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怨侣 幽会vs私会
裴瓒揣着手, 强行压下心里的好奇,一本正经地问:“既然如此,世子爷又为何跟幽明府有瓜葛?莫非是想替盛阳侯一雪前耻?”
沈濯抱起手臂, 对于自己的事只字不提:“那人来自寒州,故乡靠近北境敌国,因为身份不明,皇爷爷并不喜他。”
“所以一路追杀,甚至不惜出兵踏平幽明府?”
“对, 不惜踏平幽明府。”
那人究竟是怎么冒犯了长公主啊, 都能让先帝动怒到那份上。
不是说先帝最是仁善吗。
裴瓒在心底感慨几分:“你还是没说为何非要东珠。”
“我说了, 他来自寒州。”
东珠产自冷江,冷江就在寒州。
冷江的对面是北境敌国, 在整日兵戈相见的交界地带, 就是长公主最爱之人的故乡。
“所以, 你为了得到那男小三的家乡特产!让我用命去求赏?你知不知道,你的皇帝舅舅都想把我弄死啊!”裴瓒破防了,脑海中重新浮现皇帝充满杀意的眼神,他忍不住浑身一震, 然后把这份恐惧发泄在沈濯身上。
他拽着沈濯的领口使劲摇晃,没想到沈濯压根不在意,任他撕扯撒泼。
裴瓒晃累了:“我不信, 虽然你行事毫无逻辑,但是还不至于为了得到几颗破珠子, 就如此大费周章。”
“的确。”沈濯从怀里摸出木匣, 再度看一眼那没什么特色的东珠,眼神莫名有些哀伤,“东珠, 珍贵异常,寻常人不可得,在冷江一带,也被赋予了钟情的独特寓意,大概他当年就借着这几句话骗得我母亲开心,让母亲念念不忘,哪怕直到今日,仍是不肯放下。”
“母亲,舅舅,皇祖母……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都放不下。”
话语中,显而易见的悲戚情绪,实在是很难跟沈濯这个整日嬉皮笑脸的人联系在一起,可这句话又实实在在是从沈濯的嘴里说出来的。
裴瓒瞧着那张满是苦涩的脸,相貌再好也压不住眉眼间的哀怨。
他忍不住开口说道:“那人已经死了,无论是恨他还是爱他,他都回不来,活着的人最多也只能挂念。”
说是放不下,但没办法不放下。
沈濯眼中的落寞过于明显,谁瞧了都不免动容,裴瓒也只是实话实说,长公主殿下的心爱之人早已死在三十万大军的铁蹄之下,甚至抽筋扒皮挫骨扬灰,绝无回来的可能。
所以,裴瓒并不理解他眼中,交织的迷茫与落寞。
依着沈濯的身份,无论是以长公主的角度去追念,还是以盛阳侯的心态去仇视,都没有必要对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念念不忘。
毕竟那是长辈们的前尘往事。
毕竟,那人已经死了。
“小裴大人这是在安慰我吗?”
裴瓒脸上写满了疑惑,但只一眼看穿沈濯伪装出的期待:“我安慰你?就算是安慰,也不是说给你听的。”
“那是说给谁听的,这里除了你我之外,可没有第三人了。”
【别不承认,就是在安慰我。】
裴瓒指着水波荡漾的湖面:“说给水鬼听的。”
沈濯:“赵闻拓可还没来。”
“你……噗!”
裴瓒想义正辞严地教训他,刚板起脸,自己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的沈濯,也没有继续沉浸在那无名的伤怀中,反而是盯着裴瓒笑弯的眉眼,在嘴角重新挂起欢喜的笑意。
“人家现在只是被连带,还没清算呢!你怎么能这么诋毁人家!”裴瓒清了几声嗓子,惺惺地装出一副稳重的刻板老臣模样。
“早晚的事。”
提起那案子最后的审查结果,裴瓒不再嬉戏。
这桩案件由他起手,哪怕后面按照流程由职级更高的人接管审理,但归根结底还是不能免去他在这里面发挥的作用。
裴瓒不可能不在意。
就算在皇宫里懒散了十天半个月,他也一直没放弃打听进展。
裴瓒也不得不承认,设局谋算查案,他在行,但是审讯不行,这种事还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审理的结果也该出来了吧?”
“今早就已经上报给皇舅舅了。”沈濯向四周张望几眼,像是在等什么人,后面的话还没说,就拉起了裴瓒的手,“上船再说。”
裴瓒来不及拒绝,直接被拉进了湖面小船之中。
狭窄的船蓬里挤了两个男人,空间本就不充裕,沈濯还偏偏要挨着坐,害得裴瓒后背抵在湿哒哒的木板,旁边是贴近的沈濯,手脚都舒展不开。
他不满地推搡着身边的人,试图给自己争取些许活动空间。
沈濯倒好,变本加厉地搂紧了他。
“离我远点!”
“嘘!很快就要来人了,可别被瞧出端倪。”
能瞧出什么端倪,顶多是晃动的船身和湖面上迭起的波澜。
裴瓒蹙着眉头问:“你要等的人该不会是赵闻拓吧?”
他清楚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双重监视下,大将军府很难有人能溜出来,但是沈濯频频提及此事,他实在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人会来。
果然,沈濯点了点头。
“今日一早,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你的顶头上司就向皇舅舅汇报了此案。”
“今早?”
虽然裴瓒知道那宫宴不是平白无故邀请他去的,但是也没想到早晨就定了结局。
“半个月,也不算太快,若不是小裴大人雷厉风行,铺好了前面的路,他们不可能审理得那么顺利。”
“打住,说正事。”
裴瓒冷面无情地打断沈濯的夸奖。
沈濯嘴一撇,似是不高兴,却也懂得察言观色,迅速往下说着:“大将军府,谢家,未能幸免,还有其他与此案相关的十一家,查抄的查抄,撤职的撤职,再严重些,流放充军斩首,具体的明日上朝便能知晓了。”
“那谢成玉……”
“皇舅舅说了,将功折罪。”
也就是谢成玉无事,先前给他撤了职,调去大理寺,恐怕他没少出力。
他背后的谢家就不好说了……
往后,没了靠山的谢成玉,也不好说。
裴瓒垂着眼皮,一时胸口有些憋闷,时至今日他可以理解谢成玉的想法,但依旧不支持。
或许是自幼便没有家人在身边,裴瓒既没有体验过被束缚的感觉,也没有得到过来自亲人的关怀,他并不能完全共情谢成玉的感受。
以旁观者的角度去想,谢成玉深明大义,不惜为公灭亲,应该是最正确的那个。
偏偏谢成玉看起来又是那么孤独。
“小裴大人宽慰我,那我也安慰一下小裴大人。”沈濯托着腮,在拥挤的船蓬中想方设法地离他再近些,“你不必替他担心,身在大家族中的孩子,对待亲情要比寻常人淡得多。”
“他们一生下来便是在争抢,地位,金钱,权力,甚至在这些东西面前,没有父子,也没有兄弟。”
就像野兽,在深林中竞争着存活。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我想,谢成玉虽然厌恶,却早已习惯。”
裴瓒依旧低着头,情绪低落:“那你呢?”
沈濯一愣:“我不一样。”
【那些东西生来就不属于我。】
“你不稀罕?”
没人会不想要亲人的关爱,没人不崇拜至高无上的地位,更没人不贪图掌控一切的权力。
说不想——
是因为倾尽所有也得不到。
于是,不如不想。
说到沉重处,裴瓒无缘无故地沉默了。
他身在朝堂,即使时间不久,却早已窥见了吞噬人心的漩涡,只是不想权力的争斗如此骇人,将好生生的人折磨得亲情尽断,生不如死。
裴瓒眼皮微颤,缓缓地舒了口气。
沈濯趁着他闔眼的间隙覆上了他的手:“小裴大人又怕了?”
“少动手动脚!”
“这不叫动手动脚,这叫吃小裴大人的豆腐~”
“你害不害臊?”裴瓒被束着胳膊伸展不开,只能用肩膀顶着沈濯,拒绝他靠近。
“嘘——”沈濯把人压到角落里,船身微微晃动几下后,彻底安静下来,“赵闻拓来了,你就不想知道他会做些什么吗?”
裴瓒又被捂住了嘴,但这次他并没有挣扎,任由沈濯像只大型犬一样把脑袋压在他肩上,而他只顾着从船板的小孔里张望岸上的来人。
大将军府的结局,裴瓒必然是好奇的。
且不说赵闻拓跟谢成玉的那层关系作为诱饵,引着他去八卦,就连原书之中,描写的起于微末的大将军赵闻拓,堪称励志导师的传奇经历,就足够他去研究了。
只可惜在初见赵闻拓时,这人并不像书里那样稳重,反而像个地痞流氓,导致他一度没把这人对号入座。
赵闻拓,日后大周唯一可堪大任的武将。
他倒是要看看,终究是什么样的惨淡低谷期,才会让赵闻拓蜕变得如此彻底。
河岸边,穿着粗布短衫的人,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不用猜都知道是偷偷跑出来的。
沈濯贴着裴瓒的耳边,细声说道:“大将军府被大理寺和都察院联手发难,虽然他们家老三把所有的罪过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可有些证据没来及销毁就被搜走了,舅舅的意思是——念及大将军功勋卓著,不忍严惩。”
“不忍严惩?那陛下要怎么做?”
沈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十四岁以上男子充军,女子收为官奴。”
“这也叫做不忍!”
裴瓒觉得这已经是很严重的惩罚了,何必还要打着不忍的旗号呢!
“小声点。”沈濯提醒道,“大将军府是什么地方,几辈子的人都在军营里,没人敢怠慢他们,家中女眷更是另有亲族帮衬,怎么会真的去当官奴呢?”
如此一来,裴瓒便明白了。
皇帝只罚了大将军府一家,却没有连带亲族一起罚了,尚且给那些依傍着大将军府生存的无辜者留了一条生路。
勉强算是“不忍”。
也算是兑现了当日的鸟雀绿藤之言。
裴瓒连皇帝的圈套都没看出来,更别想左右皇帝的想法了,他无奈地摊开手,继续扒着小孔向外看:“那他今晚到这里来做什么?是要逃跑?看起来不太像……难道说是要见谁?”
“是来见谁吧。”沈濯故意趴在他背后一起瞧。
“谢成玉?”裴瓒琢磨片刻,一扭头,刚好蹭过沈濯的脸,他心里有些别扭,“你离我太近了,起开点。”
“就不,我也要看。”
沈濯强硬从后背抱着裴瓒的腰。
裴瓒不满地挣扎几下,船身立刻就晃动,他没有办法,只能忍受沈濯的动手动脚。
湖面波纹并没有引起岸上那人的注意。
赵闻拓还是维持着刚到湖岸边的状态,满脸焦躁,时不时地向远处眺望,一看就是在等人。
此时的夜色没有来时深沉。
月辉洒落,湖面上仿佛铺了层碎银,随着水波起起伏伏,点点光波,颤动人心。
似乎是瞧见了什么,赵闻拓停住了不安的脚步,在原地站定后向一个方向眺望着。
片刻后,他确定了来人,不顾一切地向那人飞奔而去。
躲在船篷里的两人也看清了。
赵闻拓等的人,不是要在危难时刻挽救大将军府的人物,也不是能为他指点迷津的前辈,而是亲自参与策划这一切,哄骗他,教唆他,再把他推进深渊的谢成玉。
隔着几米远,一道清晰的“站住”,赵闻拓果然就乖乖地停住了脚步。
谢成玉冷着脸,比月辉还要冷清几分。
“我以为你不会见我。”
“你是罪臣,见你是要被问责的。”
处在风口浪尖之上,一举一动都要分外小心,特别是谢成玉本就是戴罪立功,此时见他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
在船篷里偷看的那位就是前车之鉴。
不过这很明显只是谢成玉的说辞。
赵闻拓都敢换了仆从的衣服偷跑出来,那谢成玉以审查官员的身份去跟说几句话,也不是什么问题。
只在于谢成玉想不想罢了。
“你找我,到底要说什么?”时间紧迫,机会难得,谢成玉不想跟他聊些情情爱爱的俗事。
赵闻拓也难得冷静:“我听说,那日在朝堂之上,我父亲与裴瓒争辩之时,是你站出来揭发谢家,提供证据,我还听三弟说,在茶楼私下审讯,也有你的参与……”
“没错,都是我做的。”
“谢成玉,你就这么恨我吗?”
赵闻拓不是不激动不愤怒,而是心里的悲凉胜过所有其他的感情,他本想质问谢成玉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话到嘴边,又被他于心不忍地咽下去。
谢成玉眼中浮现几分迷茫:“我不该恨你?”
“我以为,我们是两厢情愿。”
几句话,又绕道了情字上。
谢成玉略微偏过身,垂头看向一侧,不知道该怎么回避这个问题。
在他心里,也没有那么多的恨。
无论是赵闻拓,还是谢家,他是不满,想要摆脱他们带来的束缚,但是提及恨,还不至于。
从前谢成玉就像金笼里的鸟雀,被世间最好的食物喂养着,饮着甘甜的花露,但是从始至终都没有为他打开笼子。
直到不守礼法的赵闻拓,以近乎强拆的手段将他送出了牢笼。
告诉他:“你本是可以飞的。”
谢成玉的确在赵闻拓的身边见到了“世面”,他不苟同赵闻拓的行事作风,却又实在向往那一处蓝天。
可惜放纵的自由终究会受到约束。
特别是谢成玉这种自小被当做接班人培养的乖孩子,万般无奈之下,谢成玉被送去了学堂,远离京都的同时,也得知他跟赵闻拓再无可能。
那时的赵闻拓可不像今天这样,有机会再到他面前苦苦哀求,而是被打断了腿,尚在昏厥之中,就被送去了边境。
缘分强求不来,谢成玉只能寄托于抱负。
学堂苦读的那几年,有裴瓒作伴,偶尔逗逗小孩,倒也算不上太无聊,只是那时他还没看到谢家的野心,不清楚把自己培养成谦谦君子的家族是怎么样的泥潭。
在外人口中,谢成玉温文尔雅,是世家公子的典范。
在外人心中,他是污泥池里长出的纯白莲花,不谙世事,天真得有些可怜,甚至可以用无知可笑来形容。
谢家把他教导成品行端正的君子,让他知礼明理,让他忠君爱民,但是从没告诉他,谢家拥有的一切,他谢成玉拥有的一切都是搜刮穷苦百姓,欺压无辜读书人得来的。
这让他怎么接受得了。
“你不值得我恨。”
谢成玉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后,声音更加平静。
“我恨的是搅弄风云为虎作伥的奸臣,是欺压百姓打压寒门的氏族,我也恨我势单力薄,无法做庇佑万民的伞。”
“赵闻拓,你有哪一点值得我恨呢?是你薄情寡义,还是你鲜廉寡耻?”
“我……”赵闻拓想为自己辩驳几句,说他当初并非不辞而别,但是谢成玉没给他机会。
谢成玉重重地甩下袖子:“倘若你是为了这些无关紧要地琐事找我,那我也只能告诉你,赵公子保重,有缘再会。”
今天就这么分开,别说有缘再会,下辈子都不一定能见。
赵闻拓一个箭步窜上去,拉住谢成玉的手,尚未开口,谢成玉直接反手一巴掌抽了回去。
清脆的一声,响彻湖面。
第32章 心非 沈濯也学会了睁眼说瞎话
“我说了, 今夜不会让你白来。”沈濯坐在裴瓒的身后,视线被完全挡住,对于外面发生了什么, 是一概不知,只在听见那清脆的声响时,感同身受地摸了摸肿起来的脸颊。
裴瓒赞许:“是没白来。”
就是那巴掌不是他亲自打得,否则能直接把赵闻拓打进水里。
沈濯撑着手,对于岸上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 只端详着裴瓒的侧脸, 从神采奕奕的双眸, 到清秀的脸庞。
记着在杏林宴那日遥遥一望,比起清逸绝尘的探花郎, 和出身名门气派无匹的谢成玉, 裴瓒实在是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呆坐在席上,浑身上下还带着点刚从下州出来的土气,像极了那木匣里黯淡发黄的东珠。
特别在胸前系上红花之后,他不像金榜题名的榜眼, 反而像是压婚轿的福娃娃。
这样普通的人不会吸引到沈濯。
不过,裴瓒怎么会黯淡无光。
他分明是皎皎明月。
一举中第,辞别学堂, 京都里的风土人情打磨掉他身上的青涩气质,如同褪了石壳的翡翠, 内里是水润剔透。
站在朝堂之上, 耀得人移不开眼。
温热的吐息落在裴瓒的耳垂上,起初他还没当回事,兴致勃勃地看着河岸上两人纠缠, 直到不受控制地浑身一颤,他才一肘抵在沈濯胸口,往后推搡几下,试图把人推开。
奈何身后纹丝不动。
他回过头去,沈濯含笑的桃花眼近在咫尺。
裴瓒:“你在这散热呢?”
沈濯先是微微一笑,没什么反应,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立刻按耐不住了。
“我是觉着小裴大人的耳垂圆润玲珑,倒是很适合坠上颗珍珠点缀。”
裴瓒不予理会。
沈濯直接捏住了他的耳垂,细细捻着:“大周没有这种风俗,穿耳的人并不多见,倒是在寒州的一些部族,许多女子都会佩戴耳饰,一步三晃,坠珠碰撞,声如清泉叮咚。”
“你觉得我很像女人吗?”
“小裴大人不似女子,却比少女娇俏。”
裴瓒拍下他的手,盯着他昳丽的容貌,冷笑:“沈妹妹谬赞。”
“小裴哥哥可别谦虚~”
沈濯不依不饶地拿出匣中东珠,在裴瓒耳边比着,御赐的东珠太大,放在裴瓒地耳边并不相称,成色也不如其他珍珠,不过正是如此,才称得裴瓒如珠如玉。
“起开!”
裴瓒再度拍开沈濯时,动静略大了些,船身都开始晃动。
两人还没意识到,岸上人却已经警觉:“谁!”
裴瓒不敢动了,跟鹌鹑似地缩着身子,旁边的沈濯也同样地屏气凝神,大脑飞速运转,想着脱身的办法。
岸上的谢成玉亦是同样的想法。
谢成玉冷眼扫过湖面,只一眼就看出来是何处的动静,他扭头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成玉,成玉!”
“许是水鸟,不该有人的?你再听我说几句……成玉!”赵闻拓扯着谢成玉的袖子死死哀求,早就没了当日大将军府长子长孙的骄傲。
“话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
今日似乎经历了很多,底蕴深厚的家族轰然倒塌,京都城中人人自危,他和赵闻拓也终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一时有些缓不过来是真的,可他谢成玉最擅长的就是自我割舍。
谢成玉微垂着眼:“赵闻拓,我没有话想对你说了。”
【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无论是你日后东山再起,还是就此沉沦,与我再无瓜葛。】
他没有任何犹豫,像是湍湍东流的水,从没想过回头。
也许在开始走这一步之前,他就想过今天,想过落败后该如何面对谢家亲族,如何面对赵闻拓。
幸好谢成玉是个歇斯底里又不择手段的人。
他什么都做得出来,自然对自己、亲人和过去的情情爱爱都没有丝毫心软。
“谢成玉!你到底为什么爱我,是因为大将军府权势滔天,今日一朝落败,你就不爱了吗?”
“还是单纯的因为我打动了你!谢成玉,求求你……”
激将也好,挽留也罢。
所有的话都会散进风里,吹到无关紧要的人那里,却唯独吹不到谢成玉心里。
裴瓒看着谢成玉决绝离去的背影,表情有些沉重。
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讶或是兴奋,也没有谢成玉感到高兴,而是感同身受地落寞着。
最终,他凝视着谢成玉离开的身影,心里忽然一滞,像是打通了什么关窍。
过往,那些他并没有亲身经历的回忆,逐一在脑海中闪回。
“叮——”
“恭喜宿主填补【谢成玉】的人物背景,回溯人物相关记忆中。”
熟悉的系统空间,熟悉的声音。
许久不见系统,乍听到,有种回归现实世界的错觉。
被强制剥夺了几秒身体控制权,裴瓒觉得有些不太舒服,胸口发闷,双眼发晕,脑海中似乎突然多了一段记忆,甚至由于处在系统空间中,他能突兀地感觉到那段记忆的存在——模糊而青涩,却占据了巨大的空间。
那是原主,是裴瓒,在二十多年人生中不可替代的片段。
他撑着额头,强忍过量记忆载入的不适感,问道:“你怎么又突然出现了?”
“当然是因为宿主顺利解锁人物背景啦!”
还是那娇滴滴,像无时无刻都在撒娇的电子音。
这样就算是完成了吗?
裴瓒的心里有些莫名的空落。
他想起之前试图召唤系统但失败的经历,问道:“你出场都这么不固定吗?能不能被召唤?”
“抱歉啦宿主,按照规定,只有解锁重要情节的时候才能短暂出场哦。”
不知道要这个系统有什么用。
系统:“我可以听到哦。”
裴瓒略带尴尬地抿着嘴唇,问出他十分在意的问题:“如果我被这个世界的人察觉到身份异常,我会有什么处罚吗?”
“不会哦,世界依赖宿主运行,如果宿主因为身份暴露选择放弃任务,世界就会停滞,直到下一位宿主到来,当然,这么做的话宿主的任务也就宣告失败。”
任务失败,意味着他回不到现实。
要么重来,要么像无家可归的游魂一样四处飘荡,直到彻底消失。
听得裴瓒心凉:“有别的解决方式吗?”
“宿主可以在选择消除所有人的异常记忆,但是只有一次机会。”
只有一次机会。
裴瓒在心里暗暗记下,现如今只有沈濯对他起了疑心,虽没有怀疑他的身份是否正常,却在惦记他是不是有什么过人的能力,裴瓒也担心往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察觉到他身上的怪异之处。
不过,消除异常记忆的机会只有一次,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用。
“检测到金扳指被除宿主以外的人触碰过,温馨提示,宿主千万要保管好金手指,不要落到他人手中哦~”
裴瓒心里一沉,想着这也是沈濯干的好事。
看来以后一定要跟他保持距离,否则身份暴露是早晚的。
“宿主,相处的时间已经到了,下次再会!”
“等等!”裴瓒突然伸出手,对着虚空挽留,看他的神情,居然比赵闻拓还要诚挚,“真的不能再给一个buff吗!”
“不要贪得无厌哦~”
几道电流音过后,系统彻底消失不见,只是这次裴瓒并没有立刻被送出系统空间,而是在他周身冒出一个个小气泡。
蓝色荧光闪烁,气泡中承载着几段看似熟悉的画面。
裴瓒试图回忆那里面倒映的是何时场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他的手无意间将其戳破,迷蒙的记忆顿时清晰了。
原来回溯的记忆,会以这样的方式融入他的脑海……
“小裴哥哥?”
裴瓒将近一刻钟都保持着同样的动作,无论沈濯怎么对他动手动脚,都毫无反应。
沈濯没见过这种状况,心里有些不安,尝试喊了几声,也没有回应。
“小裴大人?”
“裴言诚。”
“裴瓒!”
沈濯急了,搞不清楚状况,猛地将人一拽,裴瓒地身体软绵绵地倚进他怀里。
他顿时睁大了眼睛,全然没想到裴瓒就在他的面前昏了过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濯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回想方才的场景。
在瞥见谢成玉离开后,裴瓒也莫名沉寂了,一声不吭地倚着船板,脸色有些难看。
他全当裴瓒是在为谢成玉伤神,叽里咕噜地说了好多话,试图开解裴瓒,谁料竟没有任何反应,对方仍旧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过一开始,裴瓒至少还是睁着眼睛的。
直到沈濯开始唤他的名字,半阖的眼皮才彻底紧闭。
出事了!
二话不说,沈濯抱起裴瓒就奔出了船篷。
只见一道黑影从河岸边迅速,用难以分辨地速度往裴宅的方向而去。
秋夜的风泛凉,吹进心里,生出几分寒意。
沈濯却顾不上那么多,豆粒大小的汗珠滚落,一颗颗地打湿衣领,前襟,甚至滴落到裴瓒的脸上,划过脸侧,如同泪水一般。
他一路狂奔,轻功或是不顾形象地奔跑,像进自己宅邸一样进了裴瓒的院子,熟练地把人放到床上,甚至树杈上的裴十七还没看清他怀里裴瓒是怎么样的状态,就听到了吩咐。
“十七!鄂鸿就在京都仁济堂,把他找来!”
肯定是小裴大人出事了!
否则主人不会这么紧张。
裴十七问也不问,无条件地相信沈濯,即刻便翻出了院墙。
鄂鸿,就是幽明府药堂的那位鄂先生。
旁的人给裴瓒医治,沈濯都信不过。
民间大夫医术不够精湛就不用提了,连太医院的那帮人,在他心中也不过是只会研究辟毒丹的蠢材,就算此刻他顶着违抗圣命的风险,出示腰牌把太医院院判请来,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他唯一相信的就是鄂鸿。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没过多久便起身留意窗外有没有动静。
心急如焚这四个字,沈濯也算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他守在床边,掌心贴着对方温凉的脸侧,细细摩挲,就连目光都在描摹裴瓒的眉眼。
“小裴大人。”
你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突然晕过去。
沈濯屏住呼吸,尝试伸出手探一探裴瓒的鼻息,只在手指将要放在鼻尖下时,他蓦然收回了手。
怎么能做这么不吉利的事。
裴瓒吉人天佑,必然不会有事,说不定只是太累了。
明知道裴瓒为了案子连日奔波,又在宫中提心吊胆十多天,他却在出宫的当晚就把人拽出去折腾。
不该,属实不该。
“主人,鄂先生来了!”
一扭头,裴十七直接从窗户跳进屋里,房门口则出现位胡子花白的老头,对方手里提着个硕大的药箱,气喘吁吁的,看起来比裴瓒的情况还糟糕。
瞧见老者,沈濯眼里的担忧立刻消失,只剩下些许的蛛丝马迹尚未褪去,残留在眼尾。
不过他的表情依旧僵硬,脸上半分笑意也没有,是难得的严肃:“鄂先生,麻烦你瞧瞧小裴大人怎么样了?”
鄂鸿喘匀气,提着药箱就要往床边走,路过沈濯时又忍不住提醒了句:“公子眉宇带有惊虑之色,长久如此必伤根本,不管这位大人如何,还请公子保重自身。”
沈濯未置一词,只用眼神催促着他快去看看裴瓒。
鄂鸿也不多劝,直接坐在了床边。
先是拉出裴瓒的手腕,搭了一脉,脉象平和,不像是有什么问题。
紧接着又翻开眼皮,按压了几个穴位。
一番操作下来,裴瓒还是没醒。
连鄂鸿这种经世罕见的神医都无从下手。
甚至还觉得奇怪:“不应该啊,这位大人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也不是中毒,这么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睡着了?”沈濯眯着眼,语气有些许生硬。
“是,脉象平稳,不像是犯了什么急症。”
沈濯不信:“能用针灸将他唤醒吗?”
“可以一试。”
“施针。”
沈濯耐着最后的性子,亲自盯着鄂鸿取出独门的银针,看他将银针用烛火烫了三遍,最后才缓缓悬在穴位之上。
临门一脚,鄂鸿的老毛病犯了:“公子,若用针灸强行唤醒这位大人,万一引得大人惊厥……”
“闭嘴,下针。”
沈濯现在只想裴瓒安然无恙地醒过来,至于可能引发的惊厥,慢慢照料,仔细哄着就是了。
施针过后,裴瓒看起来仍没有要醒的意思,依旧闭着眼,呼吸匀畅地躺在床上。
阴沉的眼神扫过鄂鸿,沈濯什么话都没说,径直越过他坐在床边,捏着裴瓒的指尖微微用力,寻常时候怕不是早就疼得跳起来了,但现在床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
“公子,这位大人只是普通人,您若是失了力气,恐怕会伤到他。”
闻言,沈濯立刻卸了力气。
见着他的表情有些木讷,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鄂鸿出口劝着:“公子说这位大人晕得突然,应该是急症,可是仔细查看,大人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很是健康,依老朽愚见,公子不妨等等,也让我研究研究。”
沈濯要是知道裴瓒并非昏倒,只是在回溯过去几年的记忆,那他不会这么着急。
但他毫不知情,只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十七,你觉得呢?”
裴十七全然没想到沈濯会问到他头上,呆愣了片刻,才生硬地答着:“十七觉得,鄂先生说得在理。”
可惜沈濯并不是要听这个。
他松开了裴瓒的手指,说出的话并没有太多起伏,却冷得让人置身数九寒天:“吩咐人去查,他在宫中吃了什么,用了什么,见过哪些人,有没有对他动过手脚的,都给我查清楚。”
“是!”裴十七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领命离开。
“公子莫要心急,一时心急上火反而对自己不好。”鄂鸿又搭上了裴瓒的手腕,眉宇间凝着疑惑,像是非要搞懂裴瓒这是怎么了。
沈濯嘴硬:“我没有心急。”
他的眼神一寸都不愿移开,眉头也始终没有松过,都恨不得替裴瓒躺在那里了,却还在口是心非。
连活了大半辈子的鄂鸿都酸溜溜的。
“不知这位大人是何身份,竟让公子如此在意?”
鄂鸿不是裴十七那种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更不是赵闻拓那种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的一根筋,他作为长辈,思虑的方方面面总比年轻人要多。
比如现在,他是在沈濯眼中看见了些许情意。
但这份感情的意义很难估量。
或许是在用心珍视,或许是怜惜心腹。
又或许是,暂时装出一副欲生欲死的模样,获得对方信任,骗取对方的真心。
毕竟他家公子一直以来都是这副做派。
不料,沈濯说道:“御史裴瓒,家世清白,灵秀聪敏,可称良人。”
“……”事情有些难办了。
鄂鸿跟沈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大多数时候都是鄂鸿在问,想回答的时候,沈濯便回上几句,不想搭理就一言不发,全然不似面对裴瓒时那般多话。
被问急了,沈濯才不耐烦地说:“先生去软塌休息吧。”
现下也没有旁的办法,沈濯虽有把京都城翻个底朝天的心思,但是如今他过于惹眼,深夜进京出入裴宅已经是十分冒险的举动了,再大张旗鼓地去请御医,绝对会被有心人察觉。
别无他法,唯有等下去。
第33章 悬殊 沈濯不靠谱
深夜寂静, 直到临近天明,院外才有些许声响。
沈濯一抬眼,猛然发觉屋外已然亮起来, 再看向平躺的裴瓒,还是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不对,方才似乎皱了皱眉。
他立刻提起了精神,满眼的小心翼翼。
裴瓒微蹙着眉,喉咙里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闷哼, 不等沈濯听清, 他忽然揉了几下手指, 又翻了个身。
看来鄂鸿说的不假,他身体无碍, 只是睡着了。
而且是在沈濯心急如焚的情况下, 安稳地睡了一夜, 怎么都弄不醒。
“裴瓒?”沈濯小声问了句。
下一秒,裴瓒的手在四周摸索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沈濯语气无奈,又喊了句:“小裴大人。”
裴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扭头回望了一眼,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清醒,眼前也朦胧, 直到沈濯的手搭上他的胳膊,裴瓒的身体才肉眼可见的僵住了。
后背直挺挺的, 看着就相当难受。
沈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他长舒一口气,从身后圈住了裴瓒,声音喑哑低柔:“小裴哥哥昏睡了一夜, 叫我好生担心,还特意请了名医来,没想到,哥哥醒了都不理我。”
记忆回溯结束,无论是脑海还是身体,裴瓒都觉得十分清爽,但是刚醒来,就被这黏腻的一句话搞得浑身不自在。
裴瓒反手推着背后的胸膛:“你能不能从我的床上下去?”
“小裴哥哥好狠的心。”沈濯的语气越发委屈,“我可是担心了一整夜,小裴哥哥非但不解释为何突然昏倒,还如此薄情寡义……”
裴瓒被撒娇似的语气折磨得没脾气。
但是,他还有力气。
“嘭——咚!”
先整个人落地,再后脑勺着地。
踹完人的裴瓒直起身,正气凛然地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说道:“世子爷自重。”
被惊醒的鄂鸿闻声赶来,看着自家公子狼狈地躺在地上,佩服地瞧了裴瓒一眼。
【生龙活虎,一身牛劲,哪里像有病。】
鄂鸿扶人的同时,也不忘了装傻:“秋日天凉,公子莫要躺在地上。”
“先生看我是自己躺的吗?”
沈濯满眼疑惑地瞪着鄂鸿,从后背到大腿都在隐隐作痛,特别是挨了裴瓒一脚的地方,疼得快要抽筋。
他就想不明白了,怎么裴瓒对他总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旁人在裴瓒那里,最差也是以礼相待。
而对他,裴瓒只有在有事相求的时候,才会虚情假意地露个笑脸。
【区别对待,哼。】
裴瓒懒得搭理他,只盯着被惊动的鄂鸿。
先前在幽明府的药堂见过鄂鸿一面,当时并未有过多的接触,只觉得那老头独身一人住在幽明府,必定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现在被沈濯叫来替他诊治,还冠以“名医”的称呼,想来是有些本事的。
裴瓒起身,冠冕堂皇地笑着:“多谢鄂先生连夜赶来。”
他心里清楚,昨夜只是被拽进了系统空间,后面突然“昏迷”也是因为沉浸在记忆回溯之中,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不然,没机会把沈濯送走。
“想来先生也累了,不如早些回去?”
“小裴大人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呢?”
【我才是守了一夜的那个。】
“那你也走?”
裴瓒沉静的视线落到沈濯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衣服看起来皱皱巴巴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他正要再敷衍几句,手上却突然刺痛。
抬起手一瞧,指尖全是青紫。
“哎呦,这可怎么是好!”沈濯心虚,立刻上前攥住了裴瓒的手,“幸亏今日已经让十七告假,小裴大人快好好休息吧,鄂先生,您再来瞧瞧。”
裴瓒心里疑惑,但只看沈濯的表情就知道,绝对跟他脱不了关系。
否则对方也不会满脸的做贼心虚。
由着鄂鸿敷药,他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早已过了上朝的时间,韩苏却没来喊他,想必是又被十七找理由搪塞过去了。
十七这小子,是个不错的孩子。
平日里对他忠心耿耿,无有不从,但内心依旧是向着沈濯的。
裴瓒琢磨片刻,在敷好药粉后,说道:“你先前说,那枚荷包荷包是你的贴身之物,我会想办法寻回来的。”
沈濯站在书桌旁,听到这话时放下了手头的字帖。
裴瓒继续说:“还有你的玉环,世子爷是为着落水一事将玉环送给我赔罪,现如今我也不在乎了,等玉环寻回来,一并送还盛阳侯府。”
“你打算做什么?”
“我是觉得,我——下官与世子爷交情一般,原先也没什么来往,身上带着世子爷的东西,难免惹人非议。”
裴瓒早就有把东西送还的心思,可是盛阳侯府的名头实在好用,先前就拿玉环震慑了赵闻拓,往后若是遇上什么人,照样可以如法炮制。
但是,他现在是有学堂记忆的裴瓒。
记忆里,原主对于谢成玉和赵闻拓的事情并非完全不知晓,只是没有深入了解过。
学堂里的风言风语足以将两人淹没,裴瓒想不听到都难。
这一切的根源,并非既定的事实,而是时不时地从千里之外送到谢成玉手上的,那些本不属于他的物件。
事实本就耐人寻味,偏偏藏着掖着,只露出些蛛丝马迹,难怪让人遐想。
裴瓒可不想经历同样的事情。
特别是他跟沈濯的确毫无瓜葛的情况下。
“还有十七,他是世子爷一手调教的,不适合待在下官这里。”
“裴瓒!”沈濯没控制住情绪,直接喊出声,但是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小裴哥哥这是要跟我断绝来往呀?”
裴瓒不卑不亢地答着:“下官跟世子爷,本就相差悬殊。”
他这句“悬殊”也不知道是在捧谁。
反正沈濯听了不高兴:“小裴大人用完就扔,是不是太薄情了些?”
“你少污蔑我。”
裴瓒一抽手,碰倒了桌上的瓷瓶。
两人这才意识到,吵架的场合不太对劲,这现场还有第三人在。
鄂鸿微微俯身:“公子,我先出去透口气。”
房门被轻手轻脚地合上,屋里的两人却都没有说话,气氛压抑到可怕。
似乎都没有退一步的想法,就干脆这么僵持着。
直到裴瓒等得有些不耐烦,抓了抓头发,像是要开口。
沈濯却抢先说道:“我要走了,即刻动身。”
“还走?”裴瓒语气有些诧异,压根不信他说的话,“第一次,世子爷是被勒令离京历练,可是没几天就出现在京郊观云山。”
“上次幽明府,是世子爷自己说要走,这不是也出现在京都里吗?”
“京都城任由世子爷出入,说什么走不走的。”
裴瓒的言外之意便是,别拿要走这件事诓他,现在已经没用了。
沈濯一盘算,竟觉着他说的在理。
但还是要为自己辩驳几句:“这次不同,我保证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在京都城里了,更不会出现在小裴大人面前了。”
“当真?”裴瓒的态度软了些。
沈濯借坡下驴,立刻走过去,拖了木凳坐在裴瓒面前:“当真,东西寻回来之后便留下吧,小裴哥哥若是想我了,可以随时拿出来瞧瞧。”
“……”裴瓒抿着嘴,“不想。”
“好,不想就不想吧。”沈濯随意笑笑,眼里不再有失落的神色,“不过这位鄂鸿先生,也要留在你的身边。”
“为什么?”
沈濯自然有他的考量。
在他看来,裴瓒突然昏厥的原因还不清楚,指不定是有人害他。
此次运气好,裴瓒安然无恙,往后就说不定了。
毕竟这京都城人多,鱼龙混杂,并非绝对安全。
裴瓒身边只有裴十七一人,如果保护不当受了伤,还是需要个信得过的大夫医治。
而太医院的那群草包是完全靠不住的。
只有鄂鸿才能勉强信任。
沈濯没有解释,瞧一眼外面晴明的天。
再不走的话,街上的人就要变多了。
他本可以磨到傍晚时分,趁着光线昏暗得时候离开,但是再不走,裴瓒怕不是又要想办法所有的东西推脱回来。
沈濯站起身:“小裴大人,来日再会。”
“哎,你等等——”
裴瓒依旧有很多话想问。
幽明府,东珠,甚至是长公主。
许多没弄清楚的事情盘踞在脑海中,覆盖了他的心事。
但是话到嘴边,他又问不出口,只咽了咽口水,表情有些奇怪:“你这次是真的要走?”
“都到这一步了,还不信我?”
“姑且信你。”裴瓒按着木桌,心里莫名开始打鼓,看向站在房门口半个身子都披着晨光的沈濯,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你要去哪,多久回来?”
“去哪?小裴哥哥是要寄信给我吗?”
沈濯攥着袖口里,那张写满了他名字的草纸。
他眼神灼灼地看着裴瓒,期待着从对方口中听到他心里的答案。
只可惜裴瓒静默在原地,没有回应。
沈濯转过身去,语气里染了几分笑意:“那就不要管我去哪,总归在短时间内是不会来打扰你了。”
“不打扰才好,巴不得你走远点呢。”
裴瓒站在屋内,说话时,沈濯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以为沈濯偷偷藏在屋顶,就像上次在幽明府一样,于是故意大声地重复着:“我巴不得你走远点,越远越好!”
但是过了一刻钟,也没有人急不可耐地突然出现。
裴瓒匆匆几步跑出去,站在院子里到处眺望。
风舒云淡,偶尔有鸟雀掠过。
四四方方的院墙隔绝了大多数的视线,除了头顶那方寸的天,他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沈濯真的走了。
裴瓒一时失神,在院里停驻许久。
“少爷?少爷不是身体不适吗?怎么站在院里?”韩苏刚从院外回来,就看见裴瓒站在风口,身上的衣服居然还是昨天那件。
“是有些不适。”裴瓒看向他,语气淡淡的,“我请了位大夫,眼下住在十七屋里,你再替他收拾间屋子吧。”
吩咐完,晨起的秋风吹散了身上的热气。
他觉得有些凉,恍惚地回到屋里。
走了也好。
反而清净。
裴瓒躺在床上,薄被余热未散,渐渐暖了泛冷的四肢。
拉紧帷幔,闭上眼,想着反正也告了假,他再去督察院折腾一趟也无用,不如就老老实实地睡个回笼觉。
这可是难得的假期啊。
还多亏了某些人自作主张……
临走还知道办一件好事,也不枉他忍了这么久。
“裴言诚!”
刚有几分睡意,院里就突然响起一声急冲冲的怒喊,吓得裴瓒睡意全无,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
谢成玉怎么来了!
他今天也没上朝?
哦,他现在都用不着每日上早朝了。
昨天晚上刚偷看人家分手,现在听见谢成玉的声音就心虚。
裴瓒一溜烟滚下床,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连床底都没爬进去,房门就被推开了。
谢成玉背着光站在门口,神情晦暗,单从整个人的气势上来判断,他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是昨夜的缘故吗?
裴瓒不敢猜测。
现如今的他脑海中多了一段记忆。
想起来在学堂做同窗的时候,不被琐事缠身的谢成玉,偶尔也会像现在这样,抛弃谦和君子的做派,因着一点细枝末节的小事啰嗦他。
“归明,你怎么来了……”裴瓒蹲在地上,眼神飘忽。
谢成玉将手里的方盒搁在桌上,“咚”得一声,力道不小,听得裴瓒眼皮颤了颤。
“不是说身体抱恙吗?我瞧你倒是生龙活虎。”
“一时犯懒罢了。”
谢成玉没心思计较他到底是犯懒还是犯困,开门见山地说着:“昨夜为什么出现在湖边?”
“你说什么啊?”裴瓒装傻充愣,站起来就往方盒上摸,撬开一角后,往方盒里瞟了一眼,“这是什么?鸿福楼的糕点,多谢归明记挂着!”
谢成玉却压着方盒盖子,正色道:“昨夜,你为什么跟世子爷在一起?他不是被勒令离京了吗?”
谢成玉并不在乎他跟赵闻拓之间的那点事情被裴瓒知道,但他十分在意裴瓒跟沈濯的关系。
特别是裴瓒入仕不久,便受皇帝器重,眼看着仕途一片大好,实在不该跟盛阳侯府的世子爷牵扯到一起。
“他?我跟他,没什么的。”
裴瓒说的含糊,并非是不愿意把事实告诉谢成玉,只是在裴瓒心里都没弄清楚他跟沈濯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泛泛之交?
还是知己好友?
似乎都不是,但若是说一句没什么交集的陌生人,又对沈濯不太公平。
裴瓒蹙起眉头,不自知地敲着方盒:“我们只是偶遇。”
“在哪偶遇,你的院子里?”
谢成玉一猜一个准。
像沈濯这种“美名在外”的贵公子,才被勒令离京没多久,谢成玉实在想不出是什么样的地方能让他们偶遇。
眼见着裴瓒又悄悄打开了装有糕点的方盒,谢成玉迅速地扣上去。
谢成玉板着脸,神情严肃不容冒犯:“你最好实话实说。”
裴瓒阴阳怪气:“啊~谢大人现如今在大理寺,说话就是不一样了。”
“言诚。”谢成玉语重心长地喊着他的名字,一副有话要说但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模样,“你不应该跟世子爷走得太近,他并非是咱们这种寻常官员该接触的。”
“我知道,皇亲国戚嘛。”
裴瓒跟谢成玉现如今都是七品,都是不入流的微末小官。
谢成玉更是带罪之身,裴瓒虽略强些,平日能在朝堂露脸,但离得沈濯太近,也许会被戴上攀附权贵的帽子。
裴瓒也这么觉得,于就没打算跟沈濯有过多接触,但谢成玉明显比他思虑得更多。
“不是……”谢成玉叹了口气,眼神犹豫,“先前他派那位名叫十七的孩子守在你身边,你说是赔礼道歉,可是现在,他本不应该出现在京都城内,却在半夜与你到湖边私会。”
“什么私会,我们只是见了一面。”
谢成玉看着他狡辩的模样,直接戳破:“昨夜他可是抱着你离开的,我亲眼看见的。”
一口气堵在了裴瓒的嗓子眼,顿时把他憋得满脸绯红。
他怎么能把这茬忘了呢!
今早一睁眼就在床上,居然都没怀疑自己是什么回来的。
裴瓒慌得口不择言:“那你不是也见赵闻拓了。”
“言诚,我跟他不会再有任何可能。”谢成玉望着他,叹了口气,把话题转回来,“我知道如今我深陷泥潭,保住自身已是万幸,在朝中很难再帮到你,你想找些可靠的助力也是人之常情,可是,世子爷他并不可靠。”
谢成玉的话听得他云里雾里的。
虽然裴瓒并没有过借助盛阳侯府势力的想法,但不可否认沈濯的确帮过他,幽明府派人相护,昨夜请医师救治。
甚至,裴瓒觉着那日在朝堂上盛阳侯替他说话,也是沈濯打过招呼的缘故。
怎么到了谢成玉嘴里,沈濯就不可靠了呢?
“你可有听说过,二十年前的一件皇室秘辛?”
“归明,二十年前,我还尚在襁褓。”
谢成玉对他打岔的能力心服口服:“那件事也不知真假,只是听了让人觉得蹊跷。”
“你说得该不会是长公主……”裴瓒猜到一半,觉得光天化日之下议论皇家事实在有些大胆,便起身把门窗关严,之后才压低声音说,“是长公主殿下那位心爱男子被皇室追杀,逃到幽明府的事情吧。”
“那是后话,我要说的,是前情。”
第34章 长公主 母子关系相当不融洽
谢成玉的神情难得如此严肃, 看得裴瓒都跟着正经起来,但是谢成玉接下来说的话,却让裴瓒稳不住了。
“长公主殿下所钟情的男子是敌国细作。”
“什么?细作!”
裴瓒瞬间捂住了嘴。
这话沈濯可是从来没说过啊!
他先前还疑惑, 长公主殿下的心爱之人究竟是犯了什么大错,居然到了被先帝赶尽杀绝的地步,再怎么说也傍上公主了啊!长公主又得宠,但凡求上几句,当不了驸马当男宠也行啊!
没想到居然是细作。
那他确实当不了男宠, 只能去幽明府当男鬼。
“切记, 这只是谣传。”
就算是真的, 也只能当做假的。
谢成玉见他这幅模样,便清楚裴瓒对沈濯一无所知。
在与人深交之前, 居然连那人的底细都不打听清楚, 裴瓒实在是大意。虽说沈濯表面上是备受宠爱的世子爷, 但仍是逃不过这些事的。
不过,裴瓒震惊的不只是那人敌国细作的身份。
他更愤怒沈濯让他去求东珠。
在熟知此事的人面前,东珠就代表了那个男人,代表了皇室的丑闻!
而沈濯却让他去求陛下赏赐, 这不是让他明着挑衅皇室吗!
王八蛋!居然骗他去送人头!
难怪不自己去要呢!
原来你也怕挨骂啊混蛋!
裴瓒气得牙根痒痒,心想今天早上那一脚还是踹轻了,若有机会再见, 非要骂得他狗血淋头!
“言诚,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气愤, 但不管怎么样, 离世子爷远一些。”谢成玉浅浅喝了口泛凉的茶水,压着心里的不安。
裴瓒木讷地点头,长舒几口气, 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恍然想起沈濯的样貌。
第一次见沈濯的时,就觉得对方眉眼深邃不像大周子民的长相,不过他也未曾见过长公主,还想着,万一是长公主略有些异域风情呢。
裴瓒并没有武断地否认沈濯的长相,只将疑惑憋在了心里。
但他后来见过盛阳侯,两人实在不像。
特别是听说长公主多次拒绝盛阳侯示好,在幽明府覆灭之后,才勉强答应。
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大,难免不让人多想。
裴瓒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喘。
想着沈濯那张过度漂亮的脸蛋,再对比盛阳侯,他先前还惋惜盛阳侯一厢情愿,没想到这根本不是一厢情愿能概括的!
“这只是谣传吗?”
“言诚,你只能把这当做谣传。”
裴瓒按在桌面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他极力地控制,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心慌,可是越是如此,身体颤抖得就越厉害,以至于整张桌子都随着他一起抖动。
“你和世子爷……”
裴瓒苦着脸,都快哭出来了:“我知道了这些,不会被灭口吧?”
谢成玉自是清楚不能议论皇家秘事,但是看着裴瓒一副被吓破胆的样子,他也只能宽慰:“言诚,这些事偶有谣传,像风一样怎么也止不住的,只要自身小心谨慎,多多规避着,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可是、可是沈濯那个混蛋,让我替他要了东珠……”
“东珠?”
谢成玉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这东西有什么特殊含义,恍惚了片刻,才记起早在先帝时就禁止了寒州一代产出的所有奇珍异宝,现如今想想应该还是与长公主有关。
谢成玉疑惑:“世子爷要东珠做什么呢?”
裴瓒也不想明白这个问题:“总归是没安好心。”
他想着沈濯提醒的话,要担心长公主。
当时裴瓒还奇怪呢,好端端地又没招惹到对方,担心什么?
好好好,原来如此!
他是没有主动去招惹,可偏偏被某些没心没肺的东西当枪使,仗着在皇帝面前露了脸,就敢在宫宴上讨要东珠。
讨要那代表着皇室丑闻的东珠!
“挨千刀的沈濯,缺心眼的王八蛋!”
裴瓒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现在就去皇帝面前把沈濯干得好事全捅出来。
“别气了,你只记着以后别再跟他有什么来往了,今日听到的这些风言风语,全当没听过,至于东珠……”谢成玉暂时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对策让他逃过一劫,只能打开方盒,将特意挑的糕点摆出来,“先吃点东西吧,都是你喜欢的。”
裴瓒满目忧愁地瞥了眼桌上的酥酪,没什么胃口,只拿着勺子搅了几下,便放下了。
长公主的那些前尘往事的确够刺激,可是一联想到沈濯对他做的那些好事,裴瓒便什么心思都没有了,就连心平气和也做不到。
他叹了口气,正要开口,房门就被敲响。
“少爷,门房说长公主府的遣人前来,请少爷去听戏。”
听到那四个字“长公主府”,裴瓒的心凉了半截,全然没想到麻烦来得这么快。
大早上能听什么戏?
鸿门宴还是十面埋伏!
长公主殿下肯定知道昨夜宫宴发生的事情了,甚至装都不装,都不通过盛阳侯府找他,直接把他这个没分寸的微末小官叫到长公主府。
这是要把他生吞活剐了吧!
他痛苦地闭上眼:“归明,我现在收拾东西,入宫请罪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现状摆在眼前,长公主府的戏他是无论如何也是要听的。
他站在屋内阴影中,抬头看着院墙之上随风而摆的竹叶,与晴明的湛蓝天色。
一声悲叹,似乎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
“微臣,都察院御史裴瓒,拜见元安长公主。”
裴瓒俯在屋外的石阶下。
石阶泛冷,双膝被石子硌得发疼。
长公主请他听戏,屋内的戏腔的确娇柔婉转,能在一阵阵相合的乐声中毫不逊色,引得高座上的女子连连赞许。
但是,在整个长公主府里,所有人也都在瞧裴瓒的好戏。
日近正午,花败柳垂,头顶的日光逐渐刺目,距离裴瓒向长公主行礼问安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受此忽视,裴瓒大可以一走了之。
甚至还可以在明日上朝时告状,参长公主嚣张跋扈,苛待朝臣。
只可惜裴瓒因为那几颗东珠心慌,就算被故意搁在外面冷落刁难,他也说不出半句僭越的话。
一来二去,不仅跪得他双膝疼痛难耐,还跪得他脸色惨白,满眼脆弱惶恐。
他安安分分地跪着,时间长了难免垂头丧气,隐忍着摸了摸膝盖,心里委屈又藏不住事,被守门的侍女轻蔑地瞄了一眼后,眼尾就便开始泛红。
那位侍女顿时有些无措。
任谁也没想到在幽明府中叱咤风云,在朝堂之上直言不讳的小裴大人,竟然在长公主府的院子里偷偷抹眼泪。
这还没怎么磋磨他呢!
【这小裴大人不会想着怎么参咱们公主吧!】
【男人都是小心眼,先让他起来。】
侍女跟身旁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进门。
另一位走下石阶,俯身搭上裴瓒的胳膊,伴着几率清奇的香气,柔声说道:“大人先起来吧。”
裴瓒一愣,对上侍女示好的眼神。
在心里痛骂沈濯的同时,裴瓒忍着疼痛狼狈地站起身,还不忘礼数周全地问着:“不知殿下打算何时召见微臣?”
他话音刚落,禁闭的青棕色雕花檀木门从里侧推开。
只在开门的刹那间,便抬头望了进去。
从缝隙里瞥见一抹雪青色倩影,略带几分清冷,却不失艳丽,好似冰天雪地中的红梅。
对上长公主那不容冒犯的眼神,裴瓒立刻低下了头,谨小慎微地拱手做礼。
“进来吧,让大人久等了。”
声音温婉柔和,没有想象中的端庄肃穆。
不过,还是跟其他的皇亲国戚一样,高高在上,语气中隐隐地透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裴瓒自知是朝臣,不应该跟公主有过多瓜葛,更不应该深入长公主府的内宅,于是他始终低着头,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尽量避免被人抓住把柄。
坐在高位的长公主悄无声息地盯着他看了许久,从身材长相到衣着打扮,审视的眼神如同一捧冰水,把人从头浇到尾。
长时间的端量,难免让人心惊。
直至意识到气氛有些过于压抑,长公主才移开视线,垂眸看着案几上的零散物件——
是裴瓒落在宫中的玉环,荷包,以及一只从未有过印象的旧铃铛。
长公主单手抚着鬓角,眉眼微挑,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铃铛,美眸流转,手指轻轻摇晃几下,略微有些发闷的声音传到裴瓒耳朵里。
裴瓒低着头,余光能勉强瞥见案几上的物件,想起谢成玉说的那些秘事,他在心中为自己捏了把汗。
不过长公主没有立即发作。
应该是还有周旋的余地。
长公主依旧摇着那只有些旧的铃铛,似有若无地笑道:“先前听闻大人奉旨到幽明府查案,不知一路上可还顺利?”
裴瓒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多谢殿下关怀,路上偶有坎坷,但终究不负陛下所托。”
长公主听了,未置一词,只发几个意味不明的气音。
“大人做事果决,却也不失仔细,行止有度,很是妥帖,陛下很放心。”
“多谢殿下夸奖。”
裴瓒以为长公主只是象征性的敷衍几句,没想到对方接着说:“本宫也是。”
瞬间,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裴瓒蓦地抬起了头,满眼的惊讶疑惑,但在看见那张与沈濯有四五分相似的脸后,他心中又莫名沉静,眼前浮现对方的信息。
【姓名:沈熙】
【性别:女】
【年龄:37岁】
【身份:元安长公主】
【武力:20智力:73气质:90】
【体力:65心计:68声望:75】
【评价:暂无】
裴瓒没有恪守本分地低下头去,而是凝视着长公主,在脑海中将她与沈濯放在一起。
果然,亲生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长公主的脸型和沈濯十分相似,都是标致的美人脸。
只是比起沈濯深邃的眉眼,长公主的眉目更加柔和,仿佛隔了缥缈云雾的山水,温婉朦胧却不妖娆。
三十七岁,岁月的确在她脸上留下些许痕迹,似雕似琢,却并没有妨碍长公主的气质,反而平添了几分历久弥新的端庄贵气。
尤其是目光投落时,依旧能让人心尖一颤。
裴瓒提起一口气,眉毛紧蹙,像是很不理解长公主的话是什么意思。
“大人在幽明府,可曾碰见过什么人?”
裴瓒知道她问的是沈濯。
身为沈濯的母亲,长公主难免关心儿子,问几句也是应该的,可是提到幽明府,就绕不开长公主先前的钟情之人,绕不开那个敌国细作。
谁知道长公主现在还记不记挂那人。
反正裴瓒不敢赌,便矢口否认:“不曾。”
“太医院的唐大人前些时候来为本宫诊脉,说是大人不幸中毒,肺腑间犹如烈火燃烧,疼痛难忍,不知毒素可拔除干净了?”
裴瓒听见是唐远告知的,也没太惊讶,老老实实地点头:“早已无碍,多谢殿下。”
“本宫时常听人说起,观云山中满是合欢,花开时节,满山粉红似晚霞,很想去瞧瞧,不过山中偏僻难行还有不少毒物,而太医院除了那一味避毒丹外,也拿不出什么有用的解药,这次多亏了大人,才让太医院得到旁的解药,让本宫有了前往观云山的机会。”
长公主这话说得弯弯绕绕,裴瓒琢磨良久,才听出她的本意。
是在询问他侥幸所得的解药。
裴瓒说道:“那解药是因为微臣中毒后,一时无解,同行的少年侠客斩杀下毒之人才拿到的。”
实情并非如此,但他只能这么说。
“少年侠客?”长公主挑了挑眉,看起来兴致盎然。
“是……”裴瓒的声音低下来,努力回想当日他是怎么敷衍另外几人的。
当时也被赵闻拓套话,裴瓒无奈,只能说裴十七是在从下州回京的路上相识的。
这个理由并不可靠,而且当时就被赵闻拓戳破了,现如今再搬出来用也不行,随便一查就能查清楚,裴瓒当初并不是跟着裴父回京,而是早在几年前,他就只身一人前往学堂了。
“那位侠客,他是……”裴瓒支支吾吾,有些说不上来。
长公主见他如此轻易就露出马脚,也不再试探他,直接说道:“是沈濯给你的吧?”
裴瓒顿时慌了神。
他知道长公主从他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在套他的话,但是没想到,真相竟如此轻易地被挑开了。
长公主竟然还是一副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模样!
“裴瓒。”长公主起身向下走去。
朱钗碰撞,罗裙浮动。
长公主走动起来,并不似寻常大家闺秀那般,要么弱柳扶风,要么端庄得体,她反而风风火火,并不注重仪态。
裴瓒看着长公主逐渐靠近,眼神未有闪躲。
直到听见“哐当”两声,荷包和玉环被用力扔到地上。
他立刻跪在了地上,低着头。
然而那双染了凤仙花指甲的手却掐直接住了裴瓒的脸,迫使他抬头直视愠怒的双眸。
鲜红的指甲与惨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
长公主弯着腰与他对视,声音中带了几丝警告的意味:“本宫并不在意他想在幽明府做什么,但是你得告诉沈濯,无论如何,他也翻不了京都的天。”
骇人的气势吓得裴瓒大气也不敢喘。
胸腔里咚咚的声音充斥大脑,根本无暇思考长公主的话是什么意思。
片刻后,他直接被长公主推开。
“殿下,微臣怎么能告诉世子爷这些话呢?”
长公主眼神讥讽:“怎么?你不能?”
【难不成还怕伤了他的心?】
“不是不能,而是世子爷现如今并不在京都城中,微臣短时间内怕也没有机会与他相见。”裴瓒重新端正姿势,陈述着事实。
他心里虽然好奇这对母子之间有什么龃龉,但他记着谢成玉的提醒,实在不想再掺合进跟沈濯有关的任何一件事中。
【别担心,本宫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听到心声,裴瓒立即感到不妙。
但凡跟“机会”这个词沾边的,就没有一件好事。
只见长公主摇了摇手中铃铛,听了两声响后,随手扔到地板上,继而转过身,背对着裴瓒说道:“沈濯总是妄想本宫眼里能有他,无论是从幽明府那里寻回荷包也好,还是费尽心机地去查过往旧事也罢,总是在一刻不停地折腾,本宫实在厌烦了……”
“不如交给小裴大人?”
“啊?”
裴瓒还以为她会继续说下去,详细地解释为什么明明是亲儿子,却一口一个沈濯叫着,比盛阳侯府的那声“犬子”“逆子”还要生疏。
不料长公主的声音戛然而止,将问题抛给了裴瓒。
交给他?
要他去管教?还是单纯地把话带到?
长公主微微一笑,虔诚的眼神与沈濯有八分相似,其中的戏谑更是如出一辙:“我相信小裴大人总是有办法见他的,甚至,大人不见他,他也会来见大人你的。”
“微臣跟世子爷绝无瓜葛!”
裴瓒说得笃定,只差当场发誓。
“是吗?”长公主完全不信,眼神飘向了角落的玉环和荷包。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第35章 母亲 裴瓒最不能接受的
银铃铛破旧, 雕刻精巧的镂空花纹断了几根,外面的银壳上有几处破损,摇晃时, 声音像是闷重得仿佛石子相互碰撞。
裴瓒躺在藤椅上,反复晃着长公主赏赐给他的铃铛,想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长公主让他告诉沈濯,无论如何都翻不了京都的天。
裴瓒被迫答应了,说是见到沈濯一定会规劝他, 最后, 长公主将这只扔在地板上的破旧铃铛赏给了他。
准确的说, 是随便一踢,把铃铛踢到了裴瓒的面前。
裴瓒不理解。
他觉得长公主似乎有些不太正常。
身为母亲, 为何一直用生硬的语气叫着亲生儿子的大名呢?
连盛阳侯在情急之时, 都以“逆子”称呼, 她这位板上钉钉的亲生母亲,在称呼沈濯的时候,不带有丝毫的舔犊之情,反而声音冷淡, 听起来却像是在称呼陌生人。
他们一直如此吗?
母子关系差到这种地步,是因为对那位敌国细作由爱生恨吗?又因为细作死了,无从寄托恨意, 便转嫁到他们唯一的孩子身上?
如果真是这样,沈濯未免有些太无辜。
秋风吹过院落, 藤椅一摇一晃。
裴瓒双目无神地望着头顶的树枝, 风一吹,泛黄的叶片旋转着飘落。
他早已在心里认定了沈濯并非盛阳侯的血脉。
谁让沈濯长得跟盛阳侯毫无关系呢。
沈濯身材高挑,处在人群之中绝对是鹤立鸡群的存在。略微有些蜷曲的头发就不说了, 至少裴瓒没在盛阳侯和长公主的身上看到过这种特征。
当然,最为特别还是那张脸。
虽然盛阳侯长得也不差,人到中年依旧能算得上俊朗,但是拿他跟沈濯比,就显得有些过于平淡了。
沈濯的长相继承了长公主的一半柔和,放缓了优越骨相带来的冲击感,让沈濯不似来自北境的寒风那般锋利,反而像一阵料峭春寒的凉气,缓慢又细致地摧人心肝。
亦犹如一剂慢性毒药,不知不觉地摄人心魄。
哪怕裴瓒时时刻刻想要远离,想要冷眼相待,但沈濯真正站在他面前时,他所做出的举动,又总会驳斥之前的想法。
可以说裴瓒意志力薄弱。
也可以说裴瓒特别吃沈濯这一套。
无论是面对沈濯眼中拙劣的纯粹,还是偶尔落寞时流露出的真情,裴瓒总是难以抗拒,总会无比清醒地倒戈,而难以苛责沈濯的斑斑劣迹。
纵容、默许,总是多于严辞拒绝。
想到这,裴瓒有些头疼。
谢成玉让他离沈濯远一些,他知道自己心性不坚定,也不打算主动去接触,以为如此就能慢慢消磨掉对方的热心。
但偏偏还有长公主交代给他的事。
让他去告诫沈濯。
虽然不知道长公主是出于什么心思,把这种看似无关紧要实则还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交给他做。
但这都不重要,关键是沈濯早已离了京都,天南海北,任他自由行,谁都联系不上。
就算冒着惹恼谢成玉的风险,再主动去向沈濯传话,他也找不到人啊!
裴瓒烦躁地摇晃着铃铛,发出一连串扰民的声响,终于有人忍无可忍了,从书房里走出来。
裴父拍了拍他的肩:“瓒儿,别摇你那铃铛了,我新得了本字帖,你来看看。”
“父亲,我现在觉着文采学识都无用,就算是中榜入仕,也未必有好前程,甚至连生死福祸也都是旁人的一句话而已。”
裴瓒话里有话,每一个字都直指皇帝那阴沉难测的心思,但他面上又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继续躺着,不为任何事情劳神。
这话说得薄凉无望,裴父却自以为地看出了他的别有用心,于是一巴掌拍在裴瓒后脑勺上:“你就是不想练字吧?”
裴瓒抿着嘴笑了笑,勉强承认。
裴父看他满不在乎的模样,想要说教,还未开口便先叹了口气:“父亲知道你忧心仕途,但这也不是想有就能有的,与其劳心劳神,不如找点别的事情分散心思,也不至于整日瞎捉摸。”
自打裴瓒出宫后,就没上过一次早朝。
包括都察院,也没踏足过。
第一日是因为沈濯替他告假,他不用去。
但是从长公主府离开后,他就见到了宫里的传话太监,说是:“陛下明日不想看见小裴大人。”
如此接连了十几天,日日皇帝都派人来告诉他,不愿意见他,叫他不必上朝。
裴瓒没办法,陛下恼火他,他就更不能冒着风险去对方眼皮子底下晃悠了。
可是就连都察院的章大人,他的顶头上司也天天遣人跟他说,都察院事少清闲,不必日日去,暂且歇几天吧。
事少清闲?
先前裴瓒可是忙得脚不沾地,恨不得一个掰成两个用,现在告诉他清闲了?
那他之前的勤勤恳恳算什么!
算笑话吗?
这分明是要冷落他。
而且是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裴瓒犯了错,说了不该说的话,哪怕他刚刚立功,也要受到惩罚。
起初裴瓒还觉得这惩罚有些儿戏了。
不就是冷暴力吗,可比实实在在地打他一顿板子强多了。
但在过去十天半个月之后,眼见着天气转凉,裴瓒在皇帝那里的地位却没有回温。一天比一天晚到的传话太监,也让裴瓒觉得,他在皇帝那里是被彻底遗忘了。
这还不如打他一顿板子呢!
“父亲,你说我自请去做个县官如何?”当日谢成玉说的话,如今又从他嘴里冒了出来,他还嫌弃对方不求上进,今日才被冷落了几天,就开始妄自菲薄了。
不过裴父却说:“县官也好,造福一方百姓。”
“可是,未免有些太憋屈了吧?”裴瓒到底还是心高气傲,总觉得在京都才能施展他的满腹才华。
裴父摇摇头:“只要我儿康健,做什么都好。”
“哪怕是不做官?”
“哪怕是不做官,守几亩薄田,或者是做个教书先生,无论做什么,都好。”
裴父性情豁达,短短几句话说得裴瓒愈发沉默。
只见他缩着手,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藤椅上。
他的目光落在袖口花纹上,心里莫名酸涩,就连鼻头也不太舒服,仿佛是从未有过的感情霎时间塞满了他的胸腔,让他无所适从。
尝试着接受,却又担心这只是虚幻的泡影。
毕竟这不是属于他的。
这份厚重的父爱属于原来的裴瓒。
裴瓒低着头一言不发,看上去心事满满,直到听见脚步声,他才抬起头来。
“母亲。”
“瓒儿这是怎么了?”
见着裴母前来,裴瓒没有起身,只喊了一声就再度缩回去。
并非是他在家里就不懂礼数了,而是每次他行礼问安,都会被二老嘀咕。
一来二去,他也懒得装懂事。
裴母瞧着他不太高兴,扭头看向了裴父。
【瞧瞧,为着陛下的冷落,又委屈上了。】
【养了二十年,竟不知道你生了个姑娘。】
【那你赶紧去给你姑娘物色夫婿吧!】
“……”
二老当着裴瓒的面眉来眼去,讨论的却是裴瓒这幅委屈巴巴的模样。
“父亲,其实我……”
裴瓒想开口解释几句,但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想着若是解释不好,再被察觉到他能听见旁人心事,可就不好搪塞了。
裴父憋着笑意问他:“瓒儿怎么了?”
“没什么。”
【你看,又不肯说了。】
裴母随和地笑笑,想配合着裴父劝上几句,只是还没开口,门房上的小厮一溜烟跑了进来。
小厮急冲冲地禀报:“宫里来人了!”
“是前几日的公公吗?”
“不是,是位从未见过的大人!”
闻言,裴瓒坐不住了,立刻起身步履匆匆地往正堂走去。
裴宅地方小,从后院到前厅用不了多长时间。
裴瓒大步流星地走着,不消片刻便穿过回廊。
风声过耳,凉意袭来,他也很想耐住性子慢慢走过去,显得不那么心急,可是一想到也许是皇帝遣人送来别的旨意,他就忍不住加快脚步。
绕到前厅,隐约瞧见里面有人在等。
裴瓒快走几步,眉宇间的情急之色都没来得及褪去,直到他看清那人。
居然是明怀文。
裴瓒看见是他,心里不由得紧张,觉得皇帝派他前来绝对是有要事。
“明大人,好久不见。”
听见声音,明怀文转过身来,精致的眉眼一挑,略微停顿片刻,才不咸不淡地说道:“是许久未见,陛下不想见小裴大人,我自然也没机会见了。”
明里暗里,提点着跟皇帝的关系。
裴瓒心知肚明,郑重其事地对着明怀文俯身一拜。
“前些时候被长公主召见,想来小裴大人学到了不少?”
“长公主殿下仁善通达,下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殿下悉心指点,倒也未曾为难我。”裴瓒一瞧明怀文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都不用去听对方的心声,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无非是在讥讽他挨了长公主的骂。
但裴瓒不能发作,无论是当着谁的面,他都只能称赞长公主的好处。
“小裴大人的确是通透了。”
明怀文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随意地翘起二郎腿,后面赶来的裴父裴母看都不看一眼,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想来小裴大人也担得起陛下的厚爱。”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明日是否还愿见到微臣?”
“依旧不愿见你。”
明怀文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语气里还夹带着些许笑意,“明日不见,后日也不见,也许接下来的几个月,陛下都不见你。”
裴瓒被他的话吓到了。
但还好他是会读心的。
脸上的慌张一闪而过,清楚真正的原因后,裴瓒笑道:“我胆子小,明大人就别吓唬我了。”
明怀文挑了挑眉,将手搭在茶盏上轻叩几下。
“督察院御史裴瓒接旨。”
突然来这么一句,也不管明怀文有没有把圣旨拿出来,裴家的三口人,还有侍奉在侧的仆从,顿时都跪下了。
明怀文却依旧在椅子上稳坐,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说完那一句,就将圣旨放在了桌面上。
他仗着皇帝的宠爱,可以随意。
但是裴瓒不行。
裴瓒提醒着:“明大人,这不合规矩。”
“无妨,我不会告诉陛下的。”
既然如此,就不能怪在裴瓒身上。
裴瓒直起身,将圣旨打开,一字一句地看着,看到后面,他的脸色唰得一下变白了。
“小裴大人,还不谢恩?”明怀文故意问道。
“陛下要我去寒州?”
裴瓒险些破音。
他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
圣旨上写的是寒州连年雪灾,百姓叫苦连天,朝廷虽然下拨了赈灾银,但寒州的官员却还是时常上书说灾情严重,银钱不够,为此,指派裴瓒为寒州巡按御史。
巡按,以“代天子巡狩”之名,考察各地。
权力够大,但品级丝毫未动,还是正七品。
而且寒州地处偏僻,处在大周极北,气候更是严寒,每年只有夏日才勉强适合居住,每年的八九月,像京都这些地方,偶尔还能感受到未散的暑气,可寒州却万物凋敝,快要进入冬季。
此番安排,不是明升暗贬。
是一个劲地贬,连平调都算不上。
明怀文说着风凉话:“小裴大人也别心灰意冷,三五月便回来了,到时候免不了加官进爵。”
在查幽明府之前,也有人跟裴瓒说这样的话。
可后来呢!
“三五个月……”裴瓒满脸菜色。
不必三五个月,快的话也就一个月的时间,裴瓒就能被抬回来了。
明怀文瞧着他不仅不谢恩,还有些不满,故意刺激他:“小裴大人是想抗旨不成?”
“微臣不敢。”
裴瓒老老实实地磕头,只是谢恩时,声音微微发颤,像是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
“大事奏裁,小事立断,小裴大人可要好好把握分寸,什么事该奏,什么事该断,就全看小裴大人自己了。”等他谢完恩,明怀文起身走到裴瓒身旁,在他肩上微微一压,俯下身低声说道,“小裴大人保重,千万要一路顺风。”
【我们,京都再会。】
京都再会?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命回来!
裴瓒望着明怀文潇洒离开的背影,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他知道皇帝想磋磨他,为着东珠一事,裴瓒算是把皇帝惹恼了,需要好好地罚他,让他知道什么事能提,什么事不能提。
同时,皇帝也想历练他,好不容易找出来的人,必须得让其成长起来。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去寒州呢?
分明寒州也是不能提地方,还让他去那里,这不是继续惹得所有人不快吗!
“瓒儿,陛下让你去寒州?”裴父起身到裴瓒身旁,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
裴瓒沉默地点点头。
裴母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这可怎么办!寒州路途遥远,这个时节又天寒地冻百物不长,瓒儿,不能再求一求陛下吗!”
“母亲,皇命难违。”
一句话,把裴母的心摔得粉碎。
两行清泪落下,她知道寒州艰苦,心疼裴瓒,不想让他离开。但裴瓒说得没错,皇命难违。
此番非去不可。
裴瓒看着泣不成声的裴母,心里触动。
从未有人替他这样担忧过。
不是利用他,不是做表面功夫,只凭着一颗真心为他落泪,担忧他的未来,更担忧他在路上是否安康,是否吃饱穿暖。
“母亲……”裴瓒动作轻柔地将裴母揽进怀中。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这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这份爱意也是对着原主的,他只不过是偷了别人身份的小丑,借着伪装,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偷到了几丝从未感受过的爱意。
浓烈,温暖,柔和。
貌似是他主动抱紧了母亲,但他也心甘情愿被这份沉甸甸的爱裹挟,沉浸在对方的怀抱里。
“瓒儿,我的瓒儿。”裴母捧着他的脸,含泪的眼眸里倒映着裴瓒。
他一时恍惚,不知道对方喊得是他,还是原来的裴瓒。
又或者两者皆有?
许是因为填补了部分原主的回忆,裴瓒心里萌生出恍惚的错觉——似乎他就是原主,他就是这个世界的裴瓒,那个熟悉的现实世界逐渐变得陌生,甚至慢慢地离他越来越远……
“叮!”
“系统检测到宿主灵魂震颤,请宿主不要过度代入,以防沦陷。”
僵硬的电子提示音自动出现,强行掰正裴瓒的意识,可越是如此,裴瓒的心就越是难受。
像被人拧着一样的疼。
他之前还提醒自己,不要对这个世界的人产生感情,不要产生无所谓的联系,毕竟他终有一天要离开,孑然一身才是最恰当的方法。
现如今呢?
他没有被沈濯绊住心思,也没有因为谢成玉改变什么,却沉浸在这一声声不舍的“瓒儿”里。
分明清楚唤得不是他,却痴心妄想地觉着就是他。
“母亲。”
两滴眼泪同时落在了裴母的手背上,再湿润了裴瓒的手心,直到滴落到地面。
裴瓒鼻尖酸涩,心里苦楚,顶着泛红的眼睛却笑道:“母亲放心,孩儿一定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