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刚过六月
景佑帝从楚州索要诗词的插曲,早已被京师接连几日的阴雨冲刷得模糊不清。
刚刚开始逞凶的暑气被这场阴雨打消了所有脾气。
细密的雨丝像筛过的银粉,轻轻洒在京师的坊市之中。
卖酪浆的老汉忙不迭收起榆木担子,躲进路边店家的檐下,殿中早已挤满了躲雨的贩夫走卒。
铜驼巷口那株百年古槐,被雨打得簌簌乱颤,竟抖落好些半青不黄的槐实来。
应天门的金顶在雨幕里渐渐模糊,倒是洛水两岸的垂柳愈发青得逼人眼目。
几个胡商牵着湿淋淋的骆驼挤进酒肆,驼铃上滴落的水珠,竟与波斯琉璃盏中的葡萄美酒是一个颜色。
忽闻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雨帘,但见绯衣使者背负黄绢敕书,马蹄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道旁小贩的葛布衣衫匆匆,来不及致歉便匆匆策马而去。
“这是南方来的驿兵吧?听说江南正在闹灾,不会是真的吧!”
“没听说啊!这几日报纸上可都没有刊登!”
“我兄弟是在大仓扛包的,我可听说太仓、含嘉仓的粮食都去了大半!若不是今夏补充不少,说不得京师粮价都得飞涨!”
“你可别危言耸听,江南若是有灾,报纸会不报道?我现在可是每日报不离手,没看到这什么灾情”
“你爱信不信,我反正已经让我兄弟趁着粮价便宜多屯了一些”
“……”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可这种短暂的清凉,却让工部的官员们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雨丝如同无尽的愁绪,缠缠绵绵地搅乱着工部诸多属官。
对于工部上下而言,真正悬在心头的巨石,是江南这场持续了整整一个月的梅雨,以及即将经历考验的黄河两岸。
雨水顺着工部衙署檐角青瓦的弧度蜿蜒成细流,在阶前汇成小小的水洼。
值房里白日燃着的烛火,被堂风裹挟着雨气吹得摇曳不定。
将王清晨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映照出忽明忽暗的轮廓。
他指尖捏着的狼毫笔悬在纸上许久,墨滴在宣纸上晕开小小的黑点,如同他此刻沉重的心事。
“大人,尚书大人来信。”书吏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蓑衣上的水珠顺着下摆滴落在青砖地,洇出深色的痕迹。
“信使呢?让他进来”王清晨总算是等到了人。
“是”
“禀告大人,苏州、和州、宣州等地拨云见晴,润州青林堰在尚书大人的努力之下得以保全,润州二十万百姓无虞。”
驿传语速极快地简要概括了来信内容,沙哑的嗓音就好像钝刀磨刃一般,却让王清晨悬着的心放松下来。
“呈上来,我看”王清晨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书,指尖触到纸页边缘的潮气,却没有丝毫在意。
直到看到信件末尾的“皆安,待归”字样,王清晨才终于放下心来。
这也标志着,江南的梅雨总算到了收尾的时候。
这次南方的情况着实有些凶险。
如果不是王清晨早早下发《水灾减防公略》;
如果不是农禾亲赴现场安定民心,指导救灾;
如果不是梁朝以中枢之力从中斡旋;
如果不是令户部紧急调拨三州粮草驰援灾区,这才让蔓延的恐慌稍稍平复。
如果不是这一切努力,那后果又会是如何?
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此时正在江南的陛下恐怕会第一时间问责。
王清晨也庆幸,这次幸好夏粮丰收,要不然这三州愿不愿意调配粮食还真不好说。
“北粮丰收的消息,可传到灾区了?“王清晨放下文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透过窗棂能望见院中那株老槐树的叶子被洗得发亮。
“早已传遍各州县。”书吏躬身答道。
“百姓得知粮食充裕,都安心了不少。”那书吏一路从南方而来,显然更加了解情况。
王清晨这才松了口气,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轻抿了一口。
茶水带着苦涩的凉意滑入喉咙,却只是让他心底的不安稍缓。
这场梅雨不过是今夏的序幕,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接下来,全国各地都便将进入丰雨期,大战的帷幕才刚刚来开一角。
这些时日,工部往来各地的驿传骤然密集起来,快马的蹄声在巷弄中敲出急促的节奏,将一封封标着“加急”的文书送进公署。
……
水部郎中段柳策马赶在城门落锁之前进入了城内,雨丝正斜斜地织着。
青石板路被冲刷得油亮,马蹄踏过积水,溅起一串细碎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袍角。
他微微前倾着身子,将怀中那卷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文书护得更紧,仿佛那不是纸卷,而是沉甸甸的江山社稷。
“段大人回来了!“工部门房老吏远远望见那熟悉的身影,连忙撑起油纸伞迎上前。
他接过马缰时,注意到段柳的鬓角还在滴水,袍服的肩头已被雨水浸透。
“侍郎大人还未下值正在公房等着您呢,都已经问了好几回了。”那老吏说道。
小主,
“有劳 。”
段柳的声音带着干涸的沙哑。
他甚至顾不上拍打身上的雨水,只匆匆交代了句“好生照看马匹”,便身披雨幕大步流星地走进工部衙署。
官靴踩进回廊的积水中,冰凉的雨水立刻顺着靴筒浸透了鞋袜,那种湿冷的黏腻感顺着脚踝往上爬,可段柳浑然不觉。
他的衣袍自胸口而下已经洇湿,深色的布料紧紧贴在胸背上,衣服袖摆处还沾着几块清晰的泥污。
“段大人可算回来了!”
刚转过回廊,侍候王清晨的青袍书吏便快步迎了上来。
“侍郎大人在值房等您,说您一到就立刻进去。”
段柳草草擦了把脸,水珠顺着下颌线滚落,在衣襟上晕开更深的痕迹。
“大人要不换过衣服再去?“那书吏看此情形直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