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哪怕是白日,楼下都聚集了形形色色的人,或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吃茶听曲,或者单独寻了僻静的角落喝酒,吵得三楼都能听见,今日却一个人都没有,清净得可怕。
没有来来往往的人作为遮掩,他该怎么在千面红眼皮子底下逃走呢。
裴瓒努力让自己静下心来,盘算脱身的办法。
在如此空旷的地方,他又没有沈濯那样好的轻功,直接跑出去根本不现实。
也没有一招制敌的杀招,能轻松摆平千面红。
他该怎么办……
到达一楼,裴瓒停在原地,单手扶着身侧的栏杆,不咸不淡的眼神扫过几米开外的圆台,问道:“你把我带出来,到底要做什么?”
“自然是要登台献艺,邀看官评赏,最后才能知道大人适不适合当这花魁。”
“你在开玩笑吗。”
裴瓒的声音极其平淡,早已没了先前那份心慌意乱,此刻听上去就像在谈论无关紧要的事。
他的视线落在圆台上。
想来那就是所谓登台献艺的地方,可仔细瞧上几眼,整个圆台布置花哨,摆满了乱七八糟地物件,看起来不像是舞台,而像是某个街市上的菜贩摊子。
如若说是有人要在这上面舞一曲,必然会被绊倒在地,摔个七荤八素。
弹一曲的话也不现实,毫无美感的布景,让人提不起丝毫兴趣。
不过让裴瓒来,倒是可以登台诗朗诵。
他斜眼打量着千面红,不知道对方在盯着什么,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
事已至此,两人的状态反而显得奇怪,裴瓒毫不在意,不管是不是伪装的表面平淡,反正看不出波澜,反而是千面红,紧张到抓住了裙摆。
紧张就会有破绽。
出现破绽,便好拿捏对方,为自己谋取余地。
裴瓒下意识地想摩挲几下扳指,听听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手指捏过去,摸到的还是自己的皮肤——该死的沈濯,早晚揍你一顿!
他冷着脸看向别处,吐出一口浊气后,再凑到千面红:“宋楼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但是千面红态度强硬,一口回绝了他:“大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不必刻意避开旁人,叫人瞧见了,反而不妥帖。”
裴瓒压低声音:“我也不跟楼主卖关子,只想请教一句,幽明府前来递送消息的是何人,什么年纪,什么相貌?”
第46章 心软 世子vs世子
明净的光线落进千面红的眼眸, 她翘着兰花指嫣然一笑,低垂的眉眼遮掩了大多数算计。
语调依旧是让人听了窝火的娇媚:“大人心里不清楚吗?”
裴瓒想下意识地反驳一句,他没什么可清楚的, 但是话未出口,便反应过来,这么说只会暴露他的确背后空无一人。
身在寒州腹背受敌,远在京都的势力也帮不上他,只能自己小心谨慎, 不再暴露自己的弱点让人拿捏。
裴瓒眉心一沉, 晦暗的目光落在脚底的彩色地砖上, 凌乱却多彩的花纹像是此刻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线索,繁复冗杂, 让人无从下手, 除了叫他眼花缭乱外, 起不到任何作用。
“楼主不是说并不认识什么沈濯吗?”
“的确,我不认得他。”
“但是楼主已经认得幽明府的主人是谁。”裴瓒自动填补上后半句。
千面红的默不作声,也恰好证实了他的猜测——今日之事,归根结底还是沈濯的手笔。
裴瓒强忍着心里的愤懑, 用指尖碰了碰耳垂上的珍珠,他只是略微触碰到,被扎穿的地方就传来隐隐的痛感:“他可真是煞费苦心, 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小裴大人。”
千面红偏过头,眼睛里含了些简单易懂的笑意, 至少此刻她的心里不藏着任何阴谋诡计, 只是单纯地用羡艳的眼神看着裴瓒。
裴瓒抵触她的目光,语气微沉:“楼主见过什么样的人,会反复欺骗心悦之人, 将其视为玩物,玩弄于股掌之间?”
“富家公子,不都是这样吗。”
千面红见多识广,在这寻芳楼里见识过各路人马,不懂怜香惜玉的粗鄙之人有,矫揉造作但口是心非的负心之徒也有,她自然也识得裴瓒所说的那种——把旁人视作物件,口蜜腹剑的薄情公子。
情动之时说几句好话哄着,厌倦了便随手扔至一旁,转身去追逐旁的。甚至,哪怕是有几分真心喜爱的人,也不过是当做特别的物件放着。
这类人最常出现在那些权势滔天的富家子弟之中,在他们眼里,没什么不是唾手可得的,偶尔遇到珍惜之人,过几日也就弃置了。
只有极少数,才会把真心当回事。
毕竟,在他们眼中,想要什么都太容易,而无论什么都比不上自家的权势与富贵。
在千面红看来,裴瓒所说的人就是这般。
而在裴瓒眼里,也是一样。
只不过千面红所求的与裴瓒并不相同,她对真心不屑一顾,对漫长缱绻的感情更是鄙夷,她想要的是一刻的倾尽所有。
譬如今日——
幽明府的主人带着象征身份的玉章亲自登门,竟然还只是为了向她索要一人。
只是瞧着裴瓒,分明已经把人紧紧攥住,却还是一副不满的样子。
千面红嗤笑一声,不想与他多说废话,即刻便抬起手拍了两下。
掌声传出,立刻就有琴声回应。
裴瓒抬眼望去,成群的舞女从两旁木梯下像游鱼一般涌入内厅,每一位都身着色彩艳丽的薄衫,飘动的水袖如同锦鲤浮动的尾鳍,飘逸灵动。
霎时间,鼓乐声动,广袖回旋。
不知是背后的哪双手,猛地将裴瓒推了一把,致使他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
眼见着来不及避让,裴瓒下意识地闭紧了脸,可是他并没有摔倒在地,而是被腰上缠紧的水袖拉扯着,整个人也随着涌动的人群被挤向中心。
他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试图寻找一处突破口,让他在遭遇接下来的“意外”之前,及时逃出去。
可耳边叮叮当当地响起银铃声,扰得他晕头转向。
“宋芳华,你人呢!”
刚一嗓子喊出来,五彩轻纱直接覆在了脸上,裴瓒下意识后退,后背却被人推搡,直叫他一趔趄,幸亏在扑倒时抓住了圆台上的木架,让他不至于摔得太难看。
裴瓒即刻扒着木架站起来,越过舞动的人群向远处眺望,似乎是冥冥之中有所感召,他忽然回头,瞥见了明窗之下,那举着酒杯独酌的沈濯。
“沈濯!”
他顿时吼出了声。
不仅如此,还试图穿过让他眼花缭乱的人群,冲到对方面前。
正当他挤在舞女之中,难以脱身时,一抬头撞进沈濯似笑非笑的眼眸里,瞧那副暧昧的神态,似乎是在笑他笨。
是有够蠢笨的。
一而再再而三地交付信任,还枉顾旁人劝告去心疼他,自欺欺人地借着迷情的梦境托付身心。
结果呢?
到头来他只落得供人取笑的下场。
这不是蠢笨是什么。
裴瓒不甘心地瞪着几米开外,被光线垂爱的那人,对方身上光影错落,为那张本就极致的皮囊再添韵味,只倏忽一眼,便让人呼吸紧促,乱了方寸。
卿本云中仙,今缘尘中见。
他探着手,试图抓住那如梦似幻的人,却又身不由己地被挤着往后退,像是早已注定的命运,无需他过多挣扎。
眼瞧着对方不紧不慢地咽下一杯清酒,面上隐隐约约可以瞥见几分醉意,裴瓒忽然意识到,如果现如今自己再去索要说法,是不是又强行加固了他们两个之间的联系?
想到这,裴瓒停住了脚步。
【我不应该抓着他不放。】
舞女的步伐未乱,隐在屏风之后的乐声也没乱,只是沈濯突然站起身,神色有些慌乱。
【扳指我不要了,想拿走就拿走吧。】
【理由我也不要了。】
【沈濯,你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想捉弄谁就捉弄谁,只求你别再来折腾我了。】
裴瓒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彻底被挤回圆台之上,他怒目圆睁地瞪着不远处的沈濯,似乎是气到不行。
可实际上,他努力克制着心里的想法不露馅,同时眼神偏移,落到了一侧的窗子上。
【如今人多,看似有条不紊,实则一动就乱,是个趁机溜走的好时机,那么……】
【咱们有缘再会。】
他要跑?!
裴瓒抓住时机,转身跳下圆台,直奔小窗而去,身手算不上敏捷,但是直接冲乱了原本的队伍,让场面顿时像沸腾的锅。
“站住!”
沈濯脱口而出,恨不得自己冲上去把人抓住。
可是阻碍他的人太多,又被裴瓒那么一搅,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舞女们乱了步伐,大多数没什么武功的女子还以为出了乱子,跟无头苍蝇似的尖叫着往外跑,把沈濯挡得寸步难行。
裴瓒又穿得艳丽,跟在场的舞女相差无几,场面一乱,长袖乱舞,看得人头昏眼花,险些找不到人在哪。
幸亏他紧紧盯着缀在耳垂上的珍珠。
只见裴瓒已经穿过逃散的人群,冲到了窗边,沈濯顿时按耐不住了。
“抓住他!”
沈濯大手一挥,几位隐在舞女之中的幽明府死士拔地而起,直奔半开的小窗而去。
裴瓒听见动静,往后瞟了一眼,眼见着几人提剑冲来,吓都快吓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沈濯要派这些人杀了他。
他被吓得急速扒开窗户,一个劲地往外面挤。
直到腰上忽然一紧,不知是谁抓住了他的腰带就强硬地把人往回拖。
裴瓒使出浑身的力气,蹬着墙面与人僵持。
但终究不敌幽明府那些练家子。
只听见嘣得一声,腰带直接断裂,他一个踉跄从窗户上摔下去,瞥见几道明晃晃的剑光,他也来不及躲避,只能捂住了眼睛。
“嘭——”
没有预料之中的人把他拖拽到沈濯面前,而是惊天的一声巨响打断了所有人的思路。
裴瓒仰躺在地上,从指缝间看见三楼中心悬挂的花灯突然炸开,万千彩绸随着花瓣珍珠一齐飘落,洋洋洒洒、叮叮当当地落到地面。
他还没来得及吐槽着俗气的装饰,视线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银袍锦靴,玉冠高束。
从他的视角看不到对方的长相,但仅凭对方持剑与一袭红袍的沈濯遥遥对立,分不出谁高谁低的气势,裴瓒就笃定了这人不是什么小虾米。
“别怕,我来救你。”
沉闷的声音落入耳中,陌生得很。
裴瓒发誓,他不认识这人,也不知晓是不是京都那边的安排,只是听到这么一句,他莫名安心了许多。
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辨别眼前人的身份,就拽着对方的袖子,躲在人家身后跟沈濯对峙。
沈濯拨开人群,如一道流虹穿过陈列在前的死士,在距离他们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下,怔怔地往裴瓒那里瞧了一眼,笑着说:“如我所料,这对珍珠极衬你。”
“呸!”
裴瓒应声就把耳饰取了下来,不留情面地扔到沈濯的脚底下。
【挨千刀的王八蛋,平时装得人模狗样,没想到真是披着人皮的畜生,我真是瞎了一双狗眼才会觉得你可信,赶紧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见着你心烦!】
听着裴瓒气头上的心声,沈濯垂眸一笑,看向他的眼神照旧含情脉脉:“这不都怪你要走,我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出此下策留住你。”
“怪我?”
【去你小王八羔子的,沈濯你个混蛋,少空口白牙地污蔑我!你要不要瞪大了眼睛看看我能跑哪去!神经病,枉我信任你,你不救我就算了,居然还联合着外人算计我!】
裴瓒在心里把沈濯骂得体无完肤,他还意识到这些话已经一字不落地进了沈濯的耳朵,只一个劲地持续输出着。
【坑我骗我还睡我,你现在想怎么样?打我吗?!你给我等着,等我回了京都,绝对没你好果子吃。】
“我没想打你。”
沈濯的状态看起来比对面那俩人要放松多了,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手上的扳指,说出来的也是温声细语的。
“我在寒州还有些事要做,你在这陪我些许时日可好?等结束了,咱们一起……”
“不好。”
裴瓒拒绝得干脆利落,同时也意识到沈濯在偷听他的心声。
【你现在让这些人退下,放我走,有什么事,咱们以后再说。】
沈濯轻笑:“现在放了你,还有以后吗?”
“……”
【本就是不该期待的。】
裴瓒张了张嘴,看着沈濯眼里难掩的失落,不停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别心软,实际上却默默闭上了嘴。
隔着短短的距离,两人的视线默契交汇,只一瞬间,便乱得像猫咪抓挠过得线团,杂乱无章地纠缠在一起,理不清头绪,也看不清走向。
澄明的光从身后小窗洒落,裴瓒只觉得后背暖洋洋的,也清楚一墙之隔的广阔天地才是他真正追求的东西。
事到如今,他已经瞧出来了。
沈濯并不满足于让他知晓心意,也不满足在梦里与他抵死缠绵,而是打算将泡影变为现实,打算在现实中与他长相厮守。
但是,只要他心软答应,不管往后寒州和京都发生什么,都与他再无关系。
这间寻芳楼,就是他唯一的去处。
裴瓒并不稀罕这样的去处。
可他每每看见沈濯的眼神——那种把所有心意都交付与他一人,除此之外再无牵挂的孤独,他便难以控制地心软。
他知道,心软是一把锋利的刀,对他并无益处。
可他偏偏无法自控……
幸好此时挡在他身前的人站了出来。
“少废话,要么放他走,要么让他提着你的人头走!”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
沈濯那边自然也有人站出来,持着一把短刀,为本就不融洽的氛围添了把火。
气氛俨然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稍微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会落得不可挽回的结果,正是需要一个人出来调和的时候,裴瓒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却不动声色地垂下了头。
“动手,仔细点,别伤了他。”
一声令下,幽明府所有死士立刻拔剑。
每个人的剑都直指裴瓒身前的那人,但瞧他神情,竟然丝毫不怯,镇定地让人惊讶。
他缓慢地抽出长剑,“哐当”一声将剑鞘扔在地上,摆出了以一敌十的架势,同时,还不忘偏过头与裴瓒低语:“待会打起来,你先走,门外有马,不必管我。”
第47章 遇晚 皮一下很开心
寻芳楼内, 刀剑嗡鸣。
数十道寒光闪过,仿佛晴空中闪落的雷光,倏忽劈下, 看得人惊出一身冷汗。
“铛——”
刀剑相撞,声响刺耳,点点花火迸溅,吓得裴瓒一溜烟窜到窗户底下。
躲闪的间隙,他斜眸一瞥, 那位护着他的少侠手握长剑, 身姿矫健轻盈, 哪怕同时应对数十道剑影也并未落下风,甚至如鬼魅般甩着长剑, 频频发起猛攻。
裴瓒始终记着少侠对他说的话, 要他先走。
危急关头, 他这种不会武功的人,顶多拿来当人肉挡箭牌,根本没有停留的必要。
可如果就这么走了,裴瓒又觉得不太合适。
再怎么说, 也是人家拼死拼活地来救他,他倒好,反手就把人抛在危险之中。
裴瓒焦灼地盯着局势, 举起了一旁的长凳,打算随时暴起, 给某个倒霉蛋致命一击。
可他的手刚抱住实木长凳, 就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径直扎进凳面里。
他低头一看,居然是先前被他扔到沈濯脚底下的珍珠耳饰。
耳饰扎得极深, 不仅整颗都嵌进木头里,连光滑的珍珠上都出现了裂痕。最重要的是,扎进去的位置,距离他的手掌只有分毫。
这是沈濯在警告他。
裴瓒一瞬间瞪圆了眼睛,傻愣愣地望向沈濯。
【你是真想杀我啊!】
“不准多管闲事。”
裴瓒瞥见他的口型,心里的怒火立刻翻上来,发誓要跟沈濯对着干,便直接扛起木凳不管不顾地抡了出去。
不料还未真的砸到什么人,少侠直接用剑鞘抵住了裴瓒手里的长凳。
“快走!”
听见对方一声竭力嘶吼,裴瓒也不敢再待下去,扔了凳子,直接翻出小窗。
寻芳楼里的争斗并未结束,裴瓒也不敢放松,加紧步伐跑到门口那匹白马旁,扯了缰绳,半只脚踩住了马镫,边跑边翻身上马。
他以为自己的动作足够快,殊不知还是慢了一步。
哗啦几声,霎时间便有人破窗而出。
飞溅的木屑和扬起的尘雪混在一处,激起层层灰土,马匹受惊狂奔,苦了马背上的裴瓒只能死死抱着马脖子,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坠下去。
只不过,他还是小瞧了死士的速度。
余光中掠过几道深色虚影,伴着飒飒风声,逐渐靠近狂奔的马匹。
许是得了沈濯的命令,那些死士并没有第一时间直接出手,而是在靠近之后迅速展开钩绊绳网,直向马腿袭去。
眼瞧着就要一蹄直接踏进绳网里,裴瓒背后忽然一沉。
他被人扯着领子直起身来,手上的缰绳也在瞬息之间易主,不等他反应,缰绳拉直,顷刻之间白马嘶鸣,高扬着前蹄重重地踏在马前死士的背上。
“啊啊啊——”
两声惨叫之后,那位死士躺在地上,口中不断溢出鲜血,几乎没了气息。
饶是如此,马后如影随形的死士也没有停下来,反而越挫越勇,不惜一切代价地追逐。
裴瓒大气也不敢喘,紧紧扣着马鞍,任由身后的人操纵去向,但他的双手之间却突然被塞进了一支小巧的□□。
“拿着这个!把他们都杀了!”
“我不会用啊!”
“那就随便射,射中谁算谁倒霉!”
闻言,裴瓒立刻扣下弓弦。
马背颠簸,他实在瞄不准,只听见“嗖”得一声,弩箭破空而出,直奔后方死士而去。
第一发未中,却实实在在地限制了对方的速度。
裴瓒有模有样,接连射出几箭,不过须臾,身后的那几人就被甩掉大半。
他身后的人却不敢松懈半分,仍是紧握缰绳,不顾一切地驾着马向前奔去。
山林幽静,除了雪被便是枯枝。
白马疾驰而过,惊起一片飞鸟,扑腾地逃向天边。
耳边狂风呼啸,时不时有残雪吹落到脸上,融成点点寒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破庙前停下来。
裴瓒连滚带爬地摔下马,一刻也没停,立即驱着打颤的双腿跑到树旁,“哇”得一声呕出来。
也幸亏他今日没吃东西。
假模假样地干呕几下后,浑身脱力,倚着树干滑下去。
“你还好吗?”少侠快步走来,看着他惨白的脸色,递上了手帕。
裴瓒摇摇头:“眼前怎么站着两个人啊……”
少侠狐疑地回头瞥了一眼。
除了他们俩之外,并没有什么人在。
“一个长了牛头,青面獠牙,一个长了马头,嘶——这脸真长。”
少侠迅速转身,单手搭在剑柄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不过片刻,他便反应过来,蹙着眉头看向裴瓒。
裴瓒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脸上的惊惧尚未散去,眉眼间却不在充斥着忧虑,而是多了分劫后余生的喜悦。
少侠半蹲在他的面前,拉过手腕,三指掐在脉上。
“你是男人?”
裴瓒一愣:“那不然呢?”
少侠忽然脸色一沉,眼里顿时没了神采。
裴瓒不知道对方此刻在想些什么,只听见他呢喃了句:“男人也没关系。”
“?”
瞧着对方黯淡的眼神,裴瓒忽然意识到,这人可能不是来救他的,甚至有可能,这人也不知道自己该救的人到底是谁,只是今日事发突然,慌乱之中来不及分辨便把他带走了。
果然,下一秒少侠便问道:“你会弹琵琶吗?”
弹琵琶?
裴瓒自然不会,可他还记着流雪是会弹的。
而且流雪杀了之前的花魁取而代之,眼前的少侠又是在寻芳楼之内伺机救人,会不会被救的人本该是流雪呢?
可是流雪真实身份是沈濯的死士,在寻芳楼伪造的花魁身份也露馅了,她在旁人眼里是失踪,或者已经死了。
流雪,花魁……
裴瓒眉头微蹙,陷入思考,短短几秒的时间便将这几日零零散散的线索理清楚了。
他似乎看到,若隐若现的真相浮出水面。
会不会这位少侠是倾慕花魁而来?
但是赶到之后,花魁已被流雪掉包,他所见到的是擅弹琵琶的流雪。
后来又因为流雪身份暴露,遭到千面红“杀害”,寻芳楼里花魁不再现身,外面便流传起花魁失踪的消息。
于是,他这才埋伏进寻芳楼内,想趁机寻找流雪下落。
只是很不巧,他救走的不是花魁,也不是流雪,而是他这不伦不类的半吊子。
裴瓒猜的大差不差。
就算有所出入,也不过是细节上的问题。
他摇摇头,心中多了些阴差阳错的愧疚,看向对方时自然也收敛了笑意:“我不会弹琵琶,大概也不是少侠要找的人。”
少侠疑惑:“你知道我要找谁?”
“不知。”
裴瓒视线微垂,摩挲着指节上原本戴着扳指的位置,他现如今没了扳指,猜不透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只能是通过捕捉蛛丝马迹获得些许信息。
他抿了抿嘴唇,随后重新抬眼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十七八岁的少年,双手抱剑,身姿挺拔,眉眼间自带着零星傲气,一瞧就是金玉堆砌出来的,但他却并不骄矜,喜怒情绪也未在脸上显露分毫,就算此时因为救错了人而懊恼着,也没有表现得太明显。
从头到尾,玉冠银袍白靴,哪怕是一路风霜侵袭,没能让他变得像裴瓒一样狼狈。
裴瓒对他的身份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仍是拍拍尘土,起身作揖:“今日遇难,幸逢公子相助才得以逃出生天,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敢问公子姓名,来日回到京都,必会重谢。”
“你从京都而来?”
“是,在下京都人士。”
裴瓒并未说自己是朝廷官员,遮遮掩掩的答案也引得少侠怀疑。
只见他面前的少侠狐疑地盯着他打量几眼,随后抱剑回礼,同时主动坦白家世:“平襄王府,陈遇晚。”
平襄王府!
这四个字一出,裴瓒脸上多了些震惊。
他并非没听说过平襄王府的大名,只是没想到能轻而易举地在寒州遇见。
在原书中,平襄王有一女让他印象深刻。
在龙傲天逆袭之路上,出现位长相明艳性格豪爽的女子,绝对会被收入后宫。
可那位名为陈欲晓的玉平郡主,却是主角的死对头,非但没有因为相爱相杀的情节爱上主角,反而处处为难,险些颠覆主角霸业,甚至结局宁死都不愿成为龙傲天的女人。
而现如今,站在裴瓒面前的,就是郡主的哥哥——在主角成为质子之前,便早早死在边关战事之中的平襄王府世子。
联想到陈欲晓,裴瓒对眼前的这位世子爷肃然起敬,连忙再拜下去,问道:“敢问玉平郡主可是……”
“郡主?”陈遇晚微微眯起了眼。
裴瓒骤然想起来,陈欲晓是因为父兄战死报国,才被接到京都去封为郡主的,此时此刻,有这位世子爷在,陈欲晓最多也就是县主。
不过陈遇晚没有抓着这一点小错误不放,而是问道:“你认识……舍妹?”
“下官寒州巡按御史裴瓒,奉陛下旨意彻查赈灾银。”他先是重新介绍身份,再将情况如实相告,“在京都时,久闻平襄王府盛名,王爷骁勇善战,世子英武果决,玉平县主更是慧心巧思。”
“呵。”陈遇晚一声冷笑,摇摇头,“京都的传闻都这般夸张吗?英武决断?慧心巧思?说反了吧。”
“啊?”裴瓒不解。
陈遇晚轻咳两声,像是在掩饰:“我那妹妹,笨得离奇,可不是什么慧心之人。”
裴瓒默默地搓搓手,不敢说话。
在外人面前,这么贬损自己的妹妹,绝对是亲生的。
“不过……”陈遇晚意识到说得太多,即刻闭了嘴,转过头来审视裴瓒,“你说你是寒州巡按,为何会出现在寻芳楼中?”
“实不相瞒,下官刚到寒州,发现此地官员欺上瞒下,伪造实情,正欲追究,不料遇上了那寻芳楼楼主,他们本想引我犯错,却一朝败露,便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但——”
一说到那夜在林子里跟千面红的对峙,裴瓒忽然卡壳。
接下来的事情可就牵扯到沈濯了。
惦记着之后的种种事情,裴瓒一时纠结要不要如实告知。
如果按实说,那必然要删掉他被关进三楼的那些糟心事,但这样一来,便容易出现纰漏。
没等他想好如何回答,陈遇晚就问道:“但怎么样?”
裴瓒只能硬着头皮,真假参半地编下去:“他们本想杀了我,但又顾忌我是朝廷官员,一时之间举棋不定,只能先把我带回到寻芳楼内再做打算。”
说到这,他便停了下来,等着陈遇晚自己去寻找不对劲的地方。
陈遇晚:“你在寻芳楼里待了几日?”
“三夜两天。”
“今日寻芳楼似乎是在操办着重选花魁之事。”
裴瓒立刻回答:“他们要羞辱我!”
沈濯那个王八蛋,肯定是想折腾他,看他笑话,所以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串通千面红。
也不顾及他的心情,这不就是在羞辱他嘛!
“你这么说……”
陈遇晚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他仔细回想一遍裴瓒所说的话,似乎也算合情合理。
“罢了,你既然是朝中官员,为大周效力,我便不会不管你,只是我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办,怕不能一路护送,不知你的随从身在何处,我可以帮你找到他们。”
提起随从,便是韩苏他们。
韩苏在裴家长大,知根知底,裴瓒对他再放心不过,可是鄂鸿与裴十七两人都是沈濯塞给他的,能力固然比韩苏强,可现如今的裴瓒是信不过的。
于是裴瓒摇摇头:“他们被困在驿站当中,千面红派了人严加看守,贸然去救人恐怕不行。”
他见识过陈遇晚的身手,单刀杀入驿站完全没问题,只不过驿站中有三人等着他救,怕是不能保全所有。
“可是大人身上没有文书凭证,去哪都不会有人承认你的身份,就算回到京都,怕是也要挨一顿板子。”
听着陈遇晚的分析,裴瓒陷入两难境地。
他并不想再去冒险。
毕竟现如今沈濯和千面红沆瀣一气,鄂鸿和裴十七根本不会受到虐待,唯有韩苏,沈濯也会有所顾忌地小心对他。
说不定,沈濯早就料到他们要去,在驿站内布下天罗地网呢。
第48章 内鬼 沈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去不去驿站, 实在是个问题。
不回去就拿不到文书,在寒州便无人可以证实他的身份,可是一旦回去, 等他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妖魔鬼怪。
裴瓒一咬牙,盘腿坐在树下,决心不回去,而是另做打算,试图在坊间先摸索着消息。
他抬头看向陈遇晚:“平襄王府似乎不在寒州地界里, 不知世子爷到此是不是为了寻芳楼?”
“不是。”陈遇晚目光略沉, 落在裴瓒身上, 似乎在鄙夷他的心思,继而解释着, “我到寻芳楼实属偶然, 救人也不过一时兴起, 来到寒州,是因为追随父亲。”
裴瓒:“平襄王也在寒州?”
陈遇晚呼出一团白雾,紧接着便搓着手坐到裴瓒身边休憩,微微闭上眼睛缓了片刻, 才说道:“陛下向北境敌国宣战了。”
“什么!”裴瓒顿时坐不住了。
按照原本的情节,宣战的时间在岁末,而正式开战更是在来年回春之后, 至少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
现在怎么突然宣战了。
关键是,先前在京都, 裴瓒没听到丝毫风声!
不论是皇帝, 还是旁的臣子,都没有任何人提及此事。
难道是说,他那段时间不受皇帝待见, 而谢成玉困于大理寺案件,没什么人愿意前来告知?
也不应该啊……
如果陛下早有此心思,那朝堂之上肯定会有人议论,就算他不去上朝,也能听到风声。
情急之下,裴瓒突然记起来,谢成玉先前跟他说过,大将军府的成年男子一律充军,赵闻拓也在其中,而充军发配的地点似乎就在寒州。
竟然是那时就有预谋了。
裴瓒茫然地眨眨眼,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如今天寒地冻,不说寒州,京都也快要入冬,如果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开战,局势是否有利于大周呢。
再者说,就算这场仗依旧是大周获胜,但一下子提前三四个月,是不是意味着,那位龙傲天男主来大周当质子的时间也会提前呢?还是说,中间会发生旁的什么变故,改变原本的剧情走向?
“陛下并未要求我随军前往,母亲也让我安心在家,可父亲年事已高,身边人照顾不周,所以只身一人奔赴寒州。”
难得孝心。
只不过裴瓒被宣战一事惊得缓不过来,一时间没办法去搭理陈遇晚。
陈遇晚:“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事要查。”
“查案?”裴瓒艰难地重复着对方的话。
他也是来查案的,虽说赈灾银一事暂时不好下定论,不清楚他到底会查到什么样的结果,但是寒州已然乱成现在这幅样子,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是能惊动陈遇晚亲自来查的。
粮草押送?或是军马买办?
裴瓒试探地看向陈遇晚,期待着他能再透露写消息,没想到,陈遇晚就像是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一样,直接闭了嘴不再言语。
氛围骤然冷下来。
特别是被寒风一吹,两人之间那份死里逃生的亢奋感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裴瓒很想再从陈遇晚这里问出些什么,尤其是事关寒州,说不定就与赈灾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现如今身旁空无一人,能得到像陈遇晚这样的人的帮助是最好的。
只可惜,陈遇晚现在对他还抱有警惕,什么话也不肯多说。
一时无话,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度。
寒风吹过,破庙的破窗户被吹得咣当直响,好不吵人。
裴瓒微微低头,才察觉身上的衣裳有些过于薄了,在炭火充足的寻芳楼里自然不觉得冷,可到了荒郊野外,只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冻僵。
他不由得搓动手臂取暖,可过于凝重的氛围让他也不好意思发出太多的声响。
好在片刻之后,陈遇晚起身走到马匹身边,打开了行囊从中取出一件斗篷。
陈遇晚握着缰绳,没有走近裴瓒,而是远远地把斗篷扔过去,声音清亮:“你穿着吧,不然没几个时辰就会冻僵。”
“多谢世子爷。”
裴瓒迅速将那水绿色的斗篷裹在身上,他还没来得及起身道谢,一个小巧精致的手炉也被扔进他怀里,仔细一看,手炉外还贴心地套了团花纹样的炉套。
他忍不住感叹,眼前这位平襄王府的世子可比盛阳侯府的那个强多了。
哪怕无意识扰乱了对方的计划,人家也没有表现出丝毫怒气,还告知他来此的目的。
临走了,都要送衣服送手炉,生怕他冻着。
狗沈濯,能不能学学人家。
裴瓒披着毛茸茸地水色斗篷站在原地,捧着手炉,顿时暖了不少,他看着陈遇晚翻身上马,快步走过去,想在问问能不能捎他一程,毕竟这荒郊野岭的,没人没马,裴瓒怕也难走出去。
然而陈遇晚似乎是没想到这一茬,扬了马鞭,就打算离开。
“世子爷等等——”
裴瓒一声急呼把人喊住。
陈遇晚猛地扯住缰绳,控住即将开始飞奔的马匹,满眼疑惑地转过头来。
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从怀里摸出颜色粉嫩的荷包:“我差点忘了,你身边无人,更无银钱,怕是在寒州活不下去,这些钱你拿着,不算太多,就不必还了。”
“啪”得一下,沉甸甸的荷包被扔到裴瓒怀里。
裴瓒揉揉被砸疼了的胸口,连忙说道:“下官并非是索要银钱,而是有一事相告。”
“何事?”
他想让陈遇晚带他走,至少别把他一个人扔在这破庙里,可是对方救他离开寻芳楼不说,还给东西给钱,已经是十分的慷慨了,再腆着脸求对方,裴瓒还真有些说不出口。
哪怕陈遇晚不在意,他也不能堂而皇之地这么做。
裴瓒觉得,他也应该拿出足够有价值的消息作为交换,让对方主动带上他。
思索片刻,他胸有成竹地开口:“世子爷一旦查清寒州疑云,是否会奔赴前线,相助王爷?”
陈遇晚抬了抬眼皮:“自然。”
这就对上了。
原书中,陈欲晓被接到京都封为郡主,正是因为父兄双双战死沙场。
虽然对战争描述并不多,但仅靠着只言片语,裴瓒也记住了,陈遇晚是死在与北境敌国的前期交战当中。
彼时大周便有轻敌的迹象,只是仗着天时地利,略微占了上风。
可没过多久,平襄王府世子便死在了前线。
不是战死,不是受伤不治。
而是被身边亲近的人下了毒。
甚至在陈遇晚死后不久,平襄王悲痛欲绝,一病不起,最终含恨死在军帐之内,这里面也有内部人的手笔。
“你到底要说什么?”陈遇晚有些不耐烦。
裴瓒沉吟片刻,一板一眼地说:“世子爷要留心身边人。”
“你什么意思?”
陈遇晚立即拉直缰绳停在原地,虽然人没有翻身下马,但半阖眼皮神情严肃,睥睨着将裴瓒上下打量。
这反应看起来不是没听懂,而是在猜裴瓒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裴瓒略微低眸,盯着垂落在脚边的斗篷:“平襄王府并不在寒州,以往也从未在寒州领兵作战,甚至可以说,是对这片苦寒之地毫不了解,这片土地之上的人也不熟悉。”
陈遇晚冲着他微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裴瓒反问他:“世子爷知道此番带领的军队是从哪里调拨过来的吗?”
“似乎是……”
陈遇晚一时也答不上来,他只知道是从京郊大营拨了些,又从寒州驻军里划拨大半,剩下的貌似是从各地零零散散聚起来的。
裴瓒继续说道:“下官对行军打仗之事并不了解,只是知道战场上瞬息万变,危机四伏,如若不是兄弟般的交情,否则是不可能完全信任对方,更不可能把背后交给对方。”
“然而,此番汇聚的士兵来自天南海北,只是下官知道的,便有刚获罪充军的,其余的……混进去些心思不正的,也未可知。”
听完裴瓒的解释,陈遇晚并没有马上做出反应,而是甩着缰绳在原地踱步,直到周围一圈的雪被全被踩成黑泥,他才有所顾虑地说道:“大军中混进了内鬼。”
这个说法过于直白。
说错了便是造谣生事令军心不稳。
背后的责任,裴瓒可不敢轻易承担。
裴瓒:“下官只是提醒世子爷而已,毕竟,有备无患嘛……”
“不。”陈遇晚直接打断他的掩饰,“你说的没错,大军之中的确存在内鬼。”
“世子爷早已知道?”
在此之前,裴瓒对陈遇晚的了解并不深。
今日能把这个重要消息告知,一是想让对方载他一程,离开破庙,二便是看在他今日义薄云天的举动的份上。
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陈遇晚早就知晓此事。
可是,如果原书中陈遇晚就知道大军中存在内鬼,那为何还会受了算计,中毒身亡。难道说是他没有查到下毒之人是谁,还是根本没预料到对方的手段?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算裴瓒知道内鬼是谁,直接告诉陈遇晚,那也是无济于事。
陈遇晚利落地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裴瓒面前,直视那双看起来镇定自若的眸子,严肃地说道:“我未随大军开拔,而是选择只身来到寒州,正是为了此事。”
“世子爷要查内鬼?”
“没错。”陈遇晚盯着眼前齐高的裴瓒,隔着斗篷抓住了他的手腕,“敢问大人知道些什么?不……不管大人知道些什么,还请大人帮我。”
裴瓒计谋得逞,心里泛起一丝窃喜,只是面上不显,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世子爷放心,下官必定尽心尽力。”
反正查赈灾银也是查,查内鬼也是查,左右逃不过一个“查”字。
裴瓒只期望着,进展能顺利些,最好两件事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能一箭双雕,否则耽搁了哪一边,他都觉得过意不去。
“不知世子爷接下来有何打算?”
有所行动之前,必然要问清楚来龙去脉。
陈遇晚也不再藏着掖着,重新把马拴好,直接就把人拽到了避风的破庙里,准备将他这些时日所做的事情娓娓道来。
破庙外风声呼啸。
凛凛寒风穿过茂密的针叶林,卷了残雪枯枝,在地面上聚起小股涡旋。
只是尚未来得及成气候,片刻便消散了。
唯一受不住的,恐怕就是破庙外腐烂的经幡布条,和那扇摇摇欲坠的老窗户,风一过,呼啦地摇摆着,跟闹鬼似的。
眼见着天色逐渐暗下来,破庙里的温度跟着下降,连先前还算是温热的手炉都没了温度,陈遇晚这才把他一路查到的线索说完。
裴瓒搓着冻红的脸颊,一条条地替他理清楚,可忙活了许久才发现——这些线索几乎没什么用处。
涉及面虽广,牵扯到寒州的方方面面,上至官府衙门,下到黎民百姓,甚至连寒州地界内的官道上哪处管理不妥当,陈遇晚都有调查。
就是对内鬼一事,没查到多少有价值的线索。
裴瓒实在忍不住寒气,起身跺了跺脚,瞧了眼外面的天色,反手指着他在桌面上留下的“官府”二字,说道:“世子爷,漫无目的地查下去,很难直接找到有用的线索,不如直接去总督大人那里问个清楚。”
“寒州的兵马总督吗?”
陈遇晚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寒州地界广,又因为处在大周极北边境,单是一个州便设立了总督府,换做旁的州,基本都是巡按,或者旁的什么官负责一州之内的兵马军务。
而陈遇晚要查内鬼,牵涉到此番大军中的将士,还在寒州地界里,就免不了与总督交涉。
早去晚去,都是要去的。
与其在这冰天雪地里受冻,还想不出任何办法,不如早早地直奔主题。
陈遇晚多此一举地问:“会不会打草惊蛇?”
“世子爷,您瞧瞧您进入寒州以来做得这些事,还有您整日行侠仗义的举动,只怕蛇胆都快被打破了。”
“……”
裴瓒已经深知寒州当地官员的脾性。
他还未进入寒州,就已经惊动了那些人。
更别提陈遇晚丝毫不加遮掩的行事作风,哪怕最初无人知晓,不出三天,整个寒州上下都会知道陈遇晚是来做什么的。
只是,裴瓒忽然想到一事。
如果寒州官员早已被惊动,知道陈遇晚此番前来的目的,为何没有人出手相助呢?
仔细想想陈遇晚一路所查的事情,基本都是无关紧要的,裴瓒可不是什么经验都没有的愣头青,他一琢磨便觉的是有人故意引导的。
而且,极有可能还是寒州当地官员所为。
那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当真也跟内鬼有勾连?
第49章 思凡 还是在意他
天色渐晚, 云影横斜。
薄云展现出火红色调,如同绚丽的画卷,漫漫地在西天边铺陈开来。
陈遇晚难以反驳裴瓒的话。
他先前也察觉到些许奇怪之处, 分明每次在追查线索的时候,前一脚还是按着抓内鬼的想法去的,可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所查之事跟内鬼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还以为是中间出了差错,或是自己疏忽大意搞错了方向。
今日听裴瓒解释几句, 他便想明白了。
“寒州当地官员实在可恶, 想法设法地伪造出与你所查之事相契合的线索, 但等你浪费时间深入时,就会发现与内鬼之事毫无关联, 甚至南辕北辙, 我想, 他们既然冒险这么做,必定跟内鬼之事脱不了干系!”
裴瓒气愤地掐着腰,对着破庙里被打砸得只剩底座的佛像一顿喊叫。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冷的,面颊上绯红一片。
喊完之后, 身子也略微热了片刻,但长时间滴水未进,热气消耗得格外快, 周身除了那件斗篷,也没有旁的御寒工具, 还是难以阻挡寒风的侵袭。
裴瓒抬头看了眼天色, 太阳西沉,马上就要入夜。
他又扫了几眼所处的破庙。
破败的窗子,腐朽的经幡, 还有散落满地的石像,瞧着不是能过夜的地方。
也就只有角落里的干草堆勉强干净,但终归无法御寒。
他又不像陈遇晚那样,是练家子,有一身的热气,让他在漏风的破庙里待一两个时辰,他就有些受不住了。
裴瓒哆哆嗦嗦地搓着手臂:“世子爷,不管你想没想明白,总督府是非去不可。”
陈遇晚眼中浮现些许迷茫:“即刻就去吗?”
裴瓒:“至少咱们得找个像样的,能避风的地方住一晚吧。”
陈遇晚看着他被冻得发紫的嘴唇,也不知道想没想通,反正在满脸愁容地吐了团白雾后,拿起破木桌上的剑往外走去。
见状,裴瓒立刻跟了上去。
陈遇晚整理着马鞍上的包袱,来来回回动作不停。
但仔细端详几眼,就会发现他始终都是在重复原本的动作而已。
裴瓒不知道他在磨蹭些什么。
正要凑上去提醒,就瞄到了陈遇晚心虚躲闪的眼神。
他一瞬间恍然大悟。
难怪陈遇晚先前走得那么干脆,原来不是粗心大意没想到这点上,而是压根就没想过要带他走,只想着把他扔在这荒郊野岭自生自灭。
果然是救错了的人啊。
如果陈遇晚救出的人是流雪,肯定不会是这般无视的态度。
裴瓒一时心冷,站在他身侧,也不跟他藏着掖着,直接问道:“世子爷,共乘一匹马不行吗?”
陈遇晚沉默片刻,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而是用手抚摸着马鬃。
看起来像是很爱惜这匹白马。
不过,先前在寻芳楼的窗下低语,裴瓒可没体会这爱惜之情。
裴瓒也不给他递台阶,干巴巴地顶着冷风站在原地,只等着对方说话。
陈遇晚薅了把马鬃,神情有些犹豫,见着实在不能避开这个话题,才说道:“东西太多了,共程一骑肯定不行,马儿受不了。”
分明他们来得时候还是一起的。
现在却说这种话。
裴瓒不知道陈遇晚是怎么想的。
不过现如今的情形,陈遇晚肯定不会把他单独扔在破庙里。
没等裴瓒开口,就看着陈遇晚解下马背上的一些列沉重包袱,独自折返回破庙当中。
没了扳指,他也猜不到陈遇晚为什么不肯跟他骑一匹马。
看着对方别扭的态度,以及现在决绝的背影,他有些担心——陈遇晚该不会是打算自己在这里待上一夜,让他去附近的城镇买马吧?
如果陈遇晚真是这么想的。
那就算给裴瓒千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把平襄王府的世子放在荒郊野外。
危险不说,只这寒州的夜就是能冻死人的。
他急急忙忙地追上去,还没来得及劝阻,就听到破庙里哐当一阵吵人的响动,似乎还夹带着拖动东西的声音。
裴瓒站在门外往里瞧。
不消片刻,就看见陈遇晚肩上挂着两个木头车轮,双手拖着车板从那尊破碎佛像后走出。
满屋灰尘乱飞,“哐”得一声,陈遇晚直接把车板扔到了地上。
“咳咳咳——”
裴瓒捂着嘴,挥走眼前的飞尘。
他半阖眼皮,朦胧之中看见陈遇晚弯着腰扫了他一眼。
那眼神淡然无波。
如同平静秋日里最寻常不过的一缕风,从湖面吹过,带着几分不争不抢的从容,无声地吹来。
未等裴瓒察觉出,这平淡神情与陈遇晚侠义性情并不匹配,就看见对方单手将车板掀翻,抬起实木车轮安装在一侧的轴承上,动作干脆利落,就连保持稳定的木塞都是徒手装上去的。
甚至还觉得没装好,硬是靠着蛮力,把车轮和轴承踹得严丝合缝。
裴瓒看傻了。
只见陈遇晚又抬起车板,将其翻了个身。
按着原来的操作,毫无技巧地将车轮组装好。
裴瓒嘴唇微张,满眼惊讶,突然明白方才他那个眼神的含义。
并非是如无波古井般的平静。
而是胸有成竹的淡然,和那不显于形色的傲气。
顺便还做好了给裴瓒露一手的打算。
陈遇晚将散架的板车重新拼好摆正,又从破庙角落里翻出些干草铺上,才推到了裴瓒面前。
“世子爷,真是……令人意外。”裴瓒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陈遇晚拍拍身上灰尘:“前些日子途经此地,遇上几个劫道的匪徒,顺手宰了,他们的板车便被我拆了放到佛像后,没想到今日居然还有用处,也幸亏当初是拆的,而不是砸烂了。”
“哈哈。”裴瓒干笑,“世子爷该不会是想让我躺上去吧?”
陈遇晚笑而不语。
“我觉得有些不妥。”
“别废话,你先出去。”
面对如此强硬的态度,裴瓒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姑且先转身走出破庙,然后——
还没来得及走远,板车从后方直接顶上了他的腿弯,下一秒便没有丝毫准备地一屁股跌坐在铺平的干草上。
许是在破庙里放了许久的缘故,干草不仅渗着冷气,还硬得扎肉。
“等等!等等!”
不顾裴瓒喊叫,陈遇晚卯足了劲儿把板车推得飞起,直接一溜烟推到马匹旁,打算拴上绳索就出发。
然而裴瓒趁着这间隙,直接跳下了板车。
他从斗篷上扣下一条冻得发硬的干草条,拿给陈遇晚看。
“疼,扎肉!隔着这么厚的斗篷都扎得疼!”
“娇气。”
“……”裴瓒无力反驳。
比起眼前这位做什么事都轻松利落,不怕苦也不怕难的世子爷,他看起来是娇气了不少。
瞧他俩此刻的状态,小小七品官站在原地揣着手无所事事,身份尊贵的世子爷却忙前忙后,混得跟小厮一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裴瓒才是当世子的那位。
陈遇晚不甚在意地瞥了他一眼,转身把大大小小的包袱扔到板车上,翻开后,掏出一件件干净的衣裳垫在了干草上,动作利落地将硬草尖平整一遍,再坐上去,就不那么扎肉了。
末了,顺带摸出块又冷又硬的烧饼塞到裴瓒手里,打算让他路上啃着玩。
陈遇晚轻扬下巴,眉宇间带上些骄傲炫耀的感觉:“这样可以了吧?”
“我非躺不可吗?”
陈遇晚见他依旧嫌弃,没有跟另外那位世子爷一样连哄带骗地劝说,而是直接翻身上马,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你不躺我躺?”
裴瓒摸摸鼻尖:“其实我也会骑马。”
“得了吧。”陈遇晚攥着缰绳,对着空气抽了几下马鞭,“就大人那骑术,怕不是半路就能把自己摔下去。”
裴瓒认命地爬上车板,将斗篷裹得严严实实。
他高扬着头,神情惆怅。
怎么也没想到,他好歹也是朝廷官员,领了皇帝的旨意到寒州查案,却落得如此光景。
先是被蒙骗,自以为赈灾银之事,不过是皇帝过于谨慎,没想到经过鄂鸿的几句提点,才恍然发现自己身处骗局之中。
好不容易看穿一切,又遭到劫杀,全凭着他的花言巧语活下去。那短短几日经历的事情,竟比旁人几十年还精彩。
不过活着就好,这些都不是他最在意的。
最让裴瓒耿耿于怀的事,还是跟沈濯有关。
不管是真真假假的梦里缠绵,还是后来沈濯辜负他的请求……
或许沈濯拿走了他的扳指,读懂千面红的心声,不费吹灰之力地让千面红倒戈,并且顺理成章地跟她串通好了,打算演一场戏。
最后的结局,肯定是还是会带裴瓒走,可在这过程中,他的心焦惊惧都不是假的。
有那么几刻,裴瓒认定了沈濯骗了他。
惊慌失措,患得患失,感觉自己的性命被攥在旁人手中,对方稍加用力,他就被逼得无法呼吸,偶然得了喘息的机会,才恍然发现,这是裴沈濯安排的骗局。
心悸,迷茫,摇摆不定,他当时是用怎么样的目光望向了明窗之下的沈濯呢?
从今往后,他又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沈濯呢。
裴瓒想不明白。
也幸好,陈遇晚意外出现,打破了僵局。
马鞭啪得一声抽响,板车随着马匹的步伐颠簸,他裹着斗篷,整个人晃晃悠悠,难以安定。
抬头望去,万里长空已经染了些许夜色。
穿过寂静山林,纤细的松针上仿佛挂着层朦胧月霜,在周围冷气的衬托下,显得坚硬又锐利,就好像那枚毫不犹豫扎进他耳垂的银针。
裴瓒轻柔地捏了捏耳垂,已经不疼了。
不过,也许是因为温度太低的缘故,耳垂依旧发红,那处被扎的针眼,也因为周围肿胀,几乎看不见。
周围越冷,裴瓒就越能想起寻芳楼里的温暖,满楼都燃了碳炉,那温度足以让春花提前绽放,而不是像他这样在外挨饿受冻。
但惦记寻芳楼的温暖,也不免再次记起沈濯。
姣好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裴瓒一时懊恼,胸中气闷,但今日一袭红袍满脸酡然的沈濯照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就像在他的心里扎根了一般,拔不掉铲不尽,哪怕放一把肆意的火,也不能保证下次见面时,沈濯留下的种子不会再度萌发生长,再度铺满他的心田。
“嘶啊——”
裴瓒越想越气,揉着耳垂的手失了力气,重力地捏了一下,他吃痛,指尖也沾了零星血迹。
“沈狗,早晚有一天我要给你扎回去。”
小声嘟囔完,他后仰着头看向一甩一甩的马尾巴,这姿势并不能看见陈遇晚的后背,不过对方也没什么奇怪的反应,应该是专心赶路,没听到他的痛呼。
他不禁开始瞎想,同为身份尊贵的世子,怎么人与人之间的察觉就那么大呢!
瞧瞧陈遇晚,相貌堂堂,气质不俗,眉眼间英气十足,行事作风虽不似寻常世家子弟那样温润,却有着与众不同的豪气,对他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能出手相救,待人更是真诚。
而沈濯呢,至少他们俩也算交情匪浅吧,居然一次又一次地骗他!
王八蛋!
裴瓒气得抱着手臂,小嘴叭叭不停,自己一个人躺在板车上,幻想沈濯就在眼前,而他尽情发泄打骂。
足足演了半个时辰的武打戏,他才停下来。
裴瓒多多少少也能理解两人性情不同的原因。
他俩虽都是世子,地位相当,可成长环境完全不同。
陈遇晚不在京都,从小到大的同龄人之中,鲜少有比他地位还高的,为此他养出了些许傲气。
可是听陈遇晚的言辞,就知道家中父母对他都是关爱有加,以至于陈遇晚这个人虽然有些脾气,却不至于任性,反而恰到好处地养出了傲骨,如同雪地中的梅树,不会轻易折断。
至于沈濯,爹不是亲的,娘也不管不顾,扔在深宫随着其他皇亲贵胄一同长大,学会了圆滑。
又因着他生父的身份,那些知晓真相的人会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宠他,却不会真正地爱他,更不可能交给他过多的权力。
说白了,就是只把沈濯当个宠物养着。
并不会有人真情实感地爱他。
“沈濯啊——”
裴瓒迷茫地看着越发深沉的天色。
你到底是可怜,还是可恨呢。
第50章 空城 时有时无的默契
“站住, 下马检查。”
裴瓒一听见有动静,麻木的大脑立刻清醒过来,想着是到了城外, 他拍了拍脸颊,便想起身下车。
但还没等拉开斗篷,就听见守城门的士兵扯着嗓门吆喝。
陈遇晚一言不发地下马,什么话都没说。
只是站在旁边搓动双手,捂住了被寒风吹得不见血色的面颊。
不料守门的士兵直接走上去推了他一下, 语气很是不善:“哪里人, 进城做什么?”
陈遇晚搓着僵硬的手指, 声音也略显僵涩:“渠县来的,进城寻亲。”
“寻亲?”士兵满眼诧异。
两位士兵狐疑地对视一眼, 又将视线放到了陈遇晚身上。
板车上的裴瓒则是撤回了打算掀开斗篷的手, 没有起身, 而是直挺挺地躺在板车上,尽量让自己纹丝不动。
“渠县人居然还有这里的穷亲戚?”
两人瞧着陈遇晚衣着华贵,虽然是一路受冷过来的,但并没有表现得多窘迫, 照样气度不凡。
再者说,渠县一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县。
特别是在寒灾严重的时候,只有往渠县跑的, 没听说过还有渠县人到别地寻亲的。
那两位士兵将陈遇晚打量几眼,紧接着又搜查一番。
可是除了那把剑外, 浑身上下也没找到旁的可疑物件, 只好将目光落在了板车上。
“瞧着像是躺了个人。”
“穿着鞋呢,该不会是死了吧。”
“晦气,大晚上的碰见死人!”
陈遇晚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盯着那两人互相推搡几下,看起来都不想去盘查。
最后矮个的那位推搡不过,被挤了出去。
只见他走到板车前,蹙着眉不想动手,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犹豫着将手伸向了斗篷。
略微掀开衣角,裴瓒却早就睁着双眼瞪向他。
“啊——”
士兵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按住刀柄,“你竟敢戏弄我们!”
“什么人,装神弄鬼,赶紧下车!”
到这时候,陈遇晚才有所动作。
他一步上前,按住士兵的手腕,袖口里滑出几块碎银子,不着痕迹地塞进了对方手里,温顺地笑着:“大人别气,我兄弟生病了,不能起身,还请见谅。”
士兵不动声色地接了碎银,没有言语。
陈遇晚继续说:“我这兄弟的病越发严重,走遍附近城镇,也没有得到医治,听闻城里有位心善的大夫,又凑巧有亲戚住在这里,便带着兄弟来碰碰运气,不知道坐诊的医馆开在了哪条街上?”
“心善的大夫?没听说过。”
“据说那位大夫不仅医术高超,还心地善良,远近闻名呢,渠县人都纷纷称赞,大人怎么会没听说过。”
士兵笃定地摆摆手,指着车板上口歪鼻斜的裴瓒说了句:“你是来找大夫给他看病的?恐怕你这趟要跑空了,城里没有这号人物,就算是有,也早就——”
没等士兵说完,陈遇晚一脸懊恼。
士兵叹了口气,看在那几两碎银的份上,说道:“算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先进城找地方住下吧,进城之后往东走,应该还有家开门的客栈,下次记得打听清楚再来。”
“多谢大人。”
陈遇晚弯腰向他拜了一拜,连忙牵着马往城内走去。
到了城门之内,裴瓒才彻底拉下斗篷把脸露出来,抻着脖子遥望着那两人。
“你方才踢我一脚,就为了让我装病?”
裴瓒打算掀开斗篷的时候,陈遇晚刚刚下马,别有用心地踢在了裴瓒头顶的包袱上,刚好让他察觉到了。
陈遇晚同样扭头张望一眼,确保那两人没有盯着他们,才说道:“我的身份造了假,若是细看就会露馅,这也是没办法的。”
不愧是有过命的交情,两人之间的默契简直不一般,顺利地躲过了守城士兵的盘查。
陈遇晚没有再上马,只是牵着缰绳往士兵所说的方位走去,毕竟接连跑了一个多时辰,他也有些耐不住风寒了。
等离了城门的范围,裴瓒立刻跳下了车,紧裹着身上的斗篷,随陈遇晚走在大街上。
今夜月色正好,澄净明亮,如流水般倾泄城中,淌过家家户户。
抬头远望,更有群星伴月,不显得孤单。
只是环顾四周,除了月色之外并不见其他光亮,也静悄悄的没什么声音,仿佛踏入里无人之境,马蹄哒哒地落在石板上,混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更觉得寂静。
裴瓒疑惑:“这不是还没宵禁,怎么家家户户都闭了门?”
“许是天气严寒吧……”
陈遇晚虽这么说,心里却也不敢肯定,甚至比裴瓒还要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的房屋铺子,留意里面的动静。
一间间地瞧过去,不说都是大门紧闭,甚至有的门窗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像是很长时间都没人住了。
裴瓒越发疑惑,随便挑一间合眼缘的店铺,就走了过去。
先是站得远些瞧了一眼,这间店铺跟城中大多数铺面一样,门前檐下没有挂招牌和灯笼,门上也没贴什么招财进宝的对联,只有把生锈的铁锁将门锁住。
他离得略微近近些,才发现门窗上糊的明纸早就千疮百孔,木门之上悬挂的牌匾也有些破败,看起来有些岁月没人打理过了。
最后,他直接趴在门上往里瞧,屋内黑漆漆的,也没什么陈设,原本应该是家裁衣铺子,却并没有瞧见悬挂的布匹和成衣,只剩个孤零零的柜台正对着木门。
“这里像是空了很久的样子。”裴瓒退后半步,抬头瞧着牌匾低声呢喃,然而他一低头,就看到了灰扑扑的双手,更加确定这间裁衣铺子已经很久没人打理过了。
他半阖着眼,快步转向紧邻的铺面。
这次是卖胭脂水粉的。
跟裁衣铺子一样,裴瓒好一顿观察,得出的结论也是相同的。
他不信邪似的接连跑了几家,都是这种情况,屋内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寻常铺面里应有的陈设几乎看不到,最多也就是剩个柜台和凳子,屋外也都挂着把陈旧的锁,木门上的牌匾也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满是灰尘。
甚至有一家,都没有上锁。
裴瓒趴在门外往里面瞧,不经意地碰到门上,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他探着脑袋扫视几眼后,再提着衣摆入内。
然而刚走了没几步,就发现屋里积了层厚厚的灰尘,走一步就留下一个脚印。
“至少空了三五年。”陈遇晚在他之后进屋。
“一间空着也就罢了,这么多间都空着,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裴瓒与身旁的陈遇晚对视一眼,想起了城门外士兵的话。
当时陈遇晚随口编造了位医术高超又心地善良的大夫,虽说这人肯定是不存在的,但那位士兵都没有询问身旁的伙伴,就直接否认。
只可惜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裴瓒回想起那时的场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问着:“守城门的那士兵是不是说,咱们这趟跑空了?”
陈遇晚没跟上他的思维,愣愣地站在原地。
裴瓒继续琢磨:“我还怀疑呢,略有些本事的医者都有妙手仁心的美名,可那士兵没怎么思考就说城中并无这号人物,咱们也许跑空了,奇怪——他怎么就如此笃定呢?如今想想,也许是城中医馆都空了,根本没有大夫。”
被他这么一提醒,陈遇晚顿时通透了,拉着裴瓒的手腕就打算去找,士兵说的那家还开门营业的客栈。
但裴瓒没有立刻离开的打算,甩开他的手,重新张望几眼,问道“世子爷进入寒州也有些日子了,先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陈遇晚沉思片刻后给出答案:“也有过,只是没到十室九空的地步。”
裴瓒:“世子爷当时不怀疑?”
“也许是……我所到那些城镇规模本就不大,而且人烟稀少地处偏僻,本来也没什么人开店,街上虽然冷清,但大都是民宅,我也不好去瞧宅子里到底有没有人。”
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像裴瓒之前遇到的那些村落,其实就是这种情况。
不过那时裴瓒担着巡按的名头,有官府的人刻意伪装,演得村里烟火气十足罢了。
只待他逃出寻芳楼来到了这里,官府不知道他的行踪,自然就原形毕露,让他看见了荒凉无人的城镇。
寒州本就苦寒偏僻,比起京都和别的州,百姓也更少,鲜少会有大规模的村落和城镇,只有靠近了州府所在地,譬如今日所在的城镇,处在前往寒州兵马总督府的必经之路上,规模才略微大些,但是却出现了这种情形。
裴瓒很好奇。
这些店家是何时离开的?
又是什么原因才导致他们抛弃故土和家业?
瞧着地面和柜台上的积灰,这里至少空了三五年,然而这么长的时间,哪怕是毗邻主街,上好的地段都没有人再来租店面,甚至也没什么乞丐流浪汉进来借住。
背后的原因实在令人费解。
裴瓒再度提起衣摆,往门外走去:“走,咱们去客栈那里问问情况。”
他步伐坚定,走得稳稳当当。
身后的陈遇晚也是勉强想明白,二话不说就跟着出去了。
沿着街巷一路向东,两旁的商铺还是空着的居多,但也渐渐地能看出还是有些店铺尚在经营,只是入夜便锁了门。
当他们俩远远地瞥见客栈的灯光时,周围的店铺便不像主街那样十室九空了。
看来城中的店家也没有尽数离开,还是有些留下来的,只不过都放弃了城中心的地方,蜗居在东面。
裴瓒空着手走在前面,站到客栈门前略微停顿片刻,抬头看着牌匾。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虽然这块牌匾比起那些空了的店铺来说,要干净许多,但是却格外地小,甚至牌匾中间还有道裂缝,直接斩断了漆刷的刻字。
“不进去吗?”陈遇晚牵着马问他。
“这就进。”
裴瓒往四周瞧了几眼,发现城东的店铺一眼瞧上去,比起主街那些,似乎都要小一些。
一个个的,跟瓦罐似的挤在细长的街上。
他低头,故意踩了踩不平整的地面,而后才大步迈上台阶,掀开厚重的棉布帘。
客栈里,昏昏暗暗,只是点了几根蜡烛勉强照明,就连柜台里算账的先生也要低着头,伏在柜台上,努力地瞧账本上的字眼。
有客上门,账房先生明显一惊,而后眯着眼从柜台里走出,问道:“客官可是要住店?”
裴瓒也没预料到账房先生的业务如此生疏,听着对方的问候,他随和地笑笑:“您这话说的,都这么晚了,不住店还能做什么?”
陈遇晚紧随其后说道:“两间上房。”
“好好……”账房拿出本簿册,念叨着,“楼客官稍后,这就去打扫。”
眼见着对方要离开,陈遇晚连忙喊住他:“门外有马,劳烦您喂些草料。”
话音刚落,半只脚踏上楼梯的账房又退下来,拿着簿册往门外走着,动作有些慌里慌张,像是忙不过来一样。
裴瓒蹙着眉瞥了陈遇晚一眼,又开口说道:“不如先上几道菜吧,这一路上挨饿受冻,我都快挺不住了。”
他也不是故意要刁难人家,而是看着客栈中除了账房之外,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连打下手的小厮都不在,他实在是想把人叫住问个清楚。
果然,账房闻言走到了桌旁:“客官要些什么吃食?”
裴瓒上下打量对方几眼,发现他朴素的衣衫上不仅有好几处油污,连腰间都挂着块打扫的抹布,再想想方才伏案算账的模样,裴瓒觉得他必定是身兼数职。
裴瓒问道:“你家掌柜呢?”
男人腼腆一笑:“我就是掌柜。”
“那打杂的呢?”
“我也打杂。”
“账房,打杂,掌柜都是你,后厨不会也是你在管吧?”
掌柜这次给出了不同的答案:“那倒不是,只不过最近几日家里孩子有些不适,我那婆娘看顾孩子去了,没来这边。”
裴瓒微微抿唇:“掌柜的真是辛苦。”
他说话委婉,暂时压住了心事,想着该怎么问一问城里奇怪的情况。
但是还没等裴瓒想好说辞,抱剑站在一旁的陈遇晚直接皱着眉头问道:“城里主街上这么多家店面都空了,你家虽然还开着门,却没什么人手,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