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0(2 / 2)

“什么?”

包括皇帝在内,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有罪,什么请辞?

如今可是在说世家和幽明府牵扯的案子,这谢成玉撞上来做什么?放着似锦前程不要,居然还要自己往火坑里跳!

疯了!

彻底疯了!

裴瓒在心里干着急,接连看了皇帝几眼,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大人莫不是没休息好,开始说胡话了!他”攥紧了手中笏板,僵着身子说,“陛下,想来谢大人近日操劳过度,说的话有些不知分寸了。”

皇帝一抬手,打断了裴瓒的解释:“谢家的……你是谢太傅的孙子,且说说,为何请罪?”

“罪臣,为臣不忠,为子不孝。”

谢成玉深深地俯下去,说话时微微喘气,听起来有些模糊,但是语气里的坚定却分外清楚。

“欺下瞒上,扰乱朝堂。”

“构陷同僚,包庇亲族。”

“臣罪孽深重,无颜再为陛下效力,恳请陛下革职查办!”

他的话犹如一道惊雷,在群臣耳边猝不及防地炸响。

诧异,惊讶,不解……

诸多复杂的眼神在一瞬间从四面八方落在了谢成玉的身上。

但众人视线里的谢成玉,轻轻颤抖着身体,似是感慨,又似是释怀地长舒一口气,再度将奏折递上,压上自己的全部给谢家和大将军府宣判死刑:“今日所言,不敢有虚,与今日一案相关的证据已经全部交由裴御史,罪臣听凭陛下发落。”

【好,很好。】

【既然如此,就别怪朕杀鸡儆猴了。】

“裴卿?”皇帝带着质问的语气喊了,让人无端地感到压迫。

“陛下!谢大人的确将此案相关的证据交到臣的手上,但幽明府情况紧急,臣尚未来得及禀告陛下!”裴瓒站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得比谁都利落,“臣听从陛下差遣彻查此事,深知谢家牵涉其中,但臣绝非有意隐瞒与谢大人的来往。”

裴瓒本不应该在朝堂之上公开地说这些话,但是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他再不说,恐怕皇帝就真要拿谢成玉开刀了。

“幽明府一事若非谢大人从中周旋,臣恐怕不会如此顺利地抓住余士诚等人。”

裴瓒直挺挺地跪着,没有露出任何怯懦,一字一句,都叫人内心发颤。

“陛下也曾体恤臣民被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所害,也担心飞雀绿藤在大树轰然倒塌之后的境遇,谢大人生于谢家长于谢家,但他亦是飞雀绿藤,依傍大树,不得自由!”

谢成玉与赵家公子的区别,就在于此。

家中长辈教谢成玉读书习字,让他学习礼义廉耻,把他养成温润谦逊的端正君子,也正因如此,他做不到踩着亲友故交入仕,更不能当那欺上瞒下的佞臣。

他是鸟雀,不得不栖息在枝丫中筑巢,他是绿藤,没有大树的依傍他活不得。

但他不要仰着别人鼻息苟活,宁愿舍了己身,也要公正。

“陛下——”

裴瓒看着高高在上的人不为所动,他心慌了,猛地一下磕在坚硬的金砖上,哪怕垫着官帽,都响得让人心疼,“陛下,臣愿以项上人头保证,谢大人是兴邦定国经世济民之良才,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念!”

“言诚……”

“小裴大人哎。”

裴瓒的耳边钻进不少嘀咕,不知道是他亲耳听到的,还是由于心跳过快,跟系统绑定的buff出了差错,能同时听见不同人的心声。

但不管怎么说,他舍身为谢成玉辩解的莽撞举动,惊得旁人也缓不过来。

原本提心吊胆的那些也沉默了,想在心里笑话他几句,却又觉得他这份赤诚格外难得,与朝堂之中可以称之为好友的人相视几眼,彼此都有些沉默。

如此热忱,不应该被罚。

但是因着谢家,不罚他们俩又说不过去。

皇帝审视着满朝大臣,许久不来上朝,安排好一切,以为可以好好收拾收拾那些世家,却没想到裴瓒给他这么大的惊喜。

他抿着嘴唇,一时没想出合适的对策。

不罚不行。

不罚不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但是一旦罚了,若是裴瓒那个直心眼的一直嚷嚷以“项上人头担保”,还真不好处理。

两难之际,始终默默无声的盛阳侯站了出来。

“陛下不如听听臣的想法?”不面对沈濯时,盛阳侯总能保持理智,甚至在此时看上去,他都不像个武将,而是个以理服人的儒生。

“但说无妨……”皇帝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皮,在心里默念着这人是他亲姐夫,才愿意听听他的意见。

“臣以为,无论是谢家,还是大将军府,都与科考押榜一事脱不了干系,陛下兵行险招,将此事交由涉身其中的小裴大人去处理,结果就是小裴大人不负陛下期望,将此事做得十分妥帖。”话说到这,盛阳侯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要在这紧要关头,帮裴瓒一把。

虽然裴瓒不清楚盛阳侯为何出手相助,但是环视一周,有垂怜他的,同情他的,但愿意替他说话的没几个。

不管是否说动皇帝,盛阳侯能站出来,裴瓒就已经相当感动了。

盛阳侯继续道:“依臣愚见,谢郎中已然检举有功,并非不忠不义之辈,陛下不如给两位大人戴罪立功的机会。”

先前皇帝愿意信任裴瓒,那是因为裴瓒家世清白,不似旁的什么人背后有诸多牵扯,但是谢成玉行吗?

如今朝堂上已经闹翻了天,谢家虽无其他人在朝,但是用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传到老太傅的耳朵里,而且谢成玉如今还在户部,官职算不上大,只是郎中而已,但牵一发而动全身……

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皇帝从龙椅上起身,扫过殿中的所有人,所有角落:“来人,拟旨。”

“都察院御史裴瓒办事不利,勾结罪臣,撤其兼领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一职,罚俸半月,幽于宫中思过。”

“户部清吏司郎中谢成玉,徇私舞弊,扰乱清听,但朕念其检举有功,可免死罪。”皇帝盯着地上的谢成玉,斟酌片刻后才说道,“……贬为大理寺评事。”

裴瓒松了口气,虽然被贬得跟他一样了,但至少没丧命,至于接下来谢家和大将军府能落得什么下场,那就得看他们的造化了。

而他自己。

每个月就那么点俸禄,都不够他爹喝几壶好茶的,在宫里待上些时日也好,免得还有人报复。

就是不知道,答应沈濯的东珠还能不能要到。

第29章 立功 喇叭:侯府倒闭了,王八蛋世子爷……

八月正中, 满池残荷。

皇宫中实在少见这样不吉利的衰败景象,一池绿水之上挺着几杆残败的荷叶,甚至有些连绿色也不得见, 只剩下腐败如淤泥的黑。

裴瓒觉得奇怪,便停了下来。

他入宫多日,闲得无聊的时候就拽上贴身太监满宫院地乱走,但凡是不涉及后妃的地方,能去的都被他逛了个遍。

反正皇帝没有下旨禁着他, 只说幽于宫中, 甚至思过也不过是表面说说。

连宫外的人来给他递送消息都没人拦着, 这些时日,他与在宫外的区别就是——吃着顶尖御厨做的精贵饭菜, 穿着各地进贡的珍贵布匹裁的衣裳, 也不必上朝, 除了闲庭散步,就是遛猫逗狗,悠闲又自在。

偶尔接收到来自谢成玉的审案进度外,裴瓒几乎没有需要动脑子的时候。

而那宫外的案子, 进展也比裴瓒想象得顺利。

他被打包塞进宫中的那日,谢家首当其冲地被查办了,不到半个时辰, 就被大理寺丞和都察院左都御史联手查抄。

而后,接着倒霉的是大将军府, 裴瓒特意跟谢成玉递了几句话, 让他不要直接露面,免得被困在府中的赵闻拓过于激动。

不到半天的时间,京都城中人心惶惶。

至于那些牵涉其中但是算不得一等一重要的杂鱼, 在家中坐以待毙或者四处求告的时候,便被顺手逮了。

皇帝降下雷霆命令,所有人的关注点都放在了大理寺和都察院,反倒是没人提及裴瓒这个引信。

如果不是裴瓒深入幽明府,抓住余士诚,用他做鱼饵钓出背后的势力,恐怕就算谢成玉真的豁出性命,也不能真正撼动京都城中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

但是,没人关注裴瓒也是好事。

倘若真的吸引了太多注意力,想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御史,恐怕这辈子都要待在宫里避难了。

不过属于裴瓒的赏赐是不会少的,只待早已成定局的案件落下帷幕,裴瓒总归是要被放出宫的,趁着案子尚在审理归档中,他还能在宫中多消遣几日。

“孟公公,为何这里留着一池残荷?”裴瓒身着藕荷色长袍,披着头发,仅以一顶简单的玉钗拢着,整个人俏丽明快。

站在满池枯败旁,对比的则是更加明显。

派来服侍裴瓒的太监站在旁边,尚未来得及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是我让宫中花匠留下的,宫中向来不缺似锦繁花,这枯叶残荷反而别有一番风雅。”

声音听着清冷如碎玉,但裴瓒并不熟悉,即刻转过身去一瞧,居然是明怀文。

上次见面还是在皇帝派他查案之时,明怀文进殿拟写圣旨,匆匆一面,没留下过多的印象。

过后,裴瓒也留意着打听过,不少人都说皇帝很看重明怀文,整日带在身边,但是他也没在朝堂或是议事的地方见过对方。

不知道这谣传的器重是真是假。

裴瓒站在原地,没太明白明怀文一介外臣,又没有犯错也没有召见,为什么会出现在后宫之中。

或许当真是皇帝器重明怀文的缘故?

他没有问出口,依着礼数对明怀文微微一拜,嘴上也说着客套话:“明大人好雅兴。”

“借景喻人罢了。”

明怀文轻笑几声,眉眼之间未见欢快的颜色,眼神冷淡地扫过旁边的太监,对方心领神会地退下。

裴瓒没太留意他说了什么,只见对方不紧不慢地走近,好似一株幽静娴雅的兰草,自带着让人屏息凝神仔细观赏的独特气质,特别是在靠近时,清淡的香气在不知不觉中钻入鼻尖,沁人心脾,让裴瓒的心情都舒畅许多。

他默默地按住金扳指,打开对方的面板,在评价上添了几个字:美男,跟姓沈的不相上下。

明怀文不知道他的胡思乱想,站在裴瓒身侧,将目光投向池塘之中:“我要先恭喜小裴大人了。”

“恭喜?为什么?”

说是恭喜,但明怀文的语气实在平淡,并不像是在道喜,甚至带了几分疏离的意思:“前几日的案子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今日陛下看过卷宗,很是高兴,特意说小裴大人的差事办得不错。”

裴瓒相信了他是皇帝眼前的红人,故意谄媚得说:“咱们都是为陛下做事的,尽心尽力,那都是理所应当的。”

“哈……”明怀文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小裴大人尽心就好。”

裴瓒听得云里雾里,回想起原书中明怀文的剧情,这人出场次数不多,前期似乎一直跟在皇帝身边做事,如今也盛传他受皇帝赏识,怎么现如今对皇帝是这副冷淡的态度?

莫不是,还有隐情……

裴瓒盯着那张脱俗的脸,默默感慨几分女娲的不公,而后视线不自觉下移,不经意间瞥见了对方领口下的红色。

噫?八月中旬了还有蚊子?

许是明怀文察觉到他的视线,对方有些僵硬地垂了垂脑袋,动手把领口向上拉扯。

裴瓒瞬间觉得那抹红色不一般,但他没来得及看仔细,只能开始摸索金扳指。

【混蛋,早晚宰了你。】

“啊……”

这该不会是说他吧!

他可什么都没做啊!

裴瓒想着开口解释几句,却又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眼前的明大人,只能是惴惴不安地搓着手指。

不等他出声,明怀文先询问道:“小裴大人怎么了?”

“没事没事。”

裴瓒心虚地咧嘴笑了笑,对方仍是一副不解的表情,他又多此一举地问,“明大人没什么事吧?没想到都八月了,蚊虫还这么猖狂,明大人可千万嘱托下人关好门窗,最好撒一些除蚊虫的粉末,哎我认识太医院的唐大人,不妨……”

“小裴大人!”

【这小裴大人是只有办正事的时候才带脑子吗!】

未等裴瓒说完,明怀文就出声喝住了他。

如玉的脸颊染了些绯色,看得裴瓒不明所以,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陛下让我转达小裴大人,今夜在绮月阁设中秋家宴,还望小裴大人准时赴宴!”

说完,明怀文气冲冲地走了。

裴瓒都没来得及挽留,消化完那句“中秋家宴”后,明怀文早已经走远了。

他凝望着明怀文恍若谪仙的背影,心中有些艳羡,但是很快就被疑惑所取代。

如果皇帝要嘉奖他,把他叫了去随便聊会儿天,或是在群臣面前大肆赞许他,这都可以,为什么要让他去参加宫中的宴会。

他以外臣身份暂居后宫就已经不合规矩了,还让他参加家宴?

这合适吗!

裴瓒对着池塘一顿捶胸顿足,退在十米开外的孟公公还以为他犯了什么癔症,特意小跑过去喊他。

“奴才刚刚接到了旨意,陛下邀大人赴宴,这可是旁人盼也盼不来的机会呢!大人不妨去梳洗一番,等着赴宴?”

面对太监的好心,裴瓒义正辞严地拒绝。

他是臣子,又不是后宫里的妃子,梳洗打扮做什么,还不如就这么去,规规矩矩,不失礼数就足够了。

入夜,圆月升起。

层层涟漪弄皱了澄明的倒影。

裴瓒站在岸台上,看着驶过来的小船上挂了四只红艳艳的灯笼,他蹙了蹙眉头,心里浮现不好的预感。

上次登船,是盛阳侯府的宴席,他可没少被沈濯那个家伙祸害。

不过……

裴瓒回想在幽明府的药堂里听到的心声,沈濯说他真的要走了,现如今应该彻底离了京都,至少在宫中是见不到他了。

想到这,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小船靠岸,发出闷响,船里的引渡太监提着灯笼走出:“小裴大人久等了。”

裴瓒微微一笑,并不在意,撩起长袍稳稳当当地迈上小船。

随后,船桨抵着岸台用力一撑,在水中拨弄几下,船尾曳着一尾波纹,小船驶向湖心的建筑——绮月阁。

从水中孤阁遥望,今夜月色清朗。

圆月旁并无群星点缀,而是孤零零地悬着,偶尔能看到几朵黯淡的云,却也都隐在明月光辉之下。

裴瓒谨遵着叮嘱,早早地来到绮月阁,还以为自己是最先到的,却不曾想明怀文比他来得还早。

另外,这人还特意换了身衣裳。

白日里的明怀文一席素衣脱尘,气质清绝,像是不染尘埃的云端仙君,但是现在,他却穿了身华贵异常的绯红长袍,头顶带着缠花金冠,腰间系着一挂珍珠充当腰带,浑身的珠光宝气。

他衬着如此华贵的装饰,依旧瞩目。

只是满身金银压住了原本清雅,失了独特的气质,变得没那么惊艳。

好似枝头的玉兰坠入尘埃,沦为俗物了。

裴瓒捏着下巴,视线从明怀文身上移开,不由得小声嘀咕几句:“换个人穿这身,或许恰当得多……”

“小裴大人,请这边来。”

身旁的孟公公打断了他的窃窃私语,引着他在明怀文身边落座。

此时到场的就只有他们两个,就连侍奉的宫女太监也不算多,稀稀疏疏的几个人侯在身旁,添灯的添灯,焚香的焚香。

裴瓒入座后,往明怀文的方向挪了挪:“明大人,咱们又见面了。”

明怀文淡漠地扫了他一眼,并不搭理。

裴瓒没对他冷淡的态度有任何不满,反而留意到明怀文的脸颊和唇上都施了浅浅的粉色,一眼望上去,犹如少女羞赧。

【真想把他眼珠子扣下来。】

“额哈哈哈……”裴瓒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裴瓒没想到,明怀文表面看上去一副清冷疏离的谪仙模样,怎么内心却是如此暴躁,白日里就是这样,说是早晚要宰了他。

这样不行,好歹是备受皇帝器重的重要角色,无论如何都要搞好关系。

裴瓒开始没话找话:“我听说明大人是澹州人?”

明怀文随意“嗯”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是又如何?怎么你们京都人高人一等?】

“澹州是个好地方啊……”裴瓒张开嘴,先夸了一句,想继续套近乎证明自己并非存着高人一等的心思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澹州到底哪里好,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风景秀丽,人杰地灵,难怪能有明大人这般人物。”

明怀文冷笑:“澹州确实风景秀丽,群山连绵千里难与外界相通,大川大河年年泛滥百姓苦不堪言,贪官污吏数不胜数,杀也杀不尽。”

“……”拍马屁的劲使大了。

好在明怀文还愿意装一装,通情达理地问着:“小裴大人到底要说什么?”

裴瓒堆砌着笑容,看起来还算真诚:“明大人久伴陛下身边,对陛下肯定十分了解,实不相瞒,想问问明大人陛下对于谢家和谢成玉的态度。”

问完这句,明怀文的脸色彻底黑下来,面上的胭脂都遮不住。

裴瓒一头雾水,不知道是哪里触怒了对方。

回想一遍,他说的可是一个字也不错。

里里外外的大臣奴婢都知道皇帝器重他,几乎每日都把明怀文带在身边,虽说明怀文是内阁大臣,本就与皇帝来往密切,但是这后宫也任他行走,着实是独一份的。

裴瓒看到的就是如此,自然以为皇帝是信任在京都城中毫无根基的明怀文,全然没有想到背后另有原因。

他看着对方阴沉的脸色,心里还在纳闷,偷听明怀文内心的想法,得到的也是一片死寂。

幸亏他要二次开口的时候,湖面上驶来了一只富丽堂皇的船,压住了他临到嘴边的话。

明灯点缀,乐声不绝。

不止比他所乘的小船宽敞,还更加气派,一眼瞧上去就知道来人是谁。

裴瓒早早地在岸台侯着,只在船靠岸的时候,就随着周身的太监宫女一起高呼:“拜见陛下!”

片刻后,玄色的锦靴径直走过,落下一句:“爱卿无需多礼。”

裴瓒对这称呼相当受用,乐呵呵地直起身。

只是一抬头,天塌了。

皇帝叫的根本不是他,而是离他几米之远尚在宴席桌旁的明怀文,甚至还是皇帝快步走过去,搭上手亲自将人扶起。

呵呵,区别对待是吧。

他正要没眼力见地走过去,恍然发现皇帝今晚的穿着跟明怀文十分登对,两人皆是艳丽的颜色,反而跟后方身着浅色衣衫的皇后都显得不那么般配了。

裴瓒挨个向皇后和一众后妃行礼问安,入座后再将目光放到明怀文和皇帝身上时,他发现了几丝不对劲。

皇帝总投过来的目光是怎么回事。

怎么感觉含情脉脉的,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该不会,他们也……

裴瓒尽力克制不去瞎想,但是垂眸一瞥,看见了明怀文腰间挂着的香囊,织金团龙纹的,要说不是皇帝亲自赏的,那就只能是皇帝亲自系在明怀文腰上的。

猜到这不可告人的皇室秘辛,裴瓒绝望地闭上了眼,在心里无声地咆哮——

大周!要完!

天杀的,怎么一个个地都要搞男人呢!

裴瓒愤愤扫过对面坐着的几位后妃,娇俏的,婉约的,姿态万千,全是美人,还有同在最前方的皇后,端庄华贵,怎么这狗皇帝就不知道珍惜呢!

鼓点紧凑,丝竹悠悠。

盘旋的彩色衣带恍惚了视线。

难得一见宫廷歌舞,裴瓒却压根没心思欣赏,只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倒酒。

“本宫怎么瞧着小裴大人郁郁寡欢呢?”

被提及姓名,裴瓒倏地抬起了头。

原来是皇后留意到他的异常,举着酒杯对他温婉一笑。

裴瓒心领神会,立刻端起酒杯,不料却听见她对身旁的皇帝说:“依臣妾看,小裴大人倒也是丰神俊朗呢。”

说的话没问题,只是听起来怪怪的。

特别是在猜到明怀文跟皇帝背地里的关系后,他心中警铃大作,立刻起身:“容貌都是父母所赐,比起皮相,臣更愿以忠心许君。”

“小裴大人这时候说话倒是动听。”明怀文在一旁拈酸蘸醋地讽刺他。

皇帝听了爽朗一笑:“朕觉得裴卿倒不像是裴家人。”

裴瓒没有插话,竖起耳朵听皇帝说他哪里不像。

“朕记得年幼时,裴卿的祖父性情直爽果断,一把年纪还敢指着父皇的鼻子骂,现如今的裴卿没学到精髓。”

裴瓒在心里冷笑一声,他虽然不知道先帝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如今这位皇帝却是个什么事都往心里搁的主儿,否则也不会任由世家把持朝政盘踞京都,到今日才收拾他们。

他可不敢跟裴家祖父一样,当面刺激皇帝,只毕恭毕敬地说了句:“先皇仁善,陛下亦是如此!”

溜须拍马结束,皇帝对他满意到不行。

裴瓒却在心中唾弃着自己,想着若是真的生在古代,那必定是一顶一的奸臣。

“裴卿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很得朕的欢心,只是那一手字,实在不敢恭维!”

此时的皇帝,倒没了那股端坐高堂的感觉,比起君主,他更像是朋友,无所顾忌地吐槽着裴瓒那一手破字。

“哈哈……”裴瓒陪着干笑两声。

“科考之后,朕看过裴卿的文章。”

终于提到这次宴会的目的,裴瓒不自知地收敛了笑意,聚精会神地听着皇帝所说的每一个字。

“倘若仔细阅览,裴卿的文章自是第一,可是越看越气,越看越烦,觉得实在不能让裴卿轻而易举地做了状元!”

皇帝的声音慢慢拔高,说到激动时,“啪”得一声将手里的玉串甩到了桌上。

他并非生气,只是单纯激动。

但在关键时刻又及时停住,目光如炬地看向裴瓒。

【适逢谢家那小子在背后运作,朕干脆就许他状元!】

于是,这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一切。

在沈濯的提醒下,让裴瓒带着愤懑去查清真相,帮他清理朝中势力过于庞大的氏族。

不过皇帝没预料到,谢成玉跟裴瓒是一条心,反而让他的心思在此刻看起来阴险又深沉。

得知真相,窥探到皇帝的算计,裴瓒的心里像是被惊雷劈开了一道裂口。

湖面上湿润的风呼啸地将其灌满,潮湿,冷冽,在心间化为残酷的风雪。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步履艰辛地走到现在,却始终没有走出皇帝设下的圈套。

榜眼也好,状元也罢,都是皇帝制衡的工具。

果然,圣心难测。

“裴卿,你可长记性了?”皇帝笑着,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裴瓒的书法不好,当着后宫妃嫔的面,丝毫不提及谢家在背后的运作。

裴瓒也只是愣愣地回答:“臣,记下了。”

他整个人微微震颤着,从心底生出一股无力感,像是即将被无尽的阴谋拖进深渊。

“小裴大人的差事做得不错,陛下不如赏点什么?”明怀文提议着。

“怀文果然与朕心意相通。”皇帝大手一挥,接着说道,“裴卿,朕知道你与谢成玉交好,也如你所说,他对朕,对大周忠心耿耿,如此朕便不追究你的过错了。说说吧,想要些什么,加官进爵?奇珍异宝?”

加官进爵,就算裴瓒不求,想来皇帝也不会一直让他做个七品御史的。

他回过神来,念着先前给沈濯的承诺,提了衣袍快步走出去,跪在皇帝面前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臣听闻产自冷江的东珠,珍贵异常,不似俗物……”

“住口!”

不等他说完,明怀文立刻打断。

裴瓒一眼茫然地抬起头,但就在刹那间,他的胸口好像被冷箭刺透。

【混账!】

猝不及防的杀意,和愤怒。

两种激烈的情绪同时出现在皇帝的眼中,就连旁边的皇后,也维持不住端庄。

裴瓒懵了,他想过沈濯让自己去求东珠肯定是有原因的,但是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

皇帝居然一副要杀了他的样子!

王八蛋沈濯!

这破东珠到底有什么问题!

皇后安抚着盛怒的皇帝,开口说道:“想来是小裴大人不懂规矩,陛下莫要生气,不如先去问问长公主的意思?”

到底怎么回事?

居然还要问长公主。

王八蛋沈濯!这东珠是你娘管着,你自己问她要不行吗!

“不必。”

皇帝斩钉截铁地说,“来人!将库房里的东珠尽数交给他!朕倒是要瞧瞧裴卿要做什么!”

第30章 秘辛 出入裴宅犹入无人之境

裴瓒哪敢做什么!

他最多也就敢在心里把沈濯骂得体无完肤。

在太监取来东珠交到裴瓒手里后, 裴瓒就被马不停蹄地扔出了皇宫,甚至连他落在宫内寝殿的贴身衣物都没来得及拿。

回到裴宅,简单地向父母问安, 便回到小院里一蹶不振了。

王八蛋沈濯。

你自己想要东珠还让我替你挨骂!

缺心眼的怂包,没心肝的混蛋!

他和衣躺在床上,越想越气,但是再回想起宴会最后的那几分钟,又忍不住心慌。

皇帝那眼神, 看起来是真的想杀了他。

裴瓒舔舔干涩的嘴唇, 想起身倒杯茶水, 刚拉开床幔,屋外就传来些许动静。

听得不真切, 只觉得是有人在走动, 正要疑心是不是有什么幽明府, 或者大将军府的贼党前来报复,窗子就被敲响了。

“我已经睡了!”裴瓒即刻溜回床上,“韩苏,别再敲了!”

深更半夜前来敲窗提醒他去睡觉的, 只能是韩苏,况且裴十七那小子就在院里守着,寻常人可翻不进来。

“睡了?可宽衣了?”窗外的人问。

裴瓒没听出是谁, 随口敷衍着:“宽了宽了,一件都没穿。”

“没穿衣服, 那可太好了。”

“?”

听着不对劲, 裴瓒拉开帷幔,借着屋里昏暗的光去瞧。

没看到窗外有人影,正要看向另一侧, 忽然一只手伸出来,按着他的脑袋把他堵回床上。

“唔!”

裴瓒没来及反应,直接被人捂着嘴推倒。

奋力挣扎中,对方把他的双手双脚也束住了,甚至还坐在他的腰上,压得他难以动弹。

但是这人没捂住他的眼。

上一秒还满眼惊惧,看清后都成了愤怒。

“唔唔唔!”王八蛋!

沈濯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阖着眼,指尖轻勾裴瓒胸前的藕荷色领口:“小裴大人怎么净骗人了,这不是还穿着衣服嘛,不过,小裴大人这一身,倒是很俏丽呢。”

“唔——”

“嘘!”

沈濯俯下身,与裴瓒四目相对,两人仅隔着手掌的厚度,姿势难免暧昧,“小裴大人也不想你那忠心耿耿的仆从突然闯进来,看见你我衣衫不整的模样吧?”

裴瓒眼皮半垂似乎是在思考,片刻之后,他眨眨眼睛,全当同意了。

双手被松开,嘴唇上覆盖的温热掌心也缓慢撤离,沈濯单臂撑在他颈侧,几缕发丝扫过裴瓒的脸颊。

裴瓒蜷着手,搓了几下金扳指后,就一直拢着被弄松的前襟。

表情有些不情愿,似是在埋怨沈濯的冒犯。

但终归没发脾气。

于是沈濯放松警惕,整个人漫不经心地往后仰着。

【小裴大人还真是有趣。】

【有时候乖得像兔子,有时候倔得像头……】

“嘭——”

沈濯的心声戛然而止。

裴瓒趁其不备,对着沈濯面门,全力挥出一拳。

可惜没打到。

沈濯下意识地接住,掌心包住了裴瓒的拳头,但手指骨节开始隐隐作痛,他方才只顾着戏耍对方,忘了这厮能举着实木船桨把赵闻拓打落水了。

都不敢想这一拳要是结结实实地落到脸上,他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人。

裴瓒拧动胳膊,试图挣脱沈濯的手再挥一拳,奈何快把自己拧成麻花了,也没从挣开对方的手,而沈濯也不伤他,看着裴瓒作茧自缚,连带着把自己卷进了被褥里。

“沈濯你个混蛋!”裴瓒累得满头大汗。

“小裴大人好会冤枉人啊,我好心好意帮你,你却骂我?”

“东珠!你要东珠到底做什么!”裴瓒压着声音吼出来,“你明知道那东西要不得,却还让我替你求来,你知不知道,今夜提及此事时,陛下都想杀了我!”

“杀”字一出,沈濯难得沉默了。

低垂着眉眼,一副同样心有余悸的神情。

【起杀心了?】

【果然还是在意。】

沈濯这份沉默没能持续多久,很快便再度抬起头,冲着裴瓒笑道:“知道,但是皇帝舅舅器重小裴大人,断不会杀了你的……”

“啪!”

裴瓒气到极点,一巴掌甩在沈濯脸上。

明明这次也能躲开,但沈濯没有。

只在一瞬间有些许错愕,却没有反抗,硬生生地用脸接下了这巴掌。

甚至,眉眼间的笑意却更加深邃。

“打了我,你可出气了?”

“你有病吧?宫里那么多太医都治不好你的脑子?”裴瓒懒得搭理他,从床头翻出皇帝“赏赐”的一整盒东珠,想也不想,就直接塞进了沈濯怀里,“带着你要的东珠,赶紧走!”

裴瓒知道他是为了东珠前来。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才刚被赶出宫,沈濯闻着味就来了。

想来这人不止在幽明府有众多暗哨,皇宫大内也是一样。

简直是深不可测……

沈濯没有说话,而是当着裴瓒的面将放着东珠的沉香木匣打开。

两人的视线同时落在那满盒珍珠上,彼此的眼神不约而同的有些玩味。

特别是裴瓒。

他接到这盒东珠后根本没有打开过,他心里一直念叨着皇帝的那句“瞧瞧裴卿要做什么”,才迟迟不敢打开,只想着快点把这东西交给沈濯。

不料盒中的东珠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惊艳。

个头虽大,但是作为珍珠来说,眼前的东珠并不圆润,也没什么光泽,甚至泛着淡淡的黄色。

哪怕是让裴瓒挑选制作首饰的材料,他也不会选这些。

既然如此,沈濯如此想要东珠,就只能是它背后蕴含的意义了。

裴瓒盯着那盒色泽并不算好的东珠深呼几口气,平复心情后,才郑重其事地问道:“世子爷,这东珠对你到底有何用处?”

【呦,求人的时候知道喊世子爷了?】

沈濯欠揍地一笑:“你猜?”

“跟幽明府有关?”裴瓒能听到心声,所以他不怕沈濯跟他玩这种幼稚的游戏。

但紧接着,沈濯内心想的却是:【秘密,就不告诉你。】

“沈濯!”裴瓒一激动,直接喊出了声。

等看到沈濯得眼神愈发耐人寻味,他才意识到对方根本没有说出口。

那只是沈濯的心声。

沈濯这王八蛋居然诈他!

“我说什么了?小裴大人怎么如此激动?”

沈濯不动声色地欺压上去,率先攥住了裴瓒的两只手腕,慢条斯理地往下滑,一路滑到手背再紧紧捏住。

裴瓒盯着那双含情带笑得桃花眼,小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脑子里却没有任何对策。

他都想不出是何时露出的马脚!

绝对不止今夜这一次,应该还有……

还有幽明府那次。

原来那时候沈濯就已经察觉到了。

先是试探,再是验证。

只不过当时裴瓒没有回应,今日才被骗到。

裴瓒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眼神慌张,尽显无措。

特别是沈濯的指尖轻轻敲击他手指上的金扳指时,让裴瓒彻底没辙了。

偏生沈濯还用纯粹的眼神故意问道:“小裴大人总摩挲这个丑扳指,想来是格外喜欢?”

裴瓒没有说话,小心脏都快跳出了嗓子眼,生怕被眼前这个笑面虎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

“不知是方才得哪个字,引得小裴大人惴惴不安呢?”

沈濯越靠越近,几乎与裴瓒鼻尖相抵。

眼神纠缠,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就连乱拍的心跳都莫名其妙地同频。

再这么僵持下去,裴瓒都怕自己被沈濯生吞活剥了。

顾不上有人闯进人来后看到的会是什么,他直接扯着嗓子跟沈濯鱼死网破:“韩苏——”

虽然沈濯手疾眼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可声音还是泄了出去,不消片刻,裴瓒就听到院里有人踢踏着鞋往主屋的方向走来。

裴瓒瞬间有了底气,挑衅地看向沈濯。

没想到对方丝毫不慌——

因为裴十七也在院里守着。

“十七啊,少爷方才是不是喊我了?”

“没有……”裴十七的声音低沉,像是不习惯说谎,“大人他,在说梦话。”

听到裴十七的解释,韩苏是丝毫不怀疑,问都不多问一句,就继续踢踏着布鞋回屋了。

屋里的裴瓒傻眼了。

先前还疑惑屋外怎么有声响呢,现在想想,肯定是裴十七早就察觉到偷摸潜进院子的沈濯,只是碍于沈濯的身份,裴十七没有阻拦,打过照面后就放他进屋了。

裴十七这个挂念旧主小鬼!

来日一定要好好修理他!

沈濯见状得意一笑,俯身趴在裴瓒耳朵边,黏黏糊糊地说着:“还是小裴大人把十七教得好,听话懂事,也灵活通透了许多。”

裴瓒放弃了寻找援兵的打算,恶狠狠地瞪了沈濯一眼后,示意他把自己松开。

“不管是心思玲珑,还是另有所能,这都无关紧要。”沈濯意有所指地摩挲着那枚丑扳指,“只是眼下,小裴大人同我去个地方可好?”

果真是被猜透了。

裴瓒干脆躺在床上装死:“不好。”

“不好也得好。”沈濯盯着他紧闭的双眼,指尖拨弄开垂在胸口发丝,“小裴大人最清楚我是本性恶劣的小人,还喜欢做强迫人的事,我也就无须跟小裴大人端着了。”

话罢,沈濯直接拦腰将人抱起。

裴瓒扑腾着:“沈濯,我警告你,我不想去。”

“你拿什么警告我?”

“问得好!”就等这句话了,裴瓒简直都要弹起来给他鼓掌,“世子爷被勒令离京,怎么深更半夜又出现在我裴宅呢?先前在京都城外观云山见到的似乎也不是旁人,正是世子爷吧。”

沈濯停在原地,半阖眼笑着,不曾反驳。

“敢问世子爷为何跟幽明府的贼人走得那么近啊!还有还有,虽说先前答应了世子爷求赐东珠一事,但是这东珠我才刚拿到手,世子爷就迫不及待地现身了,难不成世子爷会闪现?”

沈濯不懂闪现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怀里的这人了解到的东西太多了。

知道他跟幽明府来往密切。

还知道他在皇宫大内布置眼线。

最重要的是,能知晓他的心思,看穿他的本性。

“哎!你该不会对我动了杀心吧?”裴瓒看着他越发微妙的表情,顿时抱紧了沈濯的脖颈。

身为备受皇帝器重的朝中官员,裴瓒并不惧怕来自阴暗处的劫杀,他更担心被戳中痛处的沈濯会直接摔他一个屁股蹲。

不料沈濯直接气笑了,紧紧搂着裴瓒的腰身,贴近他的耳廓,语气迷离:“小裴大人可爱可怜,我怎么舍得。”

恶心,隔夜饭要吐出来了。

“别担心,今夜必定不虚此行。”

裴瓒被绵软暧昧的语气沉默了。

他被堵得难受,却也无力反抗。

抬眼看向沈濯优越的皮囊。

对方的嘴角始终噙着笑意,像是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总显得虚情假意。

而深邃的眉眼被柔和的轮廓包裹,在昏暗的灯光下虚虚实实,更不真切,只有偶尔投落目光时,裴瓒才能在心里认同对方是和自己处在同一维度的。

算了,看在漂亮皮囊的份上先不计较。

裴瓒认命地被抱出了门。

满眼生无可恋时,瞥见了藏在树杈里的裴十七。

只见枝叶繁茂的玉兰树上蹲了只黑衣呆鸟,双手抱剑,一动不动,浑身上下只有两颗眼珠子随着他们俩的方位移动。

【主人要带大人去幽会吗?】

裴十七歪着脑袋,试图理解他们俩半夜外出。

幽会个鬼!

胸腔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气焰再度高涨,裴瓒顿时挺起上半身,试图对着裴十七龇牙咧嘴,但刚抬头就被直接被沈濯牢牢抓住,压着脑袋按了回去。

最终他只能眼神凌厉地瞪着树杈上的人: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老实点。”

沈濯说完,直接纵身一跃,翻上墙头。

夜半宵禁,长街空荡无人,偶有几家亮灯的酒肆瓦舍,却也没有刚入夜时喧闹。

抬头望向夜空,中秋的满月已然西斜,但依旧洒落清晖,平等无私地照拂着世间万物。

包括他们二人。

沈濯吹着屋檐上的风,衣带翻飞,本就蜷曲的发丝也不安分地飘着,一派潇洒肆意的少年气。

但他怀里的鹌鹑就没有这么洒脱了。

用不着沈濯威逼利诱,裴瓒就像树懒一样死死扒着他,甚至恨不得长出八条胳膊死死地缠住他。

他倒不是怕沈濯的轻功不过关,突然撞上什么东西或是带着他一起摔下去,而是害怕这人突发恶疾来一个高空抛物,把他从房顶上扔下去。

裴瓒颤颤巍巍地问:“咱们到底要去哪?”

“到了。”

双脚踩在实地上,裴瓒向四周张望几眼,才发现是他之前来过的湖心小筑,只不过此时的位置是在岸边,而并非湖中央。

他不理解:“带我来这干什么?”

“看戏。”

“看戏?看什么戏?”裴瓒踮起脚,瞧着那湖心小筑里没人,岸边的船篷里也没人,就算沈濯只是带他来看热闹,也总得有人前来吧。

沈濯眯起眼,高深莫测地一笑:“等着。”

“等着你给我演?”裴瓒不管不顾地讽刺他一句,“我说世子爷,您现在被赶出京都城了,在外面逍遥自在,不收拘束,可我明天还得上朝呢,您能不能不折腾我了?”

打工人就是这样的。

裴瓒苦着一张脸,看向沈濯的眼神没什么喜怒哀乐,更多的是死一般的平静。

“不能。”沈濯不为所动,“不过你要是觉得我的生活很自在,你很羡慕的话,也不必着急,你很快就能过上这种日子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裴瓒觉得他话里有话,立刻警惕地问着。

沈濯敷衍一笑,没了下文。

裴瓒质问:“你又想着给我下套?”

送他一份大礼的前车之鉴尚未结束,裴瓒可是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

沈濯负手而立,轻飘飘地说:“我先问你,我的荷包在哪?”

提及荷包,之前裴瓒还在想要把玉环和荷包一起还给他。

最好是裴十七也还回去。

经此一事,他并不想跟沈濯有太多的联系,哪怕沈濯不要,他也打算主动表明自己的态度。

但他被赶出宫的速度太快,当初带去的东西都没来得及带走,其中就包括玉环和荷包。

裴瓒没了底气,嘟囔着:“在宫里。”

“那就是了,玉环是定情之物,仅赠与相悦之人,别说什么充当定情信物的玉环满大街都是,我的那块,全天下仅此一件,小裴大人觉得,让宫人瞧见了会怎么样呢?”

裴瓒被这一句话镇住了,眼里顿时浮现出几分慌张。

但他也没太在意。

莫须有的事情,裴瓒解释起来并不难,大不了如实相告,皇帝不会对此事抓住不放。

沈濯用更加低柔的语气说:“玉环也就罢了,小裴大人可以说是我赔给你震慑小人的,那我的荷包呢?是母亲亲手绣的,我日日夜夜带着,怎么就出现在你身上了呢?”

裴瓒听完,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天要塌了。

他试探性地问:“你轻功这么好,能不能进宫偷出来?”

“不能。”沈濯再次拒绝,“小裴大人可是朝中官员,行事要光明磊落,怎么能说偷呢?”

“那你要我怎么办!你拍拍屁股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可是要留在京都城里,万一到时候满城风雨,别说做官了,我做人都难!”

裴瓒这话说的,像是被渣男抛弃的无辜少女,春风一度后渣男消失不见,他只能自己忍受羞辱和苦楚。

沈濯也问:“难道跟我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是什么很见不得人的事吗?”

“不然呢!你怎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沈濯意味深长地吟哦几声,眼睛不怀好意地瞥向裴瓒:“我还以为小裴大人很喜欢我呢,原来不是啊?”

“……”裴瓒抿着嘴唇,很想把沈濯的声望值甩到他脸上。

沈濯仍是笑着,眉梢微挑,似乎也没有付出几分真心,只是语气正经了许多:“小裴大人别生气,就算被皇帝舅舅发现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他自己也好这一口,说不得你我,只不过——”

皇帝喜好男风一事,裴瓒也早有猜测,此时被沈濯堂而皇之地说出口,他也没觉得多震惊。

只是沈濯口无遮拦,肆意议论皇帝的私事,哪怕沈濯敢说,他也不敢听。

裴瓒连忙转移话题,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小裴大人该担心的,应该是我母亲。”

元安长公主。

当今皇帝的亲姐,先帝最宠爱的女儿。

裴瓒临着河岸,徐徐秋风穿过发丝,眼前的湖水澄澈,一道接一道的波纹荡漾。

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该担心长公主殿下。

难道是长公主会认为是他勾引沈濯?

别太荒谬了!

他就算一头扎进这湖水里,也不会干这种事。

幸好沈濯很快给出了答案。

“小裴大人奉旨彻查幽明府,不偏不私,行事果决,可是小裴大人可有想过二十年前的幽明府为何衰败,我又为何非要东珠不可?”

“你不是说,先帝下令剿匪吗?”

“剿得什么匪?匪从何处来?为什么幽明府存在了那么长时间,京都一直没有清剿的打算,只在先帝时就突然起了杀心?”

裴瓒回想起当日得到的答案,说什么已经威胁到京都的安全。

那些话也是从沈濯嘴里说出来的,可是现在琢磨一下,便觉着不太可靠。

“小裴大人聪慧,剿匪的确是原因。”沈濯顿了顿,视线从上到下将眼前的裴瓒描摹一遍,“只是那年,幽明府的匪众里藏了我母亲最爱的男人。”

“!!!”

这是他一介小小七品官可以听的吗?

裴瓒惊讶地捂住嘴,不忘向四周看几眼,确保一个活人都没有,他才凑近了问:“保真吗?”

沈濯被他狗狗祟祟的模样气笑了:“那是我母亲。”

裴瓒啃着手指,一脸纠结。

都说盛阳侯对长公主殿下一见钟情,多年追求,终于成就心愿,与殿下长相厮守。

却没想到,竟然都是盛阳侯一厢情愿!

难怪盛阳侯每次上朝只戴红色官帽,原来是要遮一遮头顶盎然的绿意啊。

裴瓒把小心思写了满脸,瞥向沈濯时,发现对方全然没有吃瓜的意思。

也对,那是沈濯亲妈,不能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