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0(1 / 2)

第61章 三会

◎佛前孔雀要杀人◎

魏国朔鼎元年,南地秋收毕。

齐国太子亲率艨艟数千,横渡大江,北上伐魏。

“君侯您小心些──”

“怕什么!”

战船固然不至颠簸,可这时节,江上风大,谁不是生怕一不小心失足自船上落下去。

萧泽却反其道而行之,登临船头。

他太清楚了,北伐看起来气势汹汹,然而这些军士哪还有当年刘裕在时的豪气。

如此颓丧,焉能胜魏?

唯见他自袖中取出一横笛,横吹《关山月》,军中乐师见状,纷纷鼓角和之。

一曲毕,群情激。

萧泽登临船头,长鞭指江:“今朝渡江,乃为收复失地,北入汉关,西取陇头,岂能怏怏戚戚?!”

语罢,击楫而歌。

年轻有为的君侯霎时间成了麾下将士们的主心骨,万分激昂,歌罢潮头慨而慷。

短短三月,萧泽所率军众势如破竹,孤军深入,连克诸城,兵锋直抵虎牢关。

洛阳危矣

平城,广平王府。

厅里几个中年男子席地而坐,面前都摆着大块的炙肉,各自抽出自己佩着的短刀,割肉蘸盐,举止粗豪。

“洛阳那边高严不知出了什么毛病,来信都是含糊其辞,一问就是一切无恙,冯初改制又不见得停,莫不是洛州已经全都落在冯初手里了?”

赫连归往嘴里塞了一口肉,就着酒水囫囵咽下去,含糊不清,“眼下南地又不知道发得什么风,怎么就选了这么个时候出兵呢?”

南地北伐,朝堂中多少眼睛盯着那一片地方,原本还想去探问一二,现在也只好偃旗息鼓。

拓跋宪没有多说话,状似不将赫连归的话放在心上,自顾自笑着切着盘中肉。

赫连归迟迟不见他回应,已然有些急了:“殿下,您倒是说句话啊,咱们这──”

咚!

话音未落,拓跋宪端起案上金杯,哐当一声,反着闷砸在桌案面上,琥珀色的酒水顺着杯口蜿蜒浸润在案上的波斯毯上,霎时间染暗了一片。

浅色的眼瞳虎视眈眈地望着赫连归,里头的决绝叫人心惊。

这下轮到赫连归怔住了。

“殿、殿下?”

他们筹谋这般久,几度犹疑,而今定下不过倾杯之刻,为免过于草率。

“明日朝会,你便去请河南道行军大元帅之职。”

拓跋宪抚着唇边胡须,盘算道:“倘若冯初真得了消息,传给了宫里,那太皇太后再如何胆大,也断不敢将如此重要的职位交给你。”

但大敌当前,冯芷君也腾不出手来处理他们,正好乘着平城空虚,杀她个措手不及!

“倘若没传给宫里呢?”

赫连归难以置信拓跋宪的大胆,他确实够行军大元帅资格,可这难保不出差错。

“那就正好让冯家那小娘皮死在齐军手里!刀枪无眼,她冯芷君总不至于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拓跋宪换了个酒盏,“她不让本王好过,本王也不让她好过!”

拓跋弭在时,拓跋宪确实是没什么野心的,宗亲贵胄,骄奢淫逸,皇位对他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有吸引力的东西。

然而这女人,居然动着鲜卑改制的念头,在朝中得说汉话,用汉字,还让他们与汉人通婚!

从前反抗激烈的人已经被她除得一干二净,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小要好的宗室子弟成为刀下亡魂。

故而他后来收买人心,纠集党羽,在朝中周旋,就是为的有朝一日为他们报仇。

至于国将不国,百姓流离那又如何!

只要能让冯芷君死,管他洪水滔天!

月已西垂。

今夜是紫乌替拓跋聿守夜,她是个警敏之人,已是夜半,寝殿内传来细微的窸窣,她留了心,蹑手蹑脚朝屏风后走去。

拓跋聿有些怕黑,历来会在床头明一盏灯。

不知何时,拓跋聿坐起了身子,正靠在榻前盯着铜灯发呆。

待紫乌进去,叫她给唬了一跳。

紫乌轻步上前,气音劝问,“陛下这是怎么了?离上朝还有些时候,再睡一会儿吧。”

拓跋聿摇头,年轻的帝王在灯下,寝衣披发的模样格外温软,“我朕睡不着。”

“齐兵兵锋直指洛阳那可是我南方重城。”

她惯不在人前说真心话。

是为城,还是为人?

“洛阳,有小冯公坐镇,应当出不了岔子的。”紫乌宽慰道,“小冯公乃天人降世,寻常刀兵哪里伤的了她。”

拓跋聿苦笑──这世上哪有什么天人降世,不过是凡人苦强求。

她清楚,她比谁都清楚。

冯初不是神,是人,她也会受伤、会疼也会死。

拓跋聿想到这里打了个寒颤,不敢往下继续想了。

“去、去将朝中官员的名册拿来。”

她当真无力,身在平城,心在洛阳。

所能做的,怕是也不过微薄

拓跋聿的眸子霎时间变得晦暗。

阿耆尼,你不能再欺朕了你说过,要平安归来的。

朝堂上的争噪喋喋不休,拓跋聿望着大半个朝堂,只觉得空。

她的国度,她的城邦,她的子民,她的人。

她却像个旁观者。

拓跋聿握在衮服下的拳头松了又紧,余光频频瞥向身后垂帘。

冯芷君在朝堂上的地位越发不可撼动,拓跋聿厚积多年,越接触政务,越深思熟虑,越觉着她有如一座大山。

既是大魏依托的屏障,也是她难以逾越的存在。

从她手里抠出的每一点权力,拓跋聿都会胆战心惊。

这场战役,对魏国而言,很重要,这不单单关乎南地能否长治久安,大魏能否中兴长祚。

更关乎着朝堂往后的局势。

冯芷君不到死的那一刻,是不可能心甘情愿交出手中的权力的。

拓跋聿多年沉思所悟的政治嗅觉在此时终于破茧成蝶,“诸位爱卿,还请肃静。”

多年在朝堂上少有言谈的少年皇帝一朝开口,竟真让众人就此静了下来。

“祖母,孙儿有一言。”在朝中众臣面前,她依旧会唤她祖母,事事请示,好似恩怨情仇不过过眼云烟。

“孙儿以为,刘大人所言有理。”拓跋聿开口先是赞同了刘仁诲的言论。

“应将河南一带,洛、东豫、北豫、广等诸州合设河南道行台,由洛州刺史冯初兼任行台尚书令。”

冯初作为既有能力,又在她与冯芷君二者当中暧昧难明的人,由她任行台尚书令,很难会遭至反对。

冯芷君拨动着白菩提珠,不置可否。

拓跋聿喉头微动,“另,孙儿以为,该让北海王为行军大元帅。”

“北海王有勇无谋,非帅才也!”没成想话音刚落,反对的头一人便是冯颂。

“辽西郡公这般反对?莫不是要自个儿披甲上阵?”拓跋宪笑得无害,“父女同征,倒也是一段佳话。”

此话暗指冯芷君任用外戚,若她还要些脸面,便不会真让冯颂上阵。

“孙儿以为,不若让慕”

“广平王。”冯芷君直接打断了拓跋聿的话,扰得皇位上的人登时有些惶惶──冯芷君就是在给她下马威,关于朝政,她说的,已经够多了。

“你以为,该是谁呢?”

“回太皇太后,臣以为,赫连将军,堪当此用。”

拓跋宪不紧不慢,历数赫连归战绩,并诉缘由,最后道:“臣以为,河南道行台尚书令,不该由冯大人担任。”

“她太年轻,不知战事紧凑,又是女子,难免战时决断”

拓跋聿险些将牙给咬碎了。

她给了个眼神给宋直──他由吏入官,熬转至了集书省。

宋直会意,当即站出来呛道:

“广平王此言差矣!陛下、太皇太后皆是女子,您的意思是,太皇太后与陛下均是面战而无断、优柔少谋之人?!”

“臣惶恐。”

三方势力你争我夺,吵吵嚷嚷数个时辰。

“行了,”冯芷君自屏风后站起,朦胧的影子都压得群臣说不出话来,缓缓行至拓跋聿身旁,“哀家年纪大了,听不得你们吵吵嚷嚷。”

“冯初任河南道行台尚书令,赫连归为行军大元帅。”

此番不可!

拓跋聿险些当着群臣的面红了眼眶,赫连归和冯初本就不是一条心,军令有贰,乃是大忌!

冯初又在洛州,鞭长莫及,万一赫连归

“陛下,您说呢?”

拓跋聿被点到,嚇了一跳,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冯芷君──她难道要将阿耆尼往火坑里推么?

到底政令是要她这个皇帝点头的

拓跋聿瞧着她,与冯初相似却更有威严的凤眼睥睨着拓跋聿,似笑非笑,让人脊背发凉。

她、她怎能让冯初涉险?!

正欲开口驳回,脑中却忽得闪过某种直觉,话到嘴边,改了口:“孙儿以为,祖母所言极是。”

冯芷君凤眼眯了眯,移开了视线。

倒比她父皇聪明些。

缓过来的拓跋聿登时冷汗都下来了。

自己都能猜到叔公心怀叵测,太皇太后怎么会一概不知?

朝堂朝外,是在发生两场战争。

佛前孔雀要杀人。

第62章 万人敌

◎闻言更是红了个透彻,只在心中骂她‘冤孽’。◎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阿耆尼,你这点力气,怕是在战场上杀不得人哦。”

太安元年,淮北军中。

拓跋驰一招弹开冯初手中的剑,旋即剑刃下扣,挑起剑格,冯初手中的长剑霎时间飞了出去,精铁的剑刃深深插在姜黑色的软泥中,剑身还在微微颤抖。

冯初面对他的挑衅,丝毫不见得失落,重新将剑举起,掸了掸上头泥污。

复摆好了姿势,淡淡道:“剑非万人敌。”

“哈哈,好一个剑非万人敌!”拓跋驰目露精光,再度朝冯初施招,剑刃生风,攻势迅猛。

“本王来日定要出入军中如无人之境,让你好好瞧瞧,何谓万人敌!”

冯初吃力地格挡住他,眉眼倔强,牙缝中挤出字句:“那也请殿下瞧瞧,何谓无剑挡它百万的兵!”

昔年戏语,一朝成谶。

洛阳烽火盛。

萧泽的大军驻扎在伊水河畔,直逼洛阳,齐国太子亲率军至虎牢关前。

打得好啊。

冯初暗暗咬牙,如此战况并不出乎她意料。

高严等人数年如一日地趴在这片富庶的土地上对百姓可持续性的竭泽而渔,本就民心向南,齐军抓住薄弱点,势如破竹,也是情理之中。

冯初站在洛阳城头,睥睨城下。

与她年纪相仿的萧泽身骑白马,芝兰玉树,意气风发,自身后大军中走出,单枪匹马,傲立洛阳城下。

“敢问城上娘子,可是魏地京兆郡公?!”

“正是。”冯初朝他抱拳,“敢问阁下,可是建阳侯萧泽萧润惠?”

“是!”二人之间一时竟瞧不出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好似旧友来访,你来我往:“久仰郡公大名,中原洛都,乃古之汉地,郡公何不大开城门,迎王师入城?!”

“道武先帝改代为魏,神州正统自在北地,与南地蛮夷何干?”

“我南地文风昌荣,小冯公独不见乎?”萧泽只身匹马上前徘徊,“无汉家之传承,身上还淌着胡血,自诩神州正统,未免可笑了些罢!”

“仿女子口吻写些闺怨诗作、饮五石散作狂士哭杀穷途,当真国无锐气!”

冯初轻笑,嗤他道:“这算什么昌隆。”

冯初这话说得颇为无礼,更是戳痛了萧泽──他惯爱写些女子闺怨哀愁,文风清丽。

萧泽冷笑,越发鄙夷北地有眼无珠:“看来小冯公的贤明知书,不过讹传。”

语罢,自身上取下长弓,弯弓搭箭,瞄准城头上身穿朱红裲裆的人──他站着的地方,魏国寻常的士卒无法射中。

冯初垛口下的手紧紧握住了剑柄。

众人皆屏息凝神。

此一箭,关乎生死士气。

弓如满月,箭似长虹。

咻──

箭簇竟然真朝着冯初喉头杀去,喘息之间就距她不过数尺。

铛!

冯初迅疾抽剑,金铁向交,弹开箭矢。

“吼!吼!吼!”

洛阳城头的士卒们长槊锥地,整齐划一地发出声声战吼。

“啧。”

萧泽轻啧,并不多恼,再度张弓,瞬息将离冯初最近的一名士卒射杀。

冯初眼瞳眯了眯。

“擂鼓!擂鼓!”

萧泽招手,令军中擂鼓,号角长鸣。

至此两军对垒,且看──

士吼殷雷乾坤震,血杀牡丹洛阳花

“皇帝对哀家的安排可是有什么不满?”

安昌殿内,冯芷君罕见地抽出部分有关粮草调度的权力给拓跋聿,让她共看奏疏。

“孙儿不敢。”拓跋聿低眉顺眼的模样,瞧不出多少英姿锐气。

不敢,并非没有。

冯芷君忽然明白了古时明君为何总对太子不满。

太听话,惹人厌,太锐利,亦叫人不放心。

她今年已快将至不惑了,纵然权力和宫中优渥的生活将她长葆青春,然而□□的衰老却是不可逆转的。

无论她要强与否,她都难以再同年轻时候那般精力旺盛。

旁人瞧不出来,她自己心知肚明。

“哀家喜欢听实话。”冯芷君不咸不淡地说道,“陛下素来同广平王亲厚,缘何今朝要驳回广平王举荐之人?”

殿上没有谁的小动作能躲过她的目光,宋直不过一寒门出身,也敢同广平王硬气?

“孙儿以为前方战事瞬息万变,既让阿耆尼任了行台尚书令,就该用些和她同心戮力的人。”

“孙儿再愚钝,也知晓军国大事,不得轻率。”

她似乎全然是为的国。

“那陛下后来点头,是畏惧哀家?”

欲瞧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不曾想拓跋聿镇静无比。冯芷君玩味地挑眉:“嗯?”

她知晓自己现在羽翼渐丰,又是外敌交困当头,索性坦言,“非也。”

“广平王心怀叵测,太皇太后欲借此举诛之。”

她竟真的说了实话。

“陛下仍旧因此对哀家,心有怨言?陛下以为广平王,不当诛?”

“广平王自然当诛。”

拓跋聿说这话时一脸平静,不知何时,小皇帝已经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这‘当诛’二字,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真心话。

“那可是你叔公。”

冯芷君‘提醒’道。

“阿耆尼,是您的亲侄女。”拓跋聿幽沉的眸子望向这个帝国实际的掌权人,一字一句:“骨肉血亲。”

被呛了话的冯芷君并不恼,反勾起笑来,“原来陛下是在担忧哀家的侄女。”

拓跋聿被说中了心声,忙不迭地别开眼,掩饰拙劣:“朕没有。”

又暗暗骂自己蠢,欲盖弥彰。

便是说挂念冯初又能如何。

“这话,你阿耶也朝哀家说过。”猝不及防地,冯芷君冒出来这么句话。

拓跋聿浑身上下的血霎时间都凉了个顶透。

“聿儿啊聿儿,”冯芷君那已带有轻微岁月风霜的手搭在拓跋聿的肩上,指尖轻轻描摹着天子袍服上绣的日月纹。

拓跋聿打心里厌恶她的触碰,却不得不装作无事,“她是哀家的侄女,又如何?”

拓跋聿心中一沉,“您什么意思?”

“万人之上者,脚踩云端,而非陷于云海。”

冯芷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陛下,好生思忖。哀家盼你,在个合适的时候悟出来。”

拓跋聿颤抖着手,将奏疏缓缓翻开,以此平复自身好容易掩下的惶恐不安。

她懂,她怎么不懂。

欲为天下主者,当杀伐果决,视人如物,何人不能舍,何人不能弃?

拓跋家也好、冯家也罢、身旁的那些伶人宠宦、朝堂上的犬马铮臣,无一不是她的垫脚石,无一不是她脚下的云。

冯初如此夺目,只因她是至坚之玉,磨而不摧,但倘若她的经历换上旁人来,便是粉身碎骨!

骨肉血亲,能否活下来,也全凭造化。

拓跋聿狠抽了一口气,痛苦地闭上眼睛。

她想!她何尝不想杀伐果决!何尝不想无爱无恨!

她知道,但是她做不到。

正如她想恨冯初想过无数次,却每每午夜梦回,总将那把长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无一例外。

“你来了。”慕容蓟难得未在院中舞枪弄棒,一袭貂裘矗立在堂前观雪。

暮色苍茫,这个时辰登门拜访之人,还能有谁?

“你明日出征,我该来送送你。”

杜知格拎着一壶好酒,近身上前。

二人的距离着实有些太近了,杜知格的鼻息轻扫着她的下巴,目如星子,冬夜微明。

“明日才走,今日来为免有些早了。”

“早吗?”杜知格歪头嫣然,“明日你是朝中王公大臣们的慕容蓟,不需我送。”

太近了。

近到她们的胸膛都贴在了一齐,此消彼长,在方寸间起起伏伏。

“那你呢?”

慕容蓟不自觉地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眼前人,恨不能将她的面颊与山川舆图一同刻入骨髓。

“你今日,又是谁来送谁?”

是杜大人,还是杜娘子?

杜知格没有回答她,掂起足尖,在她双唇间微点寒凉。

慕容蓟脑中一白,伸手将她相拥,拥紧、再紧些,恨不能将她们揉成一个人,才好善罢甘休。

南北歧路多,劝惜今朝。

杜知格放任自己贴近她,沉浸在她衣裳上干净的皂角香,环住她腰身。

她很清醒,这场战事过后,过往旧恨将散,她在朝堂上的路至此走到了尽头。

与君长诀,西东南北,山川江湖。

她与她再难有相会之时。

杜知格抚着她的脊背,柔情万千,“今日,是蓟娘的妻,来送她。”

话音刚落,杜知格霎时天旋地转,轻呼惊叫,手中的酒坛子摔碎在地上,酒水澄澈,酒香馥郁,熏得人脸红含羞。

才发现自己被她打横抱起,翠眸含春水,波光潋滟中倒映着她的身形。

她也不说话,亦或许并不需言语,满载情意的双眼足够诉尽有情人之间的心事。

“酒都撒了”

杜知格双颊羞红,素来明月清风般的人,今竟如二月桃花含苞羞,扯住她襟口,半晌,顾左右而言他。

“哪有。”慕容蓟呆怔怔地望着开在自己胸前咫尺的桃花,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浑话:“明明都是满的。”

杜知格闻言更是红了个透彻,只在心中骂她‘冤孽’。

眼前‘冤孽’似乎通了人性,大踏步进了屋室、绕了屏风、解了帷帐。

分明门窗紧闭,投不进一丝风,也不晓得为何室内红烛摇曳悦舞,为何蜡泪阑珊积油重?

【作者有话说】

[吃瓜]非要听我叭叭那就叭叭吧

‘剑非万人敌’其实是一篇敏若同人文的标题,当时看到觉得写的特别好,立意好,文笔也好,就是好。

想说啥问啥都可以直接评论的啦,树莓尽量解答[狗头][合十](只要别问树莓数学题和物理题就行哈[吃瓜])

第63章 野望

◎不是陛下自投罗网么?◎

“赫连归他就是个狗娘养的畜生!”

拓跋驰一连半月未曾梳洗,长须都打了结。

虎牢关内,众将围着舆图,眼睛都给愁红了。

“龟缩滑台不出!他想干嘛?!等着虎牢失守再来强抢军功吗?!”

手底下的副将气得连连指天骂娘,“一问就是小冯公不准,小冯公、小冯公自己都在洛阳自身难保,她──”

“够了。”拓跋驰亦是心火焦灼,行台尚书令和行军大元帅是两个人,还心不往一处去,任骂破天都没得用。

观这赫连归所作所为倒像是要逼他和冯初孤立无援。

“本王欲带一千骑出虎牢,解巩县之围。”

拓跋驰盯着舆图,“若胜,则虎牢不至无援,若败,本王便带这一千骑去洛阳求援,也看看赫连归想闹出什么幺蛾子。”

“虎牢关险要,城中坚持一月当不是难事。”

“我妻女,都留在虎牢。”拓跋驰朝手下将士抱拳,“拜托诸位照料了。”

这无疑是给底下将士定心,告诉他们自己不会弃虎牢不顾,并非临阵脱逃,求全自身。

洛阳,刺史官邸。

“城中粮草还够得多久?”冯初敛眉,连月被困,城中百姓已有不少开始拆屋取暖的了。

她是行台尚书令,可兵却是在赫连归手上,从北往南运的粮草卡在他手里是一遭,被劫掠又是一遭,流到洛阳等地官兵手上的只够每人每日三两。

三两,这给寻常孩童都会饿着,更何况在城头拼杀的将士呢?

“不足俩月。”

冯初眼中腾起火簇,“本官再去向朝廷上书请援你们去城中富户处问问实在不行”

冯初深呼吸了一口气,温和的眼瞳乍起戾气:“实在不行,本官便只好学苻登了!”

“逼急了届时本官亲自烤了熟肉,与城中分食。”

她狠厉的模样让手下官吏身躯一抖,“城中那些人,应当不想吃南人的肉罢?”

“诺、诺!”

属下官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道诺,招呼几个人朝着城中富户家去了。

心中暗暗叫怕,这小冯公平日里瞧着温雅,这等粗暴狠戾的法子,却也就这般轻易地说出口。

在他转身走开的片刻功夫,冯初的身形就已摇摇欲坠,亏得柏儿眼疾手快,将人扶住。

“郡公!郡公已经连着三日不曾阖眼了”柏儿忧*心忡忡,恨不得自己打晕了将人拖上床榻去。

“婢子求郡公,爱惜自己身体,也是为百姓和将士们着想去歇两个时辰吧!”

“不行”

冯初摆摆手,否了柏儿的话,“我不放心。”

战事瞬息,洛州等州郡又曾被人敲骨吸髓至此,冯初本就根基不稳,哪里敢多歇着?

“郡公就非得熬坏了自己?!”柏儿眼中蓄泪,口不择言:“郡公忘了当初来洛州,是如何答应陛下的了?!”

冯初如当头棒喝,不可置信地望着柏儿,又心虚地环视了一圈周遭之人,见众人面无异色,才稍稍放心。

轻叱她道:“你疯了?”

柏儿不退反进,倔强地盯着冯初,“婢子如若不这样说,郡公可听得进劝?”

冯初不语,垂眸半晌,“下不为例。”

见她这般,柏儿都以为自己的劝解终于有了效用,谁知下一刻,冯初嘴里吐出来虚弱无奈的话语:

“洛阳,太重要了,我不能不能丢。”

铜驼大街往北望,魏文帝当年设立的骆驼早已锈迹斑斑,缺耳断腿,黯淡无光。

往南,烽火楼头,喊杀不歇。

“随我巡视一圈楼头,巡毕,我再休息不迟。”冯初勉强妥协了,胯马点人,扬尘而去。

夕阳两处照,晚下洛阳,早下平宫。影投一身人,怅看匾额,愁对坊牌。

“太皇太后还是不允准么?”

紫乌摇头,歉然地看向拓跋聿。

南地战事不利已经传到了平城,朝堂上争噪了许多时日。

“不应该”

拓跋聿喃喃自语,冯芷君太安静了,她对赫连归看似出兵实则‘割据’不闻不问,对拓跋宪也毫无杀机,城中羽林、虎贲悉数在她麾下。

现时候是最该趁着拓跋宪有所顾忌时,先下手为强

为何安昌殿内什么动静都没有?

莫不是她想试探自己?

拓跋聿猛地一惊,沉思默虑,“紫乌,随朕前往安昌殿。”

南地的塘报堆满了安昌殿的书案,冯芷君一手拨动着白菩提子,一手朱批,生杀荣辱,出她一人手。

宫中婢子轻手轻脚地推开殿门,方行礼,谁料刚下拜,冯芷君先开了口:“皇帝来了。”

“是太皇太后英明。”

“呵。”冯芷君蘸了朱墨,运筹帷幄,“请陛下进来吧,雪夜严寒,可别冻坏了身子。”

她甫一进殿,冯芷君就挥退了殿中伺候的人,头也不抬。

“孙儿见过皇祖母。”

拓跋聿闭眼咬牙,见案后之人无甚反应,心一横,跪了下来:“求,太皇太后──”

“皇帝莫不是昏了头?”

朱笔在笔山搁出‘咔嗒’声,她的声音肃穆而带着权威,“一国之主,岂可说拜就拜?陛下将大魏江山、祖宗章法置于何地?!”

拓跋聿垂眸,心中委屈更甚──说着祖宗章法的是她,可肆意干政残害她双亲的也是她!

好话赖话都叫她一人说尽了!

拓跋聿红着眼眶,自地上站起,“朕不明白!”

“陛下该明白。”

冯芷君不咸不淡地说道,清冷幽深的凤眸望着她,似是在等着她开口。

拓跋宪和赫连归自然是冯芷君该杀、想杀的不假,杀了他们以后,冯芷君在朝中才算是真高枕无忧么?

她还怕什么呢?她还要什么呢?!

拓跋聿陷入深深沉思,冯芷君也不急着开口,烛火在安昌殿内噼啪作响。

少倾,拓跋聿恍然,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冯芷君,“您这是”

“是。”冯芷君并不避她满是恨意与震惊的目光,“哀家记得,哀家二侄儿家的小郎,与陛下年纪相仿?”

“绝无可能!”

“陛下以为可不可能不要紧。”冯芷君显然拿捏着拓跋聿的软肋,“不过陛下迟疑一分,阿耆尼在南边,就难上一分。”

“你!你这是要逼朕就范?!”拓跋聿险些破了音。

“不是陛下自投罗网么?”

冯芷君空灵的声音好似某种古老的钟磬。

一声一声,凉透了拓跋聿的血。

“陛下。”她慵懒地将手肘撑在案面,“哀家早劝过陛下许多回,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所求皆是谵妄。”

“可惜陛下没有慧根啊。”

情谊似火,纵是海面波澜无惊,也能灼起惨沸。

她知道,她爱阿耆尼。

亦知道,阿耆尼爱她。

然而这平城皇宫内,最卑最微是真情。

她今年已经四十了,黄土埋腰,可她还是不甘心。

拓跋聿爱冯初,这很好,却也不够好──她们无法光明正大地走向人前,亦无法诞下子嗣,无法将冯家和拓跋家的利益捆绑地更深。

倘若拓跋聿不能诞下带有冯家血脉的孩子,她怕自己没有时间,亦怕冯初没有手段在百年之后扶立新的继承人。

她还有野心──拓跋宪一死,朝中势力彻底失衡,拓跋宗亲再难反对冯家与拓跋家联姻。

拓跋聿的孩子,是姓拓跋,还是姓冯,都是她说了算。

这江山,拓跋家坐得,未必她冯家坐不得。

一国郡公算什么荣耀?阿耆尼会理解她的。

九五之位算什么尊崇?拓跋聿坐得她

也能坐得。

宫中刻漏是人泪,流到天明不肯歇。

“朕可以应了太皇太后。”拓跋聿浑身似乎是散了架,跌坐颓唐,一字一句,都说得分外艰难。

“但朕要亲自除了叔公,亲征,救阿耆尼。”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冯芷君不想给她接触军政的机会,更不想给自己留下隐患,“陛下为一女人如此哀恸,哀家可怕得很。”

“怎么?太皇太后不单信不过朕,连阿耆尼都要防么?!”拓跋聿这辈子从未如今朝这般失态过。

“谁知道呢?”冯芷君不咸不淡地撇开手头刚批完的奏疏,“哀家的好侄女,在李拂音大逆不道后,还敢力保你,说什么‘侍亲如侍君’。”

“真是昏了头,也不知道,你有哪一点值得她喜爱的。”

这话极重,极为伤人。

不单将拓跋聿数年隐忍煎熬当作笑话,更将她在宫中为数不多那点温情给批驳得一文不值。

“太皇太后说得对,朕,确实无能,不值得阿耆尼倾心。”

拓跋聿哀极反笑,她望着安昌殿主座上,睥睨天下的那个女人,“您当真是没有心的。”

冯芷君眉头微颦,心口蓦然乱了一拍,只是有些痒、有些乱,并不疼。

“哀家对得起天下。”

当真对得起么?

河南道行台因内斗而枉死的百姓军士怎么算?

可又对不起么?

大魏在她的手上有了中兴之势的苗头。

“好好、好,”拓跋聿顺从至极,一如既往,“孙儿应您,孙儿应您”

眼坠桃花,手绞鲛绡,如痴如狂。

“孙儿谨祝太皇太后陛下得偿所愿,国祚绵长!”

第64章 逆冬

◎一国之君,亲求发兵。◎

“你跟我,还是跟太皇太后。”

回寝殿的路上,拓跋聿迅速冷静了下来,既然规规矩矩注定被拿捏,那她不妨不规矩一回!

是以殿门合上,她先遣散了众人,独留紫乌于殿内。

浅色的杏眸凌厉无比,成败在此一举。

“陛下想做什么?”

“你且说,你向着朕,还是太后。”拓跋聿没有回答她,然紫乌无需多问,便知今夜安昌殿内定然风起云涌。

她在赌,赌紫乌和她一样是一个赌徒。

“你甘心么,一辈子只能为人喉舌。”

拓跋聿眼中存留的痛苦渐渐稀薄,负手伫立在她面前,“朕给你机会,不必左右逢源,不必战战兢兢。”

负于身后的手指拧在一起,倘若紫乌拒了,她便只好

“婢子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混乱乃是登天梯。

紫乌不过几瞬,就想清楚其中利害。

“好。”

拓跋聿舒了一口气,眼中乍寒,“你且备上快马,待明朝宫门一开,便随我出宫!”

“陛下?”

“同朕南下去寻慕容将军!”

不许她亲征,不许她触碰政事,拿捏她心中情谊要她做砧板上的鱼肉。

她再温和、再宽容也是皇帝,是天下主!

拓跋聿攥紧了拳,殿中灯火明,让她总觉着像那人的目光,包裹温暖着她。

冯初

你心中有朕的

对吧

北海王拓跋驰,率千骑援巩县,遭伏不克,回身向洛,仅余百骑。

巩县易手,消息传至虎牢,人心浮动。

“本郡主都不曾惶恐不安,诸位将军如此惶恐,成何体统!”

锁儿掀开帘帐,她穿了件圆领袍,手中拎着北海王的佩剑,甫一进帐内险些叫里头的汗味熏了个大跟头。

“从今日开始,我会住在虎牢关城楼之上,与诸位将士共存亡!”锁儿在一众将士愕然的表情中,抽出长剑,斫案立誓。

“可是郡主,巩县失守,虎牢关危,眼下撤回滑台,还能保住──”

北海王前方受挫,显然对军心是一大打击。

谁料锁儿拍案而起,当即骂道:“胡闹!”

“你领兵打仗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虎牢、洛阳有多重要么!”

“回滑台?赫连归龟缩滑台不出兵援助,将军就这么笃定,他的箭不会对着你?!连我一小儿都能瞧出来的道理,将军不懂?!”

“本郡主承父之志,受国之恩,今日此来,就是代父下命的!”

说罢,锁儿自圆领袍口取出拓跋驰的印信,朝桌案上狠狠一拍。

“郡主,您这是,逼我们守关”

“本郡主不是逼你们守关!本郡主是在命你们去死!”

锁儿一语截断唯唯诺诺之人的话,言语中的不容置疑震住了满屋子人。

“虎牢必须守,我死了,我们死了,还会有后面的人接着守!”

“只要能守住虎牢,死又何妨!”年幼的郡主‘大放厥词’,“我不单要守住虎牢,诸州诸郡,我要一城一城地打下来!”

“阿九!”

众人这时才注意到她身后的亲卫手里拎着一坛酒,不过转瞬,锁儿手就握上了剑刃,鲜红的血液蜿蜒垂落于坛中。

锁儿倒转剑柄,递于她父王的裨将面前,灼灼目光,烧得人胸胆酣热。

裨将踟蹰了一瞬,旋即郑重地接过锁儿手中长剑,亦往自己手掌上割下一刀。

一把剑,传了一圈,再度传回了锁儿手中,清亮的酒水中融尽英士血。

倒于面前碗盏。

锁儿端盏起誓,朗朗豪壮:“今日诸位将士,与我同饮这杯酒,生死相同,患难与共,不驱南蛮,誓不罢休!”

赤血酒,长入喉,陶盏乍破,粉骨碎身。

“不驱南蛮,誓不罢休!”

人和有时候和狼没有什么区别,大多数人天生需要追随一个领导者,才能立于世间。

而她,可以做这群人的头狼!

迟来的叛逆,是坎途。

“驾──”

黑马飒风,直出平城。

拓跋聿不敢停,恍若身后有恶鬼追赶,她不敢迟疑,若等冯芷君意识到她要出宫,只身南下,她此身就注定了会成傀儡。

不甘心!不甘心!

黑马踏冰尘,狂风掀氅衣,通过乌孙古道送来的骏马驮着拓跋聿一路疾驰,朝慕容蓟所驻守的城镇狂奔而去。

宫里人意识到不对时,已是宫门下钥之时──拓跋聿几乎每日都会去城中,冯初早有过命令,是以京兆郡公府从来不因冯初不在府中而拦她。

谁能料到拓跋聿这般大胆。

冯芷君亦是愕然,她料到拓跋聿会不平不忿,想过拓跋聿许多反抗的可能,独独没想到她动作这般快,还这么不走寻常路。

她吃准了朝中不能出事,才敢这般豪赌,又看准了冯芷君因军情繁琐,罕见地未能谋算完全,没有在当晚就下令遏制住拓跋聿的进出。

“勿要声张,令一小批人出去追皇帝,换骑接程,定要给在皇帝到洛阳前将她带回来!”

许多事一步错,步步错。

上党郡,慕容蓟部所在。

长月似弯刀,在空中剜开一道口子,皎白到有些惨淡。

“赫连将军那处,还是不肯发兵么?”

慕容蓟环转着手中骨韘,心思百转千回。

洛阳告危,她想驰援,奈何赫连归那处动不动就拿军令章法堵她,也假惺惺地派几只小队伍去骚扰萧泽,最终被打得丢盔弃甲,射两支箭就当对得起朝廷给的军饷了。

冯初被困洛阳内,行台的命令根本难出来,还要被赫连归截下来一遭。

擅自发兵

慕容蓟敲扣着案面,她自是犹疑──太皇太后并非荒诞之人,却一反常态地将兵权一分为二。

她纵是欲报冯初知遇之恩,也不敢轻举妄动。

羊毛毡房的帘帐被虎头虎脑的军士掀开,冷风灌进军帐内,险些将她案上的灯盏给灭了。

“将军,北边来了两个小娘子,骑着好马,在军营驻垒外,说要见您。”军士顿住,又补充道:“衣着不菲,似是贵人。”

北边来的小娘子?

要么是杜知格派来的人,要么就是宫中太皇太后来人了。

“请她们进来。”

慕容蓟理了理衣襟,不多时,帘帐外传来有些浮动凌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军士的‘娘子小心脚下’,想来是在马上待得过久了。

清丽俊俏的面庞伴着帐帘掀开漏出的月光出现在慕容蓟面前。

慕容蓟瞧见来人,脸色乍变:“陛──小娘子怎么来了?”

远在平城的陛下为何星夜单骑至上党?

慕容蓟意识到其中隐情后,立马改了口,唤她小娘子,请帐中旁人离去,邀她二人入内坐下。

提起桌上壶,恍然发现内里空空如也,不由尴尬片刻。

又亲自出去唤了热汤、牛乳、肉羹,特意叮嘱蒸煨得软烂精细些,才回帐内。

“臣慕容蓟,见过──”

“慕容将军,无需多礼。”拓跋聿已然是吊着一口气,同紫乌来到这里。

“我此番前来,是求慕容将军发兵,解洛阳之围。”

一国之君,亲求发兵。

慕容蓟诚惶诚恐,“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为君前驱,本就是蓟分内之事。”

拓跋聿舒了一口气,靠在胡椅上的身形轻晃,摇摇欲坠。

外头的军士恰时送来慕容蓟吩咐的东西。

慕容蓟亲手奉了牛乳,请拓跋聿饮下,嘴上劝道:

“小、小娘子不如暂时在这歇上一日──”

“不行!”

朝中从来沉静的帝王一朝疾言厉色,当即否了她的话,“兵贵神速,洛阳之围必须尽早解了!”

还未出帐的军士被她吓了一跳,这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娘子竟然在对军令吆五喝六?

而且将军居然没有叱骂?

军士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心底升起某种揣测,打了个寒颤,忙不迭地离开了。

“抱歉,是朕心切。”拓跋聿立马意识到此举不妥,忙向慕容蓟致歉,“阿耆尼之性命、朕之性命托付给将军了!”

语罢长揖拜之。

“陛下折煞臣了!”

慕容蓟哪敢托大,“陛下且去歇息,容臣思索对策,明朝一早,便说与陛下听,何如?”

“好”拓跋聿泪眼婆娑,抓握着慕容蓟的手掌,“将军真乃朕之股肱!”

犹疑片刻,自袖袋中取出一枚玉佩,“此乃朕之信物,请将军代朕传令三军。”

待拓跋聿在帐内歇下,慕容蓟马不停蹄地召集众将议事,当中有异议者也被慕容蓟以拓跋聿的玉佩给挡了回去。

三更天,起饭灶,四更天,整军容。

拓跋聿浑身酸软,却实在不敢放任自己久睡,四更天鸡鸣之时,紫乌还在小榻上休憩,她就几个儿披了衣物走了出来。

“呀,小娘子醒这般早。”驻守将帐的士卒见她出来,谄媚地笑了笑,“将军在前头。”

拓跋聿颔首,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众将皆听闻昨夜慕容将军帐内来了个小娘子,今日个一早还有几个关系近的打趣她。

拓跋聿一进帐内的时候,职位高的几位将军当即脸色都变了,军帐内的氛围诡异,像是沸汤表面忽得结了冰。

慕容蓟朝她一礼:“小娘子休息好了么?”

“将军且说该如何解洛阳之围。”

拓跋聿攥着袖口,目光坚毅,周身威势让军中将士侧目。

即便无人说她是谁,帐中人也都能猜出她的身份了。

蛰伏的狼儿今朝终于露出了爪牙。

【作者有话说】

明天,明天重逢,安心,都安心[捂脸偷看]

[吃瓜]之后不会再让她们这么长章节不见面了……吧?(自己不记得剧情的屑作者[合十][狗头])

话说其实觉得锁儿那样好不卫生(奇怪的关注点)好孩子们不要学哦(谁会学啊)

第65章 重逢

◎天意捉弄,非初背诺,此身永诀,长谢相知。◎

世人皆言,她一出生,就是被神赐福的孩儿。

在她依稀的记忆中,宫人们将紫宫内外张灯结彩,她被阿娘抱在怀中。

明艳的姑母松开了挽着先帝的手臂,抚摸着她的脸颊,指中搭着的白菩提子温凉油润地擦过她的肌肤。

“今日听番僧言,有火天,讳‘阿耆尼’,为世人除凶去殃,降恩救难。”

冯芷君笑得妩媚灿烂,“不若这孩子小字就唤为阿耆尼,陛下以为如何?”

“好,皇后说什么都好。”先帝牵过冯芷君的手,冯芷君温顺恭良地依偎在他胸膛。

“朕盼这孩子给我大魏,降下祥瑞。”

名姓是咒亦是锁,冯初几乎用一生去践行这份祈盼,将自己化作一团火,一朵莲。

除凶去殃,降恩救难。

可是她是人不是神。

“何苦来!”

这些日子短兵相接,萧泽当真欣赏冯初,奈何话说得着实不中听:

“你早早降了,本侯放你一条生路!来我齐国,入宫室,定以高位礼遇!”

“呵”冯初失笑,“本公还不想做你笔下愿为铜铁辔的相思女。”

两军战鼓自早到晚,少有止息。

纵是败了

冯初抽出腰间佩剑,寒光烁烁,斑驳她面容。

陛下臣怕是又要食言了。

她非神祇,凭着一己之力让洛阳至今仍旧城中井井有条,没有那些骇人听闻的惨案,已是难得。

但这也顶多再支撑五日。

仓禀足而知礼节,饭都吃不饱了,去指望仁义礼智,为免荒诞。

“她是铁了心要固守洛阳啊。”萧泽叹楼远望,他心中亦有不安。

兵者,诡道也。

赫连归率大军不出滑台,这太过反常,萧泽素来谨慎,洛阳自是该速战速决才好。

“咱们得想个法子”萧泽招招手,唤来裨将,耳语几句。

“诺!”

“将府中份例再减一半吧。”冯初撑着额头,艰难地朝柏儿吩咐道。

柏儿欲言又止,见她心意已诀挥手,口中阻她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此举不可谓不冒险,减了官府中的开销,这些本就反复无常的官吏,定会熬不住。

他们挨不住,想到的法子就会是通敌、开城门。

人心不齐,同船不济。

“婢子求郡公一件事。”柏儿罕见地朝冯初行了大礼,“若有人心不齐之时万不得已,可杀婢子果军士之腹。”

“说什么疯话!”

冯初惊慌拍案,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她不由得再次打量起这个自小跟着自己的婢女。

怎就也养了这么副傲骨呢?

“郡公心里清楚,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事。”

柏儿垂头,眼中决绝,“婢子知郡公体国,亦知洛阳险重若能以此身暂安下军中人心──”

“柏儿死得其所!”

“还没到那时候,”冯初不知何时泪痕斑驳,满面创痛,抱紧了眼前人,“我不许你说这种话、做这种事。”

“信我。”冯初压低了声音,自己忐忑,仍不忘安抚人心,“信我,洛阳之围,会解的。”

残钟残角催声声,放眼城关,是落日残照,断鸿悲歌,戍卒疲累,远垒枯垣。

她救了那么多人,而今烽火,却无人救她。

罢罢罢,自助者,天助之。

“北海王呢?”

“在南墙鏖战。”

冯初策马扬鞭,疾驰向南,马不停蹄地赶到昌阖门附近,喊杀阵阵,隔着城门都让人心惊。

“姊夫!”冯初一刀砍下从城垛上爬上来的齐国士兵的头颅,拍了拍拓跋驰的肩甲,示意他先和她走。

“怎、何、何事。”

拓跋驰灰头土脸,血污满面,眼眶青黑,眼瞳中血丝似蛛网,狰狞可怖。

“这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冯初知道自己仁义,知道自己的悲悯之心在战事上讨不了好,一旦陷入绝境,她这点悲悯之心恐怕会进退两难。

所以

“你想做什么?”

拓跋驰心都悬起来了,“你不要做傻事!你这样,我如何同你阿姊交代!”

“姊夫。”冯初镇静而肃穆,“接下来的话,不是作为你的内妹说的,而是河南道行台尚书令所下军令。”

“阿耆尼”

多年前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眸从淮岱之地辗转至了洛阳,拓跋驰呼吸一窒,被短暂地震慑了一下,旋即低声呵斥中带着哀求:

“不、不阿耆尼,我求你,别──”

“方才得了消息,齐国近日军粮会抵达巩县。我率人夜袭,或掳粮草,或烧粮草。”

如此,齐军的攻势势必会放缓,但冯初深入敌军恐怕九死一生。

“殿下。”冯初紧握他的肱臂,请他镇静,“世上无有不死之人,初,生性懦弱,见不得惨重烈烈之景,若事成,洛阳之围能解,若不成──”

若不成,势必更加交困,那般情形,洛阳不需一个如她这般的治世之人做行台尚书令。

她身死人灭,对洛阳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

冯初不忍心说出那些不得已而为之的残忍句子,只道:

“洛阳城托付给殿下了。”

“阿耆尼!”

“殿下要活着,替我照顾好阿姊,勿要让她伤心,还有”

冯初自袖袋中摩挲半晌,迟疑地将红珊瑚手钏摸出。

血色的珊瑚而今是心上朱砂血。

她珍之重之地将手钏双手递给拓跋驰,“来日回朝帮我带给陛下,就说”

天意捉弄,非初背诺,此身永诀长谢相知。

冯初跨上骏马,朝刺史官邸扬尘而去之时,拓跋驰才缓过神来。

怎能如此怎会如此!

自幼出征如他,未曾想有朝一日会在众目睽睽下涕泗横流。

“呃啊──”

压抑的情感找不到宣泄口,拓跋驰拔出铁剑,泄愤般地朝齐国的士兵们砍去。

夕阳没入,萧泽鸣金收兵。

洛阳城内,百余名骑兵于马蹄上裹上麻布,口衔枚,人人额上裹白布抹额,以明死志,缒城而出。

洛州刺史官邸的案面上,血书锦帛,绝笔诗句,字字泣烈:

赤县烽烟百十年,斫颅何畏悬南门。

此身今朝骑鹤去,再向天公借英魂!

“可惜了。”洛阳城外,萧泽长叹,今朝一早,他没在城头上看见冯初。

“君侯在可惜什么?”

底下人不解,萧泽今日总对着洛阳城城楼长吁短叹。

萧泽摇头不语,他生来天潢贵胄,放眼整个南兰陵萧氏,谁人不称赞他文武才兼,同辈之中,少有能让他平眼相待之人。

“她若是一男子本侯倒真愿意与她并称双璧。”萧泽满目骄矜。

奈何今日,便是她的死期!

春草芳碧,天蒙蒙亮,泛起灰白色眼瞧着怕是中午会下雨,若不快些,怕是粮草烧都烧不了。

百十骑兵疾驰向巩县,不敢耽搁。

“来了。”

官道沿河匝压,周边都是数人高的芦苇荡。

冯初暗暗叫苦,换作平时,她定会先让斥侯放一把火,免得里面藏了埋伏。

现如今,火光定会将周遭齐军吸引过来,只好硬着头皮闯一闯了。

“当心有伏。”

冯初叮嘱,抽出短刀猛地往马后腿一扎──

战马吃痛,离弦的箭矢般扎过官道。

众人见状,纷纷效仿。

“杀!”

绊马索倏地扯起,登时间大批人仰马翻,好不惨烈,埋伏在两侧的弓箭手张弓搭箭──

不过喘息之间,就折损了一半的人。

遭伏了。

“稳住阵脚!稳住!放火!”

石漆点燃了芦苇荡,熊熊烈火惨染了河皋,浓烟滚滚。

冯初率人且战且退,艰难拼杀。

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此生归处,居然是这巩县郊外芦苇荡么?

身后金戈马蹄动地而来,怕是萧泽的部队。

咻──

冯初一着不慎,强弩飞矢破甲,扎在她肩胛之上!

强悍的力道当即将她摔下马来。

“阿耆尼──”

冯初摔的七荤八素,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了拓跋聿的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