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不在?
岑让川正想出去,在池塘里找找,刚转身,灵光一闪。
她走到收拾齐整的书桌前,伸手去触摸平板。
热的。
不仅热,还是滚烫。
旁边还有一杯喝完的热可可,杯沿深色水痕在她眼皮子底下直坠,掉在桌上,看样子喝的很急。
岑让川直接道:“出来,不打你。”
上次那两巴掌实在是她气狠了,做出的不理智行为。
屋内总算有了点动静。
桌下绚丽鱼尾悄然推开柜门。
鲛人鬼鬼祟祟探出头,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防备道:“真不打我?”
他身上和银清一样,灼痕未消,也不知道怎么把自己塞进桌柜的,只露出半张脸,用银白色的眼眸看她。
“不打你,问你点事。”
鲛人依旧警惕:“我不会给你做小的!你死心吧!”
“……”
她在银清分身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形象?
色令智昏的好色之徒?
岑让川两步走到他面前,这才发现原来柜门里面大有乾坤。
鲛人不知何时在底下挖了个洞,底下隐隐有光透出,竟还是个密室。
但这并不是重点,她趁鲛人一时半会塞不回去,用力把整条鱼都从里面硬拽出来。
鲛人两只手被抓住,生拉硬拽下疼得滋儿哇乱叫一通。
骤然被暴力拽出,他误以为岑让川要霸王硬上弓,喊道:“我誓死不从!你要敢对我做点什么我立刻连通银清感官告发你!”
岑让川抓住重点:“你现在没跟他感官相通?”
鲛人警惕往后挪去,一副贞洁烈鱼的模样,死死捂住胸口衣襟:“你少来,不就是趁他外出忙碌想霸王硬上弓,我告诉你休想!”
“滚,咱俩不是一个物种我对你没兴趣,问你点事,但不能让银清知道。”岑让川顺手把柜门关上,怕鲛人跑了,又把门窗都关了。
“你问事就问事!关门关窗做什么!”鲛人吓得使劲拉拽柜门,被岑让川听到动静,立刻折返回来逮住,被压制住的鲛人眼见跑不掉,急忙求饶,“我们打个商量,你要真想要我,好歹先跟银清商量下,不然被他知道,我明天就得上餐桌。他心理扭曲,你也不希望被强迫吃我尸块……”
岑让川懒得跟他迂回,直接问:“他墓室要怎么去?”
空气寂静一瞬。
小风拂过银杏叶,雪花落在窗台上的动静皆能清楚入耳。
鲛人鱼尾被她压着,背靠在红木椅腿上,和银清相似的面容上露出震惊之色。
银白色双眼睁大,意识到她是刻意调开银清来找自己后眼神开始躲闪。
“我、我怎么知道……他墓室不给任何人进去,连我也不例外,你问我没用。”
何止是不让他进,银清自己也没怎么去过。
那破地方在地底,真正暗不见光,真正寂静无声。
万事万物在进入墓室后恐怕都会归于虚无的另一世界。
那是她上辈子为他创造的囚牢。
岑让川不知道鲛人在想什么,但她知道鲛人一定知道怎么去。
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哄骗鲛人说:“你不用想这么多,告诉我怎么去就行。你知道的,银清很喜欢我……”
鲛人听到这,忍不住打断:“哪止喜欢啊,他巴不得和你一块被扔进榨汁机里日一声打成糊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生世世不分离。”
“别打岔。”岑让川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情绪烟消云散,只能重振旗鼓继续道,“你把去墓室的办法告诉我,或者告诉我墓室里有什么。他不会知道是你说的,就算知道,我替你扛着,你在这件事里干干净净。当然,你要是能说,以后你要什么我给什么。银清若是自由,我带着他到处走,这宅子相当于归你所有,他自由,你也自由。”
鲛人对她说出的最后一句动心了。
他们皆是由银清分裂出的分身,跟储备粮没什么两样。银清想杀就杀,想留就留,活得心惊胆战,又不得不跟随他,可以远行却根本走不出多远。
自由,鲛人最想要的自由……
不必困在这的自由。
不必战战兢兢生活的自由。
可以作为个体生活的自由。
“我给你一片新鲜鳞片作为掩护。你需得把他调远忙碌,他分不出神细辨真伪。墓室在金库最底层。不过,你进墓室做什么?”
“我在镇子边缘博物馆遇到了前世的我,帝君告诉过我银清真正的死因。还说了句很奇怪的话,她说,再过不久,他邀你入银杏树下地库时,你好有个抉择。这不就是明摆着有秘密?”
“其实……可能秘密已经消失……”鲛人也不确定,他即使是银清分身也是有很多事情不知道的,“算了,我不误导你,有些事银清也不告诉我们,你要去的话自己动手撕吧,伪装成是你强迫我,不然我不好交代。”
“撕哪你不会痛?”
“你十根手指,十根脚趾,你撕哪根不会痛?”鲛人瞪她,问的都什么破问题。
从肉里长出来的怎么可能不会痛。
岑让川默了默,双手在鱼尾上按着摸着,拿不准要撕哪片。
鲛人被她摸地又痒又难受,催促道:“猪肉铺子挑肉呢,快点撕呀。”
银白鱼尾上也有灼伤,和银清双腿上伤口一致,黑丝带般螺旋缠绕。
岑让川看到在伤口边缘要掉不掉的一片鱼鳞,决定选这片。
她刚把手放上去,鲛人就发出一声急促惊喘。
“我还没拔……”
话刚说出口,她忽然看到半空中投下一片黑影,将她和鲛人都笼罩在阴影中。
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鲛人已经扑上来,抱着她滚到一边。
寒光刺来,“叮"剑尖刺入地砖,没入大半。
门外大片天光倾泻进来,她看到薄剑上反射出的冷光,在屋内暖气烘烤下,上面沾染的雪花化作水,顺着剑身流下。
她沿着着把古里古怪的长剑往上看去,剑柄弯弯,被一只粗糙的手握住,指骨发红,还有冻疮。
再往上,岑让川终于看清他蓬乱头发遮盖下的脸。
和银清一模一样的脸,眉心正中有颗红豆般的小痣,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又慈悲,宛如破庙里断了香火的菩萨像。
可他眼中的杀意那么浓烈,像冬日严寒下的石冰,凝结出大片颠倒的冰霜丛林。他以边缘倒挂的冰棱作为武器,恨不得扎穿她的胸口,杀之而后快。
守村人拔出长剑,二话不说再次朝她刺来。
这一刻,岑让川才明白银清曾说过的恨她是真的。
他恨她。
一直恨她。
她不在的时间里,恨入骨髓。
如果不把这层恨意分裂出来,他无法生活,更无法呆在她身边。
直至今日,她望着守村人这个分身,才对他恨她有了实感。
寒光流星般下坠。
岑让川急忙抱着鲛人,往旁滚去,避开锋芒。
磨得锋利的长剑霎时削去她一截发尾。
这次力道比上一次还要大,震地石砖开裂。
“你快走!”鲛人笃定守村人不会伤害自己,忙用鱼尾把岑让川推出门去。
力道太大,她顿时像球一样撞开木门滚出。
在雪地里烤肠似的滚了好几圈,嘴里塞了满口雪,冻得她牙根疼。
好不容易撞到池边石栏停下,睁眼就看到屋内鲛人被压制,守村人掐住他脖颈,剑尖沉下,距离鲛人喉咙不过一寸。
鲛人死死握住剑身,锋利割裂皮肤,径自将下端染满蓝色血液。
两个分身对峙,岑让川看出守村人今天怕是不会放过自己,更不会放过鲛人。来不及感到害怕,她抄起一旁银清拿来牵引花藤的竹竿就上。
岑让川几步跑过去,对准他后脖颈后举起长杆砸下。
电光火石间,守村人背后跟长了眼睛一样,猛地伸脚踹她左腿。
岑让川不设防,冷不丁被踹一脚疼得不行,下意识松了手。
但她没有傻愣愣不自救,反倒拼尽全力往前扑去,勒住他的脖子往地上倒去。
近在咫尺的死亡危机暂时解除。
鲛人躺在地上,被掐得眼睛充血,喉咙疼得厉害,喘口气都像要从内部撕裂那般充满血腥气。手心刚刚握着剑,伤口深可见骨。
他来不及处理伤口,捂着被掐成青黑色的喉管,嘶哑着嗓子喊:“让川!”
倒在旁边的两人一上一下叠着。
岑让川从背后用手臂死死勒在守村人脖子上,额角青筋浮起,因职业需要常年搬动重石上的手臂肌肉线条顿显。生死关头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守村人被她箍地翻白眼,手臂折起正要给她几个肘击,刚往上提聚力,手腕上马上感到传来冰冷湿润的束缚。
犹如蟒蛇鳞片紧贴在皮肤上寸寸收紧,力道大地像要掐断他的双手。
“嘎吱吱——”
骨头拧断的动静落在三人耳边。
岑让川仍在和鲛人一起使劲,企图在这宅子内弄死守村人。
许是知道她们也起了杀心,守村人不断挣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秒针在墙上“滴答滴答”走着。
“唔——唔!”
守村人在她们合力围剿下失去挣扎的力气。
终于,他逐渐不动。
如同被割断脖子放血的家禽,抽搐着没了生机。
见他这样,鲛人慢慢放松警惕,鱼尾力道不知不觉松懈。
岑让川也快脱力,缓缓放开。
就在这时。
瘫在地上的肮脏手臂抬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后肘击!
“咚!”
“啊!”
重物陷入皮肉的闷响。
岑让川痛地冷汗“唰”一下濡湿底衣,捂住左腹肋骨疼得满地打滚。
守村人抓起长剑,眼看就要朝她刺来。
“让川!”鲛人急急冲上来护住她,鱼尾对准守村人背后重重一击!
“砰咔……咚隆!”
守村人被这力道拍得往前冲去,砸翻红木桌椅,各种电子产品杂七杂八物件摔碎在地,狼藉不堪。
岑让川缓过气来,扯下腰间金藤扶着花架站起,她被激起血性,眼中俱是升腾起的杀意。
还未等她动手,守村人捂住流血不止的额头缓缓站起。
他的血不是鲛人这般蓝,也不是银清那样绿,而是鲜红。
动物一样的鲜红。
岑让川鲛人都不由一愣。
守村人盯着她们,粗喘着往窗户方向移动。
她们站在原地,死死盯着他。
“你先对不起我的……”他说话了,嗓音也和银清一模一样。
岑让川呆呆看着他。
鲛人觉察到不对,看看他又看看岑让川,想问些什么,但场合不对他又闭上了嘴。
“你想给他自由,他又真的能自由吗。”守村人已经靠近窗户,冰冷注视她们,“他又真的是原先的他吗?”
“你什么意思?!”鲛人忙问。
他并不常呆在银清身边,有些事他早觉得不对,又觉不出哪不对。
“嘁,你护着她,但银清迟早有天会把你宰了喂她嘴里。”守村人知道自己伤重,再不走这两人怕是会追上来。
他丢下这句,从窗户翻出。
一人一鱼果然追了上来。
可他好似早已熟悉宅子地形,三下两下从后门逃走。
追不上的二人只能对他背影干瞪眼。
第127章 桥·-陆-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血怎么是红的?”
两人异口同声发问,问完又望向对方。
鲛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鱼尾被划伤,渗出的清亮蓝色血液覆在上面,凝结出胶状。
岑让川外表看不出区别,内伤却严重。
她肋骨不知道是不是被守村人捶断,现在呼吸一口气都疼。
惨。
都挺惨。
“分裂久了,有些会越来越趋近于人。”鲛人主动解释,“你现在接触的只有我们几个稍微特殊些的,银清私底下也解决了很多,他们的血就是红色,埋入地下用来供养银杏树。”
一想到树下堆满待分解的尸体,岑让川不禁望向主屋小楼方向,想象底下尸山血海,树根扎入尸体内脏,吮吸他们养分,直至变成烂泥。
尘归尘,土归土,结束作为分身的一生。
“你呢,对他说的话有头绪吗?”
“第一句话有……”岑让川心虚地不敢把头转过来,“那也是上辈子的事,上辈子我确实对不起……咳,银清。”
“上辈子?”鲛人利用鱼尾蛇行至翻倒的桌椅旁,搬起红木椅放在她面前,摆明是想让她仔细说说。
“上辈子你娶赘夫郎我想想,没有十个也有二十,不过时代背景不一样,银清想跟你长相厮守一生一世一双人那纯粹痴心妄想。除去这个让他耿耿于怀的,那就只剩你杀了他那件事。你还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他现在走不了,被枷锁锁着,其实也是前世,我干的……”
“……”鲛人沉默。
消化半晌后,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啊?!”
万事万物皆有联系。
她这辈子过得不顺也是千年前种下的因果。
银清作孽已经在偿还,而她又何尝不是在还前世债?
鲛人一把将人摁坐在椅子上,取出一篮子小零食,用鱼尾将人圈起来后撕开薯片塑料袋,怀着热切八卦的心:“请开始讲你的故事。”
就差拿个话筒给她。
到底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反正迟早都会知道。
岑让川理了理思绪,决定从博物馆遇到自己前世残魂开始说起。
她说起银清真正死因,的确是被她所杀。当年为了平息巫蛊舆论,内忧外患下她焦头烂额。银清不肯收敛锋芒,不仅掺合朝堂还要掺合后宫,告状参帖一封接一封落花似的落在桌案上。
争吵、置气、冷战。
虽然不喜他,但他的才华出众到底让帝君不忍。
她想出计谋后未与他通气就杀了他,转头拿自己续命用的鲛人血放进了棺材。只待下葬三日后,机关启动,他会饮下鲛人血复生。
不必再困在世家规矩里。
不必被囚在繁丽牢笼中。
也不必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那时只是没有她,他会彻底迎来真正的自由。
如果中途没有盗墓贼偷窃,致使机关移位未能重启,一切本该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她说到这,鲛人幽幽来了句:“你想的是挺美,但忽略了他的心思。没有你,宫里宫外又有什么区别,鸟笼换猪笼。再极端点,他怕是能设计入宫悄悄吊死在你床头。”
“……不,不会吧?”岑让川汗流浃背。
鲛人冷哼:“接着呢,你继续说。”
接着……
就不太好说了。
岑让川上次说到这,银清估计是预感到接下来的话不太好便不肯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这样他就可以欺骗自己,继续呆在他为自己织就的爱笼里,靠回忆里那点特殊活着。
可上位者若是真的爱他,又怎会让他身披枷锁,困在这片地方长达千年。
直到她转世出现在此,成为新的转机。
银清死后,帝君凭着最后的一丝情谊追回尸身。
等到舆论平息,她从妖族那听说了个能延续国运之法。银清生前八字能对上,她担心自己死后国家不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尽数杀死下葬。
利用巫蛊之术,把银清作为阵眼,彻底将他做成镇国尸椁。
永生永世将他锁在这,不得自由。
帝王无情,亦如苍穹,反复无常。
她以为他已经死去,根本没想到他会附身在银杏树上重新活过来。
“他执念太深,不论你留下的机关有没有重启,只要他还有意识,用尽手段都会重新让自己活过来。成魔成妖对他来说都无所谓。”鲛人忍不住叹气,“你不知道,你留给他的鲛人血让他更疯了……你死后……”
鲛人犹豫要不要说,总觉着这是银清的私事,说给岑让川不太好。
“我都跟你说这么多了,你说吧。”岑让川惆怅道,“反正都是上辈子的事,我没记忆,又不会拿你怎么样。”
“那我说了……”鲛人咽口水,“他爬出棺不久就把你前世那些还活着的老情人都宰了,包括你最喜欢的那条鲛人……他把鲛人骗上岸,剥皮虐杀,饮下鲛人血才分裂出的我。所以,我才有一半鲛人血,无法与他融合。”
长久以来的疑惑终于在这刻揭晓。
银清那么多分身,都能轻而易举杀死。
唯独鲛人平安活到现在,除去他不谙世事跟咸鱼没什么两样,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鲛人思索道:“其实我也想过,会不会是银清杀孽过重,才会沦为如今这样……”
杀孽过重……
如果世人生存于世,做出的每个选择、每个举动都有架善恶天平,前世做下的恶无论如何轮回都会付出代价。善恶砝码歪斜,等罪恶压垮善意,杆秤落地时,就是清算之时。她们都欠着对方,爱恨交织下已分不清谁对谁错。
命运无声,创造无数巧合让她们纠缠不清,成为彼此的宿命中的难分难解。宛如凌乱不堪的金银链条,生拉硬拽只会断开,残余部分依旧陷在大团乱麻中。
“当!”
铁盒落入雪地,蹦出金属器械。
岑让川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养老院门口。
还没看清发生什么,眼前有米色划过,馥郁焦木味扑来,毫无防备就充斥鼻息。
寒冷刹那消散,她被撞地后退半步,肋骨上的疼正在告诉她自己此时的勉强。
岑让川疼得龇牙咧嘴,硬是一声不吭。
要是被银清看出来,指定又要多生事端。
她可不想让他知道她已经拿到进入墓室的办法,只等哪天把他支远些自己再进去。
银清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欢喜地抱着她,声音都透出几分雀跃:“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啊,他们说,你拿着花在外面站了好长时间。”
她和鲛人清理完老宅残留的痕迹,鲛人撕下鳞片放进她工作室后又敲诈了上千块的零食大礼,做完这一切岑让川才出的门。
路上路过花店,看到银莲花那刻她不假思索进门买了一束带给他。
岑让川将这下意识的举动归结于心虚和愧疚,伸手轻拍他宽阔的背,随口哄道:“估摸这时间你也差不多忙完,我就来了。给你买的,喜欢吗?”
银清放开她,嘴角上扬的弧度沾染糖霜般清甜。
他接过她递来的花,不期然注意到她手心磨破的痕迹,融化的眉眼又渐渐冷下。
“你怎么受伤了?”银清拉过她的手,细细去看。
像是抓着绳索太过用力摩擦导致。
想起她昨天说会去孤儿院,顿时冷下眉眼:“哪个小孩闹的?他跟你道歉了吗?为什么不处理下?”
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
岑让川不动声色抽回手:“没事的,小伤,都没流血。”见他脸色依旧不是太好,又加了句,“这不是来找我们小岑大夫了吗。请问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呢?”
说完,她故意凑近,用鼻尖蹭蹭他的鼻尖,冰凉的吻随即落在他脸上。
两人姿势亲密无间,背后顿时传来义工们的起哄声。
“哇哇哇,杀狗了喂!让川,上门接送也不是这个接送法吧,小岑大夫还没看完病人呢,这就来抢人啦。”
银清脸上霎时晕染绯红,从耳尖蔓延至脖颈。
“这就害羞了?”岑让川笑眯眯地抚摸他额前微凉碎发。
她从未在外人面前对他做这么亲昵的动作。
银清羞涩得撇开目光,拉着她的衣角,慢慢把脸埋进她肩窝,只露出两片通红的耳朵。
他鲜少这样。岑让川任他撒娇,左手从羽绒服内探入,按在他背脊上,以她们才知道的亲密姿态半拥着。
她清清嗓子,憋笑说:“咳,别喊啦,再喊他要跟我跑路了。”
起哄声更大了。
连银清看诊过的老人家都起身站在窗边门口看热闹。
银清恼羞成怒:“别喊了!哪有你这样的。”
以前总是遮遮掩掩,不想承认和他的关系。
现在也不过渡一下,就和其他人一起光天化日调戏他。
“好啦,那你去忙,我在车上等你。”岑让川又侧过脸亲了亲他下颌线,“晚上喝点酒吗?小岑大夫。”
银清瞪她,重欲的人这会扮演起矜持:“不喝,喝酒伤身。还有两个老人,我看完她们就来。现在不许你碰脏东西,等我过来帮你处理。”
“那小岑大夫得帮我开车门了。”
“光喊小岑大夫,没点实质就冠你姓氏?唉呀,你觉不觉得我手指上缺点东西?”
车门打开,银清连同花束和人一块揽进驾驶室。
岑让川看不清他神色,但知道他想要什么。
“祈福牌攒齐,我们考虑结婚?”
如果这是她上辈子造下剥夺他的生命与自由的孽缘,那么这辈子她愿意偿还他所有。他的阴暗与不安,统统由这辈子的她来慢慢抚平。
银清愣住。
他本意只想讨要一对情侣戒指,却没想到……
结婚?
结婚……
结婚,是成亲的意思吗?
“快去吧,小岑大夫。我只是提议,你考虑好再说。”岑让川拂开他面前碎发,轻轻往外推,催促道,“别磨蹭,快些解决,时间来得及的话我还能带你去喝个下午茶。”
“嗯。”银清恍恍惚惚应了声,恍恍惚惚往养老院里走,恍恍惚惚思索她刚刚说的话。
耳边听到众人嘻嘻哈哈的友善哄笑,他恍若未闻。
雪花擦过耳畔,融化成水,在耳垂下摇摇欲坠。
终于,那滴水承受不住,落在脖颈。
霎时,世界寂静。
湿润凉意将他的神智从恍惚中拉出。
众人望着他,慢慢噤声。
银清抬起头,碎螺钿般洁白雪花从妆匣扬出,如薄纸似的贝片反射天光跌落,片片五彩斑驳,像多年前一场永不可能实现的梦境。
那些薄光倒映在琥珀色眼眸,干涸深邃水潭渐渐溢出剔透水色,直至浸润纤长芦苇荡,流过泛光白玉层。
螺钿融化在水色中,从潭边下坠,落在雪地上,砸出小小圆坑。
一滴。
两滴。
三滴。
……
好漫长的等待。
他等这句话……
等了上千年的时间。
不作数的婚书,褪色的红布。
他厚脸皮讨教府中女眷,笨拙绣着二人嫁衣,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幻想她们未来。最终,等来的是退婚书。
她无数次告诉他,她不爱他。
无数次抛下他,作践他……
他却执拗等着这句话。
“祈福牌攒齐,我们考虑结婚?”
“快去吧,小岑大夫。我只是提议,你考虑好再说。”
银清,结婚吗?
银清,成亲吗?
往前行进的脚步停止,他霍然转身,雪层划开,露出底下深灰色地面。
“岑让川,我愿意。”
他愿意,他早就愿意。
银清抿唇凝望她,控制不住微微发抖,指尖掐进掌心,寸寸陷入肉里。
岑让川惊讶望去,骤然跌入他水光粼粼的眼。
她下意识问了句:“你怎么哭了?”
“你别管,你刚才是不是问我,愿不愿意成亲?”银清死死盯着她,生怕她反悔。他张开冻得僵硬的牙关,嗓音嘶哑,“当着他们的面,你不能反悔。”
银清想,自己给她一次反悔机会。如果她只是开玩笑,那就算了。
不过是往早已残破的心上再添一剑。
他早已痛习惯。
又算得了什么。
银清拼命告诫自己不要抱太大希望,但看到她从车上抱着花重新下车,随手扯了根柳树枝朝自己走来时,眼泪控制不住肆意流淌。
不要让他失望。
不要再拒绝他。
求求你。
不要……对我这么残忍。
或许是听到了他的祷告,岑让川拉起他的手,把花放进他怀里。
柳树枝在他匀称修长的无名指上比了比,不到半分钟,已经做出一个尺寸合适的戒指。
“过两天再给你做个正式点的,你喜欢什么材质?翡翠、彩色宝石还是珍珠钻石……”她话没说完,银清已经抱着花拥上来。
只听到他哭得沙哑的声音:“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你做的这个,也喜欢。”
岑让川忍着肋骨疼急忙回抱他,脸上还要装着没事人。
银清忽然流泪,众人正不知所措。
现在看到这两人拥抱在一块,更是懵了。
一把花、一个柳树枝戒指就可以把小岑大夫哄到手了吗?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围观众人循声望向二楼。
已经老得没牙的老奶奶慈爱笑着,被义工扶着给她们鼓掌。
顿时,稀稀拉拉的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逐渐响成一片。
已经历过数十年风霜的老人们听到动静,陆陆续续从屋内走出,看到她们不由露出笑意。
岑让川快被他抱得吐血,眼皮疼得抽搐。
她赶忙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替他拭去泪水。
“快去完成你今日义诊,我就车里等你。”
“那……你不许反悔。”
她随口糊弄:“好好好。”
“要发朋友圈和云来镇大群。”
“……”
这个,再考虑考虑吧。
第128章 桥·-柒- 烈酒入喉,辣果然是痛……
烈酒入喉,辣果然是痛感。
酒精成了导火索,在喉管里点燃一长串鞭炮,噼里啪啦炸开,炸得血肉模糊,燃烧过后酒气上涌,蒸得他面容发烫。
“让川——”银清头脑已昏沉,拉长音调,从长椅那头挨近。
今夜雪停,灰色棉絮被似的云层蒙盖整片夜空。
到后半夜时,一小团白色棉絮塞入,晕出湿乎乎的圆亮。
月色洒下,灯光关闭。
宅子内寂静无声,唯有几乎感受不到的浅风擦过发梢。
玉簪箍不紧长发,柔顺散落在指尖,落下长长黑瀑,发尾卷曲,湮没她的手背。
焦木味铺天盖地席卷,呼吸间全是他的气味,隐约能闻到些清冽酒气。
“在这,慢点,身上药干了吗?”岑让川扶着他挨在自己身上。
微光下,他比月色还要清冷几分的容貌靠近,眼中云雾渺渺,已是醉意朦胧。
酡红从白玉下渗出,晕染出桃花似的秾丽艳色。
岑让川低头看他,正好对上他浅琥珀色双眸。
银清一眨不眨盯着她看,伸出手慢慢描画她的轮廓。
她没有阻止,单手解开他上衣盘扣去看他的伤。
即使光线不好,岑让川也能看出他身上灼伤半点没好。
怎么回事?
这次好得也太慢了。
岑让川皱眉,低头翻开他衣领,借着月光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结果眉心上不期然落下又轻又湿的吻。
“让川……”他又轻声喊了她的名字。
“在这。”她又往下解开两个盘扣,眉头愈发紧皱,“你伤口还能愈合吗?”
银清已经醉得一塌糊涂,根本没听清她问了什么。
他感觉到她微凉指尖摁在胸口,主动剥开衣服把自己送到她面前:“你要吗?怎么做都可以。”
“……倒是不用。”岑让川连忙给他重新扣好,边扣边问,“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吗?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好?”
“嗯……不舒服……”他勉强听进她的话,“伤口疼,胸口疼。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额头也有点疼,给我吹吹好不好,让川……”
额头也有点疼……
想到守村人被她和鲛人联手打得头破血流,岑让川立时心虚。
趁他醉着听不出她话里不对劲,岑让川试探问:“为什么额头疼你知道吗?”
“不知道,可能今天太冷,风大吧。”银清嫌这姿势不够亲密,伸手搂过来,整个人几乎倒在她身上,“让川,让川……”
他一声接一声喊她。
岑让川不明所以,却也是耐心地他喊一下她应一下。
银清担心她烦,又喊了几声后才渐渐安静。
过了半晌,岑让川以为他睡过去,正要起身把人带到床上睡时就听到他说话。
“让川,你喜欢什么图案?鸳鸯、蝴蝶、牡丹……龙凤呈祥,你会不会觉着太土?”
“图案?”岑让川摸了摸他冰凉的手,“我抱你去床上,没那么冷。”
“不去……等会再上楼做。你喜欢哪个图案,你告诉我。”银清误解她的意思,执着于图案的问题。
“都行。”她随口敷衍,伸手用力把人抱起,“不去床上,就去你躺椅上。”
银清来了脾气:“不去!你告诉我,告诉我。”
醉鬼真是难伺候。
岑让川扫了眼桌上杯盘酒盏,哄他说:“蝴蝶,我喜欢蝴蝶。不喜欢床也不喜欢躺椅,那先坐楼梯上好不好?我先去收拾。”
“不行,我去收拾。你不能干这种事,我来……”说完,他挣扎着要去收拾。
岑让川赶紧拦住他,把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他拉到楼梯,哄了又哄。
他迷蒙的双眼望着她去把桌子打扫干净,脑子已经停止转动,稍微想一下都疼得厉害。
她给自己喝的什么酒……
为什么这么烈……
银清热得解开盘扣,轻喘出声。
岑让川收拾好装下酒菜的杯盘,折返回来,拿起七十度伏特加,已经见底。
她隐晦地扫了眼窗外。
银杏树下石桌旁,银白长条身影趴在石凳上,捂着嘴干呕,又不敢出声,朝她晃晃手机。
岑让川回头去看银清,他还在盯着自己,她笑了笑:“等我下,就来。”
银清不点头也不摇头,像具漂亮的雕刻品,孤零零地被丢弃在木楼梯上。
寒凉冬风从缝隙透入,吹起他披散的长发,无端多出丝丝缕缕的槿艳鬼气。
岑让川又看了他两眼,抓起酒瓶绕过屏风佯装是去丢垃圾。
她借着银清看不到自己这空档,拿起手机看。
[鲛人:他还清醒,但不多。别再灌酒,我要吐了。]
[岑让川:好的,接下来把你感官关闭。]
[鲛人:?]
[鲛人:为什么?]
[岑让川:少鱼不宜。]
[鲛人:???]
岑让川放下手机,怼着瓶口含住最后一口酒。
辛辣烈酒充斥口腔,如果没有加入果汁调和,跟工业酒精没两样。
她为了灌醉银清,试出他酒量,直接上超市里的最高浓度。
别看银清现在百依百顺,但他的防备从未减弱,她只能这么做。
银清不是人,体力方面她不占优势。
调虎离山计一旦被他看穿,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她只能靠着结婚这个说辞让他沉溺于情爱,用酒精麻痹他的神智,拉拢鲛人成为她的同谋,试着让他放下心防。
祈福牌被烧毁大半,枷锁缠身。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银清死后经历的上千年时光是前世自己和银清都无法知晓清楚的大段空白,万一祈福牌收集齐,他仍是逃脱不掉……
岑让川有一瞬攥紧瓶口,想到银清还在等自己,她又放下,绕过屏风往外走去。
雪地反射月光,冷色调光芒洒入屋内,照亮门口角落。
岑让川忽然就想起第一次来这时,主屋小楼还是黑漆漆的,不仅黑还闹鬼。
银清因分裂过多分身连话都说不出就被自己吃干抹净,问他名字,他用的是另一世界的文字,翻译器都无法识别。
现在两人在一起,屋内屋外都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
她暗戳戳嫌弃红木家具土得掉渣,坐起来不舒服,他不动声色往里添置抱枕靠垫,桌旗盖布,还做了许许多多摆件,改善居住环境。
不得不说……
这个行为,有点像雄鸟筑巢,费尽心思吸引雌鸟注意。
岑让川想笑,看向不远处的银清。
他靠在木柱上半阖眼,盯着地上飘动的尘灰。
羽绒服褪去,单薄中式衬衫挂在他身上,隐现出伤痕形状。
衣摆下,双腿微曲,赤脚踩在地板上。
周围深色围拢,唯有他面前有光。
岑让川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未等银清反应过来,她已经含着酒吻住他的唇。
辛辣渡来,是熟悉的温热气息。
银清迷迷糊糊眨了下眼,想要看清她的脸,可越是想要看清楚,越是模糊不清。他能感觉到,她的手抚过喉结,似在玩弄玉石,轻刮揉弄,用尽调情手段。
他不太情愿地松开牙关,放她进来。
河流奔赴幽深之地,沿途擦出灼烧。
“不……”银清眼底辣得浸出水色,“不喝了……”
“好。”岑让川应得爽快,“那要不要?”
银清想了想,实在转不大动脑子,愣愣盯着她看,也不动作。
岑让川注视他神情,从他双眼到他被酒水浸润的唇。
不薄不厚,唇珠圆润,是在画卷上都会刻意描摹的部分。若是画师画技不好,挑选错颜色或是手抖,都会毁了这点淡色水红。
“银清,你很好看。”
原谅她词汇如此匮乏,如果文采好,光是用文字描绘岑让川能写出一篇长文。
她这样认真看着自己……
银清忍不住开心地笑,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慢动作扑过来说:“我明天,要给我们绣嫁衣。蝴蝶……蝴蝶好,双宿双飞,一生一世一双人……你,不会再有别人了对吗……”
他喝伏特加喝得上头,连动作也肉眼可见迟缓。
心中遮掩不住的忐忑从眼里流出,不安的情绪如同绕在指节上的丝线,稍稍用力,就会割破皮肤淌出。
岑让川点头,慢慢拧开他上衣盘扣:“嗯,就你一个。”
“以后也只有我一个?”银清执着地问,“以后的以后,也只有我一个。”
“是,只有你一个。”
“也不会再有事瞒着我?”
岑让川犹豫一瞬,旋即掩饰好自己底气不足:“不会。你……想要吗?”
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银清摇摇晃晃起身,分开双腿倒进她怀里:“想……又不是太想……”
这是什么模棱两可的回答?
岑让川吻了吻他腕骨,试探拉开绳结,深入缎面下看不到的暗处。
“嗯……”银清干脆趴在她身上,“我没力气,你慢点弄……”
这不是想要吗……
岑让川还想着他怎么转性,银清又来了句:“这次做完,直到成亲那天,不能再做了……”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我们没成亲就日日宣淫,理法何在!”银清气得咬她,“当初没名没分跟你,多少人暗地里说我狐媚子似的只会勾引你到床上。讽刺我完璧归赵,骂我不知廉耻……可是明明,我才是你第一个提亲的夫郎,也是你家指名道姓说要林家三公子……”
他被勾起伤心事,语无伦次说了许多。
更多的,是在埋怨她,把他当外室一样养在宫内,名不正言不顺。
岑让川终于听出哪不对劲,结合从前听到的不由疑惑:“我前世不喜欢你,按理来说不会碰你才对。”
银清不说话了。
她们第一次做,是他下药把人从正宫屋子里引出,宿在他房中。
第二日,满脖子吻痕出现在她皇夫面前。
哪个男人能容忍他这么挑衅?
在宫殿前跪了两天两夜,名分没捞着,腰疼腿疼跪了许久才好。
这段历史他怎么可能主动说。
难道光彩吗?
银清断不可能据实交代,好在他现在脑子里已是一团浆糊,这件事如鸟儿扑扇翅膀,羽翼丝滑擦过树叶便消失不见。
借着酒劲,他絮絮叨叨发泄情绪,从以前说到现在,越说越生气,又抵不住她带来的快意,嘶哑着嗓子求她快些。
“今天时间有点短?”她不确定地问。
银清早已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耳中糊满浆糊,昏昏沉沉陷入欲念编织大网。眼角泪水不知是太过伤心或是未得到满足,滴滴落在她肩窝。
酒精作用下,他控制不住颤抖,粗喘着弄脏她手心。
原以为是结束,没想到还在继续。
鲛人无语听着小楼内活春宫,默默挪远。
七十多度的酒一杯下去已经要命,银清整整被灌了一瓶。
鲛人承受着连带副作用,像野猫埋粪,挥着花铲给自己在花圃里刨个坑,将胃里零食一股脑往坑里吐。
他受不了了,他要离家出走!
好事轮不着他,坏事每次都有他。
鲛人怨气比鬼还重。
苦等两个小时,听着自己主体低吟呻吟,堵上耳朵,感官又不自觉连同,他只能在后院吹着冷风乱转。
好不容易等到主屋小楼声音渐止。
岑让川匆匆赶来,焦木味简直要把她腌透。
鲛人无语看她,把自己鳞片交到她手里。
岑让川尴尬接过,没敢看他。
二人沉默走到银杏树下,欲言又止。
最后,岑让川还是选择闭嘴,动作敏捷上树。
鲛人抬头看她,不经意间望见她手上残留,忍不住吐槽:“你就不能洗干净再过来吗!”
“……”岑让川脸一下子烧了起来,看了眼自己的手,羞恼出声,“这是残留的洗手液!”
“噢?哦……”鲛人移开视线,耳尖也烧了起来。
“东南方向在哪?”岑让川又加了句,“银清说的,往东南方向跳。”
“别听他的,往东南方向跳就只能进金库地库,进不了墓室。除了东南方,都可以跳。”鲛人伸手给她指明方向,“后院你工作室就是东南方。”
岑让川点头,调转方向,深吸一口气,猛地往下跳。
第129章 桥·-捌- 坠落感像夜里做过的梦……
坠落感像夜里做过的梦,从高楼大厦顶端,踏空云层一跃而下。
似就在她从树上跳下那刻,作为一把利剑捅破装满空气的气球,窟窿自脚下喷涌而出飓风,吹得她头皮都隐隐传来撕裂感。
四周黑暗,在穿过土层后迅速被铺天盖地深色包裹。岑让川从一开始失重带来的惊慌到现在适应,时间连她自个都觉着短。
不知过了多久,见不到底的深坑总算亮起几许灯光,明明暗暗,像带着辐射的夜光矿石,嵌在那不动。无规则荧光越来越近,她盯着最大最亮的那颗看,发觉有些不对劲。
亮光一闪而过那瞬,她终于看清那是什么。
密密麻麻的分身尸体。
层层叠叠,牢牢嵌进黑暗中。
岑让川在半空中猛地转身,再去望时,流萤聚集似的亮光只剩鸡蛋般大小。
她想着错身而过的霎那,腐朽尸骨附着的皮肉或是像碎瓷片或是像纤薄纸张变得破破烂烂,露出内里团作骨架的树根。里面似有什么东西在发亮。
想回去扒开看看。
念头刚起,她就落进一个湿乎乎的怀抱。
岑让川下意识搭在那人脖颈处防守。
“你干什么!”鲛人发出惊恐问话,吓得直接把她扔出去。
“噼里啪啦”响起一长串金属碰撞声。
堆成小山般的金元宝金叶子往外散溢。
岑让川:“……”
她刚要骂人,爬起来后不由被身下金灿灿灼伤眼球。
等等,这些……
是金子吗……
注意力被分散,她捏起其中一个手掌大小的金元宝用力咬了一口。
“是金的!别咬。”鲛人知道再不把她从金山银堆里拉出来,指不定她就要住这了。
“等等,银清不是把金子变现给我转了上千万吗?!”
为什么他还有这么多私房钱!
岑让川抬头去看,这地方仅点燃了几根火把,视线所及处占地面积只比老宅少一半,金子储存量比她上次看到的还要多。
“你上次到的只是第一层,这有好几层,你上辈子给他的赏赐和他的家产都在这了。你给我起来!别扒拉,再不快点他要醒了!”
岑让川恋恋不舍从金子堆上下来,没忍住拿起一片金叶子:“这个我带走行吧?”
“……你是漏财命,银清计算好你能承受的范围才给你的钱,多给多漏,少给少漏,你自个想吧。”
言下之意就是你最好识相些,这的财物你可以带走,但怎么个用出去的法子就不知道了,有关命运的事不是时时刻刻都能靠着卜卦占出前路,更何况她现在还不让算。
岑让川听完,默默放下,眼中全是不舍。
鲛人翻了个白眼:“你不是要和他成亲了吗,再过不久这些也都是你的。有了他,还能替你兜着。你俩一个像筛筐一个像不锈钢盆,倒是绝配。”
岑让川梗住,她利用结婚这件事让银清放松警惕,倒是还没想到这茬。
“快走,我带你去墓室。”鲛人焦躁地甩甩鱼尾。
银清不知是不是睡着,关闭了感知,他不想再拖,催促岑让川。
明明是冲着墓室来的岑让川却问:“我和他上辈子的婚书在哪?”
“就在墓室,有关于你的一切都藏在那。”
“嗯好,我去拿婚书。”
鲛人不解看她,二人对视,他皱眉看她半天,终于反应过来。
“那我带你去拿婚书。”
金库东南方向有个旋转楼梯,直通地下。
库房内没有灯,她盯着鲛人使劲蹦上扶手,跟玩滑滑梯似的滑下去。
油灯在他手里摇曳,掉进深不见底的黑洞。
她依靠着那点光,仅看清地库边缘除去散落金银,还有昂贵的布匹面料、熏香首饰,其余的随着鲛人滑落地越来越快,已是模糊成杂乱色块。
她快步追赶,耳边渐渐能听到水流声。
木壁不知道从某段开始变为石壁,攀爬着密密麻麻的树根,触摸上去潮湿地能摸下一手水珠。
不知走了多久,她来到鲛人身边,脚下"哗啦"一声踩进水中。
岑让川瞪大眼睛低头看楼梯延伸进的地方。
怎么……会是水?
“这底下是暗河。”鲛人解释,“连接着云来镇,两个世界相接全靠这条河。”
岑让川已经有心理准备。
宅子外是现实世界,宅子内是平行世界,老宅围墙作为分界线,隔断两个时空。
她只是没想到,河居然是媒介。
“这。”有了水,鲛人移动速度明显加快。
靠着他手里那盏豆子般的小油灯,她跟着他往不知名的黑暗处行去。
冬日暗河是暖的,并不如何冷,踩着底下圆润河石,竟有种踩在巨大按摩洗脚盆里的错觉。往前看去,不远处又出现熟悉的荧光。
太黑了……
黑得岑让川根本看不清这有多大。
但尸骨嵌入墙体跟往墙上塞发光贝壳似的那般小,足以证明这暗河底下究竟有多阔大。
岑让川没忍住问:“那些分身为什么在发亮?”
鲛人已经见怪不怪:“他们或是魂魄还在或是五感还在,银清会把一些他不需要的剔除出去,比如,对食物的欲望。”
“等等,分身上有他的魂魄?”岑让川想到严父身上的气味,不禁开始琢磨。
“嗯,他分裂时痛苦就是因为每个分身都相当于是剥离他的某个部分。但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鲛人整理思绪,说出自己疑惑,“你刚来没多久那会,他当着你面分裂那次我觉得有点奇怪,守村人说的那句话更奇怪,我在想,现在的银清,会不会……其实是分身?”
鲛人这句话说出口,踩水声登时消失。
他回头和岑让川对视,两人眼中都是同样的疑惑与震惊。
上千年时间,多少事湮没在历史长河。
她们不在一个时空,史书里对银清的记载也仅有一段话。
[林家之子魅惑君上,造巫蛊祸患,帝君将其斩杀,亡于冬雨。]
暗河水流声涔涔。
温热淌过小腿,平缓地不像一条河。
她们望着对方,过了许久鲛人才开口。
“我也是胡乱猜……你不用放心上。”
“你是银清分身,你有他一部分感知,甚至还有他分裂出的魂魄……”岑让川死死盯着他,试图找到刚刚一闪而过的灵光。
她身边交流最多的分身只有鲛人,银清不会主动说出前世的事,每次拿亲嘴造小孩打岔。她想知道银清以前的事,想知道残魂告诉自己墓室里的东西,现今存在这世上的只有鲛人。
可连他都说,觉得银清奇怪,很奇怪。
这种奇怪……
会不会是潜意识在告诉他些什么,又或是即将发生什么的直觉?
“你,为什么觉得银清不是本来的他?”岑让川试探着问。
鲛人眨眨眼,不知从何说起:“我比你回到他身边慢了好几天,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外河流湖泊里游荡。你知不知道云来镇有座桥建造当初……”
话还没说完,二人身后有道声音响起:“你们在这……做什么?”
“啪嗒"。
油灯掉入水中,顺着水流撞到她腿上。
岑让川眼疾手快,想去拽住鲛人尾巴,结果他溜得飞快,她只碰到他的尾巴尖。
滑腻液体附着在鱼尾,根本抓不住,只在她十指上留下满手湿滑液体。
四周重新陷入黑暗。
远处幽幽萤光鬼火似的指引入前去触碰。
在这极致的黑暗中,身后慢慢贴上来一具滚烫又散发着焦木酒气的躯体。
他拿着一块柔软,慢慢替她擦去手掌上的黏液。
等到擦干净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她望着前方,耳边只听到水声。
“为什么在这?”银清温柔嗓音响起,握着她的手往他脸上贴。
岑让川能感觉到他纤长眼睫扫在她虎口处,痒地像蝴蝶行过。
可她不知道,银清手上拿着匕首,正对她胸口。
稳了稳心神,岑让川早知道这招行不通,到这也不过是试探。
她可不指望一次就能成,但她要让银清脱敏。
如果墓室是他的敏感点,那么她把他支得再远他也能赶回来,倒不如多踩两脚让他习惯。守墓的大猫总有一日会麻木,等他打盹,自己的机会也来了。
“我想进去,你不给吗?”她故意试探。
对面的人眼睛渐渐亮起金色光芒,冰冷望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仿佛成了他的保护色,巨大的黑豹不再隐藏自己,亮出獠牙。仿佛如果回答不满意,下一秒就会咬断她脖子。
他无声拒绝,甚至放下了她的手。
不能进,不可以进,里面藏着他太多阴暗面,怎么能让她看到……
岑让川知道他在拒绝,假意道:“上次你拒绝我,这次还拒绝?”
他不回答,她便接着说:“行吧,本来想给你个惊喜。你既然不给我进去,那你拿出来?”
“拿……出来?”握着匕首的手顿住,银清不解看她。
“对,我要我们前世的婚书,我想重新写一份新的,盖手印签字。”岑让川靠近,胸口却触碰到冰冷尖锐物,她一下子顿住。
那是什么?!
银清在刀尖触碰到她的瞬间松了手。
“咕嘟"。
入水声响起,接着"哗啦"一声,像是他把水里的什么东西踢远。
岑让川不动声色捂住刚刚被戳到的地方,似乎破了个洞,暗河带起的风正往里灌入。
“刺啦——”
明亮的火把燃起光亮,视野倏然清晰。
漆黑洞穴岩石上反射着光,墙体亮晶晶的,认真细看才能发现上面的晶石。
她们站在唯一高出的地面,远处荧光亮起的地方看似温和,却时不时现出漩涡,水面下暗流湍急。
岑让川低头去看旁边黑沉沉河面下亮起的冷光。
如果没看错……
那是一把……
“让川。”银清忙挡住她的视线,又变回平日里温顺模样。
黑暗怪物收起獠牙,用鼻尖蹭蹭她的脸讨好。
被酒气蒸红的面容带着笑意,掩下方才的一触即发。
他假装还醉着,靠在她肩膀上轻声抱怨:“你想要跟我说一声就好,这随时涨潮,下次你不要再跟着鲛人过来了,很危险。”
“那你呢?怎么过来了?”岑让川看清水里的东西,声音冷下来。
没人会对威胁自己性命的人无动于衷。
银清弯起的嘴角慢慢落下,想了想,小心翼翼圆话:“你不在我身边,我觉得有点冷,就醒了……”
“噢,有点冷,冷到你到处搜索我的位置?冷到你带把刀下来威胁我?”
洞穴内蓦地安静。
暗河涌动声落在耳边犹如千斤碎石砸落,将他们埋进即将开启战争的密闭空间。
火药味悄然弥漫,只等某一刻点燃。
银清企图蒙混过关:“我没有……你不在身边,又是深夜,我总该知道你在哪。我们就快成亲,不要因为这种事吵好不好?我去把婚书拿给你,你回去等我,等会我就来。”
“为什么不让我跟你去?”
“除了墓室,其他地方都给你进。让川,给我留片地方,嗯?”
担心再追问下去适得其反,岑让川见好就收,心中却仍是耿耿于怀。
他居然拿刀对着她,还是如此锋利的一把刀。
她抽回手,语气冷硬:“我就在这等你。”
“……好。”银清犹豫了下,看到她脸色不好,不敢再说什么。
脚下藤蔓生长,阻断水流,将她圈在干燥的地上。
银清不等她再说些什么,转身往远处暗处走去。
鲛人已经带她走到中段,再往前去就是一大块黑色岩石。
银清走上河岸,看不清是怎么操作,就听到有石板移动的动静。
再去看时,人已消失在那片黑暗中,无影无踪。
岑让川低头去看围成圈的藤蔓,只觉银清太过棘手。
显而易见,调虎离山行不通,灌醉也行不通。
“小王八蛋怎么这么难搞。”她嘀咕。
电视剧里不都是一瓶酒就搞定了吗!
七十度的伏特加,两个小时激烈运动,野猪都该放倒了!
事到如今,还要怎么做呢?
第130章 桥·-玖- 还要怎么做。 ……
还要怎么做。
安眠药?且不说她弄不到手。
七十多度伏特加都没把人弄倒,她不确定安眠药有没有用。
热水浇树根?
真浇死了怎么办?
干脆一棒子打晕算了。
“打不晕,他又不是人。”鲛人幽幽出声,拿着冰块敷脑门。
这两人真是越来越像,舍不得对对方动手,就都冲着他来。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岑让川嘀嘀咕咕老半天,回过神来看到池塘边的鲛人,无力感顿时袭上心头。
投鼠忌器的滋味她算是尝到了。无论身心,舍不得伤他半点,打压控制的话她明明只要说出来他必定离家出走,可是现在她就是舍不得。
岑让川在宅子里想方设法把人支走,实在想不出来只能拿起外套出门,走走看看有什么办法。
出了门,上车。
听说他今天会在药堂,那她就去路过看看。
车轮碾过雪地,留下深深车辙印。
今早路边撒过工业盐,开车终于不再打滑得厉害。
她开到药堂远处停下,降下车窗,想知道他此时此刻在干什么。
今天天空依旧灰蒙蒙一片,天气预报说下午有雪。
视线望去,堂屋内光线昏暗,需要开着头顶老式灯泡才显得亮堂些。
他没有坐在他惯常看诊的方桌前,也没有站在柜台后。
浅色衣衫单薄,安静地坐在窗边借着灯伏低身体,一旁小边几上放满彩色丝线。
一方绣架,暗色红布固定在面前,半截艳色落在他腿上。
匀称修长手指虚按在薄布,衬得双手愈发莹白。暗红晕光,指尖沾染几许淡色,如冬风吹落桃与雪,掉落春联纸。
银清神情认真,长发难得束起,动作优雅专注,金丝银线飞舞在他指间,像一道七彩细光凝聚,封存于红布。
他聚精会神地绣着,周身仿佛支开屏障,隔绝外界所有声音,一针一线慢慢绣出他想要的未来。和她真正在一起,被世人承认的未来。
岑让川望着他,胸口被酸涩浸透。
这是他等了上千年的承诺,现在却成了换取他信任的工具。
她明知道他的忐忑不安,执着等待自己给予他解脱,她什么都知道,可依然选择这么做,真的好吗?
想了许久,想得脑子疼。
岑让川干脆放下手刹,轻踩油门。
白芨拿着垃圾从药堂里出来,恰好看到远处一辆熟悉的车离开。
定睛去看车牌号,是岑让川的。
“诶……”她轻轻喊了声,又选择闭嘴。
算了,兴许岑让川只是路过。
丢完垃圾回来,从大开窗户外望见自己在绣蝴蝶的师父,白芨叹口气。
自家师父真是全能,连双面绣这只在电视上看到的技艺都会。
不过……他和岑让川真要结婚了吗?
还是他突然癔病发作?
岑让川说的模棱两可,求婚也没多正式,靠着义工们里的大喇叭宣传街坊邻居才听到点风声。
婚戒没有,信物没有,日程没有,要啥啥没有。
这两人把结婚这事弄得跟过家家一样。
白芨操碎了心,再过几天她要开学,这两人不会又整出什么幺蛾子吧?
想到这,她忍不住在窗外问了句:“师父,你们几号结婚啊?”
银清顿了下,眼中水光潋滟,白玉面容拂了淡粉般红润。
他不太好意思地说:“这要让川安排,我……听她的。”
一般这事不是男方安排吗?
白芨皱眉,想到二人之间相处模式……
还是老老实实工作吧。
跨过门槛,白芨忙着去盛后院熬煮的中药。
银清不自觉放下绣针,对啊,他怎么忘了问婚期?
基于昨日闹得不太愉快,一大早他醒来时身边空荡荡的,银清不太敢问,开始想着先怎么把人哄好。
边想边绣,时间又过去大半日。
瑰丽丝线在红布上绣出金银彩线交织的繁丽色彩。
画笔勾勒出的框架被丝丝缕缕填满,他的期待与心事绣入其中,成为埋入冬雪中死去的蝴蝶。
起初岑让川是没有注意的。
但那是枯枝丛立,白雪皑皑的荒地,斑斓红色如血豆落在雪层,格外引人注目。
她走过去,发现那是一只剩半片翅膀的死蝶。
岑让川站在那看了好久,也不知道怎么就生出了难以抑制的难过,捡起一块锐利尖石在一棵树下挖了个浅坑,把这半片翅膀埋了。
烦人。
怎么能不烦。
银清固执地守着墓室门,祈福牌集满进度遥遥无期,灼烧伤痕迟迟未愈……
桩桩件件,让整件事陷入死局。
她本想试试嘴炮,结果显而易见。
要不是提前准备好说辞,那把刀说不定已经插在自己胸口发芽了。
究竟是什么玩意让他这么忌讳?
等等,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吗?
岑让川皱眉盯着被挖松的冻土,婚期临近,他真舍得?
还是,他有什么办法让自己变得和他一样长生,代价是生命?
胡思乱想一通,她起身慢慢往前走去。
要是小研还在就好了,多少能说说心事出主意。
苏叶太忙,这个时间段估计还要抱着她那只小白狗睡觉。
白芨年纪小,上学同时还要兼顾药堂看诊,晚上关门又要自学准备跳级。别看挺早熟,人情世故还是不大懂。
严森……
严森算了吧。
银清要是知道,绝对要跟自己闹。
岑让川叹气,银清哪都好,占有欲实在太强,他剥离自己魂魄的时候看样子丝毫未削减。
正想着,手机震动。
她拿起去看。
[严森:你怎么到这了?]
她不过是在脑子里过了下这个名字,这家伙就出现了?
[严森:你从河岸上来,我在上面。]
岑让川这才觉察自己现在是在两镇相交地界附近的河岸上,这修建了一长条滨江公园,临河处比公路低矮许多,稍不注意就看不到上面情形。
她抬头张望,在左前方发现打着石膏的严森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跟自己打招呼。
“让川,这!”严森笑着挥手。
无论何时何地,看到他都是元气满满的样子。
想起自己不久前拒绝过严森,他似乎已经忘了那回事,岑让川暂时可以放心跟他交流几句家常话。
“你不在家修养,到这做什么?”她站在底下,微微仰头看他。
严森找了个台阶,急步踩下,边走边说:“我爸最近在这搞工程,我过来打个下手,哎呀。”
岑让川眼疾手快冲过去揽住他,成年男性体重猛然坠落,差点带着她一块给大地之母磕个响头。
严森慌乱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惊魂未定,她就松开了手。
“啪嗒"一下,坐碎冰层,无人行走的台阶登时布满厚重蛛丝痕迹。
“手滑。”岑让川毫无愧意地解释。
想起街坊邻居的传言,严森心梗了下。
他去看岑让川脸色,试探着伸手:“扶我下?”
“你起不来?”岑让川惊讶,仍是好心把他拽起。
这次她长心眼了,再不敢与他有任何亲密接触,下盘稳得都能踩碎石砖。
严森站定后偷偷觑她脸色,边拍去身上浮雪边装作不经意地问:“我听义工姐姐们说,你跟银清求婚了?”
岑让川瞥他一眼,见他不敢和自己正面对视,于是照实说:“嗯,求了,他答应了。”
然后就是长长久久的沉默。
她们面对面站着,眼睛却看向别处。
凛冽寒风刺骨,扎得脊骨密密麻麻的疼。
严森慢慢低头,胸口感受到的空与冷恍若一辆绿皮火车行驶在破损严重的轨道上,还未抵达目的地,钢轨在锈迹侵蚀下已经崩断,不会再有人来维修,火车将永远停留在这片雪地森林。
如果……
是他先来呢?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岑让川轻声说:“我喜欢他,之前拒绝你也是因为他这人实在小气,黏人还矫情,天天把爱挂嘴边。他是有很多缺点,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严森,下次不要再说踏你这条船这种话了。”
“你礼貌体贴、善良温柔,跟谁在一起都会幸福,不像太阳那样热烈,也不像月亮那样冷清,我们这些朋友和你一块玩真的挺舒服。没有谁是谁的真正命定,就算没有我,你以后也会遇到……怎么哭了?我还没说完呢?”
岑让川手忙脚乱从口袋里抽出纸巾塞给他,无奈道:“你哭什么呢,咱俩认识时间又不长,哪有这么刻骨铭心,你哭得跟我欺负你一样。”
是啊,哪有这么刻骨铭心。
严森也知道她们认识时间不长,可是爱情也分先来后到吗?
如果那次他没有在车上故意激银清,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严森很清楚那个心底的答案。
不会。
她们之间的暧昧比他要来得早,来得快,时间上他已经输了。
从开始动心那刻,他就已经走上这条绝路。
严森哭得稀里哗啦,一张纸完全不够。
他也不想闹得这么难看,说不定这次后二人为了避嫌不会再见面,他的心事终是像冬日提前从厚茧里出来导致冻死的蝴蝶,还未来得及张开翅膀,寒风已经将它刮进雪层,剥下它的翅膀,任凭身体冻僵,直至与雪融为一体。
岑让川不得不拿出更多纸巾放在他面前,一包纸很快用完,他情绪丝毫没有好转。
自己真是作孽啊……
她叹口气,拉着严森去干净石凳上坐下,回自己车里又拿了包抽纸。
严森每哭完一张纸巾,她就抽出一张给他。
一个哭一个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天气预报的雪如期而至,纷纷扬扬飘落。
岑让川顺手把他羽绒服帽子拉上,免得着凉。
严森终于忍不住说:“你总这样,让我误以为还有希望。真要拒绝我,你不能打我两巴掌再踹我一脚吗!”
岑让川惊讶望他,似是看着平日里乖巧的猫终于露出利爪。
这惊讶不过一瞬,她忍不住问:“你是m?”
“你才是!”严森狠狠抽了两片纸巾,语带哽咽,“每次拒绝我都这么狠,当面说你又委婉,对谁都好。小研还在时对她好,对白芨好,你对谁都好,就是个中央空调!”
“……中央空调?!”岑让川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这么个评价,直接给气笑了,“我是中央空调你还敢喜欢我?咱俩都生活在镇子上,年轻人就这么多,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要真对你说狠话,以后是不打算见面了?”
“是,不见面了!”严森硬气一秒,又抽了她半包纸巾继续哭,“银清这个混蛋,小学毕业证书都没有,我要告他非法行医。成天穿得花枝招展,有人性的男人都不会大雪天还穿成那样!可我知道,白芨离不开他,药堂离不开他,镇上的人都离不开他,他是真有本事……哇……”
说完,严森控制不住,嚎啕大哭。
岑让川无语看他,掏出塑料袋让他别乱扔垃圾。
听到的严森哭得更伤心了。
他讨厌她拒绝,更讨厌银清比他先一步,可他内心比他自己更为清楚。
不是讨厌,他不讨厌银清和岑让川。
长在荒地里的一株树,有人比他更早发现她的存在,每日欣赏她磅礴的生命力,他只是偶尔经过,不知不觉被她吸引停留。而那个欣赏她的人决定定居在此,筑起围墙每日悉心照料。
对比银清辛勤翻土培育,他不过是过路人,连为她浇水都没有做过一次。这样的喜欢怎么能冲破重围抵达她身边。
他恨的不过是自己迟钝。
岑让川压根没把严森的话放心上,她清楚他的心性,不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给他留面子。
只是这人哭声太吵,她听得脑袋疼,敷衍地安慰几句发现没效果,干脆闭嘴看他哭。
她想,成年人哪来这么多想不开,哭过发泄过就好了。
严森被她盯得开始还能毫无形象地哭,等理智慢慢回拢,他终于不好意思,渐渐止住。
“哭累了?”岑让川好笑地问。
严森不回答,却自觉把用完的纸巾丢进装满情绪的垃圾袋。
“走走?”她起身问。
他仍是不回答,却提着红色塑料袋也跟着站起。
鹅毛大雪落下。
人迹罕至的河岸遗留下脚印。
快走到尽头时,天色已晚。
两镇之间的缺口霍然出现,警戒线横杠在面前。未完成的建桥材料散落一地,挖掘机钻机之类的车辆停在一旁,黄土地几乎被雪覆盖,是停工许久的状态。
现在连白芨都要开学,年假结束,这时候还没动工?
“他们说桥桩打不下去,刚打下去没过几天就浮上来,不稳固。”严森吸吸鼻子,话锋一转,“以后还是朋友吧?”
岑让川点点头,眯眼去看从远处走来的一道人影。
还没看清来人,严森已经快步走上去喊了声爸。
她没注意到严父看了眼严森又望向自己的眼神,视线反倒停在他西装裤裤管上一小块暗红血渍。
寒风掠过,他身上的焦木味更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