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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曳风

◎尚书令、都督恒、燕、朔三州军事、洛州刺史冯初冯大人到──◎

“那婢子,什么都没说?”

元聿坐在任城王府的正厅,未能休息好加之得了不顺心消息的人儿面上带着一股子郁气。

“回陛下,那婢子小的们寻到的时候,就已经投井了。”

元聿冷笑了一下,抬了抬下巴,紫乌道了声‘诺’,亲自带人下去查了。

“手足阋墙如此,朕看了都心寒呐……”

元聿倚着冯初的手臂,将人遣远了许多,在她耳畔低声说道,“是朕做的不是,这国储之位若是早定下来……”

“早定下来,秉性难移,届时看错了人,更难更易。”

冯初悄声安慰,“谁能料到呢?”

大魏‘子贵母死’后,皇储定下,多半由皇帝和太傅亲自教导,又因着皇帝多早逝,皇储都是早早继位的,少有为这皇储之位闹得如此难看的。

“阿耆尼,若是你,元家宗亲中,你最看好谁?”

她这已然是对任城王府都连带着有些不信任了。

“这算你我私下闲聊,不会传出去的。”

冯初叹了口气,摇摇头,将自己摆在了臣子的位置上:“臣,不能说。”

“陛下该知道,比起政令失策,更可怕的是朝令夕改。”

眼下朝野上下都以为是任城王府的孩子能继任国储,但凡她将这继任的范围扩大,谁能料到有几家宗亲起了歪心思?

下一任是明是昏、是庸是暴,都好过整个大魏朝堂四分五裂,几家争着抢着要皇位。

“……是,是我问错了。”

二人行至元祒的别院,徐文容恰满面疲累地自屋中走出。

“祒儿她,怎么样了?”

“谢陛下关心……太医说好在中毒不深,调理些时候也就好了……”

“朕进去瞧瞧吧。”

秋高气爽,元祒的屋中开了半扇窗子散药味,外头的金菊开得极曜,屋内比起寻常女儿家更素净些。

她倚着迎枕,面色白中透着黄,瞧着便是憔悴的模样,眼眸却亮晶晶地望着床榻前跪坐着替她凉着药的小娘子。

小娘子穿得也很素雅,瞧起来分外娴静。

“郡主,陛下来看您了。”

元聿甫一绕过屏风,目光便被榻前跪坐的小娘子给吸引过去了。

冯综调转了身子,俯身行礼:

“臣女见过陛下、冯大人。”

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才又瞧向元祒,这孩子虚弱着身形,佯装要行礼的模样看得元聿气笑了:

“行了行了,朕免你这一次礼。”

“姑母对我最好了。”

“都憔悴成这副模样,竟也能笑得出来。”冯初点了点她额头,“身上还有哪里不适么?”

元祒摇了摇头,虚弱地笑了笑,“劳大人记挂,已经无碍了。”

左右也只能说些关心话,元祒乖顺地听了,二人叮嘱她多歇息,便要离去。

她起不来榻上,央冯综替她送的元聿。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甫一进门,就瞧见元祒在榻上吟诵陶渊明的诗,摇头晃脑,半点没个自己被毒害了的自觉。

冯综莲步轻移,眼中却全然是探究:

“……五柳先生啸傲东轩,有遗世之情,小郡主,您这遗世之情,是当真想不为五斗米折腰,还是……叶公好龙?”

元祒的笑意淡了些,不动声色道:“五郎以为呢?本郡闻五郎好菊,特意央人种了这满院子团菊,倒是五郎……”

“好似不大乐意为一个郡主的门客。”

她似一条小狐狸,笑眯眯地望着身着素裳的冯综。

“本郡遗世独立,你竟半点好脸色都不给,”元祒倚着床榻,侧了半个身子,“当真叫人,好生伤心。”

“叶公好龙的,究竟是五郎,还是本郡……”清亮的眼眸凝在她胸口,“五郎,心知肚明不是么?”

冯综眼中划过一丝清光,温雅的面庞霎时间鲜活了起来,柳眉轻挑,“……我的确不愿为一郡主门客。”

“君侯乃我冯家脊柱,大魏栋梁,我想成为像她那般的人物。”

豆蔻年华的少女绽出笑容,秋风扫衣带,“郡主乐意成全在下么?”

冯初可不光是国之柱石,她可还是姑母的心上人,五郎此言,可是也要为她心上人?

床榻上虚弱的人儿险些脱口而出轻薄之语,喉头滚动,硬生生忍了下去,嘴唇翕动,眼中粲出光来:

“那五郎以为,我今朝这番磨难,是为得什么?”

冯综霎时敛眉,旋即顿悟,上下打量着榻上嘴角噙笑,不畏死活的元祒。

眼前人施施然踩着地上绫罗,行至她面前,二人对望,眼中的光芒分明如出一辙。

福至心灵,元祒开口:

“伯牙鼓琴,子期可知?”

冯综面上笑容盛了些,却是径直伸手将人按回了榻上,转身去铜盆内给她揉帕子去了。

元祒有些发懵,她想刨根问底,又有些畏畏缩缩,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当真难受。

温热的帕子不知何时抹在了她脸上,听得头顶传来调笑:

“若不想伯牙这么早便摔琴绝弦,郡主还是老老实实歇在榻上罢。”

……

银汉月高,飞檐吻云。

“查出来了?”

冯初曳着裙裳,手捧铜灯入寝殿内,元聿显然方洗漱毕,青丝简单地挽了个发髻,手中拈着信笺,面色阴沉。

“也不多点盏灯,这么暗,仔细伤了眼。”

半天不搭话,想来是气狠了。

搁了灯盏,刚沾上榻,就被身后这人缠了上来,环着她腰肢,将手上纸笺搁置在她膝上头。

这是让她自己看。

纸笺有两份,一份是口供,一份则印着杜九的官印。

冯初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孽障。”

半晌,冯初嘴里吐出宛若冰碴子一般的话。

“你看,你也气。”

纤纤细指轻车熟路地挑开裙衫,贴上她的胸腹,紧致的身段叫人爱不释手。

“咱们都消消气吧,嗯?”

冯初吐出浊气,窝在元聿的怀中,轻蹭耳鬓,相互慰藉。

“还有一件事,萧泽渡江了,胜了几场,我欲亲征,督师洛阳。”

“而后大魏行夏、冬二都制,拟平城为夏都,洛阳为冬都,慢慢将重心转移至洛阳。”

“陛下英明。”

“奉承之语。”

元聿揽着冯初的身子,绕前送上深吻,纠缠情动,跌落榻上。

冯初牵引着她的手,欲解开自己的衣带,却被她给按住了,抬眼不解。

“今夜还是歇息吧。”

元聿搂住她的脖颈,与她依偎,“算算时间,你怕是得日夜兼程,才能赶到怀荒。”

“到了怀荒……”

“军政大权,悉听阿耆尼一人决之。”怀中人语气肃杀了一瞬,又软了下来,“阿耆尼只管去做就是,我信你。”

冯初感觉到她拉起自己的手,贴上她的心口,“我们这儿,早就是一处了。”

满心暖流,与她相拥,几度缠吻,“聿儿且行慢些,我与你,同入洛阳城。”

元聿额抵她面颊,“好。”

……

干冷的风自北海南下,刮沙卷草,牛羊都躲在冬牧场的挡风处瑟瑟发抖。

俄而风小了些,转而改了方向,吹开天空中遮月的云层,金月朗朗,铺如银霜。

数十位轻骑甲士举着火把,朝高车人驻扎的冬牧场席卷而去。

轻狂的马蹄声颠破了高车人的睡梦,火光骇得马儿长嘶、牧犬狂吠,铁戈金刀映焱光,被惊扰的高车人以为四周拟天烧。

“本郡今夜最后问你们一次,你们迁是不迁?!”

元岁身骑骏马,睥睨着这些高车人。

高车人们嘟囔着蹩脚的汉话和鲜卑语,叽里呱啦,大体说的都是今年才找到越冬之所,粮草方足,不愿离去。

听得元岁脑仁子生疼,喊了几个高车人的首领,往毡帐中去,以为能得到不一样的答复,孰料这些高车首领亦是脾气同那朔北草原上冻硬的石头似的。

“好、好──”元岁冷笑,马鞭所指,以鲜卑语咒道:“本郡以大鲜卑山的神明起誓咒尔等,不遵圣谕,必有天火罚之!”

远处的原野上隐没着另一群弓手,他们正挽着蘸满桐油的箭矢,亟待元岁回身下令,以一场‘天火’吞没掉他们越冬的粮草。

有人需请,有人需逼!

元岁清丽的容貌在毡帐灯火的照耀下显出几分凶狠,漆黑的瞳仁似是要吞没这穹顶之下的每一个人。

“是死是活,可赖不得本郡了!”

话音甫落,帐外忽得传来雄浑的马蹄声,声音是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

原本还发着狠话的人面色霎时间沉了下来。

她急匆匆走到毡帘口,挑开条缝隙。

只见四周漆黑的原野上两起星星点点的火光,有如流动的萤海。

熟悉的鼓角吹彻周天,离得近了,众人才瞧见杏黄镶朱的旌旗上书着斗大的‘魏’、‘冯’二字,曳风中,似莲如火。

近千铁骑将高车人的营帐团团围住。

元岁挑着毡帐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她不晓得该如何形容此种感受,血似冰凝,丝丝片片,盼她来,又盼来的千万莫要是她。

直至军中先锋嘶出让人心颤的名号:

“尚书令、都督恒、燕、朔三州军事、洛州刺史冯初冯大人到──”

第112章 白马

◎万里江山如画,由她点作朱砂。◎

随着一声通传,举着火把的人尽皆愣在原地,狂风扫桐炬,一片火光中身着绯色裲裆的女郎身骑白马,金鞍锡当卢,自军士中缓缓而出。

碎雪积在她的披风上,凤眸淬雪含冰,冷冷地扫在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

“元岁在何处。”

冯初的语气很是平静,然而连名带姓地当众呼她,还是能隐隐窥见她怒火中烧。

元岁得了信,自毡帐中出来,入目便是美人骑白马,饶是明知自己大难临头,她还是忍不住为此景痴迷。

“见过冯大人。”

身为郡主,她本不该拜她。

白马在侍从的牵引下缓缓跪地,以便冯初下马。

旌旗猎猎,火莲曳曳。

万里江山如画,由她点作朱砂。

金线描皂靴,绯袍配鹖冠,冯初的衣角出现在元岁眼前方寸处。

元岁的身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的身躯内有什么东西在恐惧中叫嚣,血液中有什么东西在惨沸,滋哇乱响,哪怕她清楚地知道,冯初今日,怕是恼火得很。

甚至自己的皇图霸业,亦毁在了她手里。

“都在此处待命,谁若有异动,斩。”

冷静而威严的‘斩’字听得元岁心肝一颤。

她察觉到上方的人在看她,鬼使神差地,元岁抬起了头,撞见冯初睥睨冰冷的眸子,当中的失望,若有还无。

“请,郡主与我入帐叙话。”

“诺”

冯初连半个眼神都不想多给,先行入了帐中。

元岁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形,不知是不甘更多,还是怅然更甚。

败了败给她了

毫无征兆地,元岁在众人面前放声大笑,如癫似痴。

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

或许是在为她的贪婪而哀悼罢。

冯初听见了她的笑,却连回头都不曾,转身进了帐中。

元岁理了衣襟裙袍,朝帐中走去,外头的夜被火把照得透亮,火星子在深蓝的夜空下噼啪溅舞,厚重的毡帐将它们间开来。

冯初遣散了所有人,端坐上首,手中摩挲着赤色珊瑚钏,低垂眉眼,恍若不见元岁进来。

一时间,毡帐静谧,只有铜盆内的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迸破声。

“冯大人。”

元岁受不住如此压抑,忍不住开了口,“不知冯大人今宵至此,所为何事?”

上头那人摩挲着珊瑚手钏的动作停了,平静的眼底有什么在烧,“这倒是我该问问郡主的。”

“夤夜带着这么多人,打着灯火,来高车人储存越冬草料的围子里,作甚?”

元岁下意识地想扯谎遮掩,却被冯初瞪了一下,极具威慑。

她显然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真相,扯再多的谎言,怕也是徒劳。

元岁紧张,喉头滚动,带着些许自暴自弃:“大人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冯初未能料到竟然是这么个回答。

“你为何要这么做?!”

端坐上首的人沉吟片刻,丛生恨铁不成钢的不成器之感,沉郁顿挫,万分痛心。

元岁瞧着她眼角失望与痛心,心中莫名涌起几分快意──

这是否说明,她心中,算是有我的呢?

哪怕不会是爱,最起码,是在意的,不是么?

元岁缄默地跪下,火上浇油:

“我这是知不可为而为之。”

“混账!”冯初再也压抑不住,气得直接抄起案上的砚台朝她砸去,她从未发过这般大的火气。

砚台砸在她脊背上,发出一阵闷响,冯初心中的火却不见得消去了半分。

她冷眼觑着跪在地上的人,看着她因她的怒火而身形颤抖,越发气不打一处来:

“我从前给你们授课时,劝你们读圣贤书,当中所言虽则迂腐,但其中修身、立世之学并非全无用处,你倒好,我且问你,何谓‘知不可为而为之’?”

冯初不等她答话,先行说道:“凡事做之前,不问可不可能,但问应不应该。”

“高车人今年越冬的粮草没了,数千人在朔北的草原上啃草根、吃干雪,被逼的活不下去了要谋反,这也叫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冯初声音都直了,“天火烧荒,为的是我、是陛下?还是你自己?!”

瘦削的手掌在桌案上险些都要拍红了去,滔天的怒意渐渐散去,冯初只觉得无比悲凉与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