瓒一口反驳。
他瞪着眼,衣衫不整,模样狼狈,肿胀的嘴唇也微微颤抖。
反观千面红姿态优雅,勾着手指将云肩拢起,看向裴瓒的眼神相当玩味,似乎是在琢磨该怎么处置这位欺骗了她的朝廷官员。
“不可能!你去找沈濯,那混蛋答应我了!”
“沈濯?奴家不识。”
千面红掂着步子逐渐靠近,染了凤仙花的指甲拨开裴瓒的里衣,瞧见那令人羞赧的绯红后,略微后退半步,眯起了眼。
“看来大人在寻芳楼里也并不无聊,想来是春楼情暖,夜夜欢好……”
“你闭嘴!”
裴瓒又羞又恼,若不是有人拘着,都怕他一口咬在千面红身上。
不,应该是立刻冲开人群,不顾一切找到沈濯,把人活活咬死。
“哈哈……”千面红用手帕掩面,轻笑几声后,说道,“大人别恼,幽明府不要大人,可是我这寻芳楼要啊,恰好我这楼中花魁事多,恩客又急,不如大人暂代如何?”
“滚!我可是朝廷命官,天子巡按,你岂敢!”
裴瓒气得脑袋发涨。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千面红居然能说出这番话。
让他暂代花魁?
受辱事小,就怕千面红根本不止存着羞辱他的意思,而是想让他永远埋在寒州的风雪里!
“大人还真是清高。”千面红抬起他的下巴,透过裴瓒的眼睛仿佛在遥望什么人,眼里划过几分不易察觉的凄哀,随后指尖用力,语气冷淡,“不过,在我这寻芳楼里,可从未有什么天子巡按。”
“你什么意思!放开我!”
裴瓒不管不顾地挣扎着,一通乱拳打下来,倒真把旁边那些人震慑住了,他瞅准时机就想往外面跑,但千面红也不会任由他反抗的,一声娇喝就让人按住了他。
双手被绞在身后,裴瓒被迫抬起头。
仍是不肯屈服半分,眼里凝聚的怒气几乎可以将人淹没。
千面红居高临下地拍拍他的脸,指尖慢慢滑到耳垂处,稍微用力揉搓着圆润厚重的而出。
她语气绵长:“在寒州边境向来有一种习俗,说是女子在嫁人之前必定要穿耳,为的是以后要佩戴夫君亲自从冷江里所获的珍珠,真可惜大周是没有这般习俗的,否则,不知每年会有多少人死于冷江呢。”
“你一定认识沈濯!那混蛋人呢!让他出来见我!”
提起这件事,裴瓒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沈濯。
在那夜的小船上,沈濯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
“奴家说了,不认识什么沈濯。”千面红继续揉捏着他的耳垂,稍稍用力就让他痛呼出声,“大人若是佩戴珍珠,想来是极好看的。”
她不动声色地抬手,旁边候着的人便立刻拿了穿耳的针。
接过帕子里粗针,在裴瓒眼前一晃,即刻就把人吓得脸色惨白。
“你敢——”
“杀人越货我都敢,何况是让大人为了说下的谎言受点伤呢!”
千面红没有因为裴瓒的狠话就停顿,反而直接将银针抵在揉得发红的耳垂上,不再多说一句,就猛地刺了下去。
“啊啊啊——”
伴着刺耳的尖叫,滴滴深红血珠涌出。
顺着裴瓒的脸侧一路蜿蜒,凝聚在下巴尖,最后被满脸的冷汗冲淡,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
眼眶里的泪水却将落未落,带着恨意凝在眼底。
他被人压着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发丝被冷汗打湿,黏在额头上,整个人因为疼痛而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双手却紧紧攥拳,从头到尾说不出的倔强与委屈。
“我见犹怜啊,大人。”
他根本听不清千面红在说什么。
耳垂刺痛异常,脑海中一连串的嗡鸣,裴瓒只能感觉到自己的下巴再度被人抬起,柔软的布料擦去脸上的血水和汗珠。
紧接着,他却听到无比清晰的一句:“大人要恨,就去恨大人信任的那位吧,沈濯也好,府主也罢,奴家只是受人差遣。”
沈濯。
如果不是沈濯,他不会因为东珠一事让皇帝生厌,也就不会来到寒州受此折磨。
当然,他早已在心里替沈濯平了账。
先前的种种,彼此相欠,怎么也算不完,只能一笔勾销。
现如今,千面红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裴瓒知道梦里发生的那些事是真的,是流雪的梦里迷迭,才让沈濯有了“入梦”的机会。
而他的扳指也是沈濯借机拿走的。
千面红现在暗示他,今日穿耳之事也是沈濯授命的。
幽明府有那么大的本事让寻芳楼楼主唯命是从?这真的不是千面红的栽赃陷害?
裴瓒垂着头,默默承认了一切。
绝对是沈濯。
他说过,他佩戴耳饰会很好看。
戏弄他,羞辱他,抢了他的东西,还要再派人折磨他。
沈濯,你做的好……
千面红拉住他的手腕,轻而易举地就把人拽了起来,清瘦的身影摇摇晃晃,似是站不稳。
瞧他满脸颓丧,千面红看向周围的人,吩咐着:“让大人好好准备准备。”
该准备些什么,裴瓒不知。
他也不清楚待会被推出房间,会面对些什么。
呆坐在梳妆台前,周身都散发着失意。
他想不通,自己和沈濯的关系明明不算太差,甚至最近这些时日也有亲近的趋势,可这人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戏耍他。
还口口声声地说喜欢……
对待心上人会是这样吗?
裴瓒虚虚地碰触着耳垂,血已经止住了,痛感也稍有缓和,只是被扎穿的地方红肿发胀,让他无法忽视。
早知今日,他就应该听谢成玉的话。
跟沈濯彻底断绝来往,而不是抱着犹豫的态度,一次次地被坑骗。
他不该好奇,也不该怜悯。
当初因为长公主的薄情,对沈濯心生怜悯,大发善心去安慰对方。
现在好了,那人轻描淡写地把他的好意扔在地上,和尊严一起踩进泥里。
喜欢是假的,愚弄才是真的。
镜中的裴瓒被人梳理好了头发,换了新的衣衫,甚至还如千面红所言,在他耳垂上缀了圆润的珍珠。
虽然过度明艳的衣裳并不适合他,但点缀的两颗珍珠却恰到好处,将人衬得贵气又精致,配着那双一瞧就是刚哭过的眼眸,水润润的惹人垂怜。
什么都不做,仅仅是落寞地站着,楚楚可怜的感觉便溢了出来。
裴瓒盯着刚被挂在腰封下的荷包,眉毛蹙起来,满眼嫌恶。
真是惹人心烦。
他一把摘下荷包,想也不想,抛进了碳炉里。
顷刻间,火苗窜了起来。
“大人,楼主说时日不早,请您出去。”
担着花魁的名义离开房间,会面对什么一概不知。
但裴瓒一刻不停地想着,他绝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借着这个机会逃出去。
迈出房间,金银光闪烁,耀得人睁不开眼。
从楼顶垂落的丝带随着楼内暖风摇摆,时不时地飘至人前,为双眼蒙上层薄纱。
隔着不真切的虚景,裴瓒向楼下望去。
一瞬间,眉眼间闪过几分惊讶。
白日里的寻芳楼不似夜间那般喧嚣迷乱。
装饰依旧华贵,可几缕澄净的光透过窗棂落进楼内,映照着色彩斑斓的地砖花纹。
角落里七零八落的烛台也摇曳着,远远遥望一眼,光影错落,七彩流转,一切都被衬得纯净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