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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落日

◎只求老天开眼,让日头落得更快些吧◎

冯初察觉到她语气中的微妙,谨慎地偏头。

如今的陛下,性格愈发乖张。

拓跋聿的眸子依旧是一派温良,波澜不惊,任由她打量。

“是。”

她是皇帝,自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拓跋聿眸子闪躲了稍许,强压下险些覆水难收的话语,平静道:“朕不喜欢你这个颜色的口脂,日后改了罢。”

‘抗旨不遵’被轻飘飘带成‘不喜欢她的口脂颜色’,其中起承转合让冯初一时间都琢磨不明白。

不喜便不喜罢

冯初心底蓦然生出不寻常的失落:

“诺。”

“罢了,朕叫你来,也不是说这些的。”

她总算寻了个正经些的话,给自己找回颜面,“朕不日会给你份单子,上面的人,你给安排些有实权名位却不高的职务。”

“另外,朕记得你阿姊许久没有回平城了吧?你去书一封,请他们明年一道回平城,过年节。”

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冯初点头,权作应了。

拓跋聿张了张嘴,她其实还想说很多话,临到开口,发觉不甚合适,还是作罢。

车驾内又再度归于静默。

她二人缘何至此!

拓跋聿还是觉得今日不痛快,繁杂心事无处诉,眼前人恨不下,舍不去,待在面前狼狈的总是她。

冒犯也好,敬重也好,兵荒马乱的为何只有她一人?

一路行至宫门,车辇止行。

拓跋聿还是阖着眸子,外头的宫人都等着她示下。

“陛下,宫门已至,臣该告退了。”

“冯初。”

冯初闻言看向她,拓跋聿低垂着眼,恍惚间好似从前那个惯会依赖她的人又回来了。

“你且过来些。”

冯初不解,却仍旧照做,微微起身,坐得离拓跋聿近了些。

每近一分,心头杂乱的思绪仿佛越能被抽去一丝。

一丝一丝,扯过心房,挠动搔痒。

“陛──”

话还未说完,冯初就被拓跋聿捂住了嘴。

骤然的亲密,让冯初有些凝滞,向来冷静自持的人不知为何今日没了主意,由着拓跋聿的手停留在她唇上。

太失礼了。

她想。

但冯初什么也没有做。

蘸着口脂的唇瓣,就在她的掌心之下。

她在脑中凭依着记忆和掌心的柔软,一遍一遍描摹她的唇瓣。

拓跋聿这样想着,手上也不知不觉地带起了动作,整个人宛若中了厌胜,眼中空洞而狂热,一切的行止不过是本能而已。

指腹擦起口脂,擦带起一片胭红,像火,像花,像天边霞,让人只想只想靠近,凭一腔喜爱,肆意占有。

她们不知何时凑得那般近。

鼻息可闻,熟悉的檀木香,让人只想再次相拥。

有人在无声处叫嚣她们相吻,好似这般就能解开心上所有烦难。

可是真的是这样么?

彼此早已近可闻息,最后一丝疑虑成了拉住马匹的缰索,也就是这一迟疑,让冯初清明了过来──

她这是在做什么!

亲吻擦过脸颊,二人的目光均错开来。

也不知谁在怪谁荒唐。

冯初狼狈地自天子车辇上下来,心乱如麻,翻身上马,连招呼都不曾多打,匆匆策马而去。

只求老天开眼,让日头落得更快些吧,莫让同僚们瞧出她唇畔凌乱的口脂,觉察端倪。

在平城主道上疾驰,不日稗官入宫奏事,定是要参她的。

冯初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勒马。

自己自己怎么能同她一齐生了那般荒唐的念头!为何没有劝谏陛下?

冯初难以置信地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她何时这般听之任之了?

就因为这是自己耗尽心血的人,心怀愧疚,由此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容忍她对自己的折辱?容忍她时而乖张的荒唐行径?

她难道不该极力进谏,誓死不从么?不应该在拓跋聿屡屡冒犯、屡屡伤她之时,反驳她么?

就因为姑母威胁她,若皇帝不听话就要换下这个皇帝?

她何时变得这般好拿捏了?

不过是自己内里选择放纵、选择听之任之!

疯了。

真真是疯了。

冯初这才意识到那日杜知格同她说的话是何意味。

她确实在拓跋聿面前,早已失去了原本该有的模样。

伸手放手皆是过错,亦再瞧不出辩不明自己的心。

名节、清誉、本心、爱恨。

一条条藤蔓缠上火莲,逼她行将就木。

冯初逃了。

御辇再度归于萧索。

冯初这次的狼狈莫名让拓跋聿总算多了些许快意。

原来她非神女,原来她也会心慌情迷。

她清晰地听见车驾外鸦雀哑叫,和朝中文武百官的议论纷纷──与陛下同乘的小冯公逃也似地离了这地方,难免引来猜论。

“紫乌,入宫,令众卿行家。”

车辇再度摇晃着走进平城紫宫的城门,拓跋聿没来由地也陷入了迷惘──她同样亦无法欺骗自己。

一个曾经在心里被捧上神佛之位的人,一个让她彻悟何谓‘敬爱’的人,当真能抛下这一切,刀剑相向么?

拓跋聿哀叹着仰头,她当真羡慕那些史书上待人凉薄的‘明君圣主’,羡慕乾纲独断的冯芷君。

她做不到那般自私,做不到唯我独尊,做不到视人如物,生杀由她,顺她则昌,逆她则亡。

她恨不能削发出家,只求了结尘因。

她恨自己依旧羸弱

平城晚时起了风,浓云自东南飘来,阖室昏暗,府中的下人们提了石漆添灯。

晚风呼啦啦催扫一地残叶春花,前来添灯的下人口中哼着小曲儿,合上房门,纵使屋内格外暗,他仍旧能拈着铜勺有序地自上往下添油。

怀中取出火折子,背着门房漏风处吹了吹,点上了灯树。

屋内一角霎然明亮了起来。

正当他他转过身,哼着曲儿,欲去另一边添灯时,这才赫然发现冯初在堂前坐着,一直不曾出声。

“郡公!?”添灯的僮仆当即慌乱,手中盛着石漆的小桶险些掉在地上打翻了去,“郡公恕罪,小的──”

“添了灯就出去。”

冯初的话音格外疲惫,前来添灯的僮仆都吓了一跳,连连称诺,忙不迭轻手轻脚添了灯,退将出去。

木门合上,带起的风让屋内灯火幽微,半晌复明。

“小冯公为国为民,为名为利,怎么就不为自己?”

她那时不解,未曾展露疑惑──为国为民乃毕生之志,为名为利更是为己,哪里到了杜知格口中,就不是为己了呢?

今日却恍然,不是的。

她的思绪渐渐飘远,想起李拂音刺杀姑母的那个晚上,那个令她二人一去不复返的夜里。

佛堂的铜灯烛火和今日一般半亮,沉静明秀的小皇帝跪在蒲团前,有礼有节,按着她的手,同她诉说遥远国度的故事。

彼时的贪爱敬爱那般分明,爱与恨的界限那般明晰。

如果没有李拂音的这场风波,她与陛下会陷入这无底涧么?

她应当会毫无纠结愧怍,在朝堂上英姿勃发,驰马喝江山。至于陛下,她会等她走上‘正道’后,替她相看良人,来日诞下皇嗣,再护好大魏江山。

诚然心有酸涩,可是不曾出格的人,亦不会心有愧疚。

问心无愧下,那点微不足道的酸涩,似乎也就不那么难熬。

世事也好,人心也罢,又岂能尽如人意呢?

而今心有鬼魅,丛生暗愿,言行难符。

她从前问拓跋聿贪爱敬爱之分,临到自己身上,她呢?她又分得清贪爱敬爱么?

她一次次对拓跋聿的放纵,又何尝不是在一次次放纵自己的心啊。

“不不,这样不对”

即便拓跋聿已经渐渐展露出她作为一个君主的才能,冯初仍会执拗地告诉自己,要将她当作晚辈。

她对她动心已是大过,若不能克己,便是过上加过。

心魔已起,怎好将息?

冯初梦魇般行至桌案前,铺陈纸笔,研磨松墨。

皓腕在砚台上逡巡盘旋许多圈,都不曾发觉墨磨得过浓了,许久才发觉墨稠,颤抖地端起盛满清水的小盏,跌撞着将它们倾泄。

淡了。

又拿墨条去磨。

反复折腾几次,墨不是浓了就是淡了,好容易调出浓淡适中的翰墨,冯初顿觉自己痴诞。

提笔蘸墨,字迹凝滞地写下一个‘臣’字。

墨珠‘啪’地滴落,毫不留情地剖开她内心的凝虑。

冯初抿唇,将写废了的纸稿扯至一旁,深吸平复。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她以极为凌厉地手段,诉说着她的懦弱:

“臣,雍州刺史冯初,谨奏陛下河南之地,乃国中稼穑重地,中原沃野,不可不察。臣忝列百官之列自请为国营洛州”

冯初的奏疏一式两份,分别送入了太皇太后手里和拓跋聿手中。

紫宫金阙,拓跋聿捏着手中的奏疏,好容易稍稍抽干净杂思的心再度被纷纷扰扰填满。

她万万没想到,冯初会自请外任,就因为一个吻。

逐渐长开,显出殊色的拓跋聿冷笑着合上奏疏。

好,好得很,冯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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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荒唐

◎愿陛下远离伤痛,苦厄皆散,毋染尘埃。◎

“远离中枢你和皇帝间”

朝中不会有什么事能瞒过冯芷君的眼,天子祭西郊,回宫请冯初同乘车辇,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结果是冯初仓皇离开,极为失礼。

言官的弹劾还未至,冯初自己个儿的请任地方的奏疏就先一步来到了眼前。

“可是自己选的马儿不听驯,你为难了?”

‘马儿’‘驯’,这般字眼落在冯初耳中着实刺耳,然而面对冯芷君,她也不得不收起那点不忿。

“非也。”她理清思绪,半真半假道:“臣,那日确因为此事同陛下小有龃龉。”

“能让你在百官面前如此失仪,阿耆尼还以为是小有龃龉?”

冯芷君一针见血地指出她言语中的漏洞。

“是。”

冯初轻笑,解释道:“陛下有心,三长、均田,均为国计民生之大计,大河以南,土地平旷,历来为中原腹地,奈何离平城太远。她认为,该将此二制尽快于洛州等地推行实施,以正人心,靖天下。”

“话说的倒是漂亮。”

冯芷君的忌惮稍稍打消了些许,晶莹玉润的白菩提子在手腕上缠了几圈,“但让你远离中枢”

堪堪下去的疑虑又再度缠上。

换作旁人,远离中枢诚然是大有损害,谁不想着离权力更近?

然以她对冯初的了解,冯初不该如此失态。

冯初权欲心没那么重,爱惜名节倒是真的。

怎么有朝一日为了‘权欲’而当众失态?

“阿耆尼,你没对哀家说实话啊。”

冯芷君冷不丁地冒出来的话让冯初捏着杯盏的手指不由得用上些许力道,“臣惶恐,不知何事引姑母相猜。”

“何时你也会对中枢权柄,看得如此之重了?”

百密一疏,冯初没成想竟是这点让姑母起了疑心。

“臣生于斯,长于斯,平城虽难比洛阳富饶,臣多少还是有些不舍。”

冯初眺着窗外缸中新养的荷花,“阿娘、阿耶年岁已然不小,尤其阿娘近来总染上风寒这般小病,臣忧心。”

“哀家错怪你了。”

冯芷君对亲缘很是复杂,深宫掖庭一步步走向台前,先祖的追封、家族的荣耀,几乎是她一人之功。

家中对她,从前无能为力,给不了她慰藉。当她被册封为后,依旧是倚仗她。

她不需要亲情,但多少会怅然。

“再过段日子吧,你骤然离去,哀家也很难办。”

冯初在朝中身兼数个虚职实职,纵然是要外任,也不好这般一走了之。

“明年明年秋季,待秋收时节过了,改为洛州刺史,你再去洛阳上任。”

安昌殿殿后的佛堂倏然撞起了钟。

“诺。”

至此,大势已定。

冯初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踩在涧底,踏实,空荡。

燥热的阳光照在宫道上,反出的光泛着白。

她贴着墙根阴影朝宫外走去,步履匆匆,她知道自己在畏惧什么。

怕什么,来什么。

“郡公,陛下召见。”

紫乌早早地得了拓跋聿的令,在冯初出宫的路上截住了她。

凭倚酥山开贝叶,谒语总难渡人情。

拓跋聿令宫人搬近了冰鉴,寒气袭人,她穿着件单衣,手里翻动着外邦番僧带来的贝叶经。

冯初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当心着凉。

“郡公来了,”她抬眼,招招手,“天竺传来的佛经,朕新得的,你过来同朕一齐看看。”

冯初立在原地,没有动。

周遭的宫人们一个个都是人精,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殿门掩上,外头燥热的阳光虚虚实实,在殿中纷扬起尘埃。

见冯初半晌不动,拓跋聿垂眉,开口道:

“罗什临终有言:因法相遇,殊未尽伊心,方复后世,恻怆何言。”

她合上贝叶经,终将目光转向她,“临别有际,相会无期,冯初,你就没什么要同朕说的么?”

拓跋聿拿到她自请外任的奏疏,滔天怒火险些将她湮灭。

恍觉自己已经许久、许久都不曾同阿耆尼好好说话。

在离别面前,似乎许多过往不愉都变得稀薄。

“”

冯初无言,半晌,“臣请陛下好好保养身体,勿要贪凉,夏暑冬寒,均能安康而度。”

拓跋聿等了她这么久,说的不过是寻常不痛不痒的话语。

积压已久的怨气,急色冲冲,来到冯初面前。

“安康而度?”

“是。”冯初低沉应道,不知何时,拓跋聿的眉眼已然与她平齐,不再是她护着的那只雏鸟了。

她要高飞也好,要反身啄她也罢,由她去罢。

“陛下长大了,臣也放心了。”冯初温柔地朝她笑笑,或许是敲定了主意的人,总带着一股子决绝。

“你、你”

拓跋聿觉得眼前人着实生恼,“好、好”

自己又气着她了。

冯初有些内疚,莫要怨她,莫要因她生气。

她们的关系,不该如此紊乱的。

“昨日!”青葱的少女恨声,将冯初拉回了思绪,“昨日,你没有躲开。”

什么?

她已经甚少将话说的如此直白了。

落入涧底,也不是出路,涧底有火在烧。

“陛下在说什么。”

拓跋聿朝她逼近了一步,冯初不由得朝后退却──她竟有些怕了。

“不许退!”

她伸手扣紧她的腰身,冯初一惊,抵住她肩头,“看着朕。”

“陛、陛下在胡说些什么,行事如此孟浪、焉有一国之君的模样。”

“你也说了,朕是一国之君。”她甚至下一刻就恨不得朝她诉尽心语,为何一国之君,事事皆不如她意。

“你也说了,朕的诏命,你莫敢不从!”

拓跋聿脑内一热,贴上她的脖颈,突如其来的热意,旋即传来刺痛,冯初连忙去推她。

素日能弯弓搭箭的手此时却怎么也推不开眼前人,语调急中含羞:“此、此乃乱诏!臣不奉唔──”

拓跋聿扣住她的腰,一手护住她的后脑,唇齿相依。

冯初抵在她肩头的手渐渐变为了攥紧她的衣裳。

唇畔传来细细密密的啃咬,不疼,直逼得人眼眶蓄泪。

“你一直都在欺朕。”

拓跋聿在她几欲窒息的时候,终于松开了她的唇,甫一开口就染上了哭腔。

冯初五味杂陈,手却不自觉地将人拥入怀中。

明明自己在她这吃了这么多苦头。

心软总来的没甚道理。

“你、你,你凭什么一意孤行抗旨不遵!”

眼下的拓跋聿确是无状了,她顾不得许多,唯凭着一腔本能做事,“不就是个吻么!”

冯初听得耳热,要撤开手,拓跋聿扣她更紧,见她要推却,想也不想,又一口咬在她脖颈处。

冯初打了个颤,想推开,却害怕伤到她。

她咬得其实并不重,冯初却实在难为情,强压下身体的惨沸,“陛下荒唐够了,也该放开臣了。”

拓跋聿没有说话,只是一昧锢着她。

外头的光透过云母片,照见殿中飞舞的细尘。

这事情着实太荒唐,而自己居然在陪着她荒唐。

即便如此,冯初依旧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踏实,好似短暂地自那些纠纷当中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其实有很多借口和解释能用来搪塞拓跋聿,就像她搪塞姑母那般,然而同她稀里糊涂纠葛了半天,她半句都没想起说出口。

或许是不愿搪塞,又或许是她们彼此对缘由心知肚明。

心底难得升起了一丝疑虑——她这样离开平城,当真是对的么?

……

荒唐。

拓跋聿其实也是知道自己此举甚是荒唐。

她无法像从前那样坦诚地爱慕着她,于是词不达意、口不择言,临了将怨怼抛给冯初,自己亦别扭至此,讨不了好。

二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就这样拥着,暗地里惜这片刻心宁。

“臣没有抗旨不遵。”

不知过了多久,冯初才轻声在她耳边细语,似是担心拓跋聿再有所激切,冯初没有松开手,另一只手还在她的背后轻抚,像是从前亲密时那般哄她。

她确是没有抗旨不遵,毕竟拓跋聿的确没有下诏说不许她离开平城。

“臣臣只是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埋在她肩头的人闻言错愕,抬起头,看向她,撞见风雨飘摇的火莲。

冯初,也会有脆弱彷徨的时刻么?

她竟是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做过火了,没来由地,她垂下头,鼻尖蹭了蹭冯初的肩窝,细嗅着她身上的檀香。

冯初有些不自在,倒也没有制止她。

“臣,不知道该如何同陛下相处,更不知如何消去陛下心中怨怼。”轻声细语徘徊在拓跋聿耳畔,“亦不敢为佞幸,殆害陛下,任陛下青史中徒留荒唐之名。”

“自请去洛阳,并非全然是昨日车中荒诞迷心,臣惶恐,这几年来,无有寸进,深陷迷惘,不能且不该再留在陛下身侧。”

冯初说完这些,深深地叹了口气,道:

“陛下,抬头。”

拓跋聿闻言遂她,多少年过去,她看向她的眸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

许多纠结万千的事情似乎有了解开的苗头。

她看见冯初的眸子里的温柔一直包裹着她。

她忍她,纵她,并不全是出于愧疚,一如当年陪她、护她,也不全是为了前程。

她们的相遇相知乃至相亲,并无许多编排。

眼前人轻轻踮起脚尖,在拓跋聿的眉心上烙下一吻,熨烫魂魄。

朱唇轻张,她说:

愿陛下远离伤痛,苦厄皆散,毋染尘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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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的情绪转换其实要结合时代背景来看,说白了就是那时候太容易噶,你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最后一面,拓跋聿怕了,所以对着冯初念了鸠摩罗什对弟子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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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踏云

◎丹心岂惧谤雀,微命亦铸坤乾!◎

“我猎到的狐子皮要给阿娘做大氅!阿耶,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给给给,都给你阿娘做大氅。”拓跋驰不轻不重地捏着锁儿的脸,不厌其烦地叮嘱:“你也得答应阿耶,到了平城,好好听你阿娘的话,照顾你阿娘,还有——”

“待人以礼,恪守本分。”锁儿朝拓跋驰吐了吐舌头,“平城规矩真多。”

拓跋驰揉了揉她的脑袋,可不是规矩多么,不光规矩多,明枪暗箭也多。

“等你回来,阿耶叫阿九给你烤羊羔子吃,好不好?”

“好!”

“她年纪还小,你少哄她吃这些热气重的。”冯瑥不知何时自角门出来,手上还抱着两件外裳,将大的那件递给拓跋驰,亲手给锁儿换上小的。

“刚跑完马,就带着锁儿在风口上站着,也不怕害她着了凉。”

“是,夫人教训的是。”拓跋驰环住她腰,冯瑥靠在他肩头,“东西都收拾妥当了?”

“嗯。”

羌笛吹愁离人曲,殇殇关河秋;日暮故园家何有,西风鞍马瘦。

“说来,这些日子锁儿习字,妾身理她练的字稿时,偶然瞥到一句。”

冯瑥知他不舍,她不愿离别在即,总是哀哀,耳语于他:

“休言女子无豪气,且看赤胆别云天。”

拓跋驰暗暗抽了一口气,“她写的?”

冯瑥颔首。

“丹心岂惧谤雀,微命亦铸坤乾!”

恍惚间淮北的大雪又落眼前,纷纷翩翩,有人孑立素天霜地,眼瞳比太行山的鹰隼还要锐利。

真真折服了年少的拓跋驰。

“你一定要带锁儿,去见见她。”

冯瑥柔柔一笑,“这是自然。”

夫妻二人谈话再轻,未料得到自家的女儿耳聪。

锁儿忖道,常听得阿耶阿娘念叨这位素未谋面的姨母,小冯公天下传名,她倒要见一见,是真人杰,还是俗流庸物。

无怪她有此念想,许多文人骚客编排出些取乐故事、民间歌舞,其中不乏女杰英娥,可听多了,锁儿发现那些‘才女、侠女’多不过是虚有其表。

一身才气不思社稷,一身侠胆不恤黎庶,见到个风度翩翩的公子郎君,就心甘情愿为人下,兢兢业业为起他的仕途名声来。

不见风骨,徒有皮囊。

空荡荡红粉骷髅。

不过这也不怪她们,盖因将她们写出来的人,自己尚且被禁锢在君、父、族、家中,算不得个独立于世的人,这种人又怎么肯信女子可抛开这些,铮铮独行,傲然世间呢?

平城,会是何种模样呢?

秋来好风景,漫山澄明,山林纷染。

油色朱络网车居中,前头若干侍从仪卫鼓吹,伞盖招云,队伍引向,身后则跟着提物的若干侍女,前后还各拨了数十骑兵护卫,刀饰金玉。

王妃出行,声势浩大,沿途郡望官员负责接引。

锁儿只觉得烦累。

“阿娘,还有多久才能至平城啊。”车驾内,锁儿依着冯瑥,她身着鲜卑袍,面点胭脂,风貌饰金,富贵豪奢,她着实有些不耐。

虎牢沿官道北上,沿途的官道显然是提前有人清扫过,恰能跑马。

她眼巴巴看着,却只能在这车驾当中憋闷。

才不过两天,她就已经有些不耐。

“路上要走一个多月呢,锁儿且忍忍。”

冯瑥知女儿好动,然这仪仗辎重,一日能走四十里路已是难得,难为锁儿要收敛着性子这么长时间。

“我忍不得,阿娘。”锁儿格外委屈,“您也说了,离平城还有千里路,让锁儿去外头透透气吧,锁儿不乱跑,就在阿娘车外头。”

冯瑥仍是不同意,“你平时玩闹,不拘着你,可这是去平城的官道,来来往往除了我们,难免还遇到旁人,让人瞧见你行事无状,回头参你阿耶一本,你就高兴了?”

“我哪有行事无状?”锁儿瘪瘪嘴,抱住阿娘的手臂,“都说了,我好好待在阿娘身边,只是在车外慢慢走。”

冯瑥敛眉,她何尝不知道这是在为难锁儿。换做以往,她八成会同意,不过是随行骑马,大不了过了并州,再令她入车内。

她的不安也并非毫无缘由,她回平城确是接到了冯初的书信,与此前平城来的书信一相比对,冯瑥更觉得此前不少书信,与冯初的行文习惯,相差甚远。

若真是有人假冒小妹给自己写信幕后之人,到底想做什么呢?

“等入了并州,再许你骑马。”

冯家大郎和二郎都在并州外任,到并州时再许她放纵稍许,她也安心些。

“好吧。”锁儿低低应了声,她记得,她要听阿娘的话,不让阿娘操心。

赤蛇般的车阵蜿蜒向北,一路吹吹打打,锣鼓喧天,沿途却少有见到人的时候。

敲敲打打二十余日,日盼夜盼,锁儿总算盼到车驾踏入了并州地界,忙唤家中仆从牵来她阿耶送她的‘踏流云’,自车内飞身踩上马背,翩然落下,勒马飒飒,‘踏流云’抬起前蹄,发出嘶鸣。

“锁儿。”

冯瑥见她这般,便知她已然按捺不住性子。

“好,我说话算话,乖乖跟在阿娘身边。”

“虎牢那处,来消息了么?”

“你只管做好你眼前的事情!大人的事情,轮不到你打听。”

山坡下的官道传来鼓吹,壮汉一把薅住精瘦的男子,“那到底是我的弟兄!”

精瘦的男子奋力扯开他的手,冷色道:“你若再不下定决心,怕是见不到你的弟兄了。”

“答应你的,自然都会做到。高公名声,你还不肯信么?!”

鼓吹已然近了,马蹄踏在黄尘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眼见成败在此一举,壮汉下定了决心,“我这样做,是为了汉人们,向使一去不回,还望高公,善待在下的家人。”

精瘦的男子点了点头,壮汉同手底下人交换了个眼神,随着他抬手,周围人的弓弦瞬间紧绷。

咻——

寒箭锥眉心,锁儿朝后下腰,劲风擦过她鼻梁骨,‘噔’地一声钉在冯瑥的车驾上。

“护驾!”

“有刺客!”

车驾外的骚乱彻底做实了冯瑥心里的不安,她不做多想,掀开车帘,“锁儿快上来!”

“护好阿娘!”

锁儿不听这话,示意婢女将阿娘拉回车驾内,一把扯出马鞍上挂着的配刀,连下数羽。

“郡主,您早些上车罢,这儿有我们呢!”

侍卫骑从边劝边护,锁儿要是出了事情,他们这些人的脑袋也得跟着落地。

“我拓跋家的儿女,就是死也得死在战场上,哪有龟缩苟活之理!”

语罢又弹开一箭,如此赫赫之势,也让守卫的侍从们士气大涨,他们本就是北海王府上亲兵,忽遇偷袭有所折损,而今反应过来,这暗中的刺客哪里会是他们的对手?

数十人舍马,朝山上攀去。

“阿九!”锁儿忽喝道,马鞭直指崖上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朝那儿射!”

阿九闻言望去,才发觉锁儿指着的地方,有一弓手。

当即张弓搭箭,穿云而去。

奈何箭落草丛,崖上那人一惊,窜入别处。

“该死!”

阿九闻她斥骂,竟觉得有几分胆寒,侧眼望去,眉宇之间全然是北海王战时模样。

不到十岁的孩子,真能如此气魄么?

锁儿却是恨自己力弱难开强弓,不能亲手杀了那个伧徒!

箭雨渐疏,喊杀终息。

几个残匪被绑下山,为首的那个更是五花大绑,口里衔着粗绳,当是怕他咬舌自尽。

“启禀王妃,几个行刺的伧徒已然擒住,敢问王妃,作何处置。”

锁儿这才记起,她方才没有听阿娘的话,顿时心虚不已。

车驾内没有动静,半晌婢女小心翼翼地退出来,“王妃请郡主登车。”

锁儿自踏流云身上下来,蹑手蹑脚地登了车。

阿九瞧着她背影出神,确实是北海王的女儿啊,就连伏低做小的态势都差不多。

“阿娘”

车帘掀开的一瞬,锁儿瞥见了阿娘脸庞的泪痕,心乱如麻,“儿知错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冯瑥罕见地如此严厉地斥责了她一句。

锁儿慌忙低下头,手指在身前绞着衣襟。

“那些人,锁儿准备如何处置?”

竟是在过问她么?

她错愕地看着阿娘。

话走在想的前面:“我观这些人不似寻常山匪,不为劫财,进退有序,怕是另有所图。须得细细盘问。”

冯瑥伸手,揉了揉女儿的细发。锁儿有些懵懂,不明白为何阿娘又消了气。

“去吧。”冯瑥温柔地看着她,“阿娘不过是一介深闺妇人,不懂这些,交由你做主。”

锁儿的表情由错愕转为涨红。

“诺!”

“吐呜发缩呜五路——”壮汉被塞了口,叫骂声依然不绝,想来都是些粗鄙之语,奈何一句也听不清。

“带上他,阿九,你亲自看着他。”锁儿毫不畏惧,直视这个虎背熊腰的男人,“派两个斥候,前往晋阳,去知会二位舅父。”

“我倒要看看,这人究竟是在给谁当狗!”

【作者有话说】

炮仗崽开始四处炸人了[狗头]

第54章 痼疾

◎带我去见见她吧。◎

“阿姊和郡主在官道上遇刺?北海王在虎牢遇刺?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秋意浓,长空雁唳,寒烟冷,衰草连天。

每每这时节,冯初肋上的旧伤就会泛起疼,大半时间会靠在软榻上,隐忍啜药。

这消息来得急,冯初得了信,当即自榻上爬了起来,顾不得身上疼痛,“去,带*府上亲卫,令他们连夜奔袭晋阳,护卫阿姊和郡主。”

拓跋驰

虎牢太远,鞭长莫及,也只得去信,请他多加留心。

“柏儿,取纸笔来,我要上书彻查。”

柏儿领命,正要去,冯初就又拦住了她:“且慢。”

“此事,权且知会太皇太后一声,不用上书。”

“再去信二位兄长,不要打草惊蛇。”

胆敢干出这么大事的人,背后恐怕盘根错节,一时之间,抓不完的。

洛阳她恐怕真得亲自去一趟

“好冷的天啊。”拓跋聿话音刚落,紫乌就抱着一件外袍给她添上,赤狐的领口泛着熏香。

那人穿赤狐的大氅,最好看了。

拓跋聿低头,不着痕迹地用下巴在毛领上蹭了蹭。

这个天气,她身上的伤,是不是又该疼了。

诚然她现在知晓,所谓救命之伤是太后一手炮制出来的,冯初现下苦痛,不过是愿打愿挨。

但她还是忍不住为她开脱。

兴许,那时候的冯初,也有许多事被瞒着呢?

烙印在她眉心的吻似乎现在还在发烫,拓跋聿并非不知道自己的乖张别扭。

冯初一直包容着她的脾气,顺从地安抚她。

她应当并不好过,夹在皇帝和太皇太后之间,呕心沥血,相忍为国,然而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面对两面的为难。

自己不过是个在朝中无足轻重的皇帝,冯家若铁了心要废了她,冯初若真的只为前程,再寻一个弱些的宗室,扶植培育,甚至都无需在朝中掀起礼议。

说剜心窝子的话,就算那宗室子与冯家不亲,大不了,冯初自己嫁给这个宗室子,照样冯家的权势不落。

哪用这般麻烦呢

愿自己远离伤痛,苦厄皆散

这是她的真心话么,自己,应该再一次信她么

拓跋聿站在风口吹了半晌的冷风,直到不由得自己打了个寒颤。

空中传来几只灰鹤的鸣啼,结队朝南飞,来年春日归。

“传朕的旨意,令太医去京兆郡公府上,替她看看伤。”

‘我不愿你做席琳。’

那日佛堂前的话语,她不敢忘记,亦害怕想起。

倏然冒出,怅然若失

并州治所,晋阳城内。

冯家的二位郎君得了遇刺的消息,着急忙慌地自晋阳城一路沿着官道南奔,直到亲眼见到王妃的仪仗,和车驾内安安稳稳的冯瑥与锁儿,才稍稍松下一口气。

转眼他们就瞧见素未谋面过的郡主侄女,小小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马后还拴着一串双手捆缚的壮汉。

“郡主这是?”冯二郎瞧着,眼皮微跳。

“这是胆敢刺杀我和娘亲的伧徒。”

锁儿毫不留情地用马鞭敲了敲身后壮汉的脑袋,壮汉的眼中的愤怒毫不掩饰,恨不得生啖其肉。

锁儿却对此恍若无觉,十足十地鲜卑作风,“瞪什么!老实点!信不信我将你们家中妇孺老幼全部充作奴隶!”

冯大郎和二郎面面相觑。

“烦请二位舅父细细审问,到底是谁想害我和阿娘。”

“啊好”

冯二郎心思很细,待到队伍重新启程,他策马上前与她并辔齐驱,“郡主。”

“嗯?”

纵然她是郡主,但对自己舅父也无多少敬意,骄纵肆意的模样掩都掩不住。

“郡主来日至平城,在太皇太后面前,还是要掩掩性子。”

冯初自幼得冯芷君偏宠,很大原因便是她是个聪明人,内敛温和。

太过锋芒的性子,冯芷君未必能容。

“阿娘也这样说”锁儿皱眉,童言无忌,喃喃自语:“这平城莫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非要磋磨人一层皮么?”

“郡主慎言”

这孩子性子怎么比她阿耶还直呢?

罢罢罢,这种事情,还是留给他们的小妹操心吧。

车队入晋阳后,暂时安顿在冯二郎府上,几个伧徒当即刑讯。

锁儿提出她要亲自审问他。

冯二郎拗不过她,指着冯瑥开劝,没成想,冯瑥反倒对他说,由着她去。

几个伧徒押解上堂,小吏正要解开这几人口中衔着的绳子,锁儿先嚷声道:

“慢着!”

堂上人搬来了胡凳,锁儿飒飒落座,稚嫩的嗓音带着狠气:“我知道,你们胆大包天,敢来行刺我和阿娘,是条汉子,凭这份胆气,我敬你们几位。”

“我以苍天列祖起誓,只要你们不寻死自尽,就不殃及你们家人。”

“但倘若你们中谁自尽──”锁儿轻蔑一笑,“家中所有人,都抄没给我北海王府为奴为婢!”

鲜卑勋贵的嚣张跋扈悉数体现在这娃娃身上。

偏生这几人的死穴便是士可杀不可辱,他们自己不惜命,甚至也可以为了心中大义,不惜家中人命,气节比什么都重。

家人抄没为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看来都听明白了。”锁儿扫了他们一眼,满意地点点头,“二舅,令人将他们口中的嚼子卸了吧。”

沾着唾液的碎脏布被扔到地上。

为首的壮汉当即骂开了:“秃发索虏!老子迟早有一天,要将你们千刀万剐,一个不留!”

“还有你们这些帮着索虏做事的狗脚玩意儿!”

豹眼圆睁,唾啐冯二郎:

“呸、没骨头的东西。”

“你再敢乱咬人,信不信我将你牙给拔了!”

“郡主。”冯二郎制止了锁儿继续张扬。

大魏各处,民情不一,胡汉百年矛盾,哪有说调和就调和的?

从前汉歧胡,而后胡杀汉。大江以北,谁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魏国相比大多数胡人政权温和,但也得看是和谁比。

尤其是对于长于中原腹地的汉人而言,更多的还是盼望着南面的齐国能够有朝一日光复北地。

“你们是谁派来的?”冯二郎单刀直入,“那些弓箭、矛戟,可不是什么山匪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呵,光复汉土,焉需有人指使?”壮汉梗着脖子,“无非想让家乡父老,有地可耕,有粮可吃!”

“你口口声声说要光复汉土,就凭着杀一两个王公贵戚?”

冯二郎针锋相对道。

壮汉不说话了。

冯二郎目光深邃,“你倘若真是为汉人所遇不公叫屈,纠结私兵,反了朝廷,南地或许会当你是个义士。但是就依照南地世家那嘴脸,你一黎庶出身之人,有几个看得起你?”

“你有胆起义,他们都没胆发兵。”

“再说你行刺王妃和郡主,怎么行刺北海王不得,朝妇孺下手,这也是义士所为?”

“再往上面攀扯些,北海王妃是我冯家女,今太皇太后的侄辈,你口口声声说是要家乡父老有地可耕,太皇太后推行均田、三长,便是为解决此等国计民生!”

“而朝中掣肘太皇太后最多的,便是极为顽固不化的鲜卑勋贵。”

“你如今这事若是闹大了,你猜猜,究竟是遂了谁的意?”

连番发问已彻底叫他傻在了当头,“不不可能的,他、不、不可能!”

“你若还不招来,怕是死都落不得个明明白白!”

“这位小娘子,您可是前来拜访郡公的?可有名剌?”

衣着打扮虽简,身上的面料却是上乘的小娘子已经在郡公府外头站了小半个时辰了。

门人不敢随意赶人,上前问询道。

拓跋聿摇摇头,她一时起意出宫,未细想要去哪儿,不知为何,行至京兆郡公府门口,见那斗大的牌匾,就走不动道了。

这下门人为难了。

当是时,柏儿正送着太医出门,身后跟着数名家仆,熙熙攘攘。

太医正和柏儿叮嘱些什么,扭头一瞧,就瞧见陛下不知怎得杵在郡公府门口,骇了一跳,刚欲行礼,就被拓跋聿瞪了回去。

柏儿听见太医话忽然断了,也朝她那边望去,她从来灵泛,见状便知陛下定是不愿张扬。

恭敬一行礼,道:“小娘子可是来探望郡公的?不妨先行入内,秋来风冷,吃些点心,暖暖身子也好。”

拓跋聿颔首,这才登上角门阶梯,她一走近,太医腰弯的更低了。

“她怎么样。”

“回陛──小娘子的话,郡公身上旧疾并无大碍,只是天冷需得保暖,否则容易疼痛。”

“就没有办法医好么?”

太医闻言踟蹰为难,若真这般容易医好,那些行伍的将军该少多少因旧疾疼痛难忍,早早隐退的?

“知道了。”见他这番模样,便知难好。

拓跋聿抿唇,朝柏儿道:“带我去见见她吧。”

“诺。”

第55章 红叶

◎好安宁啊◎

她的府邸不似寻常王侯豪奢,北地少竹,便栽松柏,间或枫、槭、楸、栌,点缀深秋,又有山楂桃李寒梅相错,倒也有四时之景不一的趣味。

贵而不奢,雅而不简。

拓跋聿打量着府中陈设,细细想来,这是她封为郡公后,她头一遭来她的府邸。

穿廊入门,柏儿径直带着她到了冯初的书房前。

天寒,窗只开了半扇,隐约能瞧见那人鹅黄的裙裳上织绣的花鸟。

不等她走近,一股墨气扑面而来,当中还杂着些许药材的清苦。

“郡公当在批阅公文,”柏儿想了想,还是决定同拓跋聿说了,“北海王一家相继遇刺,郡公忧心过劳,还望陛下──”

“你先下去吧。”

拓跋聿蓦然腾出微微火气,身有伤痛,还非要这样磋磨自己么?!

面前人是皇帝,柏儿也不好再多说,微微道诺,忧心忡忡地朝屋内瞧了一眼,退了下去。

她真怕皇帝再闹出些让冯初心痛的举措来。

冯初蘸墨挥毫,听见木门吱呀响动,以为是柏儿回来了,“今日的药我已经饮过了,太医再加了什么方子,我也一概明天再喝哦。”

她还是不爱喝药。

拓跋聿原本腾起的火气,莫名又消了。

半晌未得到回应,来人也一动不动,冯初纳罕,抬头,却见自己书房内杵了个皇帝。

冯初面上原本染上的笑意凝住,而后又一点点换上更为温和的轻笑,欲起身拜她,“臣──”

“坐下。”

没成想拓跋聿当即命令道。

冯初的动作僵了,这是又要做什么?

她目视着拓跋聿朝她走近,少女纤瘦的身影逐渐贴近,坐在她身侧。

冯初有些心慌,搁了笔,手却还搭在笔杆上。

“陛下?”

二人许久没有如此当真平和过了,以至于,都不晓得该如何起头。

“……你……你,”拓跋聿卡了半晌,想起柏儿所言,决心拿旁人的事说:“北海王一家,遇刺了?”

“嗯,”冯初周身的气势顿时阴沉了几分,“好在无事。”

“太皇太后想必已经知道了?”

冯初听她有此问,心头一紧,半作笑语:“陛下又要疑心臣下么?”

“……你该同我说一声的,至少。”拓跋聿被她刺了句,并不似意料中那般恼,“你不同朕说,还要朕不疑……”

说着说着,音却低了下去。

忽道:“你疑心谁?”

冯初原以为拓跋聿能不疑她,不再折腾她,已是难得,没成想她竟然已经察觉到了。

冯初摇摇头,“臣不敢胡乱揣测。”

那就是心有揣测。

拓跋聿浅色的眼瞳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心中已然有了成算,“你,是不是……”

突然止住,不再挑明。

“不愿说,就算了。”

“到了时候,会同陛下说的。”

她们之间当真少了许多剑拔弩张。

“你说你是朕的臣,好歹……同舟共济……吧。”

积年霜雪,总算有了开春化冻的趋向。

冯初软了眼眉,心之所起,牵住她的手:“好,同舟共济。”

拓跋聿的耳尖自粉渐赤,却没有甩开她的手,扯开话道:“你的手,怎么这么湿冷?”

“……伤口,还疼么?”

冯初释然一笑,“不疼。”

“诳语。”她轻叱,不似此前那般咄咄逼人,“再欺君罔上,信不信朕治你的罪。”

冯初以指腹轻揉她手背,轻笑,没有说话。

柏儿待药温的差不多了,听着里头的动静,适时端了进去。

“婢子见过陛下。”奈何彩陶盏色泽鲜亮,也提不起冯初半分想要尝药的想法,“郡公,婢子按太医新制的方子熬了药。”

要柏儿说,小娘子哪点都好,就是劝她用药,当真麻烦。

“明日再用,也不妨──”

拓跋聿目光似火,灼得冯初不自在。

她终是不能在拓跋聿面前太过任性。

“……你且下去。”冯初婉拒了柏儿给她喂药,自个儿取了银匙,在拓跋聿眼前将药汤饮尽。

才搁下银匙子,唇畔便传来柔柔的触感。

是一枚桃脯。

蜜渍的甜香顺着唇齿冲淡了药味,冯初低头,衔住那枚桃脯,额间不慎散落的碎发扫在她的鼻骨上。

这本是寻常亲近之举,拓跋聿的心却蓦然开始擂鼓阵阵。

她倏地将手收回,蜷于袖间。

总算缓过了药味,冯初咽下桃脯,“陛下今日出宫,是为何而来?”

拓跋聿来这,就问了北海王的事情,还是柏儿透给她的,至于为何会来这郡公府,是半个字都不曾言。

拓跋聿咬了咬舌尖,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就在京兆郡公府门前走不动道了,亦不愿言明自己忧心她。

霸道有余,气势不足道:“天子富有四海,九州万方都是朕的,郡公府……也是朕的。”

“朕想来……就来。”

陛下有多长时间不曾在她面前露出这般窘迫羞怯的模样了?

冯初颔首,并不驳她,“好,只要陛下想来,就来。”

她低沉的语调太柔和,拓跋聿眼眶蓦然有些发酸,情难自抑地朝冯初怀中倒去。

纤瘦的手臂扣住她的腰身,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处,湿热滚烫的泪珠毫无顾忌地染上她。

“……我还是没办法原谅你。”

天家情薄,拓跋聿并非全然迈不过双亲之死,她更怨,是怨冯初也算计她,利用她。

即便她待她这般好,即便她呕心沥血。

冯初愀然,温柔地顺着她的脊背,将人搂得更近,下巴轻轻抵上她的乌发。

“……那陛下,便不要强求自己。”

怀中人的身躯微微一抖。

“怨我,恨我,日后贬我,杀我,臣不怨陛下。”

冯初唇瓣擦着她的额顶,诉尽衷肠,“因果有常,该臣有这一遭。”

怀中人啜泣地更凶了。

唯盼你,万事安康,再无苦厄,来日驾鹤,引魂升天,我会日日在诸天神佛座前,替你祈福祝祷。

她没有将这话说出口,由着她将她越抱越紧。

阿耆尼……阿耆尼……

拓跋聿紧紧锢着她,内心无数次唤着她的小字,却无法说出口。

冯初安静地任她抱着,靠着,汲取温暖。

晚风开云,拨出昏黄的金,撒在庭院内的红叶上。

冯初抚着她的发髻。

好安宁啊,她想。

……

北海王妃入京,盖因其是冯家女,至平城时已是黄昏,太皇太后特令宵禁延后,大开平城南正门。

远远瞧去,鼓吹喧阗,灯火烛天。

锁儿坐在车内,紧紧握着冯瑥的手,顺着车驾摇摆时露出的缝隙,炯炯目光将平城屋檐飞宇纳入眼眶。

“阿娘,这便是平城么?”

“嗯。”冯瑥亦有些惴惴,她与拓跋驰二人远离中枢,别亲人,而今也不晓得家中是何模样。

她的小妹……

正想着,车外传来通传,京兆郡公冯初亲迎。

俄而马蹄踏近,伴在车驾侧。

“一路风尘,王妃可还安好?”

冯初的声音沿着车窗传入时,冯瑥险些落下泪来。

这位,便是那位让阿耶阿娘心心念念的小冯公么?

锁儿心下一动,便要开车窗帘帐,手指方碰到织花帷帐,就被冯瑥按了下来。

阿娘朝着她摇了摇头。

“劳郡公挂念,一切安好。”

冯瑥答完,便听不见外头那人还说话了。

自城外郭至辽西郡公府的这段路,锁儿觉着比晋阳至平城的路还要遥远得多。

繁文缛节数不胜数,一路就听见箫鼓奏乐,礼官高唱。

“阿娘……还要多久啊。”

锁儿很是焦躁,并未收着声儿。

只听得外头再传来轻笑,却不接话。

锁儿顿心生不耐──这个姨母,敢笑她!

“快了。”冯瑥叹息,拓跋驰太纵着她了,以至于养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性子。

还望她不要闹得小妹为难就好。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车驾终于在辽西郡公府门口缓缓停住。

早就不耐的锁儿再受不得车中闷意,窜身出来,自车驾上一跃而下,转眼便朝冯初望去。

她并未见过冯初,但在人群中一眼找到她并非什么难事。

绛红的裲裆裙裳,摇曳得她如一簇火,相貌其实和阿娘有七分相像,但周身气势却全然不同。

锁儿见状,怔在原地,原本想要质问她缘何笑她的话偃旗息鼓,呆呆地立在车驾前,目视着她下马,伸手,将阿娘自车驾上扶了下来。

这才退后一步,朝她们行礼道:“臣冯初,见过王妃、郡主。请──”

顺着她的红袖衣袍望去,冯瑥一眼瞧见头发叫记忆中白的更多了的耶娘。

举目向望,泪眼蒙眬。

奈何外面人多眼杂,纵是有心亲近,落在旁人眼里,少不得弹劾纠错。

是以入府见礼,待聚花厅,散了旁人,才彻底松泛下来。

还不等冯颂与崔令持发话,锁儿便朝着冯初忽道:“你便是小姨母?”

“锁儿!不得无礼!”

冯瑥连忙喝止,冯初却摆摆手,倾身与她平视,眉眼含笑,“郡主好眼力。”

“阿姊同我来信时,总说郡主活泼聪颖。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面对着她的夸赞,锁儿不由得红了脸,仍撑起气势来:“阿娘和阿耶总说你厉害,我却瞧不出来,明日敢不敢同我赛马比试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