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血是弥漫在灰色世界中唯一的色彩,所有大人看到那抹红色后才像得到什么指示般,都拥上去阻止他的暴行。
白芨盯着她,正要上前。
女孩捂着被笔扎穿的嘴角爬起,笑得天真诡异。
被血涂满的嘴一张一合。
“这次该你了噢。”
第96章 捉迷藏 Ⅷ 又是四五日过去。 市内……
又是四五日过去。
市内高中都在军训。
秋日气温虽然没有夏季炎热,但在太阳底下站久了仍感到浑身着火似的滚烫,如同整个人都成了蜡烛,头顶烧着火,融化的烛油从鬓发、后脖颈或是额前淌下,滴入地下。
白芨偷偷带手机进学校,军训结束后偶尔会发信息在三人群里抱怨学校军训时男生身上的汗臭风吹过来时格外醉人。
岑让川忍不住笑,笑完后恍惚间好像真和银清有了个小小的牵绊。
偶尔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斯德哥尔摩,被银清视监视得脑子有问题。但转头看到他气质清冷地在树下看书又觉着……
自己应该只是被美色冲昏头脑……
从几天前说过给他机会后,银清再也没跟她提过想做、想要之类的字眼。他刻意避开有关欲念的一切,不想再靠那样的方式索取他想要的安全感和近似爱的满足。
他也不肯再跟自己一块睡,保持着距离,免得再忍不住擦枪走火。
岑让川也不着急。
重欲者禁欲。
才几天时间,没了滋润后他就跟枯萎的花似的。
估计再过几天……
就忍不住了吧。
岑让川处理完棘手的订单,望向窗外银杏树枝上老旧的祈福牌掉落,挂上新牌,食指在桌上敲了敲。
当初她说要开淘宝店攒祈福牌的决定真没错,短短几个月时间虽然少是少了点,蚊子再小也是肉。
正想着,就听到一声脆响传来。
树底下被旧祈福牌砸到脑袋的银清:“……”
他捂着被砸疼的地方沉默抬头。
夜里主屋小楼正亮灯。
她趴在窗台憋着笑说:“咳,我也不知道会砸你脑袋。不上来看书吗?底下光线昏暗,小心近视。”
他眼睛本来就不太好,初次见面时还戴着单片眼镜。
她没问过他身体状况,反正他不主动说自己怎么问都是白费,要是坚持问,说不定还会被他带偏到别处。
银清边揉着痛处,边望着她拒绝邀请:“不,我看得见。”
他忍了好几天,怎么能在这时候破功。
“噢,好吧。”岑让川闲着没事,想起他以前提起的史书,试探性地问,“诶,你之前说的史书,给我看看。关于我前世的。”
银清看她许久,岑让川没明白他什么意思,难道是不想给自己?
以为被拒绝时,他才开口问出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你平时是不是根本不注意我做了什么?”
这是什么问题?
岑让川直觉这是送命题。
想来想去不知自己怎么又惹着他了,岑让川硬着头皮说:“怎么会呢?我注意你呀,一直都在注意,这两天你不睡觉把宅子都打扫了个遍,连后院库房那片地方都清理干净了不是。”
银清这几天憋疯了,又不想跟她做,总是大晚上拿着各种工具到处打扫。她的衣服都快被他搓成丝,凌晨两点就拿着大扫把扫院子比环卫工起的还早,地砖都快给他磨成光面。
银清把书放下,冷淡道:“床尾书架上第三排,水晶球旁边。”
岑让川退回房中,疑惑去找。
结果背光处书架上,她久未注意过的地方不知何时又被整理过,银清说的地方正放着三卷竹简。
她展开一看,上面文字依旧是不认识,连字体翻译软件都无法识别。正想问银清该怎么看,岑让川就发现还有另外一本陌生的书放在竹简底下。
银清做衣服的边角料成了书封,浅青色华丽云缎面料,摸上去滑溜溜的,暗纹凸起,蜿蜒曲折勾勒出云纹。
她忍不住凑近去闻,果不其然,上面还有淡淡的墨香。
活的真精致啊……
岑让川感慨,抬头去看书架上其他地方,有些地方被他改造一通后多出不少细节,看着心情都好。
她捧着书走回窗边,树底下躺椅上的人已经消失不见,连同那块旧祈福牌。
和刚来时杂乱肮脏不一样,整个庭院已经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花木葳蕤。偶有萤火从池边飞来,一闪一闪飞来,停在叶片上,像坠落的碎星。
风吹过时,银杏叶发出哗啦响动,如下一场金雨。
无数叶片在半空中悠扬翻飞,甚至飘到她触手可及的窗边瓦片。
他去哪了?
她不知道。
反正就在宅子里,她要是喊他,隔个三四秒就会出现。
岑让川收回视线,捧着书在书桌前坐下。
昏黄台灯投下一片明亮,她翻开那本银清翻译的书。
字迹锋利飘逸,似有骨体支撑,转折处尖锐地不像他本人。
她透过笔迹,仿佛看到了隐藏在清冷如月外表下另外一个他。
夜色寒凉。
秋风萧瑟。
书页翻动,桌边细微灰尘被扇动,孢子般浮游入暗处。
笔尖在纸上游走,写写划划,留下断断续续的痕迹。
绿色荧光笔拔出,框出一行字,似绿皮火车停留在纸张上。
她对着那行字小声念了数遍,记下后便翻页。
一只小手从底下黑暗递上橙色圆物。
有人声传来:“给你,这么晚了小心被教官发现,军训结束后再学吧,不差这一会。”
白芨侧头往下看去,下铺的乐薇睁着一双大眼睛正看她。
其他舍友床位上都有块四四方方的灯,黑暗中异常醒目。
她们捧着手机,正小声说着什么。
用的是气音,却仍然能听到些。
“谢谢,我刷牙了,明天吃。”白芨礼貌接过,“我桌上有苹果和梨,可以拿去吃。”
她鲜少和同学打交道,从小就是学霸的白芨并不屑于和她们交流,内心深处甚至有种隐秘的高傲。她已经下定决心下学期跳级,自然而然并不想和高一的小屁孩有过多接触。
奶奶曾经说过,人生在世总有些人走得比较慢,让她也学着慢下来。
可白芨并不想这么做,她不想停下来等任何人。
学习,考上名校,毕业工作,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一段进程,她想缩短进度条。
反正毕业后就是各奔东西,有什么好体验留念的呢?
白芨态度冷淡,要是被岑让川看到保准要跟银清吵架,师徒俩对外人的态度几乎如出一辙,拒人于千里之外。
好在乐薇心大,没有感觉到白芨情绪淡,只以为她是临睡不想吃水果。
已经把家乡带来的橘子分出去,乐薇也没再说什么,拿起手机和其他舍友凑到一块说话。
白芨不合群,这几天她们都已经习惯,倒没有孤立她的意思,只是不再主动打扰。
笔与纸仍在摩擦,发出些微响动。
她们的说话声也越来越小,不知怎的就传入耳中。
“听说了吗,教导主任女儿脸上被圆珠笔戳烂,现在还在医院,我听说是在宿舍玩笔仙,送走的时候出了点意外,没把那东西送走。隔壁现在都快吓死了,刚刚还在群里说老感觉有人在敲墙。”
“笑死,是我敲的,我问她们吃不吃橘子。”
“好哇你,你都快把人家吓死了。我说你趴在窗口干什么呢,给人用晾衣杆送过去了?”
“没有,教官在底下巡视,手电筒差点照到。”
“我听说,她们今晚零点还准备来一次送那啥的仪式。祝她们成功吧。”
“诶,你们有没有想过,万一不成功,那东西会穿墙,咱们宿舍也会遭殃。”
这话一出,寝室骤然安静。
她们面面相觑,呼吸声清晰可闻。
连同白芨写的越来越慢的声响都回荡在宿舍里——
直至停止。
台灯关闭。
最后一丝大光源消失。
白芨声音响起:“笔仙……是什么?”
那是一种招灵游戏,五年前就莫名兴起,成了军训时的固定娱乐项目。玩的学生都有种在军训期间邪不压正的想法来寻找刺激。
玩法也很简单,一张纸,一支笔,一根蜡烛就可以解决。
两个人手背交错,手指弯曲,中间夹着笔念咒把笔仙请来,如果笔开始自己动,说明笔仙来了。
“听她们说,送走笔仙的时候笔突然掉了,蜡烛也灭了,这几天弄得她们人心惶惶……”乐薇不安地躺在床上,问上铺的白芨,“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呀?”
乐薇不希望白芨接触这些,她刚来学校不久时父母买的鞋不合脚,后脚跟被磨出血泡,上下铺不方便,白芨又是给她上药,又把下铺位置让给她,她能看出来,白芨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没什么。”白芨翻了个身。
乐薇以为她只是好奇。
包括宿舍里其他人。
正要翻身调整睡姿,就听到黑暗中白芨又问了句。
“笔仙……准吗?”
乐薇已经感觉到不对,想要回答不准,对面床铺舍友道:“我把你拉进群,你问问她们?”
问个屁问。
乐薇有点生气,忙给舍友发消息:[你干嘛!别给她推乱七八糟的东西。]
[舍友:(挠头)可是我把她拉进来了……没事吧,只要不在我们这个宿舍弄这些,兴许大头学霸好奇呢。]
她们在私底下给白芨取了个外号,叫大头学霸。
没有恶意,大头是因为白芨脑袋本来就大,营养跟不上,身躯显得异常娇小,和脑袋对比有种年画娃娃似的喜感。
她们不知道这种方式已经是潜在歧视,微妙的孤立,一口一个大头学霸叫着。
乐薇不好再说什么,放下手机生闷气。
手机灯光透过床板与墙之间的缝隙晃动,乐薇望着那点微光,担心不已。群里消息闪烁不停,直到将近零点才停下。
其他舍友已经悄无声息睡着,乐薇躺在床上也昏昏欲睡。
夜里寒冷从地下升起,透过床板与被褥钻进脊骨。
蜷缩身躯后这点冷依旧未被驱散,反倒越来越冷。
乐薇被冻得脑子不清醒,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寝室似乎有人走动。
厕所拧不紧的水龙头滴滴嗒嗒漏水。
与此同时还有沉闷的“咚咚”声在走廊外滚动。
她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两排对立床之间的走道人影幢幢,仿佛有无数人在这走动。
正要重新睡去。
门外沉闷滚动竟在寝室门外止住。
吱呀呀开门声传入。
寒风灌入,将桌上纸包吹得哗啦啦响。
她们床铺在靠近大门处,被风吹得头顶冰凉。
闭上的眼皮再度开出一条细缝。
鼻息间闻到浓重血腥气。
视线所及处拖行出蜿蜒血痕,像半干不干的红色毛笔在黑色纸张上擦出长横,而尽头……
笔头并列,绳索捆绑在脚踝,脚尖红泥未干。
锈迹斑斑的校服裤上全是血迹,乐薇视线越往上,冷汗濡湿睡衣的速度越快。
被子里为数不多的温暖尽数被驱散,潮湿寒冷慢慢浸透底下被褥。
窗外月色不明,晃动的灯仅仅照到肩膀处便被黑暗吞没。
空空荡荡的黑,虚无的黑,空无一物的黑……
“咚……”
“咚……”
乐薇想喊,困意如海浪打来,使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当咕噜噜的圆形物体滚入,身上更是重得快令人窒息。
眼皮上翻,嘴巴大张,不听指挥的身体只能做出些微反应,连打开喉管发出声音都做不到。
她能感觉到床板晃动了下,一道黑影踩上血泊,走出半步又倏然靠近。
“乐薇?”
“乐薇,醒醒。”
“你怎么了,乐薇。”
白芨站在床边,压低嗓音拍着明显梦魇的乐薇。
正打算施针,翻白眼的乐薇忽然一口气倒上来,喉间发出古怪动静,整个人大汗淋漓,看到她急促地喊了声。
“做噩梦了?”白芨顺手抽了张纸巾递给她,顺带给她把脉,“心胆气虚,思虑过度引起,别再节食了,你不胖。”
说完,白芨从床上拽下外套,眼看是要往门外去。
乐薇心有余悸看地上,今早刚拖干净的地板上亮得反光,连脚印都没有,哪来的无头尸,门窗也关得好好的,只是厕所水龙头仍在漏水。
舍友都在安静睡着,正想下床换件睡衣,乐薇听到门口传来开门声。
心中一惊,乐薇急忙问:“你去哪!”
白芨已经将门开出一条缝,冷色月光照亮她半边脸,那双黑色眼睛镇定地望来:“我去隔壁,她们已经开始笔仙仪式。你好好睡。”
“可……”乐薇话没说完,白芨已经溜出门外,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全程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第97章 捉迷藏 Ⅸ “笔仙笔仙,您累了,如果……
“笔仙笔仙,您累了,如果你走了,请将笔移出纸外。”
“笔仙笔仙,请将笔移出纸外。”
“笔仙笔仙,我们错了,求您快离开。她已经受到惩罚,您快离开,求您了!快离开啊!”
两只背对的手颤抖,铅笔在纸张上游动,写下歪七扭八的两个字。
[不走]
还没等她们崩溃,已不是人力能控制的铅笔再次移动。
这次留下三个字。
[陪我玩]
短发女孩发出一声抽泣,拼命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可她们相连的手像有什么东西控制住般,指节摩擦在铅笔凸起折角上,磨破皮肉。
鲜红沿着笔杆往下流,在纸张上留下一串字。
[玩捉迷藏]
“我不玩,我不玩,求您放过我们。我们再也不敢了!”
她们跪在地上满脸是泪。
床上其余三个坐着的女孩木偶似的盯着烛火,眼神失焦,时不时发出诡异笑声。烛光投射到墙上的影子本该是背对,却都扭转身体,侧着脸全部盯住正中二人。
白芨偷溜进她们寝室时,面对的正是这样一番场景。
隔壁寝室比起她原本那间更加寒冷,不是气温上的冷,而是一种阴测测的冷意,渗入骨髓,好似有无数看不见的目光都在盯着自己看。
未知的危险,无实质的威胁,不知因果的乱序。
构成半阳半阴的世界。
一切规则,在此泯灭。
只剩下自己。
白芨想起银清说的那句:“但我保证,不会让你出事。”
有这一句保底,她拉紧外套,抖着声音却强行镇定地说:“换人,我陪你玩。”
话音落下,窗边三个长发女孩同时望来。
忽明忽灭的烛火映照在她们脸上,切出界线清晰的明与暗。
她们错愕地看了她一会,嘴角往后像用鱼线拉扯出皮笑肉不笑的欢笑,喉咙里“咕唔”响动,似吞咽困难,又似被人从喉里灌满液体,每发出一声,涎水四溢。
两个女孩想往后看,发现自己脖子根本拧不动,甚至两只手都如同被无数双手大力包住,动弹不得。
血笔在纸上游动,留下两个字。
[过来]
白芨不近视,透过两个女孩脑袋之间空出的位置能看到。
她往前走一步,冻得差点跪下。
也是这一步,她感觉自己像穿过一层看不见的膜。
身后人间再与她无关,面前即是她从未了解过的世界。
“我、我只想跟你玩。”白芨不由自主发抖,她盯着空无一物的对面,一字一句说,“一、对、一。”
她说完这句话,两个女孩当即就想撂笔离开,把所有麻烦事都交给送上门的白芨。可她们不能,双手被无形力量定住,无法动弹半分。
坐在床沿三个女孩脸上有那么刹那间的空洞,很快,脸上怪笑慢慢收敛,面无表情望过来,眼中映不出半分烛光。
时间就此凝滞。
谁都没有说话。
铅笔直愣愣竖着,也不动作。
“你不会……不敢吧?”白芨不想再拖下去,只好使出激将法。
她看到过教官排班表,每隔一小时他们就会过来巡视一次。
铅笔悄然晃动,三人脸上再度出现被鱼线拉扯至耳根后的诡笑。
两个想要送走笔仙的女孩倏然感觉自己的手能动。
她们惊喜地抽泣一声,忙抽回手往后退去。
没了两人支撑,铅笔依旧笔直站在纸上。
她们转身想跑,刚跑出没两步,腘窝处就像被谁狠狠踹了一脚,膝盖骨重重跪在地上。白芨所熟悉的骨裂声响起,两双腿自膝盖以下严丝合缝与地面相接,血色渗出,刚刚好好盛满两块方砖,犹如盛放她们的底座。
她们痛得话都说不出,更别提站起去求救,如同宅院门口大张嘴巴的石狮子,血色沿着石砖缝蔓延,面目狰狞地构出阴阳两界之门。
白芨盯着两人之间的血线,心中清楚若是跨过这条线,可能再没回头路。
“但我保证,不会让你出事。”
师父在说这句话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镇定自若?
还是一贯的冷淡?
她有些记不清。
但这是她招惹下的因,只能自己去解决。
既然笔仙存在,那么是否能最快追踪到那女孩的身份以及目的?
亦或者,她现在就在对面……
T恤覆盖下的银杏叶隐隐发烫,恍惚间楼下猫叫声传来。
白芨不再犹豫,抓紧外套,跨过血线。
鞋底落地瞬间,烛火晃动,忽而变幻成幽幽绿光。
寝室内一切都变得破破烂烂,简约装修如褪色的老照片灰败昏暗,未曾经历过的七八十年代物资匮乏时期随着浓重霉尘味,将她彻底拉入属于“她们”的时空。
蛛网悬挂在天花板上无人清理,厚重的似拉扯出的棉絮,无数黑豆大点的蜘蛛在网内行走,密密麻麻蚊虫尸体垂挂而下,糖丝似的落在上铺。
爬满霉菌的天花板,黑漆漆的旋转风扇已经成蛇虫鼠老巢,被蛇绞死的老鼠流出的血从扇叶上滴落,恰好在地上画出血圈。
腐朽木板带着血印,被蛀虫蛀空蛀烂,木屑掉落在地,与灰尘混合。
床架和绿漆扇面一样,斑驳剥脱,血痂层层凝挂于架子,粗糙的像石面,只要用力就能敲下一大块。
厚重尘土留下一行脚印,白芨走入血圈,慢慢在泛黄纸张旁蹲下。
与此同时,床上坐着三名女孩也动了,她们起身,骨节僵直地走到其余三个方向跪下,失去支撑力般低垂脑袋。
铅笔往前挪动半寸,画出笔直竖线。
白芨冷得直打颤,一咬牙,用力握住那支笔。
寒冷袭上指尖,侵染的灰色阴影如雪团包裹住她整只手。
手背破开,指骨扭曲。
薄皮被断骨扎穿,干涸血迹抹在指甲上,死艳谲诞地像把飞蛾翅膀贴在甲片上。
层层叠叠,无数双手交织成编筐似的竹条,透明手臂覆在纸张上空,几乎快看不清字迹。而白芨的手,就是牵连她们的中心。
“她,在不在?”白芨根本不敢抬头。
自己面前至少有三双手臂,累累伤痕昭示她们生前遭受的非人折磨。
铅笔移动。
三双手裹着她的手用力写下。
[她?]
“断头的那个女孩。”白芨不知道她叫什么,只能尽力描述,“跟我去了电影院,圆脸,说要找到她。她在哪?”
三双手左右两双在她问完后缓慢挪开。
只留下对面袖子脏污不堪的双手依然按在她手上。
白芨缓缓抬头,视线定格在锈迹斑斑的校服上,问道:“在电影院里的女孩,是你吗?”
[是]
哪怕摇晃也依然能辨认出是熟悉的瘦金体。
白芨握紧笔:“我找到你了。”
对面动作顿住。
“你说,该我了。现在我找到你了。”白芨忍住冷颤,做足心理准备往上看去。
果不其然,紧拉上的校服领口处只有断口,依稀可见被粗暴砍断的颈椎骨。
“游戏结束。”
对方没有动作。
反而在纸上写字。
[没有结束]
[你没有找到真正的我]
“你这是耍赖!”白芨当即就要丢笔,被对面死死按住。
写字速度加快许多。
[你只看到我,没有找到我,不算耍赖]
[纸条不是我写的]
[你很聪明,鉴于你的聪明,我决定给你规定时间,找到我们。]
白芨怒了:“你说话不算话!”
她不回答,笔尖飞快。
[在你对面。]
[在她面前。]
[在他身后。]
[在学校。]
四句话写完,她抽回手。
白芨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没注意到铅笔倒下,径直要去抓住她。
指尖穿过半透明脏袖,如穿过湿气浓重的雾膜,抓不住的虚无在蜡烛倒地那刻无声无息融入黑暗。
喧闹响起。
“哐"一声踹开女寝门。
窗户处黑猫金色瞳孔消失。
脚步声纷至沓来。
“张白芨!你在干什么!”
她听到了谁的怒吼,随即两只手臂被人用力拉起。
力道大得肩关节都传来几近骨折的脆响。
疼痛袭来,白芨恍恍惚惚被拉回现实。
她回头看去,班主任、教导主任还要校长都来了。
白芨懵了。
低头往下,这才看到被当作墩柱的两个同学膝盖上的血渗出到门外,像两条暗红色小溪,在地上半干不干。
“不是我做的!”她当即为自己辩解。
校医提着医疗箱匆匆赶来,一脸不出所料的表情,傲慢道:“我就说她有冷漠型反社会人格,看,现在出事了吧!”
“闭嘴吧你!”班主任狠瞪一眼校医,忙走进去。
快七十岁的老奶奶头发花白,挤开教官来到白芨身边,“你在这干什么?”
“我听说她们玩笔仙,有些事我想知道就来了。我这有聊天记录。”白芨说完,掏出手机。只掏到一半,惊觉自己暴露藏手机进校。
果然,身后一堆大人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
救护车从校外驶入,惊醒不少沉睡的学生。
男寝隔得较远看不清,女寝却是灯火通明。
裹在被子里的女孩们从睡梦中叫醒,像刚从茧子里爬出的蝴蝶,翅膀还未变化完成就瑟缩着坠地。
枕头下、柜子里、行李箱等等藏手机的地方都被翻开。
缴上来的手机如同一堆灵牌贴了名字后丢进纸箱。
她们被迫穿好校服,凌晨一点到大操场集合。
乌泱泱的人群蚂蚁般迅速急行出蚁巢,听从指令列队站立。
她们有的困意未消,有的茫然,有的好奇,窃窃私语询问身边同学发生了什么事。
乐薇在队伍中间,只能看到前方讲台处面色惨白的白芨,心中不好预感越来越重。
操场大灯打开,晃得人眼睛疼。
夜晚风比白日冷得多,吹过树叶时发出沙沙响声。
白芨望见对面远处树下一双金色眼瞳,它看了她一眼,便迅速钻回草丛。
草叶拂过黑亮毛发,毛乎乎的身影跳上瓦片,蹲在窗台上盯着窗内的人。
“喵嗷~喵嗷~”两声后,坐在木椅上的人悠悠醒转。
银清打开夜灯,披着薄毯来到床边,压着嗓子里的痒意低低咳嗽。
阴气过重割得喉咙疼,不过咳两声,手心湿漉,深绿色的树液从指缝渗出,不小心滴在岑让川手背上。
被一滴水从梦中冻醒,她迷迷糊糊睁眼看到他,下意识把他往怀里搂。
银清顺从躺进她熨好的被窝,冻疼的脊骨贴上温暖手掌,立时缓解不少。他忍不住发出低吟,趁自己还未被烘晕过去,抓住她习惯性往腰下抚去的手,轻喘道:“白芨出事了。”
岑让川没有动。
一秒、两秒……
银清正要再说第二遍时,她霍然睁开眼。
“白芨出什么事了?”
两道一模一样的声音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问出。
“玩笔仙,带手机进校这两还是轻的。重点是,疑似啊,疑似伤害同学,有两个女孩听说膝盖骨粉碎性骨折,腿骨骨裂。刚刚班主任打电话过来,说教务处那边要对白芨做出退学处理。”
岑让川现在脑子还是恍惚的,刚刚银清说完没五分钟,班主任立刻电话打了过来。
凌晨时分,都在深度睡眠,谁会想到能出这档子事。
她觉得白芨行为太过异常,便下意识去看银清。他难得怕冷,蜷缩在椅子上微微发抖。
他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问银清怎么回事,手机那端严森边从床上爬起边说:“你十分钟后出门,我来载你。”
“你家在哪,我去载你。”她对严森的驾驶技术实在不放心。
方向盘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来得稳妥。
“……”严森沉默一秒,清楚她微妙的嫌弃,无奈应道,“挂了,我发你。”
“好。”三言两语交代清楚,岑让川回头去看银清。
暖黄台灯与冷调月色同时投到他清冷的脸上,发尾打着旋与薄毯一同垂落在地,有种即将凋零的诡谲槿艳。
感觉到她目光在自己身上打量,银清咳了两声,睁开浅琥珀色眸子:“快去吧,别跟他纠缠不清就行。我感冒,身体不舒服,这次就不陪你去了。”
尾音袅袅,烟雾似的虚幻弱气。
岑让川想起那次电影院发生的事,皱眉问他:“你和白芨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不想让我知道?”
是啊,你要是掺和进去,指不定更乱呢。
银清心里回答,嘴上却说:“没有。你去不去?不去帮我倒杯热可可,那个好喝,多放点奶。”
岑让川见他颐指气使的模样颇为来气,抓起电脑旁的车钥匙就走。
下到一楼时,又往楼上看了看。
大门吱呀打开。
岑让川丢下一句:“自己下来拿,泡好了。”
楼上,银清听到这话,嘴角不由勾了勾。
第98章 捉迷藏 Ⅹ “我说句话,你可能不爱听……
“我说句话,你可能不爱听。”
“说呗,又没人。”
“我觉得你表弟有点邪门。你还记不记得刘缔那件事?”
严森坐在后座忽然提起这桩陈年旧事,岑让川冷汗都差点下来。
当时她们上山撅棺,她的目的是为了掩盖银清乱挖人棺材,想按着银清的说法做干净后赶紧下山,这件事就算过去。
没想到再次重提,是在去往市里路上。
严森问这个干什么?
岑让川没有接话,沉默着听严森这个话唠继续。
果然,不用她问,严森自己把话接下去:“太奇怪了你知道吗,我莫名其妙就跟着你表弟上山,莫名其妙就跟着他挖刘缔……噢不,是刘盈棺材,又莫名其妙没用任何工具把那么重的棺材从土坑里运出来又送到小庙。全程我都是迷迷糊糊的,光记得要听你表弟安排。那件事之后我就觉得你表弟有点神。你说,他会不会给我下了什么药?让我不得不帮他?”
银清这个狗东西啊……
做事能不能干净点……
为什么总给她留后患呢?
他不要紧,她要紧啊!
岑让川听严森在后座一通分析,想起银清当时还有个目的是为了宰了这小子,所以全程布满漏洞,根本不怕严森看穿。如果不是因为银清分身出现打岔,严森估计能跟刘盈在黄泉路上搭个伴。
“你有听我说话吗?让川?我觉得你表弟比你更像个风水师,你真的会看风水吗?我家说想迁祖坟,能来我家看看吗?”
“严森……”岑让川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决定实话实说,“我不是风水师。我也不会那些东西。”
“我就知道!”试探成功的严森打了个响指,少年露出狡黠却不惹人厌恶的笑容,“你实在太不像,罗盘法器都没有,反而你表弟能在药堂边看诊边提点两句。婶姨叔伯们都说特别准。他读什么专业毕业的?中医都这样吗?”
没记错的话,银清前辈子是个谋士。
她看的那本史书虽然对他鲜少着墨,但大概是……
“呃,榜眼或者状元?”岑让川不确定。
严森:?
不想聊可以不聊。
聊的越多,暴露越多。
到时候圆不上可真是要完蛋。
岑让川心惊胆战,忙把话题带到别处。
严森没话找话也不过是因为在夜里赶路容易犯困,随意找个话题,任由自己思绪被她带偏
平日里有些堵塞的车道在夜里异常畅通。
按着限制时速里的最快速度踩足油门往市里赶去,路过那家破破烂烂奶茶店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二人都好像看到银清。
原本有些昏沉的气氛登时变得紧张。
严森盯着后视镜:“你有没有看到,他刚刚是不是在店门口坐着!”
岑让川冷汗都下来了:“没有啊,怎么会呢!哈哈,你看错了吧。他这个时候还在宅子看书呢。”
银清最近禁欲,睡不着的时候不是在打扫宅院,修理砖瓦就是在看书。
夜里偶尔醒转,能看到他捧着语言工具书学得很认真。
可她这么回答,无异于暴露自己也看清那个人像极银清。
严森不信自己看错,坚持要给银清打电话。
他们镇子上有个人说法,当遇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时,得赶紧报备。
“不然会怎么样?”岑让川也想给银清打电话。
但这个时候打,谁知道那人在干什么,被严森发现端倪怎么办。
严森说的很认真:“两人距离近的时候,突然出现的那个会取代原主。”
“……逻辑是不是有点不对?”岑让川纠结,“你现在告诉他,他从镇子上过来,两人距离近了,这不是主动送上门吗?”
“怪我刚刚没说清楚,原主知道取代存在并且主动找的话,就不会。”
严森说的一本正经,岑让川半信半疑。
她想来想去,终究还是拨通了银清手机说明缘由。
手机那端嗓音微哑,能听出他现在身体不舒服。
银清听完后淡淡应了声好,嘱咐她早点回来后便挂断。
今夜事多,高速路却是畅通无阻。
她耳边听不到严森碎碎念,心里又是惦记着银清的异常又是担心白芨,一不小心进市里时就闯了红灯。
好在夜间无车,不然白日里车多人多的十字路口铁定得出点事。
左右被扣六分罚款两百跑不掉,岑让川干脆降下车窗,让凉风把自己吹清醒些。
严森看她心神不宁,偷偷给她转了罚款后安慰道:“没事的,等会你跟白芨在外面等着。我进去说,不会让她退学。”
“你也知道白芨性格,班主任说的那些我都不信。”岑让川这时才说出自己疑虑,“玩笔仙、带手机、窜寝我都能理解,谁上学时候不私底下做点。但伤害同学,她做不出来。”
“除非对方先动手,做出特别侮辱的举动。但按照白芨想法,她是孤儿,背后其实没有任何倚仗,我们都只是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姐姐,她很怕麻烦我们,做不到让同学骨折的程度,通常是忍着。”严森说完这些,望向岑让川,“你放心吧,我虽然工作忙,但也在关注她,毕竟同属镇上学霸团,我也得看看她这个后浪会不会把我这个前浪拍死在沙滩上。”
岑让川听他说完终是放松许多,顺着他的话继续问:“你们还有学霸团呢?是微信群吗?”
“是啊,高中以上才能加入,我们都会分享自己的学习方法,三年后看你成绩决定要不要把你踢出群。总分750,至少得过一本线。对了,你分数多少,我看看能不能也把你拉进去。”
“……不必,我走的艺术生路线。”
还是分数偏科到极其难看的路线,跟股票崩盘似的曲线严森看了会沉默,白芨看了会流泪的那种。
又聊了几句,终于开到校门口。
其他家长应该是已经到了。
岑让川扫了眼停在门口的五辆车,最贵的是迈巴赫,最便宜的是雪弗兰。
心里有数好办事,她熄火后催着严森一起进学校。
学校门口保安看到她们便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核验身份后便把她们放进去。
通往教务处的路黑压压的像条河,飞蛾在路灯周围盘旋,投下闪烁光亮。
它们撞的很用力,撞得玻璃灯罩啪啪响,有三只实在撞太猛,树叶似的掉落下来,被值夜班带路的后勤老师彻底踩死。
爆浆声传来,在路上留下小片汁液。
华丽的翅膀连同尸体被粘在鞋底,以死来凌乱装饰无人在意的底面。
快走到教务处时,尸体才失去粘力,片片翅膀剥落,嵌入鹅卵石中。
二人抬头看楼上唯一一盏亮着灯的窗口,争吵声和哭声竟连楼下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严森曾在这上过学,轻车熟路带着岑让川爬楼梯上去。
长长楼梯只在转折处开了昏黄小灯,投下朦胧不清的光线。
上到三楼时,外面闪过一道巨大且垂直的阴影。
两人想去看时已然消失无踪,底下传来沉闷坠地声。
趴在护栏上往外看,底下就只是路,甚至后勤老师还在下面站着。
小插曲不过一瞬,她们也没多在意,快速走上台阶。
不大的教务处挤满各种身影,人声鼎沸,像炸开的油锅,噼里啪啦煎烤着人性。
窗户外长椅上,灯光亮如白昼。
近七十的老太太穿着睡衣,头发都没梳,保护神般站在白芨身前,替她与家长据理力争。但到底是年纪大了,经不住车轮战,显得很是疲惫。
严森看到自己老师被四个中年人这么对待,想也不想冲了上去。
岑让川推开人墙,直接走到白芨身边把她带远说话。
看到两个年轻人出现,女孩们的家长终于有了发泄口。
要不是被保安拦住,兴许已经动起手。
岑让川望着白芨忍着泪,撇开目光小心翼翼对她说对不起那刻,心疼到无以复加。
她把自己围巾摘下,披在白芨身上,大声问:“张白芨,你有带手机进学校吗?”
争吵声顿住,所有人目光望过来,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高声质问。
白芨回望岑让川,她看到的不是责备,不是不耐烦,不是被搅扰后凌晨赶来的疲惫。而是坚定的信任,明亮的像熠熠生辉的宝石火彩。
她忽然就有了勇气,将重复数十遍的话再次讲给岑让川听:“我带了手机进学校,有些事我想知道,听隔壁宿舍说笔仙很灵,我就串寝去她们那……”
话还没说完,人群中耳熟的男音说起风凉话:“玩笔仙需要费多大功夫,非要去别人那,自己在寝室玩不就行了。都是借口,我看她就是蓄谋已久。”
岑让川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骂道:“靠着校长关系进学校,高中没毕业的人你怎么好意思站这?买两张假证提升含金量,再百度下载几份文档给学生做测试题,最后用你睾丸做的脑子乱编一通有事没事在家长面前煽火,你工作倒是简单啊。”
她这一番话说完,人群当即安静下来。
飞虫撞灯的动静在头顶持续着,家长们瞪大眼睛,齐刷刷往后看穿着白大褂的校医。
他没想到岑让川居然祸水东引,涨红脸色想要反驳,就看到岑让川转过头继续对白芨说:“串寝,然后呢,你说完整。”
白芨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后那些人,除去问笔仙的内容,其他都一五一十把她遇到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岑让川顾不得那些灵异部分,直戳重点:“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串寝是为了玩笔仙?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没有伤害她们?现在两个骨折,三个昏迷,你要想清楚。”
五个女孩出事,校方为了息事宁人,白芨成绩再好,可能也会沦为牺牲品。
维稳,轻飘飘的两个字,落到一个人身上都是无法承受的重量。
早在岑让川来之前白芨就复盘过无数次,听到岑让川这么问,她立刻说:“我有群内聊天记录,串寝之前上传到过云端固定聊天证据。我进寝室前她们已经出现行为异常,我没敢碰她们,除去和其中一名有肩膀部分布料摩擦,其他都没有身体接触。而且说是我做的太过牵强,五个人,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们都进医院?”
白芨在岑让川鼓励的眼神下侧过脸,对着人群说:“为什么不听我解释就劳师动众?我解释再多你们好像也不听,一味把罪名安在我头上。我是孤儿,但我不会软弱地不发声。你们可以报警,但你们又不做……”
她说到这,顿住去看校医身后三个人。
他们脸色不大对,黑得像锅底。
注视自己的目光冰冷怨毒地像两条毒蛇。
视线再往后,他们背后走廊外落下一片庞大阴影,飞鸟似的坠毁在看不见的黑夜。
只那么一瞬,她看清那是具人形。
“咚!”
沉闷地令人心惊。
白芨瞳孔骤然紧缩,蓦地想起在纸上看到的四段话。
[在你对面。]
[在她面前。]
[在他身后。]
[在学校。]
她下意识看向面色青黑的三人,他们嘴角露出她曾在寝室见过的,嘴角像被鱼线拉扯向耳朵根的诡异笑容。
校医一无所觉,拿起手机抱怨着什么。
而在他身后,三人拿起手机,屏幕画面定格在日历上,红色圈圈定在了……三天后。
脑中像是有雷炸响。
白芨盯着那个红圈,仿佛在凝视自己的死期。
家长们注意力被转移,商量要不要报警,没留意白芨的异常。
还未商量出个结果,人群末尾传来倒地声。
第99章 捉迷藏 Ⅺ “你知道吗,学校有鬼,还……
“你知道吗,学校有鬼,还是那个大头学霸招惹的,现在202寝都空了。一个教导主任女儿脸上被戳洞的那个回家养伤,两个听说腿粉碎性骨折,还有三个现在重度昏迷,医生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哇去,好恐怖。她是不是还到别人寝室玩笔仙,我看她就是故意的,平时她就不怎么理人,装高冷,没想到心思这么歹毒。”
“以后离她远点吧,自己串寝玩笔仙,害我们手机都被收。我要是她舍友我能烦死她。”
“你们说她能成绩是不是跟鬼做了什么交易换的?”
……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在这句话问出来时有短暂安静。
时间仿佛在此停滞几秒。
随即真有人开始附和,揣测白芨私底下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
谣言逐渐编织成线,将每句话或添油加醋或语义扭曲传到下一个耳边。字句换位,语气变换,表情转化等等细节加持下,迅速以话语或文字形式加工发酵,再看到时,却是完完全全已经脱离事实真相。
军训结束时,退学处分已经被撤销。
严森跟教务处据理力争,原本要定记过也变成严重警告。
白芨需要写检讨,交给老师过目审批,确认态度良好之后,周一上台升旗仪式结束发表讲话时上去念。
和她一起的还有其他同学,零零总总被查出来的共五十多个,只要站在她身后乖乖站着就好。
枪打出头鸟。
经过这一次,白芨身边同学舍友都不由远离她。
吃饭的时候故意不带她。
分享零食时故意漏掉她。
经过她身边时发出怪笑。
……
林林总总,直到白芨发现自己笔记消失。
她找不到是谁做的,每天只能搬着一大堆书锁进宿舍柜子。
乐薇知道是谁,但她也怕被孤立,只敢趁天黑所有人去食堂时偷偷帮白芨拿回来放在她床上,其他的一律不敢再做。
白芨无所谓。
她已经习惯一个人很久,早已学会独立生活。
如果没看到围墙上那只黑猫的话……
她觉得自己是可以撑过这三年漫长时光。
“喵~”它敷衍地叫了声,金色眼瞳微微眯起,冷淡又傲慢。
黑猫背上的伤已经结痂,只有那块是毛秃秃的,不动时看着像只漏棉娃娃。
已是傍晚,艳丽彩霞漫天,如画家颜料盘上用笔尖摊平的色彩,过度融合出头顶这片画纸。
食堂飘来饭菜香气,铃声响起,催促留校学生们去吃晚饭。
白芨拿着书,紧盯着黑猫,小声问了句:“你是师父养的猫吗?”
它似乎听懂,应了声:“喵。”
竖起的尾巴甩了甩,让她跟着它走。
白芨不可思议地看它,几十公里,它是怎么找到这的?
想要发短信告诉岑让川,这才想起自己手机被没收。
黑猫往前走了两步,见她还在原地,又开始喵喵叫,催促她跟上。
“你要带我去哪吗?”白芨小声问。
它从墙头一跃而下,和银清几乎一模一样的浅琥珀色眼眸回头看她,像是在回答她的话。
白芨不确定地往前走出一步,它听到脚步声后径自往前走去,在前方停下看她有没有跟上。
“去哪?”
“喵。”
白芨只觉好笑,几天没跟人说话,难道她真指望这只猫开口?
她怀着好奇,跟着黑猫身后,和它走向未知目的地。
晚餐时间,大部分住校生已经去往食堂吃饭、点外卖或是去校外觅食。
靠近围墙的地方只有鬼鬼祟祟的小情侣,正亲着嘴,前方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闪过,把他们吓得不行,急忙想跑。
白芨没注意到他们,全神贯注跟着猫跑过。
她们走过宿舍楼围墙,穿过门洞,从小路避开监控和人。
路过殡仪馆改建的男寝时天色已经慢慢黑透,沉闷的大楼依稀可以看出当年旧面貌。低矮的男寝加盖在原本建筑上,零星亮色从窗户中透出,宛如昔日火化炉窗口里的火光。外边围墙上爬满藤类,无端多出几分阴潮感。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白芨压低声音问。
她差点被一楼洗澡不关门的男生发现,紧走两步藏在楼梯间夹角才躲过。
黑猫蹲在不远处,甩甩尾巴消失在洞后。
白芨连忙追过去。
男寝围墙在不显眼的地方被人砸出仅容一人通过的小洞,需要掀开植被才能过去。
她忙活半天,忍着被砖石摩擦在皮肤上的钝痛,狼狈地从洞里钻出。
洞口离地面有些距离,底下全是未经修理的植被。
白芨心一横,腿一蹬,随着扑簌簌落下的碎石一起栽倒在柔软的草面。
落地霎那,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来了。
像穿过一层薄膜,坠入寒冷阴森的世界。
头顶树冠茂盛葳蕤,只依稀看到被树叶枝干切割出来的几片天光。
天空已是深蓝,黑色正从四周笼罩过来。
一道电光劈开深蓝画布,空气中逐渐弥漫潮湿。
泥腥气返上,风里裹挟揉烂的草木味道。
要下雨了。
不等白芨爬起,一道轻盈的脚步声响起。
停在她身边。
“张白芨,来玩最后一次捉迷藏吧。”
白芨猛地翻身望去,只望见昏暗树林中披散在校服上长至腰际的发。
血迹凝固在发梢上,钟锤似的摇摆。
“数到三,游戏开始。”
“你闭上眼睛呀。”
两道声音响起。
两道人影显现。
模模糊糊,如烟似雾。
白芨单膝跪在地上,想看清她们面容,但发现不论她怎么调整都是看不清。
眼睛成了下过雨的窗户,所有景色氤氲成团,融合成脏污不堪的颜色。
“三。”
她们开始倒数。
“二。”
脚步声越来越远。
“一。”
所有声音消失。
白芨用力揉揉眼睛,再睁眼时,已经不是她刚刚见到的小树林。
四周荒芜,燃尽的树木歪倒在地,依稀有几许火光在树干缝隙中明灭。
她抬头,耳朵里却是持续耳鸣,像只蝉住进了耳朵。
鼻子下湿乎乎又凉嗖嗖。
白芨头昏脑胀地伸手去摸,手指沾染粘腻,放到眼前一看,是血。
“清醒点,白芨,追上她们。”
熟悉的清冷嗓音响起,在混沌沉闷中注入一丝潮湿凉意。
黑猫在她脚边一闪而过,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小腿上被尾巴打了一下。
视线就此变得清晰。
白芨看清远方沙地那刻,意识到自己恐怕来到了数十年前。
没有跑道、没有草地,甚至没有篮球架。
简陋的操场是一大片黄沙,她们笑着跳着跑远,时不时回头看她。
夜色昏暗,只余一盏路灯照明。
巨大的飞蛾扑闪翅膀,遮挡住光。
她们跑过灯下,脚底却没有影子。
明明灭灭中,定格动画般即将消失在灯光外。
白芨稳住身形,忍住昏眩带来的呕吐感,快步追上去。
黄沙操场在球鞋跑过时没有扬起半分尘土,反倒陷下的凹坑中涌出血色,飞蛾掉入为它准备好的坟坑,挣扎无果,慢慢淹死在血泊中。
一步、两步、三步。
并列成两排脚步。
破旧楼房扑簌簌掉灰,整个学校掩在旧时代滤镜里朦胧发黄。
头顶黑雾中落下无数白丝,沾湿地面。
秋季积蓄的雨点在这刻落下。
阴寒从地底深处升起。
雨点里裹了冰碴似的,砸在皮肤上又冷又湿。
白芨看到三道身影跑进一栋破旧大楼,想也不想朝着她们身影追去。
她们脸上笑着,嘴里却发出惊慌叫声,一个推一个,跑上黑黢黢的楼梯。
粗糙水泥面粘着黄沙,陷落进凹坑。
抬脚往上走一半阶梯时已经没有任何光线。
她们脚步声消失,连同兴奋的尖叫与笑声。
无声。
无息。
只有雨声。
可那真是雨声吗?
“嘀嗒……”
水龙头在漏水。
“吱呀呀——”
木窗被风吹得砸在墙上哐哐响。
白芨站在楼梯转角,听到些微不同寻常的动静。
像猫在叫,又像是遭受某种痛苦的哭声。
她循着这道声音慢慢往上走去。
漆黑长廊上,几扇用旧报纸糊住的窗户如同蚌壳张张合合。
天光撒入半边长廊,雨丝飘在脸上有种腥臭难闻的味道。
带着黄沙的脚印不知何时沾了血,一路通向最末端房间。
白芨低头看去,血印上层叠出好几只大小胖瘦不同的轮廓,杂乱无章的同时深浅不一。
最新的那个印子甚至还是鲜红色,在天光下微微反光。
最深的已经结痂,氧化成暗棕色,积年累月油漆般贴在地上。
她鼓足勇气,跟着脚印走过去。
此时,天雷乍响。
照得长廊发亮。
雨丝打在手背上,冰凉刺骨。
明明那声音如此近,在推开房门那刻却是空荡荡的办公室。
自己……看错了?
白芨走到门外,低头看去。
尘土厚重的长廊上不知何时布满血脚印。
从这头到那头,层叠干涸,积攒出无数对蚂蚁来说是围城的高墙。
哭声呜呜咽咽着风声传来,在耳边回响不停。
白芨再次撞开一扇门,依旧是空的。
她不信邪的去开第二扇、第三扇、第四扇……
直到走廊上全部门都被打开。
“你到底在哪!”
她有些崩溃,浑身都是灰尘,粘在皮肤上并不好受。
又痒又闷。
话音刚落,楼梯角显出半片校服衣角。
白芨立刻再次追上。
发出哭声的房间被她推开门的一瞬戛然而止。
“轰隆——”
闷雷闪过,把室内照亮。
熟悉的办公桌,熟悉的堆成山的资料,熟悉的浓重笔墨味道。
白芨慢慢走进去,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亮。
她反手关上门,落锁。
在背对窗户的办公桌下,她看到了一双破旧的白布鞋。
鞋尖沾着暗红,长发披散在地上,打着旋。
白芨按住兴奋的心情,缓步靠近,轻轻拍在长发女孩肩膀上:“我找到你了。游戏,结束。”
话音落下,原本漆黑的办公室亮起暗绿灯光。
女孩伸手按在她手背上抽泣:“不要,求您,放过我。”
白芨这才发现,女孩在不停颤抖。
而她的校服袖子,不知何时变成衬衣袖,肥大粗壮的手臂上长满旺盛汗毛,发出一股令人恶心的臭味。
她还没来得及惊讶,肩膀上升来两双灰白细瘦的手,以非人力道,用力把她往后拉去。
面前景象倏然后退,所有力量在她嵌入硬物之时消失殆尽。她想转头去看两边是谁却发现脖子被死死固定在原地,连身体也做不出任何反抗动作。
窒息、束缚、动弹不得。
恍惚间她成了桌上某个摆件,努力挣扎却根本挣扎不出现有躯体,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肥大背影朝女孩走去。
沾满粉笔的手按在女孩肩上,白芨听到他说了句。
“丫头,刚刚看到什么了?跟老师说说好不好?”
右侧飘来一股血腥气。
白芨没忍住,拼命往那边看去。
雷光如接触不好的手电筒,由外而内闪入。
满地血色,暗红流到她看不见的底下。
而那血红尽头,是锈迹斑斑的校服衣。
第100章 捉迷藏·终 XII 衬衣被撕剥,尖……
衬衣被撕剥,尖锐指甲在臃肿皮肉上留下无数抓痕。
肥胖白腻身躯如锅里熬煮出的脂海,湮没未长成的花苞。
哭喊求饶此刻成了他的兴奋剂。
狰狞面孔上尽是得逞的淫笑,半秃不秃的寸头下,凶相毕露。那双挤在肥肉中的眼睛充满贪婪狠毒,鬣狗般的疯狂进食由他权力身份压迫下得到的猎物。
濒死之际,地上摇摇晃晃站起另一个瘦小身影。
她拼尽全力,抓起桌上的烟灰缸,狠狠砸在男人头顶。
后脑勺登时被砸得皮开肉绽,鲜血迅速淋湿他的衣领。
迎着窗外雷电交加。
白芨看清了她的脸。
女孩圆润饱满的脸上血色弥漫,淡眉杏眼中迸发的杀意比烈阳还要令人不敢直视。猎猎作响的窗帘成为她的披风,扬起的烟灰缸如同晶莹剔透的武器,随着一声怒吼,烟灰缸在男人额头上落下第二次重击。
厚玻璃碎裂,伴同惊雷,化作慢镜头。
万千碎屑炸开凛冽冰花,向外扩散出零碎冷光。
如刀雨,如烟花,如落叶……
飘然坠亡于暗红血泊。
未绽放的三朵花苞被肥厚油腻的大手粗暴撕开,拆解得七零八落。
最后,狠狠拽烂叶片,折断她们的枝茎,残忍地捏碎在地。
最后,她们还是没能回到自己的家。
连同家人,也将她们抛弃。
“我的宝贝女儿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怎么就到你们这人没了?一千块,不行,太少咯。她家里还有我们,还有弟弟呢。我们老了怎么办,没闺女照顾,她弟弟还要结婚呢。”
“就是,一千也太少了!家里少了个劳动力,怎么都说不过去的。我女儿很懂事的,三岁就会上灶台做饭,五岁就会带弟弟妹妹,上学也花了不少钱,太少了,我们不同意。”
“你告诉我,我女儿在哪?人不能说没就没了啊!我种地把她供上来,现在你们上来就说失踪,在哪失踪你们总该给个说法啊!”
七嘴八舌议论声中,充斥金钱衡量。
是家里贤惠懂事的帮手。
是父母年老后照顾跟前的保障。
是哥哥弟弟未来的钱财置换。
生前功能化,利益化。
死后也要尽力让每一根头发,每一捧骨灰都卖上高价。
“学校商量了下,最多赔付三千,多了没有。你们女儿的监控都看到了,是她们自己出校园消失的,不能怪我们监管不力。现在人贩子这么多,世道乱呐,谁知道她们被拐哪去。”
“你们不要无理取闹,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三千块,爱要不要。况且,我就这么说吧,你们女儿三天两头来我心理咨询室,什么恋爱啊,男孩子啊,都能理解,青春期孩子嘛。”
白大褂往桌上拍下三叠蓝色钞票,叼着烟一副爱要不要的模样。
薄薄一叠买命钱。
金钱利诱,黄谣,舆论,化作湿泥,掩埋微末光亮。
他早早习惯替上头摆平这些事,解决后自己也能拿到一笔。惯会拿捏贪财家长的他却没想到在这个年代三千巨款砸下后依然不放弃的家长。
“求求你,告诉我们她去哪了吧。她是我们家宝贝,聪明好学,才上一年级就能考一百分,家里墙上都是她的奖状。她说周末要回家吃红烧肉,我们家早早给她买好了,就等着孩子回来吃饭,不能就这么失踪了啊!”
人性光辉终究敌不过卑劣的权力关系。
罪恶会被时光掩埋,彻底被抹去痕迹。
他们没有放弃寻找,一次次路过女儿生前住过的寝室,询问着每个女儿生前可能遇到的人。
一年、两年、三年……
杳无音信。
从头发乌黑到白发苍苍。
几十年时光,他们奔走在寻找女儿的途中。
直到那年,人们发现他们靠坐在学校小门,满身白雪。
怀揣找到女儿的梦想,双双亡于三十年后的冬日。
视线逐渐模糊,眼泪夺眶而出。
雪地被砸出小小洞坑。
无所适从的严寒刺入骨髓,天凝地闭的寂静只剩下落雪声。
“张白芨,找到我。”女孩在她耳边轻声说,“你知道我在哪,你见过我。”
“在你对面。”
“在她面前。”
“在你身后。”
“在学校。”
三道不同女音响起。
背后传来推力,将她推出束缚。
天旋地转。
她掉在地上,碎成无数冰花,融化在水里。
寒凉湿意浸湿泛白的二手校服。
秋日雨丝裹着冰碴般砸在脸上。
白芨慢慢睁眼。
黑暗中,一双金黄瞳孔又大又圆,探照灯似的盯着她。
见她醒来,敷衍地“喵”一声后不再陪她淋雨,自顾自钻入灌木丛,去寻找躲雨屋檐。
白芨呆呆望着自己手边被浸湿的一块地。
大雨冲刷下,覆盖在上面的黄土被冲开,露出晶莹剔透的半截烟灰缸。
她抹了一把糊在眼睛上的冰凉,脸上湿透,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流进嘴里多少有点咸味。
如果没猜错的话……
她们在那……
白芨扶靠着墙慢慢站起,确认自己身体没事后她擦掉鼻子下即将结痂的血迹。
走出小树林,她才发现自己现在并不是在清醒之前的男寝附近。
而是横跨职工宿舍、饭堂,来到了教务楼。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只疑惑为什么这么晚,教务室还亮着灯。
鬼使神差的,她冒雨走入。
当踩上阶梯的那刻,她看到脚下楼梯似是与几十年前重合。
她,来到了这个世界,刚刚走过几十年前的地方……
一切都是陌生又熟悉。
白芨甚至没有思考,轻车熟路,径自上到曾经出事的办公室。
而这次,唯一一点不同的是。
办公地点是镜像的。
灯光从这头搬到那头。
紧闭大门从门缝下透出毛茸茸的光。
单薄窗帘不能遮光,明亮灯光伴随说话声逐渐调暗。
与此同时。
白芨听到时常听到,带着点颤抖的说话声。
“我,我爸爸对我,是不怎么管。但,但我妈妈管。老师,您把手机还我吧,我下次真的不敢了。您别叫家长过来,我爸爸会打我的……”
“手机可以还你,但是吧,老师要收点东西才好跟老师的上面领导交代。唉,老师也不想收你手机的,但毕竟是我的工作。这就跟你爸爸一样,搬砖拉泥是他的工作,领导交代下来的不得不完成啊。”
“……那,那老师要收什么东西呢?”
代替回答的,是轮滑椅在地上滚动的声音。
涤纶面料的布没有拉严实,透过一条极细极细的缝隙,白芨看到一只肥壮的手按在微微抖动穿着校服的肩膀上,带着势在必得。
“再保佑我一次吧。”白芨轻声说。
再不犹豫,她抬脚便踹。
与她一起的,还有一阵阴寒带雨的风。
上了两重门锁的木门“哐当”一声巨响被踹开。
力道大得几乎连门框都有点剥离墙面,水泥扑簌簌落下,墙灰弥漫。
里面二人一个错愕,一个惊慌。
在看清是谁后,惊慌的那个瞬时变成恼怒。
“张白芨!你又想干什么!警告还不够,还要再争取退学处分吗!”他气势汹汹站起,却在看到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另有三道身影后,脚步顿住。
白芨从漂浮尘雾中走进办公室。
从木门上脱离的门锁“啪嗒”掉出,小零件咕噜噜偎依在她脚边。
做都做了。
还怕什么呢?
白芨鼓起勇气,毫不畏惧望向他:“老师,与学生谈话要注意距离。如果没有第三人在场,窗户要打开,门也要留缝。你遮那么严实干什么!不知道避嫌两个字怎么写吗!”
白炽灯下,逆光中她看到他额头上浅而又浅的疤。
瞳孔蓦地紧缩,她下意识攥紧口袋里的硬物。
锋利边缘磨得手指钝痛,她看到他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死死盯着门外。
门外有什么?
白芨转过头,只看到一截长廊,和窗外的雨景,对面教学楼黑沉沉的没有光,四四方方的建筑几乎快与黑暗融为一体。
乐薇在二人都在望着外面时,颤抖着把手伸进抽屉。
她第一次做这种事,差点弄出动静。
慌慌张张塞进口袋,乐薇看了眼偏向一旁的监控,两步走近白芨。
她这才发现白芨浑身湿透,像是淋雨淋了很久。
“老师,我太久没回去,白芨是宿舍长可能担心了。我,我不要手机了,你让我们回去吧。”乐薇低着头,眼神闪烁。
“走走走,赶紧走。”他挥手赶人,没了刚刚的神气。
在他转身时,白芨看到他后脑勺那有块长疤,像条死去多时的蚰蜒,藏在秋季即将枯萎的野草丛中。
乐薇手心冒汗,搭在白芨胳膊上,用力拽她离开。
两人刚走出没两步。
白芨却停住,站在门框外回头问:“教导主任,您相信报应吗?”
肥硕男人失神坐在椅子上,听到这话不由微微睁大眼睛,额头上已经有些微冷汗冒出。他僵硬着身体,恼怒道:“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多话!明天让你家长来一趟,看看你做的好事,门都被你踹坏了!你不要以为未成年就可以无法无天!”
“走啊,要被叫家长了。”乐薇被吼得瑟缩了下,拉地愈发使劲。
白芨盯着他,目光中逐渐浮现出决绝与嘲弄。
她诡异地发出一声轻笑,模仿三个女孩里其中一个说话调调,夹住嗓子,细声细气地说:“主任,您的烟灰缸,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变呢。”
男人终于藏不住惊恐,霍然起身,大吼道:“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白芨不回答,露出天真无邪少女般的微笑。
只是她浑身湿透,额前碎发打绺,明明眼里盛满鄙夷,却是这种纯真表情。
灭掉的走廊灯在这时亮起,眉骨投下的阴影和她下半张脸尽数被暗影笼罩。不符她这年龄的诡异感如雾气弥漫,似厉鬼索命。
不等他追出来,她边跟着乐薇走边挥手做出击打动作。
然后,食指碰了碰额头。
“张白芨!你在哪里学的!”男人声音已是难掩恐惧,头上两道疤都在隐隐刺痛。啤酒肚在皮带勒缩中晃漾,他步履不稳跑出办公室,吼道,“张白芨!停下!你给我停下!目无尊长,你怎么敢!有娘生没娘养的孤儿,没家教!没王法!”
叫骂声不断,紧紧追在她们身后。
前方路途被雨水铺满,乐薇只犹豫一瞬,拉起白芨的手冲入雨幕。
路灯清晰照出无数降落雨点,不断拉长,丝丝缕缕融入地面,漾出一圈接一圈的涟漪。
帆布鞋渗水,在脚边开出飞蛾翅膀的形状。
这次,围困在玻璃瓶里的蝴蝶跑出了权力地位设下的包围圈。
雷电交加的雨夜,她们大雨滂沱中奔跑,残影如蝶,飞过昏黄黑夜,哪怕全身淋透,鞋子不再干燥,落下的每一脚都被掺沙的雨水包裹,磨得皮肤生疼。
不知道在雨中奔跑多久。
从头到尾都彻底淋湿。
翅膀扇动,抖落雨珠,晕染在水泥地上。
白芨松开乐薇的手,跑得气喘吁吁:“下次,你不要再跟他接触。他不是好人。”
电光火石间,白芨想起曾经看过的那张纸条。
【学校死过人,寝室不干净。】
【不要和OOO接触。】
三个圈圈。
没记错的话,他名字也是三个字。
乐薇没说话,反倒从校服裤里掏出两块黑砖。
她冷得不行,递给白芨的时候双手都在忍不住抖。
“我、我偷的……”乐薇嗫嚅,“我知道这不对……”
是不对……
但这个时候,还论什么对错?
温水淋下,洗去一身严寒。
她们换好睡衣,宿舍已经关灯。
白芨瞥眼宿舍其他舍友。
她们躺在床上,静悄悄的,还在为她连累她们被收手机的事生气。
其实不怪她们。
换作是自己,肯定也会埋怨。
白芨拿上热水泡面和书本,走出宿舍门。
她动作很轻,轻到只能听到些微锁门声。
良久。
黑漆漆的宿舍里响起一道声音。
“我们……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乐薇躺在床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白芨似乎为自己规避了一场灾难。
下雨天,白芨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那扇门为什么会被撞开得这么彻底?白芨力气有这么大吗?
教导主任又为什么因为白芨几句话暴怒?
这场雨夜漫长得令人心惊。
不止乐薇一个人辗转难眠。
宿舍转角有长廊座椅,专供学生晚上在这吹头发,白天背书。
此刻熄灯时间已到,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窗外灰惨惨天光泄入。
书本盖在泡面上,掐着时间等它泡好。
白芨拿出略微进水的手机,删删减减打下一行字。
她看了又看,确认无误后点击发送。
上百公里距离,从发送到接收,只需要一秒不到。
红木书桌上手机震动。
身后女音咬着皮筋道:“帮我看下是什么信息。”
莹白修长手指覆在手机上,摁亮电源键。
浅琥珀色眼眸映出四四方方屏幕。
银清看了眼,输入密码替她点下删除,又用自己手机回消息后若无其事道:“没什么,水乳广告。”
“你买东西又留我号码!”岑让川不满扯他头发。
她昨天在网上看了两眼卷发帅哥,银清立刻也说自己也要做一头卷发换换花样。
可他嫌发廊Tony做的不好看,又觉得歪果人的卷发不适合他,琢磨了一下午用她的卷发棒给自己卷了一缕美美的大波浪。
卷完一缕嫌费时,卷发棒举久手酸,闹着要她复制粘贴。
银清正沉浸在自己卷完头发后颇有异域风情的慵懒氛围中,冷不丁被她用力一扯,立刻委屈地说:“我给你烧火做饭,洗衣拖地,让你给我卷头发都不行么?到底是家花不如野花香……心寒呐,脖子疼,背也疼,我现在是病患!你要悉心照料!怎么能这样……”
岑让川受不了他道德谴责,忍气吞声打断问:“这缕卷得怎么样?”
也没人告诉她,银清漂亮得这么费钱费时啊。
银清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勉勉强强赢道:“还行吧,卷的弧度不够完美。”
没等岑让川起身撂挑子不干,银清用力一蹬,连人带椅砸进她怀里。他翻过身,笑着问:“我现在好看吗?”
卷发披散下,浅色衣衫染上许些深色树液。
他无奈地想,正勾引人呢,伤口怎么又崩裂了。
手机震动。
泡面盖揭开。
[白芨:让川姐,对不起。我明天可能又要被叫家长了。不过这次你可以不用来,没什么大事。]
[银清:你发给她的我看到了。去做吧。]
去做吧。
三个字。
简单利落。
白芨抬头望向窗外渐渐停止的雨,握着泡面桶的手捏地愈发紧。
不远处脚步声放轻走来。
乐薇循着红烧牛肉的泡面味找来,小心翼翼地道谢:“谢谢。”
白芨像是听不到,盯着窗外围绕路灯舞动的飞蛾,问出另一个问题:“乐薇,你知道学校,哪里有铁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