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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踏入门廊,远处便传来一声惊呼,原是慕容蓟正欲出门跑马,遥遥便见杜知格进门来。

素来沉稳的慕容将军一阵风似的冲到了杜知格面前,可到了面前又忽然变得畏畏缩缩起来,手在衣摆两侧不住乱擦,浑不知道该放哪儿才好。

杜知格见她这般,顿觉好笑,近身上前,山涧草木的清香像是要将人胸中的浊气都给涤荡干净。

鹿儿般的眼眸湿漉漉的,清澈地倒映着慕容蓟的面容:

“慕容将军,多年未见,您这呆气,重得连你家门人都给染上了。”

慕容蓟被她这样搅闹得脸红,舌头也捋得不太直,一个劲朝她笑,“我、我没管好、嘿……”

“慕容将军麾下可是出了名的军纪严明,如今为了哄我,便是这般胡话都说的出口?”

杜知格戳了戳她面颊,声音柔了下来:“去跑马?”

“不、不去了。”

慕容蓟终于将她一把抱入怀中,红了眼眶,“不去了,我好想你。”

“痴人……”

杜知格叹了口气,抚着她宽厚的脊背,在她耳边只以她们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我不走了,蓟娘。”

将她拥在怀中的人打了个颤,惊愕地将她推远了些,翠色的眸子瞪得老圆:“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走了。”

杜知格莞尔一笑,“日后,我都与你在一块儿,将从前的时光,赔给你。”

慕容蓟身形微晃,她并没有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为什么?”

“你不是寄情山水么?”

不是厌倦了平城的尔虞我诈么?

“你不要为了我,放弃──”

“不全是为了你,”杜知格笑着抚上慕容蓟的脸庞,“你知道,我几乎从不逼自己做不愿做的事情,所以……安心便是。”

“且去安心跑马罢。”

杜知格环住她的腰,轻轻在她面颊上啄吻了一下,瞳子似是能吸魂夺魄,“我在府中,待你归来。”

快马似离箭,人心随波起。

慕容蓟犹在梦中似的骑上马儿,又犹在梦中地快马在平城郊外跑了一圈,周围杨槐、浑河平水、燕子归巢,半分风物都不曾入得她眼。

她着了魇似的在道上快马扬鞭,直将风都抽得呼啦啦,人与马最后都浑身蒸出了一身水,方才堪堪停住。

鳞鳞水波恍,斜阳吊城辉。

直至她再度回到她自个儿的府邸,她都觉得难以置信,犹恐相逢是梦中。

怎么会呢,她生来就该在云山雾缭中浸着,同她的诗文才情,和入泥,淌入水,滋润山间更青青。

她步履跌撞地回府,凭借着某种本能回到自己的院落,她早已习惯了哪里该空无一人──

厅外的葡萄藤架下,杜知格侧身回眸,正朝她笑。

……

添灯奉酒,烛火煌煌。

金光明灭玳瑁骨韘,风动窗牖鼍皮箭囊。

慕容蓟屋中放置的摆设似乎永远离不开刀光血影,她是天生的将帅,凭杀成佛,凭杀渡人。

一方漆木案,上置陶酒瓮,瓮身上还附着些许浮土,一看便知是新从*地里挖的。

拍开酒封,陈年醇香氤氲满屋。

“我几次回来,你都不曾开这坛酒,而今舍得了?”

杜知格取勺沽酒,琥珀色的酒水呈在玉盏中,靠近一闻,陈出了淡淡竹香。

“你不是……不走了么?”

杜知格微微一笑,抿了一口,温润的口感顺过喉头,在小腹处泛起热来。

“是啊,不走了。”她顿了顿,“你不好奇为何么?”

“为何?”

慕容蓟诚然想探个究竟,然而面对杜知格,她总觉得,自己看不透她,捉摸不定,那才是对的。

“……蓟娘,你在朝中,难道未探听得到一些……风声么?”

杜知格手指间的玉盏微微晃动,“陛下年岁渐长,东宫空悬,朝野猜虑,而有人,意图……远些的两宫之争、近些的石虎、石弘……”

“你是忧心陛下?”

杜知格扫了一眼这个榆木脑袋,拿手上羽扇轻轻拍了她一下,“我是忧心你。”

“君侯在,此事翻不起多大风浪,”杜知格掐住慕容蓟的脸颊,往旁一拧,“可我就怕你这个榆木脑袋,有人挖坑给你,你就跳了。”

“何至于此。”

慕容蓟哑然失笑,都已经爬到大将军这个位置上的人,怎么可能是寻常武夫,叫人三言两语就哄骗了?

“哼……”杜知格掐着手指,老神在在,佯作道人架态,“我送郎君一卦可好?”

还未掐算,自己个儿先没能绷住,笑了出来。

慕容蓟给她夹了一箸素菜,心道:

精怪。

……

“都说在朝为官,当知人知势。”拓跋聿面色如水,翻动手中奏报,“可你看这天下,有几个真的知人知势的?”

“不过,鼠目寸光之徒!”

不轻不重地将奏疏甩在案上,即便瞧不出她怒火滔天,殿中众人也着实觉着压抑,在冯初怀中依偎着吃着桃脯的拓跋祒抖了抖,啃果脯的动作都小了。

冯大人估计要去哄姑母了。

啃果脯的人暗暗腹诽。

果不其然,原本同她讲习功课的人抽出身来,向拓跋聿走去。

“你呀,年岁长了,脾气也跟着长了。”

冯初替她揉捏着太阳穴,她自是也得了消息,不消多想,就知拓跋聿是在为何烦心。

“阿际如此荒诞,不如索性遂了他的愿,连带着步六孤家的小娘子,去偏远地看管起来罢了。”

“……徐──王妃她是怎么带的孩子!”

拓跋聿愤懑地拍了下桌子,殊不知这话听起来,活似从不管事的那方,发现孩子长偏了以后的抱怨。

“这哪好怪王妃?”

冯初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你我之事,本就对不住王妃,她一人拉扯着这几个孩子长大,几年前察儿早夭,当时事又多,心焦力瘁,聿儿忘了么?”

拓跋聿因拓跋际残害兄长而极为愤怒的情绪当即冷静了下来,她也知自个儿方才那话对不住徐文容,“是我错了,不该有此言。”

“我只是……阿耆尼,是权力让人变成这样,还是恨?”

拓跋聿脆弱了一瞬,旋即将这些情绪再度掩饰起来──拓跋祒还在殿中。

冯初握着她的手,扣得更紧了。

“……姑母,”拓跋祒忽而自原本写字的书案后站起,眼眸汪汪:“二兄……他……做错了什么事么……”

冯初暗暗按了按拓跋聿的肩,示意她不要着急呛话,眼神则示意拓跋祒勿要多言。

拓跋祒抿了抿唇,她看出了冯初的意思,意欲告退,脚步往后,却又顿住,俄而下拜,鼓足了莫大的勇气:

“祒儿驽钝,不知二兄做错了什么事,但身为他的小妹,祒儿还是请陛下看在阿娘的份上,从宽处理。”

拓跋聿觑着下拜的拓跋祒,缄默半晌,不咸不淡地道:

“倘若你二兄,做的是误国误民的事,还要你的性命,祒儿还想朕……从宽处理么?”

稚嫩的孩童愣在当头,冯初见事态越发难收场,正要再劝,“若是要伤祒儿性命,祒儿仍请陛下,从宽处理。”

“若是误国误民……祒儿不能请。”

冯初的眉头松了松。

“只是……”拓跋祒稚嫩的面上露出犹疑,眸子黯淡,话说出口,却有一股怪诞的笃定:

“侄儿以为,二兄行事荒诞,定是有人……从中引诱,逼阿兄为郑伯──”

拓跋祒的话断在当口,不敢再说。

冯初和拓跋聿的表情双双更加阴沉。

第107章 勾连

郑伯克段于鄢,有言其母偏心以致兄弟相残,有责段被宠溺过头,目无兄长国君。

然除此二者说法中,还有一言是郑伯明知公子段心怀不轨,却不思小惩约束,一昧纵容,以致公子段越发贪权,最后自己捡得个孝顺温良的名头,实则虚伪。

往事千年,孰是孰非早已无从考证,然今朝此情此景,也只有最后一种方才应景。

“侄儿告退。”

拓跋祒见二人脸色不对,叩首离开。

“……瞧瞧,一个两个,都这么想坐上这把椅子。”

拓跋聿环住冯初的腰,将自己的脑袋埋在她的小腹之上,“朕实在不知道……这位子,究竟……有什么好……”

苦雨凄风三十载,她靠着冯初,才一点点熬过这些摧折人的岁月。

冯初愀然,心疼地将她揽在怀里,“……若有来生,便让我与你投生到寻常人家做儿女,再不理这人间腌臜事。”

拓跋聿苦笑,抬起头来,眼角晶莹:“那阿耆尼就不是阿耆尼了。”

真挚热忱的话语,最动人心弦。

“阿耆尼就该生在这清贵之家,就该满腹经纶,就该经天纬地、指点江山,就该做这国之柱石。”

“哪怕……来生,不许予我。”

“傻聿儿……”冯初听得眼热,将她搂在怀中,亲吻着她的鬓发。

若是来生不许给她,什么国之柱石,什么指点江山,那也只不过是个富贵荣华的空壳子罢了。

“咱们不妨,多瞧瞧罢。”冯初安慰着怀中人,“瞧瞧,到底谁担得起大魏江山。”

言外之意,却是亲情已然不甚重要了。

想来都是报应罢,争权夺利下的亡魂,总归要以某种方式,勾连因果。

……

“你的意思是,这封信,不是你写的?”

拓跋祎拈着手中信笺,上头‘任城王年’几字的笔画像极了拓跋年亲笔,莫说她认不出来,若不是拓跋年自己记得清楚,险些他也要误以为这是自己写的信笺。

“不管是不是你写的,总之现下你就在我身边跟着吧,安心,有我在,没人能对你下手。”

拓跋年怔怔地望着拓跋祎手中的那封书信,胡乱应了,身上血却越发凉了。

拓跋祎将信笺收好,朝外喝道:“将那小畜生和那帮意欲谋逆的贼人给本将提溜进来!”

谋逆。

站在拓跋祎身后的拓跋年眼眸越发黯淡。

拓跋祎得了陛下首肯,安顿高车人以及这些个同拓跋祎胡来的人通通交予她来解决。

朝中少有人知晓,拓跋聿折腾这些,归根结底是为了迁都洛阳,但她又不想惹得六镇军户与她离心离德,是以耽搁许多年,让云胡朵和高慈在六镇推行新政,又给军户新的上迁之路。

拓跋际这小子,却蠢的要死,被步六孤家的小娘子迷了眼,人家说什么便信什么。

殊不知步六孤家是朝中罕见的顽固派,暗地里想着借六镇起事,反抗新政!

自己被人当了刀子还傻乎乎的,背上这谋逆之罪,也是活该。

拓跋际浑似滚刀肉,被带进门时还带着一股子傲气,直到瞧见拓跋祎身后站着的拓跋年,浑身傲气霎时间偃旗息鼓。

“……阿兄。”

他讪讪地唤道。

“……我没有你这个弟弟。”拓跋年别开了眼,不欲多看他。

“阿兄,当晚之事,是小弟错了!”

拓跋际‘扑腾’一下跪倒在地,“小弟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阿兄要……是我的错,也不该、不该听信朝中谗言……”

端坐上首的拓跋祎敛了眉,微微侧身,却见拓跋年表情已然有些动容。

拓跋年是个心软且情深义重的孩子,此事也因事关国储之争,拓跋聿下令严惩谗言之人,但归根结底还是会对拓跋际网开一面。

这时候,拓跋年的态度就很重要了。

心地善良温和的人从来惹人好感,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拓跋年被这三言两语就给诓了去。

“长生,你──”

“听信朝中谗言?”不等拓跋祎开口,拓跋年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已从身后传了来:“我与你,虽不是一母同胞,也是自幼长在一个屋檐下的情分!”

“阿娘忙不过来,你们几个都是我带大的,我自问对得起天地良心、父母手足!”

“你听信谗言,执意要争,骗我饮酒、取我调令,我不怪你……”

拓跋年眸中满是痛心,唇瓣惨白,眼瞳中的诘问刺得人生疼:“可你……竟然要杀我?”

“什……阿兄!”

拓跋际原还沉浸在愧疚悔恨之中,听闻此言却是如遭雷击,“阿兄何出此言!小弟是瞒着阿兄想掌控高车部不假,可小弟绝无暗害阿兄之心!”

“阿兄若不信……”他也是急了,自发冠上拔下束冠用的簪子,指着自己喉咙:

“小弟朝这儿来一下,阿兄大可把心剖出来看看,若有害阿兄性命的心,小弟生生世世堕入畜生道!”

“你如今做这事,已经够你生生世世入畜生道了。”

拓跋祎似笑非笑地凉声说道。

“是……可是我真没想害死阿兄!”拓跋际颓丧跌在地上,挣扎辩道:“事已至此,我知我罪无可赦,偏生在这事上争什么?!”

倏地他恍然:“难不成是那几个步六孤家的旧部,他们……他们对阿兄你做了什么?”

这……

拓跋祎和拓跋年相视一眼,这话也确有几分道理。

“你的事情,到平城去和陛下解释吧。”

拓跋祎令手下人将他押了下去,令传那几个来问话,一面又道:“长生,你觉着……”

“我不知道,姑母,”拓跋年叹了口气,觉得很是疲惫,“我想回阿娘身边……阿际闹出这种事,剩下两个妹妹……我也不敢全然信她们了……”

“这事情再闹下去,阿娘得多伤心……哎……”

“先等这事情处理完了,你与我一同回平城,王妃那头……我去信让姨母先去劝慰罢……”

拓跋年闷闷地点点头,算是认了拓跋祎这番打算。

……

“你是说,那些刁民跑到魏国的地界里,不愿做我齐人?”

建康宫内,萧泽被皇帝口中的酒气熏得几欲作呕。

这朝堂,饮酒的饮酒,行散的行散,就没几个清正的人了么?!

萧泽压下反胃,撑起一个温文和煦的笑,“回陛下,都是些刁民,被魏国的野狐迷了眼,您何必在意这些呢?”

拓跋聿以狐谶为始改革法度,江南少野狐,又因狐处幽明之间,多为士大夫所不喜,萧泽以此讥之,也是为平息皇帝那近乎脆弱到可笑的内心。

“唔……哼、野狐子……”

“是,野狐子。”

“梁、梁王,那野狐子……好、好看么?”他嘴角浮着轻慢的笑,鬼迷日眼,面上酡红,“素闻……是,是那位京兆侯好看,还是……那个女国主好看?”

萧泽嘴角抽了抽,他忽得想起自己个儿从前围攻洛阳时,劝降冯初说的折辱之言。

倘若当时的齐国皇帝是眼前这人,就是为了折辱冯初,他都决计说不出那种话来。

“不过是北地胡虏,能有多好看。”

“胡扯!”

青瓷酒盏重重地磕在案上,金陵春自青瓷中泼荡而出,将案前沾得狼藉。

“若不好看,怎引得……引得这些人……趋之若鹜……”

萧泽捏着佛珠的手在袖中抖了抖,腹诽其蠢货。

还能为何?魏国自改革法度以来,政治清明,百姓长治久安,南北无战事,又通商贾互市,两边百姓但凡长了眼都晓得哪边日子更舒服些!

“……陛下,说的是。”

萧泽拨弄着佛珠,眼眸中含着清光,极其包容地望着眼前的少年帝王,眼前人过于荒诞,他却想看着他继续荒诞下去。

“朕……哼……你去替朕求娶,如何?”

萧泽佯装愣怔:“求娶?谁?”

“北地的那位魏国国主……还有冯、嗝……如此……南北一统,岂不、不美哉?”

可真敢想。

萧泽轻笑,掩饰掉所有不屑,看似在同他讲道理:“陛下这可让臣为难了,不灭其国,焉能让这二人,辞楼下殿呢?”

“那、那就、灭、灭了她们、对,灭了魏国──朕要下旨、现在就下旨──”

“陛下饮醉了,不该拿军国大事儿戏的……”

“朕才没有儿戏!”

他说到激动处,还抽出佩剑,寒光烁烁,比划着要架在萧泽脖子上,“怎么?梁王你要抗旨不遵么──”

“陛下!”

萧泽话还未落,皇帝的剑就已经朝他砍了过来。

侧身一避,刀锋刮擦着他的衣襟,深深地斫在桌案上。

年轻的帝王欲将其拔出来,却是拔了半天都没带出来,最后恼羞成怒,连案带盘盏,一应打了个天翻地覆。

如此犹嫌不足,还朝着他拳打脚踢而来,边打边嚷嚷:

“你──遵不遵旨?!”

萧泽也不避让,由着他打,只苦了那些听闻动静来劝架的宫人,好好一座建康宫,如此乱哄哄。

萧泽眼中赤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臣,遵旨便是……”

额间吻地,清光眼眸终归暗。

第108章 改姓

当世事太苦闷,连情事都成了发泄。

她绞缠着她,不许她离了去,眼眸通红,分明已然脆弱,分明欢愉已极,分明再继续下去,情事会变成折磨。

“好聿儿,再下去,我怕会伤到你,听话可好?”

拓跋聿只是一昧地环着冯初的脖颈,偏了半个头去,不搭话。

显然是不愿意就此听她话,好好将歇。

所有喑哑在朝中的怒火,都恨不得发泄在这床榻之间,带着一股子自暴自弃,恨不能死冯初榻上算完。

听得身上人幽幽地叹了口气,俄而身上一轻,冯初起了来,纤指带嘤咛,再见这人,竟是要穿衣离开?

“你要去哪儿?”

拓跋聿心中一急,去环她腰肢,冯初系着衣带的手总算停了下来。

“陛下如此索求无度,臣伤了陛下,岂不是臣的罪过?”冯初软了脾气,还是引导她开解胸中烦闷,“臣惶恐,不敢担飞燕、合德之名。”

又是‘臣’‘陛下’这种称呼,又说着‘飞燕合德’的事情,显得极为怪诞。

拓跋聿听得耳热,积压在胸中的怒气散了大半,自后环着她腰,鼻尖蹭着冯初的腰窝,嗅她身上体香,“方才那架态,不该我才是二赵么?”

冯初倒吸一口凉气,偏了半个头,不知该喜该忧,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喜的是聿儿的气似乎顺了些,忧的是这人怎得还乱讲话?!

身姿绰约的人儿自被褥中坐了起来来,盈盈往冯初身上一倚,朝冯初耳窝吹气道:“您说对么?冯大人?”

“胡闹!”

冯初一把将她拉至怀中,不轻不重地拍了她几下,“乱说话的毛病这么多年也不见得改!”

“哼”拓跋聿搂着她脖颈,同她痴缠,嗔道:“就不改,你待如何?”

冯初无奈,戳她脑门:“小祖宗。”

拓跋聿被她戳了脑门,反倒彻底松了气,转身躺了下来,枕在她双股之上,将脸埋在她腹部,“今夜,是我出格了”

“傻聿儿。”

冯初心里软成一片,抚摸着她的鬓发,她何尝不知道拓跋聿为何会如此?

她非庸碌之君,亲政勤勉,可再怎么样,她也不是铁打的人。

是人,总归是要发泄的。

有些人纵酒狂歌、有些人骑猎射鹰、有人动辄好杀、也有君主将朝中的压力发泄在床榻之上。

拓跋聿这般,已经是委屈至极的人之常情罢了。

冯初爱怜地揉捏着她的耳朵,“洛阳那处都已经修缮完毕了,六镇的事聿儿若不铁了心要试这几个,臣去平定,亦是一样的”

“不成。”

怀中人深吸了一口气,自榻上坐直了起来,眉眼中全然是清正,“虽然,朕真的很想阿耆尼寿岁恒昌,可说到底,我们都是凡人罢了。”

越不过人生八苦,深陷于爱恨痴嗔。

“总要有人,在我们之后,接过大魏的江山,不是么?”

清醒仁明的君主在权力之巅,烤心灼肝。

“至于拓跋际和长生的事情”

冯初心疼地替她扫开紧颦的双眉,她轻易地就能窥见她凤眸中的心疼,拓跋聿闭上了眼,去蹭嗅她的掌心。

边蹭边含糊着说道:“待他们回来再行定夺明日朝会还有出戏呢”

山鸦夜号,月上疏木。

“然后那个小郎君呀,他就连人带马翻到沟里去了”

一旁的小火炉上牛乳煮得泛黄冒泡,慕容蓟拿着把木刀撇着浮沫,眼中的温柔似是要溺死谁,安静地听着杜知格手舞足蹈地说着这些年游历的趣事逸闻。

俄而牛乳上煮出了一层奶皮子,慕容蓟拿刀挑了,送到她嘴边。

“尝尝?”

杜知格轻笑,将奶皮子抿了,眼眸弯的和月牙儿似的。

“这么多年了,口味还跟孩子似的。”

慕容蓟笑得温柔,“偏爱吃这玩意儿。”

“那又如何?”杜知格朗笑,佯作道人,掐指逗她:“一盏牛乳算一卦,大将军,你算不算?”

“我可不信这个。”

慕容蓟亦陪着她闹,端着牛乳盏就要离去,“不信、不信”

“嘿!我吃了你的奶皮子,这卦你算也得算,不算也得算!”

“哪还有强买强卖给人算卦的?”

慕容蓟哑然失笑。

杜知格扯着她衣袖,不许她走,慕容蓟从善如流地坐在她身侧:“大将军明日要朝会吧?”

“怎么──”

慕容蓟还要说什么,却见她眼眸中明光,心头一凛,杜知格现下可未必是在同自己玩笑。

“莫出头啊,蓟娘,为王前驱,可不急这一朝一夕。”

“瞧瞧,都给朕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事?”

翌日,永安殿内,拓跋聿冷笑着,不轻不重地将拓跋祎送来的奏报给扔在案前。

“明面上不敢反对朕改革法制,背地里纠葛宗室,意图在国储之事上大做文章!”

“鲜卑与汉人本是一家,容不得他这种小人上蹿下跳!”

“如此小人行径,你们说,朕当如何‘褒奖赏赐’啊?嗯?”

拓跋聿这些年下来,在朝中积威甚重,平素虽然温和,可手段却不曾软下半分。

现下这情形,想必是恼极了,以至于朝中战战兢兢,多不大敢接这话。

“好啊,都哑巴了。”

拓跋聿似笑非笑,“看来是朕昏暴,骇得臣下,都无有胆敢直言进谏献策之人了。”

“陛下,臣──”冯初正要站出来调和朝中氛围,却听得身后传来粗声粗气的话:

“陛下说的好听,胡汉一家,怎不见得陛下改汉姓?!”

霎时间,整个朝堂鸦雀无声,位于前排的高官更是纷纷侧了大半个身子,去瞧究竟是谁,这般大胆。

叱罗宋梗着脖子,大剌剌地站在朝中,“惯让我们与汉人通婚的不论男女一应要改姓,若说通婚,陛下宗亲,怎不见得改?”

“叱罗宋!不得无礼!”有人呵斥提醒道。

孰料叱罗宋恍若无觉,自顾自地朝拓跋聿卯上了:“陛下您说,是也不是!”

冯初抬眼,瞧见拓跋聿面上愈发浓的笑意,微微叹了口气,重新站回到一旁,大有怕这血溅自己身上之感。

“叱罗宋大人言之有理。”拓跋聿不怒反笑,此话恰中其下怀,原就是因改革法度需徐徐图之,故而才未强令改姓,而今却是时机恰好:

“那便改姓,自朕开始,凡鲜卑勋家,一应改为汉姓。”

“何如?”

“这──”

不等叱罗宋接话,拓跋聿缓缓抬头,吟念道:“先帝昔年赐名时,曾云:‘岁聿云暮,一元复始’,拓跋氏以土为德为天下主,元乃黄中之色,万物之始,元者,初也。”

冯初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嗡’地响了一下,她固然知道左右不至于以为拓跋聿是真的故意同她攀扯上,但天晓得她心底是不是真这样想着,也这样故意添了句。

她强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装作和旁人无异,听着御座之上的人温和而强硬地颁布诏命:

“宋直,拟诏──”

“便自朕始,凡拓跋家子孙宗亲皆改姓元,朝中还未更易汉姓的鲜卑勋贵,由朝中策定汉姓,原自改汉姓的鲜卑勋贵,所受待遇不变,而其后赐汉姓的勋家,门第自降等列。”

“朕给你五日,五日后,朕要看到鲜卑勋家所有的名姓更易。”她言外之意,却是给了鲜卑勋家机会──五日之内自己改姓,则照样享有优待。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没人会在这时候触她霉头。

“再说元际的事情!”

还有想开口的人,也被她直接截断在当头,“步六孤乂意欲谋反,自是抄家灭族,朕不欲再多言。”

“只是皇妹同朕言,长生欲回王妃身侧侍奉,她担心还有丧心病狂之徒要谋害任城王,于是自请命护送长生回平城,劝朕另派朝中亲信大臣招抚高车人。”

“诸卿以为,该派何人,最为合适?”

慕容蓟脑海中想起昨日杜知格同她说的那些话,心中一凛,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冯初亦是皱了皱眉,她这事情做的太急了,她都没有得多少消息。

且现在在朝中刚掀起这一场狂风骤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几个大臣敢出头的?

宋直站在她身侧,悄摸用手肘攮了下冯初,微微抬了抬下巴。

连他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陛下,”冯初承载着朝中百来双眼眸,默默地又站了出来,“事缓则圆,元际的案子,虽然中军将军已经审过一遭,但有些话,还是当面问清才好。”

“且”

冯初还想说什么,就被她抬手拦住。

御座上的人沉吟了半晌,“是朕操之过急,操之过急了”

朝中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作者有话说】

其实有想过要不要按照正史的走向也来搞改姓,毕竟在小说行文里,骤然变动主角姓名其实很不好。

但是后来想了想,在那种社会环境下,想改革就注定要和汉人世家通过联姻同化,这是没得办法的事情。

但比起正史上冯太后去世,拓跋宏就开始‘雷霆手段’(倒不是说不该这么做,问题就在于他改的太急,如果说冯太后是大音希声的改革,这哥就是‘你不改我拿雷劈死你’,完全没有给鲜卑勋贵六镇士兵喘息的时间,以致于为后来的六镇叛乱埋下伏笔)[但从宏观上还是促进了民族融合,华夏统一]。

聿儿的手段更温和(毕竟她命不命长我说了算[合十]),冯初又是在地方呆过,深知民间疾苦,所以能拦着劝着别让聿儿走极端。

第109章 溯洛

◎我笑聿儿,痴而不自知。◎

秋风萧飒,层林尽染荻花白。

这些年徐文容一直在洛阳主管修缮城池的事情,原是今年不会回朝述职,谁料到传来元际在北边闹出混账事来,万般无奈也只能先回朝请罪。

任城王的府邸自元年承袭爵位后又重新修过。

冯初坐在花厅内,拨弄着手中栀子水,王府其它人都不在,只有元祒坐在她身边,而厅中正跪着元际。

耷拉着眉眼,畏畏缩缩,一眼就能望见其忧怖。

不等通传至,徐文容已先一步出现在了厅外。

“阿娘……”

冯初见她来,施施然起身,“微臣见过王妃。”

徐文容环视了一圈,目光凝在元际身上片刻,又移了开来,“……冯大人。”

“方才我已去见过了陛下,”她坐了下来,眼角眉梢带着些许苦涩,“多谢冯大人,为这孽障说情,保下他这条小命……”

“阿娘……”元际总算松下一口气,瑟缩着喊徐文容。

“你倒有脸叫我阿娘。”

多年在外,徐文容早练就了一身喜怒不惊的本事,可面对着自家孩儿干出的事,她也难以安定:

“你阿兄三番五次劝你,你为何不听?不听也就罢了,你还要害他性命!”

“……我没有!”

元际已经申辩了许多次,早已疲惫,自暴自弃道:“您若是认定了我害了阿兄,不妨现在就去请旨,让陛下砍了我干净!”

“你!”

“二兄!”

“行了,你也别一而再再而三喊冤。”冯初将碗盏拿到一旁:

“就算你没有要害你阿兄的心,自个儿犯蠢,被人挟持了是真,纵使杀长生的刺客不是你派的,当时接手的高车人,他们也不听你的话,不是么?”

“他们要割据造反,不会逼着你杀长生,而后再拥立你么?”

“你是该庆幸长生那天机警逃了出来,否则,我也保不了你这条命。”

元际低头,不再做声了。

冯初幽幽叹气,都是徐文容带的孩子,怎得性格亦是天差地别呢?

她悄悄打量着徐文容,这些日子赶路带来的疲惫让她眼眶下的青黑格外浓重。

为娘哪有容易的,更何况是一己之力拉扯着这几个孩子长大……

冯初起身,不欲再掺和任城王府的家事,“王妃,微臣就先告辞了。”

徐文容欲送她,冯初制止,“让祒儿送微臣就行了,自洛阳一路赶来,过于劳累了。”

“洛阳城池修缮以及洛阳宫的兴建情况,微臣过两日再来问王妃。”冯初温着嗓音,叮嘱道。

又顿步在元际身侧,伸手拍了拍他后脑勺:“……你阿娘,不容易,往后日子,多呆在她身边,好好侍奉,全不了忠……全了孝吧。”

元际哽咽出声,伏地而拜,抽噎地像个孩童。

初秋时节的黄叶镀錾上华丽的金,冯初与元祒寻了条王府的小道,并肩而行。

落叶在足底绵软簌簌。

“祒儿,你那日说,有人要逼你阿兄为郑伯。”

“……是祒儿一时,胡言乱语。”

元祒低下头,没有回答冯初这个问题。

“……好吧。”

冯初没有刨根问底,亦没有继续为难她。

“你最近,与五郎走的很近?”

冯初口中的‘五郎’乃冯烨孙辈行序第五女,名综,小字五郎,只是因为自幼体弱,有僧人说要从小当成男儿唤,方能避祸。

“嗯,”元祒点点头:“她与冯大人,很像。”

“……怎么说?”冯初面上笑容一僵,但元祒显然没发现她的不自在,“倘若说的是样貌,五郎和我阿姊更像些。”

“她心中,看得见天下人。”

心中一动,冯初顿住了脚步。

看向不过自己胸膛高的元祒,小女郎温润清净的眸子闪着微光,“大魏需要这种人。”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就像大魏如今需要冯大人。”

“……噗,”冯初松泛下来,复朝前行,“你这奉承的话,是从谁那学的。”

“这是祒儿的真心话,冯大人若以为是奉承……祒儿可就只能喊冤了。”

元祒歪了歪头,青葱蹁跹。

“你说五郎看得见天下人,那祒儿你自己呢?”

冯初信手拈了道旁槭树上的枯枝,掷于泥土。

“我不如五郎。”元祒答得很谦逊,言语中全然是对冯综的赞赏:

“她热忱、悲悯,扪心自问,我不如她这般纯粹。”

“但倘若有一个机会,能让我试着做些实事,我想请她来帮我。”

冯初眼眸低了低,元祒看起来很是坦诚,眼下她家出了此等事情,倒是不避讳同自己说起这些。

她索性试了她一句:

“你姑母欲迁北部六镇人入南边镇,这件事,你想不想做?”

元祒一愣,但很快便拒绝了:“我不能做。”

“方才不还说,欣赏五郎,若有机会为天下做实事,要她帮你的么?”

“是,”元祒对答如流,“但此事,袑儿做不来。人贵有自知之明,何者可为,何者不可为。”

“姑母欲以此事测我们几位的才干,祒儿心知肚明,几位兄长、阿姊也心知肚明,但兹事体大,祒儿而今尚且青涩,不敢贻误国家。”

“哪怕……日后国储之位绝不是你?”

冯初面上看不出半分表情,“该争时不争,不愿做错……你姑母可不会喜欢这种性子。”

“那祒儿也不愿改变本心,只为强争来国储之位,拿着六镇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元祒轻笑,“冯大人教导的,我都记在心里的,大人,莫再试祒儿了。”

俄而压低了声音,在冯初耳边道:

“姑母南迁六镇,其实不光是为了南征齐国罢?”

元祒嫣然一笑:“平城代都……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溯洛,图书之渊?”

恰至门廊。

冯初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勾了勾唇,“安心读书,五郎既然得你看重,我改日请陛下,召她来做你侍读。”

“晚辈谢过冯大人了!”

秋日的少女,笑若夏花绚烂。

……

冯初入宫时恰同出宫的元岁、慕容蓟打了个照面。

甫一入殿,内里竟飘起一阵酒香,甘醇馥郁,“左等右等,总算将你给盼回来了。”

元聿合了奏疏,抬眼朝她笑,“二十年的桑落酒,不知阿耆尼可愿与我共饮?”

她身前的桌案上,以青瓷瓮呈着的桑落酒置于奏疏中央。

“陛下有喜事?”

冯初如她所愿地坐在了她的身旁,各自倒上了一盏。

元聿挑眉,神采奕奕,“大好事。”

“齐国,梁王萧泽,引兵北上,坐镇淮南,却不渡河。”

“他想反了齐国。”冯初端起酒盏*,与她相碰,叮当清脆之音,二人俱是眼角眉梢带笑。

“而朕也好借这个机会──”

元聿叩了叩案面,隐去了她还未说完的话。

“朕终于,要做到了。”

她往冯初怀中一窝,嗅着她襟前檀香。

冯初低头,望见她眼角细纹,爱怜地抚上去。

元聿没有睁眼,“眼角生皱了,阿耆尼嫌么?”

“我今日窥镜中,白发也多了几根,陛下若是看不顺眼,不妨寻几个青春靓丽的人儿填充后宫。”

“你也胡诌!”

元聿‘瞪’她,没好气地拍了下她肩头,酒气这时恰好反上来,杏眼水汪汪地,面色酡红,似怒似嗔,捏冯初耳朵:

“还好意思说我呢!”

“这不是同陛下呆久了么?”冯初笑着用下巴蹭她发顶,“有什么样的君主就有什么样的臣子,不是么?”

“哼……”

元聿懒散地自她怀中撑起了身子,捏揉了一会儿睛明穴,“方才,朕召慕容蓟和元岁进宫了。”

“迁六镇部分人口入南镇之事?”

“嗯。”

“元岁领命的很爽快?”

“……这些人倒是瞒不过你,怪不得朝中夸你知人善任。”

元聿坐直了身躯,重新摊开一封奏疏,冯初亦替她磨起了朱砂,“知人未必,善任也未必啊……我总觉着,元岁她……”

“心思太深了。”

元祒的那句‘有人让阿兄为郑伯’、亦或是后来审讯步六孤家和那些参与谋逆的蠢货,都很难让她们不多想。

元聿批复奏折的手顿了顿,抬眼瞥了身旁人一下,眉心都要拧一块了,“……能叫人看出来的野心与欲望,能有多深?”

“话虽如此吧……但你我那个年岁,可未必做得出这种事情。”

“朕给了她机会了,她究竟似姑母几分,呵……且看着吧。”

她并不排斥储君之位相争,亦不排斥阴损手段,只是一如冯初当年安昌殿中所言,倘若为政,只知党争,那这种人为储君,注定鼠目寸光。

“慕容蓟居然拒绝随同去怀荒,她……”

元聿显然不信慕容蓟拿来搪塞的借口,只是也不曾多为难她。

“杜娘回平城了,这次说是不走了。”

“难怪。”元聿蘸着案上磨好的朱砂墨,“慕容蓟这些年……不容易呐。”

爱到深处,是看清两人后的彼此委屈妥协。

“陛下也不容易。”

冯初将人搂住,在颈窝处落下一吻,抵在她耳鬓。

多年情深,元聿仍旧是忍不住红了脸,清秀俏丽:“……阿耆尼说这些做什么……你又容易到哪里……笑什么!”

话未说完,便见她哑笑。

“……我笑聿儿,痴而不自知。”

可谁又自知呢?

【作者有话说】

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溯洛,图书之渊:班固《东都赋》写的是洛阳。

第110章 煨火

◎就是全六镇的人死绝了,也得迁!◎

萧泽的部队在淮南一带盘踞,欲渡不渡,朝中有欲南征的声音,也有欲谈和的声音。

但元聿都将这些一应搁置了,只借机说要迁六镇之民五成入南部的新镇,以防范南夷。

这些年云胡朵和高慈在六镇兢兢业业,主动愿意迁镇的人不在少数,但也有不少念着故土的人,不大愿意迁入南面。

总不能让南边的军镇空着,元聿仍是将怀荒镇的迁民重任交给了元岁。

至于萧泽,只要他不引兵犯境,他爱带着大军在淮南呆着就呆着。

一时之间,南北双方沿着淮水陷入了诡异的静默,元聿和萧泽二人心照不宣地等待──

等待一个让他们双方都能如愿的契机。

临近中秋,冯初‘生’了一场大病。

元聿将人接入了宫中,所有看似大刀阔斧、野心勃勃的事情,一下子全部停了下来,朝野内外风平浪静。

“新煨的燕窝,多加了蜜糖的,你尝尝?”

“陛下还是少吃些甜的吧……”冯初手上欲去拿案上的奏疏,嘴上劝着,仍是就着这喂过来的一勺子尝了一口。

元聿喂了她这一口,另一只手扯过她手上的奏疏:

“奏疏有朕在,你看什么。”

冯初苦笑,她不过就是有日在衙署中处理公务太累了,睡过去了,传到她这儿,怎成了身娇体弱的矜贵模样。

逼着她入宫调理,还不许她碰公务。

言之凿凿是从前有臣子太劳累,结果在衙署中‘一睡不起’,她忧心。

“……陛下不操劳么?”

“朕又没看折子看睡过去。”

“便是睡过去了臣也不知道。”

“你在朕身边呆着,不就能知道了么?”

……

仗着四下只紫乌、柏儿,两人竟就这般呛起声来。

“好了!”

冯初气笑,将人一把搂在怀中,原本还同她呛声的人霎时间安静下来,许是也知道自己荒唐,绯红着脸颊,埋在她肩头。

也不知是在笑骂谁:“像个什么样子。”

元聿细嗅着她身上檀香,俄而听见耳畔传来熟稔安稳的声线:

“陛下,当真只是想臣,养好身子么?”

怀中人的笑意更深了,没有睁眼,“到底瞒不过你。”

……

“陛下欲南征,迁人入南镇,有什么不好!”

元岁冷笑,将手中狼牙磨成的把件磨得咯吱作响。

她来到怀荒镇已有一月有余,据传由云胡朵和高慈主持的那几个镇已然凑齐了愿意南迁的人,只有她这怀荒镇,还差着两成人。

其实也难怪,云胡朵和高慈是实打实打定了主意将此生都付与六镇军民,经年累月,威望极高。

元岁是个生面孔不说,身上还带着天之骄子的矜贵,拒人以千里之外,且元际此前在这闹出了篓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纵使云胡朵几次三番暗地帮她,其效用也微乎其微。

元岁心焦不已,找上了代替慕容蓟前来六镇的杜九。

“上利国家,下利百姓,偏生这些个高车蛮子,方归附不久,还惦念着草原的一亩三分地,简直顽固不化!”

“可是,他们当中有不愿意的,咱们总不能……将人绑去南镇罢?”

杜九战战兢兢地悄声道,眼前的郡主说的确实都是些合策利民之事,只是……

怎么听怎么怪。

“咱们自然不能将这些高车人绑去南镇,但是,咱们可以帮他们一把……”

元岁的声音越说越低哑,婉转中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杜九将军,本郡问你,这些高车人而今不愿南迁,算不算是抗旨不遵?”

“这……应当……算吧?”

陛下确实说要将六成的原六镇旧部南迁去南镇建立功勋……

“是不是南边与齐国有战事,能立功?”

元岁眉眼清正,挺直了腰板,露出一副大公无私之态,“有军功,有封赏,这难道不是为了他们着想么?”

“这……是。”

“既然陛下承天命,为苍生,如此这般利国利民之策,为何他们要抗旨呢?!”

元岁不轻不重地叩了叩案面,深邃的眸子像是要将人吸进去,“这些人……难道不该遭天谴么?”

“这……”

杜九急得冷汗涔涔,这话说的大义凛然,可话里话外却不像半点要拿高车人当人看的架势。

他心里没个主意,不知道该怎么办,思来想去,将话抛给了元岁:

“郡主的意思是……”

“那便说有一场天火,惩罚了这些胆敢谋逆的高车人!”

杜九悬着的心彻底凉了下来,“郡主,这可是近千条人命啊。”

元岁挑眉,看向杜九,“莫说是这千来高车人,就是全六镇的人死绝了,也得迁!”

“况且──”

似是知道自己言行过激,元岁缓和了语气:“只是烧粮草,又不是要他们人命,去了南镇,陛下还会亏待他们么?”

“所以,杜九,你这兵调是不调?”

杜九倒吸一口凉气,他恍然想起离开平城前,慕容蓟与小娘子找上他,千叮咛万嘱咐此行凶险,要他多加小心。

彼时他还不以为然──不过是劝人南迁,事多烦难,但也不至于‘凶险’。

现下他算是晓得了,这‘凶险’在哪儿。

“……郡主,末将所率军士是为护送六镇军民南迁所派来的,驻扎在白道附近,轻易不得出,您不若先去请示云大人、高大人……”

元岁拨弄着手上戒指,绿松石的金戒在帐内反着流光。

“杜校尉,”她施施然自杜九面前坐下,“……本郡记得,您原本是杜知格的侍从,一步步走来,不容易。”

“……谢郡主体谅。”

杜九眼神微眯,等着她的下文。

“此事办成了,不光是对本郡有好处,对校尉您,不也是大功一件么?”元岁缓下了语气,谆谆善诱:

“咱们其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这边办事不力,您就得多在这白道苦寒地多驻扎一日,军饷、粮草……都是开销,时间久了,陛下莫不是只会责我一人?”

杜九缄默沉思,没有应声。

“您说对么?杜校尉?”

元岁见他不语,趁热打铁:

“再者说了……杜校尉应当比我更明白,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对么?”

杜九无意识地摸着袖中虎符,嗫喏道:“容……末将想想。”

……

‘五郎我卿’

任城王府别院,金菊洋洋随晚风,菊类特有的野香透过窗棂,沁人心脾,不知哪来的花瓣飘入屋内,落在信笺上,惹在笔墨中。

元祒瞧见字迹毁了也不恼,笔锋避开零星花瓣,语着让对方猜她缘何空出这片间隙。

央对方,懂她才情。

冯初言而有信,真替她去请元聿下诏,让冯综做了她的侍读。

不过……冯综似乎没她想的那么热情,对她总是不咸不淡的,很闷,每每都要她寻了话头给她,才会接上两句。

也是怪……此前在宫内宴饮上偶遇之时,貌似还不是这般的。

屋门被轻轻叩响了几声,元祒心头微惊,揣着某种莫名的心虚,扯过手旁书籍,挡在她的信笺之上。

“小郡主,王妃托我,来给郡主送些牛乳。”

听出是自己院中婢子的声音,元祒舒了一口气:

“进罢。”

牛乳微黄,泛着甜香,还朝上飘着热气。

元祒端着碗盏,眼角还瞥着案上那未能被她完整藏好的信笺一角,她素来怕烫,手中漆匙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着碗中牛乳。

脑内绞尽脑汁想着,明日该同冯综聊起哪部典籍。

“……小、小郡主,牛乳凉了,就不好饮了,会泛腥的。”

“无妨,你先出去吧。”

元祒不以为意,她随口应着,手下意识地去抽案上的书,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婢女面上的一缕不自然。

心中蓦然警觉,面上却不显:“怎么了?可是阿娘让你看着我饮下去?”

骤然来的这么句话,打得婢女措手不及,“小、小郡主、婢子、婢子,不……”

磕磕绊绊,一瞧便是有鬼!

元祒端着牛乳,笑得和煦:“行了,想来是阿娘关心我,让你为难了,你下去吧。”

“诺、诺……”

元祒意味深长地望着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嗤笑了一声。

蠢货。

天晓得哪来的那么多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真当陛下和冯大人是瞎子么?

为君者若只有这些个阴损手段,大魏才是真的要完。

已然温凉的牛乳被不轻不重地磕在案头。

屋外野菊的气息让她沉静了些许,明朗的双眸再度睁开,思忖片刻,端起了那盏牛乳……

……

天刚蒙蒙亮,阍人们合力推开了紫宫的宫门。

冯初自榻上缓缓撑起,绸褥从她肩头滑落,白皙光滑的身躯上斑驳着欢好过后的痕迹。

身旁人并未因她的动作而惊醒,想来是昨晚上这人折腾她给折腾累了,结果今早自己个儿起不来。

冯初宠纵地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只得到这人迷迷糊糊地甩了甩头。

戳着她额头,轻声斥道:“色胆包天,该。”

熟睡的人儿自然是听不见她的揶揄的。

冯初才换上内裳,柏儿就自外头进了来,急色匆匆,显然不是专来替她更衣的。

“君侯,昨夜,任城王府的小郡主……遭人投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