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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收留 ㈢ “姐,你知道缅女生活是怎样……

“姐,你知道缅女生活是怎样的吗?”

小妹问出这句话时,脸色难得沉重。

岑让川毕竟是做玉雕的,多少有所耳闻。

那些去往缅国务工的男人五千工资在当地都算是高薪,他们利用这点,只需要买点小礼物或是付出两三千这种极小的代价就能谈上缅女。

等到签证到期回国,就会扔下怀孕的女友。

这个国家信佛,不会允许女人堕胎,她们只能生下来独自艰难抚养。

承受产后来不及修复的身体,承受以为爱她们的男人不会再回来。

她们被家里赶出门,丢去集中营。

而对男人来说,他们只想解决性,并不会管她们死活。

爱是什么?负责是什么?克制是什么?

他们假装不懂。

借着各种由头,逃避所该承担的一切。

傲慢、嫉妒、色欲、贪婪、懒惰、愤怒、暴食。

他们由七宗罪组成,以旧时代地主思想,操控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奴隶。

漫无边际的黑色中,岑让川脑海里不断回想小妹曾经说过的每句话。

可是越想,她就越害怕。

她们进入的不是普通村庄,是会吃人的地方。

漫漫长夜,长达十二个小时的昏暗。

她要是出事怎么办?

岑让川不愿去想最坏的结果,听到由远及近的狗叫声,她将手电筒调到最暗,同时,握紧了手里的扳手。

四周暗到像是笼罩着黑雾,连天光都无法照亮。

视线里,除了黑色就是朦胧深蓝。

如果不知道这个村发生过什么,这里就像个世外桃源。

路过一座座低矮的土坯房,她不敢直接路过人家窗下,只能低着身子关掉手电筒往前挪动。鬼鬼祟祟的模样像极了猥琐盗贼。

杂草丛生的路拐过三层土楼,听声音像是从上面村落传来。

岑让川正要上去,听到对面有些许动静。

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找附近为处理的柴火堆躲进去。

掩好身形,岑让川透过枝条悄悄望去。

冬夜寒风呼啸,刮得钻过缝隙的风凄厉无比。

呜呜咽咽,像有人在低低哭泣。

一双干枯肮脏的手拽住窗栏用力晃动两下,冷到发蓝的色调覆盖在那双手上,似从地狱里伸出,挣扎着要从窗户里出来。发现窗栏一动不动,那双手放弃用力,颓败挂在窗台,如同两根发育不良的长茄放在那晾干。

岑让川吓得心脏怦怦跳,要是鬼她还不怕,这村里人比鬼还可怕。

等了会,那双手依然不动。

半颗脑袋磕在内墙,只露出头顶钢丝球般的头发。

她慢慢站起来,准备往上走。

却在这时,熟悉的唱词悄然响起。

“落花满天蔽月光——”

拉长的调调在这夜色中透着极致阴寒。

不属于这个村庄的粤剧剧目从屋内传出,咿咿呀呀唱得又长又慢。

那双手配合地拈起手势,动作柔美又行云流水。

窗里人影站起,哗啦啦的锁链声也随之响动,清脆地仿佛在为她伴奏。

“借一杯附荐凤台上,帝女花带泪上香——”

单薄似片布的黑影徐徐舞动,泛出冷色调的双手在窗内暗色处明灭。

纤长十指在半空中做出拭泪动作后往上伸展。

月色挥洒半分入内,似在关照,又似在怜悯。

凄凄惨惨照亮仅有几平米的舞台。

岑让川望见她被剪乱头发下那双含泪的丹凤眼,还有被锁链锁住的纤瘦四肢。哪怕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掩饰她高华气质。

她似乎知道有人在暗中窥视,嗓子忽而嘹亮许多。

“愿丧身回谢爹娘,我偷偷看~偷偷望——”

“佢带泪带泪暗悲伤——”

泪从凤目中落下。

晶莹剔透。

一滴、两滴、三滴……

流出血色痕迹。

岑让川完全忘了自己还在柴火堆,蹲得腿麻之际,一道蹒跚身影不知从哪出现,径自踹开屋门。

“等!”她猛地站起,刚说出一个字,那道身影已经挥起手中武器。

岑让川再不管会不会发现,立刻冲过去阻止。

窗里女人尖叫哭喊,被男人拽着头发重重磕在窗台,牙齿撞裂,崩断在地。她看到男人在背后狰狞的脸,常年抽烟的黄牙像踢歪的篱笆歪七扭八,那双三角眼里凶光如刀,已经没有人所该有的情感。

岑让川拿起手中扳手,撞开木门那一瞬。

迎面而来的是死寂。

诡异的死寂。

月色悄然躲进乌云,她刚刚所看到的一切景象化作废墟般的空屋。

铁链趴伏在破旧褪色的布片上,宛如巨蛇盘旋,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

“你是谁?”

门外传来陌生男声。

岑让川慢慢回头去看,就看到一个老头警惕地望着她。

放在锈迹斑斑门把上的手顿住,随即把门重新关好。

“老爷子,我来找我妹妹,所以路过这。”岑让川半遮半掩回答他的问题,看到他眼底戒备之色愈发浓烈,她握紧手中扳手,想缓和气氛,“刚刚看到屋子里有人影,没多想,就想进来问问,没想到压根没人。”

她说完这句,起夜的老头浑浊眼中迸出阴毒的光,他状似无意,随手抄起一根木棍:“小姑娘,大半夜的,不会想来救什么人吧?你哪个村的?这屋子里的人去年就死了,怎么会有人呢?”

“没有,我不想惹事。”岑让川警惕,她想往后退,却听到身后也传来轻微脚步声。

她立刻扭转身形,背靠刚刚面前两座屋子之间夹杂的山道,扫了眼没注意到的后路,有个男人拿着扁担像盯着猎物般盯着她。

“诶,这就不太厚道了。”岑让川背后冷汗唰一下就淌湿衣物,再被小风那么一吹,脑子登时无比清醒。

她被发现了。

如果跑不掉,她会像无数留在这座村子里的女性一样,要么成为生育机器,要么被逼得疯疯癫癫,最后不知道被他们抛尸到哪。

大姐呢?

二姐呢?

她们为什么还不来?

还在找人手才敢跟进这个村子吗?

岑让川这时已经不敢依靠任何人,等她们来救自己,估计都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大姐再不同意也拗不过全村舆论……

“小姑娘,既然来了。”老头从小屋子旁的柴火堆拿出一个大铜锣,“那就别跑了,留下来吧。”

“咚!”响亮的敲锣声割开深夜的黑。

一盏、两盏、三盏……

岑让川迅速往山道上跑去,后来出来的男人迅速跟上,扬起扁担头,“啪嗒”一下,差点敲到她的后脚跟。

现在什么都已经不重要。

要跑,跑到他们不敢踏足的地界。

等等,小妹呢?

她要是被发现怎么样?

村里狗叫声愈发响亮。

亮起的灯火与鬼火无异。

随着第一声铜锣声响起,岑让川跑过的地方沿途响起铜锣声无数,亮起的灯盏下木门打开,各种各样的男人手里拿着各种武器,不约而同参与这种猎杀活动。

他们兴奋着,喊叫着,像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岑让川真切感受到不同于被鬼追的恐惧感,这次是真实发生在她的世界,牵扯无数人利益。她要是被追上,随时会被铁链锁住,困在几平米内肮脏的黑屋子。

饥寒交迫成了最轻的伤害。

精神上的折辱才是真正的、刺入骨髓里的痛苦。

看着他们丑陋的嘴脸舔遍每寸皮肤。

灰扑扑的衣物下,是已经被兽类占据的身体,往外渗出脏污,饿鬼般将地上生活的人拉入由苦海筑起的黑屋。

不要。

她不要被拉进这样的屋子。

胸口银杏叶发烫,岑让川跑过菜园子,身后追着十几个男人。

地面震颤,树根从地下拔出,刚拦住第一波人,锄头砸下,将拦路的树根砸烂。

树液流出,浓绿晕染出大片黑色痕迹。

岑让川顾不得是不是银清感应到有危险,隔着上百公里来帮自己,她只知道要跑,向前跑,向狗叫声最欢实的地方跑,她不能让小妹置身于这种危险,哪怕她已经自身难保。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和小妹一样,未泯的良知直到现在都在引导她们,不要丢下自己的同伴。

在又往上登高,跑过山路老屋拐角时,前方忽而亮起数十双绿幽幽的眼睛,狗叫声就此停滞。

她们隔着十几米遥遥相望,地上还躺着一个脑袋开瓢的男人。

小妹抓着锤子,惊魂未定望着她,在小妹身后,还有个衣服都没穿只裹着一块烂布的女人。

“她是谁?!”岑让川不相信小妹会毫无目地钻进这个村子,就为了逞能。

或许早有计划,只是她不知道。

十几只田园狗汇集起来,堵住前后路。

岑让川握紧手中扳手,准备好今天注定是要见血。

小妹急得冷汗都下来了。

她是有计划,但没有让岑让川孤身一人进村的意思。

原以为平日里凉薄无情的三姐绝对会权衡利弊,思虑周全,谁知道她也跟自己一样冲动。

小妹这次真后悔了。

听到山脚下男人敲锣声越来越近,仿佛黑白无常的催命符,她抓起一旁竹竿正要冲进狗群。

地上却在这时猛烈震颤。

两旁矮屋立时裂开几条缝,瓦片雨点般扑簌簌落下,砸到狗身上。

“快走……”

尘雾升起时,小妹好像听到一道说话声。

她丢下裸女,冲进雾里,循着刚才的记忆边跑边喊:“姐,姐!让……”

正要喊出名字,脸上不期然地挨了个大嘴巴子。

岑让川恼怒的声音响起:“没脑子吗你!这时候还敢叫名字!赶紧往公墓方向跑!”

说完,两人互相搀起对方胳膊,冲出尘雾,带上那名裸女往前跑。

地震来得太突然,那十几只狗被吓得不行,纷纷四散开去。

有几只跑得太猛,踩着岑让川的脚往前冲窜。

被踩了好几脚,她疼得龇牙咧嘴,低头一看,没穿鞋的裸女脚下都渗出血。

趁着那伙人还没追上来,岑让川忙提醒小妹。

两人立马合伙把手套围巾什么的扯散,塞进袜子里暂且充当鞋子给她穿上。

“咚!”

地震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身后再次传来铜锣声。

前方村子也被地震影响,纷纷亮起灯火。

她们吓得不行,再次抄小道往山上赶。

这时候遇到鬼还是什么的都好,只要不是人。

不论男人女人,她们现在都不想看到。

三人拉扯着,搀扶着,一齐往公墓方向跑去。

路上石子荆棘遍地,刮得皮肤生疼。

黑夜山里湿气重不说,冬日严寒根本顶不住,才跑进来不过十几分钟,已经冻得浑身僵硬。哪怕还有两人穿着羽绒服都冷得直打嗦嗦,连头发丝都结了霜。

肺里灌满寒气,每呼吸一口都仿佛有无数小刀在里面飞旋,血腥气涌上腔道,像是只要张嘴就会吐口血。

“啊……啊啊!”裸女实在坚持不住,朝她们打手势。

天光昏暗,锣声止歇。

随之而来的是身后无数手电筒光乱晃。

岑让川回头看她,这才发现她牙齿全被拔光不说,舌头也被剪断,一张嘴都是伤痕。

也是在这时,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小妹会来救她。

如果没有记错,她曾是小妹小时候的玩伴。

记忆中那个总是脏兮兮流着黄色鼻涕,扎着乱糟糟辫子的女孩有一天就被成了小光头,惨兮兮地找小妹哭诉爷爷奶奶懒得给她梳头发干脆全剪光了。后来读书上学,她一直是小妹身边最好的玩伴。

高中后,岑让川再没见过她,自己也再没怎么和小妹联系。

没想到,再见时,小光头已经变成这样。

“啊什么啊,现在还没到放弃的时候。”小妹脱下自己的羽绒服,不顾小光头意愿,用力给她裹上,“我说过,不论长大后怎么样,我都是你最好的朋友。你跟我走,不要再回去了!”

小光头听到小妹这句话,泪都快下来了,摆手拒绝,指着岑让川示意小妹跟自己姐姐走。

岑让川最烦这时候还出现这种戏码,上去又给自己小妹一巴掌。

小光头愣住,小妹捂着脸瞪她:“你又打我干什么!”

“不是说练了拳击吗?!一个女孩你背不起来?”岑让川转头,对小光头说,“你别给我磨磨唧唧,拉拉扯扯到最后谁都别想走,识相的老实点,别拖后腿。”

她气势太足,两个女孩都被她吓住。

磨蹭不到半分钟,三人又重新启程。

也不知怎的,沿途跑过的地方树根浮起,震荡不断。

岑让川回头看时,照射过来的手电筒光宛如中途被击毙的飞虫,从半空坠到地上,滚落山崖。

第112章 收留 ㈣ 冬夜起雾,河面结冰。 草……

冬夜起雾,河面结冰。

草叶面上慢慢凝结霜露。

她们跑过漫山遍野的荆棘丛。

跟随男人追击的土狗被不知名的力量喝退,渐渐只剩下乱晃的手电筒光。

走过墓碑森森的墓地。

即将告罄的体力支撑不了跑去更远的地方,身后却仍在穷追不舍。

她们咬咬牙,用意志在往前行进。

路过黎明前昏黑的夜。

“姐,我走不动了……”小妹跪在山路上,鼻子底下全是血。

岑让川背着小光头,望向远处山脚下两层楼高的塔,又看了眼像距离她们远而又远的黑影。

现在绝不是能放松的时候。

她晃了晃背上的小光头:“那边是不是女婴塔?”

小光头帮她擦去额头上的汗,点头“啊啊”叫着。

“你们去那躲一晚上,我回去村里开车。顺带告诉大姐撤出来,给你们收拾烂摊子。”岑让川说着,把小光头放下,塞到小妹怀里,“你东西有什么必须带的?”

“身份证,你把我那蓝色书包带出来就行,就在我那房间。”小妹反应过来,“等会,你还要回村?!”

“我不回去,大姐家怎么办?就你成天没心没肺,做事不考虑后果。你要不是我妹,你看我管不管你,脖子上那玩意就是个摆设。”

“姐,你现在说话好像大姐……”

“……赶紧给我起来!”

她们毕竟都是由大姐从小拉扯大,多多少少会有些相像。

用尽最后一丝体力,走下山顶,往塔方向去。

刚刚看着远的身影逼近不少,因为路太黑,手电筒光再次亮起。

小妹跑的路途中折了树枝掩盖脚印,跑到岔路时他们果然开始找不着方向,分出两拨人往不同方向追。

岑让川注意到天光剪影中有树木快速生长,阻拦他们去路。

是银清在帮她们。

想到这个,岑让川狂跳的心放下一半,但仍然催促小妹动作快些。

小妹已经爬到女婴塔上的二层洞口,半个身子探进去,发出一声响亮的“yue——”。

“赶紧进去!”岑让川恨不得给她踹进去。

“姐,你让我,yue,适应下,yue——”

小妹实在受不了里头的气味,又怕岑让川真跳起来打她,边干呕边拼命往里钻。

这座女婴塔前几年还有人丢了具尸体进来,未散的气味实在难闻,死鱼烂虾发酵都没这股味道有冲击力,都快化作实质攻击每寸毛孔,辣得眼睛都不由自主流泪。

小妹攀住塔内的洞,一个用力,总算钻进去。

“咚”

“咔嚓。”

半晌。

“姐,我好像不小心踩碎骨架了。”

塔里黑乎乎的,气味难闻。

等到两人都爬进去,岑让川脱下羽绒服丢了进去,外套口袋里还有银清给她的银杏叶。

“在这等我,手机打开静音,没有我信号,都别出来知道吗?”

“好,姐你小心点。”

“知道。”岑让川不放心,爬上去拿手机闪光灯照了下,从附近找了片灰色的布让她们盖上,确定披上后看不清才清除痕迹离开。

她才不信这些人会惧怕女婴塔。

就冲刚刚追击她们那劲头,地动山摇、草木异常都无法喝退他们。

已经失去敬畏心的人已与野兽无异。

岑让川躲躲藏藏,找到个较为安全的地方,在信号塔附近思索该给谁打电话。

旁边草木悄然探出叶子,勾在她手腕。

像银清在身边无声安慰。

岑让川想起他未愈合的伤口,轻声问:“你伤口裂开了吗?”

嫩叶无声摇摆,似在回答她。

但岑让川心里清楚,银清从来是小事上哼哼唧唧,大事向来需要些手段才肯说实话。她现在不在他身边,他就算痛死在宅子也绝不会吭声。

可她现在没有时间关心他,打开通讯录,划开一串人名。

最终目光定在家里最没存在感的二姐名字上。

大姐嫁到了村子,大姐夫是村子里工作的。

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让岑让川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亲生大姐。

和这个村没有多少关系,在大姐提议为小弟买房直接反对的二姐,单身至今的二姐,在默默努力工作向上走的二姐……

“嘟……”

只响了一声,那边马上接起,“喂,尤姐,我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正处理家事,等会打给你行吗?”

岑让川听懂了,轻声“嗯”了下。

“感谢理解。”

那边挂断。

等了快十分钟,才重新打过来。

二姐第一句话就是:“你换身衣服过来,不要让小妹过来,就说她赶回校写论文。我已经让我朋友在公墓山脚下等着,上午十点她们会带小妹走。”

“可靠吗?”

“比你大姐可靠,她们会开车直达小妹学校,她身份证我已经收好,过两天寄给她。”

“你们进村子找我们了吗?”

“没有。我们在周围蹲着,确定你们被抓我们才会进村谈判。”

“他们知道是我和小妹吗?”

“不知道,但小妹嫌疑最大。她是不是还救走了小时候那个小光头?”

岑让川抿唇不语。

她现在草木皆兵,生怕自己一句话就让小妹她们陷入困境。

二姐等了半天不见她回答,嗤笑:“你现在连我都信不过?那就不用回答,我安排好的那辆车你也再考虑下,现在回来给我收拾烂摊子。”

说完,她挂断电话。

岑让川知道,二姐是在跟自己对口供。

思虑良久,天色已是蒙蒙亮。

她瞥向一旁蔫蔫的嫩叶,低声问:“银清,我要不要相信二姐?”

岑让川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但发生过太多类似的事,她总会乐此不疲地预设最为黑暗的一面,从而导致她拒绝太多次未曾萌芽的温暖开端。

就好像这么做,等到事情发生时,若是朝她想到的方向走,她会想果然是这样,再不会产生失望与怨愤。要是朝相反方向,因为经历太少,那将是她不可想象、不可预见的未来。

能开出温暖与惊喜的未来。

就像现在。

嫩绿点了两下叶片,轻轻在她身边摇晃。

岑让川再不犹豫,给小妹发短信:“上午十点,公墓山脚下,二姐朋友带你们走,具体的问你二姐,我先回去平事。”

那边秒回一个好。

手机在塔里亮起,盖在陈布下看不到光。

脚下女婴幼小尸骨堆起高高的骨塔,层层叠叠,早已不知到底有多少。

塔外有人路过,攀塔声响起。

小妹按住小光头的嘴,将灰布往下拉了拉,装作是一摊柴火堆丢进尸骨中。

头顶有人探进来,拿手电筒照了照。

角落里堆叠两麻袋干草,男人狐疑地调亮手电筒。

亮光渗入布片编织间罅隙,照亮两人的脸。

她们蜷缩成团,死死忍住不叫出声。

呼吸清晰传入对方,此刻两人犹如两只幼狮,紧紧挨着对方给予对方勇气和依靠,抵御外敌带来的压迫。

手电筒光柱挪动。

她们按住心脏,祈祷上面的男人没有听到自己的心跳。

冷汗淌湿鬓发,滴落在身下白骨上。

男人没看到异常,慢慢退出塔中。

小光头刚想动,就感觉到小妹在死死摁住她。

透过塞满灰尘的布,头顶四四方方小洞上仍嵌着一颗头颅的形状。

他还在!

他还在确定她们是不是在这!

二人不知道是谁先发起抖,却只抖了一下,立刻止住。

透过薄布,两双眼睛死死盯着布料外的小窗口,屏息凝神,连呼吸都要斟酌是否会牵动布料挪动。

突然,她们看到窗口下有道像蜘蛛般爬行的小小身影攀到窗口。

呼吸瞬时暂停,有道冰凉滴入口中。

小光头不自觉去看把她压在底下的小妹。

凌乱短发下,天光照亮她半侧脸颊,控制不住的泪水正往下淌。

她想告诉她,不要害怕,即使自己也害怕得不行。

她害怕再被抓回去那间臭气熏天的小屋,害怕再被毒打侵犯,害怕永无止尽的黑夜……

可是,如果她们被发现。

她希望小妹永永远远是那个阳光明媚的小妹,她所经历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在她身上,她希望她一切都好,哪怕自己要重新回到那个世界。

岑向阳。

一定要如她名字那样,向着阳光。

不然,这个世界就太令人绝望了。

她们还在努力压制住内心恐惧。

岑让川留下羽绒服口袋中的银杏叶微微发亮。

男人还在洞口不停张望,没有注意到一只小小的手放在他手指上,直到传来冰寒蚀骨的疼痛。

他低头去看,正好对上仅附着薄烂皮肉的头骨。

婴儿脸靠着那点棕色皮肉,牵扯嘴角,朝他露出微笑。

鸟爪似的手蹭着他布满皱纹的大手往上,钳住手腕。

“啊!”

“啊啊!”

“啊!”

塔内顿时回响起男人的惨叫声。

声声音浪震得藏在脏布底下的二人不由自主捂住对方耳朵,紧皱眉头忍受他的喊叫。

男人喊声实在太大,吸引不少人注意,纷纷朝这边跑来。

他踩在塔身凸起处,死婴被他从塔里拽住,红彤彤衣服早已被尸油浸泡成棕黑,它抱着他的手还在不断往前攀爬。

“咚”巨大闷响。

窗口一下子亮堂起来。

朦胧天光撒入,她们听着塔外动静,依旧不敢动。

塔外,男人抡起石头砸在自己手臂上。

尖锐石角不仅砸碎婴孩脆弱头颅,更是带着尸骨碎片嵌入血肉中。

等到其他人赶来,就只看到他把自己手臂砸得鲜血淋漓,仅连着几根筋脉。

“快过来!老朱头疯了!”

“拉住!拉住啊!这骨头怎么带出来了,快丢回去!”

“你去丢!我可不敢!”

众人你推我,我推你,派出一个胆子大的,用布把白骨包好,爬上高塔。

他望着底下两大坨柴火堆,用力朝上面那个袋子砸下去。

听到是草叶沙沙声,他放下心来。

等到外面安静下来,两人依旧保持原姿势不动。

小小的窗口天色变幻,在她们眼中逐渐变亮。

那是她们一生中最为漫长的天明。

像在等待接触不良的面板灯,逐步亮起。

云层以不同形状缓速飘过,或厚或薄。

深蓝注入白色,稀释成浅蓝。

一缕阳光照入。

撒在她们颤抖的身上。

四四方方光线中,灰尘在空气中跳动,闪亮的像白日里的小小星辰。

不知道等了多久。

浑身又冷又硬又麻。

塔外总算有了几声陌生动静。

手机震动,小妹拿起来一看。

[让川姐:她们到了,你和她都走,共享位置开着,中途有什么不对方便我报警。]

[岑向阳:那你呢?]

[让川姐:(微笑.jpg)替你挨骂挨打,这笔账我先跟你记下。]

那就是没事了。

小妹松口气,要是有事,岑让川绝不可能用这种语气说话,只会发来四个字:要你管?滚。

窗口探出半个脑袋,陌生女音在外响起:“向阳?呃……小光头?在吗?”

另一道女音不满道:“人家叫小婷!叫什么小光头!”

“别管我了!你们能不能去别的地方看看她们在哪!”

“破村子拢共四座女婴塔,其他三座都找过了!这个要是找不到,就是被发现抓走了!跟她姐说下。”

塔里二人通过外面三人对话,总算能确认这是二姐找来的救星。

小妹掀开脏布,发着抖说:“我们在这。”

她的声音很小,通过塔内传声,无比清晰传到三人耳中。

打头的女孩用手电筒往下照,和善的面容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一根绳索丢下,那是向生的路。

她们将带着她们,通往新生,远离噩梦。

绳索蜿蜒垂地,盘旋起层层叠叠的圆弧。

堆叠在休闲鞋边,等待将她捆住。

“后土娘娘,昨晚的事是不是岑让川做的?我们应不应该拿她抵债!”

筊杯掷地,再次丢出阴杯。

神明不允。

岑让川望着庙宇中供奉的神像。

那是一座巨大的后土娘娘女神像。

他们吃着女人,却拜倒在女神像裙下,祈求将她名正言顺关进黑屋?

她忍不住低头,露出略到讽刺的笑意。

“后土娘娘,我们应该放过她吗?”

别有用心的人换了个问题。

总是丢出阴杯的筊杯在半空中翻飞。

咕噜噜落地,这次,一正一反。

神明说,放过她。

接连丢了十次。

神明都在告诉众人,不是她做的,放了她。

哪怕问题怎么变化,总归会回到这个答案中。

看不见摸不到的力量在控制筊杯。

他们所信仰的后土娘娘面容和蔼,端坐高台,垂目低头望着众生。

他们终于死心,放过了她。

骂骂咧咧带着绳索镰刀锄头等抢人用的器物离开。

岑让川感觉到一道强烈视线随着他们离开变得灼热。

她回头去看,就看到人群外站着的凌妍。

周围三三两两散去的男人望着凌妍,眼中尽是贪婪凶光。

她却看不到那般,泰然自若地朝岑让川竖起大拇指。

可岑让川却发现了奇怪的一点。

西村的人……怎么像都不认识凌妍的样子?

他们不是一个村的吗?

为什么一个打招呼的都没有?

岑让川正要起身,凌妍却挥挥手笑着告别。

就在这时,一个巴掌刮着风朝她扇来,扇得岑让川重新跪下。

她捂着脸,下意识想反击回去。

即将触及到二姐脸上时又硬生生忍下。

岑让川恼怒道:“有病啊!你打我做什么!”

第113章 收留 ㈤ “打你就打你,还需要什么原……

“打你就打你,还需要什么原因?”二姐冷笑,把昨天刚贴好的美甲扔在岑让川脸上,“你连我都怀疑,真令我寒心。大姐你怀疑就算了,毕竟跟村里头有联系,还生了两个男宝,这几年越来越偏向男人立场。可以,我理解。那我呢?我是因为什么?你们俩胆子这么大,不知道喊上我?昨天晚上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一想到你们可能会被强碱,会被锁起来敲断牙齿,我这心就跟油煎一样!”

“担心人就担心人,你会不会好好说话!”岑让川多少有点感动,尤其是在自己回来后发现事情已经被二姐处理得差不多,尤其是用迷信跟封建魔法对轰,简直是神来之笔,“筊杯你做了什么手脚?我怎么丢怎么顺利。”

“嘁。”二姐冷笑,“手脚?那玩意是我能做手脚的?西村的人想把小妹或是你带走抵小光头的位置,我只能想出这个办法缓缓。听说后土娘娘庙很灵验,同为女性,她总不能见死不救。”

换句话来说,就是她也在赌。

赌那座庙真的灵验。

赌后土娘娘会保佑她们。

赌岑让川的运气不会那么差。

要是差,她自然会有后招。

不料,岑让川却异常没良心地来了句:“我靠,你玩这么大,要是输了,你真想当二姨?”

二姐听完,捋起袖子就要再给她一巴掌。

她现在听不得两个妹妹任何一人被留在这破村子,生十七八个孩子,等到明年她回村,两个水灵灵的妹妹都成了枯萎的花,身边还围着脏兮兮的孩子。

她一直偏激地认为,由暴力、强迫生下来的孩子已经不是孩子,他们携带着他们父亲肮脏卑劣的基因,是罪恶化的实体,不论男女,就该被送去河塘溺死。

岑让川早受不了二姐是个信奉能动手就尽量不动嘴的暴力狂,当即就反击回去,又不敢打太狠,依旧是防守居多。

二姐才不管这些,抓着她头发又是两大巴掌。

岑让川急了,吼道:“打人不打脸!”

“我爱打哪就打哪!不是爱逞英雄吗!小妹那份也帮她承受吧!”

两人扭打在一处,滚得地上灰尘漫天。

脸上身上很快灰扑扑又脏兮兮。

后土娘娘金像稳坐高台,垂目望着二人,像在望着自己孩子打闹,静悄悄地不说话。

直到送走西村的街坊邻居回来,见到二人厮打,连忙召回大姐。

七八人动手才把这黏地跟麦芽糖似的两姐妹撕开,看到这二人脸上都挂彩,也不敢再说她们什么,忙指挥庙外看热闹的众人散开。

拉拉扯扯回了老屋,一人一间房关着。

杀猪饭也是锁在屋子里吃的。

二姐脾气大,就算被锁在房间也骂骂咧咧,中气十足的模样让大姐也不好再说第二句。

她们的除夕就在这场零散热闹中度过。

被关了一天一夜。

屋外绽放烟花,小孩热热闹闹从窗下跑过。

有好心的老人家送了点糖果点心给岑让川沾沾年味。

她撕开糖纸,慢慢含进嘴里,是薄荷味的。

薄荷、草叶、绿色……

银清……

犹豫再三,她给凌妍发短信:[明晚时间能提早点不?我想跑路。]

过了十分钟。

[凌妍:就等你这句话!]

她们把离开的时间提前了约莫四个小时,吃完晚饭就走。

[岑让川:你不走?]

[凌妍:还有点事,帮我照顾点我姨么么~]

[凌妍:(红包)(红包)(红包)]

[凌妍:你一定要收下,就当安我心吧。]

岑让川盯着红色封面,踟蹰了下,决定收下后再换成现金,等凌妍过完年再包回去。

今日除夕。

手机在上半夜每隔几分钟震动一次。

群发祝福占了多数。

苏叶也发了个红包,祝福她新的一年财源广进,平安健康。

严森同样,祝福语是万事如意,身体健康。

白芨祝福完又别扭着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银清迟迟没有消息。

岑让川忍不住旁敲侧击问白芨:[你师父呢?]

[白芨:他不让我告诉你,他身体不太舒服。从昨天开始就病恹恹的。]

岑让川二话不说给白芨发了个红包。

[白芨:???]

[白芨:我师父要不行了?]

[岑让川:……]

[岑让川:你盼着点你师父好吧。咱俩死了他都活得好好的。这纯粹是过年红包,安抚你下出卖师父的良心。]

白芨估计以为银清得了绝症,她给的丧葬费。

岑让川叹口气,恨不得现在就能回去看看银清到底怎么回事。

现在隔着上百里路程,她哪能问出来。

那人一旦自己不在身边,嘴严地跟封口罐子似的。

再担心也没有办法。

昨晚又是地动山摇,又是移树挪木改变地形,怕是消耗不少。

辗转反侧过了一夜,天亮时分,她告诉大姐,吃完晚饭就离开。

大姐也懒得留她,再留下去指不定会节外生枝,便嘱咐她也把二姐带走。

她们又不顺路,岑让川更怕二姐半路发疯,死活不愿意。

小弟在这时掺和进来,煽风点火说了几句,被路过的二姐揪着耳朵狂扇巴掌。

四姐弟中,要问谁对小弟成见最深,二姐已经到了看到他就要动手的地步。

除去大姐,其他姐姐们都不待见他,要不是被人拦着,二姐估计能把他扇成猪头。

岑让川当然知道二姐为什么会这么对他。

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积累起来就成了怨恨。

怨父母一碗水端不平,大冬天一家人的碗筷都要她们四姐妹轮流洗。

双手伸进冰凉山水的刺骨疼痛小弟从小没体验过。

他只要窝在父母怀里看电视,外面四个仆人替他解决就好。

他也没体验过上山砍柴,因为背不起来滚落山道半天爬不起来的窒息。

更没体验过为了五百块生活费求着父母给钱,只能在到处打散工给自己凑学费的窘迫。

大姐被父母驯化后,也想来驯化二姐。

没等他们驯化成功,就去世了。

没了思想束缚,她们各自搀扶长大。

撕破亲情面具后,二姐再没惯着他。

大姐在背后推岑让川:“赶紧去阻止啊!”

“啊?我?”村里谁不知道二姐战斗力爆表,按头猪都不在话下,她干文职的怎么打得过?

“就是你,赶紧去!”底下三姐妹岑让川就是那个万金油,哪里缺往哪搬。

岑让川没办法,象征性劝了两句。

见实在劝不过,随手拿起一根棍子给二姐:“用这个吧,手别打疼了。”

大姐:“……”

万金油成了打火机。

二姐迅速抽过,揍得小弟嗷嗷叫。

她性子偏激,要不是村里人拦着,连父母坟头都能给掘了。

懒得再管,岑让川转头不顾大姐眼刀,溜溜达达去池塘边晒太阳。

今天植物再无异样,她故意去调戏含羞草,看它合上叶子,喊了几声银清的名字也没有回应。

不会真出事了吧?

她如坐针毡,直到一根藤蔓从地底钻出,缠绕在她尾指上。

手机震动。

[银清:我好想你。]

还活着……

她松口气:[今晚八点回,不堵车的话凌晨就能到。]

[银清:好,我等你~]

春节路上应该没有人,还能免高速路费。

她计算好时间,恨不得连春节晚饭都不吃就直接走人。

到底是大过年的,小妹已经离开,她不能再走。

不然年夜饭娘家人都不在,大姐面子上过不去。

她叹口气,靠着树干望天。

云卷云舒,天气晴好。

冬日的风有些凛冽,她拉起帽子就打算在这眯会。

睡着睡着,风里里多出一股烧糊的味道。

还带着玉米香气,她没在意,继续坐着晒腿。

同村老人们闻到这股气味却警惕起来。

他们曾经历过人吃人的饥荒年代,这味道似是不太寻常。

刚经历完和西村吵架的本村人不想在春节又惹事,拦着自家老人不让他们去西村看。

看也看不出什么结果。

还是不要惹事的好。

于是春节这日,除去小孩和岑让川,其余人都在村子里忙活年夜饭。

岑让川在树下慢慢睡过去,藤蔓从地底钻出,躺进她手心。

树影随着日头西斜,叶片婆娑起舞。

大片云朵凝聚又散去,遮挡住阳光时稍稍有些冷。

手心藤蔓却在发烫,源源不断把热量输送过来。

不知不觉又是一天过去,很快天色擦黑。

晴朗没两日的天空纷纷扬扬下起小雪。

一片雪花落在鼻尖融化,湿哒哒的。

岑让川睁开眼时已是下午快五点。

她着急忙慌和银清告别,拿起手机往家里赶。

躺在地上的藤蔓打蔫,挥挥叶片当作告别后迅速枯萎。

果然,岑让川消失一下午又被骂了顿。

她摸了摸鼻子,只能闭嘴加入劳作大队。

男人一如既往闲着不干事,触目所及之处皆是穿着围裙在干活的女人。

岑让川小声抱怨:“明年不回来了,回来也是做奴隶。”

二姐冷笑:“奴隶还有点赏钱,我们这叫牛马。”

岑让川:“……”

“明年都别回来了。你今晚走是吧?”二姐瞥她,“这么着急?男朋友等你吃第二顿年夜饭?”

岑让川炸毛:“小妹跟你说的?!”

“你那破手机换个防偷窥屏吧。路过一只狗都能看到你在那傻笑。”二姐拐弯抹角,这才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明年也不回来了,你要有良心就记得给我打电话,在群里偶尔吱个声,过年才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死外头了。”

她们姐妹天各一方,只有过年才聚在一处。

岑让川天性凉薄,很少和她们联系,有事也不说。

到底是亲生姐妹,她也希望几个妹妹过得好。

偶尔报报平安,不要等下次见面就成了在葬礼上。

人生其实一直在做减法,见一面少一面。

岑让川明白这个道理,轻声应道:“知道了。你说话方式能不能改改,老这么刺人,谁爱跟你交流。”

“老娘爱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二姐见到路过偷吃炸年货的小弟,眼里迸出火光,大吼道,“给老娘下来干活!全是老娘们在这忙,你也给我下来!死绝了是吧,专知道偷吃打牌闲打屁,平日里做惯皇帝,现在还给我翘着二郎腿喝茶。再让我看到你那么闲,我就往肉里抹耗子药。让我不痛快,你也别想痛快!”

她这一番话指桑骂槐,男人们都不好意思地放下腿,起身主动过来要帮忙。

迎着大姐恼怒的目光,二姐昂起头,把手里包的粄砸在盆里。

这一块粄,成了晚餐里没人敢动的食物。

兜兜转转,成了岑让川碗里急需解决的大家伙。

破掉的糯米皮流出暗色馅料。

岑让川咽了咽口水:“二姐,哈哈,有点大,吃,吃不下。”

说完,她眼疾手快起身往要装鱼的小弟碗里送了大半块。

四目相对。

小弟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家里的食物链底端。

面对黑暗料理,他也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问:“姐,没下耗子药吧?”

二姐笑笑说:“你要喜欢吃就自己加。”

“……”

这家是没法呆了!

好不容易咽下一口,软糯粘黏面皮梗地脖子能伸出二里地。

两人不得不就着各种饮料把二姐的手艺吃下去。

什么鸡鸭鱼肉,实在吃不下去。

胃里撑满馅料,要不是等会要开车回云来镇,说不准岑让川要被灌两口酒。

岑家姐弟关系紧张,村里出了名。

从小看着她们姐弟长大的叔伯婶子趁着过年来劝和,都被二姐挡了回去。

不尴不尬吃完这顿年夜饭。

岑让川起身告别,临走前,两个姐姐还给她塞了个红包。

摸摸厚度,估计也能有个一千来块。

系安全带、点火、倒车……

车外两个女人第一次不再争吵,安静给她送行。

“有空带人回来见见。”二姐面无表情,“别再谈了又没下文。你要嫌这村里见面太丢人,咱们就去镇上。”

“……还没那么快!”岑让川服了,才刚谈不久这就扯上见家长?!

“你谈了?长啥样?”大姐好奇,“照片有吗?我看看?”

岑让川想拒绝,二姐也附和道:“对啊,倒是看看呐,到底长啥样?我还以为你要孤寡一辈子呢。”

“……”

算了……

岑让川懒得争辩,把手机相册调出来,将前段时间拍的银清放在她们面前让两个姐姐仔细看。

谁料她们捧着手机只是沉默,眉头越皱越紧。

放大缩小,左右滑动。

良久。

二姐才问:“你中彩票了?有钱包养男模?”

“……他是我男朋友!不是那种关系!”

“我怎么看着像杀猪盘?最近那个好火,叫什么ai图片?”大姐不确定地问,“你不是在搞网恋吧?”

“是真人……”

二姐将银清另一张照片放大,戒备道:“啧,不对劲。他这姿色不是你能搞得上手的,绝对是杀猪盘!”

“手机还我你大爷的。”岑让川抢过机子,“不是杀猪盘,等他能走了我再带给你们看。”

“能走了?残疾人?”二姐惊讶,“你可以啊,趁火打劫!”

怎么还越描越黑了?!

岑让川急了:“他身体没毛病!因为些事不能离家太远,中间还有很多事我没法说,有空再带给你们看看吧。”

“那他怎么跟你了?”大姐担忧,“你不能光看人家脸长得好啊,其他的呢?你就不想想,他凭这张脸就能赚钱,咋可能真心实意跟你?”

“……打住。他现在在药堂当中医,有空你们来云来镇,当面看好吧。”

二姐不满:“凭啥我们去看!我们才是长辈!让他来,不然显得你多上赶着似的,掉价。”

“就是就是!”大姐附和,“这可不行,必须让他来见我们。我们去见他那叫什么事!”

两个女人的亲情靠着银清维系起来了。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死活不相信银清是个正经人。

岑让川投降了,懒得争辩,只等给银清攒完祈福牌带他天南海北跑一圈,顺带见见家里人。

她走了。

车屁股灯消失在转角。

冬日干燥,尘土被雪覆盖。

只留下两个担心不已的姐姐目送她远去。

隔了一条山河。

远处火光闪动。

谁也没注意到那场大火在逐渐蔓延。

第114章 收留·终 含新年加更

万千火光映亮天空,浓烟滚滚,连空气中都是烧糊的难闻味道。

越野车一路往公墓下走,车窗封闭,处在车内的人无知无觉,只依稀闻到些微臭味,但很快被车上精心挑选的香薰掩盖。

岑让川车开得飞快,山路艰险都无法阻拦她回镇子的决心。

只要带上那位姨,今年在这的春节就算过完了!

她提前有了解脱的自由感,油门踩得飞快,连转弯都没减速。

太莽撞的后果就是差点飞出山崖。

体验过死亡一瞬后,岑让川老实了,慢慢开去公墓。

控制面板上时间显示八点半,还有半小时。

岑让川迫不及待给银清打电话,打了三次都没人接。

怎么回事?

正当她要去问白芨,银清回拨过来。

他像是刚睡醒,声音里有浓重的疲倦,强打起精神跟她说话:“让川。”

嗓音软绵绵的,隔着信号塞来一大团棉花似的,又甜又满。

“你身体不舒服吗?”岑让川听出银清不对劲,冷声问,“你又瞒着我做了什么?”

百里之外,老宅内。

银杏树上亮起明明灭灭的红光,红绳被暗火烧断,祈福牌随着落叶掉落,悬在距离地面一寸处被火光覆盖。

一个。

两个。

三个。

……

银清望着树上所剩无几的祈福牌,忍受皮肤上锁链传来的灼烧,稳了稳声线说:“没有,没有不舒服。就是背上伤口有点痒,蹭掉了。”

“噼啪。”

“噼啪。”

烧裂木头的动静陆陆续续响起,弹琴似的富有韵律。

银清捋开袖子,蛇行而过般的伤痕仍在不断蚕食他的身体,留下深深烧伤。瞳孔骤然紧缩,他盯着伤痕,思考业力反噬会不会烧断他的手臂。

如果是这样一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岑让川还会喜欢他吗?

可他不后悔,他们还没真正心意相通,怎么能这么快就没了牵绊?

枷锁不断收紧加热,几乎要触及白骨。

银清闻到自己皮肉被烧焦的木头香,忍不住想笑。

他的目的达到了。

四周祈福牌烧成火球,不仅毁了她们加起来快一年的成果,也成功把他重新锁进这座宅子。

即将重获自由的人拒绝去探索未知的地界。

他蜷缩在她为他留下的世界角落里,想要的却是被她关着,关在精美绝伦的暗匣,日日夜夜被她拿在手中,能随时把他掏出来细心盘弄。

他会为她展示自己柔顺的长发,白玉般的身姿,毕生所学的一切。

只求她不要丢下他,不要让他一个人在这忍受无边无际的孤寂。

他憎恨天神创造万物,而不仅是她与她。

花草树木皆会分走她的目光,他要她一辈子只看着他,只凝视他。

山川河流,瑰丽景色。

银清生前早已跟着她的脚步走过大半。

那条路就只有他独自一人,哪怕她做出承诺,真到他自由那日因愧疚消失毁诺……

那个时候……

他要怎么办……

“让川……”银清一开口,口中就冒出些许烟雾。

灼热不仅在在他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还在烧伤他的五脏六腑。

岑让川听着那边传来的动静,眼皮不吉利地跳动。

她就离开宅子三天,他又在背地里整什么幺蛾子!

“如果,我毁容了……你还喜欢我吗?”

“噼啪、哒。”

他虚弱的嗓音和烧木头的动静同时传来,岑让川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你在那边做什么!”

“你先回答我!”

“喜欢喜欢,你就算烧成一块烂木头我都喜欢。你到底在干嘛?!”

“烧烤。”他避重就轻。

倒也没骗她,确实是在烧烤。

烤他自己而已。

岑让川不信,正要打个视频电话过去,就听到副驾车窗被敲响。

她注意力被转移,没听到手机里传出细微忍痛声。

“你给我老实点,不许做伤害自己的事。等我回去,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岑让川边说边降下车窗,同时,闻到了外面一大团烧焦的味道。

“不好意思啊,我阿姨吃了过敏药,会有点嗜睡。”凌妍笑着说,扶着明显困倦到不行的中年女人,“你送到云来镇交给严森就好,把我姨安排进我宿舍,年后就能开工做清洁。”

“好。”岑让川下车,把后座车门打开,“躺着吧,舒服些。她阿姨晕车吗?”

“有点,躺着就好。”凌妍说着,把她阿姨扶上去,用安全带系好。

岑让川把银清改的毯子借她盖着,免得躺久寒凉入体。

“姨,我走啦。”凌妍温柔地摸了摸女人的脸,语气里有深切眷恋,绵绵密密春水般浸润入心,“你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等到了云来镇,就好好吃药,认真工作。我们局的人都很好,她们会照顾你的……”

岑让川关上另一边后车门,钻回驾驶室时,蓦地听到一声。

“妈。”

妈?

岑让川惊地回头,只看到凌妍叮嘱完女人后面色自若也关上了后车门。

皮椅后座上,女人已经闭上眼睛,呼吸均匀地沉睡。

“让川,开车小心些。”凌妍挥挥手,朝她告别。

岑让川一晚上眼皮就没歇下来过,隔着车窗望向凌妍:“你为啥要这么晚走?今晚一起啊!”

“跟你说过啦,祭祖,打扫卫生。”凌妍笑着回答,长马尾落在胸前,飒爽英气,她抬起下巴,催促道,“快走吧,银清等着你呢。”

“你们村晚上祭祖吗?这么大烟?”岑让川被呛得不行,最后问了句。

凌妍无奈点点头:“不跟你寒暄了,还有事呢。赶紧回去。”

“行吧,那你过完年也早点回来。”

她不说话,只笑着点点头。

车灯亮起,岑让川收回目光,往前驶去。

后视镜映照出凌妍的身影,她依然是风衣长马丁靴,一副可以随时骑马奔去远方的矫健模样,生机勃勃地立在原地,如同夜里的旗帜。

岑让川收回目光,沿着山路蜿蜒向下。

四周寂静,面前时不时有灰烬飘过。

村里都是战争年代从各地汇聚起来的逃难人,晚上点篝火做点烧鸡烧猪已经成了默认习俗。前两年不时有火烧山发生,禁止了一批又一批,今年又烧起来了?

不对……

太不对……

岑让川越想越不对劲。

凌妍在这村子里格格不入,好几处细节就像……

第一次进西村时在平桥上遇到凌妍,她在藏什么?

如果朋友跟你在一个村,你会不会邀请她去家里玩?祖辈恩怨并未影响她们的感情,完全可以互相窜门。

公墓,岑让川刚到村里去的就是公墓。

凌妍怎么会那么巧跟她见面?

从西村逃出来,在后土娘娘那跪拜,周围的人根本不认识凌妍,路过的没有一个人跟她打过招呼。

越野车慢慢停下。

没有路灯的山路,蚊虫绕着车灯飞舞。

岑让川拉手刹往后看去。

后座女人安详睡着,手背上密密麻麻全是烟头烫过的痕迹。

灯光按开,她从两座之间探过身去,捋开袖子。

公墓疯女人手背上每处伤痕位置都和现在重合在一处。

头发、面容,都是说不出的眼熟。

岑让川想到一个可能,这个想法让她禁不住微微发抖。

凌妍之所以格格不入……

因为,她根本不是这个村子的人……

“卖刀了,刀了……”女人发出梦呓,似是在做噩梦,抬起手想抓住什么。

碎片化记忆纷至沓来。

“也是拐来的。”

“听说这几天她男人身体不舒服,没人拴着,她才跑出来。”

“以前也是个研究生,可惜了。”

卖刀了?

“妈。”

电光火石间,依靠女性特有的第六感,岑让川从无数记忆中抓住乍现灵感,问出一句英语:“Wheres your daughter?”

女人闭眼皱眉,很久不说话。

饱经风霜的脸上微微睁开眼,迷糊着望来。

车灯摇摇晃晃,年轻女孩的脸在光晕中模糊。

遥远地让她想起从前,药物作用下,女人张嘴慢慢喊出声。

“小妍……”

“你怎么,到这了?不要到这,飞出去,飞出去……”

岑让川二话不说,回到驾驶位倒车回去。

当寡妇的姨,放屁。

这是亲妈!

岁月磋磨下伤痕累累的脸依稀能看出女人和小妍之间的联系。

血缘这东西,否认有什么用呢?

有心人照样能寻到蛛丝马迹。

岑让川不顾危险,迅速开回公墓山下。

四周已经满是漂浮的灰烬,大雪落下,黑白混杂,构成灰色世界。

她沿着公墓石阶拼命往上走,雪天路滑,水泥浇筑的土路滑得要命。岑让川不得不伏低身子手脚并用向上爬。

她心中正想着今年春节过得真是遭罪,就看到前几阶石梯上有几点血迹。

圆圆的,大小不一的,映在雪地上,格外明显。

岑让川后背一凉,要完了。

她慢慢站起来,寒气刮得肺疼。

气都还没喘匀,就看到不远处掉落的一截手臂。

血迹干涸的手臂。

旁边还有一把镰刀。

岑让川咽了咽口气,借着天光爬去。

仅剩几级台阶时,血腥气呛得人直想呕。

被冻住的红色跟熔浆似的淌下,甚至在台阶下形成小小的冰棱柱。

她扶着台阶扶手抵达山顶公墓,果然……

守墓人的尸体睁着眼睛坐在亭子里,脑袋已经被劈开,甚至能清晰看到里面的脑组织淋下,干涸血痂挂在他半张脸上,像在纸人身上淋了层红色糖霜。

他低着头,眼睛却是向上翻,直直朝岑让川瞪来。

她腿一软,差点要跪下,就发现守墓人下半身被剁成几段,就扔在她脚下不远处位置。

岑让川吓得骂出声,再不敢去看守墓人尸身,转身去寻脚下血迹,沿着这处暗红继续走。

原以为会看到更多残忍画面,却发现除去守墓人血迹外便再无其他。

她走到墓地边缘,看到草丛里丢着一把斧子。

边缘锋利,沾着血肉。

灰烬从底下飘上来,飘在眼前。

篝火燃烧的灰不可能这么猛隔着这么远飘来。

岑让川抬头望向远处。

半边天空已经被映红,本该热闹的春节却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连狗叫声都无。

“让川姐,这有条去西村的近路,你知道吗?小光头经常从这抄近路上学。”上中学的小妹天不怕地不怕,曾带着她来过这。

雪地反射天光,有双脚印从这走过。

岑让川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踩了上去。

脚印覆盖脚步,由上至下。

西村小路出口再往前,抵达村口,牌坊已经被火吞没,烧得只剩黑色炭块,随意用力推动都会砸下。在牌坊旁大石头边立着一个人。

她抬头望着前方火光燃烧,房屋烧了太久,倒塌地仅剩黑漆漆的木架。火光中,躺着几具蜷曲如蚕的尸体。

可岑让川知道,远远不止她看到的这样。

刚刚她在山路上下来途中,西村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却安静地如同鬼城,无人呼救,无人救火,就好像……

他们已经全部死去。

凌妍拿出一包烟,烟头在烟盒上敲了敲,往前走几步。

岑让川这才注意到凸起马路边还有具没有烧成碳的人。

火光中,那人已经站不起来,血肉作为燃料,筋骨成为灯芯,点亮路边黑暗。他痛苦地从喉管发出“呵儿——呵儿——”破风箱似的喘气声。可喉管已被烧坏,他再如何挣扎也发不出声。

凌妍走过去,安静地用火钳夹起他的一只手,因为夹得太用力,手腕从身体断开。她叼着烟低头,就用那只烧着的手腕给自己点烟。

微弱火光照亮她的脸,几点血珠挂在她眉毛上,要掉不掉,被冻成冰珠挂着。眉眼间,已不复初见时的温暖可靠,那张总是洋溢着旺盛烈阳似的脸冻上霜色,黑暗将她整个人吞没,冰冷地判若两人。

“老头,你手烧起来的味道实在不如火柴。”她说着,叼着烟,举起火钳,用力插入那人眼眶。

“咔嚓——嚓——”

“呵儿——”

火钳在颅骨中搅动,似在搅碎令人不愉快的生机。

他叫不出声,只在喉咙里溢出几声痛嚎便渐渐没了声息。

岑让川被凌妍残忍手段吓退,攀着裸露山壁想要跑。

可她觉得自己就算跑也没有用。

“你怎么回来了?”

预料之中。

凌妍早发现她了。

岑让川喉管犹如塞满灰烬血痂,凝结出密密扎扎的肮脏冰碴,堵得她说不出话。

“害怕?”凌妍没有看她,又用火钳去挑那具尸体碳化皮肉,火光在她眼里跳动,只映出微弱薄光。

岑让川明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赶紧跑,速度跑,手脚并用退化成猴那样跑,可偏偏两条腿钉在原地,抬不起半分。

“不跑的话,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凌妍终于肯侧过脸看她,烟雾从她艳红嘴唇吐出,岑让川这才注意到,她今天化了淡妆。

胸膛胡乱跳动的心脏摁住,岑让川强迫自己冷静,没出息地问:“听完我还能活着吗?”

电视剧里的炮灰听完都死了。

凌妍抽烟的动作顿了顿,细长双眼带了点浅薄笑意,霎那间,烟消云散,快地如同烛火吹灭:“你走吧,本来就不想杀你。不过,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回来?没看到我杀的守墓人?胆子真大,和密室那会一样。”

哪怕出现异状也没有逃,还敢跟着小鬼把简寻找回来。

提起这件事,两人眼中皆是一阵恍惚。

不过才几个月,已经像是好几年前的事。

岑让川得到她肯定的答案,总算鼓起勇气:“她说,卖刀了。”

“有什么好稀奇的,就因为这你回来?”凌妍随手把烟灰弹进身旁尸体火中,盯着他烧融的头颅,“这死老头就是卖刀的,我姨跟着他卖刀,就只会说卖刀。”

“可是……凌妍,你说过,她曾经是研究生。”岑让川忍不住往前走一步,“My daughter。”

上世纪的研究生,英语还夹着中式发音。

她在药物作用昏迷下,真的是在想着字面意思的卖刀吗?

凌妍怔住。

冬日夜风起舞,刮起大风将火势燃起更旺。

她们在上风口,隔着一条水泥路望着对面景象,宛如隔着棋盘上的楚河汉界,站在各自的世界凝视对方。

“My daughter。我的女儿。”岑让川重复说着,被浓烟熏得红了眼。

凌妍转过头,慢慢吸了一口烟。

烟雾模糊她的面容,水色流过眼眶,未等积蓄出水珠就被抹去。

“既然被你发现了。”凌妍微微颤着手,点燃第二根烟,“那就听完我的故事再走吧。很简单,很老套。我希望你听完,能把我妈送到云来镇。岑让川,我信你。”

她转过头,眼中竟满是水光,映着火光,亮得惊人:“从密室那次开始,我就只信你。到这作为结束,我也依然信你。”

信你能帮我。

信你勇敢聪明。

是凌妍见过的,最有胆子最讲义气的女人。

是可以永远相信不会被背刺的朋友。

烟头在火焰中燃烧。

凌妍指尖的烟在闪动。

一下又一下,风呼啸而过。

红色火光暗淡,旁边黄灯亮起,闪烁两次后变成绿灯。

老照片的昏黄笼罩天空,今日雾霾严重,随意呼吸一口都感觉吞咽下细沙,喇得嗓子刺刺疼。

大街上人来人往,集市无比热闹,商家为了吸引顾客,大喇叭喊着,气球拴着,极尽所能吸引目光。

小吃街逛完,到了宠物摊前,仓鼠聚集在笼子里挤作一团取暖。

即将下雪前的温度刺骨严寒,穿着厚棉衣都感觉冷。

可老人家们说,小孩子屁股上三把火,她们穿着厚度适中的衣服都不觉着冷。

凌妍拉着母亲的手往摊子那走,想要只五块钱的小仓鼠养。

母亲同意了,但要砍价。

从小生活优渥的母亲磕磕巴巴,讲价讲得不太利落,凌妍想,还不如自己上呢。

于是摊子前,站着都还没坐着摊主高的小豆丁口齿伶俐地在跟摊主砍价,这景象吸引来另一位婶子,她盯着她们老半天,替她们从五块砍到三块,还附带塑料笼子。

母亲笑着从口袋里掏出花花绿绿的钱,五毛两毛地凑。

刚刚买的太多,现在只剩一堆零钱。

她们这边交易完成,那边父亲带着姐姐又买了一袋糖炒栗子。

本是无数平凡日子中的一次出行。

在母亲说要去公厕解个手的功夫,一切都不复存在。

五分钟。

可能需要排队。

十分钟。

不会顺带在补妆吧?

母亲爱美,家里一堆化妆品,偶尔她们两姐妹还会偷着用。

二十分钟。

可能在上大号?

“爸爸,妈妈是不是在拉臭臭?”姐姐抬头问父亲。

戴着金丝眼镜的父亲儒雅随和,一手拉着一个坐在周围长椅上,哄着她们讲故事。

半个小时。

父亲也开始着急,托附近的女人能不能进女厕帮他看看母亲在不在里面。

烫着一头卷发的时髦阿姨进去又出来,说里面根本没人。

从那时候开始,她们的世界蒙上厚重阴影。

黄沙雾霾倒灌而下,将她们埋入沙土,露出的脑袋被迫呼吸,鼻腔酸涩,顺着腔道强塞进冰冷沙砾,喷吐而出的是鲜血。

在她们十八岁成年那日,父亲思虑过重离世。

已在悬崖峭壁上的家在她们被长辈带走抚养那刻分崩离析。

“我们答应对方,这辈子一定要找到妈妈。”凌妍换了第三根烟,血迹在她指缝里干涸,光拿烟的动作已经掉下不少痂。

她们找到了。

就在这个村子。

母亲在常年暴力胁迫下精神已经不正常,作为生育机器,为这个男人生下五个孩子。

姐姐曾经独自找过他们这五个孩子,商量能不能把她们母亲接走。

他们漠视她们的请求。

漠视母亲关在黑屋中度过的几十年。

漠视她的痛苦与无助。

无数次交涉,换来的都是冷言冷语。

“既然这样,那就全部毁了吧。”凌妍起身,将火钳往旁边尸体用力垂直掷下。

火钳如箭,直直把要蜷曲起的黑炭钉在地上。

“你姐姐……在哪?”岑让川艰涩问出口,“她知道,你做这些吗?”

凌妍逆光站立,侧过身望着她笑了。

微微挑高的眉尾利刃般锋利,眼底映着火光,如黑夜树林里的鬼火跃动。

“让川,我走到这步,她知道。甚至,她就是我的同谋。但你不能说,她也不会说,我不会承认。”

大火燃烧,灰烬雪花洋洋洒洒撒下。

她影子如同利刃,刀尖指向岑让川。

“我还有个同谋。”

岑让川瞳孔紧缩,预感到她即将说出的名字是谁。

“银清。”

果然……

是他……

“都说他料事如神。”

“他好像知道我要做什么,可还是给我开药。”

“就当是我最后的提醒。让川,再见。”

她说完,就要往火场里走。

岑让川不自觉跟着她往前走,问出一句连她自己都觉着愚不可及的问题:“你还回来吗?”

还回云来镇吗?

凌妍不回答,只脚步顿了下,旋即头也不回迈入火海。

她不会再回来了。

日日月月,岁岁年年,她都不会再回来。

岑让川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怎么再次路过公墓,路过守墓人尸体,怎么开车下的山。

只记得她打电话给二姐,胡乱说了很多话。

二姐让她闭嘴,不要惹事,立刻走,也不肯再听她说下去,就这么挂断。

后座女人做了噩梦。

梦里呢喃卖刀卖刀。

断断续续,反反复复。

一路未停。

车内控制面板时间显示凌晨四点。

车内暖气自动关闭。

女人像是感应到什么,蓦地睁开眼睛坐起来。

岑让川眼前一花,知道不能再疲劳驾驶,驶入附近服务区。

空荡荡的停车坪根本没几辆车,连工作人员都在店里打瞌睡。

“小妍,阿妍。”

岑让川听到喊叫,不由去看后视镜。

镜子反射出一道熟悉人影,就坐在女人面前。

烧糊肉味从后座传来,甚至还带着丝类似玉米甜味。

“妈。”凌妍声音响起。

岑让川忍着内心惊涛骇浪的惧怕,慢慢回过头去。

后座什么都没有,只有女人坐在后座,眼睛直愣愣往前看。

车门打开。

脚步踉跄。

慌慌张张进了便利店,也不知道自己买了什么。

站在外边,灌下一大口冰水。

混沌脑子登时被冻得清明不少。

岑让川这才发现自己没穿外套就下车,小风一吹就忍不住打喷嚏。

她隔着老远距离看自己后车窗模模糊糊的人影,哆嗦着给自己二姐打电话。

第一、二次挂断。

第三次才接起。

“还打!还打!你没点眼力见吗!”二姐恼怒道,“不许再打,我把你去过西村的痕迹全都清干净了。你是不是走的公墓小路到西村?”

“二姐……”岑让川忍住鼻腔酸涩,“凌妍呢?”

“什么凌妍?”二姐反应极快,“下毒纵火的那个?”

下毒纵火?!

岑让川抓着手机几乎快站不稳。

“死了。”二姐不耐烦道。

背景音传来警笛声。

“别再打电话过来,他们要是查到你头上你就说不知道。西村摄像头全被扯了,死无对证。你嘴巴给我闭牢。”

说完这些话,二姐立刻挂断。

岑让川终于控制不住靠着柱子滑坐在地上。

一切事情其实早有端倪。

稀碎到现在才慢慢拼凑出始末。

简寻受刺激太大疯疯癫癫跑过街道,凌妍看着他时究竟看到的是简寻还是她母亲?

医院里遇到她拿着那堆药瓶,去药堂开的中药……

她的身份,她的工作,她的行踪,都在为复仇铺路。

甚至连自己……

岑让川终于意识到,自己也成了凌妍计划中的一环。

从公墓遇到开始,就已经入局。

身上带的烧糊味道渐渐被风吹散。

村中大火天明才熄灭,连同老宅里的火势也跟着暗淡。

云来镇林业局五点亮灯。

值班人员披着长外套出门,就看到门外有三个人站着。

严森头发都没梳,接到岑让川电话就赶了过来。

出门太急没带眼镜,澄澈双眼没了镜片阻挡,显得又大又圆,盯着人看时显得认真又单纯。

岑让川没心情欣赏,把后座上凌妍母亲交给他后就想离开。

“小妍呢?她没跟着你回来?”严森还不知道发生什么,“阿姨又怎么回事?晕车?低血糖?”

车门关上,她的脸映在车窗,欲言又止。

事情已经发生,人已经没了,尘埃落定。

她不能说。

如果要说,至少要等到凌妍母亲安定下来,凌妍姐姐出现。

可那一村子的人,又有多少无辜者?

和凌妍母亲一起被关起来的那些女人跑了吗?还是全都死在那场火海?

岑让川思绪翻涌,理智与良心不断拉扯,煎熬得犹如身处油锅。

可是最终……

“她,要再过一段时间回来。阿姨身体不舒服,吃了药所以昏睡。凌妍姐姐,可能今天就会过来。”

她选择隐瞒。

岑让川不敢去看严森神情,沉重真相几乎要将她压垮。

“噢噢,这样。”严森扶着凌妍母亲,心中起疑,但没有问,反而说,“我可以联系她姐尽快过来,你放心吧。”

“你认识她姐姐?”

“对啊,咱们镇上神经科主任就是小妍姐姐。”

原来如此。

一切明了。

岑让川苦笑:“那我先回去了。”

凌妍已经把身后事都安排好,她也完成了任务。

送走凌妍母亲的人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你是不是不舒服?”严森见她脸色苍白,急忙追问。

“夜路开多了,有点损精神。我回去睡一觉就好。”她敷衍道。

车上人挥挥手,开车离开。

严森留了个心眼,安排好凌妍母亲住宿后打电话给凌妍,却发现对方始终未接。

他朋友多,凌妍打不通那就打给住在附近的其他人。

当听到发生什么时,严森脑袋“嗡”一下炸开了。

冬日白昼来得缓慢,凌晨天空依旧昏黑。

昨夜云来镇下了场雪,地面结了层薄冰,经过反复碾压摩擦,踩上去滑溜溜的,原本五分钟路程,愣是摔了有三次。

河边芦苇荡被刮得不剩多少芦花,枯黄叶子覆盖冰白,在风中微微晃动。河面结了层薄冰,河水却还在底下流动。

白鞋踩过桥拱,一不小心又踩到冰面,整个滑倒。

岑让川没有防备,直直躺下。

她一路滑到底,仰头望天,此时未亮夜空依旧布满星辰,和小妹在老家看到的星空无限接近,只是这的天空显得好遥远,难以摘取。

摔倒后不想起。

她干脆躺在地上看星星。

不等寒凉穿透外套,袅袅香气比人先一步到来。

墨发垂落,他出现在视野里,垂眸看她。毛茸茸围巾在他脖颈上围了一圈,衬得那张冷冷清清的脸愈发苍白虚弱。

看到他,岑让川心情才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