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虽然没有太监不识趣地等在外面,一遍又一遍提醒皇帝不要沉迷女色,但是宫里居然还确实有这么一条规矩。
敬事房没这胆子让人把皇帝喊起来,但是祖宗——虽然满人入主不过两代也不知哪来的祖宗,总之是有这么一条规矩在。皇帝不好明言废了规矩,就不能不让敬事房管这事儿的太监不在那儿杵着。
虽然杵着也没事儿,但有这么个人在,总是不够痛快的。
——嗯,这是她慢慢跟皇帝混熟了之后才知道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攸宁也觉着膈应起来了。
大概是以前地位低,能好好活着就不错了,哪敢提要求,所以她也根本没有留意过这些。
但自打地位上来了,跟前伺候的人全都是熟悉的,偶尔去趟乾清宫就得由着别人给她洗澡,给她讲规矩她就不适应了。
这种淡淡的不适应,其实放在平时完全没什么,攸宁觉得自己好像也能忍。
但大约是皇帝先跟她说了那一茬,再加上宫里的日子过得不要太如意,以至于这么点小小的不适也变成了大大的不适,鱼水之欢时,也有些不大好意思发出什么奇怪声音了,事后更是吐槽一番。
而皇帝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新事物,非但不劝慰,还故意勾引她腻歪一番,事后拍着床哈哈大笑。
攸宁遂明白,他就是故意把这些事儿挑明了说的,分明就是人人都懂的侍寝,练了几年她早就习惯了忽视了,他再提出来,便有种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的感觉。
攸宁感觉膈应的,就是宫里这些时时存在,碍着皇上独揽大权不敢明加涉,但又偏偏立在那儿提醒你的规矩。
她十分确定皇帝自己也膈应,只是时间长了已经学会在一丝丝微微的苦中作乐。
——附:虽然之后,她还是没能在乾清宫让自己的人伺候洗澡,但以前轮流来的人手,后头就变成了一套固定班子,所谓陌生感不适感也就没有了。
——再附:后来她才知道,拥有固定班子的除了她也有别人,之所以她最晚有,是因为旁人觉得不舒服就只说了,底下人自然照办,只有她觉得自己可以再忍忍人善被人欺啊
而到了行宫里面,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攸宁开始天天叫攸然来陪自己住,事无巨细过问她的婚后生活,以及和阿灵阿的相处感受,本来感情不算太深的姊妹俩经过一番八卦,愣是熟稔起来了。
以前虽然也有和安和瑚老夫人会来看她,但一个是嫂子兼半个友人/皇帝的族姐还是族妹,一个是长辈,有些话说了就不合适。
以前攸然是小孩子,自然也不好掺和的。
如今她也已经成婚,讨论一些后宅八卦就没什么了,再者,她也担心贵妃那额娘和哥哥干出点儿什么来。
不过好在阿灵阿完全地跟她一条心,纵然攸然自己脾性好,但是她身边有跟她一条战线的婆母,也有攸宁特地给的宫里的嬷嬷,保管她们十次有八次见不着正主,更遑论起冲突了。
皇帝喜好打猎,身边常带着太子跟大阿哥,再就是前呼后拥的侍卫们,好些亲近的王公大臣们。
以往这种场面是阿灵阿想凑都凑不上去的,这会儿倒是轮着他了,不仅轮着了,皇上还能记得他,叫到跟前来说了几句话。
大阿哥跟太子有点不耐烦这些人,马头一转,带着自己的随从们走了另外一条道儿。
大阿哥虽是个粗人,但也知道不好轻易议论自己阿玛的后宫,更何况宁妃位份之尊跟自己亲额娘没两样,议论妃母更是不好。
可近来耳朵跟前听多了瑚家的事儿,没忍住就道:“看阿灵阿那得意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娶了个公主回去。”
他这么说也是有原因的,这两年要选秀,人人都在忙着给家里的女孩儿们打听消息,有门路的更是找到了各宫嫔妃的头上,他这个尚未成婚的大阿哥也算是个香饽饽了,惠妃光是挑人就有些眼花缭乱。
可到头来,惠妃自己娘家的女孩儿连个着落也没有。
倒不是没人肯娶,是高不成,低不就,条件一般的都是冲着惠妃娘家来的,条件稍好的人家反而不大看重这个,更关心女孩儿的品貌,还有娘家父兄的前程。
偏偏这两样都没有。
——但凡是家里男丁愿意出来做事,也有点能力的,皇上早就看在惠妃面子上把人拉拔起来了,还至于等到这会儿?
道理大阿哥都知道,但是眼瞅着阿灵阿一个一等公眼巴巴娶瑚家的女孩儿,就觉得他实在太不争气了!
太子听罢,马鞭点点大阿哥身边一个随从,笑得有些揶揄。
大阿哥脸一下子涨红了,难得地没说出话来。
原因无他,他身边那个随从,正是他新得的第一个妾的兄长,因为那个妾很得他的喜欢,家里境况又不大好,因此他多次照拂了她娘家。
又因这个妾乃宫女出身,家里也有个年纪仿佛的妹子下年要参加内务府选秀,她不想让妹子进来受这份苦,大阿哥还替人在自己的随从亲属里面寻了个不错的夫婿,虽是续娶,但是远比她家自己找的人要好出许多来。
被太子这么一打岔,大阿哥心思全都到了别的地方,把阿灵阿给忘在了脑后。
这头,被大阿哥记挂了一下的阿灵阿狠狠打了个喷嚏,倒惹来许多人的笑。
他年纪在这里算是比较轻的,摆不起架子来,被人一看自己也笑了笑,一甩袖子跟旁边的人解释:“许是昨儿夜里开了窗,被风吹了一下。”
身边的人朝他挤眉弄眼:“怎么你夫人不伺候你不成?”
阿灵阿拿马鞭子戳他,示意他不要胡说,不过自己心里倒是念上了,他与夫人新婚燕尔的,感情正是浓时,说好来了行宫,夫妻俩好好逛一逛在这边的大院子。
谁承想宫里的娘娘天天把人叫进去,看着架势,都恨不得把人留在身边住了。
人家姊妹两个感情好,他本来该高兴的,可自个儿身边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也高兴不太起来。
正低头想着,听到前面有人叫他,他连策马过去跟在皇上身侧。
只听皇上道:“太皇太后过些日子要住进汤泉行宫,那里已有两年没去了,也不知有何处要提前修葺,你替朕去跑一趟吧。”
阿灵阿有些惊喜,自然没有推辞的道理。
晚上宴罢,回去的路上他骑在马上倒是越想越高兴了,汤泉行宫那是个好地方,他家在那边也有独门宅院,既然带了女眷出来,没有挪窝儿的时候不带着人一块儿去的道理,这下可终于又能见到夫人了。
他把这话告诉给攸然,却见她比自己还要高兴,心里更喜欢了,只以为她心里想的跟自己完全一样。
这叫什么,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攸然应付着自己夫君忽如其来的热情,心里到底悄悄松了口气。
她原先还以为姐姐召她去是为了排解心思,担忧她在宫里过得不好,又或是失宠了,就这么胡思乱想一通,可后面悄悄问了她身边宫女,似乎也不是这样。
今天离开时,她还听到有个太监玩笑似地说她去姐姐那太频繁了,那时候她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姐姐既然愿意,又有这太监什么事儿?
可回到家,一听阿灵阿说他被派出去了,才忽然回过味来,怕不是有人觉得她占了姐姐太多时间,那太监才敢这么说的。
至于那人是谁
攸然摇摇头,不再细想下去,纵然是私底下,也不好揣测皇上的意思啊。
只是心里仍然有些惊喜,原来皇上如此喜爱姐姐,只盼着这份喜欢长长久久的才好。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打卡第七十六天
行宫虽大, 可能逛的地方也有限,年年都来,攸宁最初那点儿新鲜感就不剩多少了。
比起顶着日头坐在轿子里闷着, 她更喜欢待在凉快清爽的屋子里。
胤禩已经五岁多, 再过一年就要去上书房读书,过个两年估计就得搬去阿哥所单独住了。
攸宁本来养孩子养得有点儿烦, 得知这个之后看儿子都不腻了,写个大字都要把人放在跟前看一看。
胤禩很不愿意这样,小孩子都是一样的,被亲娘管得多了,就格外渴望自由, 哪怕攸宁自认自己绝不约束孩子,胤禩还是整天喊着要自由。
在他看来, 去读书=娘管不了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自己喜欢的,搬去上书房自然也是同理。
攸宁呵呵, 遂交代周围人都别告诉他上书房读书的皇子都是几天起床的。
眼瞧着儿子屁股坐在凳子上,左扭右扭,就是静不下心来读书,攸宁看见了也只当没瞧见, 谁让这是他亲爹布置下来的任务,说不为他学到什么,就为了明年他进了上书房能坐得住,算是提前练习了。
所以当外间一传来通报声, 胤禩就先跑出去了。
攸宁随后迎出去,就见这小子扯着皇上的袖子不肯松手。
有时候她也怀疑自己的教育方式会不会把孩子教坏,都说宫里的孩子早熟,这个年纪也懂事儿了, 胤禩却全然是孩子脾气。
不过看皇上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她也就不再提。
这孩子啊,太聪明了她担心,可是太傻白甜也让人担忧。
夜里,皇上又憧憬着想让她生个公主的了。
攸宁养了一个已经够头疼,闻言蹙眉道:“若再生个跟胤禩一般的泥猴儿,我非得操心死不可!”
她现在也是胆子大了,若放在以前哪敢说这种话,必得半是娇羞半是感激地应下来,然后一同期望自己能早日有孕。
皇上闻言也不恼,前些年的时候他的子嗣不丰,更担心自己也会像阿玛一样英年早逝,留下几个年幼的孩子,届时朝廷又有一番动荡。
如今六年过去,他的身体依然康健,眼看太子也在长大,对于子嗣就没过去那么渴求了。
也是正因为这样,宁妃这几年来没有身孕他也毫不在意,若是放在以前,不管他再怎么宠爱她,也是要以子嗣为先的。
攸宁也知道他的心结已解,因此也并不在意。
最要紧的是,她用过系统给的灵液,不光身体倍儿好,似乎还有些排斥怀孕这种伤害身体的事情。
虽不知原因是什么,但兴许跟灵液是玄幻世界的东西有关吧,修仙者不就很难怀孕?
要不然凭着两个人健康的生育能力,还没有有用的避孕措施,孩子估计都能生一窝了
攸宁困得有些睁不开眼了,可是想到到时候她屋子里跑出去一窝小孩就不由得笑出了声。
皇帝低头有些爱怜地将她拥入怀中,看着她愈发娇艳的面容,几乎有些挪不开眼睛。
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皇帝却有些舍不得就这样入睡。他独自睁着眼,身边拥着喜爱的女子,想到自己一个个正在健康成长的子嗣,寄予厚望也未曾让他失望的太子,终于可以不再为他操心,安心静养的玛嬷,以及他从汗阿玛那里继承来的江山,终于被他一手缔造成为如今繁荣安定的模样。
想到遥远的万里之外的漠北草原,喀尔喀三部又生乱象,准格尔部的噶尔丹狼子野心,定会趁机作乱,
只是眼下北边的沙俄尚未清理出去,若要再度开战,必得休养生息个一二年了。
眼看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却丝毫不惧,他早已经能够熟练得当地处理好庞大帝国的几乎一切事物。
早在亲政之时,他就对自己说过,在有生之年缔造一个盛世,然在年老之时安安稳稳地将它递交在下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手中。
不过如今,距离那时候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
这一年初秋,陪伴在太皇太后身边的康熙接到前线来报,俄军已经被切断来援,困守城中,所剩至多不过百余人。沙俄的摄政王索菲亚派出使节请求撤围,要去朝廷议定两国边界。
至此,沙俄自入关之始就屡次派兵侵扰,劫掠边境的历史已成过去。
对于城内苟延残喘的俄兵,皇帝也并未让人赶尽杀绝,而是下令使其自由出入。
既然是自家战胜,又即将和谈,那必然是要摆出大国气度来,若是赶尽杀绝,难免失了气度,再者也会刺激沙俄那边的情绪,若是影响了和谈便不好了。
纵然和谈不成还能再打,然沙俄国土辽阔,并非小国,总不能为了一时之气就同他们空耗着,平白添上更多人力物力和将士们的性命。
虽然早已不需太皇太后操心这些,皇帝还是将这些朝政上的事情说给了太后听。
其实距离太皇太后完全不再操心朝政已经有几年了,但皇帝发现,自从太皇太后放下了肩上的担子,身体却并未养好,而是一日比一日差了。
拿太皇太后自己的话来说,她这辈子就是个劳碌命,操心命,年轻时候给儿子操心,老了以后给孙子操心,累是累了些,可是看着儿孙成器,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人活七十古来稀,以她如今的年岁,着实是享福享得够久了!
皇帝不免动容,他知道玛嬷这番话是在劝他宽心,可听到玛嬷话里话外都是告诉他自己要不久于人世,又如何宽心得了呢?
太皇太后本是这么一说,大约是人老了就容易有这样的感慨,可一瞧皇帝不知又想到哪里去了,就知道这话不该说,徒惹了他担心。
于是转而又说起旁的事情来:“我又想起你刚刚亲政的那会儿,可真是少年心性,半点儿委屈都受不得了,如今可长进太多了。”
皇帝也是一笑:“孙儿那个时候也是年纪小,容易冲动。”
若是今日之事放在他那个年纪,这些可有可无的俄兵,他自然是和前线的将领们一个想法,杀!
若是和谈不成呢,那就继续杀!
总会有把敌人杀服了的那一日的。
少年人总是会这么想。
若是把如今的他放在那个时候,皇帝是绝对会让自己忍一忍的,为了一时的意气的,为国家和朝廷造成了更大的损失这样的事情,不划算。
哪怕最后他依然成功解决了鳌拜,平定了三藩。
可前头那件事儿是玛嬷告诉他一定要安抚老臣,后一件事,则是用千千万万将士的性命的平定的,足足五年的风雨飘摇,多么惨重的代价。
一晃过去了这么多年,当皇帝回过头去看,才意识到那时候有多么惊险。
然而也是那五年,他成长良多,一举坐稳了皇位。
哪怕动乱一开始由他引爆,可现在也没人敢提这个了,平三藩已经成为了巩固他皇位的功绩之一。
太皇太后笑容里有欣慰也有怀念:“你做得很好!”
天气转入秋凉,而后渐至寒冬,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是禁不住冬日的,太皇太后因此常驻温泉行宫,皇上更放心不下,时时出宫前去探望。
也亏得他年轻力壮才经得起这么奔波,为此,皇帝还很是得意。
然而,太皇太后的身体还是如风中残烛般,日复一日地衰落下去。
皇上前朝事务终究繁忙,不可能把全部心思用来侍奉太皇太后,自然就是后宫中几个有名有姓的嫔妃去代劳了。
大家领着孩子们去她跟前说说话,盼着她老人家能早些好起来,然而太皇太后一向不忌讳这些个,加之疾病缠身,脾气再好的人也有暴躁的时候,有时候不愿意喝药,还要跟人急,说:你们自撒手不要管,叫我痛痛快快地去了又如何呢?好过如今躺在榻上连个好觉都睡不得了!
这话自没人敢转述给皇帝,但皇帝如何能不清楚玛嬷的脾性。
叫他不管那是决计不可能的,只好叮嘱嫔妃多担待一二。
在这样略显压抑苦闷的氛围中,胤禩搬出了启祥宫,搬入阿哥所,也进了上书房读书。
攸宁把能做的都做了,系统多给的灵液也早就分批次让他服用下去,只要他身体健康不生大病,其余的她也不担心。
再者,如今太皇太后需要人陪侍的时候越来越多,胤禩呢,越长越大,有了自己的脾气,她两头也照顾不过来。
也许是因为身上常年带着系统给的取暖/降温神器,以及具有各种能安神啊,使人心情好的熏香身体乳之类的——她自己用久了也习惯了这种味道,陪侍太皇太后的时候,她明显也觉着舒服了许多,因此她待在太皇太后身边的时间也更长了。
皇帝不是个迷信的人,可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念叨起了这个,早在几年前太皇太后就病重过一次,那时候宁妃也是在场的!
他鬼使神差的,背着太皇太后把她以前惯用的那些喇嘛们召进宫,悄悄给了他们两个生辰,叫他们好好算。
算出来的结果也果然如他所想,宁妃的命格对太皇太后是有好处的。
她的命格越好,越能旺太皇太后。
一个人的命格要怎么再好?对于后宫嫔妃而言,自然是位份高低了,最高莫不过皇后的凤命。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这都是子虚乌有的东西罢了。他也知道,这些喇嘛们能认出来太皇太后的生辰,另一个多半也是能猜出来的,说的自然都是好听的话。若这话管用了,将来举荐之人登上高位,兴许会给他们些好处呢?毕竟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而皇太后对于这些个并不算热衷。
但当下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他想再立贵妃,令她日夜陪伴在太皇太后左右,为她祈福。
太皇太后难得的清醒时分,听罢这话哭笑不得:“你这孩子!命数自有天定,岂可为人力所改?你尚且没有法子,再立个贵妃她能有什么办法?难道我撒手去了,你还要治她的罪不成?”
皇帝双目含泪,听到此话摇头否认,封贵妃本就是他的想法,怎么会为此迁怒宁妃。
数日前他曾步行至天坛祭祀,请求上天将他的寿命分给太皇太后增寿,最后却无功而返。
也只有宁妃日夜陪伴,能让太皇太后稍微好受些。
这让他如何不多想呢?
太皇太后看出来皇帝这是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了,自然不会答允此事,令他平添希望又再度失望,也是不想刺激他太过。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打卡第七十七天
康熙二十六年冬末, 太皇太后于慈宁宫崩逝。
攸宁几乎是有些麻木地跟着指引的女官行礼,磕头。
在太皇太后病重的日子里,她日夜陪侍, 耗费的心思也比旁人多许多, 常年以来好好锻炼的身体自是比别的嫔妃强了许多,这才撑着没倒下, 饶是如此,在太皇太后的葬礼上也累得不轻。
说来也是好笑,攸宁一直算是嫔妃中相较得宠的,晋了妃位后更是能厚着脸皮说声宠妃,可她跟皇上接触最频繁的时候居然是太皇太后病重的这些日子。
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 自然更容易窥见他最真实的那一面。
而攸宁在这些日子里,看到的皇上最多的一面就是——哭。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 她是不大相信一个成年人,还是个古代皇帝会拥有如此之多的眼泪。
并且通常为了不让病重的太皇太后担心, 他哭的时候都是躲起来悄悄哭。
攸宁开始还帮着劝慰,后面知道无济于事,便也不再多费口舌,只能躲着人给他递帕子, 递毛巾,递冷敷的东西加按摩。
到现在太皇太后过世,皇上更是要守孝三年,朝臣们好说劝了有几天, 大概嘴皮子都磨破了,才让他改口以日代月。
现如今,这会儿他还住在乾清门外临时搭的帐篷里头。
虽说皇帝的帐篷不比一般的帐篷,但这么冷的冬天, 该受冻还是要受冻。
这会子,是谁也劝不了他了。
暖轿在隆宗门前停下,再往前是歪朝,攸宁就不方便去了。
早有一个眼熟的年青太监候在此处,从富贵手里接过食盒,不要钱似地掏出一大堆的好听话来。
对于这些太监们的口才,攸宁早已熟悉了,也不怎么当回事儿,食盒送到,略叮嘱两句,她连轿子都未下就折返了。
许是因为前段时日她侍奉太皇太后和皇上十分勤勉的缘故,御前的人看她都格外有几分尊敬。送吃食这回事儿,以往没有皇上准话他们哪敢这么主动?
也就是前些日子习惯了,这几日皇上没说停,攸宁也就照例送着。
——太皇太后病重的时候,皇上还只是见天儿抹泪,如今折腾得饭也吃不下去了。
先前皇贵妃就拖着病体去劝过,后来红着眼睛出来了,估计又是两人一起抱头痛哭。
攸宁还是希望皇帝早些恢复正常,这寒冬腊月的,可别冻出个好歹来,她暂时还不太想做太妃。
对于太皇太后,她毕竟没有皇上那么深厚的感情,不过倒也可以体谅,这毕竟是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个长辈了,还是自小把他抚养长大的那种。
——相比起来,皇上跟太后之前的感情反而没有那么深,更多的是一种皇帝对于嫡母的形式感。但即便是形式感,也是尽善尽美的。
攸宁靠在暖轿里昏昏沉沉地想。
轿子忽地停住了,前方远远传来一阵喧哗。
“哪有你们这般不讲道理的?不过一个手炉,又能用得着多少炭火?”
值房门外,一个太监正冲着两个低位嫔妃点头哈腰,说出来的话却半点不客气。
“回小主的话,咱们这儿的炭火本就是有定数的,这是上头主子们定下来的数儿,您说这一回两回的倒也罢了,奴才们各处匀一匀也够使的,可多了奴才们是真拿不出来,您不信,您进去瞧瞧去?”
宫里一向觉得太监低贱,有那稍自矜些的嫔妃,连自己宫里的太监都不乐意亲自吩咐,要身边宫女代为转达。
如今日这般,嫔妃亲自上阵跟太监吵架的实属少见。
原因倒也简单,太皇太后的丧礼一连好些日子,宫里的嫔妃全都要去灵前守着,等级高些的或是有歇息的地儿,或是装备齐全,身边宫人手炉带得足足的,纵然是受冻程度也极为有限。
如面前这两个女子一般的答应常在们就惨了,身上没有好料子,来的时候手炉是暖的,可炭火不经烧,没多久就凉了,带多了没地儿放,带少了又不够,只好硬熬着,就是冻病了,主位尚且没有称病,她们哪里有这个胆子?
幸而上头也体谅她们,交代下来放一批炭火在伙房,自有太监们按着品级给主子们的手炉添炭,得闲时候还能喝上一盏热茶。
不过宫里的事儿,一旦沾上了银钱,就离不开上下克扣,层层剥利。
攸宁才令富贵去前头问话,后脚那管事太监就跑出来了,二话没说,干脆利落给那两个嫔妃补足了炭火,又当着富贵的面儿责打了那太监几下。
富贵最是知道自家主子的性子,阴阳怪气了那太监几句,又好声好气请了两个嫔妃到轿子前来。
攸宁这才看清这两个嫔妃的模样,一个并不出众,自称是万琉哈氏,另一个却是面容姣好,自称觉禅氏。
见她们冻得脸色发白,身后的宫女们肩头更是落了薄薄一层雪,步履蹒跚的,更是可怜,攸宁干脆请了她们先就近去启祥宫歇会儿。
紫禁城真论起后宫的区域,其实也不算特别大,就是最远从东六宫走来最西边的慈宁宫,也可以当做是锻炼身体。
不过这也就是平日里了,大冬天在外头跪几个时辰,还要靠着双脚走那么远的路,谁也受不住。
目送着这一行人远去,方才那挨了打的太监撇撇嘴:“嗬,张爷爷您瞧,这架势真够大的,管事儿都管到您头上来了!”
张总管拢着袖子缩了缩脖子,斜了他一眼:“你懂个屁!这位主子虽然不管事儿,可一向乐善好施,名声在宫里头是这个!人家想要个好名声,咱干什么跟她过不去啊?她在主子爷跟前儿说句话,别说你爷爷我了,你爷爷的爷爷也讨不了好儿!这几天你们都给我消停着些!”
那太监忙点头哈腰地应和着。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打卡第七十八天
这日, 皇贵妃翻着内务府呈上来的账册,到最后忽地一笑:“这倒是稀奇,我记着往常炭火这一项损耗总有许多。”
旁边宫女接过册子放到一边, 听了这话也笑:“内务府的人什么秉性, 主子您还不知道?这是有人治他们呢!”
说着便将几日前的事情一一道来。
皇贵妃听罢沉默了半晌。
内务府的人跟宫里的太监还不大一样,太监不过是奴才, 顶了天做到乾清宫总管,那便是一辈子的荣耀,但也是朝不保夕,皇上不喜欢就能赶出去,那时候命就到头了, 因此他们能弯得下腰讨好人,曲意逢迎, 阿谀奉承。
内务府的人就是官了,要打要杀都得捏住把柄才行, 有那硬气些的,对着她这个皇贵妃都公事公办,话里话外离不了祖宗规矩,她也懒得跟他们打机锋, 不是要紧的事儿糊弄糊弄也就罢了。
那些常在答应所用的炭火多少倒是小事,可内务府的人素来是雁过拔毛,越是对着没份量的可怜人越克扣,这会儿倒叫宁妃一句话给吓破胆儿了不成?
那自是不可能的。
皇贵妃身边的人都是能人, 以往是她无意,底下人自然不会拿些许小事来烦扰她,这会儿她问起来,很快就得知了缘由。
前些日子宁妃膳房里有些东西, 被查出来是内务府以次充好,内务府管着这事儿的一个小官先被处置了,后来皇一问,又连着从重处置了不少人。
皇贵妃恍然,太皇太后病重的时日里头,宁妃重操旧业用了几次慈宁宫的膳房,估摸着就是那会儿觉出不对来的。
这也是她出身不好,没见识过好东西,身边得用的不是宫女就是太监,也都是圈在宫里头的人,哪里能认清这里面的门道,才这么轻易被哄了过去。
皇贵妃自己初进宫的时候就遇到过这事儿,也是等了许久叫人拿了那管事的把柄,然后一状告到了皇上面前,再那之后内务府负责承乾宫的几个管事全都换成了佟家的人,是专为照顾她的。
再后来,孝昭皇后崩逝,宫权移交到了她手里,佟家内务府的人在她的授意之下一步步发展,也是为着她能用得顺手些。
这些年下来,因着皇贵妃自己的偏袒,佟家的人早不知挤走了多少所谓的内务府世家,那些人明面上不说,背地里估计都恨死她和佟家了。
不过,这些内务府世家还不就是皇家的奴才。
旁边的小宫女还在疑惑:“那启祥宫不是得罪了内务府那么多人?”
皇贵妃笑了,只觉得她傻得可爱。
那些人这会子只怕也是恨死了宁妃,不过只要她得宠,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哪日她不得宠了,皇上也会念着旧情去看她,哪怕没有皇上,还有八阿哥,还有庄亲王府,还有个一等公阿灵阿。
皇贵妃笑着也有些感慨,宁妃从一个没权没势的小宫女,到如今慢慢也有了根基,一路走来竟比她还要顺风顺水,可见做人运道有多重要。
对于自己被人糊弄了的事儿,攸宁倒也没多生气,反正贪污的也不是她的东西,顶了天就是有些感慨,本以为自己的日子已经够奢侈了,没成想内务府的人比她还更会享受,皇帝的东西都敢截。
但她不生气,不代表就能大发慈悲原谅了这些人,毕竟人善被人欺,今天她圣母一次,明天遇到类似的事情不大发慈悲,反而成了她的错处。
别小瞧了底下这些人的头脑,略软弱些的,哪怕是主子也会被他们治得死死的,略强硬些,他们底下又是另一番说辞,就算是皇上,也照样敢私下嘀咕。
攸宁也是现在才跟皇上学到了那么一两招,做事既要学会恩威并施,更要善于甩锅。
简单来说,就是好事儿都是自己做的,错事儿坏事儿都是底下人自作主张,跟她没半毛钱关系。
当然皇上没有那么没良心,说甩锅就真的甩出去一口黑锅把人家弄死,那久太不讲道理了。
甩锅也是有技巧的,要么各得所需,要么事后给人家补偿,找个时间找个由头再把人提拔上来。
这样旁人既不会看你和善就来欺负你,也不会待下严厉,传出去严苛不容人的名声。
而被甩锅的那个人,还会觉得自己替主子背了黑锅,说明自己是得用的人,等以后提拔他他更加会感恩戴德。
——以上乃皇上亲口所言,
攸宁很给面子的鼓了掌,背地里回想了一下,自己以前应该没有被皇上这么坑过吧。
荣获此黑锅之人,是内务府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官,不过皇上提前给她透了底,这人说起来还是瑚大从军时候的同袍,反正两人关系极好,让他先进内务府当个慎刑司主事,把前任遗留下来的案件迅速处理干净,从重处罚了,过后皇上再回复一连串来求情的折子,以他处事太过严苛为由罢免,再让他做关防衙门的内管领。
顺带一提,慎刑司的主事正六品,内管领则是正五品。
攸宁极少听皇上这么分析过正经事儿,上辈子是这些繁琐事儿根本查不到资料,这辈子是她生活在后宫,身边有的是要给她办事的宫女太监,而宫女的生活环境相对来说更简单,太监接触到的更多,她倒是想听,他们估计也不敢讲这些肮脏手段,因此听得还算有兴趣。
皇上不是第一回遇到对这些杂事儿有兴趣的嫔妃,但他发现,宁妃是头一个意识到里面问题的人。
比如内务府选官这么不规范,为什么不考试统一选拔呢?
——攸宁这一次被人克扣东西,案件之所以一查就破,倒不是因为有什么关键人证物证,而是克扣她东西的那个内管领,人家连假账都懒得做。采买回来的寻常物件食物,他不碰,因为还瞧不上这些,专挑珍贵的贡品。因为贡品都是分着季节的,一次来一大堆,记账又难又复杂,账本儿上头的人也都懒得看,因此他干脆都不改一下,只是上面问起来,便以路上的损耗搪塞过去了。
而攸宁自己是个懒得计较的,不会专盯着和自己一样的其他三个妃子的贡品,斤斤计较自己是比她们多了还是少了,她只知道自己的日常用度剩余已经够多了,完全没想过这是被人克扣过的数量。
中饱私囊这人自然是被当场罢了官流放了,他的上司也没好多少,他不怎么看账本的原因也简单,他根本就看不懂,平素都是专请了人帮他看的,而他请来的那人几年前另投别家了,于是一直没补上新人。
再一问这人是怎么当上这官的,是他阿玛传给他的,至于他阿玛是怎么当上的,大约也是他阿玛传给他的。
皇上对内务府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了如指掌,指了指册子上这人名字道:“论起来这人的祖父还是先帝的奶公,如今老爷子还活着呢,逢年过节都上折子请安,想这个官职,还是他家老太太去世前给求了个恩典,轻易也不好撤啊。”
攸宁瞬间明白了,就算是皇帝,也逃不开“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熟人魔咒。
倒不是不能处罚,只是谁家祖上没个“小时候奶过皇上/先帝”“看着皇上/先帝长大”“我给大清立过功”的祖宗呢,罚轻了不管用,罚重了,到时候一群脸熟的老头老太太扎着堆跪在地上请罪,皇上要是收回成命,那很不妥当,但一点儿情面也不讲,未免太无情。
因此,只要不是大事儿,皇上还是很乐意给个面子的,大不了就是攒上几次给人罚俸,降职之类的。
攸宁明白这话的潜在意思,如果是旁人,他可能就嫌麻烦干脆像以前那样处置了,如今愿意麻烦些,也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攸宁心里虽然有些吐槽这也值得拿出来炫耀,但还是感动得投怀送抱了一次。
对于皇帝来说,钱财,官职什么的都不算回事儿,给多少也不心疼,随时可以收回来,耗费的时间则不一样了,世上每个人的时间都是一样长的,哪怕是皇帝也不例外,对于他拥有的所有而言,最珍贵的就是时间和精力了。
哪怕终有一日宠爱到头了,他不再珍惜眼前人,也会珍惜自己所付出的时间和精力,而世人将其称之为情分。
末了,攸宁抚着他微皱的眉头,笑眯眯悄声道:“你还年轻,等过个几年这些长辈们都寿终正寝了,就不用看他们的面子了。到时候没能力的就滚蛋,有才干的自然就冒出来啦,不愁没人用。”
皇上难得见她这么促狭,也有些讶然她的眼光之敏锐,便也跟着笑了。并不生气她如此议论那些人,事实上,那些都是先帝跟前的人,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少情分,如今这样,也不过是身为主子的义务所在,总不好放任先帝跟前得用的人到了晚年艰难。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打卡第七十九章
太皇太后的去世, 对于皇上而言虽然是莫大的打击,但时间总是能够抚平一切,更何况对于皇上而言, 有太多太多比他自己的情绪更加重要的事情。
只是令他失落的是, 似乎自己的人生正在不断攀登直至更高的山峰,可身边的人却再无法跟随着他的脚步一起。
这个人正是他的表妹, 他的亲人以及爱侣,哪怕二者之间的男女之情其实远远逊色于亲情,他这时候仍然坚持着这个称呼,就在昨日,他终于下旨册封了佟佳氏为皇后。
皇贵妃的面色前所未有的苍白, 这些年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到如今也已然接受了自己时日无多的事实, 甚至还有一丝解脱。
这时候,她的神情难得轻快了起来, 思及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几乎有一半都是在宫里度过的,面前的男人,是皇上, 也是她的表哥,丈夫,自己曾经憧憬过,钦慕过, 甚至在心底里怨恨过,到后来也都全部看开了。
千言万语到最终也只汇成一句话:“表哥,我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皇帝握着她的手摇头,到了这步田地, 曾经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好说,表妹说到底也没有做过什么过激的事情,愿意拿一个皇后的名头来安抚她,其实已经很能够代表他的态度了。
皇贵妃的视线开始涣散,她似乎在皇帝身侧寻找着什么,皇帝心知她放心不下胤禛,正要招手让人去叫,却听她喊出来的是一个“娘”字。
正微怔着,旁边的舅母赫舍里氏便整个儿地扑了上来,神情哀痛,满脸都是泪水。
白发人送黑发人,皇帝带着愧疚扭过身去,有些不忍心再看。
也是这一扭头,才看到窗外僵立在原地的胤禛,走进了一瞧,这孩子红着眼睛,早已泣不成声。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你额娘她入宫十余年,不能日日得见家人,她也想自己的额娘了。”
四阿哥胤禛这会儿已经伤心得听不进去旁人说话,听了也只胡乱点着头。
相较于太皇太后去世,对于孝懿皇后的去世,皇帝接受度明显更高一些。
后宫的日子还是照着从前一样的过,皇上并没有将宫权移交给钮祜禄贵妃的意思,那位倒也乖觉,并不闹腾什么,至于底下的四妃以及未经正式册封,但也有了妃位的宣妃,平妃,皇上也只是令她们各自约束位下的嫔妃。
经过这么些年,皇上后宫的主位嫔妃,细数起来竟也有不少人。如今打头的便是储秀宫的钮祜禄贵妃,妃位足足有六人,惠荣宜宁宣平,底下嫔位数量多了些,可大多数没有经过册封,只是因为生育有功而提了待遇。
攸宁从前还和她们中的几位打过交道,不过后来位份高了,做事也随意些,大多数时候在宴会上见到打个招呼便算是尽足了礼数。
因此,对于孝懿皇后去世后,后宫新一波的人心变动,她实在是没什么感觉。
谁叫这会儿的宫斗顶了天不过是大家互相练练嘴皮子,使唤底下的宫女太监去找对方麻烦,什么下毒堕胎之类的事情想都不敢想,消息不灵通些的,兴许人家孩子都生了,才知道宫里又多出来一个嫔妃。
攸宁的消息当然是灵通的,毕竟整个启祥宫都是她的人,可她基本上也不关心这些个,宫里又冒出来几个孩子几个嫔妃,只要不住在她宫里,那就不关她的事情。
——以上这些事情,她确实有些听腻了。
她现在反而更期待听到外面的事情,消息来源总共就两个,一个是在上书房读书的胤禩,作为一个乖巧可爱的弟弟,前头的阿哥们都还算待见他,经常有什么新鲜事儿都愿意讲给他听,他再回过头来讲给攸宁听。
另一个就是皇上了,在给太皇太后侍疾的时候,攸宁也算是见识到了他真性情的一面,渐渐地也有些放开了心扉,从前不敢表现出来的兴趣也敢表现出来了。
当然,这绝不是因为什么“真爱”之类的,反正绝对跟爱情挂不上钩,纯粹是在这位皇上跟前,完全没有女人干政的可能性。
就像是假如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孩,站在攸宁面前对她宣告,她要竞选当上华国主席,这件事的可笑程度和攸宁现在对着皇上宣告她要当武则天是一样的。
永远都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说出来,那也不过是玩笑话。
更何况攸宁不过是好奇皇帝御驾出征相关的事情,反正她没有给自己家里人谋个官儿什么的意思,相信经过这么多年相处,皇上对她的秉性也是知道的。
皇帝听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蹦出来,从“军营里不许有女人,所以皇上亲征的时候会不会带宫女服侍”的好奇,到“原来皇上你所说的亲征也只是从京城到直隶,而不是真的上前线”的失望和松了一口气,对此,皇帝颇觉无语。
也就是她了,彼此相伴十余载春秋,皇帝对宁妃的脾气性情也算是了如指掌,她是个极普通也极不普通的女子。说她普通,倒不是什么贬义词,只是她大多时候也同一般的贵族女子一样,心地善良,相夫教子,为人孝顺。她不爱理会俗物,也并不过分在意那些,素日里只好琢磨吃喝打扮,对于旁的嫔妃并不嫉妒,但也并不深交,喜欢听些八卦,越是离奇的越是能引起她的兴趣,对于孩子经常狠不下心来,还要托他训斥惩罚,对于外头的事情,更是半点都不了解。
说她极不普通,便是她有时候又对寻常女子不感兴趣的东西感兴趣,有时候眼界却比一般男子都宽广些。问她,她也只说是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她并未读过几本书,可竟也耐得下性子自学写字,还要了他的字帖拿去学,虽说练了许多年也没有太大效果,可能够坚持一件事情这么久也是很不容易的。
——他着实有些欣赏她的坚持,对于一切的坚持。荣华富贵并没有腐蚀她的本性,反而成为她的陪衬,使她变为一个更加夺目动人的宝物。
不过,皇帝之所以能够容忍她这么问东问西的,也不全然是因为她这么问显得极可爱,也是因为皇上再清楚不过,一个连武英殿大学士是几品官儿都不大清楚的人,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权力欲。
既然如此,她不过是对这些东西好奇,那说给她听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80章 第八十章 打卡第八十天
皇帝要御驾亲征, 这在后宫里是一件大事。
对于读过书知道些历史的人来说,御驾亲征安然无恙回来就罢了,若是一不小心有个什么闪失, 一世英名能毁掉一大半儿。
哪怕是不识得几个字的嫔妃也极担心, 对她们而言,亲征不就是要上战场么,
要是人出个什么事儿,自己不就成了寡妇?
然而皇上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谁敢在这个时候预设他出去一定会战败?连皇太后,也只是旁敲侧击地关心了下他出行的事情。
还是皇帝知道皇太后的担心,多加解释了一番, 安了老太太的心。
对于后宫嫔妃,他就没有这份闲心思了, 但攸宁好奇的时候,他还是详细给她解释了, 顺带着便叮嘱她去劝嫔妃们不必担心。
攸宁于是尽职尽责将这话转述给了在坐的贵妃,以及跟她同品级的惠妃,荣妃,宜妃, 以及宣妃和平妃。
话刚说完,屋里几人神态各异,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但攸宁哪还能感觉不到。
贵妃不必说了, 皇上对她的宠爱与看重程度都极为有限,论看重,以前有孝懿皇后在她前头,论宠爱, 更是不及四妃。哪怕去年她终于得了个心心念念的小阿哥,也仍然是如此。
初进宫时对于四妃的看轻和不屑,也早磨得干干净净。她知道宁妃这几年来愈发得宠,因此也并不意外。
只是这样的事情倒要叫她来告诉自己,心里难免不舒服。
荣妃听罢念了一声佛,惠妃却对此事早有预料般,笑眯眯道:“皇上心中自然有成算的,要是早些年三藩刚乱的时候亲征,那才吓人呢。”
宜妃心情不错,看了眼攸宁见她也面露疑惑,倒也愿意捧这个场:“那可是老黄历了,那会儿我都没进宫,只听人说南边儿乱的很呐。”
于是话题便从皇上亲征的事情,陡然一转转到了十多年前。
待到最后人都走得差不多,启祥宫宫门一关,攸宁才真正放松下来,换了身衣裳跟宜妃挪到暖阁里说话。
这几年她们和惠妃荣妃之间的关系,倒是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以前大家都是按资历排着顺序,惠妃荣妃有宠爱,有资历,有子嗣,她们二位顶在前头,底下的自然是心服口服。
如今却不同了。
论资历惠荣二妃还排在前头,论及宠爱,却是一日日的走了下坡路。
皇上再怎么念旧情,也只是不至于叫她们见不着他人影罢了。
像亲征这类型的话题,攸宁敢提,也是仗着自己还有宠爱,容貌不说是嫔妃中最出色的,可经过系统提升也丝毫不逊色给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光有这一项在,也不怕一个不慎皇上不高兴了,日后他再也不来启祥宫。
——人人都爱美色,便是攸宁自己,没事儿干的时候也能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欣赏个不停。
相比起来,惠妃与荣妃难免就谨慎些了。
而宫廷生活就是这么现实,谁伴驾多,近水楼台得赏赐的机会就多,也更得宠,内务府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自然也是愿意送给能时常陪伴圣驾的人。
以往凡是得个什么南边的好布料好首饰,都是按着排位一个个领的,以皇上的脾性,自然是不会缺了谁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惠妃和荣妃就开始自谦了,那些颜色鲜亮的料子也都给了攸宁和宜妃。
一次,两次,渐渐地,便成了习惯了。
虽说大体上没什么,到了惠妃和荣妃这个位置,难不成还能缺这点布料?然而从前有的,现今却因为宠爱渐渐失去,还要做出一副识大体的样子来,甘居人下,这滋味到谁身上都不好受。
日子一长,纵然是关系再好的人也难免不自在起来,更何况最初的四妃本就是同事关系。
谈及这个,宜妃也颇有感触,这两年攸宁逐渐得宠,连她也逊色几分,不过她没这个精力在意这些了,光是五阿哥跟九阿哥就足够她忙。
再者,兴许是年轻时在意过了,如今年长居然也慢慢想开了,皇上喜欢谁,宠爱谁,本来也由不得她。
彼此情浓时,拈酸吃醋也不过是小把戏,过了那个时候,就是不识趣了。
她也不再往深了,人要是活得太明白了,反而没了意趣。难道要为了皇上,就要把自己好好的后半辈子搭上就不成?到时候自讨没趣不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
这也忒不值了。
因此,她嘴里说着丧气话,面上却没有叹息之意,只是颇有些感慨道:“现如今是她二人,再过个三五年,便轮到我了。”
她今年也不过三十岁,比攸宁大了三岁,可是宫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日日保养,瞧着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样子。
攸宁本来想说不至于,可想想其实惠妃和荣妃今年也不过是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只好把话咽下去不说了。
要怪,也只能怪皇上眼光忒挑剔,分明他自己跟荣妃和惠妃就是同龄人,自个儿都蓄起了胡子,如今倒是嫌弃起人家来了。
当然,这些话就是宜妃也不好跟她说的,只能自己心里想想罢了。
攸宁只是思考了一会儿,设身处地想了想,将来自己年龄大了估计也要自谦,把一些鲜亮又难得的好布料让给新人,这倒是没什么难以接受的,时下什么年纪穿什么料子,大家心里都是有成算的,即便非把料子抢过来,难道四十岁的她还好意思天天穿着嫩粉色出吗?
让个料子,不侍寝,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前者她无所谓,后者似乎也可以接受,毕竟她不想当什么高龄孕妇。
唯一让她有些耿耿于怀的,是她居然一到三十五岁就会被皇帝给嫌弃,也不想想那时候皇帝自己都有四十了!
这个想法一旦起来,就有些摁不下去了。
皇帝自然察觉到了,毕竟他印象中,攸宁是个相当心大的人,她几乎从不拈酸吃醋,大度得让人惊讶,甚至让人有些郁闷。
这还是她头一次露出这种有些怨念的神情来。
皇帝心里好笑,可也好奇,想了一圈,自己从玛嬷去世后就没往后宫里挑人,又因为孝懿去世,乾清宫有些宫女子也至今没有挪出来过,这几年来的最多的莫过于她的启祥宫。
他如此想着,便也这么问出来了。
被人轻易看穿就是这点不好,不过攸宁跟他的相处方式一直是这样的,与其伪装自己的真实意图,说点儿不咸不淡没意思的话,倒不如有话就直说,自己心里也痛快。
——当然动不动就吐槽大清两百多年后要亡,甚至时常在心里算距离大清灭亡还有多少年多少天这种话是决不能说的。
攸宁于是把自己心里的担忧说了出来,没有明言惠妃荣妃她们,但这么浅显的意思谁都可以领会得到。
至于吐槽皇帝自己跟她们是同龄人这点,她闭口不言,可皇帝难道还不知道她的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他刚开始蓄须的时候,她就有些嫌弃来着,只是自以为掩饰得很好。
他瞪了她一眼。
攸宁忙坐到他身边去,殷勤地给他喂茶捏肩,冲他讨好的笑着。
皇帝自是欣然接受,小臂一揽把人圈在身边,似乎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简短地解释了一句:“这与她们的年纪并没有关系,只是她们早前生育有了损伤,到了这个年纪很该好好保养,不宜再有妊了。”
攸宁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反应了一下,又觉得这没什么问题,很符合皇帝的人设,森严的宫规之下也是有人情存在的。
虽说嫔妃本就是为了繁衍子嗣,皇后才是不可缺的一国之母,可是总不能真把嫔妃当工具人用,从年轻一直生到老,这也忒吓人了些。
再退一步来说,宫里有的是嫔妃,要生孩子也没必要一直逮着那几个嫔妃薅吧。
那就不能不生?
攸宁自己默默摇头,谁叫人家家里真的有皇位和爵位要继承?
好吧,这个世道从来就不讲道理。
能在这样一个不讲道理的世道,遇到一个还算是讲道理的皇帝,运气已经很好了!
心里的疑惑有了解答,不用担心自己会在十年之内下岗,攸宁就放心了。
她当然希望自己得宠的时间越长越好,这样成为旧人的时间就短了,最理想的状况莫过于是她老了,皇帝也老了,力不从心就只能每天找旧人谈心了。
——比皇帝年轻就是这点儿好!
谈个十来年的心,两人双双寿终正寝,打出完美结局。
至于等皇帝没了做太妃,再跟一群太妃挤在一起住大通铺什么的,她一点儿也不期待。
皇宫里的寡妇也是寡妇啊,丈夫死了,登基的不是自己儿子,日子能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攸宁看着皇帝的胡子都没那么不顺眼了,显老就显老呗,总寿命长就行了。
有个历史上有名的长寿帝王丈夫,晚年也并没有变得多昏聩,动不动杀女人和孩子,对她而言简直是安全感满满。
皇帝看着她神情变来变去,不知想到了什么,顿觉好笑。再一看,她居然还主动要来帮他梳理恨不得全拔光的胡须,忙警觉起来,伸手按住她道:“这还是我叫人来吧!”
上回她如此主动过后,不知怎么,他总觉着胡须掉得频繁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力道太大了些。
这还不好说,毕竟他不想为着这么点事儿让她不愉快,但是从此下定了决心不再劳烦她。
攸宁只好略带遗憾地罢手,心道,早知道上回就该偷偷用些脱毛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