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云涌(二)
汝絮将绯袖送到临芳馆的门前,绯袖意味深长道:“昭嫔这儿,你可要仔细伺候着,若是叫娘娘知晓你伺候不周,定唯你是问。”
汝絮高声应下:“请娘娘放心,奴婢必定照顾好昭嫔。”
绯袖一离开,院子里观望着的小宫女和小太监互相对视后,迅速地围上来,赔着笑脸:“汝絮姑娘,这就是荣妃娘娘身边的绯袖姑姑吗?”
他们这些宫人都是承平行宫的宫人,并非是长安城后宫里的宫人,由于地位低,消息也不算灵通,只知晓后宫中,荣妃和贞妃最得圣宠,眼下贞妃不在,荣妃就是最得宠的。
他们被行宫管事分配给昭嫔时,也去打探过,昭嫔是荣妃的亲妹妹,但是不受宠,因而惋惜不已。
绯袖是荣妃身边最得脸的宫女,他们见着她的风光,都十分羡慕。
汝絮被他们围在中间,蹙了蹙眉,“是绯袖,怎么了?”
其中一个长相白净的小太监眨着眼道:“奴才瞧着,荣妃娘娘和昭嫔主子感情十分深厚啊。”
汝絮点点头,理所当然道:“主子与荣妃娘娘是亲姐妹,感情自然不比旁人。行了,主子刚回来,你们也别偷懒,都下去做事去,记得轻手轻脚,别打扰了主子休息。”
宫人们得了确切的消息,很快又散开,各自干活去了。
汝絮望着他们窃窃私语的背影,眼神闪了闪。
这日晚上,延清殿没有召嫔妃侍寝。
沈听宜休息了一日,到了晚上却睡不着了。
月色如水,洒满了一院子的银光。皎洁、柔和的月光镀在沈听宜的身上,仿佛给她披上了一层薄纱。
汝絮站在她身侧,见她抬头望着黑沉无边的天际,轻声道:“主子,陛下今日没有召人侍寝。”
沈听宜偏头看她,“陛下召谁都与我无关,汝絮,以后别打探陛下的消息。”
今夜星星不多,点缀在黑夜中,只有点点微弱的光,沈听宜瞧着那些星星,再看着那一轮半圆的月亮,只觉得内心孤寂。
“汝絮,今天是什么日子?”
汝絮一愣:“今日是七月初十,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再过一个月就是中秋节了,宫里的这个日子怎么过?”
“焚香祭月,分月饼吃。”说到分食月饼,汝絮颇为怀念,“承乐元年,奴婢被分配到长乐宫,荣妃娘娘给宫人们赐下了好些月饼,奴婢却因为去的晚,一块也没尝到,守夜时悄悄抹眼泪,还是绯袖发现了,给奴婢分了她的月饼。”
沈听宜噗嗤一笑:“没想到,你竟因为没尝到月饼哭过鼻子呢?”
汝絮不好意思地道:“奴婢从前一直跟着尚仪大人,尚仪待奴婢如亲女,每每中秋,都会将主子赏下来的月饼分给奴婢,还都是奴婢最喜欢的就是枣泥馅的。”
不知是月色温柔,还是触景生情,汝絮变得格外活泼。
沈听宜捻了捻指尖,仿佛明白了什么。
汝絮不是沈家的家生子,自然也不是沈媛熙的陪嫁宫女,但沈媛熙却信任她,放心地让她监视自己,显然手里是有她的什么把柄。
说不定,会与她口中的尚仪有关呢。
沈听宜不动声色地想着,嗓音轻缓:“今年枣泥馅的月饼,我都给你留着,万不会叫你哭鼻子的。”
汝絮难为情道:“主子,奴婢不会哭鼻子了。”
沈听宜仍是笑:“好好好,我信你。”
她站在溶溶月色下,身着素色的长裙,云鬓峨峨,脸上却未施粉黛,更显得清丽脱俗,一双眼睛流盼生光,胜却万千繁星。
汝絮的心,微微一沉。
倘若……
*
“怎么又下雨了?”
汝絮打开窗棂,搀着沈听宜到妆台前坐下,见她露出不悦的神情,忙道:“主子,是昨日半夜里下的,现在已经停了,主子今日要去碧落堂,不妨穿一件那藕荷色的裙子。”
藕荷色的裙子没有垂到地上,沈听宜走路时也不会沾上雨水。
汝絮知道沈听宜不喜下雨天,其中就有这个原因:她只是嫔位,不能乘坐轿辇。
“只是,承平这里夏日的雨水确实比长安多,主子不习惯也是应当的。”
沈听宜按了按眉心,“罢了。用过早膳,你陪我去碧落堂。”
汝絮一脸欢喜:“是,早膳已经准备好了,奴婢先给主子梳妆。”
正挽着发髻呢,繁霜一脸凝重地走进来,“主子,出事了。”
“怎么了?”
“宫里传来消息,岳宝林中毒身亡了。”
沈听宜一怔,“从哪里听来的?”
繁霜道:“消息从淑景轩传来,皇后已经着人去延清殿请陛下了。”
汝絮奇怪道:“岳宝林不是住在衍庆宫吗?有贞妃护着,怎么会中毒?”
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沈听宜拆下发髻上的珍珠流苏,忧心道:“不知皇后可会传我过去,这些就不必戴了。”
此事若是涉及贞妃和皇嗣,那事情可就大了。
汝絮知晓她的意思,拆了原先的发髻,给她换了个更简单的。
早膳用罢,淑景轩果然下旨传召嫔妃们过去。
临芳馆离淑景轩还算近,走路一柱香就到了。
嫔妃们请安后,各自坐了下来。
帝王已经离开,上首只坐着皇后一人。
“今日本宫请各位妹妹来,确实有一件要紧事要告知诸位。”
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明妃一大早就传来一封信,说岳宝林中毒,已经于昨夜亡故了。”
众人微惊,恪容华捂着嘴巴,小声道:“皇后殿下,贞妃娘娘可有事?”
皇后道:“贞妃受惊,现在已无事。”
沈媛熙捏着绢帕,闲闲道:“明妃可查出什么了吗?衍庆宫好端端的,怎么会出现毒?”
许贵嫔附和:“是啊,明妃是奉旨管理后宫,怎么殿下一离开,宫里就出来这样的事?”
她有落井下石的意思,贺淑仪见状,帮明妃说了一句话:“明妃也是第一次处理宫务,出了这样的事,也不是她想看到的,殿下宽仁,不会苛责于她的。”
“明妃是第一次,胡婕妤可不是。”许贵嫔斜睨了一眼贺淑仪,“从前在府里,胡婕妤还常常协助殿下执掌中馈呢。”
贺淑仪别过脸,不想搭理她,只看向皇后,“殿下召妾身们前来,可是有事商议?”
皇后看了一眼许贵嫔,朝贺淑仪点头:“本宫今日召你们来,也是传达陛下的意思。”
她停一停,“原先预备过完中秋再回长安的,只是宫里出了这样的事,陛下和本宫都不放心,便商议着这个月底回宫,今日告知诸位,也是让诸位有个准备。”
庆嫔懒懒地靠在椅子上,带头说:“陛下和殿下既然决定了月底回宫,妾等自然遵从。”
沈媛熙不耐烦地抚摸着长指甲,轻飘飘地道:“皇后若是没有其他的事要说,妾身就先回去了。”
对于岳宝林中毒身亡,她漠不关心。
皇后神色不见半点恼怒,声音温和:“近来天气变化无常,诸位还需仔细身子,莫要贪凉了,好了,都退下吧。”
末了,又朝沈听宜说:“昭嫔,本宫已经让乔医女去你的临芳馆了。”
殿内嫔妃神色微变,沈听宜微微一笑,福身谢恩:“妾身多谢殿下关怀。”
按照位分退出淑景轩后,庆嫔搭着杨桃的手来到沈听宜身旁,声音一出,就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还未向昭嫔道喜呢。听闻陛下将清云纱制成的衣裳赏给了昭嫔,今日怎么没穿出来叫诸位娘娘瞧一瞧?也好让我长长见识。”
沈媛熙的肩舆停在不远处,显然也听到了庆嫔的话,只是,她没有解围的意思。
许贵嫔瞧了眼沈媛熙,替沈听宜出声:“庆嫔没见过的东西多着呢,夏日还长着呢,还怕见不到清云纱?”
恪容华笑出声:“许贵嫔这话却说错了,庆嫔得宠的那段时日,陛下可是赏赐了许多奇珍异宝,恐怕连你我都不曾见过。说不准,你没见过的好东西,比庆嫔还要多呢。”
许贵嫔忙道:“是了,倒是我想岔了,庆嫔有的好东西,我哪里比得上呢。”
两人一唱一和,将庆嫔说的羞愤难当。
沈听宜不疾不徐道:“庆嫔,并非是我不想穿,只是那清云纱前日被陛下送去了司衣司,如今还未送来临芳馆。”
至于为什么送去司衣司,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庆嫔瞬间气红了脸,许贵嫔怕她动了胎气,出了好歹,眼珠子一转,道:“昭嫔,荣妃娘娘正在等你呢,你快过去吧。”
恪容华瞥了眼庆嫔,也道:“我瞧着庆嫔脸色不大好,雨天路滑,庆嫔小心一些。”
沈听宜向她们福了福身,领着汝絮到了沈媛熙面前,主动请罪:“妾身让娘娘久等了。”
沈媛熙见她一如既往地乖顺,冷淡地应了一声,才吩咐绯袖:“庆嫔既然身子不适,去替她寻个太医看看,这些日子,让她不要出来走动了。”
太医院显然有沈媛熙信任的人,有了太医的配合,轻轻松松就打消了庆嫔意图去延清殿邀宠的念头。
沈听宜低着头,再次体会到权势的好处。
第062章 云涌(三)
碧落堂
沈听宜将自己在延清殿的事情说给沈媛熙听。
“妾身身子受不住,昏睡了一日。”她低着头,慢慢道,“陛下说,是娘娘在他面前说了妾身的许多事情,也是顾及娘娘的面子,才叫妾身侍寝,让妾身凡事以娘娘为先,不可生了不该有的念头。”
沈媛熙蓦地舒展开双眉,压抑着情绪,将信将疑:“陛下当真这样与你说?”
沈听宜脸不红心不跳地编造道:“是,妾身知晓,陛下当初是看在娘娘的面子上才叫妾身入宫的。如今,妾身得宠,也是因为陛下怜惜娘娘的缘故。”
“庆嫔有孕,陛下并没有多少欢喜,只是遗憾没有与娘娘生下一位皇子。”她顿了顿,语气里充满了暗示,“陛下心里想着与娘娘生下的皇子。娘娘是庆阳大长公主的外甥女,身上也流淌着皇室血脉,若能与陛下诞下一名皇子,该是多么尊贵。”
沈媛熙定定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怔怔地道:“听宜,陛下他……从来没有与我说过这些话,我还以为他并不期待我们的孩子。”
她陷入自己的情绪之中:“当初,我若能再小心一些,那个孩子就不会离开了。若是个皇子,随了陛下的模样,我日日看着该多欢喜啊,若是公主……”
沈听宜静静听着她的遗憾。
须臾,沈媛熙缓过神,吁出一口气 :“只是,本宫如今还在调养身子,不易有孕。”
沈听宜低声道:“娘娘慢慢调理,总会有孕的。”
说到这里,沈媛熙话音一转:“皇后将乔医女送到你身边,可不怀好意,你自己当心着,不要着了道。”
“是,妾身明白。”沈听宜手指交扣在一起,“娘娘,妾身如今已经侍寝过了,是否不用再……”
沈媛熙眉心一皱,轻斥道:“听宜,本宫不宜有孕,你却可以,本宫如何教你的?你分明没有将本宫的话记在心上。你给本宫记着,陛下的恩宠,你必须去争,你不争,本宫也有法子叫你争!你可明白?”
她冷笑道:“本宫断断不会让后宫再出一个邱氏。”
沈听宜低不可闻地应了:“妾身只是不愿与娘娘争圣宠,让娘娘伤心。”
沈媛熙脸上有一瞬的怔愣。
沈听宜又道:“妾身也不想夹在陛下与娘娘中间,惹了陛下不痛快,也让娘娘对妾身心生嫌隙。”
沈媛熙的心被人揪了似的疼,干巴巴地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是本宫让你去争宠,怎么会责怪你?后宫嫔妃那样多,陛下总会有宠爱之人,既然如此,本宫宁愿陛下宠幸的那个人是你,而非旁人。”
沈听宜望着她。
沈媛熙,这个圣宠,可是你叫我去争的,但愿来日,你不会后悔今日所言。
她配合着沈媛熙,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道:“是,妾身明白了。”
*
沈听宜回到临芳馆时,却意外看到了门外的圣驾。
孟问槐见着她,眼前一亮:“昭嫔主子,您可回来了,陛下已经足足等您一柱香了。”
沈听宜故作羞涩地一笑:“劳孟总管告知。”
闻褚正站在院子里观赏着水缸里的残荷,穿着一身靛蓝色长袍,愈发衬出他的威严贵气。
沈听宜走近,语气轻快:“妾身恭请陛下圣安。陛下今日怎么来看妾身了?”
闻褚转过身,“就想来看看你。”
沈听宜垂眸一笑:“妾身脸皮薄,陛下可别戏弄妾身。”
“昭嫔可别冤枉了朕,朕这话当说的真心实意。”
闻褚牵起她的手,状似无意地问:“如何?”
沈听宜站到他身旁,听出他的意思,笑得温柔:“荣妃娘娘说让妾身好好伺候陛下,新人将入宫,陛下莫要忘了旧人。”
“朕岂是喜新厌旧之人?”闻褚挑眉,微微一笑:“昭嫔,你可莫要辜负荣妃对你的期望。”
沈听宜颔首:“是,妾身明白,也望陛下怜惜妾身。”
闻褚朗声一笑。
半晌后,他说明来意:“雨后的莲花格外鲜艳,那莲子的味道也甚是清甜,朕今日来找你,便是想带你去泛舟赏莲。”
沈听宜心中微惊,脱口而出:“陛下,可是宫里岳宝林中毒身亡,贞妃娘娘又受了惊……”
闻褚却笑:“昭嫔这话,又与朕带你泛舟赏莲有何干系?”
他的眼里明明含着笑意,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心寒。
都说他最是宠爱贞妃,可贞妃在他眼里又算什么?他仿佛一点也没在意贞妃和她肚子里的子嗣。
沈听宜压下心里的不适,指着身上的裙子,巧笑嫣然:“陛下既然要带妾身去泛舟,可否容妾身进屋换一身衣裳?”
闻褚打量了一番,点头:“先前朕让人给你裁了一件宋锦①的宫装,倒是可以试一试。”
“陛下说的是,宋锦轻薄,适合夏日上身。”
“去吧,朕在这里等你。”
沈听宜欠身退下,回到屋子里,吩咐汝絮去给闻褚奉茶,又唤来知月替她更衣。
能在帝王面前露个脸,汝絮自然是愿意的。
知月心中有些不平:“主子何必给她这个脸面?”
沈听宜笑道:“我这是故意支走她,让你进来是有事吩咐。”
知月忙凑近问:“主子有什么事要吩咐奴婢?”
沈听宜附耳,小声道:“你且将陛下要带我去泛舟赏莲的消息传给恪容华,再替我向她说几句话。”
她将那几句话说完,细细叮嘱:“恪容华若问你,你便说,信与不信,全在于她。旁的,不必多言。”
知月蹙眉:“主子这是何意?难不成要让恪容华打扰主子与陛下的独处?”
沈听宜故作神秘:“知月,你且按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你放心,我总不会叫自己吃亏的。”
知月这才松了眉头,“奴婢明白,主子心里有数就行。”
沈听宜换上了一件水绿色交领襦裙,鬓间插了一支昙花玉簪。
这一身,更衬她高挑清瘦,风姿雅韵。
闻褚定定地瞧着她,眸子里的情绪转瞬即逝,提步上来牵起她的手,微微低头,呼吸微重:“听宜这一身与朕倒是很相配。”
沈听宜仰头看他,眼中含笑:“妾身特意选的,不想被陛下瞧出来了。”
闻褚替她拢了拢鬓间的碎发,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她的脸颊,动作和嗓音都格外轻柔:“听宜的眼光很不错,只是朕本欲去赏莲,如今见到你,倒没了心思。那满湖的莲花,也抵不过朕的昭嫔一人。”
“陛下!”沈听宜恼羞,“妾身蒲柳之姿,哪里称得上陛下这般夸赞?更何况,那满湖都是名贵的莲花,妾身顶多只能算是其中一株罢了。”
就如同,他有后宫佳丽三千,而她只是其中一位。
闻褚笑意渐淡,目光落到那支昙花簪子上,“怎么戴了一支昙花簪子?听宜喜欢昙花?”
沈听宜抚过那昙花,慢慢来道:“昙花一现可倾城②。陛下,昙花虽只绽放刹那,可一旦绽放,便甚为壮丽,让人难以忘怀。妾身以为,做人哪怕不能如旁的花开的热烈、开的长久,却也要像昙花一样,给人心里留下一丝痕迹。”
“美人一顾可倾国③。”闻褚念出下半句诗,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昭嫔这是在以花喻人。”
沈听宜也望着他,眸光潋滟,“是,妾身若能在陛下心中留下如昙花绽放般的记忆,便也无憾此生了。”
闻褚心念闪动间,沈听宜换了个握手的姿势,轻轻地、慢慢地,换成了十指紧扣的样子。
闻褚几乎是纵容她这个可以称为大胆的举动。
她睫毛微颤,神色如常:“陛下以为,妾身可以做到吗?”
她在一点点试探他的心意。
闻褚说不上来此时的感受,只觉得心头微痒,心跳加速。
他还未答,她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盈盈注视着他的眼睛,求一个答案。
闻褚的喉咙动了动,不自在地道:“朕是帝王,怎么满足不了你这个小心愿?”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却给了她一个更重的承诺。
“只是昙花美则美矣,朕却不想昭嫔如昙花一样。”他淡淡道,“以后莫要戴这个簪子了,朕回头送你一个更好的簪子。”
他略略思索:“只道花无十日红,此花无日不春风④。月季可以四季开花,昭嫔亦能如此花,与朕长久相伴。”
沈听宜眨了眨眼,眼眸流转,又是慌乱又是惊喜:“陛下君无戏言。”
闻褚笑道:“朕一言九鼎。”
他们依偎着,交谈声并不大,左右的宫人也只能断断续续听到几个字。汝絮立在后面,只见是帝王主动牵起了沈听宜的手,帝妃相处时,她也不敢多看,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因而,她没发现后面是沈听宜主动与帝王十指紧握。
然而,孟问槐却将这一幕纳入眼底,心里的那些疑惑,也逐渐有了解开的思路。
这一次,沈听宜没有拒绝闻褚的相邀,坐上了帝王的步辇。
汝絮与孟问槐一左一右在步辇旁走着,心思却各异。
昭嫔与帝王共乘一辇,这消息足以震动所有后妃。毕竟,在此之前,并无嫔妃有此殊荣。
孟问槐悄悄瞥过沈听宜,不由一叹。
第063章 云涌(四)
从临芳馆到莲花湖畔边不过半柱香,消息却传遍了行宫。
各宫反应如何,沈听宜没有心思去想,眼下,她被闻褚扶着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停靠在湖畔边的舟上。
舟并不小,舟内约莫能容纳数十人,船尾站着一排侍卫,宫女太监得以进入侍奉左右。
舟上的案几上摆着几碟子精致的糕点和一套青色的茶器。
沈听宜见他撩开袍子,席地而坐,不由问:“陛下,是要在这里泡茶吗?”
闻褚点头:“叫你来尝一尝朕的手艺。”
沈听宜惊道:“陛下要给妾身泡茶?这如何使得?”
却不是担忧闻褚的手艺,只是她从未见过他纡尊降贵的姿态。
孟问槐适时道:“昭嫔请放心,陛下泡出来的茶,太后尝了也是称赞不已的。”
皇太后是他的母后,这话里掺了多少宠溺暂且不提。
他笑着继续解释:“昭嫔在调养身子,陛下问过御医,特意选了这个性温的祁门红茶①。”
沈听宜看着闻褚,倍受感动:“妾身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爱?”
闻褚听罢,扬了扬眉,黑沉的眸子直直望向她:“朕觉得你担得起,你等着好好品尝就是。”
他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从温杯开始,接着投茶、润茶、冲茶、出汤。
沈听宜目不转睛地看完了泡茶的步骤。
最后,闻褚将茶分好,将茶杯推到她眼前,茶的气味香甜,汤色红亮。
沈听宜轻嗅了两口,微微抿了抿,开始夸赞:“陛下手艺精湛,甚过妾身从前饮过的所有茶水。”
她垂着眸,认真地品味着,声线轻软,比红茶还要清甜,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她说出来的话。
闻褚大笑。
正笑着,他无意往外一瞥,忽然收了声。
沈听宜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辨认出来那人身份:“陛下,是贺淑仪。”
贺淑仪一袭藕粉色的宫装,置身于莲花之中,裙摆随风飘动,她微微弯腰,又采摘了一张莲叶捧在手上,莲花与莲叶的掩映下,她的气质更显清冷出尘。
沈听宜脸上笑意不减:“陛下,既然遇见了,可邀请淑仪娘娘一同来赏莲?”
闻褚抿了一口红茶,淡声道:“不必了。”
那边,贺淑仪经过宫女提醒,发现了帝王和沈听宜,着人将小舟摇摆靠近。
她体态婀娜,盈盈一拜:“妾身给陛下请安。”
沈听宜正准备起身行礼,却被闻褚按住了胳膊,道:“舟上不稳,贺淑仪不必多礼。”
贺淑仪嘴角带着笑意,瞥了眼沈听宜,朝闻褚解释道:“妾身在此采莲,不想惊扰了圣驾,还请陛下恕罪。”
两条船靠的不近,无人划桨,水面逐渐平静下来,天光和云影一起映入了湖面。
闻褚对她的话不置一词,只是问:“贺淑仪喜欢荷花?”
沈听宜却听出来他语气里的平淡和试探。
“荷花是花中君子,妾身欣赏不已。”贺淑仪弯唇一笑,语气怀念,“家中有一位阿姐喜欢,时常带着妾身采莲,如今妾身看见荷花,便想到了阿姐。”
闻褚闻言,轻笑了一声:“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②贺淑仪既然喜欢荷花,便也该学一学荷花高洁、高尚的品质。”
他的语气里似乎有着淡淡的嘲讽,贺淑仪听着,虽觉奇怪,却也没多想,低头应是:“陛下说的是。”
闻褚话音一转:“孟问槐,传朕口谕,贺淑仪久侍宫闱,持躬端肃,着赐‘莲’为号。”
孟问槐迅速抬头看了眼贺淑仪,不,是莲淑仪,躬身道:“是,奴才遵旨。”
莲淑仪愣了一会儿,诧异开口:“陛下,妾身……”
沈听宜轻轻放下茶盏,朝她祝贺:“妾身恭喜莲淑仪。”
闻褚搭在案几上的手轻点了两下,语调云淡风轻:“莲淑仪是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个封号,还是并不满足于此?”
莲淑仪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不安,然而帝王口谕已下,她必须谢恩:“妾身多谢陛下赐号。”
闻褚摆了摆手,吩咐:“朕有些乏了,划回去吧。”
“恭送陛下。”
莲淑仪的声音很快消散在荡漾的水声中。
沈听宜看着闻褚平静地神情,心里那股奇怪的感觉更深了。
她笑吟吟道:“原先,妾身还在想,淑仪娘娘位尊从二品为何却没有赐号,原来陛下是想给淑仪娘娘一个有意义的封号,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仿佛没有以‘莲’字为号的嫔妃呢,可见陛下是花心思了。”
闻褚扯唇,对于沈听宜到话不作评价。原本,他也没打算给贺氏赐号,今日他突发奇想,随口一说罢了。后妃的封号大多寓意吉祥,这“莲”一字原也没甚寓意,一般不会出现在封号当中。
他淡淡“嗯”了一声,只当默认了沈听宜的这一番解释。
周遭宫人也相信了沈听宜所说——陛下为了给贺淑仪赐号,花了好大的心思。
原路返回的速度比来时更快,闻褚闭着眸子,似在假寐,沈听宜也没出声打扰他,默默饮了几盏红茶。
小船停靠在岸边以后,闻褚扶着她走下来。
“当心脚下。”
沈听宜察觉他的情绪似有缓和,便笑着调侃道:“有陛下在,妾身难道还会摔倒不成?”
闻褚摇一摇头。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一阵声响,有孩子嬉笑的声音,也有女子交谈声。
“大公主这般活泼,真是让妾身羡慕。”恪容华深深叹了口气,“琛儿这几日病情反复,妾身真是日夜惶恐。”
“嘉熙生性活泼,嘉桐性子却文静些,我也头疼不已,明明都是我亲生的,怎么姐妹俩性情差异这般大?先前嘉熙受了寒,我哪日不提心吊胆的?日夜睡不着,生怕一眨眼……”许贵嫔半是感叹半是安慰,“都是做母亲的,我能理解恪妹妹的感受,不过,我瞧着大皇子今日倒是好多了,与往常无异,只是恪妹妹的气色太差了些。”
恪容华望着与大公主一起玩闹的大皇子,眼眶一红,掩面道:“不瞒许姐姐,妾身心中不安,时常梦到琛儿离开妾身,唤旁人‘母妃’。妾身自知身份低微,如今得陛下开恩抚养琛儿,本不该再奢求什么。琛儿不止是妾身的孩子,也是陛下长子,日后,他总不能被妾身这个生母所拖累。”
许贵嫔微顿,肃声道:“皇后只说陛下有意为大皇子寻找养母,这事情还未定呢,就算大皇子日后有了养母,你是他的生身母亲,他难道还能不叫你一声母妃?”
“话虽如此,可妾身仍是不舍。”恪容华面色发白,轻声哽咽,“不知许姐姐可曾听过一句俗话?”
许贵嫔见她这副可怜模样,也有些不忍:“什么话?”
恪容华缓缓道:“生育之恩大于人,养育之恩大于天。③”
“你疯了?”许贵嫔听完,立即喊道:“这话你也敢说出口?若是叫旁人听去了……”
恪容华低头,显得格外脆弱:“许姐姐,妾身当你是姐姐,才与你说这句话的,若是换作旁人,妾身必不会说出口。”
“妾身与许姐姐在府里便是一个院子,入宫后又都曾为陛下诞下皇嗣,妾身以为,许姐姐与妾身的情分是旁人所不能相论。”
许贵嫔听她提及往事,终是长叹了一声:“你既唤我一声姐姐,我亦将你当成妹妹,只是,婕妤之位以下不能抚养皇嗣,这是宫中规矩,我以贵嫔之位抚养两位公主,已经是陛下隆恩。何况,公主本就不比皇子的身份尊贵,大皇子又是陛下长子,陛下定将他予以众望,即便日后有了更多的皇子,我想,大皇子之于陛下也是不同的。”
“陛下若为大皇子选养母,皇后之下,便是荣妃、贞妃和明妃,三位娘娘之中,又以荣妃为首,如此想来,恐怕……”
皇后所抚养的皇嗣,那都是占了嫡出的身份,若是公主还好,可若是抚养了一位皇子,待亲生子出来,岂不徒增烦恼?因而,历朝历代,皇后都不会抚养庶出的皇子,除非,皇后一直无所出,可不论是亲子还是其余皇子上位,皇后都是名正言顺的太后。
新皇帝若以庶子之身登基,嫡母与生母皆在世,则嫡母尊为皇太后,而生母尊为皇太妃,倘若嫡母或生母有一方不在世,那生母才可尊为皇太后。④
恪容华掩面而泣道:“荣妃娘娘出身尊贵,又是妃位娘娘,琛儿若是有这个养母,必然比待在妾身身边要强。”
她虽这样说,可许贵嫔清楚,这不过是她故作坚强的话语。
大皇子长大以后,少不得封个亲王位,而帝王驾崩,生育子嗣的嫔妃,若得开恩,玉牒上记录的生母便可以被接出宫颐养天年,只有上玉牒的,才是被皇家认可的生母。即便,他的生母另有其人,甚至在世,也不能被接出宫。⑤
这也是恪容华所担忧的:养母,并不是说说而已,那是要更改皇室玉牒的,让她平白失去一个孩子。可若非如此,谁想抚养一个毫无价值的异腹子呢?
二者不可兼得。
恪容华不知此时帝王是否在暗中观察,只是这出戏已经唱到这里,停不下来了。
她只知晓,她必不能叫自己的孩子更改玉牒。
第064章 云涌(五)
闻褚并没有惊动二人的意思,牵着沈听宜直往延清殿走去。
左右宫人立即跟上,却闻褚呵斥:“退下,都不许跟着。”
孟问槐察言观色,止步领旨:“奴才遵旨。”
汝絮则担忧地看着帝王与沈听宜离去的背影,心思百转。
漫步在青砖小道上,沈听宜觑着闻褚的脸色,分不出好与坏,一时也没敢出声。
闻褚越走越快,沈听宜被他牵着,不得不跟上他的步伐。
直到手心生出了汗,黏黏糊糊让人受不了时,闻褚才停下来,松开了她的手。
“昭嫔,倘若朕将你的孩子送给旁人抚养,你可会怨恨朕?”
沈听宜心知微惊,不动声色道:“陛下,是人都会有贪念,既然是妾身自己生出来的孩子,妾身岂会愿意交给旁人抚养?”
“即便,那人是妾身的姐姐。”
闻褚垂眸:“昭嫔这话,仿佛在暗示什么。”
“妾身不敢。”沈听宜低头,姿态谦卑,“妾身方才所言,只是妾身的想法,并无违抗圣命之意,亦无不尊宫规之意。”
“可陛下曾告诉妾身,陛下的话就是规矩,既然如此,妾身能否为自己奢求一个陛下的恩典,若妾身日后为陛下生下子嗣,不论男女,都让妾身亲自抚养?”
闻褚沉默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良久的沉默后,沈听宜撩裙下跪:“妾身斗胆,望陛下降罪。”
她跪在地上的模样,同那日初见一模一样,便是那一抹身姿,叫他目光停留。
闻褚蓦地一笑。
“昭嫔所说,发自真心,朕怎会怪罪。”他伸出手,“起来吧,朕答应你就是了。”
沈听宜就这他的力道起身,却没抬头看他。
闻褚伸手将她的脸抬起来,从容道:“只是昭嫔如何知晓,那时候不能亲自抚养皇嗣呢?”
言下之意就是,怎知那时候,她的位分不在婕妤之上呢?
沈听宜稍稍迟疑,还是问:“陛下难道是要给妾身婕妤之位?”
闻褚凝神想了想:“若是你,未尝不可。”
沈听宜闷声道:“可是陛下,一门之中,不能同时有两位娘娘。妾身的姐姐已经是荣妃,妾身怎能忝居婕妤之位?”
闻褚闻言,倒是若有所思。
沈听宜转笑:“陛下待妾身的心意,并非是以位分的高低来作衡量,妾身明白陛下便已经足够,不想让陛下为难。
话是这么说,可帝王若真的宠爱一个人,怎么会不想给她抬位分?看着宠爱之人向别人卑躬屈膝,帝王心中难道不会难受吗?何况,嫔妃的宠爱本就需要地位来体现。
历朝历代被称为“宠妃”的,即便出身再低微,帝王也能将她捧上高位。远的不说,就说先帝的宠妃。
先帝后宫之中,高位娘娘皆是出身世家的贵女,然而她们,最高也不过正二品妃位,压在她们上头的除了两任皇后,就只有一人——贵妃顾氏。
贵妃顾氏早先只是侍奉先帝的宫女,先帝登基以后,江都四大姓之一的顾家将她认回,而后,她以嫔位入宫,生先帝第二子,三年,累进纯妃,十年后,又晋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
焉能知晓,当初顾家将她认回不是帝王的授意呢?毕竟,她原先是有亲生父母的。
先帝驾崩以后,纯贵妃顾氏随之而去,闻褚登基后,将她追封敬纯贵太妃,其所生二皇子,封为恭亲王。
沈听宜不知这位敬纯贵太妃是否自愿追随先帝而去,但她是先帝宠妃的身份这一点毫无争议。
倘若闻褚有心,未尝不能打破常规,让沈家一门出两位娘娘。
闻褚看着她,目光晦涩难懂,和声道:“昭嫔知朕,朕心欢喜。”
沈听宜没说话,那双眼眸却含着柔情,眼尾晕开的一抹艳色,恰似天边绮丽的晚霞。
闻褚抚摸着她的脸颊,低眉一笑。
原先的想法也该提上日程了。
*
行宫里因着岳宝林中毒身亡一事,众人本是人心惶惶,一日之内又发生帝王与昭嫔共乘一辇、泛舟赏莲和帝王赐贺淑仪“莲”字为号这两件事,众人哪里还想得起岳宝林?
前者,或许还是意料之中,可后者,有些匪夷所思了。
没听那传出来的消息——帝王为了给贺淑仪赐号,费了好些心思呢。难道,莲淑仪并非不得帝王所喜?
沈听宜听汝絮说着外面的消息,不解道:“怎么都在议论皇上和莲淑仪?”
她还以为,谈论多的是她呢,不过这样也好,她可不想这么出风头。
汝絮道:“从前一直觉得皇上不待见莲淑仪,哪能想到,皇上其实待莲淑仪最是宠爱不过?”
沈听宜愈发困惑:“皇上待莲淑仪最是宠爱?”
她怎么没看出来?
汝絮低低道:“奴婢听说,皇上之所以表现出不待见莲淑仪的态度,是在保护她。”
沈听宜打断她的话:“这些话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汝絮道:“行宫里的宫人都在说,奴婢随意听了几句。其实奴婢本是不信的,只是他们说的太真了,与话本里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沈听宜蹙眉,看向繁霜,“繁霜,此事你如何看?”
繁霜笑了笑:“主子,这消息满行宫议论,恐怕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呢,奴婢不敢揣测圣意,只是奴婢想着,这幕后之人,心思险恶,是要陷莲淑仪于风口浪尖啊。”
汝絮静一静心,疑道:“奴婢一直在宫里侍奉,都差点没看清这件事,行宫的宫人免不得都会信以为真。”
若是不及时制止,传到皇上耳中——
皇上真心宠爱她,也会觉得她虚荣。
皇上其实不喜他,便会更加厌恶她。
沈听宜从前还看不清帝王对于莲淑仪的态度,但经过赏莲那次,她已经看清了,帝王对莲淑仪,不仅没有因为贺家而怜惜、宠爱她,而且深深地抵触她这个人,对她有着不同寻常的偏见。
而这个,恐怕与贺府有关。
沈听宜隐隐觉得,那次莲淑仪提起“阿姐”后,闻褚对她的态度骤然一变,原先还是不耐烦,后面便是厌恶了,语气也从平淡变成暗讽。
她回忆了那日的情景,愈发觉得自己触摸到了真相。
那么,莲淑仪口中的“阿姐”是何人?这与帝王待莲淑仪的态度有什么关联呢?
沈听宜思绪回笼,肃声道:“莫要再议论此事了,不论皇上从前或是现在待莲淑仪如何,都不是我们能谈论的,也叫临芳馆的宫人闭紧自己的嘴巴,若叫我发现他们议论此事,我必上报皇后。”
汝絮飞快地看了一眼她,低头应下:“是,奴婢明白。”
须臾,她又道:“主子,尚服局的人将清云纱制成的裙子送来了,主子最近可要穿?”
沈听宜沉吟一会,道:“好生收起来吧,不必拿出来。”
汝絮故作不解,实则试探:“这可是陛下的赏赐,主子不想穿出去让庆嫔瞧一瞧吗?”
沈听宜声音倏然一冷:“汝絮,我从前告诉你的那些话,你记住了吗?陛下的宠爱,于我只是枷锁,若非荣妃娘娘叫我争宠,我是绝不会在陛下面前装乖卖巧、虚以委蛇。”
“以后,将陛下的赏赐都收起来,好好收起来。”
汝絮眼底满是错愕。
她原以为,沈听宜会陷入帝王的宠爱与柔情之中,谁能想到,这一切都只是她的伪装。
“奴婢谨记主子吩咐。”
往后,她也不必再试探了。
这位主子,她是真的不在乎帝王的宠爱,甚至,不在乎帝王。
同时,她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她不必左右为难了。
她欠身退出去。
沈听宜与繁霜对视一眼。
繁霜静静地看着她,淡笑:“奴婢恭喜主子。”
沈听宜敛眸,瞧着自己葱白的手指,问:“让你打听刘总管的消息,如今可有眉目了?”
繁霜神色一凛,道:“主子猜的不错,刘总管两日前就出行宫了。只是奴婢没法子探出刘总管是去了何处。”
沈听宜轻轻一笑:“不用管他去了何处,我们只需要知晓他何时回来。”
繁霜心中虽有疑惑,仍是恭敬道:“是,奴婢会盯着的,只要刘总管一回来,奴婢立即告诉主子。”
“嗯。”
沈听宜看着日渐昏暗的天色,起身道:“让知月随我去外面转一转,刚才膳用多了,现下有些不舒坦。”
繁霜立即扶住她:“主子可要将乔医女叫来看看?”
沈听宜笑着看她,语气温和:“一点小事罢了,我不想兴师动众,繁霜,乔医女既然是奉命来照顾我,可她到底是皇后的医女,身份不能与寻常医女所比,有些事,我们也该仔细一些。”
她声线绵软,却令人直打寒颤,繁霜愈发恭敬:“是奴婢的过失,主子放心,奴婢定让人好好照顾乔医女。”
沈听宜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很轻:“繁霜,相比于知月,你更稳重,办事妥帖,我也更信任你,你既然认我为主,便要从一而终。”
繁霜郑重发誓:“奴婢明白,一仆不事二主,奴婢此生,唯衷心主子一人。”
沈听宜听罢,只是笑,仿佛信了,又仿佛没信。
她松开繁霜的手腕,轻快地离去,只余下一阵袖口处的清香。
第065章 人情
知月扶着沈听宜围绕着莲花湖慢慢踱步。??
暮色洒在湖面上,泛着一层金色的光,莲花不遗余力地绽放着芳姿,试图引人驻足观赏。
“主子,恪容华来了。”
沈听宜停下,正闭着眼感受着晚风的微凉时,耳畔忽然响起知月的声音。
恪容华缓缓走来,面带笑意:“昭嫔好兴致。”
沈听宜福身问安:“见过恪容华。”
“不敢当。”恪容华抬手,“昭嫔圣眷正浓,想必再过段时日,便该是我向昭嫔行礼了。”
沈听宜笑道:“恪容华说笑了,妾身入宫不过几个月罢了,承蒙陛下厚爱,妾身不敢奢求更高的位分。”
恪容华侧身,朝莲花湖看去,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昭嫔这是在赏莲吗?”
沈听宜还未答,她又慢悠悠地道:“前日明明是昭嫔与陛下泛舟赏莲,怎么如今行宫里只听到陛下为莲淑仪赐号的事,反倒将昭嫔遗忘了?”
沈听宜扑哧一笑:“嘴巴长在旁人身上,想说什么,岂是妾身能控制的?只是,妾身有一事不解,还望恪容华告知。”
恪容华闻言,偏头望向她:“愿闻其详。”
沈听宜眼波盈盈,声音婉转:“宫人们将陛下对莲淑仪的宠爱说的绘声绘色,仿佛在场亲眼所见似的,妾身不解,到底是何人能做到这一点?”
恪容华愣了一下,神色从容道:“或许是莲淑仪自己呢?”
沈听宜注视着她,“是与不是,容华怎么想?”
恪容华诧异:“我以为昭嫔在明知故问。”
沈听宜静静看着她,确认她没撒谎的必要,狐疑道:“从前不曾听闻容华与莲淑仪有过交往。”
恪容华淡然一笑:“我从前也未想过,有一日会与昭嫔站在这里赏花。”
后宫里,哪有永远的朋友,永远的敌人呢?毕竟下一瞬会发生什么,谁也预料不到。
唯有利益二字,最能打动人心。
她将帝王的行程和那些话告知恪容华,并非没有利用之意。她想要断绝沈媛熙抚养皇子的可能,而恪容华是想亲自抚养大皇子。
若帝王先前有打算让荣妃抚养大皇子,可这之后,他怕是要好好思量了;若帝王本没有考虑,那之后,便再也不会考虑她了。
莲淑仪没有触到恪容华的利益,恪容华这样做,只有可能是因为她——因着沈媛熙,莲淑仪与她算是敌人。
沈听宜投桃报李,平静地叙述道:“妾身与陛下下了船后,看到了容华与许贵嫔,不知出了何事,容华哭得那般可怜,着实让人心疼。”
恪容华目光闪烁,意味不明道:“只昭嫔看着心疼吗?”
沈听宜轻笑一声,神色晦暗:“妾身想,当是闻者落泪。”
闻褚听了,未必没有感触。
恪容华捏着帕子的手微顿,奇道:“昭嫔难道不知,陛下的两位母后,一位是生母,一位是养母?那些话,昭嫔是怎敢在陛下面前提起的?”
沈听宜目光一凝,微微挑眉:“妾身何时说过这些话?恪容华,你怕是记错了。”
恪容华眼底划过一抹惊讶:她原以为,昭嫔是想以此胁她做事。
天色逐渐昏暗,行宫里的灯笼也挂上了树梢。
沈听宜欣赏了一会荷花,福身道:“这儿蚊虫多,恪容华小心被叮咬了,天色已晚,妾身就先回去休息了。”
转过身的刹那,恪容华唤住她:“昭嫔,从前若有得罪之处,我在这里向你赔罪。”
她的声音在这寂寥的行宫里显得格外沉静:“你的这份情,我记下了。”
沈听宜回眸一笑,慢慢走向临芳馆。
“主子,奴婢方才听得云里雾里的,恪容华的意思难道是,行宫里关于莲淑仪的谣言是她传的?”
沈听宜握着知月的手,眼里尽是笑意:“八九不离十。”
知月似懂非懂:“繁霜说,恪容华向来是明哲保身之人,怎么却针对起莲淑仪了?若被查到,莲淑仪岂不记恨她。”
沈听宜笑道:“所谓明哲保身,也不过是身不由己,你当能生下宫里唯一一位皇子的人,会没有什么手段和心机吗?便是莲淑仪查到是恪容华所做,她又有什么法子对付她?有大皇子这个护身符在,恪容华只要不犯大错,不犯陛下忌讳,谁也不敢轻易得罪死她。”
否则,等皇嗣长大,谁知道会不会替生母报仇呢?这就是有皇嗣的嫔妃,有恃无恐的地方。
“只是,陛下不给恪容华这个恩典该如何?”
沈听宜笃定道:“陛下或许不给她这个恩典,可陛下也不会将大皇子更改玉牒。”
以恪容华平平的出身和恩宠,位分恐怕难进一步,但也说不准等大皇子长成,帝王会看着他的面子上,将她的位分提一提。
虽说闻褚与先帝不同,可他心底里还是看中出身的。他不想后宫中都是世家大姓的贵女,不想再给世家尊荣,可他也做不到像先帝那般让一个宫女出身之人登上贵妃之位。
他试图打压、瓦解世家大族对于朝堂的统治,可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世家大族彼此联姻,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想拆除他们的势力,谈何容易?
帝王的制衡之术,不仅在于朝堂,也在于后宫。
朝堂上,他利用科举制度,提拔亲信,等这些人逐渐取代了不为他所用的臣子,后宫还不是尽在他掌握之中?帝王,本就该随心宠爱后宫嫔妃,而不是要瞻前顾后,连宠爱谁,都要被人看着,管着。
从前择选淑女,都是从京城官宦之家选适龄姑娘,可闻褚上位以后,下令各州郡的良家子亦可参加三年一次的淑女选拔。
这些良家子,家世清白,背后势力也不大,入宫以后只能依靠帝王的恩宠存活,她们没有世家贵女的傲气和底气,待帝王只会更加真心,更加顺从。
她们,都是帝王制衡后宫的棋子。
想到这里,沈听宜只觉得嘲讽,她何尝不是一颗棋子呢?或许日后,她在帝王心里,还不如那些良家子好用。
不过,她会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帝王,没有人能代替她,他也永远舍弃不得她。在帝王没有找到称心之人之前,她必须牢牢占据这个位置,让帝王在她身上花上更多的心思,投入更多的精力。
回到临芳馆不久,她就见到了刘义忠。
“奴才给昭嫔请安。”
沈听宜看着他,道:“几日不见刘总管,瞧着倒是憔悴了。”
刘义忠毕恭毕敬:“奴才多谢昭嫔关心。”
他招手唤来几个小太监,呈上来几个木质托盘,笑着解释道:“奴才奉陛下之命,来给昭嫔送赏。”
沈听宜瞧了几眼,让汝絮将赏赐带下去:“刘总管辛苦,劳总管替我向陛下谢恩。”
送完赏,刘义忠却不像往常那般告退,而是留了下来,躬身道:“奴才昨日偶然得了一对成色极佳的白玉镯,昭嫔可要看一看?”
沈听宜略感诧异:“什么白玉镯能叫刘总管这样夸?”
刘义忠从袖口里取出一个红漆木匣子,递上来:“昭嫔一看便知。”
知月将那匣子打开,映入眼帘的白玉镯,莹透纯净,洁白无瑕。沈听宜握在手里,仔细瞧了瞧,道:“我瞧着,仿佛是和田羊脂玉。”
刘义忠笑道:“昭嫔好眼光。听闻这种白玉,最适宜女子佩戴,有美容养颜之效,奴才听陛下说,昭嫔玉体欠安,特向昭嫔送来此镯。”
“刘总管有心了。”
沈听宜也不想打哑迷,直言道:“不知刘总管可有什么需要的,刘总管待我心诚,我也不好白拿这对镯子不是?”
“我若办不成,还有荣妃娘娘呢。”
她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刘义忠心知,有些话说出来就收不回去,而有些人情,或许一辈子也还不清,但他已经没有法子了,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来昭嫔这里碰一碰运气。
屋子里只有知月一人,沈听宜给了她一个眼神,知月会意退下,不忘将门窗合上。
刘义忠抬头,看向沈听宜:“奴才斗胆,不知昭嫔当日如何能预料到奴才会有所需求?”
屋里静静的,桌子上小巧的香盒里冒出丝丝缕缕的轻烟,沈听宜打开盖子,朦胧的烟气没了阻碍,很快弥漫散开。
“我怎么能预料到以后的事,只是刘总管是御前的总管,我只是想结一份善缘罢了。”顿了顿,她眼中闪过好奇,“初见刘总管,我便觉得合眼缘,后来听闻刘总管从来不收后妃的银子,是宫里难得的清廉之人。我想,这样一个人,若能相交,利大于弊。”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①
刘义忠在后宫浸淫了这么多年,怕的从不是为利而来的人,他就怕无缘无故施以善意的人,往往这样的人,心思越深,越难琢磨,一个不慎,就会落个死无葬身之地。
听完沈听宜到话,他显然松了口气。
沈听宜拨了拨炉子里的香灰,面容隐在缭绕的香雾之中,声音也显得格外缥缈:“这几日伴驾,不曾见过刘总管,原来是出宫去了?我从前在承平郡待过几日,也不知如今这儿变化多大?刘总管可否与我说一说?”
第066章 祸端(上)
窗外忽然来了一阵大风,从缝隙里将蜡烛吹得忽明忽暗。
刘义忠半坐在交杌上,将事情道来。
“奴才早年间收养了一个女儿,前年出嫁,今年刚生了一个孙女。”
“他们住在永州,离承平郡很近,奴才前几日求得了陛下恩典,出宫去探望女儿、女婿和孙女,谁知,他们竟出了事——”
沈听宜静静听完,脑海里逐渐理清了思绪,清了清嗓子问:“那人是薛家嫡子,也是贞妃娘娘的胞弟?”
她纳罕:原来有这一层缘故,怪不得刘义忠会找她。
刘义忠神色平静道:“是。”
沈听宜笑了笑,再次询问:“若是如此,刘总管怎么不去找陛下做主?”
刘义忠微怔:“此事何必要惊动陛下?”
“你刚才说,这桩婚事是陛下所赐,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为何不能找陛下做主?”沈听宜眉头上斜,“难道刘总管是在顾忌着薛家和贞妃,怕陛下让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刘义忠被沈听宜挑破心思,皱眉道:“奴才只是一个阉人罢了,如何值得陛下费心?”
沈听宜却摇头:“刘总管,你侍奉陛下多久了?”
刘义忠不假思索道:“奴才侍奉陛下快六年了。”
沈听宜又问:“你眼中,陛下待身边宫人如何?”
他拱一拱手,“陛下最是宽厚仁慈。”
沈听宜静静地看着他,提醒道:“我想,刘总管在陛下心里的位置,比你想的还要重一些。”
陛下亲自赐婚这样的恩宠,向来是对着宗亲皇室和朝廷重臣的,再如何,也轮不上他。
“刘总管,你的女婿,是哪家公子?”
刘义忠如实告知:“陛下幼时的伴读,前任永州刺史的独子。”
话一说完,他便恍然大悟。
既是伴读,陛下应当还记着他的。
沈听宜含着笑意道:“我记得今年八月份便是乡试,不知这位公子,可有功名在身?”
刘义忠只觉得后背一凉,汗涔涔而下,呼吸也变得沉重:“他,今年正要参加科考。”
原来如此!
她终于将前世这个未解之谜解开了。
沈听宜斟了一盏茶捧在手中,又扶着桌角缓缓起身,靠近刘义忠。
“刘总管,或许你的女儿受辱一事于陛下不值一提,可你的女婿不一样,他本是官宦之子,又与陛下有着伴读的情分,即将参加科考,成为天子门生,这个时候,他却被一个无功无名之人当街折辱——”
“读书人向来注重名声与脸面,若是他想不开,一去了之,该当如何?”
她将茶盏递到刘义忠面前,声音清淡,如玉石坠地:“你猜,陛下若是知晓此事,又是什么反应?”
刘义忠战战兢兢起身,接过她递来的茶盏。
“奴才多谢昭嫔指点。”语气里除了恭敬,更多的是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