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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细雪

◎真心假意,只因是她,心甘情愿。◎

平城当真没甚滋味。

已然入冬,年节将近,锁儿百无聊赖地在小院中拔着矮树苗上的枯枝败叶。

她来这第二日就入宫见了太皇太后,那位整个魏国最有权柄的女人。

老实讲,她不喜欢她,只觉得她看似沐浴佛法,却丝毫瞧不出平静,野心勃勃的威视让人畏惧压抑。

她还见到了那位皇帝堂姊,沉静温良,一看就是个规规矩矩,白水般没滋没味的人。

至于她的姨母,应了她纵马比试的邀约,虽说比她强上不少,但与她见惯的军中勇者或者与她阿耶比起来,相差甚远。

也不知为何他们这般看重她。

倒是出自她门下的那位慕容将军,算是个顶天立地的人物

另一头,平城紫宫内,拓跋聿落白子于棋盘一角,朝冯初道:“今年上元,可在宫中过?”

“是当如此罢,阿姊难得回一趟平城。”

“上元过后不久便是春狩。”拓跋聿手中打磨光滑的玉石棋子揉擦出声,“春狩完不久,你是不是”

上书调任的奏疏已经递上去了,再难更张,且冯初,于公也却是应当前往洛州瞧瞧。

舍不得。

但这话她不会宣之于口。

冯初怎会不知她心思,只道:“待洛阳修,百废俱兴,臣定归。”

拓跋聿喉头微动,没有说话,低头顾着再落上一子。

二人你来我往,一时间宫室内只听得见棋子落于盘中的敲击声。

连下数子,眼前人自唇畔隙语,“不可欺朕。”

“焉敢。”

拓跋聿稍稍和缓了些许,想到了什么:“北海王家的妹妹,今日怎不见歪缠着你?”

歪缠?

冯初眉心微跳,那小丫头可是个不安分的主儿,哪里是歪缠她,分明恨不得处处同她争个高下。

“许是发现臣不过一凡俗庸人,不屑与臣比试罢。”冯初打趣道,她可还记着,自己应她去校场跑马,弓只能开半石,也并非百发百中时,小姑娘那失望的眼神至今仍历历在目。

拓跋聿敛眉,“这小丫头”

冯初听着好笑,腹诽陛下自己也未见得多年长。

“她有北海王之风,陛下若有心,能得一将才。”

“如此桀骜之人,岂会轻易折服于朕?”

“陛下适才言她不过是一小丫头。”

她在调侃她!

拓跋聿赫然抬头,‘怒目而视’,“你笑朕。”

“臣不敢。”

凤眼微眯成一汪月牙,含笑温雅,拓跋聿莫名就卸了气,跟着勾了勾唇

望舒皓皓,彩凤登闻。

正安七年的上元日紫宫内外显得分外热闹。

“我不要!”锁儿愤懑不平地盯着冯初,颇为委屈,“我的名字,该是盖世英豪来给取,缘何、缘何──”

“锁儿,不得无礼。”

锁儿长这么大,冯瑥与拓跋驰均为未给她取正名,素来唤她乳名。

她原以为阿耶阿娘是想让自己出嫁时再取正名,谁曾想,竟是要托冯初为她取名!

“我宁可让草莽英雄为我取名,也断不接受这种好意!”

“欸──”

锁儿素来其实还算听冯瑥的话,唯独此事,她是寸步不让,哪怕当着太皇太后与皇帝的面,也敢弗冯初的面子。

高座上的拓跋聿闷然得饮下一盏酒水。

身在福中不知福。

“阿姊,锁儿不愿意便算了。”

冯芷君只觉得这孩子忒张扬,锋芒毕露,暗暗摇了摇头。

冯初看人不错,她确是易成将才,然而这种将才,极似枉矢,粲然一现,归于尘埃。

歌舞几巡,拓跋聿许是喝得有些多,不胜酒力,令紫乌给太皇太后托了句话,起身去外头走走,解解酒气。

明月朗照,中天澄明得同波斯商贾送来的琉璃,风吹衣襟,总算让她被酒水熏透的面庞消了热气。

“穿这么单薄就出来,陛下也不怕染了风寒?”

身后忽得传来熟稔的女音,甫一回头,耳畔一阵香风划过,闻得斗篷振开,披她身上,修长的手指牵起系带,打了个结。

“你怎的出来了?”

“宫中宴饮,来来回回都是那些歌舞,就算是家宴,打头都还是道武帝时编排的皇始舞。”冯初笑着低声道:“陛下心里早该厌了。”

被她戳中心事,拓跋聿耳后泛起赤色,犹自羞恼:“休得胡言,先帝定下的规矩,哪里轮得上我们这些做小辈的置喙?”

远处浑河岸,燃起天灯盏。

冯初陪她站在风口许久,以身替她挡了些许风刮,忽道:“想不想出宫瞧瞧?”

拓跋聿的眼瞳睁大,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冯初。

世间难有自由人,何况拓跋聿,日日活在冯芷君的阴影下,被种种条条框框束缚着。

“眼下出宫,为免太晚了些”

“陛下宽心。”

冯初牵着她的手,她的话一如既往地温和有力,拓跋聿当真随着她的话心安了下来。

宴饮至戌时末,冯芷君临生了散场的意味,冯初恰时提出让锁儿与陛下一同去城内坊市的话,又道陛下可暂宿郡公府内。

这本是能让冯家与拓跋家绑得更深的事,冯芷君也没道理拦着。

嘱咐了几句,随她去了。

拓跋聿同行出宫,甫一登车,瞧见冯初车上整整齐齐地叠着几件裙裳,是寻常贵胄们常穿的样式,不会叫人起疑。

她竟是早就想好的?

拓跋聿愣怔的当头,紫乌就已替她换好了裙钗,冯初这才姗姗登车。

“你为何”

拓跋聿涨红着脸,有些别扭地扯着衣襟,随着一声鞭响,车驾缓缓而动,忽明忽暗的灯火让人难以瞧见彼此。

“臣记得,陛下一直心心念念着上元佳节,浑河看灯。”

虽看不清她的面孔,拓跋聿仍能感受到同她依偎之人的温暖。

“还望没有记错。”

车驾偶有颠簸,灌进车内的冷风伴着冯初身上的檀香萦绕在拓跋聿身畔。

鬼迷心窍,拓跋聿俯首,以鼻尖在昏暗中摸索寻至她的脖颈,湿热清浅的呼吸肆意劫掠属于她的香味。

冯初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僵直了身体,一动不动,也未出言阻止。

少女的鼻尖刮蹭出些许战栗,末了落下一个轻吻。

“你可会生厌?”

生厌?

冯初闻言,五味杂陈,说来她与拓跋聿的纠葛当真复杂。

分明俩人谁都不敢言说‘爱’这个字,却一步步亲密得早越过了君臣知己。

“臣怎会对陛下生厌。”

冯初开口时,恍然惊觉自己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如此沙哑,还带着不可抑制的颤音。

话音刚落,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拓跋聿的手环住了她的腰身,另一只手则顺着她的袖口钻入,一路滑至她的小臂,抓攀握住。

少女青涩的吻密密麻麻落在她的脖颈,激得她眼眶蓄起泪来。

“陛、陛下”

少年人的爱欲多半易放难收,冯初心甘情愿地将自己送入虎口,而今又哪里这般容易喝令截停?

“陛下!”

冯初在她耳畔微微提高了声儿,伸手紧紧抱住她,以期她拉回片刻理智。

车驾昏昏,回荡着二人有些粗的喘息,胸膛相抵,起伏相合,冯初低头爱怜地吻了吻她额头。

“今夜,不是还要去看灯么?”

“好。”

拓跋聿嘴上应说着好,仍旧紧紧痴缠抱住她,像两条彼此纠缠的命线,离不得片刻。

直至外头传来柏儿的通传,言王妃带着郡主先行回府,车内的气氛才稍稍不那般躁动了。

拓跋聿坐直身子,理了理衣裳,“她们,不与我们一道么?”

“锁儿席间饮了不少酒水,桑落酒后劲重,现下当是反上来的时候罢。”

她边说着,边理着自己的领口。

她的领口叫拓跋聿蹭得极凌乱,凭着车中暗光整理,也不晓得待会儿会不会给外头人瞧出端倪。

“是朕唐突了。”

她今夜朝自己歉然了两次。

拓跋聿的心结想来开解了大半,冯初也终于安下心来。

她不希望拓跋聿的心结陈亘在心底,积忧成疾,况拓跋家,真真是天妒英才,多少人连不惑都迈不过。

因法相遇,殊未尽伊心,方复后世,恻怆何言。

她确是听进了这段话,茫茫人海,万千魂灵,总有那么几个,是不希望早早走散,天涯难觅的。

只盼苍天开恩。

她回握她的手,“既是心甘情愿,又谈何唐突与否。”

心甘情愿。

拓跋聿闻言身子一抖,她又想起深秋某日的郡公府内,她被她抱住,这人絮絮承诺,道是不原谅她也无妨,只要拓跋聿勿要劳思伤己,贬她,杀她,她都不怨。

“郡公,浑河岸已至。”

不等拓跋聿理清胸中思绪,冯初就已然起身,走出了车驾,纤长柔美的手臂朝拓跋聿伸出,在平城的灯火中显得分外洁白。

只听那人道:“来妾身扶小娘子下车。”

蓦然眼酸。

天飞细雪,柔荑相扣。

真心假意,只因是她,心甘情愿。

第57章 冰莲

◎权当,我在吻你。◎

雪沙砾子似的纷纷洒洒,平城到底天寒,这个时辰,浑河两岸早已不剩下多少行人,冰灯千座,多雕成佛像、莲座的样式。

经过数代沙门翻译经书,弘扬佛法,今中原地区,多信大乘佛法。

僧众添灯油,百姓雕莲花,半片浑河灯火辉明,冰莲空行。

拓跋聿拢了拢风帽,随口闲谈:“大乘之道,利他人而度众生。”

“然中原百年丧乱,度己已是不易,却盼着有人能够普渡众生,岂非荒诞。”

拓跋聿被拘在安昌殿听了那么多年的经书,自是对佛家知之不少,又因其帝王的身份,再过压抑,也多少有些傲慢。

“烝黎并非盼望他人能够普渡众生,只是苦于无法度己罢了。”冯初垂眼温和。

拓跋聿不置一言。

“况,若真无普世度人之心,大乘佛法焉能在中原兴盛?盖因人皆有血性,人皆有慈悲,不忍见苍生之苦罢。”

拓跋聿轻轻横她一眼,手却由着她牵着,暖在袖里,“卿此言,可有悖逆乱党之嫌。”

冯初莞尔。

二人漫步沿行浑水岸畔,闲话家常,自灯火辉明处渐渐行至河灯零星处。

拓跋聿见临近灯盏将熄,令取了石漆,添在灯盏中。

原本昏昏黯淡的灯烛再度燃亮了起来,灯火粲在她发鬓,金凤衔着绿松石珠钗,熠熠生辉。

青涩的面孔渐渐有长开的趋势,她其实长得精致而灵动,只因一汪杏眸温婉,眉型修长,又好读书,才带出些许沉静稳重。

察觉到身旁人的目光,拓跋聿的眼眸垂了垂,长睫扑簌,“你在瞧什么?”

冯初微讶,不宣之于口,“小娘子添了灯,可要许些愿想?祈愿过后,是去坊市,还是同我且家?”

同我且家。

拓跋聿阖眼,感受着朔风吹拂她的风帽。

这人真坏,惯会逼她心软,让她感怀。

“自是去坊市。”

她其实有些困倦,奈何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

车内本就无光,登车后没多久的功夫,拓跋聿的眼皮子便一点点沉了下去。

冯初不动声色地让她靠在胸前,不叫她颠簸无靠。

朝坊市内行去,车外人声鼎沸,越发衬得这车驾如同一叶孤舟,她与她在上头栖身漂泊,彼此依偎。

何其有幸,你我于人海茫茫中,风云际会。

“陛下、陛下?”冯初轻晃她的身子,拓跋聿睡眼惺忪。

“可要回去?”

说来也怪,小憩一会儿,精神头居然当真又回来了。

拓跋聿连连摇头,她还想多逛一逛

多同她在一起。

掩面纱,顾盼生辉眼含羞;登小楼,东风缱绻诉还休。

雪下得更大了。

筚篥吹,羯鼓坠,西域来的胡姬手持铃鼓,击节旋舞。

她跳的着实明媚,拓跋聿都忍不住轻声和歌。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她吟歌。

冯初不由得朝她靠了靠,将耳畔凑近了她的唇边。

拓跋聿*脸热,却没有躲开,温柔的歌声在方寸间流淌,漫过心田。

手指蜷起衣物,并无感觉,半晌才发觉自己抓着的是身旁人的衣裳。

吃了盏点心,又随意串了串街巷,才又登上马车。

这一回,拓跋聿是当真迷糊了。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趴在冯初肩头,碎碎念着:

“我观百姓易物,多多以”

话还未尽,就栽在了冯初身前。

冯初哑笑无言,将人环得更紧了。

车停,府至。

冯初令开角门,勿要声张,屏退家中仆役。

诸事皆毕,冯初俯身,将拓跋聿自车中横抱而起,踏阶而出。

拓跋聿半梦半醒间察觉自己忽得腾空,下意识地扯住她胸前的衣裙,就听见她道:

“已至臣家邸,陛下勿忧。”

揪着冯初身前衣襟的手当真松了下来,将自己托付给了她。

郡公府内门风严明,此前子时虽下过场大雪,但因冯初未归,僮仆不敢怠慢,通往冯初院内的道路都及时洒扫干净,并未结霜积雪。

冯初踏实地抱着拓跋聿,踩在青石板砖上,皓月朗朗,中天澄澄,偶有雪团自松针坠地,又闻夜枭扑鼠惊人。

她走的并不快,纵使这般抱着一个人是件十分吃力的事儿,冯初心里却忽得升起几分眷恋之情,希望这条路长点,再长点。

她能陪着她,久些,再久些。

转过银杏无叶,再逢偃松生青。

终还是到了她自己个儿的院落里。

守着伺候的家仆们见到冯初这般抱了个小娘子回来,都被唬了一跳,柏儿挥挥手,示意她们都先行退下,又叮嘱她们不准乱传。

再回身时,紫乌已经推开了房门,冯初抬脚跨入门中。

“今夜有我守着陛下,你们早些安歇吧,时辰也不早。明日晚些再来。”

顿了顿,又道:“另去库房,府中每人赏布帛两匹,今夜当值的人另加赏丝绢一匹。都好好过个节。”

“诺。”

房门合上,阻断开外头的寒风,铜炉燃炭,锦被轻软。

冯初仔细地将人安置在榻上,脱离她怀抱的一刹间,二人紧贴之处不可避免地传来冷意。

拓跋聿无意识地努了努嘴,以示不满。

冯初探了探她的手心,见是暖呼的,方才替她解了外裳,盖好锦被。

少女呼吸悠长绵远,一片安然景象。

她轻轻将她额前散开的发丝别了开来,指尖顺着脸颊一侧,至颧骨,再往下,停在她唇畔。

她非圣人,佛陀尚且会受爱欲之苦,她哪里又能逃离开来呢?

不知何时,拓跋聿就长成了同她记忆中不甚一致的模样,青葱年华,让她想起多年前在淮岱,偶遇一小池,池里生的水草藻荇。

柔嫩青涩,惹人怜爱,指尖稍稍一掐就能溢出水来。

但是

她不想去掐采藻荇。

她感念她的爱重,故而不能不郑重。

拓跋聿想要的,只要她有,她愿意双手奉上,但是,她想要的,不当如此草率而掠。

她们之间横亘着不平等。

再长大些吧,陛下。

冯初怜爱地望着她沉静美好的面容,指尖在她唇上蜻蜓点水。

权当,我在吻你

冯初平日里公文繁重,晚睡早起已是常态,拓跋聿迷蒙着睁开双眼时,冯初已经坐在小榻前,穿戴齐整,手里拿着文书,手旁还放着一叠。

她看的专注,直到拓跋聿自个儿披了衣袍从榻上站起,才恍然她已经醒了。

放了公文,近身替她穿戴,“昨夜风冷,陛下今朝可有不适?”

冯初应当才洗漱不久,周身萦绕着格外干净的清气。

拓跋聿摇摇头,退了半步,怕自己宿眠方醒,浊气遭她厌,目光去寻房中铜盆。

洗漱完后,才敢开口:

“昨夜,朕记得朕睡过去了,你没叫醒朕。”

她是如何宿在她榻上的?

莫非──

她打量着冯初,欲问又止,自脖颈攀起红晕。

若、若真是那般、为免、为免太失礼了。

冯初微笑不语。

在拓跋聿眼中这与默认无异!

恼羞成怒之下,拓跋聿快步上前,在冯初跟前止步。

她仍心有缺缺。

自昨晚至今朝,她确是欢喜,可心中欲似无底涧,填不平,补不尽。

近息有兰香,方寸取丹朱。

拓跋聿有些急切地吻上她的唇,细细啃咬,逼得冯初节节败退,跌至小榻。

她被动地承受着拓跋聿的吻,却不敢多回应。

只一遍遍地顺着她的脊梁,哄她平复。

吻不肯这般容易将息,又沿着脸颊吻在耳后。

冯初瑟缩,拓跋聿察觉,以为她不喜如此,停下了动作。

耳畔全是彼此的呼吸。

俄而一滴温凉的水珠砸在冯初脖颈,不知何时,拓跋聿哭了。

冯初心慌,刚要哄她,却听她唤她:

“阿耆尼”

因缘和合而生,因缘灭而散。

南地江郎《别》云: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飞光即纵,八月秋高。

冯初转迁洛州刺史,护北海王妃归家虎牢,羽林相随,长亭十里,天子相送。

“这杯酒,朕敬阿耆尼。”

她举着酒觞,宽大的衮冕下,手腕在微微颤动。

她在怕。

天灾人祸,锋镝刀戈,疾病苦楚,这世道,要催折一条人命实在太轻易,谁能料,此番相别,不是最后一面?

冯初接过酒觞,一饮而尽,躬身,压低了声音:“洛州堪定,南壤熙平,臣定归。”

拓跋聿没有开口,只令宫娥取走酒觞,令文武百官莫要上前,与她把臂,朝亭走去。

但承诺再多又有何用?

彼此心知肚明,不过聊以慰藉。

“多加小心。”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冯初浅叹,她又何尝不生忧怖呢?

尽管知道她们是在群臣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冯初仍旧抬起了手臂,一如昨时,手掌拂过她发鬓,划过她脖颈,落在她肩头。

拓跋聿了然,歪下脸颊,轻轻蹭她手背。

自寻忧怖,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这个良辰吉日你们可能不想听作者碎碎念,但我还是要写(抱头)[狗头]

关于文中提到的大小乘佛法:简单来讲,小乘佛法讲究渡己,注重个人修行和觉悟,大乘佛法讲究渡人,普渡众生。

前文提到的鸠摩罗什就是先信仰小乘佛法后改信大乘佛法,为大乘佛法传扬到中原作出了卓越贡献。

那么谁信仰小乘佛法呢[狗头]

如果看过《悼金陵》,或许会还记得我在番外提到过:有个从天竺的僧人和萧约的伯父理念不和,最后渡江北上向洛阳。

这个故事历史原型是达摩祖师一苇渡江,达摩祖师信仰大乘佛法,那么和他理念不和的……[合十][狗头][合十]

第58章 瓦松

◎茅檐缺草,城生瓦松。◎

自晋阳往南,出并州,四处萧条。

铁马金戈抵大江,意气佛狸眺建康。

人们会记住那个雄姿勃勃的壮年英主,转而忽略了他放弃南下后,纵容士兵劫掠,苦于暴戾的数千数万的百姓。

他们的反抗和叫喊湮没青史,鲜有人闻。

三十余年过去,依旧残败。

田埂荒芜,桑稼无人,茅檐缺草,城生瓦松。

这便是洛阳,那个在数百年前与长安争辉的大汉东都。

“下官洛州别驾高严,见过郡公。”

冯初迁调洛州刺史不过半岁,洛州来的公文较雍州更为混乱,奈何平城至此,山高路远,真真难以管辖。

她原以为皇权不下县,实际以魏国而今的能力,能至州郡都已然不易。

她抬眼扫了这些同她接风的人一眼,别驾、治中、州都、典签、主簿,沾亲带故,铁板似的,铆足了劲要她这个平城来的刺史拳脚难伸。

“本官既有了提点洛州一切军政要务的权职,便是同僚,同僚之间,只呼官职,勿称爵位。”

冯初软刀子似的提醒高严。

“诺。”

高严端得一副温润模样,“下官为刺史备好了酒菜,欲为大人接风洗尘,不知可否赏脸──”

初来乍到,冯初不打算这般快就拂了他的面子,一副与人不共戴天的架势。

姑母欲伐齐,伐齐此前必要是河南十三州安然,洛阳更是重中之重。

不合用之人,她该一个个翦除。

洛阳的治所官邸当真修的气派,南海送来的贝壳雕黏成了屋檐上的脊兽,青釉瓷风雅坐落在屋内,沉香木砌的泉口吐着清水,还泛着异香。

而冯初一路以来,见到的却是虎啸凶顽,家家着纸衣,户户难觅薪。

这可是中原腹地!仓禀殷实才该是常态!治理如此,非无能二字可为托词!

镶了金的象牙箸递至冯初手旁时,冯初淡淡扫了一眼,默了半晌,接了过来,开口却是夸赞:“别驾代天子牧守百姓,镇守洛州多年,想必有不少心得,不若说出来,令本官知学一二。”

高严自幼饱学之士,夸夸其谈的功夫并不差,酒觞落案,开口便是圣人言。

冯初没有细听,而是悄悄打量着周围人的神态,暗暗在心中琢磨这些人的秉性。

他滔滔不绝说了半个多时辰才堪堪停止,带着某种吊诡的期许,望向冯初。

“高别驾言之有理,字字珠玑。”

冯初浅浅一笑,她并未听进多少,“本官不若高别驾才高八斗,今后品评官吏,查察吏治,只看三点──”

“一则,有事君之心,为君解忧乎?二则,有劝课农桑,令百姓有分有归乎?三则,有刑罚评判,裁决得当乎?”

凤眼含威,目之所及之处,洛州大小官吏不由得低了半个头。

不曾想一介女流,看起来亦是温婉之人,怎得能让人如此畏威。

“若三者皆无,休怪本官无情。”

“生得如此壮硕,却是个银样镴枪头?连我的泥丸都躲不开?”

锁儿弹弓催发,连下数丸,将那个刺杀她的壮汉打得‘嗷嗷’直叫。

“你──”

“怎么,又想说士可杀不可辱?”锁儿骑着高头大马,高傲地扬起下巴,“这可是比武,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可别说我欺负了你。”

壮汉忍气吞声,若不是为了水落石出,他又怎会甘心在这鲜卑索虏手下苟延残喘?!

“锁儿!你又在胡闹!”

拓跋驰横她一眼,这些日子朝中忽得下令,削减北方军备,将不少士卒提调南方,虎牢关的戍卒翻了三倍有余,他亦是忙得焦头烂额。

今日又下了道圣旨

他自怀中摸出一个朱漆盒子,递给锁儿,“这是今日随调兵的圣旨一道下来的,圣上说是特地赏赐给你的。”

锁儿叱马上前,自阿耶手中接过小盒,接过来时手掌一沉,份量之重,令她吃了一惊。

她与拓跋聿算不得多亲厚,平城之行,也不过是相谈寥寥。

那是个喜爱汉学,儒释并行的温和帝王,与她钦佩的雄主差之甚远,心里谈不上多服气敬重。

彼时尚不投机,而今怎么忽得想起给自己赏赐了?

“你且开开瞧瞧,陛下所赏是何物?”

漆盒上贴了敕封,在她之前无人知晓里头是何物。

锁儿撕开敕封,打开漆盒。

里头是满满当当的金丸。

“皇帝堂姊看来还挺挂念我们的嘛,送这么多金珠子。”

锁儿扯开弹弓,金丸‘咻──’地一声打在壮汉身上。

满目骄矜。

拓跋驰纵使心思不那么重,但仍旧谨慎,“此事,你最好去信一封,问你姨母,陛下是何意。”

“还能是何意?赏赐金丸,不是看重,还能是要贬斥北海王府不成?”

话虽糙,却也有理──北海王府兢兢业业,远离中枢,更不参与争斗,还与冯家关系甚笃。

没有道理斥责锁儿。

但拓跋驰还是不放心,再度提醒道:“去信你姨母,请她瞧瞧才是正经。”

“陛下的心思,我们看不透,她便能看透?”

锁儿不以为意,然到底北海王府不是她说了算,她不肯干,仍有拓跋驰连夜手书,托人传信至洛州。

时冬寒有雪,推行均田的旨意下至洛州,州郡官员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堂,围着铜炉银炭,饮酪止渴。

堂前站了个主簿,摇头晃脑地念着他刚写的均田文书。

冯初自诩好修养,仍听出一肚子火气来──好,写的好啊。

好就好在骈四俪六,好在用典巧妙,好在之乎者也,好在黎民百姓就是认了字都读不懂!

“主簿当真是名士风骨,稼穑不知,五谷不辨。”冯初皮笑肉不笑地‘夸赞’道。

“刺史过誉。”

他不以为忤,反以为荣──若非如此,怎能体现出他们同小民百姓的差异来呢?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啊。

“刺史若以为此文可用”高严拱了拱手,欲就这般敲定了文书,他心里头明镜似的,黎民白衣看不懂这些文书,却能投达官贵人所好。

待到这文书一出,如何解释,便是他们说了算,均田如何均,三长是何安排,也由不得冯初。

惯以为冯初也是那等风雅文人,不知俗物,搁这糊弄她呢。

“此文不好。”冯初断然否了,她知晓推行均田、三长必是会触动地方豪族,日后少不了双方妥协在一个能够容忍的地步。

但是一开始就要给她在文书上使绊子,为免也太明目张胆了罢!

“敢问刺史,何处不好?”主簿端得是不服不忿,仿佛冯初批驳他文书,是辱没了他自幼而来的才名。

“你这文书,不是写给本官看的。”冯初已然说的足够委婉,“若百姓瞧不明白,要你何用?”

“大人您这是有辱斯文!”主簿急眼,“太皇太后推行汉学,您莫不是要同太皇太后打擂台?”

好么,都会拿太皇太后来压她了。

冯初浅笑,自高台上站起,一步步走到主簿跟前。

“好啊,说的好啊,写的也好,偌大一个洛州,便是找个会好好说人话的都不容易。”

被她盯着的主簿瑟缩着退了半步。

冯初冷笑,忽地招手,唤来柏儿,自案上取了纸笔,“柏儿,你写篇文书给诸位大人瞧瞧。”

举座哗然。

“婢子献丑了。”

柏儿执笔,三言两语将均田制、三长制的举措起因书于纸上,并书洛州日后该如何改制,晓之以理,文笔通俗,字迹工整。

在座不少文人气的青一阵白一阵,“冯大人这是何意?莫不是要将我们比作如婢子一般的人?”

冯初清晰地瞧见柏儿被刺了话,嘴唇翕动,正要出言,却见柏儿搁了笔,朝那位出声的郡丞行了一礼。

“婢子出身低贱,比不得列位大人,承蒙郡公不弃,随侍多年,亲授笔墨。”柏儿字字铮铮,“子曰:有教无类,若不能教化百姓,谈何君子之为?”

“守着字句,闭门造车,不思社稷,不恤黎庶,又怎是君子所为?”

“满堂公卿,而今沦落到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懂,需我此等粗鄙之人提醒,才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对面郡丞叫她这番话哑口无言。

“柏儿,莫要对郡丞无礼。”冯初不痛不痒地挥退了柏儿,执起柏儿写的文书,“令抄录百份,飞骑发往各郡,另,请羽林郎带回各郡历年收支的账目和刑狱卷宗,本官要一一过目。在此之前,劳烦各位大人,羁留洛阳。”

冯初此举,可谓是猝不及防。

高严皮笑肉不笑,他原以为冯初再如何,也不过是一个受门荫庇护的小娘子,与他见过的那些世家小娘子不过是身上多了层官职。

谁能料到她如此手腕!雷厉风行!?

再有人要叫嚷,却恍觉外头不知何时多了数十戍卒。

“小冯公这里可都是朝廷命官”

他万万没成想冯初如此无忌,纵使是太皇太后的侄女、与皇帝关系甚笃,可二话不说调兵围查地方官吏,是真不怕典签参她谋逆么?!

高严正心慌时,外头又传来急报:“官邸门口,有妇人哭冤!”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昨天背书背的不知天地为何物把更文给忘了[爆哭](求轻点打)(抱头)[爆哭]

第59章 枯金

◎她在盼她,也在激她◎

‘苦饥寒,逐金丸。’

汉武帝时佞幸韩嫣乐以金丸射鸟,每日遗失的金丸有十余枚,时长安百姓作歌讽刺他生活豪奢。

可锁儿又非宠佞,更无奢心,骄矜肆意了些,怎就惹得陛下以金丸赠之?

又是夤夜无眠,冯初枯坐堂前,摩挲着怀中珊瑚手钏,案上摊着拓跋驰有些诚惶诚恐的手书,盼她晓通圣意,点拨一二。

好似处处都离不得她。

冯初无法,想明白此中关窍,粲然一笑,提笔去信。

拓跋聿自不可能是将锁儿比作韩嫣,武帝时,恩遇甚重,满身骄矜的,可不是韩嫣。

她在盼她,也在激她。

冯初斟酌了字句,两封书信各向南北。

果不其然,数月后,锁儿‘谢恩’的折子到了紫宫,却是直接了当地同拓跋聿呛声。

她是天生的将军,只要陛下言明令信,赏罚分明,不愿猜她心思,更不愿揣摩典故。

殊不知这正中拓跋聿下怀。

又送金银宝剑,此次只附一字:

善。

一拉一扯,倒换得锁儿坦诚,亦稍稍对这位皇帝堂姊多了几分好感。

恨身不作晨月,伴君南北东西。

平城紫宫,拓跋聿孑立高台。

袖中抽出手札,递给前来伺候的紫乌,“传朕旨意,将这几个人,调去洛州。”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无过是派遣至地方的官员,多有任期,任期一至,便会调遣,以防止其在地方做大。

随之而来的却是地方庶务由底下的小吏掌控,甚至地方大员也只能由着他们瞒天过海,欺上瞒下。

至于洛州、雍州之事为何棘手,不过是地方大员与豪族勾结,恨不得扯出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平城的雪吹不进、紫宫的风透不得。

他们唯一想不到的,便是当今的陛下,虽无调官遣将的能力,却纠集了一帮小吏。

这些小吏,也盼着此遭腾云,平步青霄呢。

还望此举,能稍稍减轻些她身上的担子。

“明日召叔公入宫,朕要同他打马球。”拓跋聿顿了顿,思忖片刻,“对了,此前任城王王叔的世子……是名琅?朕记得他身子骨不是很好,恩赐些补品,盼他早日好些。”

拓跋聿待人愈发温柔亲厚,从不咄咄逼人,与冯芷君那般叫人望而生畏可谓是两相极端。

偏生她不笼络大臣,所拔擢的不过小官小吏,大臣但问国事,少有开口,多请太皇太后决之。

稍微亲厚点的,不过是冯初和留下来的宗亲诸王。可宗亲诸王若是惹恼了冯芷君,或有失德枉法之举,她也从不开口请饶。

傀儡和明君,两个极为矛盾的词被加在一人身上。

她其实不算有多大野心的人,奈何世道不由人,不论愿不愿,人世总会逼着你一次次脱胎换骨。

“陛下,夜深了,入殿歇息吧。”身后传来婢女的劝告。

拓跋聿点点头,一如往常,遥向南面,双手合十,向月发愿。

在心底祝祷,盼远方人安。

恋恋不舍地瞧了一眼空中玉婵,才转身回殿。

……

“洛州,领六郡,洛阳、河阴、新安、中川、河南、阳城。”

洛州刺史的官邸内,冯初苦看了一夜文书,郁气于胸,凤眼睥睨。

“六郡十二县,管着一万五千余户,上下六万余人。”冯初毫不留情地将一本账簿掷于地上,“他们可知晓,自己的父母官,税收无章至此?!”

十二个县,除了洛阳郡辖管的洛阳与缑氏,其余十个县,连一本像样的收支都拿不出来。

“真是──混账!”

“刺史大人,此番措辞为免太过……严厉了吧?”

高严手抱暖炉,端坐案旁,“俗物本是绊人索,我洛州而今官吏有名士之风,冯大人应当欣慰才是。”

他就是仗着冯初纵是措辞严厉,也无法立马撤换掉这么多官吏,被羽林围着就围着,反正围着他们查察的时间越久,朝堂上弹劾她的声音就会越大。

他清高,站在干岸上,风刀霜剑又催折不到他头上。

“……”冯初瞧着这些官吏,只觉得一阵无力。

“高大人言之有理。”意想之中的愤怒没有出现,冯初很快冷静了下来,甚至和煦了不少。

“本官昨日夜审了那位鸣冤的老妇人,说是阳城人,家中老大走失多日,后来说是被当作匪徒处斩了,儿媳前往府衙,却迟迟不得归家。”

冯初瞥见他神色尴尬,装作无视,“本官被这推行新政绊得走不开身,不如高大人,替本官走一遭吧?”

高严心叫不好,这老妇人大概是为何而来,他当然有数,他若不去,来日东窗事发,莫说是他这一州别驾的位置,便是项上人头……

可若去了,这里八成人都是指着他做定心骨,冯初雷霆手段下,谁知道还能不能是铁板一块?

“怎么?可是本官让别驾为难了?”

冯初困惑不解:“不过是一桩小案,也能让高大人如此踟蹰?”

“这……”

“来人!”冯初不给他思量对策的机会,唤来数名亲卫,“你们几个,带高大人去阳城查案!若是高大人路上有了一根汗毛的损失,本官拿你们是问!”

事已至此,高严纵是内心忐忑,也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至少出了这刺史官邸的大门,他也好早些传消息去朝廷……

他自我宽慰着,闭眼登上了辎车。

与冯初料想得一致,高严一走,这些小官小吏都霎时间失了主心骨,纷纷觑着冯初的脸色。

冯初也不多言,只继续翻着案前账目,而州郡官吏们大气都不敢出。

阖室安静得只听得见纸张翻动刮蹭的声音。

约莫在寂静中过了一炷香,冯初‘啪’地合上手中簿子,瞧不出喜怒,“今日便到这儿,都回别院歇息吧。”

朱紫绮罗们称诺,陆续退出屋外。

柏儿自屏风后头出来,端着一盏栀子水,搁在冯初面前。

冯初暗叹,胸口郁气消了大半,语调柔了许多:“……记得从前打趣你大胆,敢拿这栀子水揶揄我,而今看来,这栀子水,倒是缺不得啊……”

柏儿目露心疼,“郡公大义,是那些人不知好歹。”

冯初摇摇头,常言道:读史常悲,观书中达官显贵,并非不知民怨沸,依旧要去压榨百姓,并非不知羊毛出在羊身上,却依旧永不满足。

她幼时不明白,那些权贵并非傻子,为何还要做国之蠹虫,贪鄙异常,以至葬送了自己、葬送了国家。

后来再长大些,她发觉,所谓贪官污吏,所谓达官显贵,是由朝廷、由世道一步步推上来的。

他们不作恶,还会有另一批同样的达官显贵作恶。

这个世道从根子上就是恶的,即便明君贤臣再去粉饰太平,也改变不了本质。

冯初亦知这一点。

凭她一人,如何澄清寰宇?不过是求无愧于心罢了。

栀子水饮尽,冯初的眼瞳中再度燃起温和坚定的光芒。

“陈老妪呢?方才让她在屏风后,她可瞧明白了?”

“是,婢子请她出来。”

柏儿转身回屏风后头,不一会儿扶着个身材矮小,牙齿稀疏,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出来了。

“老身、见、见过……”

“诶诶诶,老人家,快免礼,”冯初快步接过手,扶住她,温情脉脉,“您福寿高,晚辈受不得这一拜。”

待老妪在她身旁坐定,冯初倾身问她,“您可看清楚了?那个同你儿子商量的人,可在这屋内?”

“错不了,”陈老妪抓着冯初的手,“他长得高,眼睛小,就是郡公下首第一位大人身后的长随!”

“柏儿。”冯初唤她,点点头。

柏儿会意,当即出去,吩咐两名亲随快马加鞭,前去传信。

……

高严出城的辎车在官道上走的很快,他挑开车帘,见青树倒驰,暗暗放下了心。

看来是当真派他查案。

原想着刺杀北海王,令虎牢换上他们的人,谁曾想北海王命大,躲过一劫,射中了膝盖,未能要了他的性命。

刺杀失败,他们自然是想着将知情人斩草除根。这些被他叫来的在‘义士’都是些荒年为寇,丰年为民之人,家里对他们干的勾当心里有底,也没几个替他们喊冤叫屈的。

偏偏这领头的赵敢,家中人真拿他当义士了。

呸,光复汉家,轮的着他?

车外忽传马蹄声,辎车慢了下来,高严警觉地撩开半面车帘,恰见得两名冯家的亲随,与领头的羽林郎说了些什么。

羽林郎点头了然,两名亲随又快马离去。

莫不是那头出了什么事?

“……郎君,敢问方才冯大人的亲随快马赶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不曾,不过是嘱托我们几句,不要怠慢了高大人。”

高严不再有疑。

辎车往北,也不管入了夜,一路奔袭,最终停在了黄河边的一座破庙旁。

高严腹中饥寒,一路颠簸,可他到底对这些人高马大的羽林郎心怀畏惧,不得不低头,忍气吞声至此。

大河滔滔浊浪高,邙山巍巍魍魉号。

周围除了马车上的提灯,就没有别的光亮。

高严打了个寒颤,不由得裹紧了自己,“……几位,郎君……”

他咽了咽口水,“敢问,咱们,今晚,宿在何处?”

羽林郎们幽幽望向他,豹子环伺,为首的郎君朝着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第60章 阴风

◎艰苦抉择的世道里,自由意志是奢侈品。◎

人们常说,苦难下所幸存的人或物,带着旺盛的生命力。

苦难肆虐了这片土地这般久,何时在这片土地上才会再度焕发生机呢?

“将这些年的案卷,都给老子翻出来!”

七八个羽林郎气势汹汹地持刀配剑,闯入了州中诸曹的衙署,手中明晃晃拿着冯初的令信。

“几位将军,衙署内──”

衙署内位职高些的,都被冯初‘请’去了刺史官邸,眼下他们群龙无首。

“少废话,误了刺史大人的事,你们少不得要一身剐!叫你拿你就拿!”

尽管冯初要的是自高严来后的陈卷旧案,为了以防万一,羽林郎还是再往前多要了几年的。

数人高的案卷被装箱运入马车内,扬尘而去。

冯初铁了心要查到底,自是没人能拦得住她。

况且就这些个蠹虫,指望他们案卷文书没有纰漏,简直是天方夜谭。

短短半个时辰过去,纵是没有查到高严勾结的罪证,旁的冤假错案也够让洛州一大票官吏下马了。

终于在一堆三年前的案卷中,翻出了被人特意夹在当中的陈老妪家儿媳的案卷。

陈家儿媳竟然最后供认不讳,自己认了罪,甘愿受丈夫牵连,求州府内对家中老幼网开一面么?

这其中必有蹊跷。

身旁的老妪是个不认字的,冯初仍旧掩了半卷,不叫老妪瞧见。

“阿婆,您先好好歇着,一时半会儿怕难有下落。”

冯初温声劝她。

谁知这陈老妪执拗地摇头,浑浊的眼中闪着泪花,嗫喏道:

“不老身、老身就在这等着,等着,木娘是个好孩子她嫁进我家吃了那么多苦”

闻者心酸。

“婆婆,”柏儿上前开解道,“这里有郡公在,不会有事的,您若是熬坏了身子,您儿媳也难受是不是?”

“这”

“阿婆,您先去后头歇着吧。”冯初握紧老人如同粗树皮一样的手,“信我。”

陈老妪讷讷点头,勉强算是应了。

柏儿扶着她回屏风后,她仍忧心忡忡地再度嘱托,“郡公老身,求您”

冯初牙关紧咬,仍将声音放柔:“宽心。”

她这时才将掩了半面的案卷摊开──那上头签字画押的地方,发着褐。

白马银鞍踏玉雪,一身明艳的冯初有如一团火,飒沓流星,闯过洛阳城的小巷,横过铜驼大街。

牢狱衙门上的白灯笼在雪中飘摇。

“阁下何人?”

谁能想到宵禁之时,有人胆敢夜闯监牢,还是个极为年轻的小娘子。

“洛州刺史,冯初。”

冯初周身一派肃杀,身后响起陆陆续续的马蹄声,亲随这才赶到。

不再理已然吓在当头的小卒,冯初一马当先闯了进去,“你们三个月前收了个姓柳的小娘子,在何处?带我去。”

冯初已走出三丈开远,身后的人才反应过来,连忙扶了扶幞头,跟上,“大人您这边请。”

这地方比外头更冷,那小娘子三月前被关入的牢房,又无人给她送衣物,怕是

“就,就是她。”

气味比景象先一步冲入冯初的鼻腔,枯草下的人瑟瑟发抖,染毒生疮。

“打开牢门。”

冯初二话不说,解了身上的斗篷,在一片愕然的眼神中将斗篷裹在女人身上。

女人根本冻得没法睡沉,见有动静,恍惚睁眼。

“大人,此女龌龊──”

冯初一记眼刀盯死在出声的亲随身上。

她将人打横抱起,吩咐道:“去驾马车来,另唤陛下谴来的医倌候命,你,去让府中准备温汤和易克化的吃食。”

安排好这些,又盯着狱卒:“今夜之事,给我烂在肚子里,有什么风吹草动,先来禀告本官走漏了风声,便是佛祖来了,都救不了你!”

“我们走!”

冯初抱着柳娘,足下跫音回荡。

监牢的路那么长,她今日将柳娘带了出去,可是在她身后,又有多少柳娘呢?

这些人所作所为,真真是擢发难数!罄竹难书!

“阿琅好文采。”拓跋聿请宗室入宫,唯独对拓跋琅青眼有加,“王叔若是泉下有知,定会欣慰。*好好学,待再过几年,朕定复你家爵位。”

“臣,多谢陛下厚爱。”

这边似兄妹亲厚,身后拓跋宪身旁的随从却泛起了嘀咕:“殿下,陛下突然对任城王世子这般上心,是否有深意啊?”

“深意?”

拓跋宪勒着马儿,不远不近地坠在拓跋聿身后几丈,“都是妇人养出来的孩子,话投机些,也算正常。”

“家里头男人没了,女人当家,母强则子弱,就是这文文弱弱的臭样。”

他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些,任城王府的人,他都瞧着觉得眼睛疼,汉学、佛法,这些东西有什么可学的,将鲜卑人的魂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殿下就不怕陛下与任城王世子亲厚”

拓跋聿在朝中几乎是宗室定心石一般的存在,连接着冯芷君与宗室,调和双方。

无人盼望她诞下子嗣,垂涎着太皇太后薨逝后,身下皇位,花落谁家。

然冯芷君和拓跋聿都不是傻子,铁定不会在强势的宗室中选择继位人。

任城王一脉,却是无论身份还是年岁,都算恰好的。

“哼,此事亲厚便亲厚,陛下同同宗兄弟亲厚,难道不是我拓跋家的好事么?”

意识到自己现下所处位置,人多眼杂,拓跋宪很快掩下心思,叱声道。

亲厚又如何?

他经营多年,难道还不能让他的子嗣,入宗庙,奉他神主么?

洛阳雪下了足足七日,终于开了晴。

刺史官邸,院内南天竹的红果落了不少在雪里,偶有不怕死的雀儿拿喙啄几下,见冯初踏雪而来,就又惊走了。

闹得冯初讪讪止了步。

“郡公,柳娘醒了。”柏儿在檐下耽搁了半刻钟才来禀报冯初。

倒不是她怠慢,这些日子以来,冯初每日能休息上两个时辰就是阿弥陀佛了,柏儿着实怕她身子垮在这洛阳城内。

采撷南天竹果子的手一顿,收回,二话不说急步前往柳娘的别院。

她带柳娘回来安置下后,方觉触目惊心,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擦伤,十根手指指尖冒出半长不长新长的指甲。

甫一至府中就泛起高热,无一刻清明,让人心焦得很。

如此反复四五日,才有了好转。

至于高严那处,也拿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只不过是不好打草惊蛇,还只能暂时扣住他。

冯初想着,踏入屋内,榻上人听见动静,并未有动作,双眼无神盯着床帐。

“这是怎么了?”冯初问向一旁医倌。

在她发话的一刹那,柳娘有一丝的讶异,斜眼瞧了她,然这等动作也不过转瞬而逝。

“回大人,她身上应当是已无大碍,但是醒来后,便一直这般模样。”

身上无碍,那便是心病了。

“你们都出去吧。”她好容易从鬼门关捡了半条命,却见周围这么多人,难免畏惧。

“诺。”

冯初在榻旁坐下,伸手替她拢了拢被角,“小娘子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您便是新上任的刺史?”

“是。”冯初以一种平易近人的口吻朝她道:“我姓冯。”

“呵,当今太后,也姓冯。”柳娘听了她的话,头一句就夹杂着暗暗的嘲弄。

冯初并不否认,“是,太皇太后乃我姑母。”

“蛇鼠一窝。”

冯初的笑容淡了些,顺着她的话道,“是,蛇鼠一窝。”

“我救你,是因为我与高严有仇。”她撒了谎,波澜不惊,“你若是愿意,便尽管将受的委屈说上来,我也好给你讨个公道。”

柳娘的愤怒并非冲她来的,冯初心知肚明。

十春秋,八易手,连年战事无活口,南北暌违久。

在南北相争最前沿的百姓们,无疑是最为心酸的存在,而在这些地方驻守的州郡长官,能顾及军国大事已然不易,谁又能安下心来治理民生?

南地汉人‘无为而治’,北地鲜卑捞得丧心病狂。

在柳娘这种日日受人欺辱的白身眼里,骂当权者蛇鼠一窝才是正常的。

冯初索性也不再怀柔,就谎称有仇,以一种更为能让柳娘理解的方式,前来帮她。

“事成之后大人能再帮妾身一件事么?”

柳娘眸子黯淡,眼中干涩,有如被抽干了精气神。

“你说。”

“我要剃发,去做姑子。”

冯初怔愕,且抛开寺里头一些腌臜事,她还有孩子在婆家,陈老妪更肯独身一人上洛阳寻她,怎么好端端的,就要去做姑子呢?

“你家中人”冯初试探着问她。

“大人不要再劝了”柳娘紧抿唇角,酸胀眼眶,“若若有家中人来寻,便说我已死了。”

“若大人不依,妾身也只好、只好血溅”

“欸──”

冯初拉了拉她的被角,无奈又愤懑,“你先好生修养,之后的事情到了那时你还不改念头,那也依你就是。”

故事俗套而荒诞。

替夫鸣冤的妇女被官场上的恶人威逼利诱,强骗了身子,也换不得清白。

冯初将她救了出来,索性将名节一股脑地扔碎在地上,将自己满身满心的疤痕剖在道貌岸然之人的面前,以期昭昭。

她的生命那么炽烈,可惜的是昙花一现居然是在冰凉的公堂上。

州郡内掌管刑狱的官员被大批地拉下马,恰奉拓跋聿之命赶到的小吏总算快马到了洛阳。

冯初这才算在洛阳站稳了脚跟。

冬去春来,洛阳的春,复苏得较平城早上许多,坚冰初融。

春日改元,年号朔鼎。

冯初在大氅下塞罩着暖炉,肋骨又开始在这时节泛疼。

初来时她得时时刻刻作一番铁血模样,以立威敛权,现下只需暗中将钉子一颗颗查出来,寻时间拔了,不必再强撑。

拓跋聿不厌其烦地叮咛她好生养着,甚至令宫中太医奔袭千里,就为了来洛阳给她瞧伤。

陛下的书信写得沉稳而别扭,乍一看不过是对臣下的关怀,可熟知她行文习惯的冯初,总能在字里行间中窥探到她那些在意而不好言说的端倪。

暖炉在肋间滚了滚,想好了措辞,蘸墨欲回,门外听得柏儿通传柳娘来了。

她当然知晓她为何而来。

气色已然好全了的妇人朝她行礼,开口拜别:

“冯大人,这些日子,多谢冯大人照拂。妾身感佩,无以为报,唯有日后青灯前,替大人祷祝。”

她仍是要走。

冯初幽幽叹气,搁了笔,“我曾言,柳娘子待事情尘埃落定,是走是留,都由柳娘子做主。”

“只是这佛前,未必得超脱,红尘,也未必是真苦海。”冯初轻诉道,“你为何不信这世上依旧有人在意你呢?”

“郡公亦是女子,难道不懂么?”柳娘苦笑,摇了摇头。

冯初被噎了这下,无奈轻叹,“那我便祝柳娘子,修得正果罢。”

她懂,她理解。

撼山易,撼人心难。

她回去,就算是家中维护,又哪里堵得了悠悠之口?哪怕是留在冯初府中,都未见得定能落个清净。

正如多年前北海王说的那样,她冯初就是将后院塞满小倌,太后将宫内围满伶人,文人史官顶天了暗地编排几句浪荡,无人真敢在她们面前放肆评判。

但对于柳娘而言,她没有反抗的力气,或者说,活着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反抗了。

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寺里是清静地但倘若有所烦难,只管遣信来,无需客气。”冯初笑得温和,“权当我报答柳娘替我铲除政敌之劳。”

此是笑语,柳娘却还是酸了眼眶,嘴唇颤抖:“大人您、您”

冯初搁了暖炉,绕过案几,行至她身前,搭住她双臂,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时候不早了,去吧。”

她失落在明媚的春光后。

屏风后,陈老妪拖着年迈的身躯,蹒跚停步在冯初身后,拐杖和嘴唇都在不受控地颤抖。

艰苦抉择的世道里,自由意志是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