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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看来真的是大限将至了。

齐国的一个小兵朝她走近,手里拎着血迹斑斑的长矛。

冯初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奈何身上铁甲厚重,她这些日子夙兴夜寐,身子骨本就是强弩之末,竟一时爬不起来。

“呵哈哈哈”

冯初笑望着天,喊杀声居然不再明晰,耳畔芦苇簌簌,天有鸿雁飞。

“你也是可怜人。”她坐直了身体,重新看向那踟蹰的小卒子,竟一手将头上兜鍪取了下来,“来,取我这颗好头颅,换一个锦绣安康。”

齐国的小卒子眼底却没有即将得到军功的狂热,而是惊恐。

正当冯初疑惑之时,似幻似真、魂牵梦萦的声儿近在咫尺:

“阿耆尼!”

几千骑兵在道上扬起的尘土几欲将芦苇荡燃起的火都给灭了,对面的齐军不知何时仓皇收兵。

浩浩荡荡的骑兵自觉地在冯初身前不远处分流勿伤,奔涌之流般朝齐军冲去,将她护在身后。

只有一匹高头黑马,停在了冯初身后,纤弱熟悉的怀抱顷刻间笼住了她。

杏眼含水,颤抖地握着冯初肩前中的箭矢,开口便是嗔骂:“你又骗我!阿耆尼你又骗我!”

久违的困意席卷了劫后余生的冯初,脑子里只冒出一句话:

陛下长大了

她撑起最后的气力,仰起头颅,吻上她的脸颊。

【作者有话说】

来让我看见你们的双手[捂脸偷看][狗头]

第66章 除宵

◎她愿化天火降世,除君宵小。◎

冯初不知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睡得极沉,许久都不曾睡过这么安稳的觉。

待她醒来,眼前是熟悉的花鸟莲纹帐,雕花屏风内侧焚着檀香,周遭还蔓延着清苦的药味。

不远处的衣架上悬着她的甲胄,右肩处新修补的铁甲反着天光,淬撒屋梁。

外间似乎有人,正坐在她的桌案上,笔毫与纸张浸润书写的声音细微可闻。

这是洛州刺史官邸。

她似乎是被陛下救回来的

陛下呢?

念及到那人,冯初下意识地想从床上起来,浑然忘了自己肩上有伤,甫一用力,就牵起一阵撕裂般地疼痛。

“嘶──”

轻抽的冷气在静谧的房室内清晰无比,外间纸笔相触霎时间停了。

竹笔搁在笔架上,发出‘咔嗒’的脆响。

冯初心上猛地一跳,竟不敢再动──莫名地生出一股子畏惧来。

听着外间人的脚步愈来愈近,冯初僵直着撑着身子,那人的步子似是能让人中魇,每与地面踏一下,都牵动着她的心。

不过几息之间,她就再度见到了那双杏眼,在看向她的那一刹那,漫起一片心疼,很快又转为嗔怒。

冯初忽得怕了这‘君威赫赫’。

喉头寻了半晌,才寻回自己的音:“微臣见”

话还没说完,就瞧见拓跋聿眼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说到一半的话立时卡在了喉头,再不往下说了。

拓跋聿这才气消了些许,取了碗盏,盛了蜜水,坐到了床榻边上,喂在她嘴边。

彼时落马不能仔细瞧着的人现下靠的这般近,冯初没有急着去饮那蜜水,而是细细打量起来许久未见的人儿。

她长大了,五官也都渐渐长开,沉静而斯文,眉眼含威却并不锐利,就是太瘦削了些,瞧着人心疼。

冯初靠在她肩上,由着她喂给自己蜜水。

啜饮了小半盏,冯初轻轻颦了眉,拓跋聿就将漆盏移开,搁在一旁小案上。

二人也不说话,一个抱着,一个偎着,半晌,冯初才开了口:“陛下还是那么瘦。”

“比不得小冯公嶙峋瘦骨。”

拓跋聿这样唤她时,多半是带着愤意,冯初歉然,主动偏过头,蜻蜓点水般在她脸颊上吻了吻。

柔肠百转,“臣知错,陛下勿恼。”

拓跋聿的眼瞳在她吻上的那一瞬间粲出光芒,旋即再恼,“知错、知错有何用?”

话出了口,更加委屈,“每次、每次都欺朕,朕迟早、早要治你的罪!”

话越说啜泣得越厉害,连句子都连不成了,还要治她罪。

冯初见不得她哭,心生怜意,习惯性地伸手替她拭泪,这才发现自己的上衣早就被除尽了,唯有一层薄被盖在身上遮羞。

脸颊发烫,但仍旧没有缩回去,索性用手给她揩拭干净。

“陛下”

冯初不知何时也眼上泛起薄雾朦胧,她何尝不知道拓跋聿在意她,故而才如此愤懑。

“莫哭了,是臣不好,陛下如何罚臣都使得,勿要──”

话还未落,拓跋聿就‘猛地’*咬上了她的侧颈,冯初僵劲,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

她咬得并不重,并不疼,酥麻的痒意自脖颈激起鸟肌,一路攀至尾椎。

太失礼了

冯初这样想着,却并不阻止她,任由她的手臂环扣至她腰间,柔软绸缎上的金银丝绣擦过她的肌肤,刮蹭起一片红晕。

她有些无助地扣着她的小臂,不知何时,锦被落下,露出大片光景。

“陛下陛下”

拓跋聿的啃咬渐渐不满足于脖颈,她不嫌厌烦地流连辗转于她的肩背、颈后,亲吻啃噬,一只手还不忘控住她受伤的肩背,不让她乱动,怕她将伤口扯开。

最后沉迷地在她脖颈上轻轻落下一吻,将人抱得更紧了,“朕真的会治你的罪的没有下次了,不然、不然”

她实在是恨极了自己面对冯初怎么都没办法硬起心肠的性子,踟蹰了半晌,狠话也不过是:“朕一定会罚你的。”

冯初听着心软,当真情之所起,侧身吻了吻她的下巴,“好,臣向陛下起誓,再不让陛下担忧。”

这起誓多苍白,拓跋聿再不敢多信她。

偏生也没法子。

她真恨不得,将眼前这人锁起来,困入宫中,再不叫任何人伤她。

拓跋聿眼瞳深幽,手扯过锦被,重新给她遮掩好身上风光。

“陛下怎么会来洛阳?洛阳现下如何了?”

“”一开口便是家国大事,倒比她还像个皇帝。

拓跋聿腹诽,仍是有条有理地同她说了后者:

“慕容将军与朕合谋,兵出两路,一路步兵驰援洛阳,一路轻骑去断齐国太子的粮草。”

本就是北虎南羊之势,若不是赫连归龟缩滑台不肯驰援,仗怎么会打成这个样子?

齐国就算太子英勇、萧泽文武才兼,也不至于洛阳围困数月。

“陛下以身犯险了。”

冯初敛眉,她对拓跋聿的冒险之举有些微词,奈何此遭拓跋聿于她有救命之恩。

欲说还休。

“苻王单骑走淮北,末路穷途尚且能说出‘为国自爱’之语,君若无安民靖邦之德,何以为君?朕不过督师亲战,岂能同赫连归一般?”

拓跋聿不甚赞许,她南下要的就是在军中立威,要的就是收归人心。

她真的长大了。

冯初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有强敌在后,不可久围,萧泽知道这个道理,慕容将军解了洛州之围,朕率的那队轻骑缴获了齐军粮草。”

“慕容蓟会携朕旨意,率军先去杀了赫连归。”

斯文的皇帝眼中露出阴狠,语气中满是寒意:“杜仲旬、赫连归、乞伏丹江、拓跋宪。”

都得死。

“陛下好大的戾气。”冯初伸出手,安抚般地在她脸颊上刮蹭,拓跋聿手心贴握住她的手,用脸颊蹭着她。

“他们自找的。”

拓跋聿以为自己这样吓着冯初了,嘟囔道。

“好,他们自找的。”凤眼弯弯,温和鲜活。

拓跋聿叫她看得脸热,赤着耳,将她平躺回床榻,“你、你好好歇息,我……我唤柏儿进来,公务有朕在,勿忧。”

她说这话时杏眼灵动,带着少女该有的灵气,冯初瞧着、瞧着就入了神。

二人的目光在帐中缠绵纠葛,终究是拓跋聿贝齿抿唇,先俯下了身,羞怯啄丹朱。

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几步路转出了屏风,拓跋聿才捂着胸口,又恍惚着抚上唇珠,将将镇静下来。

冯初

她料想她没救了,真真没救了。

脑海中再度闪过离平城当夜,冯芷君刺她的那些话。

她没有慧根,苦修不成果;她算不上英才,配不得冯初。

可她真的真的爱她

拓跋聿深吸一口气,踱步至案后,批复起了文书。

她确非神君,亦绝非庸主。

她不需要冯初等她,她会一步一步,向世人与冯芷君证明,她足以与她相配。

日堕金乌,天气回暖,冯初受了伤,身上虚弱得很,柏儿进来后没多久,就又睡着了。

再度醒来,已是黄昏,金黄色的夕阳透着云母片,撒下树的影。

身上的伤口当是才换过药,不知为何,柏儿不在屋中,外头传来拓跋聿轻轻抽鼻子的声音。

好端端,怎么又哭了?

冯初蹑手蹑脚地自榻上爬起,自个儿取了衣物披穿好,走出屏风。

案后之人霎时间慌乱起来,将什么东西往袖袋中缩藏,背了半个身,慌不择路地擦擦眼泪。

“醒了怎么不说一声,柏儿──”

才想起她嘱咐柏儿去为冯初端些吃食,她喊不来人,进来的婢子刚开口,就被她胡乱挥退。

“你、你身上有伤,不要多动”拓跋聿忧心至极,也不继续擦泪了,近身扶住她。

冯初拍拍她手,没有回内间,索性带着她坐回了案后。

箭矢伤她不算深,亦不是要害,哪至于这般娇贵。

“陛下可是遇见什么烦难了?”

冯初粗粗扫视了一圈案上公文,分明才来洛州不久,陛下却也能处理地井井有条。

倒不像是公务上的事,但拓跋聿也没有开口的意向。

门外传来柏儿的通传。

冯初微微叹了口气,顺着拓跋聿的脊背,语调轻柔,宛若新妇向郎君撒娇一般,“陛下,臣腹中空空”

这话似是有什么巫术,拓跋聿当即自她肩头抬了起来,“宣。”

柏儿进来,就瞧见拓跋聿面色青黑,眼眶还有哭过的痕迹,下意识看向冯初。

冯初摆摆手,示意她此处无事,放下东西就出去。

柏儿愣怔,心下狐疑──郡公伤了肩膀,她出去了,郡公该如何用饭?

疑心归疑心,仍是搁下食盒,行礼告退。

冯初蹩脚地用单只左手将红底黑漆的食盒打开。

拓跋聿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拦住,“我来,你不要动。”

她再凄苦,自小也是锦衣玉食,何曾有过这般伺候人的境遇?

只见她生疏地将蒸好的小菜裹上鸡丝,颤颤地喂到冯初嘴边。

冯初莞尔,俯首,细嚼慢咽。

这顿饭用了大半个时辰,才令撤下。

冯初拿栀子水漱了口,取帕子拭了,方道:“如此,陛下可安心了?”

什么?

拓跋聿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自古少有能臣得君王如此爱重。”冯初眉眼含笑,“故,赴汤蹈火,该是臣之本分。”

“勿伤,勿愧。”

她愿化天火降世,除君宵小。

第67章 帝星

◎臣爱重陛下,远甚神佛。◎

“你为何要待我这般好?”

阖室灯火昏昏,连衣袍上的纹理都瞧不清,得亏她生得白,在昏昏灯火中倒是显现出异样的通透来。

她小心翼翼地趴伏在她膝间,像极了一只濡湿的小羊羔。

冯初如今的地位,倘若是个男子,便是生了反心、取而代之都算不得多奇,纵然不是男子,她也大可以推冯家父兄上位,再徐徐图之。

然而她全然没有身为权臣的自觉。

冯初只觉得枕在她膝上之人傻得可爱。

“陛下呢?陛下为何要对臣这般好?”

被冯家、被太皇太后欺压这么多年,她该恨她的,纵使亲近,也不该放下身段,做出眼下这般举措。

拓跋聿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臣其实没想奢求陛下真心相待的。”

有权之人,情也好、爱也好,纵使得不到真的,也可以轻而易举地用权势换来足以乱真的赝品。

冯初抚着她如云鬓发,指尖乌丝同上好的绸缎似的,让人爱不释手。

“从前,臣确实视陛下为臣的青云之梯。”

说这话时,冯初搭在她身上的手紧了紧,她知晓拓跋聿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不安。

“但久而久之,我待陛下,真心还是假意”冯初摇摇头,灯火勾起她有些飘渺的笑,她没有继续顺着话说下去,“臣只盼陛下平安顺遂,所愿皆成,至于臣”

自古得宠时风头无两,失宠后下场凄凉者,不论妃妾还是臣子,多不胜数。

若最后她是这么个下场,她亦非不能接受。

“只盼陛下看在臣侍奉多年,权当苦劳,善待臣的家人。”

拓跋聿额间擦过她温热的指腹。

她知晓拓跋聿常年高压下那颗卑微敏感的心,不论人前人后,总是会捧着她,护着她。

拓跋聿听得眼热,人非草木,她没有铁石心肠,冯初待她的好,为她做的事情,她都看得见。

她此来洛阳,一是为解冯初之围,二却是为自己谋一个不再任人宰割的前程。

冯芷君以冯初性命为要挟,要她同冯家成亲,届时朝中拓跋宗亲势微,诏书由她亲自写下,冯初纵是不愿,也不可能那时候同冯芷君翻脸。

此后她若生下孩子,在这封建礼教下,姓冯,可比姓拓跋来的简单。

江山更易,不过翻覆。

现下她来到洛阳,只要铲除赫连归,整个河南道行台的军政大权都在冯初一人手中,她又是正统皇帝。

逼冯芷君让权,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只要眼前人愿意站在她身后。

拓跋聿坐起了身子,仍是投怀送抱般地依偎在她怀中,下巴轻轻搁在她没有受伤的肩上,冯初身上泛暖的药香和檀香沁人心脾。

她犹疑了。

冯芷君到底是她的姑母,自小到大,对她寄予厚望,冯初能有今日,离不开冯芷君的栽培,从前不懂事、又在同她置气,她拿着那些话刺她不轻。

现如今真要逼她做抉择,拓跋聿反而狠不下心了。

她自己也尝过这等苦滋味,怎舍得,她再尝一遭呢?

可是

“陛下有心事。”

拓跋聿正想着,身旁人忽然幽幽地出了声,脊背后划过她轻柔的安抚,舒适得恨不得让人一辈子溺死在她的温柔乡中。

拓跋聿轻轻在她颈窝处摇了摇头,没忍住落下几个吻,顾左右而言他,“阿耆尼身上很香。”

这话直白而轻薄,冯初听着羞恼,灯火下,耳垂红得似红豆,一时间竟未能察觉出拓跋聿话中转移。

“陛下又说胡话。”

“我可没有说胡话。”拓跋聿以鼻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耳垂,湿热的话语棉丝一般朝心里钻。

“阿耆尼乃朕之巫山神女”

温热的句子钻入耳廓,沿着骨髓,激得她心跳紊乱,呼吸粗重。

冯初抱紧了身前人,深深地、将自己的脸颊亦埋在她肩颈处的衣裳中,淡淡的檀香、花香,混着北地牛乳与果脯蜜糖般的气味沁入心脾。

珍之重之,在她的发上落下吻。

“臣爱重陛下,远甚神佛。”

她察觉到怀中人似是颤抖抽搐了两下,但旋即归于平静。

二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紧紧相拥,在这个战事将息的夤夜,短暂地忘却前路道阻且长

“陛下、小冯公,齐国那边派遣使臣来,说是要议和。”

四月枇杷黄,洛阳周边战火一停,冯初就赶忙清点户籍,劝课农桑。

洛阳城外田垄青青,也算是苦尽甘来。

即便拓跋聿什么也没有说,冯初还是自觉地将行台尚书令的权力通通移交给了拓跋聿。

只要她想,只要她有,冯初给的心甘情愿。

“他们要打就打,要议就议,为免也想得太好了。”

拓跋聿轻声瘪了瘪嘴,“齐国该拿出点诚意来。”

冯初轻笑,坐在她身侧,给她剥开一颗新摘下来的枇杷,澄黄的果皮扒开后泛着酸甜的果香,拓跋聿就着她的手吃了,薄肉多汁,就是籽有些大。

她一时不知该吐哪儿,就见冯初白皙的手掌递在她唇边。

拓跋聿羞怯,深色的果核轻轻落在她手心。

冯初拿帕子包了,还想给她剥,却被她按住了手,拓跋聿正了神色:“齐国派遣使臣是何人?又是什么个说法?”

“回陛下,来使是齐国建阳侯萧泽。”下面的官员顿了顿,“齐国说他们归还三郡,缔结和约,引兵南还。”

“打是他们要打,朕又没求他们退兵,轻飘飘一句归还侵占了的城池,我大魏不幸殒于战火的百姓、士卒该怎么算?”

拓跋聿淡淡地合了公文,语气不甚激动,“看来他们也非诚心议和,你不妨告诉他们,朕虽年幼,却不畏齐,魏民虽难,亦不畏死。”

“要打便打,朕倒想看看,他江南膏腴地,能熟多少次稻稷。”

“呃,”下面的官吏忖着冯初在战中怀柔之举,以为她应当会有异议,等了片刻,没听得她出声劝言,才道:“诺。”

“慢着。”

拓跋聿指尖在公文的轧花上点了点,“齐国若真有诚意,便让建阳侯想好了话,亲自来见朕。”

“诺。”

待官吏走远,拓跋聿偏了头,灵动的眼眸扑烁,凑近了些,在冯初耳边问道:

“朕方才处理的可妥当?”

冯初才是行台尚书令,做事也比她老成,毕竟是关系两国的战事,她害怕因自己思虑不周,酿成大错。

“依臣看,无甚不妥。”

拓跋聿这才展颜。

外头廊下落了两只燕子,衔啄起树枝,又欢兴地扑着翅膀飞走。

“洛阳真是个好地方。”

拓跋聿杏眼如月牙儿似的,只有在冯初身边,她才会展现出此等天真烂漫,“待尘埃落定,阿耆尼陪我在洛阳游玩一番可好?”

“好。”

拓跋聿得了她的应诺,见四下无人看着,飞快地在冯初脸颊上轻啄了一下,又迅速逃开,似是怕她数落,立马拈起奏疏,满脸正色。

冯初欲恼又笑,摇了摇头,信手取了墨块替她磨墨。

长夏又至洛阳天。

“太子殿下勿要替臣忧心,”齐军营中,萧泽宽慰着太子,前些年先帝驾崩,备受宠爱的皇长孙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国太子。

太子殿下什么都好,就是这身体,三天两头容易受风寒。

眼下与魏交战,屡屡不胜,身为齐国的太子又生了病,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鲜卑索虏,都是些蛮人,不讲道理的咳咳”齐太子勉强饮下半盏苦药,“族叔,孤不、不放心”

“江淮天险在后,魏国不能拿我们怎么样的。”

萧泽握紧了齐太子的手,极为郑重,“殿下,臣要为齐国,挣一个安稳年岁来。”

“那,族叔孤身入洛多加小心。”

萧泽紧紧与他相握,坚毅地看了他一眼,二人俱是勾了勾唇,松开,齐太子招手身旁亲侍:

“替孤,好好送送建阳侯。”

萧泽绛红的斗篷在毡帘掀开的天光中摇曳,飒飒生姿。

“好个建阳侯啊”齐太子抚掌轻笑,再过几年,待他能掌权以后他定要重用他。

鲸吞拓土,筹归长安,北还故郡,完成南地汉人数代之愿。

“君侯高义。”

“末将见过君侯。”

“世兄好胆气啊。”

萧泽自齐太子营帐中一出来,周围的夸赞与招呼便纷沓而来,畏胡久已,拓跋焘于建康远郊建行宫一举,让朝中战战兢兢的风气从宋流传到了齐。

萧泽此举,在寻常人看来,不可谓不勇壮。

翻身上马,持节而勒。

“诸公无需为泽击缶而歌,壮哭易水,”萧泽眉目清朗自信,马蹄子在众人面前来回兜着小圈:“泽定做唐雎,不辱使命。叱!”

白马渡伊水时,萧泽慷慨而歌,歌声惊动了周遭的魏军,百十斥侯将他围在当中,亦临危不惧。

天下势滔滔,每个人都会在经意或不经意间窥向自己命运的一角。

青年的萧泽慷慨舒朗,英姿飒爽,名士之气,享受着世人的赞颂和歆羡。

青年的拓跋聿沉静明达,聪颖内秀,蛾眉铮铮,在苦寒的平城开出殊色。

建康的风遇见了洛阳的火。

许多年后,建康宫,台城内,他还会再度想起这个长夏,想起这段宿命般的相谈。

英杰何多,都付与沧浪横流。

帝星几投,今又是谁家天下?

第68章 沦湎

◎为之沉湎,甘愿沦陷◎

“齐国国使建阳侯萧泽,见过魏国国主,萧泽代国君陛下至问魏国国主安。”

好个芝兰玉树子。

洛州刺史官邸内,今是军将俱至,品级高些的臣公勋贵侍坐左右,大有群狼环伺之像。

萧泽孑立其中,红绒战袍,眉宇间带着些许文气,一身戎装倒叫他穿出空谷高士的气度。

“劳齐国主惦念,朕安。劳齐使回建康时,代朕致谢问安。”

与周遭虎狼之势的军将不同,主座上的拓跋聿温和有礼,一举一动得体大气,却无有威慑之感。

“赐座。”

“谢魏国主。”

萧泽坦然入座,甫一抬头,正对面着,便是冯初。

当即拱手行礼,“小冯公,别来无恙,战场刀剑无眼,多有得罪。敢问小冯公伤势如何?萧某带了些南地的伤药,愿小冯公贵体安康。”

果是他出的计策,害她险些丧命,今在他嘴里倒成了‘多有得罪’。

冯初莞尔,“冯某便谢过萧郎好意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北地也有些疗养风寒的方子,冯某早早亲手誊抄了一份,愿为齐太子解忧。”

齐太子抱恙,军中是封口戒严的,竟然这消息早就传到了冯初耳中了么?

“萧某代太子殿下谢过小冯公了。”

明里暗里的唇枪舌剑告一段落,也该谈谈正事了。

萧泽自袖中取出国书,双手呈上:“兵戈扰人,烽火连天,殆误农时,伤民愁君。不如齐、魏两国议和停战,齐师挥退,奉还三郡。”

内侍接过国书,敬呈给拓跋聿。

拓跋聿接过来,径直搁在了桌案旁,都不肯打开它。

“朕自幼听人教导,待人之道,当以真、以诚。”拓跋聿的话语并不锋锐,却带着一股不可转圜的意味:“待人如此,何况两国邦交,乃关乎千万人之事。”

“齐兴兵戈,欺我魏民在先,今呈国书,议和不诚在后──”

拓跋聿的似是而非地看了眼拓跋驰。

得了信的拓跋驰当即拍案而起,破口大骂道:“你个撮鸟!是当我魏国无人么?!”

拓跋驰生的高壮,嗓门又大,拓跋聿特地让他来唬人。

“瞧瞧,就算朕宽宏仁明,朕手下的将军,可都不答应。”

“我大魏以军功晋爵者,不可谓不多,且南地除开江淮天险,内忧少邪?”

刘宋末时朝野乱象丛生,萧家齐谶逼帝退位,立国本就不甚正当,又有世家掣肘,魏国一旦兴兵讨伐,纵是无法得掠地攻城之好,也能叫齐国朝野大乱。

萧泽闻言,微微颦眉,但并不将这些话放在心上,“魏国主言我齐国内忧,何不思忖自家安危?”

“中原板荡,贪吏横行,黎民无不思南归,可见国主施政不得民心。”

这话立时戳疼了冯初。

拓跋聿一刹那忧心地看向她,柔情转瞬即逝,再度筑起高墙。

“齐师今退,国主若是执意南下,当心自乱。”

魏国此时确实需要的是停战,甚至是长久地停战,以争取国中改革、肃清朝野。

拓跋聿重新拿起了齐国国书,脑海中不断思忖衡量。

“朕记得,萧郎颇通经理,曾有儒释道三教合一之言。”

“是。”萧泽博览众学,文采佛理、经史子集均是上乘:“佛以出世为怀,儒以入世为本,道家清静无为,三教互通,各有所长。”

“萧郎高见。”拓跋聿轻笑,心中有了成算,“朕可以应齐国国书所提之议,但是,朕要添上几条。”

“国主请言来。”

见拓跋聿有了松口的打算,萧泽眉目欢畅之际,心中又一闪而过可惜。

“五年内,双边无战事,与民休养生息,此是其一。”

“其二,南北暌隔多年,边民遭辖限甚重,朕欲开几个郡县,准许双边互通有无。”

南地也好,北地也罢,都讽刺地知晓自己敲骨吸髓,不约而同地选择严控边民,防止人口流失入它国。

“此事容外臣上禀国君。”

“其三,朕慕南地文风,”拓跋聿以欣赏的目光看着萧泽,“欲向南地借取典籍。”

“就此三者?”

“就此三者。”

“陛下!这──”拓跋聿话音刚落,先坐不住的就是底下将士。

“胡连将军。”冯初冷冷地喝止住他,“不得无礼。”

胡连觑了冯初的脸色,愤懑地坐下。

座上拓跋聿的神色倒无异样。

也是奇了,萧泽暗自忖道,冯初的确在魏国可谓是显赫已极,可偏生不是她来同他商谈,而是让身为皇帝,且会显得过于温和的拓跋聿来。

“在下会传达魏国主的话,与太子殿下相商后,与贵国再行答复。”

萧泽起身拜别拓跋聿,又向冯初一礼,冯初微微弯腰回礼。

“萧郎。”及出门外,拓跋聿忽得再度叫住他,方还温润的杏眼凌厉睥睨,“阁下当信因果。”

萧泽一惊,不明所以,拓跋聿拈起锦帛书就的国书,“今日因,来日果。萧郎,且记,且记。”

“”

萧泽莫名叫她看得心有惴惴,也不言语,朝拓跋聿再度抱拳拱手,消失在外间天光中。

“胡连将军方才席间,似有贰意?”

萧泽离去不久,拓跋聿才开口,似笑非笑望着胡连。

“臣、臣不敢。”说着不敢,面上不忿却是藏都藏不住,“臣一时为军中将士,鸣不平罢了。”

冯初守洛阳时对军中约束甚严,硬生生压着,不许犯百姓秋毫,故洛阳直至冯初绝笔率骑烧巩县时,城内并无惨祸。

百姓感恩戴德,可被压惨了的士兵就未必了。

军户发财,无非上阵杀敌,下阵劫民。

不许他们劫掠魏国百姓,还不许他们去齐国国土内撒野么?!

“好啊,好一个鸣不平。”拓跋聿颔首,垂眼半晌,“除北海王和郡公,其余人都出去。”

闻言众人鱼贯而出,不敢逗留。

原本熙攘热闹的厅阁霎时间冷清下来,胡连顿时如芒在背,四下张望,却见得北海王眼观鼻鼻观心,而冯初悠悠然饮着饮子,二人连个眼神都不曾给他。

正当他心下愈发不安时,拓跋聿开了口:

“朕记得,昔年辽西郡公率部征淮岱,胡将军八百骑兵大破敌军,力战不退,将军神勇。”

“陛下谬赞。”

胡将军拱手,不知拓跋聿缘何说起陈年旧事。

“敢问将军,我大魏如今,能否以倾国之力渡江灭齐?”

拓跋聿瞧着他,柔和中透着锋芒。

“这”

“魏军不善水,大江天堑,一旦渡江,面临的便是后退无路,纵使能克几郡几城,也不得长久,反复无常!”

罕见拓跋聿语带锋芒,“打仗为的无非四个字。”

拓跋聿伸出青葱纤指,一字一折:“为国取利。”

“今若蔓延战火,外无取地夺城之利,内起萧墙之祸,可乎?”

“这天下,有战之战,有非战之战。今休养五年,能让河南数州粮仓殷禀,南书入北,能令中原皆安!”

“是,臣不该非议君上。”胡连自知理亏,弯腰请罪。

拓跋聿见胡连似有顿悟,似笑非笑,“胡将军在来使前拍案惊起,自算不上非议君上。”

骤然语气大变:“不过是想逼君抗诏罢了!”

冯初手中的杯盏适时地在案上一搁,当即让胡连惊慌失措。

“圣上!”

胡连诚惶诚恐,慌忙下跪。

‘逼君抗诏’的帽子扣下来,胡连少说自身,多说一家几族,牵连而死都算不得稀罕。

拓跋聿沉沉地呼了一口气,踱步至胡连面前。

胡连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素来沉静温良的皇帝吓到胆颤。

“你知道,朕为何要叫他们出去么?”

“臣、臣不、不知”

“此事若往大了,上报朝中众臣商议,南征之事是后,你胡连牵连是先!”

“武将死战,朕不忍卿一身勇胆死于廷责,但如此之事──往后诀不可再有”

面对拓跋聿的指斥,胡连声声称诺,“军中此等声音,想必不少朕”

“臣定约束下属,劝告同僚,绝不与陛下相悖!”

胡连顿首叩拜,额头在青砖上闷震。

拓跋聿这才舒了气,“去吧。”

“诺,臣告退。”

“慢着。”

拓跋聿回身案后,“将眼泪擦干了,堂堂一员悍将,像什么话。”

胡连这才愕然发现自己被吓出了泪来,忙不迭地擦了泪,破涕为笑:

“诺。”

邸中人已散,拓跋驰听得出拓跋聿话外之音,左不过是约束诸将,勿生事端,他身为宗亲,又于军中多年,自该出面摆平军中微词。

“朕不日会下诏颁赐军中,不会短了将士们。”

以大义相劝是一码事,可倘若无实利,难平人心。

阖室终只剩下她与冯初二人了。

拓跋聿紧绷整肃了一日的神情总算有所缓和。

这还是她头一遭在如此军国大事上乾纲独断,说一不二。

她赧然朝冯初看去,便见她正端着小盏,朝她笑,笑中全然是赞许与鼓励,看着人心热脸热,只想找个地方窝起来。

拓跋聿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她将自己整个人窝在冯初身前,用发顶蹭她。

冯初叫她闹得痒,笑着拥住她。

怀中人眼色晦暗,环住她的腰间,贪恋地吸着冯初身上的气息,为之沉湎,甘愿沦陷。

她知晓现在与冯初的好时光都是偷来的,至于太皇太后

她不愿让冯初为难。

第69章 拒凤

◎阿耆尼,你可愿为后?◎

“陛下,圣上还在洛阳,可要去信一封?”

妙观不敢高声语,自拓跋聿做出只身走洛阳的事后,安昌殿的气氛一日赛一日地冷肃。

冯芷君在佛堂中诵经的时辰也愈发长了。

拓跋聿走洛阳,着实是一步险棋,偏生这招险棋逼得冯芷君只得退让。

不可让拓跋聿出走之事走漏风声,以雷霆之势囚禁朝中拓跋宪党羽,眼睁睁看着拓跋聿在洛阳一步步收拢人心。

阿耆尼她也就任着拓跋聿自她手中夺权夺势!

昏头了都昏头了

冯芷君冷淡道:“不必,该回来的人,总归是会回来的。”

眉眼间的寒意扎得人生畏,饶是妙观也不敢在安昌殿多待。

甫一离了佛堂,就听得身后传来硬物砸地的声音。

白菩提珠硬生生在砖石上斫凿出白痕,须臾间,冯芷君就再度冷静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俯身捡拾起菩提子,忽然瞧见上头的裂痕。

真乃天意造化

江山万里,折杀多少英豪,自诩明达天纵,怎偏生,不得揽天下入怀中呢?

不甘心、不甘心啊

“莲心清苦败火,暑热苦夏长,阿耆尼当多用些。”

洛阳的知了叫得人烦,与齐国的和书总算定下,齐国的经史子集一并入洛,当日拓跋聿宴饮请四方名士共襄盛举。

朝中汉人多由太皇太后提拔,她此举一能向世家文人示好,二能另选才能,可谓一举两得。

又一纸诏书,令朝中诸部率人南下至洛,大有于洛阳再立朝堂的架势。

“好。”

冯初身上的箭伤可至骨,天又热,拓跋聿为着她的身体提心吊胆,衣食住行看管甚严。

莲子心熬的米粥骤饮清苦,清苦过后带着淡淡的回甘,夏日用来,格外清爽。

“陛下,欲何时归平城?”

冯初状似无意问她,手中匙子与漆盏发出轻磕。

“阿耆尼,不想在朕身侧么?”

拓跋聿拿着锦帛的手迟疑了些许,语出歪缠。

她还是不曾说自己为何会单骑走洛阳,但冯初到底能料到总归是与太皇太后龃龉日深,以致兵行险招。

“陛下”冯初颦眉,不是怪罪她,而是愕然,“陛下只身南下,其中险恶,已是拿国本豪赌,而今又要长久驻洛恕臣不能明陛下心意。”

“还不是时候。”拓跋聿温柔地抚着冯初的脊梁,劝她顺气,用膳时当心。

话里话外倒是已经有了决断,冯初抿唇,也不再劝:

“陛下心中有思量便是。”

拓跋聿勾了勾唇,盯着冯初绣口张合,啜饮清粥,朱白双色,夺目吸睛,一时也忘了拿起书帛。

冯初饮下最后一口清粥,俄而抬眼,见拓跋聿眼中珍视,不由顿住,耳廓泛粉,明知故问:“陛下在看什么?”

“阿耆尼”

拓跋聿喃喃,情难自禁,有些凉的纤手攀至她的指尖,撑顶开指隙,扣住,摩挲。

肌肤相亲,骨骼相膈。

没有吻,没有更近一步地举动,不过是十指相扣,不过是眼中爱意萌动,却在心间燎起一场烈火,烫得人眼热。

“阿耆尼,你可愿为后?”

燎原之火霎时将息。

冯初的眼眸归于清明,连带着拓跋聿也一点点冷却了下来。

她想必是觉得自己极为荒唐,拉着她厮混悖逆伦常已是不易,还要将这见不得光的情谊拉到天底之下。

拓跋聿紧扣着她的手有了松开退却的意头。

冯初察觉到指尖动静,连忙扣紧,不叫她抽离。

冯初轻笑,“这话陛下倒不是第一个对臣说的。”

轻声喃语,在阖室之中有若雷霆。

“什、什么”

拓跋聿想过冯初委婉推拒,想过冯初斥责不许。

唯独没想过冯初会说,她不是第一个对她说这话的。

怔忡之后心底涌出不可控的酸涩与嫉恨,“谁!”

旋即悟到,“是阿耶,还是太皇太后?!”

“呵,”冯初好笑地摇摇头,并不言明,“臣拒绝了。”

“陛下知道臣为何要拒绝么?”

那时的冯初不愿与拓跋弭多言明志,只觉无关紧要,也不图他*赞许交心。

“为、为何?”

“臣当然知晓,嫁与先帝后,又与陛下交好,陛下荣登九五,臣干政名正言顺。”

按当时之景,冯初所言诚然。

“但臣做不了姑母那般的人,亦,不愿困于禁囿。”

拓跋聿正要辩驳自己不会做出那等事,却被冯初截住话:

“臣当然相信陛下不会困臣自由。”

“做了皇后,困住臣的,不是陛下。”

是礼法、是世道、是世人眼光、是她注定不能如今日这般,顶天立地。

她不愿自己前半生只有阴谋,故而拒绝了拓跋弭,亦不愿自己后半生再无驰骋山河之机,故而拒绝了拓跋聿。

“无关伦常,无关爱重。”冯初捉起她的手,落下细密的吻,眼中闪烁,“望陛下成全。”

说这话时的冯初真挚而恳切,她自始至终都不是贪慕权势之人,她的志向、她的抱负,不在地位是否尊崇、权力是否无可撼动。

她是打心眼里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写入史册、写入人心,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为大魏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这模样,那么美好,那么让人心折。

如何不遗憾呢

可拓跋聿又如何不成全她呢?

“我不敢问心对阿耆尼全然是敬爱,”拓跋聿无奈却不强求。

这些年她与她闹过、恼过、争过,可骨子里还是那个佛堂前端坐于蒲团,为冯初诵经祝祷,给冯初娓娓道着波斯故事,温言坚定说着‘我不愿你为席琳’的少年。

“但总归是不愿贪爱盖过敬爱。”

“我不愿阿耆尼为难。”拓跋聿握着她的手,眼角的遗憾稍纵即逝,缓缓诉着:

“阿耆尼天资英纵,有为国为民之心,便只管往前走就是。”

“我生性驽钝,就在你后头慢慢跟吧。”

她说这话时微微歪了一下头,灵动坦诚的模样叫冯初心里猛地漏了一拍。

罕有地,冯初主动倾身上前,吻住眼前人。

她的吻同她的人一般,温柔缠绵,唇舌纠葛之间并无步步紧逼之感,然莫名地让人陷入其中,坠入沉沦。

拓跋聿嘤咛出声,泪花溢出眼眶,眼尾殷红,面似胭脂绘。

与冯初双唇相分,拓跋聿软了腰肢,投她怀中,二人胸间起伏,心跳驳乱,分不清彼此。

“陛下勿有此、妄自菲薄之念,”冯初情动气喘,不敢低头看她──她自知怀中美景,生怕欲邪暗动,好容易稳了声线:“臣能得陛下相怜相知,是臣毕生之幸。”

“勿唤我陛下了。”拓跋聿窝在她怀中,攥着她杏色裙裳上织绣的祥云纹,丝线鞣了金银丝,膈在指腹,她缓了许久,方缓缓道:

“于外,你不肯做我的皇后,私底下总该让我做你的妻吧。”

冯初呼吸一窒,恍惚间垂首,见拓跋聿羞赧地朝自己胸前躲去,情随心动,再不由她──

她挑起拓跋聿的下巴,再度深吻下去。

长夏未央

“臣宋直,奉太皇太后懿旨,查抄高府。”

宋直穿着朝中官服,脊梁挺直,傲立在高府门前,眯着眼,瞧着几个羽林郎将那块以整面紫檀雕出来的牌匾从高府门前取了下来。

从前觉着高不可攀的东西,而今落在脚边,细看,一层灰。

他的身前有官员誊抄抄没的财产和人丁,身后则是执戟戍守的羽林郎。

里三层外三层,就是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冯芷君到底给世家尊崇,不让枷锁扛身,折辱他们,可高慈被两个羽林郎左右带出的那一刹那,还是觉得难堪与颓唐。

尤其是,他一眼就瞧见了大喇喇站在高府正门正中之人。

宋直。

他记得自己当众羞辱过他,不屑于他趋炎附势,谄媚无耻。

他顿住了脚步,宋直是特地来折辱他的么?

高慈牙关紧咬,倒是先声冷笑:“呵,趋炎附势去攀青云,宋郎君终是得偿所愿啊,高某佩服!”

宋直抬眼,指尖在经过的羽林郎们手中抬着的牌匾上一刮,蹭下一小团灰,随意吹了吹,“不趋炎附势怎么看得到世家名门上,落满了灰呢?”

“你”

高慈语塞,他素有才华,而今千言万语都抑在了喉头。

宋直趋炎附势么?诚然是的。

可他高慈就清清白白么?

他的清高、他的文气、他所引以为傲的一切、对俗世之人的鄙夷,不过是站在了百姓的血肉之上。

他或许也错了。

名动平城,意气风发的高郎在这三言两语间颓唐了下来。

身后的羽林郎推搡了他一把,高慈踉跄,拖着沉重的步子,最后深深地回望了一眼高府。

此去六镇,天高路迢。

宋直目送高慈远去,身后传来马蹄急鸣:

“宋大人,太皇太后口谕。”

“令你速去任城王府上,带世子入宫。”

事缓则圆,人缓则安,道理浅显,她冯芷君怎会不懂。

她花了这么多年,熬走了她的夫君,杀了贺顿,忍过了拓跋弭,她不该这般急躁的。

可是她也早已不再年轻。

不甘心,不甘心啊

冯芷君叩首佛前,拜所谵妄。

第70章 金杯

◎让我们狼狈为奸,何如?◎

“当真稀客,任城王府多年少客临门,今日朝中炙手可热的宋大人竟亲自前来,我任城王府,蓬荜生辉。”

拓跋琅坐于厅前,捏着彩盏的手指微微颤抖。

陛下出走洛阳,朝中波诡云谲,这个时候宋直登门,怕是又要将任城王府拉入到一场风波中。

“世子抬爱了。”宋直拱手,“臣奉太皇太后口谕,接世子殿下入宫。”

拓跋琅手指一抖,彩盏在桌案上跌了,旋即镇定下来:“烦请宋大人稍宽片刻,任城王府枝叶飘零,容小王拜别家母,嘱托拙荆,再同大人入宫。”

“殿下请便。”

拓跋琅颔首,请婢子上饮子,转身入了屏风后。

拓跋允一脉只余他一人,这些年都是郑氏撑着整个王府,虽二人并无血缘,但拓跋琅真心拿她当阿娘。

内外有别,郑氏素来都在屏风后听着,指点拓跋琅。

今日之语,自是落在了她耳中。

“阿娘我怕。”

拓跋琅三两步跪至郑氏膝下,一如孩童,朝她哭诉。

朝中波诡云谲,郑氏亦有耳闻。

“天子督师洛阳,太皇太后难挟天子以令诸侯,现下让你入宫只怕,要借你朝陛下发难。”

郑氏恨透了冯芷君,夺走她的夫君,还假惺惺地对任城王府宽容优待。

“若陛下与太皇太后彻底撕破脸,太皇太后想来是要拥戴你。”郑氏冷静地替他分析着朝中局势,“若不撕破脸,陛下回宫”

他一个被太皇太后拿来朝皇帝发难的工具,还落得着好么?

对他而言,都是死局。

“阿娘”

“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郑氏宽慰着他,温柔地替他拭泪,自己却不知什么时候也蓄满了泪,“都是成家的人了,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了。”

眼前的拓跋琅青葱俊逸,同拓跋允长得格外相像,眉眼间又带着母妃的柔和。

这是她花了许多心血养出来的好孩子,她亲手教他读书、写字,亲眼看着他娶妻、生子。

在冯芷君那,居然只能做争权夺利的刀!

她怎能不恨!

“琅儿,阿娘只问你一句,”郑氏轻抚着拓跋琅的面庞,音量很轻:“倘若冯后要立你做傀儡,你应是不应?”

傀儡也是天子之位,泽被子嗣,待熬走了冯芷君,便是一国之主。

但他若应了,便是要拉着整个大魏分崩离析。

“”拓跋琅垂头良久,复又望向郑氏,面目坚毅,匝地有声道:

“孩儿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

郑氏望着拓跋琅的脸,终于笑了出来。

阿郎、秀娘,你们看见了吗,这就是你们的孩儿、我的孩儿,他秉性纯良,傲骨铮铮。

“你父王、母妃泉下有知,会为你感到欣慰的。”郑氏抱着拓跋琅的头,“去吧,去好好看看你的妻儿,勿要担心阿娘。”

“阿娘”

拓跋琅还想说什么,郑氏却止住了他,拍着他的手,“你的妻儿比阿娘更需要你。”

“孩儿不孝。”拓跋琅听话,站起,再度下跪,朝郑氏行大礼叩拜,“不能以此身侍奉阿娘。”

郑氏没有再拦着他,看着他叩首行礼,深深互望,而后瞧着他消失在门外。

她替拓跋允守了十余年的寡,一己之力撑起整个任城王府,再柔软的心,也变得坚韧了起来。

诚然她位卑,不能同冯芷君对垒相抗,可她也不是木偶,任人摆布!

“去信洛阳,送至京兆郡公手上,将世子入宫之事原原本本禀与她。”

冯初

拓跋允在时,私下多次赞她风骨卓绝,有名臣风范。

也只能赌一赌,当年那个来任城王府索要文书,拓跋允口中与他惺惺相惜之人,是否属真。

“你们动作都快点,还不把这些恼人的知了粘下来,当心惹恼了太皇太后!”

安昌殿内,宫婢寺人取了竹竿,忙着粘知了,闻妙观此言,手上动作更快了些。

妙观深深叹息,太皇太后心中除开不满拓跋聿,当还是对冯初有些寒心。

过去这般久,冯初不曾往宫中送入一封书信陈明战事,亦不曾对陛下出走洛阳一事言表一字。

这落在冯芷君眼里,无异于已经站在了拓跋聿一边。

妙观不敢品评冯初与冯芷君孰对孰错,只是唏嘘,从前冯初那般敬慕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更是花了心思为她铺平仕途。

现如今,却落得个针锋相对的结果。

她站在佛堂门前,踟蹰片刻,才缓缓推开了那扇雕着莲纹的木门。

冯芷君敲着木鱼的手不曾停歇,待念完这一段经文,才缓缓停住。

“启禀太皇太后,广平王拓跋宪于狱中请见太皇太后。”

“他终于肯松口了?”

冯芷君紧抓着手间白菩提珠,垂眸间,凝着案上铜香炉,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是。”

冯芷君握着木槌的手放了下来,妙观会意,立马上前,将她扶起身来。

“你先出去罢。”

“诺。”

妙观微愕,但还是听话地退了出去,轻手将殿门合上。

冯芷君拨弄着手中的菩提子,至那枚被她摔出裂隙的白菩提子时,指腹按在上头,进退两难。

释迦牟尼像拈花而笑,慈爱地看着她。

脑海中蓦地想起了许多人。

她的先帝夫君,和她年岁相仿,一眼将她从掖庭暗无天日的犄角旮旯里选了出来。

他喜欢柔顺明媚的女人,她就变成柔顺明媚的女人,让他喜欢她。

出于对掖庭生活的恐惧,她熬成了皇后,拿捏着他的宠爱,让他任用冯家子弟。

她试探着他的底线,在她被册封为皇后的那一天,冯初出生,她将她捧上神子托生的位置,只为看看他对自己容忍几何。

她赌对了。

拓跋家的皇帝总带着一股天妒英才的宿命感,她的夫君英年早逝,撒手人寰,将小她七岁的长子拓跋弭托付给了她。

她记得拓跋弭被贺顿欺压时朝自己哭诉的模样,记得自己亲眼瞧着下面人传来贺顿伏诛时的表情。

那一日,她在佛前焚香祷告,仰头诵经。

她没看见释迦牟尼的佛像。

她看见了登天之梯,在朝她招手。

之后的记忆越发斑驳,拓跋弭、拓跋聿、冯初还有李拂音。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记着一个如此卑微的婢女这般久,只因为她想杀了自己么?

可她不怕死。

拓跋弭斥她饮鸩止渴,李拂音咒她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可她不后悔。

绝不后悔

诏狱之中,干沉的实木包了铜皮,固若金汤,黄尘冷地上盖着杂草,东一摞,西一叠,暖不得人。

来到这儿的人,多半命数将尽,也不会有几个在乎草席冷暖。

拓跋宪身上还穿着进来时的那身貂裘紫袄,内里都是丝织刺绣。珍贵的料子少了打理更换,在这暗无天日的狱中,毛皮成结,丝织褴褛,更显颓唐。

拓跋宪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唱着边民常唱的小曲儿,在幽暗的狱中更显怪诞。

外头的牢门传来铜铁木料相撞的声,紧接着,熟悉的女音回荡在这给他单独布置的牢房里头。

“殿下好兴致。”

拓跋宪面前的牢门迅速地打开。

身后的妙观提着食盒酒水,动作轻敏迅速,布菜、离开,一气呵成,旋即退了出去。

牢门又再度迅速合拢,将他与冯芷君隔绝开来。

“呵皇嫂,别来无恙。”拓跋宪自地上爬起,挪到食盒面前,“呦,羊奶酥,难为皇嫂还记得我爱吃这个呢。”

拓跋宪拾起一枚酥糕,咬了一口,牢中昏暗的灯火依稀能瞧出他闭眼享受的模样。

金黄的炸酥不过拇指大小,面上炸制的脆衣破开后是柔软的馅料,带着羊奶的香醇和蜜糖的甜。

囫囵吃了,拓跋宪轻嗤,“我还是怀念你还是我皇嫂的时候。”

“温柔和顺,倾国倾城,我都羡慕我皇兄。”

冯芷君浅浅笑着,拨动珠串,“皮相而已,何得殿下挂念至此。”

“是啊,皮相而已。谁知你底下藏着这么大的祸心。”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在草垛上坐得更舒服些:“不过你现在能依靠的,不也是我们这些宗亲了么?太皇太后”

“聿儿那孩子,很让您头疼罢?”

冯芷君低头笑笑,不置可否。

“我想也是,这孩子看似乖顺,实际上却是个不甚安分的,她同阿耆尼不清不楚,让您白白耗费那么多年心血。”

依冯芷君的性子,能将他的党羽一网打尽,却没有急着杀他,定是有旁的打算。

他到底在朝中多年,他猝不及防被下了诏狱,本想着赫连归当会携军北上逼宫,但结果传来的居然是拓跋聿出走洛阳。

一来二去,自然也想明白了,冯芷君为何迟迟没有要他性命。

多半是冯初倒向了拓跋聿,她被自己亲侄女背后捅了一刀。

“宗室之中,唯有我有这般威望,能替您安抚朝野动荡,咱们携手,另立新帝,您还是太皇太后,我还是广平王。”

“前尘旧事,咱们两相算清!”

拓跋宪提起漆盒中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倾泄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在烛光下分外诱人。

他举起金杯,手臂穿过牢房木栅之间,将酒液往前递,浅色的眼瞳焠闪着火光:

“怎么样,皇嫂?让我们狼狈为奸,何如?”

【作者有话说】

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

[高贵乡公:指曹髦,因反抗司马昭专权,被成济当街刺死。常道乡公:指曹奂,曹髦被刺死后,曹奂继位,后司马炎废其为陈留王。]

历史上这句话是北魏末代皇帝元子攸不满尔朱荣专权时说的。

另:元家末代的两个君主,元子攸和元善见(东魏)都是身不逢时但是很有气节的人。

元善见在面对高澄的‘殴帝三拳’‘陛下何意反耶’‘朕朕朕,狗脚朕!’则亦是说出:自古无不亡之国,朕亦何用此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