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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桥·-拾- 岑让川被严森邀请进饭……

岑让川被严森邀请进饭局,严父不阻止也不说好,默认她来蹭一顿。

上菜后她觉着这饭还不如不吃,气氛实在压抑,影响胃口。

旁边还若有似无飘来阵阵焦木味,让她总觉得银清在这,更难以下咽了。

但来都来了……

她意思意思算是给面子了。

一张圆桌,十几人坐着吃饭也不说话,就这么自顾自吃饭。

想活跃气氛也没人带头,就这么僵持,冷得跟冰窖似的。

听说是架桥打桩的事不顺利,已经试过十几次依旧没有好结果。

再这样下去,除去□□他人怕是要撤资。

严森本想给她夹菜,但一只手吊着实在不方便,到头来还得岑让川给他夹。这举动惹来严父频频注视,眼中俱是不赞同的神色。

他不喜欢岑让川。

刚见面就不喜欢。

她身上有种无阶级的散漫,让他感到难以拿捏。甚至他们家要敢对她做什么,人家可以什么都不要,拍拍屁股走人。

严森绝不能配这种女人,不然以后她玩自己儿子跟玩狗一样。

严父想到这,正要说些什么,岑让川就看过来,说了声自己吃饱,先行开车回家,谢谢自己这顿饭,如果以后有空可以来自己家吃个席。

什么席?

婚席。

说完,岑让川自顾自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忽然闻到另一人身上同样传来焦木味。

她留了心,装作不经意瞥了眼,是个老头模样的盘串男人。但他身上焦木味要浅许多,岑让川便认为是不小心从严父身上沾染的,倒没多留心。

包间门关上。

她不知道婚席这话在严父脑子里跟投下重磅炸弹没两样,以至于岑让川前脚刚走,后脚严森就被拖出包间,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那么多女孩你不要,你插足人家感情?!”严父气得快昏过去,“我去查了她资料,父母双亡,家中孩子她排行第三,普通本科毕业,当个玉雕师开淘宝店,她哪里比得上我给你介绍的那些女孩!”

“她白手起家经营小店,资助白芨上学,偶尔捐钱给养老院。是非分明,有自己的想法事业。有才华,情商高,她哪里不好!爸,你为什么对这种自力更生的人有偏见?究竟是她不好,还是你太傲慢?”

“傲慢?!”严父提高嗓音,冷笑,“家里供你吃喝就养出来你这么个玩意,你妈平时对你真是太纵容了!”

“她不是纵容,她有原则!”严森下意识维护自己母亲,“爸,你不能因为自己是被安排的婚姻,就对我也这样要求。婚姻不是拿来商业联合的工具。”

“嘁,现在会跟我说大道理了?敢跟你亲生父亲顶嘴,你锦衣玉食长大,以为靠的是谁?!她浑身上下加起来的衣服电子产品都没有你一条围巾贵,这样的人你究竟怎么想的?我要是哪天把你银行卡冻结,你打算跟人家吃糠咽菜?”

“早餐稀粥加油条五块钱,中午炒米粉十块,晚上快餐炒饭十五。你把我卡冻了吧,反正我也不用。大不了吃软饭,我牙口好,您不用担心我吃不下。”

“严森你跟谁学的这么不要脸?人家都要结婚邀请我去吃席了,你还在这做什么给人当男小三的白日梦?”

“现在是晚上,不算白日梦。”

于是严森又挨了一巴掌。

左右两巴掌,倒是对称。

岑让川走到一半回来拿手套,不经意间路过听到他们吵架,想了想,还是选择放弃,九块九买的手套不足以让她鼓起勇气面对这份尴尬。

口袋里,银清连续发了四五条短信,未接来电两个,不用看都知道这是在催她回家。

岑让川随意回复几条,证明自己没死,更没鬼混。匆匆按电梯到负一楼停车场,电梯门打开那刻,灰尘扑簌簌落下。

也许是为了迎接贵客,外边莫名其妙铺了一层红地毯。

没有开灯的空旷地带,依靠电梯灯照亮前方,建筑垃圾堆了满地,砖石堵死左右两旁道路。

下意识从电梯门走出的岑让川顿住。

不对,这不是停车场。

“轰隆隆——”

电梯门逐渐关闭。

梯方形状的灯不断变细。

岑让川没有犹豫,迅速挡开钢门折返回电梯内。

她注意到这个楼层外并没有电梯按钮,一旦走远,面临的将会是困在这个空间。

这家酒楼为什么会有电梯夹层?

又为什么会停在这?

她回到电梯,去看自己按下的楼层。

负三楼?她按的不是负一楼吗?

后背冷汗泌出,岑让川急速按动关门键。

“哒哒哒哒……”

按钮被敲出节奏感,刚刚拉开的电梯门又重新缓缓关闭。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前方堆攒的建筑垃圾后似有身影晃动,四肢跪地朝她这边爬来。

黑黝黝的影子像是什么动物,脑袋乱糟糟的毛发凝结血痂,片片块块掉在地上。

岑让川这才发现她刚刚走过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红毯!

而是由浸透血液的破布拖出来的长条暗红,因光线不好,血痂与灰尘折射出的光线有了毛茸茸的错觉。

她看到那团黑色,按关门键频率愈发快,犹如机关枪扫射。

心率直线上升,在电梯门即将关闭那刻达到顶峰。

十厘米。

五厘米

一厘米。

“哐!”

就差一厘米。

满是血泥的手撑开电梯门。

细弱光柱再次扩大。

“岑让川……”

他刚发出一声,被叫到名字的人已经知道他是谁。

被她和鲛人合力打伤的守村人竟到了这个夹层?!

岑让川平日里又不是没事做,怎么会关注他的动向。她更不可能去问银清,问了不就相当于要暴露她谋划进墓室!

在守村人要爬起来说第二句话时,岑让川运足力气,双手撑住电梯两侧助力,猛地往前用力一踹。力气大到守村人像被卷起的地毯,咕噜噜往前滚去。

关门键第三次被按地起飞。

他被她当胸踹倒在地起不来,呕出一大口血。

岑让川看不到,只是一味按关。

光芒明明灭灭,再次迎来暗淡时刻。

守村人翻过身,用力拖着躯体朝她爬去。

身后血迹拖出长条,溢出浓烈焦木气味。

乱发下,她清楚地看到那双浅琥珀色眼眸中迸发出的哀求,明亮得灼人。

可电梯门这次不再有任何阻挡,顺利关上了。

她忽然听到他喊了声什么,没听清楚,只拿出纸巾拼命擦掉脚底沾上的血迹。

电梯往下沉去,在负一楼停止。

门打开那刻她终于看到熟悉的灰色地板和稀稀拉拉车辆。

运作轰鸣声在身后响起,她回头看了眼电梯天花板。

四角尖锐,没有任何凸起物。

这地方竟然没有监控。

岑让川觉察到不对劲,赶忙开车离开。

车灯照亮前路,从地下车库驶出。

在她离开后没多久,严家席面也散场了。

十几人陆陆续续起身,干了最后一口酒离开。

等电梯时,桌上一直不说话的盘串老头说话了:“严森,你和其他叔叔伯伯一块先走吧,我跟你爸再商量下建桥的事。”

严老伯是他们家几十年前认识的孤寡老人,会些风水,因为办事老练被留在家里做管家。严森不太喜欢他,正好能逃离这两人,他捂着两边脸颊也不回话,电梯都不乘就径自走安全通道离开。

整条走廊顿时只剩二人。

他们走到窗边,严老伯拿出雪茄,为严父剪去另一端,掏出打火机点燃后放进他指间。

“再拖着,怕是要黄了。”严老伯主动开口,“之前已经做过一次,这第二次你要实在不忍心那就我来。云来镇gdp好不容易从三十年前十六亿涨到去年一百八十亿,就是因为交通便利。你也说过你家现在能过得这么好,是多亏几个县的托举,牺牲一个人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就算你做了,上头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浓烟滚过口腔,清淡檀香残留舌尖。

喷吐而出的白烟朝窗外蔓去,消散殆尽。

严父不可遏制回忆起上一辈如何解决打不下桥桩的问题,过去几十年都还历历在目,回来之后他高烧好几日。直至考上大学又出国留学,子承父业,他发誓绝不会干出和父辈同样的事,结果还是做了。

二十年前,同样的严冬,同样的地方,同样打不下桥桩。

他用尽手段和毕生所学,终究扛不住老一辈迷信思想轮番上阵洗脑,从街上抓了个到处游荡的疯子,打进地基。

失败十几次,这次却一次成功,彻底改变他的认知。

为了逃避愧疚,这座桥打下第一个桩后他不再插手,转而去到其他城市工作。结果兜兜转转回到云来镇,这座桥仍在那,他第一次打下的桥桩在河中屹立不倒,像一根旗帜等着他回来。而原先说要建造的人卷款潜逃,杳无音信。

他终究要接手,不论如何逃避。

“老伯,再试试吧。我会跟他们谈的,严森那边帮我多看着些,别让他再去找那个女娃娃。”严父看了看还剩尾部一小段的雪茄,直接摁灭在窗台雪层里,顺手丢进最近的垃圾桶。

“那女娃娃确实配不上严森,但我在网上找到她简历,上面的生辰八字跟严森特别合得来,两人天造地设一对。最重要的是,你……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了吗?”

VIP电梯面板上的数字停了会后才往上蹦。

严父点点头,想到白日见到严森哭成那样,不由皱眉:“严森和她,不论怎么合适,还是让他断了念想吧。我们家不允许她进门,年纪轻轻,居然敢做这种事。”

“放心,两人虽然合适,但看久了是有缘无份的命盘。”

他们进了电梯,忽然就闻到熟悉的气味。

严父脸色一变,下意识看向严老伯。

还没来得及问,铁灰色钢门徐徐关闭,模糊映出两道身形。

二人同时看到伸出门板上那道血手指印,不由愣住。

“你!”严父想到什么,勃然大怒,下意识去看监控。

他们乘坐的VIP电梯独立运行,酒楼也是严家产业,销毁证据必须趁快。

见到后上方本该设置监控的位置空空如也,严父这才压低声音道:“你又背着我干了什么!还不处理干净!”

“不是,这次真没有!我只是路上捡到的人!完了,不会是严森看上的那女娃娃不守规矩坐了这电梯吧?”严老伯焦急去看倒数的楼层数,“他要是跑出来了可怎么办!”

“什么跑出来?你不是说死了吗?”

两人谈话完全对不上,甚至想的都不是一回事。

等到电梯门打开,停在夹层,扑面而来的焦木草香浓烈地呛人。

严老伯按下停止键,以防电梯门关闭。

他走过去,看到那人还在,腹部微微起伏。

手腕上盘串解开,勒在守村人脖子上,迫使他抬起头望向电梯里的严父。

“这次真不是我故意找人,几天前我在云来镇附近看到他,就是这副头破血流的惨样。”严老伯浑浊眼珠中带着恳切,“这不就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吗?我查过了,这人没有任何资料,和二十年前那人一样像凭空出现的那样,我们干脆……”

他没说完,守村人在地上无力挣扎。

串珠之间连接的金线勒在脖子上,很快勒出血。

暗红流出,刺激着严父每根神经。

皮鞋往后退去,却只碰到冰冷的钢板。

严老伯看守村人奄奄一息撑不过今晚的模样,声音有点急:“你还在犹豫什么!他来路不明又没任何社会关系,这事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人知!难道镇上发展经济给父老乡亲更好的生活比不上这个人的命吗!”

生命与利益放在同一天平。

他望着守村人濒死的浅琥珀色双眸,忽然想起在医院曾见过的少年。

他身上……似乎也有这个味道。

难道镇上真如死去的老一辈所说,过段时间就会长出野草般的疯人吗?

严父脑子里一团乱麻,无法下定决心。

已经做错过,真要再错一次?

他望着电梯地板上反射的光线,头顶两盏灯恰好在这时坏了一盏。

从上往下,真像临河那座烂尾桥。

黑色皮鞋踩在两道光中间,似黑夜中奔腾的河流。

它安静矗立在河里,等着决策人搭建框架,届时,人来人往,再不用被困在路途中,被迫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孩子们会有更宽广的天地。

特产水果将能运出大山。

往来贸易频繁,曾资助过他的乡亲们会过上他曾答应过的好生活。

……

雪花似尘埃般落下,洒入黑暗江河。

夜里漆黑公路上两盏大灯抵达白日曾到的施工地时停住。

岑让川下车平复剧烈心跳,她站在河边,遥望远处孤零零的桥墩,呼出一口气。

这下真完了,要成杀人犯了……

先不管他为什么出现在那,她必须在严家发现前赶紧带着银清跑。

当初就是她给他脑袋上破了个洞。

“若是你以后遇到困境,他的墓室……藏着转机。”

脑中再次想起残魂说的话。

岑让川拿起手机想打给鲛人,忽然听到远方传来一道声音。

“让川。”

她下意识循声望去,面前就只有一条墨汁般的河。

天光揉碎在河面,碎得像锤烂的鱼鳞反光。

第132章 桥·-拾壹- 后备箱打开,浓重血……

后备箱打开,浓重血腥味传出。

里面的乞丐已经死去,底下垫上的防渗漏塑料布上,斑驳血水被冻成冰沙,压在身下。

二人合力把守村人弄进后备箱,使劲把僵硬的乞丐往深处推去。

扎带勒紧四肢,捆绑牲畜般躺进车里。

为防止他发出声音引人注意,严老伯拿出准备好的针管,将里面的液体注射进血管。

从地下车库驶出,一路风驰电掣行至江边。

这条公路没有灯,暗得像条黑蛇盘旋在公路上,荒草成了绝佳遮掩视野的掩体,车速带起寒风刮过,沙沙作响。两道车灯亮起,仿佛巨蟒在黑夜睁开双眼,巡视领地的同时,准备捕食。

抵达目的地,车钥匙拔下。

慌慌张张的身影在草木掩映光影中变得异常模糊。

锁孔找不到位置,她稳了稳心神,这才顺利捅进去。

绕过壁照,穿过沿廊,走过月洞门。

主屋小楼连灯都没开。

天光洒下,勾勒出黑魆魆的建筑形状。

她踩过满地落叶,急急忙忙喊了两声:“银清,银清?”

没人回答。

手机拨过去,也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岑让川快急死了,边打电话边去后院找鲛人,企图用感知联系。

冲着池塘嗓子喊哑了也没人回应。

怎么关键时刻老不见人!

守村人被困在电梯夹层,被她踹的那一脚也不知道是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还记得鲛人说过那些分身身上有银清的一缕魂魄,及时处理掉还好,就怕久了生事。

“我靠,你不会在这时候跟我冷战吧?!”

从后院兜转至前院,岑让川气得狂拍银杏树。

得到的回应也只是落下几块雪。

她只能威胁道:“你再不出来我去墓室了啊!”

等了两分钟。

岑让川咬咬牙,爬上树跳入地库。

深邃地道,魂魄荧光尽数熄灭。

极致黑夜将一切行径掩埋,晦暗悄然滋生。

寒风裹着潮湿吹在脸上,衣服从干爽到湿润,软塌塌垂落。

水面漫上,直达脚边。

冬日河水温暖,浸透鞋袜那刻仍是能感到几分刺骨。

乞丐尸体脚踝被捆上重石,由吊车扔进打好的地基内。

“扑通”一声,如同丢弃一袋无用垃圾。

严老伯从起重机械上跳下来,灯光都没敢开,匆匆来到严父身边。

河边沙石软绵,夜里太黑,一不小心就会踩进泥潭。

他只能尽量靠边,沿着坚硬路段行走。

他边走手里还端着一个红色塑料盆,里面装满水泥和一颗脏兮兮的苹果。

天光洒进半凝固的盆里,不断涌上的泡泡侵吞红色果皮。

坑坑洼洼的泥面反射微光,远看像在端着一盆月亮。

严老伯回来后见严父还没动手,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快点动作啊。你想想,只要这座桥开通,乡亲们收入至少翻一倍,脱贫致富就在眼前。远的你不考虑,总该考虑近的,你名声在外,要是被人知道你连桥柱都打不下去,他们又该在背后怎么说你!”

“可我……”严父迟疑不决,低头去看守村人。

刚刚在后备箱一番挣扎,守村人手腕脚踝处皆是血肉模糊。

他衣衫褴褛,几乎被血浸透,淋淋漓漓从布条上淌下。

乱发下,那双浅琥珀色眼里没有惧怕,只剩死灰槁木。

他盯着自己,就只是盯着。没有求饶,没有哀求。

这一刻,严父只觉这人似乎恢复了神智,压根没其他人说的那样呆傻。

“你……叫什么名字?”严父忍不住和他交流,“你家在哪?”

“他没有家!我查过了,是莫名其妙出现的,偶尔会去镇上白事喜事人家家里头帮忙。这种无根边缘型人,最合适了,你不要磨磨唧唧,时间长了被发现,很麻烦的!我刚刚叫人去了女娃娃那,先试探她有没有看到,如果有我们给封口费,没有就当这件事过去。”

严老伯说着,将一大盆水泥放下,捞出里面沾着水泥的苹果不断催促严父快动手。

事情拖得越晚,暴露的概率越高。

事以密成,兵贵神速,严老伯深信这个道理。

可就在这时,守村人说话了。

他嗓音冷冷清清,有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缓慢:“我见过你,二十年前……也是你和他,喂我吃苹果。在对面村子,也是冬天……那时,河水位还要高些。”

话音刚落,二人面上同时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苹果从手中掉落,在河卵石上砸出淤坑,咕噜噜往低洼处滚去。

冰凉河水冲刷去沾染的水泥,露出道道红黄竖纹果身。

二十年前……

遥远的二十年……

对银清来说不过沧海一粟的二十年。

河水怕打岩壁,如浩瀚墨河不断涌上。

日复一日,冲刷尖锐石子,将它们棱角磨平,逐渐变得圆润。

混沌中,记忆也如汹涌河水似的涌来。

无数片段如深藏在箱底的相册,被人一股脑粗暴倾倒而出,将数十年的伤口呈现在眼前。

那是战争过去很久,人人安居乐业的时代。

天天年年游荡在云来镇,周围人都已经熟悉有他存在。

前几十年因为物质匮乏,他们选择漠视他。

等着战争结束,衣食无忧,她们选择容纳他。

会在逢年过节时给他塞来苹果橘子,即使他尝不出味道也不会吃,她们依然会对他说一声。

“吃了这个,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又过一年。”

雨天他在街上游荡,他们也会拉着他去自家屋檐下躲雨,给他一身他们不要的旧衣服,喝上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冬日过年她们会给他一碗饺子,坐在门口让他慢慢吃,不够还能加。

她们会教育自己孩子不许欺负他,要是看到他被欺负第一时间找大人解决。

他也在若有似的善意浇灌下,也学会如何在镇上生存。

但凡有红白喜事,他都会主动帮忙。

直到那次严家祖父去世,他在他们家门口收拾剩菜剩饭时,命运悄然改变。谁都不会知道,那双还未苍老的眼睛盯上了他。

于某日夜黑风高,元宵都还没过就消失在街道上。

婶子叔叔们给他留的摔炮烟花糖葫芦他还没体验,永远留在桥洞下,被环卫工当作垃圾收走。

自此,他留下的痕迹悄无声息彻底消失在云来镇。

银清记得很清楚,那时天上没有月亮,有的只是厚重如脏棉絮般的深灰色云层,落下的雪花像从被子上抖落的灰尘屑皮,飘在他脸上。

钢丝绳缠绕在他身上,圈圈层层如勒紧的蟒蛇,迫使他跪着抬头,以铜壶般的姿势,吃下他们切成块状的苹果。

他分裂过多,神志不清,误以为这些人对他好,温顺嚼碎咽下。

酸甜可口的脆苹果随着咀嚼变得绵软,清黄汁液咽下,他只感觉到冷。

“后生,吃下苹果,平平安安,知道吗?”彼时头发还仅是花白的严老伯望着他,一句话重复好几遍,说的最多的就是那四个字。

平平安安。

银清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但应该是好的吧。

于是他慢慢跟着说:“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诶,对咯!”严老伯笑着摸摸他脑袋,“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下一秒,暗红色漏斗映入眼帘,艳丽地像窗纸,贴在深灰色夜空。

严老伯掰开他的嘴,用长长的管子插进喉管,粗鲁地拽他头发。

严父拿着脸盆走来,往漏斗内灌入混着雪花的半凝固水泥。

只倒了半盆不到,他便哭了,颤抖着无法继续。

银清愣愣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哭。

是自己在喝那些难闻又恶心的东西,他怎么哭了呢?

水泥顺着食管流入身体,很快感觉到口干舌燥,肚子胀胀的,不太舒服,但似乎还能忍受。

人为什么要吃东西?

是不是自己吃完,他们就会和那些婶子们一样让自己走了?

银清盯着他走远,下一秒,严老伯拿着布条蒙上自己眼睛。

世界黑暗后,过了会嘴里再次灌入那些液体。

灼烧感从胃里传来,银清忍不住想吐。

克制不住的肠胃蠕动,酸液涌出。他想喝水,那些绵软液体丝毫没起到缓解作用,时间久了仿佛在逐渐凝固,吸干身体里所有水分。

这样的痛苦不知持续了多久,是按小时计还是按天算?

银清不清楚,只知道内脏灼烧地难受,他想说自己喝不下了,能不能给点水,喉管却还插着漏斗,嘴角全是干涸的水泥。

有人时不时按压他的腹部,直到变硬才停手。

那时,他已经说不出话。

身体不断抽搐颤抖,冰冷冻住手脚,意识愈发模糊。

“后生,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来生,投胎个好人家吧。”

罩在眼睛上的布条撤下,他看到他们朝自己走来。

河岸边缘芦花覆盖白雪,裹了糖霜似的。

他不可抑制想起放在桥洞底下的冰糖葫芦,婶子说今天忘带了,明天给他喝喝看她家小孩喜欢喝的AD钙奶。

“酸酸甜甜的,可好喝了。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应该喜欢喝吧?”

婶子说这话时,眉眼弯弯,将一根棒棒糖递给他。

银清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总给自己投食呢?

他又尝不出味道。

但棒棒糖含在嘴里那刻,久违的甜意弥漫,像多年前未曾注意美梦中的一方小角落。

那个酸酸甜甜的奶味……

跟他现在喝的液体,一样吗?

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

雪花沾在唇上化开,他连伸出舌头去舔干燥的唇都做不到。

只能不断抿唇,希冀那点雪水能解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丧失所有力气,连转动眼球都成了奢望。

腹部停止呼吸,他成了一块石头,静静躺在地上,望着天际厚重云层。

没有繁星,没有月亮。

无穷无尽的灰色,连绵不绝的雪。

严老伯抽完一根烟走过来,取出漏斗,两根手指探进塞满水泥的喉管,冷硬石层上还有些许湿润,却已经够了。

布满老茧的手掌抚上充血的双眼,将眼皮拨下。

起重机械轰鸣,于冬日扔进地基。

“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穿过二十多年混沌岁月,这句话再次回响在耳边。

暗河涨潮,漫过石子,浸润指尖。

耳边水流声与机械轰鸣声混杂,化作石臼在脑子里不断舂捣。

身体里填满不属于他的凝固物体,挺过灼烧感后是无穷无尽的冷和渴。

银清意识模糊,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守村人还是他自己。

眼前除了黑就是黑,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割开皮肤把自己汁液淋在墓室前。

藤蔓飞快生长,发芽破土,牢牢扒在石门上,织成一张巨网,阻止后来人进入。然后颤抖着手从口袋拿出一瓶血,艰难咽入喉咙,又将一张符纸浸在血里,紧紧闭上嘴,让水泥快些凝固。

做完这最后,银清无力躺在卵石上,任由河水涨起,淹没半边身体。

他把她的血带走,瞒过天道,她上辈子遗留的罪孽全消,就当她偿还干净所有债务,再不亏欠。以后路途坦荡,不用再攒祈福牌消灾,不会再有倒霉事发生,也不会有他监视,捆绑着她留在这座小镇……

她自由了。

他这一生,千年等待,爱恨交织下扭曲的执念,终于要在这落下帷幕。

要是……没有阻止她奔向严森就好了……

不过不重要,他给她留了好多钱,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她不会特别深沉地爱上谁,天性凉薄的女人呐……

会过好她这一生。

银清慢慢阖上眼,感受体内生机被水泥灼烧殆尽。

伤痕发出红光,烧毁仙鹤纹缎布,或陌生或熟悉的画面冲入脑海,他终于想起,自己也不过是分身。

他的主体,真正的银清,早已作为生桩死在二十年前桥墩下。

他也终于想起,不论自己是否能攒齐祈福牌,都不得自由。

主体已经成为桥的守护神,他又怎么能逃过。

守村人即将作为第二个守护神,第二个主体,势必要回收魂魄。

自此,一体双生。

主体在东边镇下,守村人在西边云来镇。

他会与无数分身一样融入他们,成为两幅拼图碎片中的其中一片。

他终于品尝到岑让川发现祈福牌时的心情。

徒劳无获,万事成空……

可是……

他也曾作为一个人真正活着,怎么能不害怕。

等他消失后,她会不会慢慢忘记自己?

忘记曾经有个人跨过千年时光,来到她身边,给予她枷锁,给予她束缚,给予她不需要的……沉重的爱。

他现在,好想见她。

最后一面。

“银清!”

呼喊声似箭,穿透湿润空气抵达耳边。

银清费力抬起眼皮,伤痕灼裂他身体,河水扑不灭的火苗窜出,满洞穴焦木味。

四四方方灯光撒来,踩水声顿住。

河水将他切割成两半,一半在岸上燃烧,一半在水下暗暗烈烈,犹如岩浆。

岑让川心脏停止一瞬,升起不祥预感。

她不顾水深,用尽全力奔向他。

越是靠近,水温越是滚烫。

来到他身边时,河岸已如火场明亮,水面沸腾。

银清无法转动脖颈去看她,只知道她来时带着破开黑暗的灯,和他渴望的水。

他望着她,无法再露出让她安心的笑。

眼泪自眼角流出,汇入暗河。

永别,岑让川。

他在心里悄然告别。

火焰熊熊,笼罩整片身躯。

岑让川下意识伸手,不顾滚烫握住他的手。

烈焰模糊他的面容,她好像能感觉到银清用尽全力回握了一下。

指尖掐进她的掌心,是释然,还是不甘?

岑让川不知道,而她手中他的掌心已经化作碳灰。

她抑制不住流出泪水,想要喊出他的名字,喉头却已哽住,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第133章 桥·-拾贰- 余烬熄灭。 重归……

余烬熄灭。

重归昏黑。

手机灯还亮着,岑让川茫然望着融入河水的灰烬。

不过是一晚上,全变了。

她没有上帝视觉,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怎么银清好端端的就没了呢?

他又在跟自己闹别扭?

还是知道自己去跟严森吃饭,吃醋了,所以用这种方式吓吓她?

岑让川想了几百几千种可能,在她一次又一次呼唤他名字,选择认错道歉像以前那样哄他,得到的都是沉默时,心底那点隐秘的希望终于消失。

“银清,月底领证吗?”

“你不回答我当你同意了?中式婚礼还是西式?”

“你绣的嫁衣还没绣完,月底会不会太赶?你喜欢仪式感吧?三媒六聘流程……没有你,我可不知道怎么搞。”

一句接一句。

除了沉默就是沉默。

暗河涨潮,没过脚踝。

她盯着那摊黑灰,胸口似穿堂风掠过,无所适从的空无围拢,她哭得哽咽。

这是她十几年来,感受到最为强烈的一次悲恸。

他真的不在了。

原以为自己能完成合同,安然度过,可真到这天,天地皆宽时她才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他的存在。

“让川~给我买古琴。电视机想要、围棋想要、西街老头卖的砚台也想要。”

但你要是能陪我的话,这些可以统统不要。

“烧烤啤酒、披萨汉堡、炸鸡饮料,吃多脾虚……唔,确实有点好吃。”

他鼓着腮,试探咽下那些新奇的食物,然后禁止她多吃,至多一星期两次次。

“真好看……没良心的小王八蛋,终于舍得大方一回了。”

他会对着药堂的窗反复欣赏自己送他的每件礼物。

就如现在。

清澈水光下,灰烬淘尽后剩下的蓝水翡翠手链。

在下一波潮水涌来之前,岑让川透过迷蒙的视线,清晰望见手链中间被沙石半埋入沙砾下的微末绿色。

她急急忙忙爬过去,挡住浪潮。

拍打过来的河水溅上背部,温凉过后是刺骨严寒。

借着手机灯,她将手链周围挖开,捧出那摸嫩绿。

沙石洗净后,岑让川看到埋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一颗的白果。

完完整整的白果。

残魂遗留的话再次在脑海中响起。

“若是你以后遇到困境,他的墓室……藏着转机。”

如果这不算困境,那什么时候算?

她顺手捡起那串手链,正要起身之际,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岑让川攥紧白果,身体不受控制往后倒去。

“哗啦”好大一声。

她头朝低处往栽入暗河。

水液争先恐后将她包围,银清残留的记忆附着白果,纷至沓来。

她看到他疯癫痴狂流浪在街头,分裂出一个又一个分身,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哪个是主体哪个是分身。

他们分道扬镳,有的还留在镇子上,有的往外走去。

自此,杳无音信。

不同时代,不同背景,不同的衣着。

千年时光在她面前电影片段似的放映。

直到她看到熟悉的、尚未被岁月痕迹侵蚀的面孔出现。

他们一边愧疚着,一边流泪将盆里的水泥灌进他的身体,岑让川抑制不住喊叫着想让他们住手。

双手破开水面,幻影散去,她从水底看到手心他留下的绿意。

河岸鹅卵石留下一行脚印。

逐渐积攒变成不规则暗影。

片刻后,两团小小的雾气喷出,隐没无光处。

“办好了。”

“办好了,明天一早我喊人过来填水泥。”

沉默良久。

黑暗中吐出一个字:“好。”

两点猩红明明灭灭,七星瓢虫扑闪翅膀般时隐时现。

将近凌晨时分,雪茄头被丢进河里,两声细响后火光彻底消失。

不过一会,再次亮起。

“啪嚓、啪嚓……”

如小孩恶作剧丢下鞭炮,冬日被窝里噼里啪啦放烟花似的静电。

锤了半天,愣是不见有断裂的迹象。

想强行突破,得会缩骨功。

岑让川又急又气,骂骂咧咧老半天,墓室机关她都找到在哪了,偏偏卡在银清死前留下的藤条上。它们像还未晾干的青黄藤篮,倒扣在黑色岩石上,机关和门的位置尤其多,生怕她进去。

究竟有什么破玩意让他临死前都要做好保密工作!

岑让川喘着气,恨不得一头碰死在岩石上给他殉情算了,到了底下再给他两巴掌泄愤。

可是……

死后能见到他吗?

河水上涨,已经完全淹没河岸,浸到脚面。

再过不久,就会完全充满洞穴。

她再想进来,以银清的性格,怕是不给进。

思虑重重,余光扫过,她想到什么,看到腰上当皮带使的金藤。

“金克木,木水相生。水,克金。”

他的话在耳边响起。

岑让川赶忙去看水位。还好,她还有时间,水还没到藤蔓生长的地方,她还有机会。

金藤扯下,缠绕在石头上,她用尽全力往石门上砸。

“啪啪啪——”

青色藤蔓崩断,犹如蛇群在半空乱舞。

有效!

岑让川振奋精神,继续把金藤当斧头使。

可她发现自己刚锤断没多久,藤蔓便自觉续上,比起上一条还要粗壮。

剩点手段全来对付她了。

脏话不知道说了多少次,她砸烂机关周围藤蔓,看到上面圆乎乎的凸起,想也没想,直接拍下。

旁边传来石头门移动的动静,可只开了一条缝,就被藤蔓挡住。

她不得不一边清理缠绕过来的藤蔓一边穿过藤条间隙,硬生生把自己塞进去。

好不容易过关,胳膊上火辣辣的疼。

她这才注意到和银清相握的那只手已经起满烫伤的水泡,袖子捋起处擦破了皮,露出红艳艳的真皮层。

她顾不得这些,往石门深处跑去。

长长石道发出回响。

两旁火把装饰品似的嵌在墙上。

她视线所及处除了石墙就是火把,寂静地吓人。

地上没有灰,或许曾经有过,但都已经打扫干净,干净到她无法通过脚印判断银清生前走过哪段路。

走了快半小时,手机因为开着手电筒电量跟踩空楼梯似的往下掉。

她顺手关闭,开了省电模式,用屏幕光好歹能省点。

绕过转角后,不出所料,出现了四个方向的洞口。

她就知道不可能那么顺利。

脑子快速运作,岑让川想起鲛人说他不经常去自己墓室,银清遇到她后在地上行走应是较多,不会时常打扫……

想到这,她立刻趴下去看每个洞口的洁净程度,发现中间那条左右两侧灰尘异常多。

岑让川二话不说起身往前跑去。

手机在这时没电,爆发出的光源自关机画面。

趁这几秒时间,她拼尽全力往前跑,直至被烧灼成斑驳黑灰似的暗色笼罩。

眼前重现发霉变质的灰点,她摸了摸口袋里被纸巾包裹的白果种子,忍着眼泪继续往前跑。

只剩她了。

银清只剩她了。

她绝不能轻易放弃他。

那样的话……

她和前世又有什么两样?

他总被忽略,总被放弃。这一世,她也想给他一个好的结局。

岑让川不知道他墓室里有什么,但预感那是唯一能救他的转机。

这念头再次浮现,脚底猛地悬空。

天旋地转,灰尘扬起霉菌般的雾气。

她一路往下坠去,直至后背砸到硬物,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脊背撞出清脆响动。

剧痛传遍全身,呼吸间俱是浓重灰雾。

岑让川被呛得咳嗽,又不敢咳太重,咳震下带得脊椎骨疼。

好不容易缓下来,她翻了个身平躺,又摸了摸口袋里的白果。

还好,还在,没碎。

“你要还有点良心,就别给我制造障碍了……”岑让川摩挲着白果小声说,“真疼。”

话音落下不久,一阵风拂过,像她午睡在银杏树下曾吹过的风。

幽幽蓝光亮起,从远处照来,浅淡镀在石壁上。

岑让川侧过头望去,瞳孔骤然紧缩。

她才发现自己身处在悬崖峭壁上,一道铁索桥连接山洞与散发蓝光处,底下湍急河流卷上的风呼呼喝喝,刮起的风里带着水,推地桥面不断乱晃。

岑让川连爬带滚,背靠在石壁上才觉着安全些,她回头看去,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滚下来,从石洞出来后有条狭长石阶,她在暗处看不到,是直接从旁边最险处掉下来的。

忍着疼起身,探头悬崖下看。

暗河涌动声浪轰隆隆响,震地铁索桥荡秋千似的左右摇摆,却看不到水的痕迹,只看到墨汁一样的黑。除了黑就是黑,她无法想象底下是什么情景,究竟是河还是通往地府的路。

她抬头再次往铁索桥另一端高处望去,细看下才终于看清蓝光中间是一具棺椁,被无数铁链捆着吊在半空。

银清的棺椁!

岑让川心狂跳起来,预感自己残魂说起的转机就在那。

她拉上口袋拉链,小心翼翼把里面的白果种子调整好位置,鼓足勇气走上那不知道存在多久的铁索桥。

才扶着两边铁链往前走出一步,被潮湿蚕食的朽木发出断裂声,吓得她往后退去,脚底木板裂成无数碎块,掉进底下深不见底的墨色中。

“……你生前到底怎么过去的!”她崩溃地喊。

恐惧源于未知,如果银清在自己或许毫不犹豫闯一闯,再怎么样他也是托底。

可他不在。

心脏传来密密麻麻针扎般疼。

岑让川知道自己性格,再多想下去说不定就要原路返回。

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

她解开捆在石头上的金藤,系在自己腰上,另一端绑在两侧铁锁。

“岑让川,加油!”她大喊一声给自己鼓劲,声音大到砸到洞壁又往回弹。

喊声不断回响。

镀上蓝色调的铁索桥在又一次被水浪拍打时发生倾斜。

岑让川不管不顾,头铁往前冲,哪怕木板没了她也能踩着底下铁索过去。

她抹去脸上的水,霍然睁眼,眼中倒映出的蓝光比火焰还要明亮。

距离飞速缩短,她如飞鸟,飞向栖息孤岛。

风浪大得快要掀翻桥身,她义无反顾,只为求得那一丝转机。

即将抵达彼岸之时,她甚至能近距离看清棺椁上的图案,脚下猛地往下坠。

木板碎成烂泥,金藤悬挂,她死死扒住铁索,冷汗直流。

没有多想,岑让川抓紧铁索往高台上挪去,等脚踩实地回头看时,才开始脚软。

几百米的距离,她愣是靠胆子莽过来了。上面铺就的木板已不剩多少,零零星星十根手指都能数过来。

岑让川收回目光,不去想退路,抖着腿站起。

这是一片巨大的圆状空地,中间棺椁花纹繁丽清雅,年深日久彩漆褪色,只留下木头本身的暗红。锁链虽然还在,但已经尽数崩断,棺材板被震开一条缝,蓝光从中渗出,却看不清到底有什么。

岑让川就着这点微光去看其他几副棺材,里面没有尸身,有的也只是银清的遗物。

她随意丢弃的玉雕残次品串成了风铃,只等挂在窗檐上听玉石敲击的脆响。

扔进垃圾桶的皮筋,断裂处缠着彩色丝线安静放置在木盒中。

她送他的小飞燕做成干花,静静放在在棺中继续绽放。

……

望着这些东西,回忆如潮水奔涌不息。

眼前慢慢模糊,她抬起脑袋,将眼泪忍回去。

在周围转一圈,好不容易找到把棍子,岑让川顺手拿刀把尖端削薄,随手转身往中间棺椁缝隙中插去。

“吱——”

厚重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动静。

棺钉翘起,棺口崩裂。

木屑木粉飞散,棍子眼看就要不堪重负。

岑让川急忙停手,又去找了根粗壮武器,然后猛地将全身重量压上去。

“啪啪啪啪——”

棺钉露出尖端,被蓝光照得惨白。

厚重木板撑起半边,彻底被撬开。

严冬还未过去,岑让川已经热出一身汗。

她迫不及待走过去,当看清棺材内散发出光芒的是什么东西时,不由愣住。

冰川融化般清澈的蓝,剔透地不似凡间物。

浅淡鱼腥味飘出,带着草木香。

镶金泛着雨过天青色的琉璃瓶放在正中,里面的液体与外面的蓝几乎融为一体。

耳边响起鲛人曾说过的话。

“"你不知道,你留给他的鲛人血让他更疯了……”

“他把鲛人骗上岸,剥皮虐杀,饮下鲛人血……”

传说中存在的生物,拥有起死回生的能力。

满满一口棺,缝隙处全部用金子填满,这些年没流出去一星半点。

留给谁的,显而易见。

百年过后,他依然想留住她。

第134章 桥·-拾叁- 他的秘密,原来就是……

他的秘密,原来就是这个……

千年前虐杀鲛人的事她已经知道,却谁都没料到他会留下满满一棺材鲛人血。

在还没等到她转世时,他已经做好各种准备,长长久久留住她。

长生不老。

荣华富贵。

多少人追求的一生。

他都留给她了。

岑让川呆愣许久,试探着用烧伤的手去触碰。

温凉滑腻,像晾凉的兰花山药粉,温柔覆盖在伤口上。

水泡平复,蹭破的皮痒乎乎的如小狗舔舐,原本惨兮兮的皮肤不消一刻愈合如初。

真的是鲛人血……

她下意识摸出口袋里的嫩绿白果,放入血泊。

液体没过种子不过几秒,幼苗从白果内钻出,长出弯弯的藤蔓,鱼钩似的躺在她掌心。

能起死回生的鲛人血……

她蓦地抬头,心脏狂跳。

万籁俱寂的夜,似能清晰听到一切声音。

漫长等待天明间隙,神智清醒地抉择去往何处。

床头手机震动,打破冷夜。

严森忍着胳膊疼,吞了片止痛药好不容易睡着没半小时,电话就打了过来。

窗外不仅天黑,似乎还开始下小雪。

他迷迷糊糊接过,将被子拉高,把自己埋进暖融融的被窝,含糊不清地问:“谁啊……”

“你爸在哪?”

“我爸……”严森反应了会,“你是……”

他把手机拿远,看到屏幕上的名字,疑惑问她:“让川?”

“你爸在哪?”

“等等啊。”他掀开被子,去楼上书房看了看,又问了门口保安这才回她,“不知道,还没回来。”

“把你爸电话给我。”

“啊?”

“我要跟他谈个上亿的项目。”

“噢,好,我短信发你。”

那边挂断电话。

严森困倦地揉揉眼睛,把自家父亲联系方式发过去。

屏幕上显示发送成功时,他忽然觉着有些不对劲。

什么叫要跟父亲谈个上亿的项目?

他那风韵犹存的爸要晚节不保了?!

严森想到这,赶紧又加了句:[岑让川!我爸有老婆!]

那边没有再回,即使打过去也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怎么回事?

严森关上大门,走回房间,不断在想岑让川究竟找自己爸什么事。

可岑让川真准备谈个上亿项目。

她打电话给严父,没和对方说话,听到背景音里传出水声她便猜测他还在河边,不管对方怎么想,她立刻挂断出发。

今晚上他杀了人,怎么可能睡得着。

后车箱传来“哐啷哐啷”的动静,一路就这么开到滨江河岸。

她油门踩得很猛,像一头奔跑的黑豹极速穿行于冬夜。

雪花不知不觉再次落下,冰面打滑,她握紧方向盘,速度愈发快。

暖气烘出,吹不干身上湿透的衣服。

她太着急,因为不知道事情会不会如她所愿,双手微微发抖。

想把银清从水泥里弄出来不是容易的事,她一个人做不到。

修建桥梁自古以来就是利民行善的事,强行破坏,撒泼打滚只会让局面愈发陷入僵局。

她不断在脑子里演练话术,利用自己二十多年的看人经验,竭尽全力寻找那丝突破口。她想把银清要回来,那就必须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么多年跟有钱人打交道,她清楚他们要的是什么。

今夜,她必须成功。

岑让川心神不宁,想到这猛地踩下刹车。

可是来不及了,平日里能轻松停在路边的距离,往前滑行,冲向护栏外。

她连忙松开刹车,双手愈发用力。

还好河岸下还有缓冲草地,只慌了一瞬岑让川便冷静下来,后脑勺贴在头枕上跟随车辆上下颠簸。

巨大的动静引起河滩上未离开二人的注目。

他们下意识将烟熄灭,望向那辆失控的越野。

即将冲入河里时,那辆越野瞬时调转方向,朝他们这个方向冲来。

“小心!”严老伯吓得拽起严父往岸上跑去。

他们脚步踉跄,却只跑出几步,随着刹车拉出的一声长鸣,停在了不远处。

车轮散出浓烟,云遮雾笼中从车上下来边咳嗽边扇风的身影。

等到烟雾散去些,变成稀薄灰白,他们拿起手电筒往前照去,这才看清来人是谁。

“怎么是你?!”严父皱眉,“大晚上你到这做什么?”

他想起半小时前接到的那通电话,便猜打电话的应该是她。

岑让川从浓雾中走出,缓过气来,身上湿淋淋的,还在往下淌水。

她出来得太着急,准备好一切谈判工具,唯独没注意到自己还是湿透的状态。

他们想起她身上也曾闻到的焦木香气,不由戒备地往后退去,生怕她原地变成杀人狂魔。

“我来找你。”岑让川上前一步,毫不畏缩,眼神像在磨刀石上磨去所有锈迹的宝刃,直直朝他们刺来。

不等严父问出下一句,岑让川接着道:“电梯夹层我看到了,守村人。”

他们对视一眼,眼神也由惊讶变得锐利。

严父沉下声音:“我本来想明天才去找你,既然这样,开出你的条件。”

“我不要钱,我只想问你一句。”岑让川不闪不避,“你和他一起联手杀害两人用来打生桩,二十年前一个,今晚一个,这事其他人知道吗?”

她怎么会知道!

严父下意识看向严老伯,严老伯也看向他。

他们当然不会认为是对方泄密,二十年前以岑让川的年纪还在三线城市上幼儿园,不可能在云来镇。

这时候不说话相当于默认。

他们抿嘴,探究、惊疑的眼神不断往她身上扫去。

正当他们猜测她是怎么知道的,岑让川第二句话来了:“我要他们,请你把他们挖出来,我们双方就当不知道这回事。我还会给你一笔钱,解决修桥的问题。”

“嘁。”严父听到她这句话,忍不住笑出来,似是嘲讽她不知天高地厚。

他转头对严老伯说:“交给你解决。”

竟是不想再搭理。

谁知岑让川早有准备,她拿出手机,界面显示正在通话中。

联系人:严森。

她开着扩音,喊道:“严先生,请跟我正面对话!我不跟你手下说!我就要找你!”

话音刚落,严森已经接通电话,声音惫懒:“喂,让川,怎么了?”

三人僵持在原地。

岑让川不理严森,直直盯着严父:“严先生,请问可以让你的下属离开,我和你直接对话吗?你不要以为我没有证据随便瞎说,我鞋底还有他的血液DNA。甚至还有二十年前那人留下的物证。你家家大业大,我光脚不怕穿鞋,如果您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可以把我掌握的证据发送到媒体上,只要一晚上,国内国外都会知道这件事。现在,您确定不跟我对话吗?”

话里真假掺半时最能迷惑人心。

半礼貌半威胁的话会令人恼火。

她不在乎,她要这人正视她。

听清她开出的条件和要求,而不是通过别人传达,然后再进行衡量。

她知道有钱人最怕没面子,家丑暴露。杀那么一两个边缘人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公司那么多人,大不了花钱买通人替他坐牢。

见面的几次,她都发现严父几乎都是穿着西装,对自己形象要求也高,判断他是对自己很严格的人。

何况她手机里还有他最重视的人,他们家的独子。

家庭父子关系中父亲若是功成名就,儿子内心多少会有崇拜心理,作为父亲也享受孩子用这种目光看他。一旦打破,修复的时间长而又长,一不小心就会分崩离析。

她捏准严父命脉,强迫他面对自己。

与拥有最终决定权的人对话,才能清楚事情走向。

严父没想到她会来这手,顿感有些生气。但她开头又留有余地,摆明是来和他谈条件的,现在主要诉求不过是让他听她说完,再给出回复。

可现在看她势在必得的眼神,严父想,她最好能给出他心动的条件。

“喂?让川?什么证据媒体?你和我爸在聊什么?我为什么一句都听不懂?你们在哪?我过来找你们。让川?让川?”

两人注视对方,直到严父点头。

岑让川立刻挂断通话,同时看向严老伯。

严父发话:“走吧。”

严老伯打量岑让川好几眼,这才默默离开。

河水漫上石滩,乌滚滚像沸腾的墨水。

天光微亮,洒下的浅光雾蒙蒙的,暗暗淡淡似寺庙香灰。

“建这座桥需要多少钱?”岑让川主动开口,同时计算国际金价。

“桥长286.74米,宽19.87米,高16.78米,总造价三千六百五十万。”他准确报出各项数据,略带讽意看她,“你做技术工,最高薪资时不过一万,开个淘宝店勉勉强强月入一万五。现在年收入不稳定,高峰时也不超二十万,你要怎么解决修桥问题?”

更嘲讽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是摆出数据让她退缩。

工人每天开工的价钱,试错成本等等都还没算进去。

他虽然资产多,但要保全名下产业,现金流拼死拼活只能挪出总价一半不到。

十几万和三千万。

天堑鸿沟。

把她拆成零件都卖不到这个价。

谁知岑让川听完,只问了句:“我还差五百万,保守估计能提供到修建第二座桥的资金……”

她话没说完,严父嗤笑:“大晚上的你在梦游吗?你哪来的钱?我调查过你,除去你个人纯收入,就是你姑妈给你的一套老宅,你想卖那套老宅难如登天。我们这云来镇房地产几千块一平你算过吗?”

岑让川安静地等他说完,慢慢打开手机,将银行卡余额亮给他看。

严父瞳孔紧缩一瞬,又恢复原状。

他终于软化态度,摇头:“不够。”

“所以我还有这个。”岑让川紧盯着他,把实心巴掌大的金元宝递给他,“可以铺满半个河滩。”

事情到现在,相当于在赌自己的命。

财不外露,若他有歹心,自己活不过今晚。

岑让川不在乎,她只想把银清要回来,哪怕搭上全部。

她靠着自己野草般活到现在,也曾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症,银清消失那瞬,她想清楚了。

她要他。

不论以前怎么情天恨海,她要他。

不顾一切。

严父没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笔资金冲昏头脑,他皱起眉:“你哪来的钱?你……”

想起她身上同样的焦木味,眉头皱得愈发深。

岑让川知道他在顾虑什么,直接说道:“我这笔钱没有人知道,来路不明,但很干净。需要用点手段,你手下员工那么多,总有个人能洗出来。我只能跟你保证,用完后不会有人找你麻烦,我也会活的好好的。”

银清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给她洗出千万现金,但刘盈那次她已经推测出他多多少少会些蛊惑人心的办法。不然严森怎么会莫名其妙跟他上山挖坟掘墓。

严父还在思索。

一方面是骤然得知她要把这些钱全拿出来建桥,或许另有目的。另一方面又担心她钱财不干净,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岑让川知道他在考虑,也不催,静静等着他的决定。

谁知严父问出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身上……为什么也会有那种焦木味?”

既然可能要接受她的资金,总该把人搞清楚。

这该怎么解释呢?

岑让川总不能说是常年跟银清厮混搞上的。

她面露尴尬:“反正不跟你似的杀人打生桩,我手上没人命。”

“……”严父沉默。

他自始至终都在回避这个问题,不肯承认的同时下意识都是在防备她。

过了半晌。

他才问出至关重要的问题:“花这么多钱,又是威胁又是利诱,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岑让川毫不犹豫:“我要他们的尸体。”

严父愣住,眼中警惕色彩愈发浓。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岑让川望向河里,“但我对你没恶意,更不想拿他们对付你。修桥铺路是利于民生的事,我不会拿这种事毁了你。可是,他们是我很重要的人。”

“你要是担心,钱方面我今天把现金都给你。等他们都送回宅子,我再付尾款。另外,我开放所有权限管理让你监视我的上网行迹。”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桥墩推了,把他们尸体捞上来吗?”严父问出这句话时眼神不明,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标兵似的站着。

“不可以吗?”岑让川指甲几乎掐进手心,“试错成本,误工费,统统由我出,等到你把桥桩打下。严家爸爸,我是玉石雕刻师,跟你的职业有异曲同工处。想让自己的作品做到完美无暇,必不可少的就是预算,而不是朝不保夕扣扣搜搜。你资金周转已经有我解决,所有后顾之忧我都替你想到了,那么你呢,愿意继续背负这个秘密再过十年二十年吗?还要费尽心力防着我走漏风声,每日担惊受怕,忍不住时连我也做掉,滚雪球那样,最终把自己送进监狱。”

人的底线是会在一次又一次降低中突破,等到触及红线,想要回头那刻已经来不及了。

恶念侵染的速度如废弃寺庙贡桌上逐渐腐烂的苹果,漫下的水红被褐棕色蚕食,糜烂成一滩泥。

第135章 桥·-拾肆- 想要舒舒服服活在世……

想要舒舒服服活在世上享受生活,心中要安宁。

如果每路过一次桥,就要想起自己曾杀过人,他们的尸体在桥下成为桩柱,长此以往,愧疚会将他吞没。

他良心还在,做不到无事发生。

但这次事关重大,不单单是严家的事。

严父一夕之间似老了好几岁,头发花白,雪花停滞在发尖,似撒了层泛白碳霜。

“他们要是消失,桩打不下去怎么办……”

“您生命中不止这座桥吧?其他桥是怎么建成的呢?”

能怎么建,按部就班地建。

他不至于每造一座桥就杀两个人打生桩。

严父抹去脸上融化的雪水:“你怎么敢和我交易?这么多钱,不怕我对你做出点什么?”

“严森是你孩子,我想,能教育出这么纯良温柔孩子,家长也不会坏到哪去。”

严父哑口无言。

见面时气势惊人的控场。

威胁利诱到最后给予精神安抚,整套流程他都在跟着她的思路走。

更可怕的是,在这过程中,他逐渐对她生出信任。

这是历练过多少人情局才能娴熟运用到他面前?

严父忍不住最后问了句:“你要他们尸体做什么?”

“你相信……他们会发芽重新长回来吗?”岑让川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忙遮掩过去,“我的意思是,我会有办法,重新再和他们见面。”

说完,她转身就走。严父看着她走到后备箱拉开门。

金灿灿伴随“咔咔嗒嗒”沉闷声响撒了一地,在朦胧天光中反射出薄光,铺在大片灰黑河滩上,亮晶晶霎时压过似香烟燃烧后的大片闷灰。

严老伯被这动静吸引,不由走过来询问情况。

当看到满地黄金,苍老的脸上不由现出愕然。

“她要那两具尸体,今天那具重新给她挖上来。”严父说着,卷起袖子,“我给你帮忙。”

“什么?!”严老伯瞪大眼睛,“为什么给她!给了她,你不怕……暴露吗!”

“她给我三千六百五十万,把桥推了,还承包误工费、试错费、延期费,尸体一到,全部结清。我们只需要洗干净这笔钱,明天通知财务,全部提前上班,工资按五倍算,不愿意要钱可以折成双倍假期。”

她已经把自己关进笼子,用自由与金钱,竭尽全力赎回那两具尸体。

严父不想去深究她和他们的关系,进社会这么多年,他还是有几分看人的眼光。

岑让川确实如她自己所说,并不想要毁掉他,用两败俱伤的办法争得双方鱼死网破。

她在这生活这么久,自然而然知道云来镇是什么情形。

交通不便,水路不通。

里面的人难出去,外面的人难进入。

一条江河,分割出两个世界。

阻断贸易往来的同时,让更多的人留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不想让自己职业生涯被抹上污点,尽管不知道她用什么办法,但只要两具尸体不在桥墩下,严父会提醒自己尽快走出这片阴霾。

二十年前杀害那个在外游荡的疯子时,他已经良心不安,夜夜难眠。

这种煎熬,他不想再体验一次。

岑让川的出现,不仅帮了他资金上的难题,还解脱了他那颗被紧困于铁笼的心,使他得以在辗转难眠的夜里得以喘息。

她给了他一次重获新生,那么,他也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严老伯不知道这两人叽里咕噜半天说了些什么,但严父说出岑让川会给出整座桥的全款时,第一反应是不是严父遇到了杀猪盘。

布满老茧的手捡起金元宝,严老伯仔细看了看这玩意。

光是无字印这点就让他心中生疑。

岑让川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随便捡起一个,拿出车上防风打火机烧给他看。

金色在火焰高温下边缘慢慢发红。

等火焰熄灭,不消片刻又变回原色。

“钱我一分不会少给你们,金子里面但凡有一颗是假的,我岑让川指天为誓,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祖宗十八代不得好死。”

严父冷不丁问了句:“你叫岑让川?”

“是。”

“好名字。老伯,开工吧。”严父不再废话,拍拍严老伯胳膊,示意他等会再来收拾这堆黄金。

他们一走。

岑让川也坐上驾驶室跟着他们走。

金子哗啦啦淌了一路,留下满地光辉。

严老伯见不得她糟蹋这些好东西,想回去收拾,又挂念还有事没完,急急忙忙走回起重机械驾驶舱室。

笨重机器发出金属轰鸣运作的动作,在凌晨时分格外响亮。

严老伯坐在驾驶室,眯眼望向前方。

夜色太黑,毕竟是老年人,多多少少视力不大好,看不清前方究竟有什么。

岑让川回车上打开车灯,为他照亮前方河中围起的一片黑洞。

老头技术不错,失败四次后成功把红蓝色编织袋勾了上来,不用严父踩着上头钩子下去捞人。

当看到编织袋那刻,岑让川情不自禁往前跑去。

她眼中全是它,却没注意到严父骤然变化的脸色。

“谁!”

一声长吼划破夜空,刺向河岸。

岑让川转头去看,只看到在半空飞舞过的警戒条。

长蛇乱舞,又正好有黑色塑料袋飞过,如鬼魅夜行。

她知道这事见不得人,这边要是被发现严父铁定不会再配合。

回身坐上越野,岑让川开足马力往岸上冲。

严父没想到她执行力这么强,眼睁睁看着她开着车就这么窜上石阶,宛如一头发出怒吼的犀牛,轰鸣着冲上岸。

这下不做也不行了。

她都拿出这么大诚意。

严父一时间百感交集,又在想如果他看到的真是夜里不睡跑来这散步的路人,岑让川会怎么解决?他如果不答应把人还给她,她又该怎么解决?

眼角余光瞥见那堆金色中唯一一抹银光。

是个尖头标尺。

河岸上越野车徘徊许久,又重新开了下来。

岑让川打开车门第一句话就是:“没人。”

严父手里拿着标尺,不动声色地说:“你东西掉了。”

“噢。”岑让川应了声,接过去丢回车里。

严父点点头,镇子上鲜少人不睡凌晨出来晃悠。

何况这里地处偏僻,又是雪夜,起夜都难,怎么会来这?

他收回心神,问道:“如果,我不同意你的请求,你会怎么办?”

她口口声声说的是请求,更像是威逼利诱。

可真金白银拿出来的承诺,比说上万句话来得实际。

岑让川毫不犹豫:“没怎么办,我住你家去,天天跟着你,你不怕身败名裂就僵着呗。”

严父被她无赖的态度气笑了,又懒得跟她多说,指指不远处的编织袋:“他在那,你拿回去吧。”

岑让川三步并作两步跑向袋子,拉开拉链看了一眼。

里面的人依旧保持跪坐姿势,脑袋微微低垂。

乱糟糟的头发残留血痂,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已经永远闭上,神情安然。

岑让川忍不住伸手去触摸他和银清一模一样的脸,冰冷的、干燥的、粗糙的。她蓦地想起电梯夹层最后看到他时,眼中迸发出哀求的光。

那次,他已经窥见自己命运了吗?

她强忍着收起情绪,装作平静对严父道:“抬不动,你帮我。”

严父依言卷起袖子要去,严老伯抢先到她面前,生怕她对严父怎么样那般。

好不容易把人抬上车,把车门锁死。

岑让川回头说:“还有一个。”

“要明天,其他机器我们不会开。”

“明天几点?”岑让川生怕他反悔,“我也要在这。”

“八点,我会叫人过来这。”严父抬手看了看表,“还有三个小时,你要是不放心,回去换个衣服再回来。”

他注意到她身上衣服还湿着,甚至结霜。

金主要是病了,尾款拿不到可是大事。

三千六百五十万现金,分两次付,间隔时间不过几小时。相比起扣扣搜搜按星期和月份,甚至年份给钱。岑让川这种跟一次性付清没两样。

岑让川想了想,不放心地说:“你别反悔,不然我真的会去你家闹。”

“好,换完衣服过来吧,我就在这。”

他虽然做出承诺,岑让川还是一步三回头,生怕人不见了。

但她知道没法僵持,越野车后座哪怕打下扩宽后备箱空间,但谁知二十多年前的水泥块会有多大?她必须腾出空间,把二十年前化成泥块的银清也装进去,带回宅子。

想着,岑让川不再犹豫,踩下油门先把守村人带回去。

路上后备箱震荡,不断传来石块掉落的动静。

路过减速带,“咔哒”脆裂声频频响起,岑让川怕震得太过,车速总算减缓。

听说连接老宅的桥过不了车,岑让川不信邪,一脚油门上去,快速驶过。

桥面有冰层覆盖,被这突然的重量压碎,连带着底下的砖石也隐隐现出裂痕。从未出现过汽车的道路跨越百年时光第一次迎来考验。

岑让川顾不得这些,开到老宅后门,于黎明时分把人运进老宅。

平日里拿来运快递的推车在砖石路上发出巨大的噪音。

无人清扫的后院已经堆满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银清离开,草木都少了几分生机。

路过池塘,水里静悄悄的,几尾色泽鲜艳的观赏鱼冻在水面,已经翻了肚皮。

枯枝遍地,银杏叶随雪吹落,一切又回到刚开始时的灰败景致。

储物间没了鲛人通宵刷狗血剧的动静。

主屋小楼失去光亮,平日靠窗边银清爱躺的躺椅只有薄毯搭着,落上几点苍凉雪花。

她望着这一切,心也慢慢空了。

他不在了。

岑让川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受到,偌大宅子只剩自己的空荡。

好安静啊……

以前嫌他烦,嫌他跟自己闹时怎么不觉得呢……

她明明,是个可以忍耐孤单的人。

“银清,等我一下。”岑让川低头对编织袋说。

里面的人被水泥困成雕塑,根本不可能回复她。

等她从屋里换衣服出来,肾上腺素褪去后心跳恢复原状。

岑让川没忍住打了个喷嚏,身上感到一阵恶寒。

她知道,她感冒了。

但现在不能倒下。

还有一具尸体。

岑让川裹好围巾,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守村人尸体从袋子里拖出来。

刚碰到地面,尸身外层皮肉顿时如风干树叶,碎成拼不起的残渣粉末。

“银清!”她一双手贴在他身上,看到这情形,根本不敢再动。

她不敢动,此刻风却在动。

残忍冬风犹刮骨利刀,剃去附着在水泥如薄纸般的碎皮囊,刺骨严寒激烈掠夺下,只剩她掌心贴在化作冰冷泥雕上残存的微末温度。

岑让川理智终于像碰碎的贝壳,崩裂出一小道裂口。

天性凉薄的人,在这刻品尝到爱意带来的疼痛,就如针尖扎入罅隙,慢慢撬开她的防备,脆弱暴露在凛冽中,无处可藏。

就一会。

她只允许自己放纵两分钟。

两分钟后,继续自己该做的事。

岑让川哽咽着,不忘拿出口袋里琉璃瓶。等到情绪稳定,试探着倒在水泥雕像胸口。

一滴,两滴,一丝线……

断断续续,恍若她和他曾在屋檐下看过的雨帘。

水泥塑像胸口被淋湿,淌入地下。

直到她几乎快倒完一瓶都没有半点反应。

岑让川愣愣望着瓶子里被她丢进去长出一根细长幼苗的嫩绿白果,颓然停止这种浪费行为。

没效果吗……

那,桥底下那个,她还要不要?

按现在情形,好像要了也长不回……

正想到这,“咔哒”一声脆响。

岑让川失神去看。

跪在她面前的塑像从胸口开始,破开尖锐的长条裂缝。

“咔哒。”

又是好几条裂缝。

“咔哒哒。”

小颗石块掉落,在地上堆积出灰白粉末。

“哒哒——咔、哒……”

与瓶中一模一样的幼苗探出头,在寒风中轻轻摇晃,散发出幽绿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