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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夸我,知人善任,如今看来,却是个天大的笑话!”

“元岁啊元岁,你了不起,你厉害,好得很呐!王妃、陛下、我,乃至从前的太皇太后,四个人因你而看走了眼!”

冯初怒其失德,亦怒其让她们这些年的教养看起来像是一场笑话。

“如今,勾结步六孤家,陷害兄长、戕害亲妹、意图火烧粮草,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她深吸一口气,万分沉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铜灯的火光映照在她的绯衣上,头冠上的鹖鸟流光溢彩。

恨此身不能成帝业,不能为金笼,将她给深囚起来,令其不得振翅,不能高飞

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血珠子沿着指缝析出,闻一声轻叹低笑,她松开了手掌。

她哑笑着站直了身子,纯粹的黑眸像一团玉,不怕火焚金锻、风侵水蚀,直视冯初: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大丈夫生不得五鼎食,死当五鼎烹!’,岁──深以为然!”

“几千高车人算什么,姑母想要南征齐国,他们不肯南迁,我这是帮姑母,冯大人──”

“难不成还要同这些刁民,苦口婆心,靠那些高头讲章,去劝去求么?”

元岁眉眼之间满是桀骜,穷途末路,她也不想同自己二兄一般,告饶求活。

“元岁!你──”

“我?冯大人,您不过是仗着姑母宠爱,一外戚之女,也敢直呼本郡姓名?!”

“我堂堂正正,为的就是大魏江山、御座紫极!用此手段,有何不可?!你,韩嫣、董贤之徒,做什么鞠躬尽瘁的模样!求什么清名?!”

冯初愣怔,她从未被人如此无礼蛮横地对待过。

怔忡过后,怒极反笑:

“好、好,原来在郡主眼中,我冯初,竟是这种玩意儿。”

冥顽不灵之人,冯初也懒得再多费口舌,施施然自案后站起,朝元岁行了一礼:

“得罪郡主了。”

冯初欲离开帐中,唤人进来将她扣下去。

“冯初!”

权欲将她的理智冲刷殆尽,丧失冯初青眼的心更在这之上火上浇油,口不择言至此:“大魏是我元家的大魏,姑母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她站在帐中,似是在问皇位,又似是在问冯初,抽出腰间佩剑,一步一步逼近着欲离开的人:

“为什么!”

冯初眸中寒光乍现,倏地长剑出鞘,银光骤现,金铁相撞,不过两招就挑了她的剑,待外头的侍从听见了动静进来时,冯初的剑锋已经搭在了她的脖颈。

几个侍从一拥而上,将她控住。

手中剑调转了锋芒,剑身拍着她的额角。

她倔强地望着冯初,漆黑的眼瞳带着浓浓的野望和不甘,她像一条乌梢蛇,至死都在朝人吐着信子。

冯初沙哑的嗓音带着无尽的怒气,再不留情,往她心口上戳刀子:“你姑母,宁可拿剑伤了自己,都不会伤我。”

“你与她,有如云泥,如何比得?”

“”

“将这孽障给带下去。”

冯初背过身,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是凉的,半点都暖和不起来。

长烟凝漠上,孤月映草斜。

元岁调令来的士卒被勒令离开,冯初带着金银粮草,亲自安抚高车部众,直至天将破晓,月将隐没。

火光映衬在她不再年轻的面庞上,岁月蹉跎,青丝杂白,孑立营前,无数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单薄的脊背踏地负苍。

她只消站在那,就让所有人安心。

却没几个人,能真正站在她身侧。

“君侯,去歇息会儿吧,您都一夜没合眼了,再熬下去,让陛下知道了,该心疼您了。”

柏儿蹑手蹑脚地上前,天将白的时刻最是寒冷,取了件披袄给冯初搭在肩头,轻声劝慰道。

冯初没有说话,静静望着远处营帐中影影绰绰的高车人们。

当中也有许多同她一样一夜未眠的人,索性早早地在鼎中烹煮起食物来,若有若无的奶香融化了凌冽的清晨。

间或夹杂婴儿的哭啼和母亲哄唱的歌声。

她站在风中,轻轻跟着素未谋面的人儿哼唱起来。

婴儿的哭声渐渐小了,母亲的歌声也消失了。

冯初跟着哼唱的歌声也就此断在风中。

“好冷啊,柏儿。”启明星在闪着荧光,挂在瓦蓝瓦蓝的天穹上,*不知是谁在看她,她又说了一遍:“好冷。”

“君侯”

冯初为了她一国郡主的体面,才将人遣散开,单独问话,可守在外头的人还是将元岁的话都听见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哪怕将元岁的舌头割了,那也收不回来了。

“不过是养不熟的狼崽子罢了君侯勿要”

冯初摇了摇头,抬手止住她继续说下去。

天边泛白,连带着月色都不再浓郁。

孑立之人呼出一口白气,望月飘渺:

“我想她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台词灵感:《大明王朝1566》胡宗宪

冯初白马跪地下马的灵感:《天国王朝》鲍德温四世

第113章 归途

◎爱无过是对更好未来的期许◎

平城,紫宫。

册立元祒为皇太女,加冯初、宋直、慕容蓟各为东宫三师的诏书由紫乌当殿诵读。

年少的元祒跪在殿下,身着冠冕,明朗澄澈,风姿典雅。

冯综侧立在官吏当中,悄悄地给御座之侧的人递上宽慰的眼神。

这一幕没能逃过元聿的眼,她蓦然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刚被册立为皇太女,朝中上下都以为这皇太女不过是一棋子。

她战战兢兢地去天坛祭祀,冯初也如此时的冯综一般,在人群之中,隐晦地给她宽慰。

元聿捏着袖袋中呈有血书的锦囊,低低地勾了勾唇。

冯初……

你可得早些回来。

“我要见冯初,见到她,我自然会领这白绫。”

怀荒镇别院内,元岁坐在胡凳上,身板挺得笔直,言语很是平静──如果忽略掉她面前被打碎的三瓶鸩酒、被扯断的两匹白绫。

几位奉命而来的侍从差办不成,也不敢拿这事情去烦冯初,更不敢上前自作主张将人给缢杀了。

一时之间竟然前来赐死的人畏畏缩缩,赴死之人恣睢狂傲。

院外传来零星脚步,原本紧闭的房门推开了。

“柏儿娘子。”

几位侍从纷纷朝柏儿行礼,退开一旁,松了一口气。

柏儿瞥了眼地上被扯碎打翻的白绫、鸩酒,再看阴着眼眸,冷冷觑她的元岁,轻笑一声。

踱步至侍从面前,抚摸着白绫,“郡主何必以这种眼神瞪着婢子,怪吓人的,莫不是畏惧自杀入不了人道?”

“哼,本郡可不是司马德文,不劳诸位动手。”

“那为何郡主瞻前顾后。”柏儿冷冰冰地瞧着她,“此乃圣谕,郡主不从?”

“望郡主听在下一句劝,郡主未给君侯体面,君侯却给足了郡主体面,郡主自缢而亡,对外却是云郡主忧愤过度,操劳早逝。”

“郡主也该顾忌王妃的体面。”

“呵……母妃,”漆黑的眼瞳内毒液似是要溢出来,满是阴戾,“我所作所为,皆是我想做想为,母妃,会为我骄傲的。”

柏儿的唇抿成了一条线,此人顽固与油盐不进,令人咋舌。

“……陛下,已经册立了太女,您的亲妹妹。”

“你胡说!”元岁惊怒交加,‘腾’地自胡凳上站起,“平城到这里,消息哪有这般快!定是你这老奴子编了谎话来骗我!”

“陛下册立谁,君侯岂会不知,您说是么?郡主。”

元岁惊僵在原地,“……胡说,你、你……”

柏儿吐出一口浊气,“您的长兄,日后会长期驻守平城,安定鲜卑勋贵。”

“您的二兄,虽这辈子无爵无仕,也能常伴母妃,膝下侍奉。”

“郡主,您不觉得,您很可悲么?”

“可悲?”元岁仿若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惊愕之后,狂笑起来,“怪不得说奴婢就是奴婢……我哪里可悲!”

“我死在这征伐天下之途,至死都是大魏的郡主!有甚么可悲!”

“郡主的天下,竟是看不见小民百姓的么。”

柏儿不为所动,欠身行了行礼,“好赖话,婢子已经说尽了,阿昂──”

“欸……”

端着鸩酒白绫的侍从上前,柏儿抬抬下巴,命他搁置在案上。

“郡主,一个时辰,您若不想体面,君侯,怕也给不了您体面了。”

语罢招了招手,带着一众人退了出去。

元岁怔怔地望着盘中白绫,黑白分明的眸子因干涸而淌出泪水。

爱也好,恨也罢,公也是,私也是。

她辨不明呐……真的辨不明呐……

梨花木的胡凳颓然倒地,惊起尘埃,外有树婆娑,摇摇曳曳。

金乌自高原上的平地上缓缓坠落,残阳似血,野旷云高。

“之后的事情,劳烦杜校尉了。”

“都是小的应该做的。”杜九朝冯初抱拳行礼,“君侯连日操劳,不多歇息两日再赶回平城么?”

冯初凭借着威望和手段平息了元岁闹出来的风波后,甫不过两日,便要还都。

“陛下亲督师洛阳,初莫敢不在。”

杜九似是在军中呆久了,又或是他从前的主家便是个无拘无束的人,调侃的话先一步冲出了口:

“的确,不好叫陛下翘首以盼。”

话刚出口,杜九顿觉有些冒昧,他虽对冯初与皇帝那点子风流韵事不大反感,但冯大人到底是个正派人──

刚想开口找补什么,冯初面上就粲出笑来,“杜校尉说的是,也望杜校尉忙完这阵事,早些行家,令夫人托我给校尉带的大氅晚些时候会令侍从送至校尉营中。”

“……欸,好,多谢大人了。”

提及自家夫人,杜九心里软了一片,挠着头上梳理得不算整齐的发冠,笑得有些傻气。

“冯某先行一步,杜校尉保重。”

冯初抱拳,策马,带着数十亲从,伴着残阳如火,沿官道策马而驰。

杜九望着渐渐消失的人,这才哼着小曲儿勒马回营,哼了几句,才忽得反应过来,冯初方才那话,分明是将陛下比作了自己的妻。

哑然笑自己个儿迟钝,又暗自庆幸,自个儿站对了人。

……

“催什么,粮草运不过来,我有什么办法,陛下莫不是疑心我消极怠战?”

萧泽玩味地拈着手中军令,“天使也应当知晓,渡淮以后,本王可有败绩?”

“殿下乃我大齐栋梁。”来使显然亦知晓天子荒诞,“可是殿下,这朝中,陛下建新宫、修园林,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钱粮。”

“而且……殿下要这么多钱粮……陛下那边,亦颇有微词。”

“我是反对此次北伐的,”萧泽冷哼道,“是陛下他──而今还来疑我,未免……”

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劳烦天使,替小王转呈陛下,班师回朝,或引兵北上,只要粮草,这数万士兵,皆忠良之子,愿为陛下驱驰。”

“哎……”

建康来的使臣也犯了难,同萧泽扯了半晌,也知晓扯不出个什么道理,互相搪塞几句,就动身回建康了。

萧泽送走了人,将自己陷入虎皮大氅中,盘着手上骨韘,轻笑着翻看军中塘报。

国库本就吃紧,又养着他十万大军在淮南,怕是不消北边反应什么,凭着皇帝那敲骨吸髓的劲,很快就要有流民造反了。

届时,他再乘机平叛。

护国之功、北伐之功,拥兵十万,在配上这么个昏庸无道的君王,他为伊尹霍光,有何不可。

不……不只是伊尹霍光。

他的伯父不就是这般从刘宋手里夺得的江山么?

至于魏国……

他文韬武略,能猜天下势──那魏国皇帝,怕是也不想同他真打起来,八成也是想借他这场军事,达成些许旁的目的吧。

这天下,惟有能者居之,若是他伯父、堂兄、乃至曾经的太子在,他都能够甘心屈居人下。

而今却是这虫豸一般的蠢货忝居大位,他实在难以对着这般荒诞残暴的君主卑躬屈膝。

萧泽推开营帐,明月透江,西洲曲悠悠,漆黑的眸子在文气温润的面庞上,闪着光。

……

元聿亲自督师洛阳的心很是坚决,带着百官,浩浩荡荡自平城出发,向洛阳而去。

其实她此番动身并不算明智,朝中不少人心生疑虑,在洛阳时间一长,必起归心,届时在颁布冬夏二都并立,又少不得再扯皮。

但倘若用真的兵戈、天灾人祸去逼这些大臣妥协,虽似一劳永逸,却也彻底断了大魏与六镇的根系。

麻烦点就麻烦点罢,这不是,还有她们么?

御辇之内,元聿透过纱帐,眸子落在不远处元祒和冯综并辔齐驱的身影上。

元祒较她以前更明朗些,看向冯综的眸子总是闪着光。

元聿算是明了,为何当年冯初会一下子便看出她爱慕的是她,又为何冯芷君轻而易举地就知晓冯初定是自己的软肋。

太……明晰,太难以掩饰了。

她离开平城前还特意去方山吊谒了皇祖母。

大魏,因她而脱胎换骨。

元聿在御辇内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思绪飘远,又被冯综偶然清脆些的笑拉了回来。

闷然盯了一眼两个小辈的身形,心中又念叨起来:

纵使她已然下令慢行,冯初怎么还不见得赶上她?

又担忧冯初夙兴夜寐,日夜兼程,疲倦至极还要骑马,生怕她出事。

拉拉扯扯,恨不能当面戳她脸,骂她冤家。

“冯大人──”

身后的仪仗中忽得传来一声惊呼,铁蹄铮铮,踏乱谁家心房。

元聿近乎有些急切地令仪仗停下,甫一自御辇中站出,就瞧见身着鲜亮栀子色袍服的人儿于御前刹马,白马扬蹄,曜日灼莲。

许是马儿扬起的风沙太大,迷了她的眼,直至冯初下马,伸手欲将她扶下御辇时,她才回过神来。

搭上双手,冯初却发现这人要将自己往御辇上拉。

轻笑,顺着她登上御辇,低声道:“臣来迟了,好在未食言,能与陛下,同赴洛都。”

浅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恍若琉璃,倒映着明亮的人儿:“我一路上,都在思念夫人。”

爱无过是对更好的未来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