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10(1 / 2)

第101章 午眠

◎好在竹簟金帐,总不至于叫旁人看了去。◎

夏日里的午间燥意中带着些许闷哑,丝质的寝衣凉丝丝地贴在身上,即便如此她还犹嫌不足,非得将衣裳凌乱地敞开,贪这一时凉。

好在竹簟金帐,总不至于叫旁人看了去。

冯初轻轻替她掌着扇,无奈又好笑:“既然嫌热,自己一人睡着不好么,非得两人腻在一块儿?到时候腻出了一身汗,也不显脏。”

拓跋聿微微睁开眼,瞧了眼她身上齐整的衣物,“阿耆尼身上衣物穿的可比朕厚,要出汗也先轮不上我,我都不嫌你,你嫌我么?”

“嫌我也没用,”拓跋聿与她贴得更紧了些,扣在她腰肢,迷迷糊糊啄着她颈子,“嫌我也要蹭你。”

“哪里会嫌你。”冯初爱怜地吻她,“陛下冤枉臣。”

“你别替我掌扇了。”拓跋聿闭着眼去抓她的手,要将扇子自她手中取出来,抠出来后随意地扔到一旁,“陪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好好好,”冯初撑起半个身子,将衣裳解了,认命般地陪这小祖宗躺下,笑着拥住她,“陛下相请,臣岂有不从之理?”

殿外蝉声鸣噪,到了屏风后声音却是小了。

浮生半日闲情适,莫过如是。

……

“阿娘真的是,这个时辰入宫送什么桃脯……恼了皇姊的好事,到时候她又得训我没得眼力见。”

拓跋祎嘀嘀咕咕地拎着漆盒,这话她不敢当着冯瑥的话说出口,只敢提着盒子在外头兜兜转转,寻思着等日头小些,自家皇姊的夏困不犯了,再递牌子入宫。

入市集内寻了个沿街的铺子坐下,让端些饮子上来,现下刚过晌午不久,日头最是毒辣,冷好的青梅水入口缓去了拓跋祎大半的燥意。

“店家,上两盏饮子来解解渴,少放些蜜糖!”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拓跋祎回身望去,与云胡朵恰巧对上了眼。

一国郡主霎时间‘噌’地站起,话噎在嘴边,不晓得该不该打这个略显尴尬的招呼。

“我道是谁,原是将军,末将见过上官。”

拓跋祎笑得不尴不尬,她与这人打过许多回交道,见到她总让她想起朔北原野上开的某种不知名的花,低矮、浑身长着刺,若不是开花总让人以为是野草,开了花去摘,还要被它蛰得一手的刺儿。

恼火喑哑,钩在肉里,怎么挑都挑不干净。

“未曾想镇将会来平城……”

原本与她隔了席位的人在她面前落座,身上沾染的浓香熏得拓跋祎连连欲退,碍于次次被阿娘与姨母耳提面命的知礼,硬生生给忍了下来。

“尚书令大人与我书信往来时,曾提及将军用兵如狼,那么广袤的原野,凭着几个向导,就敢深入朔漠草原,将军天资英纵。”

拓跋祎的脸有些僵硬,直觉告诉她,云胡朵不像是那种会真心实意夸赞自己的人。

果不其然,半晌听得:“可今日一见——当真奇哉怪也。”

“将军记得清朔漠中敌人的营帐,怎么记不得,陛下欲设南部边镇,以便来日南下?”云胡朵弯弯的眼眸有如朔漠中的海市蜃楼,甜滋滋的泉水,凑近一瞧,全是虚幻。

可恼!可气!

“莫不是,将军在朝堂上走神儿了?”

“你——”

拓跋祎气得直想拍桌子,涨红着脸,恨自己嘴笨。

“我?”

云胡朵丝毫不畏惧她的气恼,恰时店家的饮子呈了上来,云胡朵先行将一盏推至她面前,“哎呀,上官莫不是恼了?”

“是末将嘴笨,不晓得如何哄上官欢心,还望上官大人有大量,宽恕些罢?”

青梅饮端至她面前,浅琥珀色的汤汁里头躺着腌渍过后的青梅,泛着霜色,碰壁叮当。

她好放肆!不就是当初得罪了她和她那位便宜义弟么……

每次见面都这样阴阳怪气,当真以为自己不敢生气的么?!

拓跋祎顺从地接过青梅饮,愤懑地饮着,一言不发。

陶碗在她唇边有一下没一下的呆着,和她的肤色几乎深成了一个架势。

云胡朵的目光在她高挺的鼻梁上淹留了片刻,又移开了。

二人缄默地饮完了青梅水,云胡朵见眼前人实在嘴笨,想说什么又不晓得说什么的架势,摇了摇头,瞧见案上摆着的漆盒,“这是什么?”

“哦,这是我阿娘做的桃脯,我阿娘手艺可好了!”

拓跋祎说起冯瑥时总是带着莫名的自豪,从来在外骄纵到有些凶神恶煞的面容露出天真情态,两颗雪白的小虎牙在有些昏暗的店铺中亮得发光。

云胡朵恍了恍神,下意识地接道:“……是么。”

这话到了拓跋祎耳里反成了某种‘挑衅’,像极了猫儿炸毛:“怎得,你不信?”

回过神来的云胡朵见她这般激动,只觉得好笑,故意激她:“对啊,我又没尝过。”

拓跋祎愣神,下一瞬抱住了漆盒,“这个你不许打它主意。”

“这么宝贝?”云胡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般挑了挑眉道,“莫不是送给相好的?”

拓跋祎几乎是立马变成了煮熟的虾子,“你你你……血口喷人!”

她哪里来的相好?天天搁军中放眼望去除了打不过她的糙汉子就只有慕容蓟了,她同哪个相好!

“还结巴?莫不是说中了?”

“胡扯!”

拓跋祎抱着漆盒的手指挠来挠去,也不怕把上头的彩绘给挠花了,“这是阿娘让我带入宫送给姨母和陛下的!”

涉及到这俩人,云胡朵不敢随意乱说话了。

“原是如此,是末将唐突了。”

她突然变得如此正经,倒是拓跋祎有些不自在,她也说不明想不通这种不自在。

日头一点点消了毒辣,拓跋祎憋了半天,嘀嘀咕咕道:“你……若真的想要,我、你、你随我去府上,阿娘做给我的……你想要便拿去。”

她着实算不得什么坏脾性的人,只是出身富贵,又有一家子宠纵,骄纵放肆了些,内里其实本性善良的。

云胡朵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敢回回同她呛声。

“王妃做给将军的,在下怎好夺人所爱。”云胡朵笑笑,收敛了玩笑,“恰巧下官也要入宫,不如一路?”

她的情绪当真是来的快去的也快,拓跋祎很快就将云胡朵方才的‘冒犯’给遗忘的一干二净,见她盯着自个儿看,莫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云胡朵倏地收回了看她的目光。

她当真也是有些毛病,竟觉着拓跋祎……有些可爱?

……

风动檐角铃,穿堂撩纱青。

冯初同她躺了一个时辰,就又醒了来,想起衙署上还有些公文,虽然今日休沐,也当去瞧瞧才是。

思及缓缓抬起自己拥着拓跋聿的手,撑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自榻上起来。

“唔……”

她自认为足够小心了,可还是惊扰到了身旁人。

躺倒在床上的人衣襟凌乱,随意敞着,光洁的肌肤不知要灼痛谁的眼,懒懒伸出一截藕臂,去抓扯她的衣襟,力道不大,心思却是一望而知。

冯初顺从地俯下身来,与她缠吻。

拓跋聿勾住她的脖颈,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冯初的温柔总让她忍不住为之沉湎,也享受自己一两个小举动,就能将眼前人引出些失控的举措。

她觉着自己太坏了,非得看神女动情,非要那火莲为她柔情似水,搅得她们彼此,永不安歇。

“唔嗯……”

稍稍分开些,二人俱是气息不定。

拓跋聿瞧见身上人眼中的水光潋滟,还有埋在深处的火,躲躲藏藏,不肯叫她看见苗头。

纤细的食指使着坏,指尖刮过她的喉头,顺着她整齐的衣裳,一路蜿蜒,停在她脐下方两寸,单薄的寝衣显然掩盖不了半点底下肌骨的紧绷。

“好聿儿。”

简短的语句带着嘶哑,似是含屈,或是求饶。

拓跋聿抬起头,看向那双凤眼,欢欣快活,明知故问,“阿耆尼这是怎么了?”

说着手还不老实地在她脖颈处的筋上刮蹭,“嗓子怎得哑了,嗯?唔——”

所求得偿的人喟叹着与她缠绵,双手还在她后背敏感处煽风点火,很快就被她捉了手,朝上一压,“陛下可是非要如此?”

“那自然——”

二人调情之际,外间的声音却是打断了动作:“陛下,云大人奉陛下之命进宫了,中军将军也递了牌子,联袂来的。”

“……呵,”拓跋聿郁闷得冷笑,抬头瞧见冯初促狭地朝她笑,胸中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挣开她锢着她的手,指尖去戳冯初的脸,“笑笑笑,你也跟着要恼朕!”

若说冯初半点不高兴都没有是假的,可瞧见拓跋聿如此吃瘪,哑火没处发的模样,那点不高兴立时烟消云散。

“聿儿——”

不防叫她扑入怀中。

拓跋聿在她脖颈上吸□□吮,很快就闹出团痕迹来。

冯初知她不忿,由着她动作,抚着身前人的背。

末了拓跋聿拉起她衣襟一遮,到底还是消了这被人搅扰的火,眼眸重新变得清明起来,趴在她怀中撒娇:“早些回宫,衙署处理不完的事情,带进宫来也使得。”

“好。”

第102章 吻痕

◎恋檀香◎

“你们倒是来得巧。”

永安殿侧殿,拓跋聿慢悠悠地自后殿绕了出来,她今日穿得鲜亮,微微掩口打了个哈欠,望向拓跋祎:“云胡朵是朕命她进的宫,你呢?”

“臣是来将这个给姨母的,”拓跋祎献宝似的将手中漆盒递给拓跋聿。

拓跋聿接在手中,随意打开,扑面而来一股甜香。

“是阿娘亲自做的桃脯。”

“有心了。”拓跋聿将漆盒盖好,说的很是自然:“朕先收着了,替阿耆尼多谢你与王妃。”

云胡朵挑了挑眉,她在六镇边塞,听了不少关于陛下与冯大人的传言,许是冯初当年施恩尚在,倒也都是些无伤大雅的打趣话,诸如‘陛下为何不将她收归后宫封后’之类的,还有些因此替冯初抱不平的。攻讦之类的,并非全无,但大多不敢说出口。

“旁的话朕也不多说,”拓跋聿直起了腰肢,开始说起正事:“云大人,朕欲将六镇六成人口南迁新镇,想听听你的说法。”

“诺,依臣愚见,此事急不得。”

高慈这些年勤勤恳恳在六镇之地广设学堂,教授胡汉杂学,但凡想往上升的都会去听他讲学,可移风易俗哪里是一朝一夕得以完成的?

且新有一支几千人的高车部落归附,尚未安定,亦缺人接管。

这事实在是真急不得。

“行远必自迩,”拓跋聿抚着袖口上的纹样,并不畏难,“急不得,咱们就一步步做,便先自……接管这支新附的高车部开始?”

清明端正的仁明模样很能让臣下心生好感。

云胡朵见状,也多说了起来:“新附的高车部,其实只消让一朝中有威望之人前来,高慈从旁辅助,必无大碍……非要臣说的话,冯大人……再合适不过了。”

“朕当然知道阿耆尼合适。”

拓跋聿抿了一口栀子水,“……只是,朕不想她太劳累。”

她最近旧伤又在泛疼,让她又出平城操劳,拓跋聿是万万舍不得的。

“而且,朕想借这件事,尽快将储君之位定下来。”

拓跋聿搁下碗盏,清润的眸子望着云胡朵,“让长生他们兄妹三人,来做这事,云大人觉得,可行乎?”

“此事,臣不好多言。”

国储一事,她这远离平城的镇将还是不多掺和的好。

“可——”

“皇姊,你也别为难云大人了,”拓跋祎手上撕着肉脯,听了半天话,终于得空插上了嘴,“您都说和储君相关了,她哪里敢随意掺和?”

“但是要我说呢,皇姊想拿这事试试那仨孩子就试试呗,总归出不得错。”

“……就你话多。”

拓跋聿不轻不重地刮她一眼,拓跋祎讪讪一笑,似是让她对自己宽纵些。

“朕等阿耆尼回来再行商量吧……”

又问了些政绩上的事情,直至宫门将要下钥,方才遣这二人回去。

……

“咱们兄妹四个,好久不曾这样坐一块儿说说话了。”

紫宫宫苑内,任城王府的的四个孩儿各坐一席,好一派和睦之景。

美酒佳馔满桌案,身为二郎的拓跋际显得格外高兴些,“都尝尝这个羊肉,是我专门自统万城那一带带来的,鲜嫩无比。”

“二兄如此欢欣,莫不是有好事将近?”

拓跋岁端起酒盏,“阿岁在这里先祝二兄了?”

“谈不上什么好事将近,”拓跋际摆摆手,嘴上大剌剌地没个把门,“不过是步六孤家想把他家的六娘子嫁给我罢了。”

“步六孤家的六娘子艳冠平城,确是一门好亲事,二兄好福气。”

什么好福气,这分明是祸事!

拓跋年敛眉,不由得劝道:

“二郎,不是阿兄给你泼冷水,陛下颁布诏令,胡汉通婚,胡人需自改汉姓,是以朝中绝大部分胡族索性统一改了汉姓,就连陛下都在想着要给拓跋家重新易姓,这步六孤家……可见是极为顽固的,你娶了他家的女儿,岂不是要和陛下作对?”

拓跋际闻言缄默,“可……步六孤家那小娘子,待我极好……”

“你糊涂啊!你现在是储君之位的人选,但凡有点想法都会待你好!”

“阿兄,你别生气,”拓跋岁笑着上来劝架,“二兄也是有自己的考量吧,来日他做了太子,咱们兄妹几个还要仰仗二兄呢。”

拓跋年听着这极为别扭的劝架之语,狠狠地瞪了一眼拓跋岁,“什么太子不太子的,这话传出去,咱们任城王府还要脑袋不要!”

拓跋岁被他这言辞俱厉的话吓得往后瑟缩了一下,瞬时就红了眼眶。

拓跋际见不得她哭:“阿兄你有火冲我来,对着阿岁发火做什么?步六孤家怎么了,与我哪哪都相合,你和阿娘不同意,大不了我去找陛下赐婚!还是你其实不想看做弟弟的得好,生怕我做了太子对你颐指气使?”

“你——”

拓跋年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好心当成驴肝肺,偏生这俩都是自己弟弟妹妹,他仁至义尽不好偏帮!

“好、好,今日这羊肉我是没这个福气了,你们好好消受吧,告辞!哼!”

语罢拂袖而去。

“嘿——”

“二兄莫气。”拓跋岁拉着他重新回席,温言相劝,“阿兄他就是自小管人管惯了,现在二兄隐隐要盖过他,他心里有芥蒂,也是正常的。”

劝到一半,外间进来个宫婢,附在拓跋岁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原本还在气头上的人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等着那宫婢说完,拓跋岁的表情自惊至喜,挥挥手将人打发了下去。

“怎么,阿岁也有好事?”

“是阿岁的好事,但更是二兄的好事。”拓跋岁笑着给他和自己各斟了一盏酒,“方才我的人传来消息,说是陛下今日召见了云胡朵,云大人。”

“不过一镇将……”

“二兄,这天下事,不可只观其一,”拓跋岁笑得胸有成竹,“近日有一支高车人归附我大魏,陛下肯定是想先安定他们,这对二兄而言,不是个好机会么?”

“届时二兄安定人心,又有步六孤家相助,东宫之位、洞房花烛,那便是双喜临门。”

光听这话都让拓跋际心潮澎湃,话不经想就说出了口,“若诚如小妹所言,阿兄来日,定以——”

“二兄,”拓跋岁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与他碰了碰酒盏,“不可说。”

“不过二兄,妹妹以女人家的心思得替那步六孤家的娘子提一嘴,届时你不晓得何时才能回,这亲事,该早些定下就该早些定下,省的让阿岁日后的嫂嫂……魂不守舍不是么?”

“哈哈哈哈,是,阿岁说的是!”拓跋际与她酒盏相撞,一饮而尽。

拓跋岁的眸子在暗处闪烁出幽深的光。

……

冯初自衙署中入宫时,恰巧碰见云胡朵和拓跋祎自紫宫里出来,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大老远像俩只黄鹂,实在难以想象这二人是身居高位的朝廷栋梁。

她觉着好笑,不知道为何,这俩人在一块偏爱拌嘴。

估摸着拓跋聿应当还在永安殿,冯初索性直接寻她去了。

“冯大人——”

身后传来呼声,拓跋岁自阙后转出,毕恭毕敬地朝冯初行了一礼。

“阿岁?今日好不容易你们兄妹四人团聚,怎么来这儿了?”

拓跋岁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尴尬,冯初皱眉,“可是有什么为难的?”

“冯大人,您明日,可有空闲?”少女的眼瞳湿漉漉的,微微低了半个头,更显得楚楚可怜,“我想请冯大人为我授业。”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明日会入宫给袑儿讲学,你若想听,一并来就是。”

她说的是为袑儿讲习,而她只是顺带来听。

拓跋岁轻咬舌尖,嫣然一笑,“那,阿岁就谢过冯大人了。”

冯初颔首,她心里惦念着永安殿那人,“郡主若无别的事,臣就先行一步?”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朝永安殿的方向回望,拓跋岁并不是什么迟钝的人,眼角余光瞥见她领口并不仔细遮掩的一寸吻痕,酸涩和嫉恨一并涌上心头。

她不敢再看,垂下头,在冯初瞧不见的地方,目光中有波涛翻涌。

“郡主……郡主?”

冯初等了半晌不见得她回应,眼瞅着她头颅越埋越低,方要再度询问,却见眼前人抬起了头,眼眸通红,“冯大人……”

她有些唐突地凑上前来,扯住冯初衣袖,踮起足尖,泪眼婆娑着在她耳边哭诉:

“二兄今日归家,说要娶步六孤家的娘子,阿兄不同意,和他吵了一架……冯大人,我当真忧心……”

这孩子的情绪怎么变得这般快?

冯初心中疑窦顿生,但仍是将手帕递了过去,细细劝慰,“牙齿还会咬着舌头的呢,郡主该好好劝慰阿际才是,长生不同意是对的,在朝为官,需得知人知势……”

拓跋岁接过手帕,拭泪后紧紧地将其攥在手里,“是、是我唐突了,让冯大人见笑了。”

“哪有,不要多想,回去后好好劝慰你二兄和长生。”冯初想取回自己的手帕,食指动了动,想想作罢了,“我先去寻陛下。”

拓跋岁点了点头,目送着冯初的背影与天边的晚霞融为一片,她在无人处抬起手中的手帕,假装擦拭未干的泪水。

实则贪恋那不属于她的檀香。

第103章 箜篌

“天这么热,陛下还要泡汤,也不怕将自己个儿熏晕了。”

冯初一手拈起几颗澡豆,一面替拓跋聿擦揉着肩膀,言语当中虽有些抱怨,语气却是相当宠纵的。

澡豆将汗水与油脂溶了,冯初掬起一捧清水,将这些衬得她肌肤油光水滑的东西给洗了下去。

拓跋聿闭着眼,很是受用她的温柔,往后靠了靠,蹭在她怀中,“我若晕了,阿耆尼抱我回去么?”

“想得美。”冯初嘴角含笑,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聿儿倘若晕在这池子里,便让你在这地上躺一夜。”

“啧啧啧,”拓跋聿转了个身,面对着她,戳着她心口,“当真狠心,就这般舍得么?”

沾了水珠的人如梦似幻,冯初深吸一口气,将她搂在怀中,明明不用解释的戏言,她还是解释了:“自是舍不得的。”

她说的郑重,倒让拓跋聿红了耳朵,将人推开了些,“你我之间,犯得着说这些?”

冯初没说犯不犯得着,一昧看她笑,温柔的眸子不知道要溺毙谁。

拓跋聿叫她看得羞恼,想捂她的眼,却又舍不得真将它遮住,最后嗫喏道:“转、转过背去,我给你擦擦。”

她确实没学过伺候人的活计,奈何与冯初待一块总不爱旁人搅扰,就连柏儿和紫乌都需得退避三舍才好,有些事亲力亲为,做的多了,也就会了。

“我今日回宫时,遇上阿岁了。”

冯初今日其实有些累了,在拓跋聿恰到好处的揉捏下,竟隐隐泛起困意,奈何她不能真在这汤池中睡过去,否则聿儿可没那本事将她抱回榻上去。

索性同她说话打消些困意:“她与我说,长生与阿际吵架了。”

“哦?为的是什么?”拓跋聿对孩子谈不上多喜爱,毕竟愧疚是一码事,感情相处是另一码事。

“阿际,似乎想娶步六孤家的娘子。”

身后替冯初擦洗的手一下子便顿住了,冷言冷语险些将冯初直接说清醒了:“他是犯蠢,还是好大的胆子,存心想同朕对垒?”

“不知。”

“……那阿耆尼呢,想让他这婚事成么?”拓跋聿重新替她擦洗起了后背。

“成不成的,重要么?”

若是成了,拓跋际就是注定不会是拓跋聿心中皇储的人选,若是不成,以冯初对他的了解,很难保证会不会怀恨在心,心存芥蒂的皇储,她和拓跋聿亦不敢要。

更何况,她本就不看好拓跋际。

“是不重要……传位给他朕还不如传给锁儿……”

冯初在温汤中打了个寒战,“陛下可莫开这种玩笑。”

拓跋聿险些笑出声来,“阿耆尼这张嘴倒也没放过她。”

“长生是个好孩子,可惜就是……*”太像两任任城王了。

品格清正的治世能臣,让他做天子,却让人担忧他在尔虞我诈中能否有活路。

“袑儿太小了……只剩下岁儿了么?”冯初迷迷糊糊说着,未曾想拓跋聿却是急了:

“不成!”

冯初彻底清醒了来,“嗯?”

她转过身来,拓跋聿的情绪显然不对,“聿儿……可是她哪里惹恼了你?”

拓跋聿抿唇,她倒真没想到,冯初竟然没瞧出来,“……我不喜欢她看你的眼神。”

胸中此前生出的那点疑窦顿时豁然开朗,冯初颦眉,却更是在意拓跋聿的感受,“是我疏忽了,一时没瞧出来,往后我尽量躲着她些……”

拓跋聿摇摇头,搂住冯初的腰,她其实并不是霸道地不许天下有爱慕冯初的人,也知晓冯初待她,一心一意,不可能生出旁的心思。

她不喜欢的是拓跋岁看冯初时,那双充斥着占有的眼眸,好似冯初是一件物什,谁胜了谁就能将她收入囊中。

阿耆尼不是玩物,更不是什么赢家的奖赏,阿耆尼这般好,她可以理解还有人会爱上冯初,但她不能容忍有人以这般侮辱的心思想占有她。

这是对冯初的亵渎。

“我今日还应了她明朝给袑儿授业时,她可以过来听。”

冯初揉了揉太阳穴,她与拓跋聿是年少相依的情分,更真没将拓跋聿当成晚辈。

是以拓跋聿爱慕她的时候,她虽觉着是拓跋聿知慕少艾,心思生偏了,却并不大反感的,而今被这个当晚辈的孩子觊觎上了,她着实觉着有些膈应。

“聿儿不如……一道来罢。”

拓跋聿点点头,埋在她锁骨处咬了咬,“这兄妹几人中,偏生她最有潜质,若能收了对你的心思……她的性子,太像——”

冯初知道她要说像谁,无奈地叹了口气,抚着她的背,感慨万分,“是……太像了,嘶——”

拓跋聿咬得更重了些,冯初低头,挑眉瞧她,拓跋聿舔了舔她方才咬的地方,似是安抚,环住她脖子,朝她撒娇:“阿耆尼,泡累了,抱我出去。”

年岁大了,倒是愈发爱犯懒了。

无奈又好笑地吻了吻她的唇角,怀中人轻而易举地被打横抱起,温柔而沙哑的嗓音将她哄得晕乎:“谨遵圣谕。”

……

月影自柳梢滑落在院中潭池中,箜篌声在水榭附近弦声动人,面纱遮掩了少女半张容颜,露出来的那一双眼眸,会说话似的,盈盈横渡,就泛起一片涟漪。

一曲毕,身旁的婢女扶过箜篌,女子自席上站出,朝拓跋际遥遥下拜,身姿较柳梢更软。

“让郎君见笑了。”

“哪有、哪有,你弹得很好,很好……”

坐在上首的拓跋际早就看得痴了,手中的酒盏都呆了不晓得多少时,步六孤乂见他这呆样,看在眼中,喜在心里。

“能得君子青眼,是臣女儿的福分。”

“这说的什么话,娘子才华横溢,倒衬得我像是凡夫俗子了。”拓跋际朝她行礼,“方才鄙人目光多有冒犯,还望娘子海涵。”

“今日同阿岁饮酒时,她倒提醒我了,”拓跋际正襟危坐,此事算得上是人生大事,“步六孤大人,我登门频繁,您又常常令娘子招待,为娘子计,这婚事,当尽早定下,方才对得住娘子。”

步六孤乂的笑容有些淡了,“这提亲,终归还是要两家长辈来相商,王妃她……当真能为君子许下这门亲事么?”

拓跋际的脸上登时泛起难色,阿娘不会同意,更何况今日他同长生还因此事吵了一架,若是长生能替他说几句好话,说不准阿娘多少还是会听进去些。

少年人的眼眸暗淡了下去。

“君子,下官有一法,不知君子愿听否?”

步六孤乂见时候差不多,抛出话来,等着这年轻的小鱼儿上钩。

“哦?快快请讲。”

“君子现下不能提亲,无外乎仍是任城王府的人,倘若有了功勋,在外自立了府邸,亲自上门提亲,便也有了几分合理。”

步六孤乂谆谆善诱道,“眼下朝中,陛下所想的头等大事是什么?”

拓跋际在脑中过了一遍近日朝中的大小事,他眼皮子浅,“那当然是新归附的高车人安定一事。”

“此是其一,其二是陛下欲南伐,要将六镇人口南迁。”

步六孤乂替他分析着朝中局势,“这高车人安定一事,若我猜得不错,当是让你们几个去历练的,陛下这个年纪,说句大不敬的,哎……”

“因此,此事做的好不好,关乎到陛下心中的太子是何人。”

“这……陛下心中的太子,总不能是阿兄罢?”拓跋际并不觉得自己会与长生相争输掉,毕竟拓跋年承了拓跋琅的嗣。

步六孤乂冷笑一声,“郡王不能与君子相争,君子的妹妹呢?”

“阿岁?她是女的啊——”

话刚说完,拓跋际就知晓自己说错了话。

“陛下,不也是女的么?太皇太后在世时,杜知格重议礼法,把朝中多少儒生给折磨得哑口无言,女可承嗣,只消下一代自旁支中择血脉或亲子女随母姓,哼,这规矩,你怕不是忘了罢。”

拓跋际打了个冷颤,他凭借着惯性,以为自家妹妹人畜无害,再想今日在她和袑儿面前说的那些话……

“请大人赐教——”他二话不说,朝他拜道。

“君子这可折杀小臣了,”步六孤乂连忙将他扶起,笑着道,“都快是一家人,何来赐教?”

拓跋际讪讪一笑,有些羞赧。

“依臣愚见,敢问君子,陛下既欲安抚高车人,那如何才算是安抚?”

“鼓励放牧垦荒……”

他还欲说什么,就被步六孤乂截止了,“这便是问题所在,这些高车人是自蠕蠕余孽那归附而来的,习性与中原大不相同,骤然改革法度,他们会不会心生不满?”

“那自是会的。”

“既然如此,君子如何安民?”

拓跋际一愣,叫他问住了,全然没意识到自己被他的话牵着走,“高车人应当让高车人领着,鲜卑人应当让鲜卑人领着,这才合乎常理,不是么?”

“……是。”

步六孤家的娘子不知何时坐在了拓跋际身旁,月光皎皎,风拂轻纱,送香迷人。

拓跋际愈发呆了,全然瞧不见月光旁燃起来的逆火。

“臣在六镇有些旧部,不如将他们引荐给君子,让他们助君子一臂之力,可好?”

第104章 桃儿

齐国,建康。

杨柳依依秦淮河畔,鸣蝉语语兰台夏长。

建康宫城巍巍,阙楼高耸,投下的影都遮天蔽日,在夏日里,压得人心慌。

萧泽身着绯衣,佩剑辞楼而下,与他并肩而行的人似是行了散,衣裳大敞,额上泛起的汗珠子格外多,皮肤下还有点点血瘢。

看得人心生厌恶。

“陛下最近又往宫中新纳了人,哎──”

“你可小点声吧。陛下之事,岂是你我可以置喙的?”

萧泽用手肘轻轻怼了怼他,示意他莫要祸从口出,又倏地想起这人行散,总觉着自己手肘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陛下自有陛下的考量。”

“殿下,您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身旁的同僚满面愁容,“当今主上……您就不想想如何劝谏?如此下去……”

“……我这做臣子的,只管忠心便是。旁的……”

萧泽摇摇头,目露无奈,“都是陛下私事,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江山是陛下的江山。”

“……你,哎,连你都说这种话,我看这齐国,哎……”

同僚见劝不动萧泽,失望地拂袖,拱手而去,大有不愿同他为伍之感。

同僚的身形渐行渐远,萧泽很是平静,微微笑着。

他当然看得出来齐国江河日下。

新皇因兄弟多早夭,先帝亦早亡,年少登基,行事荒悖,对朝中大臣稍有不如意便动辄打骂,酷爱金银珍宝,甚至干出去民间搜罗百姓财物,如若不上交足额便悉数打死的事来。

满宫满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前些日子就有一位大臣因为被怀疑谋反,而被皇帝处死灭族,那同僚敢在这风口浪尖上来找他……

也不知是自己找死,还是想让他死。

萧泽暗暗垂眉,拨动着手上的佛珠。

他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远离建康的借口……

幽幽叹了口气,仰头望向不知何时吹聚在一起的云层,晚些时候,想必会落雨。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都挡不住啊……

……

绵绵的水汽被阻挡在阴山南麓,细雨洒白道,遥望草青青。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清风拂衣襟,拓跋际伸了个懒腰,微微抬眼,瞧了眼自己正襟危坐的阿兄。

拓跋年还是一如既往地端方,今日已经在马上颠簸了十几里地,他的腰都不曾塌下来。

可是端方又有什么用呢?陛下都言明了太子之位不会给他。

拓跋际念及于此,心情愈发畅快了几分。

三日前,拓跋聿将他们兄妹四人召至一处,还是为的是论委派谁前往怀荒安定新归附的高车部众。

朝中心腹大臣悉数到场,就连他们的阿娘也自洛州赶了回来。

这几乎是摆明了告诉他们,谁能将此事安排妥当了,太子之位便归谁。

偏生拓跋聿那日对长生说的是,“长生,你是长兄,又袭郡王,不论最后是谁去,你都得好好帮衬着。”

阿岁不去,祒儿还小,这重担,不就落在他一人身上了么?

太子之位,舍他其谁?

拓跋际面上的笑容更浓了几分,覆上心口,等他成了太子,就请陛下给他与步六孤家的娘子赐婚!

“阿际……”

拓跋年温润的声音将他唤回了神,他自那一日与拓跋际不欢而散后,两人的关系一直很僵。

他其实吵完后亦有反思,自己作为兄长,对弟妹们确实有时会过于严厉,现在他们都已然长大,他态度其实不必非得如此强硬。

“那一日的事情,阿兄先向你道歉。”

拓跋年尽可能地诚恳,“阿兄……只是真心害怕你走岔了路子,储君之位……陛下虽沉静和随,可你怎不想想,她若真是和顺之人,怎能从太皇太后手中夺权?”

“陛下到如今都未确立国储人选,便是心有顾忌,你这般大咧咧的话语,若是传到陛下耳中……这对你亦不利啊。”

“龙有逆鳞,你还是注意些才是。”

“……阿兄多虑了,小弟没生阿兄的气,那一日,小弟也多有不是。”他说这话时目光一直看向前方,都不曾给拓跋年半个眼神。

显然他已不在乎拓跋年是否真的做错了,亦不在乎他的劝谏。

“阿……”

“阿兄,你看前面,有狼!我去射来,拔了它的牙齿,给你做几个把件玩昂!”

拓跋年还欲再劝的话语就这样断在喉中,不听劝的人策马狂奔,弯弓搭箭,矢矢命中狼眼。

怎得这般刚愎自用!

拓跋年闷闷地锤了锤身下的马鞍,无可奈何地叱马跟上。

……

权欲之箭,一旦沾染了鲜血,就只能用鲜血去不断喂饱它。

拓跋岁拾起案上小刀,刀刃没入桃肉之中,浅红的汁水混着果肉‘咝’地一声冒了出来,让人不由得想起宰杀猎物时,自脖颈处不断滋滋冒出的血蘑菇。

浅浅削了一小片,轻启朱唇。

今年贡上来的桃可真酸呐。

拓跋岁皱眉,将手中的桃子随意扔到一旁的盘中,取出丝帕擦了擦手,“将这些撤了,再给本郡取纸笔来。”

算算时间,她那蠢二兄,应当也该到怀荒了。

不过是个长的好看的女人说了几句好话,弹了几曲箜篌,就被哄得人也傻了,魂也飞了,什么都敢答应。

拓跋岁冷笑一声,恰时下面婢子取来了纸笔,拓跋岁想了想,挥毫蘸墨,以拓跋年的笔迹写了一封书信,又自袖中取出印信,往信上一盖。

一封几无破绽的拓跋年手书就此炮制而成。

高车归附,为历练拓跋年二人,拓跋祎的部众晚七日出发。

“去叫人骑快马,沿官道向北疾行,待至怀荒,再向南,将这封信交予中军将军手中。”

“诺!”

二兄啊二兄,谁让你这般傻呢,野心这般大,连藏都不带藏的。

不先折你,折谁呢?

拓跋岁轻笑一声,重新拈起被她扔在一旁的桃子,又咬了一口。

还是酸。

拓跋岁阴冷着彻底将它掷再一旁,纯粹的黑眸似某种森蚺,盯得那桃子身上的毛都恨不得立起来。

也不晓得,来日让那冯大人亲手喂自己尝这桃子,能否让它甜上三分。

……

怀荒镇外,毡帐连布,晚风回天曳云高;星罗灯中,人影绰绰,夕阳沉地洇草黄。

新归附的高车人在怀荒镇外安营扎寨,正是用饭的时分,柴草炭火烧出的烟火飘得老高,几里地外都能闻见烟呛。

琵琶胡鼓,羌管箜篌。

高亢散漫的歌声飘荡在敕勒川上空。

及至镇外,拓跋年见拓跋际不断张望,似是在寻些什么人。

“阿际可是在寻谁?”

拓跋际未料得他发觉了自己的异样,打了个哈哈,“我只是见这边民风粗犷,与平城相异,多瞧了两眼。”

拓跋年显然不相信这等话,心里头悄悄留了个心眼。

二人至驿馆下榻,在各自别院安顿好后,拓跋际提着一壶好酒叩开了拓跋年的院门。

“阿兄,陪我喝酒好不好?”拓跋际献宝似的拎着酒壶,“原是陛下给冯大人的,我好不容易从她那儿要来的,怎么样,赏个脸给弟弟?就算这些日子给阿兄赔罪了。”

拓跋年抿了抿唇,他不想用对待恶人的心思去揣测他的手足。

可是……

思虑片刻后,他还是让开了半个身子,“请。”

“就知道阿兄大度,向来待我们极好。”

拓跋际抱拳,朝别院中走去。

烛火昏昏歌未歇,拓跋年缄默地抬袖,饮下他递来的酒水,幸好他方下马不久就洗漱干净,换了身宽袖的袍服,能将酒水在袖子后偷偷倒掉。

手足情深,血浓于水,他只觉得这酒一定是苦的。

他酒量不好,拓跋际是知道的。

阿际,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拓跋年如他所愿,在杯盘狼藉中醉倒了去。

“阿兄?阿兄──阿兄醉了啊……”拓跋际上前,屡屡唤他,见拓跋年似当真醉倒,周围的仆役欲搀扶他回屋,却被拓跋际拦住。

“都不许动,我背阿兄回屋!”

拓跋际确实也是喝得有些微醺,一时竟有些孩子气:

“自小阿兄背我回屋了那么多回,我背他一次怎么了?退后!退后!”

半大少年三两下就将他扛在背上,拓跋年颠簸在他背上,心绪复杂万分。

你既记得我幼时照顾你,背你回屋,怎不信我而今劝告,都是在为你着想?

拓跋际将人放在榻上,有仆役要给拓跋年擦拭身上,拓跋际不耐烦地将人挥退:

“滚,滚远些,让我一个人陪阿兄一会儿,滚──”

仆役被他悉数赶出门外,阖室之内莫名地静了一瞬。

拓跋际眸子复杂地望着躺在榻上的拓跋年,带着微微醉意的声音在屋内格外明晰:

“阿兄……”

“……我……”

他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旋即响起悉悉索索的翻箱倒柜翻找东西的声音。

血脉相连的心有灵犀,让拓跋年不消睁眼都晓得他在找什么,让拓跋际无需开口也知晓他将东西放在哪儿。

翻找东西的声音不到半刻就停了。

他知晓拓跋际现在在看他。

忘记你那些从不知晓的事情吧,连带着我从未说过的话,也一并遗忘。

当走到尽头,便让我们彼此道别。

【作者有话说】

拒绝黄赌毒,尤其是毒,碰drug,树莓文中的男配都会嫌弃的哦[狗头][合十]

第105章 生忧

“肋骨又疼了?”拓跋聿头也不抬地批完一本折子,“过来,我给你揉揉。”

冯初未曾想拓跋聿就连批着奏折都能察觉到她的肋骨泛疼,她笑笑,不肯麻烦她:

“陛下安心批折子便是,不过有些钝疼,不妨事的。”

拓跋聿挑眉,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讲道理,“阿耆尼要么过来,我替你揉揉,要么过来帮朕批折子,你边批我边替你揉揉,你自己选一个吧。”

这哪有选择的余地?

冯初失笑,起身坐在了拓跋聿身边,如她所愿,靠了上去。

拓跋聿抽出一只手,替她揉着旧伤,“……你说朕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轻率了。”

云胡朵建议朝中有威望之人前去招抚新部,就算不用冯初,宋直、慕容蓟,乃至卢晓,都比拓跋祎要合适,更何况前面还有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她倒不担心拓跋年,但是拓跋际……着实让人忧心。

“原以为,同生一屋檐下,长于同母手,理当血浓于水,相亲相爱。”

拓跋聿批着奏疏的笔悬在纸上,指骨衬竹杆,默了半晌,挤出一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冯初瞥见案上奏疏,是有人密奏步六孤乂有反心。

“天下所有感情,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天下所有命途,也不过都是自己选的道罢了。”

冯初叹息,分明徐文容最恨的就该是冯芷君,可偏生带出来的孩子,除了长生,或多或少都带着她的模样。

沉眠方山的铁腕太后,似乎还在以某种方式长存于世,太行山一般,在国境上投下漫长的影子。

“朕怕就怕,这些个蠢崽子,光学了她的影,没见到她的魂。”

冯芷君有野心,亦伤害过拓跋聿很多,但同为大魏的掌权人,拓跋聿无疑是敬佩她的。

“若是他将六镇搞乱了,朕这个皇帝,怕也难辞其咎啊……”

“不会的。”

冯初笑着止住了她继续按揉自己肋骨的手,轻轻将人拥入怀中,替她按揉起穴位来。

“有我呢。”

拓跋聿紧绷着的面上总算露出些许笑意,不安分地往她怀中蹭,连发髻都乱了也不甚在乎。

冯初身上的檀香太过让人沉迷,而她的存在本身,都让拓跋聿觉得安心。

“阿耆尼……”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熏香,“有你真好。”

“聿儿值得罢了。”

冯初搂着她,只觉得心都要化开来才好。

“这折子好多。”

拓跋聿瘪瘪嘴,近乎嫌弃地将刚批完的折子合了。

改革法度从来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又值此多事之秋,拓跋聿案上的奏疏时常都堆成了山,瞧着都能压死牛。

偏生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月,连日无歇,也难怪犯委屈。

“我为陛下念?”

拓跋聿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重新鼓足了精气,自冯初怀中坐了起来:

“罢了,你衙署公文也不少,好容易今日多歇一会儿,肋骨又泛疼……叫柏儿端药来吧,早些去榻上躺着,这儿也就半个时辰的事。”

“药我听你的,安生吃了,至于先你去歇息,却是不能应你。”

冯初接过柏儿呈上来的汤药,缓慢饮了,搁在漆盘上,环住拓跋聿的腰,下巴温柔地搁在她的肩头,“我陪你。”

拓跋聿左手覆上腰间她的手,同她十指相扣:

“好。”

……

“你们便是步六孤将军的旧部?”

拓跋际夤夜赴约,对面几位将士都是不满云胡朵与高慈久矣,而今得了步六孤乂的信,欲来接手高车部众。

“回君子,是的,”为首之人黄发高鼻,“高车人当给我们高车人管,君子放心,不出两日,定让这新归附的高车部众,服服帖帖!”

“那,有劳诸位了。”

拓跋际偷了陈放在拓跋年那处的圣旨绶印,打算直接越过拓跋年,自己任命安排,接过这些高车人。

这样一来,既没有人能同他抢功,他还能顺势在六镇留下自己的势力,可谓一举多得。

“行,那便废话不多说,咱们先去那高车人的帐子,今晚上便将他们的规制处安排妥当了。”

拓跋际翻身上马,再不多话,朝城外而去。

浸满桐油的火炬在风中飘摇,衬得马鞍銮铃辉煌。

远处高车人的帷帐内亮着点点篝火,有如天上的星子,周遭的声音有些杂,东北角的骚乱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更为惹耳。

拓跋际等人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只见在影影绰绰的灯火中,有两匹马儿,正在撂蹄子踢踹对方,还尤觉不足,要用牙齿去撕咬。

“君子看那处,有马匹在打架啊。”

步六孤的旧部都是在草原上待惯了的人,没有太多弯弯绕绕,面对拓跋际也未将他当作什么高不可攀的王子皇孙。

“不过是马匹打架而已,有什么可嚎的!”

旁边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盔,笑骂他多嘴。

“马群不归,阿干不回……”

拓跋际持缰握绳的手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胸中猛地想起慕容廆和慕容吐谷浑的典来。

太过应景。

“君子,怎得不往前走了?”

他这般做,当是对的么……

“我……”拓跋际心生退意,事到临头,他这般背着阿兄行事,万一弄砸了……

阿兄虽然平日唠叨了点,可阿兄确实是心好的,他……并未害过自己,不是么……

“君子,莫不是,怕了?”

宽厚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拓跋际的肩头,引得拓跋际颤了颤,风中火把将他团团围聚了起来。

拓跋际心间‘咯噔’一下,霎时间血都凉了。

他看见了这些人眼底的杀气,在深夜中,泛着森森冷光。

他有如误入群狼中的羊羔,亟待被咬上喉管。

“还是,君子顾忌着郡王?若是顾忌这个,咱们几个,也可以先帮君子解忧……”

至于如何解忧,自不必说。

他已然回不了头了。

被一根筋两头堵的拓跋际望着远处怀荒镇的城墙,悔恨无垠。

“怎、怎会……”

另一头,怀荒别院中,拓跋年满心复杂地自床榻上坐起了身子。

屏风外传来仆役端着醒酒汤,蹑手蹑脚的声音。

“阿际呢?”

拓跋年明知故问。

外头的仆役被吓了一跳,小心着进来,“郡王醒了?君子急匆匆出门去了,小的不知道他去做什么了……”

“……呵,无妨。”拓跋年起身,于案上铺陈纸笔,一边磨着墨,“你替我去做件事。”

仆役自身后缓缓靠近,他的影子在墙上微微颤抖。

拓跋年一心二用,写着书信,嘴里还吩咐着事情:“你今夜骑快马,将这封信,送至中军将军处……”

颤抖的影子猛得抖动,衣袖带风,泛着寒光的刀匕朝着拓跋年的后心直挺挺扎了过去!

拓跋年侧身一闪,那仆役本就胆小,一击不中,扑了个空,拓跋年当即抄起案上砚台,朝仆役的脑门上狠狠砸了下去!

一声闷响,欲谋害他的仆役倒在了地上。

拓跋年心绪难平,亦是大口大口喘着气,抚着心口。

俄而胸中涌起更大的悲哀──

阿际……非得让他死么!

兄弟阋墙,手足相戕,已至如斯么!

恐惧与惊愕过后的拓跋年恢复了些许清明,若是阿际已经能让身边人暗害于他,这怀荒,怕是早已不再安全。

拓跋年抿唇,眸子落在了地上躺着的人身上。

他当机立断,吹熄了屋中灯盏,摸黑将身上的衣物脱了,再扒了地上昏迷不醒的人的衣物换上。

连夜溜出别院,寻了匹马儿,朝拓跋祎行军的方向疾驰而去。

却说拓跋祎那头,半道上见一差役自官道疾驰向怀荒,过了几天却又自怀荒那方向回来了,身上还带着拓跋年‘亲笔’的信件。

云拓跋际勾结高车部作乱,有不臣之心。

拓跋祎虽觉着事出蹊跷,但不敢耽搁,带着一众官吏士卒不分昼夜地快马加鞭往怀荒镇赶。

谁知半道上,撞见了同样疾驰赶来、身着仆役衣物的拓跋年。

半大少年几乎是连人滚下马来的,拓跋祎好险去扶他,就被他哭倒在怀中:

“姑母──姑母您快去怀荒──阿际──”

话音未落,拓跋年就昏了过去。

一团乱麻。

……

“你这笛子,吹的不好。”

身着绯衣的乐人独跪坐在案前,低眉顺眼,握着横笛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她真难伺候,宫中乐师哪有技艺不好的?可到了她这,音准不准、笛声动不动人,都成了次要的。

但凡一举一动惹得她不满了,她都要她重新吹。

偏生她天潢贵胄。

罢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自己多吹几遍曲子而已。

“又错了!”

拓跋岁不耐烦地将手中杯盏一砸,胸中烦闷无处诉。

乐师见她动怒,泫然欲泣的模样更看得她恼。

“……你下去吧。”

拓跋岁叹了口气,不欲再做这些无用功。

乐师听话地退下,随着她的离开,整个屋室更加空,怎么填,都填不满。

她缄默地起身,试图让外间的冷风吹散她胸中闷意。

她最恨休沐这几日了。

东风慢,长抚杨槐,回廊倚人叹,悬河阑干星转,人间物候越秋难,孤雁独鹤南还,今宵几寻欢,总是倦烦,换又换。

第106章 鹤子

◎二兄行事荒诞,定是有人……从中引诱,逼阿兄为郑伯──◎

“大、将、军、府。”

身着素裳的娘子孑立在慕容蓟的府衙前,一字一顿地念着匾额上大气朴拙的字体。

她眉眼出已然生了些许皱,青丝杂了点点白发,只以一根树枝随意固定着,梅身鹤骨之姿,让人不敢随意怠慢。

门子见她在檐下呆了许久,小心上前问询:“小娘子可是我家府君故交?可有名剌?”

这十几年来,杜知格偶尔也会回几次平城,每次都待不上半个月,时移世易,门子显然又是个新来的,不认得也难怪。

“名剌没有,不过──”

杜知格下意识去摸自己腰间,却恍然想起自己将玉佩给了杜桥,还没找他要回来。

糟糕。

苦笑自己健忘,杜知格拱了拱手,“在下忘了带信物,不过慕容将军现下应当下衙了,烦请通报一声,就说,京兆杜知格求见。”

“杜郎君?”门子狐疑地打量着杜知格,慕容蓟其实有吩咐,若遇到自称京兆杜知格的,可直接让她入府中,无需通报。

杜知格的名声亦并不算小,据说是天下山川游历尽,四海风物无不知,昔年更是而今冯尚书令的门人。

也与自家大人那疑似‘龙阳之好’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

只是──

杜知格,不是个郎君么?!

眼前这个满身仙隐气的小娘子,当真是杜知格么?

“啧,”杜知格抬手,羽扇轻轻磕在那呆怔的门人额头上,“从没见过你这般呆的门子,也不晓得她怎么选的人。”

语罢抬腿便向门中走,被羽扇拍了的门子回过神来,三两步追上了她:

“杜郎、娘、郎──哎呦,这位大人,您别叫小的难做,您先在这门房中等等,小的给您通报还不成么?”

杜知格飒然一笑,轻车熟路朝门房走去,嘴角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好、好──”

“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