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下,两处怏怏。
“阿耶近日身子骨可还好?”冯初端着一盅炖汤推开了冯颂的书房,轻车熟路地将桌上散开的文书收到一旁,放上羹汤。
“这是女儿亲手炖的,阿耶您尝尝?”
冯颂怪异地瞅了一眼冯初,这个时辰,他一般是不进膳的,而且据他所知,自己的这位女儿,对庖厨之事兴致不高。
寻常女儿家会的刺绣、纺织、料理家务,更是一窍不通。
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有事要求阿耶?”
冯初眉眼含笑,摇摇头,“阿耶,真就是女儿一片孝心。”
冯颂花白的胡子扭了扭,显然对此存疑,羹汤入口,“这分明是你阿娘炖的,胡扯!你到底有什么事?!”
“女儿真的无事,”冯初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用如此别扭的手段来达成进宫的目的,“阿娘心疼您日夜操劳,白日里除开衙署上的事,还要去安昌殿教习太女殿下。”
“她想您多歇息一两日。”
“胡闹。”冯颂轻斥,老老实实地饮了半盏汤,“这朝里而今明争暗斗,我哪里敢放松?太后一人在后宫不容易,若我们这些做外戚的不能为她分忧,还有谁能帮她?”
“是、是。”冯初泄气,抿唇,“衙署上的事情肯定不能耽误,但太女殿下那处,阿耶不妨告一日假?阿娘真的很想您。”
“”太女殿下那难道就好告假了?
冯颂没搭话,心虚地饮下剩下的半盏汤,“大丈夫岂能为小情小爱所困。”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无法安家者何以治国?”冯初反问,呛得冯颂没法吱声,又道,“这好办,阿耶,太女殿下那处课业,孩儿替阿耶一天,如何?”
冯颂瞥了她一眼,将碗盏放回漆盒,“依你依你,都依你。”
……
“臣冯初,参见太女殿下,殿下福绥安康。”
她想把心中的火莲连根拔起。
结果却是自己的衣袍魂魄被火莲煎烤不存。
“平、平身。”
拓跋聿低头在案后,不敢抬头看她。
她甚至都不敢去问为何,为何今日来的不是冯颂,而是冯初。
“家父有恙,特令今日由臣来暂代授课一职。”冯初施施然行至案后,摊开手中书籍,稳着声线替她讲颂起来。
冯初的音色同她人一般,温和、亲和,像是夏夜难得的凉雨,不愿滂沱而下,趁着夜里无人时,轻轻慢慢撒满荷塘,并着荷香赠人良辰。
拓跋聿不知不觉就听得入神,渐入佳境,眼神清明,浑没有半点龃龉。
看来,自己并非惹恼了小殿下。
一问一答,直至宫人前来提醒时辰,拓跋聿才恍然时辰过得这般快。
桌上的蜜水饮了半盏,书都收到一旁,今日因是她来,太后也不曾在。
冯初挑起丹凤眼,含笑问她,“臣送殿下那只簪子,殿下是不喜欢么?”
本还算自然的气氛霎时间又变得别扭,拓跋聿下意识捏住了袖袋里的玛瑙簪子,支支吾吾,“没、没,孤,喜欢的。”
天晓得拓跋聿在心里祈求了多少遍,想冯初莫要再笑了。
她怕她忍不住想看,忍不住忘不了,忍不住想靠近。
她依旧低着头,结果看到眼前衣襟影动。
冯初近了,跪坐在她正前,“可是臣做了什么不妥的事情,惹得殿下厌烦?若是臣有不妥,殿下能否明示?臣万死——”
拓跋聿一听就急了,她哪会厌烦冯初?!
“不,没有的事,阿耆尼——”她着急忙慌地抬头,撞入她眼瞳,盈盈湖泊间只淌着她一人的身影,当即红了脸,声音都小了几分,“孤,没有厌烦阿耆尼。”
她害怕的是阿耆尼厌烦她。
捏着玛瑙簪子的手更紧了,“阿耆尼怎会如此想?”
“臣回到平城那日,殿下待臣还一如幼时,臣感恩殿下厚待。”冯初拜道,眉眼处的清愁激得拓跋聿一惊,心疼心虚瞬间占领了全部。
“这俩月来,殿下却在疏离臣。”
“臣请殿下明示,好向殿下请罪。”
冯初俯首,几缕青丝散在地上,拓跋聿心间一抽,当即离席,扶她起来,“阿耆尼这是说的什么话,不是阿耆尼的错,是、是孤的问题总之,与阿耆尼无关!”
她扶着冯初自地上站起,却见她朱唇就在咫尺之间。
拓跋聿连月构筑的心防再度溃堤,绝望地破罐破摔,环抱住她的腰身,埋进她的颈窝,才能遏制住她亲吻的冲动。
冯初趔趄,她有些懵,但还是及时地护住了这小殿下。
她的脊梁一抽一抽地耸动,颈窝处落下什么滚烫的水珠,冯初这才发觉,她哭了。
这、这是怎么了?
冯初罕见地慌乱起来,手忙脚乱地顺着她的脊梁,“殿下?殿下这是怎么了?殿下莫哭”
她一面安抚着怀中的小殿下,一面将殿中人悉数谴了出去,声音温柔:“殿下,臣在呢,有什么事,诉*与臣说,臣定让殿下顺遂。”
怎么可能顺遂
拓跋聿听闻这话,抽泣地更厉害了。
但憋在心里这么久,她还是忍不住磕磕绊绊,“阿耆尼,你爱慕过人么?”???
冯初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事情困扰了小殿下。
她顺着拓跋聿的话道:“臣至今不曾有过爱慕的人。”
冯初对于成婚堪称排斥,倘若成婚,身上的条条框框会更深一层,离她此生所愿会更远一步。
与其日后同两家发生口角,争执不休,倒不如自源头斩断,一了百了。
“殿下莫哭了,臣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冯初笑着扶直拓跋聿的身子,梨花淌雨,自是该她哄的。
脱离开温暖的怀抱,拓跋聿心间被更大的失落涌入,由着她擦拭自己的面庞。
“殿下是看上了谁家的小郎?”
拓跋聿紧咬下唇,倔强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不打算说。
“殿下是一国皇储——”说到这里冯初住了嘴,她暗叫不好。
拓跋聿在安昌殿由太后教养,能接触的男子,不是侍卫、宦官、那就是她冯家人啊!
不管是上面看上上面哪个,那、那确实都值得让人头疼了。
“殿下,爱慕之人,是不方便诉诸于口,亦他日难以、难以登堂入室么?”
拓跋聿揪着衣裳的袖口更紧了,“我,我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她离我时近时远,孤也知道,她大抵不会起和孤一样的心思。”
“孤爱慕她,是大逆不道。”
冯初倒吸一口凉气,若是侍卫或宦官,那大不了学着她姑母养在身边,哪里光爱慕就成了大逆不道。
除非是冯家人,她的哪个阿兄,还是阿耶?
冯初的眉头拧得更深了,她宁可是自己哪里惹恼了小殿下,让她上刀山下火海都认了,这、这又叫个什么事!
“阿耆尼,你说,孤该怎么办?”
冯初恍惚间又瞧见了当年一人无助坐在宫苑里的小人儿。
“殿下将臣的帕子都给打湿透了。”冯初稳住自己大受震动的心,一直视为晚辈的人忽然看上了自己的父兄,是个人都缓不过神。
她维持着一向得体的笑,“殿下现下年少,知慕少艾,爱慕上任何人,都算不得大错。”
拓跋聿的眼眸亮了亮,她万万没想到,冯初会这样说。
“哪怕那个人,本不该爱慕?”
“殿下心中不是很清楚么?殿下有分寸,便铸不成错事。”冯初将她牵到一旁案几后,倒上蜜水,“待殿下大些,就能明白,自己是寄托了个念想,抑或是,真的爱慕。”
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怒哀乐来得快,去的也快,一昧压制,并不能叫她放弃。
“倘若只是寄托了念想,殿下无需羞耻自责。”
“那倘若是真的、真的爱慕呢?”拓跋聿忍不住问道,眼神亮晶晶的。
冯初心头被这亮晶晶的眸子瞧得一膈,怒火无端起:
到底是哪个阿兄叫殿下动了心!
“那便看有无缘分罢。”冯初摇摇头,“情之一字,不好强求。”
“殿下无需羞耻,无需慌乱,”冯初替她理了理鬓间碎发,“臣或许无法在这件事上帮到殿下,但殿下满腹心事,臣愿做一倾听之人。”
“不叫殿下,无人可诉。”
拓跋聿望着冯初至真至诚的眉眼,彻底溃散,一败涂地。
她轻轻靠上冯初的肩头,阖眼。
这可是你说的,阿耆尼。
爱慕你,并非大逆不道。
第29章 野香
◎太女殿下爱慕的当真是她的父兄么?◎
“小妹,为兄刚射了一只鹿儿,待会儿架火烤了,请太女殿下一同来吃鹿羔子啊——”
“皮硬肉酸的东西,有甚么好吃的。”冯初握紧了拓跋聿的手,朝着她兄长嘟囔了一句,她现在看着自家父兄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一想到他们当中哪个得了拓跋聿的青眼就膈应得慌。
被她捉了手的拓跋聿眼含羞怯,冯初见状,还是压了胸中火气轻轻问她:“殿下想去么?”
重阳日,金菊曜阳,茱萸温辛,拓跋弭下令百官一同来林苑游猎,拓跋聿也得以随行。
她年岁尚小,不敢让她去密林内,冯初陪着她在外围些的地方跑马儿,不曾想碰见正扛着鹿儿的二兄。
拓跋聿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冯初又道:“若是去,臣陪着殿下,若不去,臣与殿下另寻个地方煮酒炙肉。”
“二兄射的鹿老了,铁定——”
“只有孤和阿耆尼?”
冯初还想说些什么,好让拓跋聿断了念想,谁料到拓跋聿问的是这一句。
被梗住的冯初愣愣道:“是。”
“孤不去。”
劝谏过于顺遂,冯初总觉着哪里不对,拍了拍她的手,夸了句:“殿下知礼。”
转身替她回了二兄。
拓跋聿用袍服掩下手背,用自己的手指不住摩挲着刚刚冯初轻拍的地方,承下完全相悖的夸赞。
“殿下可要同臣去走马?”
此时在冯初眼中,拓跋聿六神无主,痴心难绝。
她不喜欢市井歌舞戏中编排的痴女子,与她们相配的男子大多配不上这点痴心,还要硬凹出些教化的句子,无论结局是否圆满,在冯初看来,均满是荒诞与遗憾。
也不晓得是痴心杀人,还是逼女子只余痴心的世道杀人。
她可以对此般庸俗的歌舞戏一笑而过,但不能眼瞧着小殿下走上除了情爱再无旁者的险路。
她说着,看了眼天色,眉目柔和:“臣知道林苑内有处景色,甚美。”
自是有人满心欢喜:“好!”
马蹄碎花,跃湖扬鞭。
“殿下慢些,小心——”
以往平城这个时节多树木凋敝,今年较往常更暖些,野菊漫山遍野,烂漫非常,夕阳照在浅湖上,跃动金鳞。
冯初牵着马儿,踏行在滩旁。
拓跋聿欢欣得有些过火,骑行几里路到了这湖泊,非但没有勒马止辔,反倒在冯初下马后再度跳上马背,狠抽几鞭,朝着远处疾驰而去。
不等冯初反应过来——
残阳坠地中,有一人自马上将身子压至一侧,俯身揽芷采花,怒马奔来。
冯初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勒马的风掀开了她的面纱,从马上滚下个能叫夕阳都暗淡的笑,手捧花草:
“呐。”
强风吹拂过冯初的面纱和被拓跋聿堪称粗暴的手段扯下来的花草,天地之间唯有二人之间的花草簌簌。
小殿下已然出现在她面前,安然无恙,骑术精湛
可为什么心惊肉跳的感觉,并未减少呢?
拓跋聿脸上浮现出疑惑,她瑟缩回手,“是是阿耆尼不喜欢这些花草么?”
她被拓跋聿的声音惊怔,回过神,才隐约闻见风中野香。
“殿下说的什么话。”冯初一手接过花草,自觉笑得不算真诚,一手搭上拓跋聿的肩,“只要殿下送的,臣都喜欢。”
肩膀上的手沉甸甸的,很温暖,像她人一样。
情之所起,克制何其难?
拓跋聿几乎是本能地,偏过头,耸肩,用自己的脸颊亲昵地蹭了蹭冯初的手,目光缱绻,宛若战马在亲昵自己的主人。
嗡——
冯初觉着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迸裂,小殿下的脸颊柔腻得叫她心慌,原本怪异的心终于寻找到一个近乎、近乎逼仄的方向。
让她脊背发冷,头皮发麻。
太女殿下爱慕的当真是她的父兄么?
冯初佯装镇静,抽回了手,“殿下,时候不早,该回营了。”
“好!”
冯初满腹心事,落了半个身位跟在拓跋聿后头,手里捏着的野花耷拉在她手心,枝干透露着一股子萎靡,黏在掌心,不晓得是丢是留。
她攥着这沉甸甸的花草回了营,篝火燃、酒肉香,处处笙歌扬。
倒像是她不合时宜。
“阿耆尼,你怎么了?”
回营这一路冯初话语少了许多,拓跋聿便是再迟钝也能发觉异样,她小心翼翼,眼瞳像极了小鹿羔子,湿漉漉的。
“无事,许是方才出了汗,吹多了凉风。”
冯初回神,努力告诉自己,不该胡乱揣测太女殿下。
招来柏儿吩咐将这野花野草都寻个瓶子供起来,再度牵起拓跋聿的手,“再拿些嫩点的羊肉,取陶罐和昧履支给小殿下煨炖软烂些。”
底下送来两件大氅,冯初径直拿起拓跋聿那件,熟稔地替她先罩住。
篝火昏昏中,近在咫尺的薄唇格外惹眼。
她好香。
“殿下,在看什么?”
拓跋聿喉头发紧,被问及后滚动了一下,掩饰拙劣,“没、没什么。”
殊不知素来湿漉漉的杏眼中忽闪出贪婪的光,有多么扎人。
六分的猜疑变成了八分的笃定,冯初觉着自己个儿才是今夜被陶罐煨煮的羊肉,冒着泡,五味杂陈。
她为自己选的道,缘何会带到这个地步?
“阿耆尼不冷么?”拓跋聿一心想同她亲近,扯过宫婢手中的大氅,就要罩在她身上。
“臣——”她想说‘不冷’,又担心过于冷淡伤了她,“殿下,这样于礼不和,臣自己来吧。”
从她手中接过大氅,信步走到营帐前,挑起毡帘,“殿下,请。”
入帐内,拓跋聿原以为冯初会与自己同座,不想冯初坐在了下首。
“阿耆尼不与孤同座么?”
拓跋聿忍不住开口相邀——主位上设得宽阔,本应是冯初欲与她同座,不知为何临了改了意愿。
她的眼中的希冀让人惊心。
“殿下,营中人多眼杂,臣不想授人以柄,徒增口舌。”
恰时让人煨炖的羊肉好了,柏儿端着陶罐呈至案前,“这羊肉的做法是臣在盛乐时,一府中的庖厨告知的,殿下尝尝?”
冯初笑得如沐春风,打消了拓跋聿心中刚萌芽的一丝疑虑。
明月攀东枝,拓跋弭的龙帐中热闹又凝滞,外邦来的舞姬婀娜娉婷,铃鼓作响,丝绦飘荡,引动着人最本能最原始的欲望。
拓跋弭却只是闷闷地灌入杯盏中最后一口酒,斜睨了一眼冯芷君,又斜睨了一眼蠕蠕来的和亲公主。
这日子,无趣极了。
“朕出去走走,”拓跋弭抛下文武百官和两个想法不同但都想‘吃掉’他的女人,悠悠然转出了营帐。
“不要,不要跟着朕。”
在出营帐的最后一刻,又转过身,望着似笑非笑的冯芷君,“不要跟着朕。”
冯芷君略过他的话,给了他身旁的黄门一个眼神,那黄门应了声‘诺’就随着出去了。
拓跋弭
冯芷君以无名指蘸着案上不慎洒下的酒水,缓缓写了个他的名。
他还能被逼到什么地步呢?
冯芷君轻蔑一笑,拓跋弭真不知是从哪来的性子,好谋无断至此,也不晓得他亲征是如何得的胜,还是,就爱做那楚霸王?
“以地事秦,犹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太后,方才说了什么?”妙观隐约听见太后似乎念了什么,不过声音太轻,在嘈杂的营帐内着实听不清。
冯芷君摇摇头,她今日也有些过饮,挑起白菩提子,醉眼朦胧间闪着清光,哑着声儿:“哀家在想,如何让这火,再旺些。呵”
“公无渡河!公竞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拓跋弭醉意正酣,指着天上明月唱起荒腔走板的调,唱着唱着就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淌下泪来:“哈哈哈哈——”
侍从们都离着几丈远,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开。
“怎么?你们都不敢过来?”拓跋弭早就将营帐中‘不许人跟’的话抛到九霄云外,步伐飘虚,踩到石头砾,猛地一个趔趄。
侍从们连忙近前,他又大喝:
“别过来——”
“别过来。”拓跋弭指着这些侍从,怪异的笑在他脸上停驻,“朕知道的,朕都知道,你们觉得朕、朕、唔呕、无用——”
“朕是、是无用,朕”
拓跋弭垂头,继而大笑,“饮鸩止渴啊”
“朕饮鸩止渴,你们,也在饮鸩止渴,太后——也在饮鸩止渴!哈哈哈哈,世上,焉有不死之人,焉有,不亡之国!”
“陛下,您醉的很了,小的扶您下去歇息吧。”
眼见着拓跋弭的胡话越说越没谱,胆大的侍从不敢再放任他再说下去,这要落到太后耳中,他们这些下人可落不到什么好。
“滚——”
拓跋弭粗暴地将前来搀扶的侍从推搡在泥地中,“一年三百六十日,朕难道不能放纵一回吗?!朕是大鲜卑山的男儿!是昌意的后代!朕才是大魏的国主!大魏是拓跋鲜卑的大魏!是朕祖祖辈辈一刀一枪自战场上拼杀出来的!”
“不是这些汉羊的大魏!”
众人肝胆俱颤,跪伏下地。
“陛下喝得醉了,妾身带陛下去解酒罢。”
香风盈盈,环住拓跋弭的臂弯,他懵懂迷惘地转过身:“四、四娘?”
第30章 饮鸩
月弯弯,朗照平城白登山。
李拂音在听闻男人嘴边的那句‘四娘’时,古井无波的眼眸中骤现震动,而后被更为复杂的情感吞噬。
她没有回应,只重复了一遍:“陛下醉了,妾身扶陛下回去歇息吧。”
“四娘、四娘”拓跋弭滚烫的手包裹住李拂音,她恨不得当即抽出,但还是忍住了,“朕对不住你、朕对不住你”
“你不要怨朕、好不好”
“我们的女儿,她现在是大魏的皇储不要怨朕,不要怨朕”
魏国皇储的母亲,向来是‘该死’的,李昭仪,死得其所。
李拂音望着流露出可怜态势的拓跋弭,轻笑了一声,指尖覆上他的眉眼,如同她无数次看到过的那般,温婉。
“妾身怎敢怨恨陛下?”
李拂音浅笑,让拓跋弭跌跌撞撞的身子倚在自己身上,支撑住摇摇欲坠的他,“陛下,妾身带您回帐。”
他本就醉的不轻,发了一通‘不忿’后,头痛欲裂,也就倚着李拂音,朝着休憩的营帐走去。
二人一人脚步轻浮,一人脚步笃定。
‘妾身怎敢怨恨陛下?’
李拂音望着大帐前跃动着的火苗,四娘胆小温婉,她当然不会怨恨拓跋弭。
在她死后的这些年里,李拂音一直追随着她的影子,躲在陈年记忆当中,苟且营营。她通身的气派活得越来越像是拓跋聿的亲阿娘,连醉酒后的拓跋弭都分不清。
但无论怎么活,无论怎么念,李拂音还是李拂音,不是被太后赐死后跪谢哭泣的李昭仪,不是至死都不敢怨拓跋弭的李四娘。
她有滔天怨,覆海恨,绵绵无绝,赛昆仑雪。
“陛下且歇着,妾身为陛下送些醒酒的汤药来。”
拓跋弭靠在一旁的软榻上,吐不出几个字。
细密的粉末被衣袖掩盖溶在碗盏中,被端至拓跋弭的唇边,“陛下,且饮些水,妾身唤人给您熬醒酒的汤药去。”
他含糊地应了两声,就着她的手饮下半盏,软倒在榻上,用仅存的半点意识扯住她的衣襟,“四娘,不要走,好不”
话还未说完,就断在了嘴边,取而代之的是极为疲惫的呼吸。
李拂音抿唇,捏住衣裙一角,自他手中愤然扯出,睥睨着这位酣睡的帝王。
碗盏中的清水淋在榻前,掐着碗盏的人笑得凉薄。
这天下,谁人不是在饮鸩止渴?
“嘶——”
翌日晨,拓跋弭自榻上悠悠转醒,再多的汤药也难得缓解他宿醉的痛楚,昏胀的脑袋依稀告诉着他昨夜遇见了一位故人。
是谁呢
拓跋弭迷蒙中发现自己怀中鼓鼓囊囊,似是有什么东西,踟蹰着向那摸去,抓出一枚绣工精细的荷包,两只白鸟在上栖息。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是他初遇李昭仪时候,他为她吟诵的!这绣工——也是四娘的手艺!
拓跋弭的心蓦然狂跳起来,莫非昨夜,当真是李昭仪回魂了?
他攥着荷包,当中不属于草木、香料的沙沙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拆开后露出半张楮纸,上书十六字:妾身所怨,一人而已,陛下勉励,自有助者。
勉励
拓跋弭的眼眸凝在这二字之上,此前拓跋允劝过他许多回,然而他一直悬而未决。
太后的手段太高明,总是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总是让他感觉得以转圜,可以容忍。
自己其实一直在被太后牵着鼻子走。
纸条在他手中揉捏成团,他不能再妥协了。
“阿耆尼这是要去哪儿?”
拓跋聿昨晚拉着冯初滔滔不绝地说了许久的话,她以为将冯初说困倦了,便能让冯初同儿时一般与她同榻而眠。
却不曾想熬不过冯初,自己给自己讲睡了过去。
今早上刚醒,就见着冯初身着白马杏衫,携弓挽刀,打马自营帐口过。
“阿兄邀臣今日一同狩猎。”她的笑还是叫人如沐春风,照理来说,不该觉得是在疏远的。
拓跋聿抿唇,她脑海中浮现起昨夜冯初在身旁安静听她说些轱辘话时平静的眸子,也是像今日这般,叫人惴惴。
小殿下半天没有动静,冯初正准备策马告辞,倏然听得:“阿耆尼可否带上孤?”
冯初怔了一瞬,妥当到让人心慌烦乱,“殿下昨日不曾休息好,贸然上马,臣怕殿下出事。”
“殿下还是待在营帐中,等着——”冯初咽下想说的‘臣归’,因觉着怪异,改口道:“等着晌午的炙肉便是。”
“可是——”
“殿下,阿兄已经等臣许久了,不好再耽搁。”冯初行礼,止住了拓跋聿想说的所有话,“臣告退。”
欸——
她无意识地向前两步,冯初没有搭理她,叱马扬鞭,黄尘荡,挡住了拓跋聿想说的所有话。
冯初不对劲。
拓跋聿失落地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颓唐心凉。
“殿下,外面风大,回帐内暖暖吧?”
“拂音你有没有觉着,阿耆尼,今日心绪怏怏。”
冯初哪里是心绪不好。
李拂音垂眸,“殿下多虑了,妾身瞧见今日冯大人与其兄长说话时,兴致勃勃。”
怪了
她就是觉着冯初不高兴了。
“对了,拂音,昨日回帐时怎么没有见到你?”拓跋聿虽说自打昨日回帐起,一颗心就落在了冯初身上,但李拂音一宿没出现在她面前,也着实有些少见。
“可是身子不适?就算是身子不适,也该同孤说一声才是。”
“妾身知晓殿下与冯大人回营,太后赐了熊掌,本想去令庖厨给殿下上来。”李拂音七分真三分假地将话说了出来,故意让声音大些,好叫周遭的人都能听见,“不料半道上遇见陛下过饮”
“父皇醉酒了?”
李拂音颔首,“周围的侍从都畏惧陛下天威,可倘若放任不管,那便会有损陛下,有损太后。”
“故而妾身自作主张,送陛下回了营帐,吩咐下面人给陛下解酒,耽搁了,故而回的晚了些。”
拓跋聿的面色不大好看了,父皇醉酒,这事情她居然是现在才知道的。
“备些醒酒的东西,孤去见父皇。”
“小妹这是怎么了?”冯二郎一箭中赤狐,被抢猎物的冯初索然无味地放下弓,勒马欲走。
“嗯?”
冯二郎见她魂不守舍,也不捡赤狐了,并辔凑到她身旁,“阿兄驽钝,从小就不如你聪明,但阿兄还没蠢到连自己小妹怏怏不乐还瞧不出来。”
“这小半月以来,小妹对兄弟几个就没好脸色,就连阿耶也没得多少好。”冯初闻言,心虚地垂下头,眼眸晦暗。
她错怪了父兄不说,还惹祸上身。
“我们还以为是殿下没给小妹好颜色,”毕竟前些时候,太女殿下许久不召见冯初,看起来就好似有意疏远,“可昨夜,小妹不是还和殿下相谈甚欢么?”
冯初抿紧了唇,不接话。
“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如此心烦?”冯二郎攥紧了鞭子,“你我一母同胞,都是从阿娘肠子里爬出来的,阿兄就算帮不了你,听个响总行吧?”
冯初不语,自顾自幽幽叹了口气,望向冯二郎的眸子满是懊恼和无奈。
她张嘴,唇瓣翕动,冯二郎以为她要说啥,等了半晌,也没见她吐不出半个字。
不可说,不能说。
拓跋聿的这份爱慕,落在自己身上,冯初只觉着喘不过气来。
年少者的爱慕太纯粹、太炽热,真诚得如同天边的太阳一般,不能直视,晒在她身上,沉甸甸,找不到方法能让它平稳落地。
进退两难。
“阿兄,二嫂对你好么?”
冯初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好?好啊,当、当然好,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对你好的时候,阿兄可会觉着是负担?可会胸口喘不过气来?可会觉得自己个儿耽误了她?”
接连的发问让冯二郎怔在原地,听冯初的语气,是
“是有人向小妹示好?”
冯二郎踟蹰地说着这句话,边说边仔细着自家小妹的表情,倏然犀利起来:“谁!?”
冯初摇摇头,长叹道:“我就随口一问阿兄不必放在心上。”
胡扯!真拿他做傻子哄么?
“小妹为何要觉着有负担?她若真心待你,对你好,天经地义。”冯二郎不屑道,“阿耶阿娘待你好,你可会觉着是负担?我待你好,你可会觉着是负担?”
“会,”冯初皱着眉,“只是不如她待我好那么重,重到让人喘不过气。”
“那便不要管她!”冯二郎满不在乎,自负骄矜,“你是我冯家的女子,全天下的好儿郎只要妹妹看得上,如何挑都可以,何必非得在意这么个让妹妹满是负担的混球?”
“也许吧。”冯初自知和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她不能真的同阿兄说,太女殿下似乎对她有意。
真说出来,她都怕她阿兄以为她吞多了五石散。
勉强抑住胸中烦乱,陪着冯二郎打了半天猎,冯初就以身子不适为由带着人回营。
行至龙帐附近,恰见到拓跋聿自当中出来。
年少的皇储在来往的人群中倏然与她对上了眼,明亮的眸子比夜空中的星子还闪耀,满心欢忭。
全然没注意不起眼的士卒朝着她迅速靠近,和袖口中的凶光。
“阿耆尼——”
“殿下小心!!!”
【作者有话说】
作者的叠甲:
关于冯二郎‘肠子里爬出来的’话,是基于人物性格写的,不是基于作者的生理学知识。
另:本文但凡有个正经名姓的人都不会吞五石散。[合十]拒绝黄赌毒[合十]特别是毒[合十]
惊不惊喜,两天两更,作者值不值得你们夸夸[让我康康][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