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寒州 想也不能想,想也是错!
北风呼啸, 万物凋敝。
一眼望去,苍翠的针叶林被寒霜所笼罩,凛冬无垠, 鸟兽尽藏,车轮碾过雪被,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印,除此之外便再也看不见其他的颜色。
而寻着车辙向南回望,也看不到来时的尽头。
还未到十月, 京都正是凉爽的时节。
远赴寒州的路上, 却已经雪花满天, 冷得让人发颤。
裴瓒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脑袋,一瞬间, 呼啸而过的风吹得他脸颊泛红, 盯着刀刮似的风望一眼阴沉惨淡的天, 似乎很快又要迎来一场风雪。
他接着便缩了回去,将小窗掩好,搓了搓手对着外面喊道:“韩苏,暂且停一停吧。”
天寒地冻, 实在是冷,薄薄的车板根本挡不住外面的寒气,就算是裹着厚重的棉被, 燃着碳炉,裴瓒都被冻得嘴唇乌青, 就更别提一直赶车的韩苏会被冻成什么样。
偏偏离着下一处驿站还有段距离。
不能再走了, 在这么走下去,早晚会出事的。
他的话音落下没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 韩苏跳下车将缰绳拴在路旁的树上,才迅速地钻回到车里。
韩苏一进去,温度又降了几分。
“辛苦你了。”
裴瓒立刻将余热未散的汤婆子塞到韩苏手里,又把棉被盖在了他身上。
没办法,同行的几人中,唯一能充当赶车人身份的就只有韩苏。
裴十七年纪太小,鄂鸿年纪又太大,这一车人老的老小的小,如果不是韩苏去赶车,便只能是裴瓒亲自来。
他没什么主人的架子,自然也是没什么不能做的,甚至在刚出发没几天的时候,裴瓒就主动要求试一试,只不过他实在没这个天赋,走了没有百米远,连车带马一起翻进沟里,废了好大功夫才把东西重新收拾好。
韩苏可不敢让他再试,只能把赶车的活计都揽到自己身上。
“到下个镇子,不如就雇一个车夫吧。”
“少爷,现如今已经进入寒州,再有三五天就到了,别浪费银钱了!”
韩苏已经反对了一路,从刚开始他就一直推脱着,找各种理由不让裴瓒雇车夫,什么路途遥远信不过陌生人,还说浪费钱财用不着,他自己就能胜任。
裴瓒只当他从前在下州节俭惯了,不舍得那些银钱。
殊不知,韩苏也有别的心思。
【少爷未免也太没有戒心了。】
【一个两个,都不知道什么来路。】
【十七也就算了,可那鄂先生,整日在房里捣鼓些乱七八糟的,弄得满院子都是药味……】
裴瓒听着韩苏的心声,沉默不语。
他没有立场指责韩苏的想法,也不能轻而易举地把原因告诉对方。
“哎——”裴瓒叹了口气,愁容满面,“是我连累了你们。”
“公子这是说得什么话!”
“十七并未觉得被大人连累。”
“小裴大人不要这么想。”连鄂鸿都出口安慰。
裴瓒心里也没有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他清楚,自己的过错最多是在幽明府一事上,没有告知皇帝实情,就选择包庇谢成玉,而且皇帝得知后并没有责怪他,更不至于为此把就他送到寒州磋磨。
真正的原因还是在沈濯身上。
如果没有沈濯让他用赏赐换东珠,惹得皇帝和长公主大怒,他说不定还会因为幽明府一案升迁,而不是在这冰天雪地里受冻。
在明怀文到访后的第二天,裴瓒就迫不及待地往宫里递送了请求觐见的牌子,想搏一次机会,试探皇帝的意思,但是还没等到应允,就到他离京的日子了。
那日,城门楼下,风声瑟瑟。
前来相送的人并不多,除了裴家的一干人等,就只有谢成玉,和他的顶头上司——都察院的左都御史,章明忠。
裴瓒没想到,他一个小小的巡按御史,竟会有二品大员来送。
分明在前几天,章明忠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让他没事不要去都察院呢。
知道他受了皇帝的冷落,也明确地表过态,怎么临走还会来送别?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章明忠穿得十分随意,褪了一身官服,仅穿着寻常的青色秋装,浑身上下也没什么象征身份的物件,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像是略识得几个字有几个小钱的普通人。
裴瓒压着心里疑惑,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依着原本的规矩向章明忠道别。
“到了寒州,一切按照陛下的旨意行事。”章明忠对他再三叮嘱。
裴瓒知道肯定是受了陛下的吩咐,才会对他说这些话,却不想章明忠表现得,要比裴瓒所想的更加看重他。
就好像知道背后缘由一样。
“寒州条件艰苦,你不要妄自菲薄,更不必苛待了自己,过些时日还是要回来的。”
章明忠站在他面前,上了年纪,说话时慢条斯理,嘴边的胡子也一颤一颤的,但仍旧不失威严,“当年我初入都察院,也曾被先帝派去过条件艰苦的下州,暑热难耐,蚊虫遍野,受了好一番磋磨,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皮,可在回京之后,才知道那是先帝对我的历练。”
裴瓒听着对方敦厚的声音,得到了些许安慰:“是,下官一定尽职尽责,为陛下分忧,争取早日回到京都。”
“如此想是最好的。”
章明忠没像其他人一样,在城门下看着他离开,而是背着手缓缓向城内轿撵停留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吟,“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道理裴瓒都懂。
只是这未免也太彻骨了。
裴父多方打听,得知寒州气候异常,准备的保暖衣物也格外多,否则裴瓒就真的要像他自己想得那样,不出一个月就得浑身僵冷地被人抬回来。
甚至都用不了一月。
裴瓒都怀疑,他若是只穿秋日里寻常的衣衫,在这寒州夜里待上一夜,估计就凉透了。
他坐在马车里搓着手,骨节处已经微微泛红:“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到?”
“快的话,三天。”
韩苏说完,裹紧衣裳便重新出去赶车。
进入寒州地界就不止三天了。
寒州毗邻北境敌国,地广人稀又气候恶劣。
他们这一路走来,所见的人烟并不多,偶尔看见处小村落,数了数竟只有几户人家,就连成规模的城镇里人口也是少得可怜。
人少,严寒,还有先前的雪灾。
裴瓒以为寒州百姓肯定苦不堪言。
不过进入寒州地界之后,才发现与他所想的不一样。
这里的日子虽然比不上京都,却也没到人人乞食衣不蔽体的地步,至少粮食供应不缺,穿的住的也足够整洁干净。
相较于传闻中条件苛刻的寒州,现实情况已经好太多了。
他们停在村镇上问过几户人家,都说是有县里赈灾的粮食银钱接济,每年才得以渡过寒冬。
裴瓒当然也不会听信一面之词。
但凡是他们经过的地方,都会询问当地百姓,而他们的说法也都大差不差,均是县里或者郡里按照人口发放粮食米面,半月一领,从未有挨饿的时候,偶尔还会有官员地主家的女眷开设粥铺,接济百姓。
裴瓒想起圣旨上所写的,寒州官员时常诉苦,要求划拨赈灾银两。
如果都花费在百姓身上,赈灾银两不够,官员整日上书诉苦也是难免的。就朝廷下拨的那点银子,塞牙缝都不够,恐怕还需要当地官员自己掏腰包填补。
父母官做成这样,也算是尽职尽责。
“不知道有什么好查的……”裴瓒私底下嘀咕几句,看了眼周围三人。
离了京都,没有谢成玉,竟然没有人可以一起吐槽。
他一时有些郁闷,望向了见多识广的鄂鸿:“先生,咱们这一路上,也走过许多村镇,虽说雪灾严重,可是官府救济得也还算及时,不知陛下此番到底是什么意思?”
鄂鸿撂下手中医书,撵着白花花的胡须笑了两声:“凡事不能只看表象。”
“先生的意思是?”
“就像行医诊病前,要先望其色闻其音,再问病症,但有时候病人说得不全或者干脆谎话连篇,所以就得切入深处。”
裴瓒还是不解:“咱们所见的还不算是深处吗?”
在寒州地界内磨叽的三天,都是因为裴瓒放着宽敞的官道不走,非要走连通村镇的小路,而且遇见一处村落就进去逛一逛问一问,当真担起了“天子巡视”的名头,体察民情去了。
可鄂鸿指了指他身上的官袍,语重心长地说道:“大人啊,你穿着这身衣裳,是看不到深处的!”
裴瓒低头,视线落在面料光泽柔顺还绣着暗纹的青色袖口上,想着穿这一身的确很扎眼。
略微有些见识的平头百姓都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就连年幼小儿也会因为他衣着不菲而敬重。
但这不刚好代表了皇帝吗?
代天子巡视民瘼,不穿官袍怎么能算是巡视。
看他满脸疑惑,鄂鸿没心没肺地笑了笑:“想必大人并没有见过京都城以外的官员。”
裴瓒茫然地点点头。
“老朽尚未从医时,也有一番抱负,年少时读了几天书却屡试不第,便拖了关系拜会当地的郡长县令,不料当时也有巡按替皇帝巡视四方。”
鄂鸿回忆着几十年前的往事,当成故事讲给裴瓒听。
“提前了半个多月,在那巡按大人尚未到时,当地官员便上下打点,布置好一切,甚至等巡按一进入当地的地界,就有专门的人员来通气,长官便派人暗地里跟着,等巡按大人一时兴起,想要体察民情时,便派遣几人装作普通百姓前去糊弄,直至对方离开。”
这番话听得裴瓒愣住了。
他见识过京都城中盘根错节权势滔天的世家,却没想象过地方官员欺上瞒下的场景。
裴瓒脸上浮现难以置信的神色,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像是完全没有预料。
“先生怎么不早提醒我?”
“提醒也是无用的,就算不穿这一身官袍,他们也能认得出大人。”鄂鸿继续笑着,完全不把如今的境遇当回事,白眉也一抖一抖的,看起来比裴瓒轻松自在许多,“有些事只靠旁人说是说不明白的,小裴大人不亲身经历一番,怎么知道地方官员与京都官员与众不同的手段呢!”
“那我该怎么办?难不成就这么被他们糊弄过去?”
“既来之则安之,大人不妨好好感受一下寒州的风土人情,看看他们是怎么糊弄您的,也好过不明不白地遭到半路截杀……”
“岂有此理!”
不等鄂鸿笑眯眯地说完,裴瓒“噌”得一下站了起来。
然而——
“咚!!!”
裴瓒站得太急,直愣愣地撞在了马车顶上。
声音太响,一听就知道撞得不轻。
“少爷怎么了?”韩苏着急忙慌地探头询问。
“没事没事……”他一时被撞蒙了,捂着头顶眼前天旋地转,直到被裴十七艰难地搀起来,才龇牙咧嘴地喊疼,但嘴上仍不忘说着,“不受他们的糊弄,便是死路一条吗,简直胆大包天!”
鄂鸿望着气得不行,又一个劲哼哼唧唧无处发泄的裴瓒,表情突然凝住了。
混沌的眼珠慢慢清亮透彻。
像是在裴瓒身上看到了些许不同。
与他几十年前,尚且年少时所看到的昏暗官场不同,裴瓒是灵动鲜活又正气凛然,不与那死气沉沉的官场为伍,反而像一条明艳生动的彩鲤,搅动一潭混沌死水。
【还真是年轻气盛啊……】
【只可惜,从内到外,从上到下,不一直都是如此吗?】
【小裴大人尽力而为就好,就算查不清,也未必有人怪罪,总有人替你担着。】
裴瓒听着他的心声,倒吸一口凉气。
他很想反驳,但又无比清楚错的并不是鄂鸿。
错是鄂鸿这五六十年来的所见所闻,是让鄂鸿“见多识广”的那些人和事。
裴瓒眼神惆怅,瞪着被车外冷风鼓动的帘子,越想越气。
仔细回想着所经过的那些村落,的确有些不对劲。
当时鄂鸿就说,这些地方太干净了。
如若只是常用的器具不全,还勉强可以说是原先的坏掉了,未曾腾出银钱来购置新的,但整个院子里都是干干净净的,没什么生活痕迹,那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但裴瓒没有及时理解鄂鸿的深意,鄂鸿也觉得在外面人多眼杂过于危险,没有刻意点明。
总之,他并没有想到那一层。
没有想过亲眼所见的一切,都有可能是蓄意伪造的。
他托着腮抵在小窗边,马车颠簸,外面风声渐起,隔着厚重的帘子,也能听见冷风呼啸。
一定得想个办法看清实情才行。
就像鄂鸿说的,要切入深处!
可是该怎么办呢……
裴瓒摩挲着下巴,满脸心思,正当一筹莫展之际,车轮突然被石头硌了一下。
他顿时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裴瓒眼神笃定地看向鄂鸿,提了个馊主意:“先生,你说我若是一人独行深入民间去调查,而你们借着我的名义继续前行骗过当地官员,会如何?”
【会死。】
【这想法太不靠谱!】
鄂鸿被噎了一下,刚想劝他,却被裴十七抢先开口。
只见裴十七抱着剑,冷冰冰地说道:“大人会落得何种下场,十七暂且不知,但是如果被主人知道大人在寒州独自前行,我和鄂先生只会难逃一死。”
裴瓒有些尴尬,但又不想作罢:“你不说出去不就行了。”
“不说,主人也会知道。”裴十七放下剑,稚气的小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严肃,“就像大人之前骗我的那些,主人都会知道的。”
骗裴十七的哪些?
骗他的次数太多,裴瓒一时想不起来他说的是哪件事。
瞧着对方气鼓鼓的模样,他心虚地狡辩:“我哪里骗过你!你可别污人清白。”
“玉章!主人根本没和大人提过!”
“哦……”
裴瓒惊呼一声,立刻捂住了嘴。
玉章之事是他从裴十七的心声得知的,先前没有任何人向他提起过。
而沈濯知道玉章调用幽明府暗卫一事,可能是从裴十七那里听说的,也可能是被暗卫告知的,但不管怎么说,沈濯知晓之后竟然没来责问他,反而装得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丝毫没有提及。
对他未免有些太纵容了。
不过,这人猜到他有读心的能力了,肯定不会瞎问瞎想。
有些难搞。
“十七,你看沈濯都知道我所作的事情了,他不是也没说什么吗。”
裴十七转念一想,好像是这样的。
在裴瓒昏迷不醒的那天夜里,沈濯吩咐了他许多事,也问了他许多话。
问完玉章一事之后,沈濯的表情没什么太大变化,就连知道玉章还在他那里,也没有提出要收回去。
只是叮嘱着,有什么事情要先跟鄂鸿商量,不要尽信裴瓒的话。
估计是怕他再被骗。
裴十七义正辞严地强调着:“但是这次,不管大人有没有独自离开,十七都会告诉主人的。”
裴瓒眨眨眼:“想也不能想?”
“想也不能想!”
“好,算你狠。”裴瓒气得咬牙切齿。
这个小告状精!
第37章 劫杀 人鬼情未了
“少爷, 驿站到了!”
临近傍晚,终于赶到驿站。
因着下雪的缘故,天色始终是阴沉沉的, 西天边的大阳落山时的余辉也被厚重的云雾遮掩,只看见一片令人压抑的灰。
韩苏抖落身上的雪,叩响了驿站的大门。
片刻,驿站里的驿丞闻声赶来,检查过文书令牌之后, 主动牵了马绑在后院, 甚至勤快地把车厢内都打扫了一遍。
裴瓒站在廊下看着对方殷勤的动作, 转身又将驿站内打量一番。
院里落了些雪,几人走过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显得有些凌乱, 但周围的陈设器具都是整整齐齐的, 如果不是刚刚被用心打理过,裴瓒都要怀疑那小厮是强迫症了。
这家驿站的面积,也比起先前待过的几家都要大,前前后后有十几个厢房。
不过每间厢房里都未曾点灯, 冷冷清清,瞧着像是没人。
他拽过鄂鸿,指着门板上颜色鲜艳的门联, 低声请教:“先生你瞧,这未免也太新了, 是不是知道咱们要来这里, 故意安排成这样的?”
鄂鸿笑呵呵地说:“大人明白就好。”
【就没必要在人家的院里说出来了。】
“……”裴瓒悄悄捂了下嘴,像是知错就改的学生,“我知道了, 多谢先生提点。”
而后被一阵扑鼻的香气引着,迈进正屋里。
只见角落的土炉上赫然煨着鸡汤,颜色鲜亮的汤水咕噜咕噜地滚着,辅佐着些许蘑菇山珍,看起来滑嫩爽口。
比起宫中宴席上食材珍贵精致非常的菜品,这算不上上等的佳肴,但他们一干人在从风雪里赶路,吃喝都是凑合,看见热气腾腾的酒水饭菜,还未吃进嘴里,身上的寒气就被驱散大半。
裴瓒蹲在火炉边烤手,顺便狐疑地往四周瞧着:“先生,我发现咱们这一路似乎都是这般待遇。”
每到驿站,都是好酒好菜。
而且不管是什么时间到达,不管驿站规模大小,这里面必定没什么人。
就像是单独为他们腾出来的地方。
“大人越发仔细了。”
被提点过的裴瓒就像是突然开了窍,无论是从哪都能找出几分不对劲的。
就连桌上碗碟的布置,清一色的白瓷,裴瓒都觉着是专门配合着他的喜好来的。
为了让他在寒州觉着满意,这些人也算是煞费苦心。
“吃饱穿暖了,不会还有人半夜投怀送抱吧?”
鄂鸿举着筷子,微微一愣,看向了在院里假装打扫的小厮:“大人可以向驿官暗示一下。”
“不了不了。”裴瓒连忙回绝,“他们把这份心思用到别处不好吗?”
“用到别处,可比只糊弄大人一个麻烦得多。”
虽说“尽小者大,慎微者著”,但把真心拆成一瓣一瓣的,分到万民身上,做个备受爱戴的父母官太难。
做个庸庸碌碌,没什么功绩的官又太平淡。
只有做贪官污吏,把心思用到中饱私囊,搜刮民脂民膏的时候,才觉得这官做得好,做得值,才没有辜负数十年的寒窗苦读,才觉得一切的付出都有意义。
鄂鸿吃得油光满面,中途不忘停下来给裴瓒夹一筷子,“快些吃吧,这可是专门给大人准备的。”
裴瓒看着白瓷碗里的鸡肉块,一想到出了驿站的院子,在暗地里可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他顿时就没了胃口,随手把碗推到裴十七眼皮子底下:“十七吃吧,我累了,去睡会。”
他兀自走进雪地里,身影清瘦颓靡。
背后的烟火气虚无缥缈,似乎无法沾染他分毫,旁人的悲哀欢愉更与他无关,整个人看起来孤单落寞,如同独行世间的浪客。
“大人……”裴十七捧着碗,想追过去。
却被旁边的鄂鸿拽住:“大人要做好官,就先得知道贪官如何做,佞臣如何做,得看见酒囊饭袋们是如何欺上瞒下,得清楚衣冠禽兽是如何肆意妄为。”
“看清之后,黯然神伤是难免的,旁人劝不了,要他自己想通……”
流风回雪,纷纷扬扬。
屋外风雪呼啸,厢房里的碳炉烧的正旺,裴瓒只穿着素白里衣也不觉得冷。
他坐在床榻,神情凝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对面的衣架上挂着那身青绿官袍。
烛光窜动,寓意吉祥的暗纹映若隐若现。
裴瓒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最原本的目的只是为了离开这个世界,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一步步地深入,似乎与这个世界产生了更多的联系。
他成为了父母的独子,成为了谢成玉的挚友,也成为陛下器重又气愤的大臣。
他依旧想回到原本的世界,但对于这里发生的种种又做不到视而不见。
表面上是随着剧情的发展,来到下一个目的地,可实际呢?裴瓒自己都快分不清,他来这里的最初原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寒州。
他捏了捏腰间坠着的荷包,清苦的香气四散。
想不明白自己的初心,更搞不懂眼下的事该如何处理,一桩桩一件件的烦心事挤在脑海里,压得他垂头丧气。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雪压得松枝断折。
碳炉依旧烧得热气十足,哪怕窗户开了道小缝,也感受不到泄进屋的寒气,只有些许莹亮的雪光透进来屋里,驱散了昏暗。
裴瓒躺在床上,双眉紧蹙,双手紧紧攥着沈濯的荷包,一瞧就是在梦里也不得安宁。
忽然,他觉得有些热。
特别是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处在意识迷离的梦里,他以为是被褥过于厚重,便想着推开。
推搡几下,没有作用。
他模模糊糊地睁开眼,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压在胸口,他顿时清醒了——
但是睁开眼的瞬间,毛茸茸的白团子消失不见。
这是在寒州,该不会是什么动物吧!
寻常的野生动物也就算了,怕只怕有什么精怪,虽然裴瓒不信鬼神,但若是鬼神找上门,也由不得他不信啊!
裴瓒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方才胸口上的触感并没有完全消失,他敢发誓那绝对不是梦中的场景,而且,仔细闻闻,空气中似乎还有股虚无缥缈的香气,与他荷包中清苦的气味相冲。
他掀开床幔,探头探脑地向外瞧着。
这一幕似乎有些眼熟。
他仿佛已经经历过一次类似的场景,只是脑袋晕晕乎乎的,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
直到他嘀嘀咕咕地回身,床榻上赫然出现位白衣雪肤的女子。
“鬼啊——”
裴瓒噗通一声摔到床下,都来不及细想床上的是人是鬼,就手脚并用地往外跑。
只可惜没跑远,衣角被人从身后拉住。
对方都没用多少力气,看似随意一扯,就轻轻地把裴瓒拽了回去。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裴瓒吓得声音发颤,紧紧捂住双眼,边问边哆哆嗦嗦地往后挪动。
“大人好生薄凉,竟然忘了奴家。”
裴瓒听着她娇滴滴的声音,岔开手指,从缝隙里打量对方。
肤白胜雪,唇红如丹,模样长相虽然不说惊人天人,却也是秀色可餐,特别是对方穿着一身素衣,披着毛茸茸的狐裘大氅,装饰简单,却衬得人越发娇媚。
就是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是成精的狐狸。
“小女子是来报恩的呀,大人怎么说我是鬼怪。”
报恩?
报的什么恩?
只可惜裴瓒并不是志怪小说里痴心妄想的书生,更不记着自己曾经救过什么野生动物。
“你认错人了!韩苏,十七,救命啊——”
女子居高临下地轻笑几声,而后整个人扑上去,使出浑身解数往裴瓒的怀里挤:“大人真聪明,一点都骗不到大人呢,只可惜,他们都被下了药,一时半会是听不见了~”
温热的身躯带着异香,扑了裴瓒满怀。
裴瓒顿时清醒,只是不清楚对方的目的究竟是要毁他清白,还是要借机诬告他。
又或许是,像先前随口一提的那样,引诱他?
管不了那么多了。
猛地把人一推,女子飞出去两三米远。
只听见哐当几声,再睁开眼时,几米开外的衣架刚好压在了女子身上,那件青绿色的官袍则像是网罗妖物的法器,将她罩在地上。
女人蹙着秀眉望向裴瓒,眼神似是嗔怪。
裴瓒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推开门,在冰天雪地里逃命似地跑着,活像是怕被不干净的东西黏上。
顾不上寒冷,他急慌慌地去拍几人的房门。
果然没有一个清醒的,就连全力一脚踹开房门,床上的人也是纹丝不动。
“十七!醒醒!”
裴瓒猛拍裴十七的手臂,可对方没有丝毫醒来的意思。
这样不行!
再不醒就来不及了!
一扭头,从门缝里看见女子从房间里走出,跟提刀的驿丞对视一眼后,直奔裴瓒所在的厢房。
裴瓒急了,本着能捞一个是一个的想法,单手就把平躺的裴十七从床上薅了起来。
可那两人进门的速度太快,他根本没机会跑出去。
眼见着刀刃的银光随着寒气逼近,裴瓒拖着裴十七悄悄躲在房门后。等驿丞进门的一瞬间,裴瓒一个头槌顶上去,把人撞得人仰马翻。
他拖着裴十七一路狂奔,逃到驿站大门外也没有停下来。甚至顾不上分辨方向,就往树木最茂密的林子里跑去。
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根本不敢停下来一步,但就算如此,也还是听到了越来越近,且越来越多的脚步声。
直到沉重的步伐一脚迈进雪窝里,踩断雪被下枯枝,裴瓒一头栽进下陷的坑洞里,摔了个七荤八素。
顿时,浮雪逆飞,剑光如银。
裴瓒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奔走在落雪的夜里,本就忍受着彻骨的冷气,但无论周遭温度有多低,都比不上剑尖抵住他脖颈的瞬间。
寒意直抵心头。
裴瓒抬起头,眼前是对他围追堵截的数十名壮汉,他的脸上没有惊慌,更多的是茫然无措。
果真如鄂鸿说的,不接受他们的糊弄,就要遭到劫杀……
怎么敢如此胆大包天!
他是朝廷指派的巡按御史,他们怎么敢!
裴瓒直视着冷冽的剑光,气得脸色涨红:“我是朝廷命官,奉旨巡视寒州,你们岂敢杀我。”
正对着他的几人听了,彼此对视几眼,轰得一声笑了。笑声讥讽刺耳,像是在把裴瓒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其中,为首的那人还放肆地说道:“大人,我们杀得就是朝廷命官。”
裴瓒不说话,只双眼赤红地瞪着他。
“原本您也不是一定要死的,但凡您安安稳稳地接受了我们的好意,再安安静静地离开寒州,让上面的大人们满意了,哥几个必定一路护送您回京都,可您偏偏不接受啊!”
“好意?”裴瓒一声冷哼,没有半分屈服的意思,“从进入寒州地界开始,你们就一直跟着我了吧?伪造百姓安居乐业,假装官府一心为民,真是辛苦你们的良苦用心啊!”
他今日随口跟鄂鸿提起,晚上就被人摸进厢房,差点上演人妖情未了。
这也算好意?
那裴瓒可真是要骂人了!
“引诱贿赂不成,便要劫杀?”
裴瓒抱着必死的决心抬起了头,纤细的脖颈暴露在剑影之下,只需一瞬,便可割破他的喉管。
他眼里有惧色,但并没有退缩。
“这些话您跟阎王爷说去吧。”
对方话音一落,裴瓒下意识地把脑袋往后缩了缩,可他又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重新伸长了脖子。
他是有些后悔,却又觉得无需畏惧。
裴瓒盯着即将落下的剑光,脑海中充斥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
早知道外面还有这么多人堵着,在房间里就不把那女的甩出去了!
就算被占点便宜也不至于送命啊!
算了,死就死吧!!!
回到现实世界再投胎,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保证下辈再也不瞎吐槽了!
妈妈!到底有没有人喊一句刀下留人啊——
“慢着!!!”
关键时刻,一声娇喝刺入所有人耳朵里。
包括裴瓒。
“居然真的有人喊……”
裴瓒虚着声,轻飘飘地说完这一句,浑身脱力地躺在雪坑里。
里衣被冷汗浸透,飙升的肾上腺素让他几乎感受不到寒冷,但他却没什么力气,像是虚脱一样,始终拽着裴十七的双手也松了下来。
甚至两眼无神,表情呆滞。
“楼主,不是说好暴露了就把人杀了吗?”
还是先前那个女人,迈着曼妙的步伐从众人身旁走过,直到裴瓒面前。
她裹着那身银白狐裘大氅,神情倨傲,自上而下地欣赏着裴瓒的惨状,拿出裴瓒在梦里也紧紧攥着的荷包。
深蓝色的荷包在一片雪白之中分外扎眼。
女人晃了晃:“这是你的东西吗?”
裴瓒吊着眼皮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来人,先砍他一刀。”
“是我的!是我的!”
突然不用死了,裴瓒的怂劲重新占据了脑海,原本还想维持一下扫地的颜面,没想到这女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你的?”女人满眼不信。
【说谎也不打草稿,这里面的药材可是只生长在幽明府……】
裴瓒悄悄按着扳指。
得知女人喊停手下的原因,他的眼神也自信起来:“实不相瞒,这是故人相赠。”
“大人若是再不说快点,就算我的刀不落在大人身上,这天寒地冻的,也要把您冻坏了。”女人瞥了眼旁边的下属,裹着厚重的大氅威胁裴瓒。
偏偏裴瓒还没办法不妥协,只能故作镇定地说:“荷包里的药材你也知道是什么,我就不拐弯抹角的了,赠与我荷包之人,正是拥有狼首玉章,可以调令幽明府暗卫的人物。”
他这么说沈濯也不算错。
不过这荷包并非沈濯赠与,而是直接扔进他嘴里的。
“这位……姑娘,您大可以一剑将我刺死,只是您得想想,是否承受得起幽明府的报复。”裴瓒嚣张地仰着头,气势丝毫不虚对方,只是落在旁人眼里,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感觉。
“大人还真是自信。”
裴瓒又开始睁眼说瞎话:“赠与荷包是什么意思,姑娘应该清楚,您不妨试试,幽明府会不会将您追杀到天涯海角。”
死了个官员,朝廷肯定会派人调查,但是查不清楚便不了了之,幽明府不同,若是真杀了重要的人物,那群疯子绝对会拼尽全力去报复,更何况……
【现如今的幽明府府主就是个疯子。】
【不如暂且先把人关在楼里,若当真如他所说,幽明府必定会派人来救。】
女人略微垂了垂眉眼,对旁边人吩咐着:“将大人请出来。”
“慢着。”裴瓒抬着头,拒绝被请出雪窝,“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千面红。”
这一听就是什么江湖绰号。
裴瓒不再追问,扫过扳指,展现出女人的信息。
【姓名:宋芳华】
【性别:女】
【年龄:26岁】
【身份:寻芳楼楼主】
【武力:55智力:83气质:65】
【体力:68心计:75声望:34】
裴瓒暗自将女人的名字记下,拍了拍身上残雪起身,身在下位气势却不减。
“宋楼主,久闻大名。”
第38章 奢靡 裴瓒:男德男德,very 古德……
千面红听到许久未闻的姓名, 一时有些恍惚。
“宋楼主,果真芳华绝代啊。”
裴瓒故意说得不清不楚,既表明自己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 也表明知道她现如今的身份。
一句话就让千面红愣住了。
【许久未有人这样叫我了。】
【应该是,二十年了吧。】
又是二十年,很巧妙的时间。
刚好跟幽明府覆灭的时间一致。
而这位绰号为千面红的女人,不仅知道荷包里独特产自幽明府的药材,就连年龄, 也符合幽明府被灭时, 侥幸逃离的那些后代。
不会真是从幽明府出去的吧?
裴瓒在心里泛嘀咕, 面上却不露怯,扫过对方手里的刀剑, 身姿挺拔得如同风雪中的翠竹:“楼主要解决我, 却也担心幽明府的报复, 这无妨,我可以到楼主那里小住,为楼主保全,只是我也有个小小请求。”
千面红不是不能直接杀了裴瓒, 她也怀疑对方的身份有假,但是荷包摆在那,也能说得出狼首玉章, 千面红可不能赌。
“大人但说无妨。”
“我身边这些人,必须得平安。”
千面红见他如此懂事, 也干脆爽快一回:“来人, 把这位少侠送回驿站,随行的一干人等,仔细照顾, 不准怠慢。”
话音刚落,便有两人跳进雪窝,将昏迷不醒的裴十七抬了出去。
至于裴瓒,他回绝了对方好意,自己轻松一步迈出去。
他很清楚千面红心里在想什么。
如果的确收到幽明府的消息,千面红也不会为了寒州官员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但是一旦发现裴瓒是骗她的,那就刚好随了她的意,一刀了结。
反正已经闹到了这种地步,裴瓒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出去的,暂且招待几日,等探听到外面的风声,再做打算也不迟。
心里的慌张,裴瓒并没有表现出来。
步履平稳地跟在千面红之后,裹着旁人递过来的斗篷,登上软轿,晃晃悠悠地启程。
他始终瑟缩在轿撵的一角,拉紧斗篷,颤颤巍巍,毛茸茸的狐皮领绕在脖颈一周,只露出被冻得发红的脸。
这一路他什么都没有想。
寒气侵体,脚边碳炉越热裴瓒就觉得越冷。
浑身上下的冷气止不住地往外冒,直到晃动的轿撵停下,才勉强缓过来。
“大人,咱们到了。”
虽说是千面红要挟,让裴瓒不得不来到寻芳楼,但千面红却依旧用那娇柔婉转的声音说话,就像是使出浑身解数才把人请来的一样。
裴瓒掀开轿帘,十几米外,三层高的木质建筑灯火通明。
站在后院门外,抬头遥望二楼。
不知道是哪家的富贵公子高呼一声,大把的金叶子撒向窗外,悠悠飘落,如同数九寒天的雪。
骄奢淫逸,纸醉金迷。
裴瓒粗略估算着路上浪费的时间,一个时辰,按照轿撵的速度,现如今应该是在渠县。
他不知道寻芳楼所在的具体方位,往四周瞧一眼,皆是酒楼瓦舍之类的娱乐场所,纵使不都是在夜间开门赚钱的营生,但附近也看不见寻常人家的院子。
此处应该是城中最为富庶的地段了。
推开后院小门,裴瓒仿佛进入了新世界。
原本站在外面,最多只能看见楼上风光,隐隐约约听见院中声响。
但在开门的一瞬间,金光冲面。
明晃晃的灯笼映着满树珠翠,一时间的华光宝气耀得裴瓒睁不开眼。
随着千面红的步伐在小路上穿梭,裴瓒的视线却始终黏在身旁金灿灿的树枝上,瞧着那质感绝对不是在树枝上涂了层金粉那么简单。
“大人在瞧什么呢?”
千面红察觉到身后缓下来的脚步声,回头问了一句。
看见裴瓒的眼珠都要贴在那些花花草草上了,她解释道,“大人别见怪,寒州冷,不比京都有那些千姿百态的花草,这里常年雪封,除了耐寒的松树外万物不长,只好用金银翡翠制成花草以供观赏了。”
裴瓒听后,瞬间瞪大了眼睛。
这居然是真的金枝玉叶!
千面红看他满眼震惊,故意问道:“怎么京都城里没有吗?”
裴瓒呆愣地摇摇头。
别说京都城了,就算在皇宫里,他也只看过金银珠宝做的盆景而已!
“哈……”千面红轻笑一声,转身从属下手中接过灯笼,提醒了句,“大人小心脚下。”
裴瓒顺着灯光看过去。
才发现,他们脚底下踩的路面竟是宝石铺成的。
一瞬间,裴瓒走路的姿势都有些不对劲了,垫着脚,心里还极度不平衡。
一个不留神,裴瓒摔进了金银堆砌的花草里。
几人见状立刻去扶他,不等起身,裴瓒听见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
“楼主可真是叫人好等啊。”
这声音像是天天在耳边出现的……
不过说话的那人刻意压低着声线,听起来又不太真切。
裴瓒透过金枝的缝隙向声音主人的方向张望——身材高挑,眉眼明艳。
居然是沈濯!
他怎么会在寒州?
裴瓒不动声色地捂住嘴,继续从缝隙里打量拦住去路的沈濯。
月余未见,沈濯清瘦了许多,此刻一袭素衣,站在珠围翠绕的金光里,越发脱俗。
而他更像是不怕冷似的,前襟敞开,露出胸前肌肤。
呸,勾栏做派。
裴瓒在心里暗骂几句,抓着旁边的树枝站起来,故意佝偻着身体缩在寻芳楼的打手背后,不仔细看完全察觉不到。
毫不知情的沈濯,继续挡着去路,对千面红微微一笑:“夜色已深,不知楼主又去哪里寻欢了?”
“我这寻芳楼已是一等一的好去处,何必再去旁的地方。”千面红见惯了风月场,哪里会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在想些什么,“倒是公子您,对我这好去处不满意吗?”
“呵,都是俗物,哪里比得上……”
沈濯微微一顿,眼神扫过千面红身后的若干人等,突然发现了一只紧攥的拳头。
手指细长,皮肤也比旁边人白些。
值得注意的是,那只手上也有个丑得出奇的金扳指。
感觉有些不对劲,沈濯立刻哑了声。
千面红没预料到他突然沉了脸。
只觉得眼前的男人皮相不错,未尝不能浪费时间陪他玩玩。
于是拨弄几下发髻上的绢花,手指抵上对方的前襟,隔着薄薄的衣服,似有若无地划拨几下。
她风情万种地一笑:“比不上谁?又比得上谁?”
“咳咳咳……”好不容易调整角度,看见了躲在旁人身后的裴瓒,沈濯夸张地装起来柔弱,不受风寒似地猛咳。
一边咳,还一边往后躲着把衣服拉好。
“你没事吧?”千面红眼里写满了嫌弃。
“无妨无妨,只是有些不耐寒罢了咳咳咳!”
尚未解释清楚,沈濯就马不停蹄地跑了,头都不回一下。
【莫名其妙。】
千面红在心里嘀咕。
虽被败了兴致,但是身后还有人在,不能不顾。
她抬了手指向一侧的雕花木门:“大人这边请吧。”
裴瓒凝视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直到对方混入人群之中,彻底看不见,他才略微垂眸,大步流星地往楼中走去。
沈濯,你给我等着。
后院景致造价昂贵,屋内亦是如此。
富贵迷人,暖香扑鼻。
万金难买的流光锦被当做随处可见的帷幔,穿着珍珠玛瑙一类的珠宝,直接从三楼垂到地面。在京都城也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倒成了不值一提的破石头,随意地被恩客舞姬当做取乐的玩具。
奢靡,裴瓒想都不敢想的奢靡。
那些官员天天上书说赈灾银不够,可他到寒州之后,看到百姓安居乐业是假的,但秦楼楚馆里的奢侈无度却是真的。
瞧着醉生梦死的男女男男,裴瓒一步一步地踩在楼梯上,他的视线却越发阴沉。
金玉楼中凌霄舞,草木深处皆白骨,倘若眼前这些富家公子们的骄奢生活,都底层百姓的生命换来的,那裴瓒也不得不考虑一下“代天子巡狩,先斩后奏”了。
“哼……”
裴瓒将这一幕幕都烙印在脑海中,转身踏上了三楼。
千面红引着他走到最深处,推开一间装潢雅致的房间,说道:“大人暂且在此小住。”
【等查清了你的身份,再收拾你。】
裴瓒板着脸没有回应,径直走进去。
屋内的陈设很是素雅,不同于楼下的浮华,整间屋子的格调更像是文人墨客的书房,连墙上的挂画都是与众不同的墨竹。
不过,从梳妆台上的首饰来看,很明显这是一位女子的房间。
裴瓒瞥见小桌上的胭脂水粉,刚要说他不适合住在这里,门外的千面红就对着他微微一拜。
接着,房门从外面反锁。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裴瓒迅速扑到门边。
“大人别急,奴家这楼里人多眼杂,保不齐就有人留意到大人了,奴家也是为大人着想。”
这话说的,意有所指。
来的路上除了沈濯,并没有谁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到他们身上。
而沈濯落荒而逃时的表情,也实实在在地表明了他看见了什么,不得已才夹着尾巴溜走。
千面红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来了。
虽然不清楚这俩人的关系,但是以防万一,她必须要把裴瓒单独关起来,否则倒霉的只能是她自己。
裴瓒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他不担心对方会苛待自己,而是在想,沈濯出现在这,便可以尝试着向他求救。
只是自己被单独关押,想要联系上对方恐怕就有些难度了。
况且,瞧他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都不想说他!
“在京都惹了一堆烂摊子,却不远千里跑到寒州来花天酒地,真有你的啊沈濯。”
裴瓒嘀咕几句,愤愤不平地坐到床榻上。
他正想着该怎么利用沈濯把自己救出去,还没想出正经的办法,就听见“咚咚”几声,窗户被敲响了。
这可是三楼啊!
沈濯这也能爬上来?
裴瓒连忙起身,小跑到窗边,迅速打开了窗户。
瞧一眼,并没有人挂在窗外。
正要疑心自己听错的时候,一道素色身影从楼顶落下,越过窗子直接跳进屋里。
甚至,直愣愣地撞到裴瓒身上,把人撞得往后踉跄几步,眼见着就要摔倒在地,沈濯手疾眼快地勾住了他的狐裘领子,把人扯了回来。
远在寒州也能见到裴瓒,沈濯眼里地喜色藏都藏不住:“小裴大人,又见面了。”
不料裴瓒没他那么好的心情,憋着满肚子火气,一把推开他。
见什么面!
一见到沈濯那张脸他就来气。
三番两次地坑他,出了事就跑,把他撇在京都受尽冷眼,沈濯倒好,在寒州花天酒地。
【生气了?这生得什么气?】
沈濯眨着眼,满脸单纯地凑上去,完全没有预感到危机,还不知死活地勾了勾裴瓒的下巴:“谁又招惹咱们小裴大人了?”
“滚!”
裴瓒也忘了有事相求,掐着腰,只顾着骂人。
他使出全力推了沈濯一把,直把人推到墙上,不等对方做出任何反应,又猛得扯住沈濯的前襟,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在寒州殚精竭虑,你倒好,在这里醉生梦死?过得很快活啊,世子爷!”
“你听我解释……”沈濯被撞得大脑发蒙。
“解释个屁!赶紧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沈濯在盛怒的裴瓒手里,就像个毫无还手之力地小鸡崽,那一身武功也都没了用武之地。
好不容易躲过裴瓒的迎面一拳,就被推搡到窗边。
见他这次是真的气急了,再不有所动作,沈濯免不了要吃苦头。
只见沈濯扒着窗檐向上一翻,轻巧得如同雨燕,瞬间就落到了裴瓒身后。
而他也没有就此停下来,反扣住裴瓒的手,把人往床榻上轻轻一压,从身后贴着裴瓒的耳根问道:“冰天雪地,小裴大人的狐裘大氅底下怎么只穿了里衣,说我过得快活,大人可是有寻芳楼楼主亲自接送呢~”
他拈酸蘸醋地语气听得人格外不舒服。
特别是受尽委屈的裴瓒,一听这话,立刻炸了锅。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不知羞耻!”
“我的确不知羞耻。”沈濯认命地接下这盆脏水,而后扣着他的手,摸向了自己的胸口,“小裴大人认识我这么久,还不清楚吗?”
指尖触碰到光滑的皮肤,攫取着些许温热,一瞬间,胸腔之中的跳动都分外有力。
裴瓒的脸顿时绯红一片,可偏偏这人应了他的话,压根没有半分羞耻心,掐着他的手腕从上到下,一寸也没放过。
“沈!濯!”
“嘶啊——”
找准机会,揪住了某处凸起,猛得一拧,立刻疼得沈濯缩在地上打颤。
“小裴大人,你真是心狠手辣!”
“你活该!”
没了钳制,裴瓒站起身,对着沈濯的小腿就要开踹。
可惜沈濯只是演出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逗他,瞧他动了真格,反手抓住了裴瓒的靴子。
蓦地一拽,裴瓒应声倒地。
沈濯扑过去,护着裴瓒的后脑勺:“小裴大人一见我就是喊打喊杀,没有半分想念,真让人难过。”
“想你?那还不如把心思喂狗!”
裴瓒与身上人垂落的眼神相对,胸中火气依旧难平。
只是看着对方清瘦的脸颊,一看就是在寒州吃了不少苦头,眉宇间都染上了风霜。
另外想起长公主的那些话,裴瓒莫名沉默了。
气归气,胸中也隐隐生出几分揪心。
回想起沈濯落寞的身影,他很清楚眼前的这人,不仅没有那份常年伪装出的率性纯粹,反而孤僻执拗,甚至有几分阴沉。
裴瓒沉了气,抽动被紧扣的手腕:“放开我。”
“不要。”沈濯一口回绝,继续问道,“小裴大人有没有记挂我?”
他本没有期待能从裴瓒嘴里得到肯定的答案,只是借此机会袒露他在寒州时,梦中常出现的佳人倩影。
但是,裴瓒坦率地点了点头。
“有。”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让沈濯忘记了接下来的说辞。
眼见着沈濯的眼里被惊讶的喜色填满,连嘴角都忍不住上扬,裴瓒又语气平淡地补充了句:“我有记挂你。”
“真、真的?”沈濯满脸春色,紧张又期待。
“我骗你做什么?”
裴瓒扭扭手,果然轻而易举地抽了出来,紧接着他便捧住了沈濯的脸,与对方肌肤相抵,眼神缠绵又隐忍,双手慢慢地从颌骨滑到耳垂,最后轻捏耳尖。
然后——
“你个没心没肺的小王八蛋!要不是你,我能被长公主骂了一通,还被陛下冷落!还记挂你,我呸!我记挂着你早就被野狼野狗吃了的心肝!”
“疼疼疼!错了错了!”
沈濯连忙求饶,可直到两只耳朵被扯得充血肿胀,摸着都发烫,裴瓒才彻底松开了手。
【我就知道,属你的心思最毒!】
“对,就我的心思最毒,早晚一天毒死你,混蛋。”
反正读心的事情已被沈濯猜到一二,他也不装了,直截了当地把沈濯的心里话摆到明面上。
沈濯半跪在一旁,搂住了裴瓒的腰身:“错了,小裴哥哥我再也不敢了,原谅我吧。”
态度低软,像是撒娇。
裴瓒最受不了这套,摆摆手让他住嘴。
沈濯继续说道:“小裴哥哥说说,母亲是如何为难你的。”
第39章 名声 不在乎名声,但在乎名分……
寻芳楼夜间喧闹, 他们也不怕被谁听见。
闹过一通后,裴瓒解了狐皮大氅坐在床边。
屋里燃着四个火盆,开着窗也感受不到外面的寒气, 在沈濯面前,他更觉得没什么可避讳的,便只穿了里衣。
提起长公主,沈濯立刻来了兴致,精致的桃花眼微微发亮, 说不出的神采奕奕。
反而是裴瓒抿着嘴唇, 瞧起来有些低落。
“你倒是很关心长公主。”
“我是关心小裴大人。”
沈濯摇晃着步伐, 搬来矮小的脚凳,没有丝毫嫌弃就坐了上去, 还双手托着脑袋等裴瓒说下去, 一副很期待的模样。
虽觉得沈濯油嘴滑舌, 但不管沈濯心中到底在意谁,眼里的那份期待总不会是假的。
裴瓒就想不明白了。
真的会有人对亲生的孩子如此冷漠吗。
更何况,沈濯不是她与最心爱的男人所生的吗。
为何会恨到如此地步。
关于那位敌国细作,现如今的长公主到底是怎么想的……
对细作由爱生恨?
对沈濯恶其余胥?
可是, 那个男人已经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把未尽的感情转嫁到无辜的孩子身上, 不应该让后代承担前人的过错。
裴瓒一时无法理解。
撞上沈濯如炬的双眸,感觉到对方的期待, 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甚至不由自主地开始躲避对方的视线。
蓦地,沈濯像是意识到什么,眼中神采黯淡, 如同一片被风吹散的云,最后沉着声问了句:“母亲是不是对你说了很重的话?”
“倒也不算。”裴瓒微微偏头,遮掩的想法过于明显。
“那就是对我说的。”
沈濯的表情逐渐阴沉,眉眼间的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语气落寞又笃定,像是早就知道自己在长公主心里的地位,也知道自己不会在长公主那里得到任何正面的评价。
只是沈濯表现得越是冷静沉稳,裴瓒就越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裴瓒的手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直到手指骨节发白,也依旧举棋不定,还没有考虑清楚到底要不要安慰他。
没等他迈过心里的那道坎,沈濯先一步爬伏在他的双膝上。
脸向下埋着,看不到表情。
随后的几声吸气,更是彻底打乱了裴瓒的思路。
要怎么做,才能把事实伪装得不那么残忍,让沈濯可以接受呢。
裴瓒的手悬在沈濯的头顶上,看着对方离了京都后越发蜷曲的发尾,慢慢地将手搭上去,温热的掌心捋着发丝。
裴瓒尽量柔和地说:“你倒也不必这么难过。”
“她说了什么?”沈濯声音沉闷。
“殿下说……”
手掌慢慢滑到沈濯背上,缠了几缕发丝,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似乎变得有些凝滞,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
“长公主让我告诉你,无论如何,都翻不了京都的天。”
裴瓒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别的话能替换含义,又表达得委婉些,便干脆一模一样地转达。
沈濯听了,果然趴在他膝盖上一蹶不振。
表面苦楚,藏在身下的手却不着痕迹地穿过裴瓒的腰身,像蟒蛇一般慢慢将人缠紧,不断挤压裴瓒的呼吸空间。
裴瓒还没有察觉到,单纯地拂过沈濯的后颈,手指抵在下颌,拖起了对方的脸,言辞恳切:“你不要多想,她毕竟是你的母亲,这么说,也许是为了你好。”
“嗯。”沈濯什么都没听进去,却沉声应下。
绕到身后的手慢慢挑开衣摆,指尖摸到了裴瓒腰侧。
裴瓒顿时警觉:“你要做什么!”
想推开沈濯,却才发现自己被抱得紧紧的,动也动不了。
再看沈濯脸上哪有半分失落的神态,反而留恋着指尖的温度,得意得很:“小裴哥哥,当真很贴心呢。”
“你骗我?你根本一点都不难过!”
“难过?小裴哥哥怎么会这么想?我听过很多这样的话,怎么可能因为一两句就难过呢。”
沈濯放肆地笑着,早已习惯那些诛心的话,更不会因为长公主说了什么就影响到心情。
虽然他依旧会介怀,但裴瓒的手落在他的头顶,温柔地抚慰他心里的不忿,自以为是的释怀,在那一刻化为真实。
长公主的话,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数十年都是如此,再将其放在心上,那就是对自己的不公平了。
反倒是裴瓒,还真以为沈濯伏在膝头,是因为心灰意冷。
“你骗我!”裴瓒恼羞成怒地喊着。
沈濯狡辩:“小裴哥哥骗我的时候多了去了。”
“那能一样吗!”
裴瓒觉得自己那是事出有因,才合理运用语言艺术规避风险,沈濯就不同了,沈濯是赤裸裸的诈骗!
根本不能放在一起比较!
“怎么不一样?”沈濯见他是真急了,慢慢卸了力气,而后才若有所思地说道,“裴言诚,说话可是一点儿都不诚呢。”
被不留余力地戳破,裴瓒面上有些挂不住。
他想起在学堂时,谢成玉为原主取的这个字,似乎也是在笑话原主说话不诚恳。
没想到今日又原封不动地落到了他身上。
记起桩桩件件言行不一的事,裴瓒尴尬地躲开沈濯的视线,起身正对着一旁的衣柜,理直气壮地说:“不诚又怎么样?我也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逮着一个人坑!”
“好,是我错了。”沈濯从善如流地道歉。
踱步到裴瓒身后,沈濯瞥见他腰间的荷包,再度解释着,“我没想到母亲会跟你说这样的话,我以为她只误会我们的关系,明里暗里提点你几句就算了,不想——”
“不想什么?”
“不想她误会得如此深。”
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瓒转过身去,眼神疑惑。
对上沈濯调笑的眼神,他忽然想到,长公主放着那么多与沈濯相熟的人不用,怎么偏偏要让他带话呢。
肯定不是信任他的能力,而是信任他在沈濯那里的分量。
“你玷污我的名声!”
“我真冤枉,分明是小裴大人没把东西收好。”
沈濯指指他绑在衣带上的荷包,强行把所有责任都推到那上面。
先前裴瓒自己也对千面红说,荷包代表着什么意思,如今那句话就像一道回旋镖,扎进了他自己的心里。
悔啊!悔不当初!
果然沈濯的东西就应该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只是,他跟沈濯的事情,是从荷包和玉环这两件东西中就能看出来的吗?
若是如此,长公主未免也太武断了。
说不定,就像当初得知在谢成玉和赵闻拓的私事一样,背后少不了沈濯的推波助澜!
“小裴大人也别太气愤。”沈濯偷偷捏着裴瓒的指尖,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光明正大地攥进手心,“无论我与母亲的关系如何,都不会波及到你的。”
这话听着耳熟。
在幽明府,在京都,他都听过类似的。
之前的事没伤到他,却也让他深陷淤泥无法自拔。
而现如今,他已经半只脚踏进了皇城的算计里,不管愿不愿意,都难以抽身。
为今之计,倒是只有依傍沈濯。
裴瓒眼珠一转,精明地问道:“我是该信世子爷势力通天,还是该信幽明府主只手遮天?”
“知道了?”沈濯丝毫不意外。
【知道就知道吧,早晚要跟你坦白的。】
裴瓒也不藏着掖着:“你来到寒州,来这寻芳楼,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不过这寻芳楼的主人分明很清楚幽明府的情况,但是见了你却又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一想就是你刻意隐瞒。”
“小裴大人真聪明。”
“你来这里,总不能是真的寻欢作乐吧?”
裴瓒觉得沈濯还没荒唐到这种地步,不然也不会在京都城这么多年,都没传出盛阳侯府世子贪恋美色的传闻啊。
“说对了。”
“啊?”
沈濯慢慢逼近:“我在等小裴大人出台,那日沈某必定捧场。”
“你胡说什么!”
裴瓒的手就像一阵风,出人意料地往人脸上扇。
幸亏沈濯躲得及时,否则又要肿半天了。
“这间屋子之前住的可是花魁娘子,寻常人可没资格进来。”
“什么?”裴瓒再次打量四周。
难怪有那么多女子首饰,还以为是千面红安排错了房间。
没想到,居然直接让他住花魁的屋子。
这未免有些太草率了!
裴瓒面露难色,站在原地,显得手足无措:“那位娘子呢?”
“死了,也没多久,最近的事。”
沈濯语气淡定到让裴瓒震惊。
这几个字居然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口。
而且,花魁娘子刚死没多久,就让他住进来,这是什么意思?
压压邪气吗。
沈濯看他神色有些慌张,忍不住笑道:“不管小裴大人是因为什么缘由住进来,这不是刚好补了空缺吗,来日做个花魁倒也不错。”
沈濯的话倒是提醒裴瓒了。
他拿着荷包作证据,骗了千面红几日期限。
若是时间一到,幽明府根本不关心他这个人的死活,那千面红必然不会放过他。
至于结果,大概是跟这花魁娘子一样……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他还不想死啊!
“你得救我!”裴瓒直接按住了沈濯的肩膀,语气不容拒绝。
非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说这样的话。
沈濯也很清楚,瞬间便收敛了笑意,郑重其事地问:“你惹了什么麻烦?”
事情牵涉太多,裴瓒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犹豫片刻,裴瓒把进入寒州以来发生的事情跟沈濯一五一十地讲着,路上的天寒地冻,官员伪造的安居乐业,特别是千面红在驿站现身,又追杀他的事情。
“千面红本名叫宋芳华,认得你这荷包里独属于幽明府的药材,所以我猜她可能是从幽明府离开的。”
“宋芳华吗……”沈濯暗暗记下这个名字,见裴瓒停住,又催得他继续说下去,“然后呢?”
“然后……”裴瓒垂着眼,摩挲双手,犹犹豫豫地说,“为了震慑她,我说,我跟幽明府的主人有点关系。”
沈濯意味深长地笑了:“有什么关系?”
“就是,嗯、不清不楚的关系。”
对着当事人亲口说出这些话,裴瓒还真有些难堪。
沈濯却一副听不懂的模样,故意贴近了,歪着头问:“什么意思啊,哪些关系不清不楚?耳鬓厮磨,床榻缠绵的关系吗?
“嘘——”
裴瓒连忙叫停,“说这些话,你害不害臊!”
“这里可是青楼。”沈濯提醒着,往前凑了分毫,温热的呼吸像羽毛,轻轻扰着裴瓒的耳垂。
【我就算这么做也没什么。】
【你拒绝不了。】
裴瓒猛地抬头,对上沈濯晦暗却深刻的眼神。
刹那间,仿佛一道轰鸣的雷落进心里,劈得他魂不守舍六神无主,一时都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呆愣地站在原地,眼里满是诧异。
沈濯想对他干什么!
裴瓒瞪着眼,默默地捂住了胸口。
沈濯瞧见他吓呆的眼神,蹭蹭裴瓒脸颊,哄着说:“我逗你玩呢,继续说。”
裴瓒喘了几口粗气,脸色由白转红,蹙着眉头断断续续地开口:“她暂且信了。”
“把你带回寻芳楼,如果没有得到幽明府的答复,那她就会对你下手了。”
裴瓒神情恍惚:“应该是这样。”
如果幽明府没有给千面红一个确切的答复,那裴瓒的结局,不知道是会被打断手脚扔到冰天雪地里,任他自生自灭,还是会直接给他个痛快。
大概率是前者。
毕竟,千面红也不像是会容忍被骗的人。
在裴瓒满面愁容的时候,沈濯直接给了他答案。
“她也许会逼着你接客。”
“滚!”
裴瓒好不容易稳下来的心思,被沈濯的一句玩笑话惹得激动。
他捂着胸口,抬脚就要往前踹。
好歹沈濯反应快,及时打断:“这事不难办,让幽明府的人出面庇护你,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愧是幽明府的主人,装逼都这么轻松。
“只是,我也很想知道,小裴大人什么时候对自己的名声这么不在乎?”
不是知道了幽明府的府主是谁吗。
【跟幽明府府主有一腿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不仅对千面红这么说,还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当事人。
实在不像是沈濯面前站着的,面色绯红,羞得无地自容的小裴大人。
这难道不是故意引得他遐想?
沈濯不动声色地搭上裴瓒的腰,轻轻一勾,逼他回应。
裴瓒推搡眼前人的胸口,努力地分开距离,还嘴硬道:“我什么时候在乎过?”
“不在乎?”沈濯反问,变着花地贴近,非要直视裴瓒躲闪的眼神,“可是我很在乎啊,若是不给我个名分,我可不会轻易放过小裴大人的。”
裴瓒挣扎不过,干脆放弃。
两手一摊,故意岔开话题:“那本官就封你为座下第一护卫犬!”
“……”沈濯一直被堵得说不出话,只得捏住了裴瓒的脸颊,语气略有些危险地说道,“小裴大人,我的意思是,要给我些好处。”
好处?
听到这两个字,裴瓒心里犯怵。
沈濯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深邃无底的漩涡,随时随地要把他吞进去,让他再也无法逃离。
【小裴大人,随便许我些什么。】
【真心,或者是你。】
对方的心声一闪而过,裴瓒顿时慌了神。
不应该是这样的。
沈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抱有了这种心思!
他只当沈濯是不该招惹的朋友。
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相互提防又彼此提点,必要时刻可以充当依靠与安慰,但绝对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越靠越近,几乎要走到对方心里。
裴瓒回想起谢成玉语重心长的提醒,想起对方始终不肯明示的背后身份,以及对他一次接一次的坑骗……
他很清楚沈濯本不是值得深交之人。
裴瓒也并非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只是寒州的境遇摆在面前,他没有人可以依靠,更做不到自救。
换种方式说,沈濯是骗过他,但曾经给他的助力也是真的,没有沈濯他可能早就死在幽明府,现如今他别无办法,只能临时性地选择接近沈濯。
可是沈濯呢?
分明猜到他有些异于常人的能力,能窥听到旁人的心声,却还在内心毫无顾忌地这般想着。
这是在对他表白,还只是戏弄他?
如果是表露心迹,为何又不亲口说出来,而是用这种随时可以否认的方式,只要裴瓒说出半个拒绝的字,就可以不做数。
裴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只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可他的后背抵上衣橱,已经退无可退。
“小裴大人?”沈濯眼神贪婪,略带几分凶相,急不可耐地靠近,压缩他的余地,催促着裴瓒做出回应。
“你想要什么?”
沈濯语气暧昧:“那要看小裴大人舍得给我什么。”
又把问题抛给了裴瓒。
只见裴瓒微微低头,仿佛下定了决心,视死如归般地闭起双眼,僵着身子向沈濯靠过去。
不就是投怀送抱,逢场作戏吗。
裴瓒顶着赤红的面颊,心跳异常。
他生硬地抓住沈濯的肩膀,微微抬起头,寻着对方同样慌张的吐息,靠近双唇的位置。
第40章 梦境 还是沈狗会玩
“小裴大人误会了。”
临门一脚, 沈濯及时刹住。
“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裴瓒霎时睁开了眼,面上的绯色迅速爬升到眼底,羞耻感也随之蒙上心头, 逼得他不断后撤。
“咚——”
没来及反应,就把自己贴到了衣橱上。
亢奋的心跳没有随着屏住的呼吸停下来,反而贯彻脑海,在兵荒马乱中成了最协调的鼓点,一声声地讽刺着他的自作多情。
当真是他自作多情?
沈濯扶着额头转向一侧, 背对着裴瓒, 只露出两只同样赤红的耳朵。
【说早了, 应该亲完了再说。】
沈濯心里万分懊恼,一时间没憋住心声。
好巧不巧, 他的疏忽就被裴瓒听了去。
但裴瓒怎么能再“自作多情”地揭穿他。
风声呼啸, 透过窗户缝挤进来的寒风将烛火吹得摇曳。
屋内气氛凝滞却不压抑, 像是闷热的夏日午后,让人期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水,把他们的心思强行冲上岸。
裴瓒立在原地,浑身僵硬, 站得比身后的门板还直,他一时分辨不出沈濯说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他很清楚,在被猜到读心的能力后, 这人有时候也会用心声骗他。
所以,心里的想法也不可信。
全身上下, 从里到外, 没有一丝可信之处。
“裴瓒,我……”沈濯难得喊他名字。
只是裴瓒现在如同一只被烫熟的螃蟹,死板地贴着身后衣橱, 一动也不敢动,好不容易说服自己,略微移动视线看向沈濯,他的目光却过度湿润,叫人无颜直视。
沈濯心里一紧,感觉自己玩脱了。
裴瓒移开视线,看着地面上的影子,难为情地开口:“我不想欠别人什么,你想要什么就尽管开口,只要、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只要是他能做到的,就一定会答应。
裴瓒一直觉得,沈濯这人虽然行事乖张,坑了他多次,但是念在幽明府相救,又派人保护周全的份上,可以勉强不跟沈濯计较。
只在心里偷偷嘀咕上几句便算了。
若是要有别的事情求对方帮忙,譬如今日这般,那他欠下的人情也是要还的。
毕竟,不欠对方什么,才能潇洒地与对方保持距离。
不过这时候再让裴瓒继续那个被拒绝的吻,裴瓒怕是做不到了。
沈濯捏紧拳头,心情并不比裴瓒轻松。
真正想要的东西……
目光落到裴瓒的手上,那枚金扳指在细长的手指上显得十分突兀,但裴瓒始终戴着,未有一天摘下,想来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如果开口要,裴瓒会给吗?
“算了。”沈濯堪堪收回目光,并不想拿自己岌岌可危的信誉去赌,便甩了甩袖子,说道,“来日再说。”
他搁下这么一句,打开窗子,转瞬之间不见踪影。
沈濯跑了。
留下满脸茫然的裴瓒站在窗边张望。
眼前朦胧,窗外似乎又飘起了小雪,他看不真切。
迎着风揉揉眼睛,寒气入骨,裴瓒也觉得有些冷,只是面上的潮热还没有褪去,显得他好像很多情。
裴瓒关上窗户,没了流通的空气,屋内燃着的碳炉让他胸口发闷。
直到躺在床上,还是没能从沈濯的心意里回过神来。
什么叫亲完再说?
是打算占完他的便宜,再告诉他:想要的不是这个。
沈濯,你未免有些太贪心了吧。
裴瓒在床上翻来覆去,那些晦暗不明的心意压在他的胸口,让他辗转难眠。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裴瓒始终觉得对方不像是那种轻易交付真心的人,可为什么,沈濯要对他开这种似是而非的玩笑。
是真的喜欢,还是因为无聊。
如果只是无聊,那他看起来是那种很好玩很容易戏耍的人吗?
裴瓒趴在床上,周身环绕着脂粉香气。
他闻不惯这种味道,便拎着荷包凑到鼻尖,清苦的药草香即刻浸润心脾。
“沈濯……”
熄了两盏灯,遮起床幔,他捏着荷包,眼前昏暗。
不过荷包上的花纹,对他来说依旧清晰可见,哪怕闭上眼,摩挲过无数遍的纹样,也能一比一地在脑海中复现。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瓒心烦意乱,以前从没有因为情情爱爱的事情烦心过,头一次遭遇,有些无所适从。
如同身在无光的窄巷。
他带着自己的本心,在看不到前路的窄巷中独行。
一遍接一遍地告诫自己,哪怕对方的爱意如潮水般汹涌澎湃,也都与他无关。
他不该有任何无望的念头。
可他控制不住。
听着巷外潮声迭起,他的心也蠢蠢欲动。
裴瓒叹了口气,双手交叠合在胸口无声安慰着自己。
这本是沈濯应该烦心的事。
而他,并不应该把这段心思放在心上。
无论沈濯的心声是真是假,都不应该表现出任何的在意。
不回应,冷处理。
让对方着急,久而久之自然心灰意冷,再也不会缠着他。
这么做才符合裴瓒一直以来的想法。
可是闭上眼,裴瓒想起他因为讨要东珠而被迫离宫的那晚,沈濯翻进裴宅的院子将他带走,漫步在长街上,无瑕月辉落在他们两人身上。
慢慢的,脑海中的画面,逐渐由两人变成一人。
他看见高悬的月清冷孤寂,月下的人也同样孤独,一个人在长街,从南走到北。
无人相伴,着实可怜。
倘若自己能伴随左右呢?
裴瓒微微蹙着眉,许是谢成玉说的话给他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他总觉得不能和沈濯深交。
相伴这种事,更是从心底觉得不能。
不是不行,是不能。
不该……
“小裴大人?”
恍惚中听见有人叫自己。
那熟悉的声音,让他瞬间觉得是沈濯去而复返。
他愣了片刻,睁开疲乏的双眼,床幔之内昏暗朦胧,什么都看不真切,模模糊糊似在梦中。
正要翻身回应,余光瞥见床幔外伸进了一只手,压住他的肩,从背后贴近,紧接着双手穿过身下绕到前胸,紧紧地拥住他。
裴瓒没有任何反抗,任沈濯冒犯。
只是对方浑身的寒气,由指尖传到他的衣衫里,冷得裴瓒直颤。
裴瓒眼皮微阖,嘴唇被冰凉的手指摩挲着。
“好凉。”他只是陈述,没有抗拒。
“在楼下等了好久,没想到小裴哥哥心宽,就这么睡了。”
幸亏前胸是热的,带着躁动的心跳,贴紧裴瓒的后背,心意相抵。
裴瓒咬住手指:“我没睡。”
“是吗?那看来,有心事?”
听着背后的轻笑,就知道沈濯是明知故问。
他没有回应,四处游走的寒气没能驱赶他的睡意,反而让他在下意识追逐热源的同时,越发昏沉,只在紧要关头,强撑着抓住了沈濯的手。
裴瓒语气含糊:“我不能和你这么做。”
“和我做什么?”
裴瓒睁开惺忪睡眼,扭头对上沈濯那双春水般的漂亮眼睛。
霎时间,周围的所有都模糊了,身后摇晃的床幔也成了摆设,只能看见有一缕光月华落下,衬着对方眼里的泛滥成灾的情意。
“我答应过归明,不能跟你走太近。”
沈濯不爽:“答应过谁?”
“谢成玉。”
裴瓒眨眨眼,大脑混沌,一时没有听出他的意思,随口便把人卖了。
“再说一遍,你答应过谁?”
“哼……没有谁,没有答应。”
裴瓒无力地闭上眼,说话的声音有些懒倦,放下戒心,懈怠地靠在沈濯,哪怕察觉到有人摩挲他的唇角,也不过是发出几声不满的轻哼。
沈濯扣着他的肩,轻轻一楼,裴瓒便浑身绵软地落到怀里。
“小裴哥哥喜欢我吗?”
沈濯附在裴瓒轻声问着,期待的目光始终凝视着怀中人。
只不过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回应。
听着对方越发平缓的呼吸,他蹙起眉头,轻轻地把人摇晃几下。
直到看见裴瓒睁开无神的双眼,再度问道:“小裴大人,你喜不喜欢沈濯?”
裴瓒愣了片刻,像是在分辨他说了些什么。
“不喜欢。”
说完之后,还不忘习惯性地翻过身去。
沈濯看着他的后背,浑身一僵,胸口仿佛遭到了一记重击,顿时有些喘不过气。
但他并没有因此停止动作。
而是变本加厉地将人搂住,如同数九寒天中无家可归的乞儿寻找到了一方热源,紧紧搂着,一刻也不肯松开,并试图占为己有。
他也阖上眼,学着先前裴瓒的模样,郑重地靠过去。
从眉眼到双唇,沈濯像是在描摹珍贵的艺术品,也像是在虔诚地叩拜佛像。
一寸一寸,细致又谨慎。
他的呼吸越发沉重:“小裴大人,你一定要心悦于我,不然……”
“主人,药效要散了。”
沈濯意犹未尽,却被毫无预兆地打断。
他气急败坏地掀开床幔。
只见屋里站着个十八九岁的妙龄女子,身着白衣,神情淡漠,手持一支燃尽的香条,地面上还残留着些许香灰。
沈濯坐在床畔,话音中带着隐隐怒意:“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回主人的话,一直都在。”
“……”沈濯气得咬牙切齿,“谁让你进来的!”
“是您让我在房里点上迷香。”
女子不卑不亢地答着,沈濯都快误以为是自己的疏忽。
不对,还真是他自己的疏忽。
方才翻窗进来之后,他看见她早已燃好了香,便直接掀开床幔入内。
没想到她居然不走!
沈濯沉着脸,似要发作。
女子不咸不淡地直接开口:“主人,香已燃尽,怕是待会要惊动小裴大人了。”
沈濯微抿嘴唇,暂时忍下怒火,却在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对他们太纵容了。
裴十七那小子,三番两次地没有把人保护好,这次更是中了旁人的迷香,还得裴瓒护着他。
面前这个流雪更是胆大妄为!
不过念在寒州人手不够的份上,暂且留着他们。
沈濯起身,愤愤地甩着袖子,问道:“可派人给宋芳华递信了?”
流雪:“已经吩咐人去做了。”
“不必太快,缓上些时日。”
“是。”
裴瓒在梦里都要说不喜欢他?
那就先让他急一急吧。
沈濯走到窗边,看着东方已然分明的界限,最后提醒着:“赈灾银一事,你只需略微漏出些线索,不必全部告知,特别是与咱们相干的,至于其他的,他想查什么就让他去查,不要太折腾他。”
“是,属下知道分寸。”
流雪轻声应下,对着沈濯离开的方向轻轻一拜,起身后,平淡无波的视线落到了床幔之中。
东方欲晓,经历了一日的雪,晨光格外透彻。
多亏床幔遮挡得严实,床上的人还未察觉到外面已然大亮,而是紧蹙双眉,抓着被褥,沉浸在焦灼的梦里。
“唔……沈濯!”
裴瓒咬着嘴唇,突然摆了一下头,像是在抗拒什么,梦中呓语也始终在拒绝。
“别走!”
他猛地弹起来,满头冷汗,脸上浮着曾尚未褪去的粉红,眼里却写满了惊慌。
看着眼前晃动的床幔,再低头看向盖在身上的被褥,他现在在寻芳楼里,他没有恋恋不舍地求着沈濯别走。
裴瓒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乱了节奏的心跳逐渐稳下来,擦擦额头上的汗,重新躺了回去。
不过他没有再睡回笼觉,而是把玩着荷包,一个劲地走神。
他怎么能在梦里梦见和沈濯缠绵呢?
裴瓒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那种冷气袭来,急不可耐地寻找热源,最后被人死死按住,吮吸双唇的感觉……青涩地试探,毫无章法地撕咬,都出自他梦里的沈濯?
太荒谬了!
他蹙着眉头,双手在脸上摸来摸去,似乎是在寻找恰当的姿势,复刻梦里沈濯的动作。
摸够了脸,又将双手放在前胸。
隔着里衣一路向下,经典再现。
裴瓒自己这么做,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尴尬到不行的时候,干脆被子一蒙,躺在床上装死。
可是双腿夹着被褥,他突然浑身一僵,从心底生出一股羞耻感,顿时让他脑袋发热,恨不得现在杀回梦里,把瞎做梦的自己揍一顿。
梦什么不好,非得梦和沈濯乱搞!
最后还以为沈濯要走,巴巴地追着车马相送,那副卑微乞怜的模样,裴瓒自己都唾弃。
也难怪那是梦,根本不合理!
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是梦,这不是真的,否则裴瓒能当场找面墙以死明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