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红缠(倒V开始)
◎红线缠网,织娘鸣烦。◎
太安十年孟夏雨,碧草长天没人行。
“冯娘子,自家酿的马奶酒,不嫌弃带些回去。”
“冯娘子!这是前些个打的狐皮子,诶呦,让一让——”
“冯娘子——”
冯初带着人方进盛乐的城门,就叫城中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簇拥着她,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自武川镇诛杀崔充以来,慕容蓟拔擢升任武川镇将,冯初则一纸诏命任职盛乐太守。
代王拓跋什翼犍定都盛乐,建盛乐宫,因在汉时此地为云中郡,故又称云中宫,而更早在晋时,拓跋鲜卑便以盛乐为北都,修旧平城为南都。
冯初得以任职盛乐太守,可见朝中对其态度微妙——盛乐虽然是先祖旧都,但到底是贫瘠,比不得富庶之地,象征意味远大于实际,且远离了权力中枢。
她初来乍到之际,受到过许多艰难险阻,好在现在站稳了脚跟,还颇受民众爱戴。
一郡太守,已经是许多人难以望其项背的位置了,而她还不过刚至双九年华。
她犹觉不足。
马踏长街,勒停在太守官署外,府中的管事立马迎了上来,接过缰绳,压低了声音:“大人,平城来人宣旨了。”
这些年她同拓跋聿的书信并不曾断过,朝中帝后相争早年还算是勉强能相容,然而当拓跋弭同意与蠕蠕和亲,娶了蠕蠕来的公主,安定外部后,就彻底同冯芷君卯上了。
一个要提高镇戍兵的待遇,一个就要推行汉化,压制六镇。
整个大魏朝堂像是驾被两匹互不对头的两匹马给拉着的车,远在盛乐都能听见平城里的吱呀作响。
后宫更是冯芷君同蠕蠕来的和亲公主俩个女人一台戏,再加上大魏先祖非要学起汉武帝杀钩弋夫人那般弄出个‘杀母立子’的政策,拓跋弭愣是被闹得半个孩子都不曾有影,拓跋聿的太女之位硬生生安稳地坐到了现在。
也不知道那个只会掉眼泪的小殿下,而今什么模样了。
冯初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都言见字如见人,她读着拓跋聿寄来的书信,那个远在平城宫阙内的小殿下而今是何秉性,又是如何成长,她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宫里来的宦官坐在正厅喝着饮子,冯初远远就瞧见他饮下那碗马奶酒时眉头紧皱,显然喝不惯这东西,又不敢在她这发作,撑出个极为难看的笑,问柏儿:“柏儿娘子,太守大人何时才能归呀?”
“让天使久候。”冯初笑容明媚温和,“柏儿,再换盏饮子,拿栀子水来。”
“诶诶,冯太守,”宦官拦住了去倒饮子的柏儿,“先让小的宣完旨意可好?”
冯初了然接旨。
“敕令盛乐太守冯初,回都述职。钦此。”
“臣冯初,领旨谢恩。”这份旨意来的并不出乎意料,前几日慕容蓟来信,言她由武川镇将调任至虎贲中郎将,与拓跋允统领宫中宿卫,原羽林中郎将拓跋驰则外任朔州刺史。
如此调令,可见朝中风波暗涌。
冯初接了旨,谕旨的绸缎握在手里格外细腻,光泽跌宕
太后面上‘还政’后,将宫中林苑、曲池修不少,孟夏之交,恰是草木新芽萌长,杨花铺路之际,端得风和日丽。
冯初一别就是数年,太后和皇帝都没给她寻第二个伴读,幼时还闹腾着喜欢在校场上练剑射靶,随着年岁上涨,课业繁多,加之太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耳提面命,拓跋聿也渐渐不爱这些个东西。
一国皇储,硬生生活出个茕茕孑立的态势。
难得有空闲,拓跋聿身后只跟着李拂音一人,漫无目的地在曲池旁散心。
“好姊姊,你莫要在这地方闹了。”
假山后忽然传出悉悉索索的声儿,拓跋聿耳朵很尖,本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朝假山处走了两步,后头的声音不降反增。
“我闹?你个小没良心的,整日往徐三郎眼前窜,打的什么主意以为我不知道?”
声音的主人又急又恼,“你以为他能带你离宫还是能娶你归家,做梦!”
唔,这似乎是两个宫婢为着一个羽林卫吵起来了?
拓跋聿敛眉,宫规森严,怎容这俩人如此放肆!
朝着假山走了两步,又止住了步子,罢了,其实也都是可怜人,大好年华就被困在宫苑内,她也不必非得做这恶人。
而且自己还不慎听了这俩人的对话.*
拓跋聿索性想装作没听见,朝远处走去,却不想假山后的窸窸窣窣给了她当头一棒:“他不能带我离宫、娶我归家,难不成你能么?”
啊?
拓跋聿怔在原地,她再不懂情爱,也听得出这决计不像是什么‘两个宫娥为一个男人吵起来’的话。
倒像是——
“我我不能,”原本带着怨怼的人气势小了不少,反带上哭腔,“可、可他又哪里能呢?凤娘,我是真心同你好的”
“凤娘”
被证实自己脑子里想法后的拓跋聿呆在原地,她张了张口,不知该有何反应。
她下意识求助李拂音,然而却发现李拂音惶惶站着,眼神空洞,像是被寒冬冻死了的枯木,叫春日里的沙风连根拔起,卷在空中。
假山后的人显然没察觉到外头的不对。
继而响起身躯撞在山石中的闷响、唇缝溢出的呻吟。
“唔,悬姊姊,不要不要,我们、我们不能”
哭腔喑哑中带着莫名的欢愉隐忍,拓跋聿懵懂地听着,无端地升起一阵悲悯。
鬼使神差地,拓跋聿朝假山后走去,李拂音想要拦住她却是晚了,玄色袍服出现在假山后的那一刻,惊叫声就已经传了出来。
两个宫婢衣衫不整,袒露出大片大片的肌肤,白得放光,从拓跋聿的眼底刺到拓跋聿的心间,转而气血上涌,耳廓放烫。
犯了宫规的人还没来得及羞耻,她倒成了先移开眼的。
“你们好大的胆子!”李拂音瞧见别开眼的拓跋聿,旋即挡在她的身前,暗喝道:“叫嚷这么大声,是还想污了太女殿下的耳么?!”
李拂音瞧出拓跋聿并不想惩罚二人,但倘若这两人哭喊来人,便是太女殿下也没法保住二人了。
轻斥道:“还不快将衣裳穿好。”
宫婢二人自知犯了大过,不敢怠慢,惨白着脸,哆哆嗦嗦系上衣带。
拓跋聿深呼吸好些时候,方才平复下来,恢复了一国皇储的仪容,抿唇道:“今日事,孤不会说出去。”
跪伏的人唯唯称诺,显然没有真的信了拓跋聿的话。拓跋聿也自知自己个儿实际上唐突了这两人,若是自己不一时冲动撞破了去,这二人
“孤孤”
拓跋聿这才发觉这事情有多难办,她根本无法施以仁德,撞破了,活似血淋淋地要给这俩个人刮上一层肉。
“大胆婢子。”拓跋聿索性一咬牙,佯作怒气,“倘若有下次,叫旁人或是孤撞见了,小心你们的脑袋。”
声色俱厉下,反倒让战战兢兢的人松了一口气。
拓跋聿冷哼一声,步履凌乱地离开了曲池,叮嘱李拂音,“此事莫要叫太后知晓。”
她之所以不敢施以援手,盖因为自掖庭令到寻常宫婢、宦官,都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倘若她贸然降恩,让太后一查,这二人才是真的没命。
步履匆匆回到安昌殿的西阁,拓跋聿喝退阁内宫婢侍从,缩在桌案后,坐立难安。
“殿下,饮些安神的汤药罢。”李拂音端着只杯盏放在她面前,拓跋聿尚且年少,纵使已然快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骤然瞧见这般离经叛道的事情,怕也是惊到了。
她抿了抿唇,掩下心里的异样,“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狂悖之徒,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拓跋聿囫囵应了,饮下半盏安神汤药,胡乱点头,“拂音你,你也且先退下罢,孤想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李拂音称诺欲退下,又听得身后的小殿下道:“拂音她们,算是相爱么?”
宫中宫娥、宦官互相寻找慰藉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安昌殿管得森严,没有哪个宫人会将这些阴私摆到太女殿下面前。
至于是否相爱
人之七情六欲何其复杂,在这樊笼般的宫墙内,纯粹的爱和恨都是稀罕物,纵横肆意的欲望才是永恒不变的主宰。
李拂音叹了口气,盈盈下拜,“殿下,情之一字,有几人得以顿悟呢?贪爱、敬爱,能有几人得以分清呢?恕拂音驽钝,无法为殿下解。”
她当然可以一竿子将那两人打成‘秽乱宫闱’的恶奴,令所谓的善恶正邪、天理伦常泾渭分明。
但是她做不到。
拓跋聿的思绪倒叫她搅动得更乱了,挥挥手令她彻底退下。
殿中的檀香熏得浓,拓跋聿胸中憋闷,晕晕沉沉自个儿寻到榻上,除了鞋袜,伴着昏帐紫烟阖上眼皮。
红线缠网,织娘鸣烦。
她必当是恼极了这一日,害得她往后数十年在爱恨痴嗔中苦苦淹留。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重逢了,不急哈不急哈[捂脸笑哭][狗头]
第26章 巫山
◎恨不能将她拉近些、再近些,直到自己能与她紧紧拥在一块◎
“殿下,殿下,该起来了——”
谁在唤她?
拓跋聿迷迷蒙蒙地睁眼,入目的帷帐熟悉无比,泛着旧色。她盯着帐上的冬青纹怔了片刻,方才记起这似乎是她曾经所居的宫苑。
慌乱和无措包裹着她在此处的每一段记忆。
心,不由得狂跳起来。
她福至心灵般朝着帷帐外唤她的人望去,纱帐层层叠叠,依稀见到外面的人身穿了一袭曳地长裙,身形纤瘦而高挑。
谁,她是谁?
拓跋聿干涩的嗓音喑哑得好似锦瑟凝滞的滑弦,如何想的,就如何问出了口。
轻笑与无奈拨动着她懵懂的心,“殿下竟是连我都忘了么?”
不,不,她没忘,她怎么会忘,她知道她是谁的,知道的
奈何如鲠在喉,怎么都没法吐出心中所想。
喑哑纠葛下,她跌跌撞撞自榻上爬起,朝着帷帐外走去。然而柔软的帷帐成了网罗,铺天盖地将她笼罩,她没办法撕扯,亦无法挣脱。
“阿、阿——”
“啊!”
拓跋聿惊慌着在溺毙的那一刻睁大了眼,眼前是安昌殿的帷帐,西阁内的博山炉还在吐着烟香。
身上的绸缎黏腻无比,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心头惶惶,赤足踏在殿内冰凉的砖石上时,脑内猛地钻出怀王、襄王与巫山神女的典来。
好容易不再紊乱的心又开始不安分,拓跋聿捂着自己心口,开始茁长的身体反馈给她生长带来的刺痛。
她是怀王,还是襄王?
自己这是在想什么混账事情!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大逆不道,拓跋聿惊得从榻上几乎是跳了起来,连带着帷帐幔布都生了刺般,拓跋聿胡乱穿上鞋袜,不敢在内室多待。
梦中出现的人自然不会是什么巫山神女,她也不过是隔着帷幔窥见她半分绰约风姿,没有丝毫能够证实其是阿耆尼的存在,为何她在梦中,就如此笃定那是阿耆尼?
“殿下醒了?”李拂音正招呼宫婢摆着晚膳,“婢子见殿下睡得正浓,没敢搅扰”
拓跋聿显然不在乎这些小事,假山后宫婢的雪肤眼下成了她的梦魇,而那张看不清人脸的女子,更困住她,进退两难。
说与不说,都成了她的过错。
眼前的晚膳在她口中味同嚼蜡,怎么着都不是个滋味。
秀丽的小脸上带着愁绪,李拂音忖她还是在为今日曲池假山后那件事烦闷,可说到底不过是两个不相干的宫娥,当真值得拓跋聿这般失神么?
李拂音想不通,眼眸微暗,“殿下,冯大人今日遣人送信入宫,本月初八就能抵达平城。”
“什么!阿耆尼要回来了?!”
拓跋聿先是面上一喜,转而又是一僵,案上的菜在她眼中都显得无序杂乱,也不知是碗盏多,还是心事杂。
李拂音诧异,试探道:“殿下可要前往长亭相迎?”
她的身躯瑟缩了一下,如梦初醒,“迎、自然要迎。”
迎当然还是要相迎的,这么些年,冯初在她心中的地位不减反增,兴许是思念与艰难总会赋予人更多的执念与记挂罢。
换作是以前,她定是欢欣鼓舞前去相迎
“孤定会去亲迎的”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给自己再度定了心、鼓了气。
拖沓地用完晚膳,拓跋聿靠在灯下读书,她逼着自己去看那些圣人言,好歹将心给静了下来。
随着年岁愈长,拓跋聿的性子其实变得越发温和知礼,轻易不叫人瞧出自己的喜怒,今朝算是少有的失态。
在冯芷君的教导下,拓跋聿刻苦而自省,从来不需要人操心她的课业,只有底下人担心她看书熬坏了眼睛的份。
“殿下,该就寝了。”
李拂音已经提醒了三次,“再看下去,就该亥时三刻了。”
她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前去沐浴。
皇祖母曾说,有些事情,想不通的话,可以先埋在心底,由着它随风而逝,抑或是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找寻到回答。
温汤漫过她的肩颈,她又觉不足,在宫婢轻呼声中将自己个儿浸入汤泉。
再见榻前幔帐,拓跋聿暗暗吸气,目光坚毅得好似什么将要上战场杀敌的将士,除了鞋袜,再度躺上床榻。
不过是个梦境罢了,怎么能为此轻易地移了心性?
拓跋聿怔忡,盯着头顶的床幔纹样,不知看了多久,终于在一片昏昏中沉沉睡去。
她不是怀王,亦不是襄王,冯初也不是巫山神女。
她想。
于是在这个梦中,没有幔帐,没有绰约的女郎,唯有烛光下的赤色珊瑚手钏,灯火葳蕤跃动莹莹,肆意拨动着不再凝滞的琴弦。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小娘子这诗可吟错了,”车驾外道旁蒲柳青青,风送花香,“现下才是季夏,大火星还在天上悬着呢,莫下起瓢泼雨就算好的,哪来的雨雪霏霏?”
“你呀,这张嘴是越发牙尖嘴利了——”
冯初抄起手中书本,轻轻拍了她一下,“同车夫说一声,再过一个时辰,等暑气再消些,咱们索性骑马回平城。”
“诺!”
盛乐到底民风剽悍更甚平城,不论男女,三四岁的孩子就敢骑马,驰骋飞纵。
许是受这风俗民情感染,冯初任太守时,最爱做的事情便是在盛乐郡的街道巷陌、城郭原野里走马。
路遇不平之事,她能解决的便替这些百姓解决了,好好一个太守,竟染上幽并游侠的侠气来。
盛乐郡的民众或许不知道冯初是何模样,但他们知道,这个冯太守同那些窝在豪奢府邸、搜刮民脂民膏的官不一样,亦不知哪个先起了头,嚷嚷着给她送了个‘女侠侯’的诨号。
冯初调任的文书一至,盛乐郡百姓自发相送长亭,官民相泣。
世家贵胄总以为民众愚鄙,读了几本诗书,以为能将他们当作草芥,浑忘了吊民伐罪是何意义。
日暮途远,南望乡关
拓跋聿讪讪站在冯家众人之间,端得极不自在。
她的太傅确是亲和,奈何弟子畏惧师父是刻在骨子里的,冯初几个兄长教习过她弓马,可她也当真难与这几位随和,至于冯家的女眷,她更是连见都不曾见过。
再加之这一国皇储照理得站在最前端,不叫人越了去,背后是冯初一家子,她当真如芒在背,拘谨得很。
尤其是崔令持同她见礼搭话时,冯初同她母亲长相肖似,她总会恍神,一晃神,纠缠了她半个夏日的梦魇总会自心底某个缝隙中冒出来。
扰得她狼狈无比,落荒而逃。
袍服下的指甲掐着指节,逼着她挺直脊梁,拿出一国皇储该有的风仪。
夕阳下,官道上,远处倏忽冒出一个黑点,这个黑点愈近、愈明晰。
冯初一袭杏色裲裆朱裙衫,白马踏花,彩霞纷沓,落日烁金无不给她做配,
天火自金乌西堕开始烧起,裹挟着拓跋聿,从眼到心,无一处不被她烧得干干净净,三魂六魄,孰能逃脱?
拓跋聿失魂落魄地朝前走了两步,身后传来李拂音的轻咳,才堪堪止步,由着那团金火逼近。
她无处可逃。
“臣,盛乐太守冯初,拜见太女殿下,殿下千岁,福绥安康。”
从前只能从鸿书只言片语描摹出来的人此刻清白分明地跪在她身前,那么近,她甚至只消一抬手,就能触摸到她如云鬓发,都不需俯身,就能闻见她身上好闻的檀香。
她绝望却欣喜地发现,她的巫山神女,只会是阿耆尼。
声音同梦中一般滞涩,“平、平身。”
风中熟悉的轻笑,似有还无。
她着急掩饰着什么,不敢再瞧她,低头望着她足履莲花纹,上头的针脚密密麻麻蛰她心间。
冯初放过了她,耳畔响起她与耶娘的温情慰语,
耳畔的音近了又远,被她放过,却被更大的失落所掩埋,尽管这所得所失只不过她一厢情愿。
“殿下长高了好多。”
“啊?”拓跋聿茫然抬首,坠入冯初温柔的眸子中。
冯初一走便是三四载,原本不过在她肩头的人现今已经只较她矮上两寸,面上稚气未脱,青葱的像是新摘的葵菜,上头还沾着晨露,掐一把能冒出水来。
怎么还呆着了?
“殿下这些年可还安稳?”冯初笑着,衣袖忽然叫她拉住,“殿下?”
“阿耆尼,可、可否与孤同乘”
冯初愣怔,眼前的拓跋聿已然涨红了脸,她狐疑地望向自家阿耶。
是不是自家阿耶不会教孩子,从前口齿伶俐聪敏乖巧的小殿下,眼下怎么支支吾吾连话都说得颠三倒四的。
“好。”冯初没有推辞,歉然地同阿娘宽慰几句。
自家女儿能得皇储看重,这是好事,崔令持自不会叫她为难。
拓跋聿先一步登上车驾,伸出手要迎冯初。
一别数载,小殿下还是那个待她亲厚的小殿下。
冯初笑盈盈地将自己的手搭在拓跋聿手中,温烫的触感让拓跋聿软到心底,胸中涌出一股冲动,恨不能将她拉近些、再近些,直到自己能与她紧紧拥在一块,方才算——
功德圆满。
【作者有话说】
珍惜现在还能说巫山云雨典故的聿儿吧。
往后嘴里说的都是胡言乱语了[狗头]
第27章 无断
◎冯芷君看人也未必那么准。◎
“回平城路上遇上一大月氏商队,所制阿月浑子味美香浓,给殿下带了些许。”炒制的干果呈在木盒中,底下垫的纸叫油洇到透亮。
拓跋聿拈了一颗送入口中,她在宫内并非没尝过阿月浑子,但这是冯初所送,总格外显得香甜些。
“看来殿下口味未变,臣的担忧到显得多余了。”
冯初见她唇畔沾了些许碎屑,下意识地自袖袋中取出手帕,要替她擦拭,帕子举到一半才恍觉,现今的拓跋聿已经不是她离开前那般年幼的孩童了,此举有些失礼。
手中的帕子往袖袋缩回。
拓跋聿眼角余光自然瞥见了冯初的动作,血上脑门,话不经脑就说了出来:“孤要阿耆尼擦。”
缩回的帕子又顿住了,小殿下都发话了,她自然是得遵从的。
柔软的丝帕带着较梦中更为明晰的香气,不止是檀香,还有清浅好闻的旁的花香,混在一齐,温温润润地印在她唇角,充满她的口鼻。
香甜的阿月浑子霎时间失了风味。
车辇内昏暗,她依稀就着外头最后一点天光泄火,偏头得见近在咫尺的唇畔,和她眉眼温和。
“冯初”
这是她第一次唤她全名,时人无关男女,正名多为隐私,轻易不得唤出,连名带姓,多以为是在斥骂。
偏生她唤得缱绻,带着欣喜,好似唤她正名是某种特权。
冯初心头划过怪异,但又说不出是哪处怪异,仍是顺着拓跋聿,“殿下?”
“我、我”拓跋聿摩挲至她手腕的赤色珊瑚手钏,混沌一片,“阿耆尼,可、可同我讲讲,盛乐北都的风光?”
话在喉头梗了许久,方才吐出句别扭的问句。
许是太久未见,殿下还未能适应罢。
冯初替拓跋聿找好了借口,边喂她吃干果,边缓缓讲起盛乐风光。
在看不清的昏暗中,有人涨红了脸,贪恋克制地以唇轻触她的指尖,有人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梗涩地看着这亲近的一幕。
俄而夜风紧。
“阿耆尼今日回都,”拓跋允封住拓跋弭的棋子,“冯家前去相迎,太女殿下也去了。”
拓跋弭敲着手心里的棋子,举棋不定。
拓跋允又道:“臣弟确实不愿揣测阿耆尼,但是这些年来,陛下也看到了,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您与太后没有和缓的可能。”
拓跋弭天真地以为太后不再垂帘听政就失去了对朝政的掌控,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女人,她的手段足够引得拓跋弭只能赞同她所赞同的政策,对于她所不赞同的,政令下发,便是石沉大海,难有水花。
他不是没想过和她刀兵相向,可这一来闹得着实难看——太后是他名义上的母亲,弑母的罪名,他没这个胆子担。
有谋无断,冯芷君没看错人。
“今次阿耆尼回都,冯家其余几个子侄的位子陛下都给明升暗降了,慕容蓟也调任虎贲中郎将陛下,当断则断啊!”
拓跋允觉着自己同后宫里给皇帝吹枕边风的妃子也没什么不同。
奈何这个皇帝,不听他的啊!
“你、你让朕再思量思量嘛。”
拓跋弭犹疑着落下子,拓跋允一瞧,棋盘上浑然透着‘自投罗网’。
蓦然涌起悲凉,恨铁不成钢,“陛下,臣弟多嘴,您这些年后宫无所出,缘何?还有,聿儿她究竟是不是已经站在太后那边,您心底没数么?”
“再者——”
拓跋允压低了音,“崔充那件事,陛下还记得罢?朝中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又岂止太后!”
拓跋弭不语,手底的棋子掷在漆盒内,“你,想说什么。”
“陛下是天子!”拓跋允急喝,“不该再优柔寡断!太后,容不下政见相左的您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朕乏了,你改日再来吧。”
“陛下!”
拓跋弭挥挥手,显然不想再听他说。
“哎!”拓跋允甩袖,行礼告退,拓跋弭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深深颓唐。
冯初归家第一日,拓跋聿是不好留在冯家的。
她身为储君若是同冯初一同去了冯家,旁的不说,冯家少不得要先招呼着她,因此车辇将冯初送到郡公府,拓跋聿就回宫了。
冯初瞧出小殿下并非真心乐意同她就此分离,几番相邀却也没使她松了口。
于是许诺第二日入宫,与她相见。
宫内其实乏味得很,纵使紫宫恢弘,经年下来,也是该逛遍了。
拓跋聿却显得格外欢欣,语调都是上扬的。
长裙曳地,明快活泼。
“说来,阿耆尼除了那盒阿月浑子,就没有别的物什带给孤么?”
哪有朝人问着要礼物的?无外乎是因为对面人是冯初,而拓跋聿笃定,冯初决计还有东西昨日相见时没给自己。
“有、自然有。”
拓跋聿较她离开平城前开朗了许多,许是姑母没有继续恐吓、让她战战兢兢的缘故?
她到底对她是有愧疚的。
“是什么?”
拓跋聿现下才展露出这个年岁该有的明快,瞧着让人心软。
“殿下勿动。”
冯初轻轻搭在她的小臂处,让她站住。
手指滚烫的温度叫拓跋聿后脊梁窜起麻痒,直冲天灵盖。
脑中全然白茫茫一片,怔忡当头。
眼睁睁瞧着她的手指拨开自己的发梢,薄唇张合,好像是说了些诸如‘殿下头发生得真好’之类的话。
她轻抬袖,衣衫上的香气拢了上来。
拓跋聿再看不见别的,眼前只剩下她陡然凑近的脖颈,如玉如鹤,让人不由自主地想碰一碰。
发髻间被什么东西给插动,凑近的脖颈也随之离开,在阳光底下泛着近乎耀眼的白。
料想到是给自己簪了新发钗,拓跋聿下意识要去碰,手腕却被冯初握住了。
“欸,殿下做什么取下来?”冯初浅笑,眉眼盈盈,“好看。”
好看。
拓跋聿呼吸一窒,握着冯初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
她当真是疯了、魇了,思绪又开始疯长,那两个衣衫不整的宫娥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脸却渐渐不再是她们的脸,而是冯初和她的脸。
她的衣襟散开后会是何种风光?
还有、还有她梦中的‘巫山神女’,冯初能否让她见一见,能否、能否让她也做一回楚怀王?
拓跋聿想到这些,身子都可耻地颤动起来,连带着呼吸也快了几分。
冯初察觉到她的异样,颦眉道:“殿下?”
“啊?啊!”拓跋聿如梦初醒,旋即红了脸,不敢再看她,“阿、阿耆尼说、说好看,那、那便好看。”???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再度盘踞在了冯初心间。
可她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处奇怪。
“殿下可是身体不适?”冯初最后只能朝这方去想,“若是殿下身子不适,该早些回去修养才是。”
“不、不,孤无碍。”眼看着拓跋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眼眶泛红疑似又要淌下泪来,冯初就眉眼不住放缓。
“好、好,无碍。”
兴许是害怕自己叫太医来,畏惧吃药吧。
冯初再度为拓跋聿找好了借口。
然而接下来的一段路,拓跋聿依旧魂不守舍,无论冯初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都不敢抬头瞧她。
好似冯初是什么洪水猛兽。
拓跋聿心里此时却是充满了愧疚和心虚。
此前梦见隐隐绰绰的人还不能说明什么、梦见她送给冯初的手钏时,还能自欺欺人,觉着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能将冯初同梦中的人联想起来。
然而今日她却再也不能忽略掉自己心中的情感。
她分明生了同那宫婢一般的心思!
冯初替她暂上发簪时,她想了那么多大逆不道的事情,尽管脑子里无数次告诫自己,她是冯初,是太后的侄女,是拿她当晚辈教导、为她付出那么多的冯初。
可这些告诫并不能掩盖她闻见她衣襟上的香气时,渴望亲咬她脖颈的冲动。
她心下惶惶,没有继续游玩的心思,冯初没有继续扰她,惯常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今日是臣不是,殿下怏怏,臣却不能为殿下解忧。”
宫门处,冯初拜别时,眼中的自责蛰得拓跋聿心疼。
“不、不怪阿耆尼。”
不是冯初的错,是她,是她生了如此奇怪的心思。
她还想解释些什么,见得冯初微微摆头,就知无需多言。
“殿下有心事,不能告诉臣也无妨的。”冯初很是自然地替她理了理衣襟,“等殿下愿意同臣说的时候,再说与臣,也好。”
“臣告退。”
冯初的车辇消失在平城长街,拓跋聿觉着今日的风真大,要活活将她扯碎了。
她一言不发地回到安昌殿,无数次地告诫自己,要收心,不能用对冯初生出这种肮脏的心思。
这是大逆不道、罔顾伦常!
拓跋聿颓丧地坐在宫内案几旁,屋外的喜鹊都归了巢、知了都叫干了嗓,她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不能任由自己这肮脏的心思玷污了阿耆尼,在她没有收好自己这份心的时候,她该少同冯初相见才是。
她是这样想的。
然而当夜坐在梳妆台前,照见自己鬓发间的那根玛瑙珠钗时,拓跋聿构筑了数个时辰的心防轰然倒塌,化为颓圮垣墙。
冯芷君看人也未必那么准。
拓跋聿,有时候也是有谋无断的。
【作者有话说】
阿月浑子:开心果(这学名好听吧[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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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初:孩子长大了,心思也怪了
聿儿:喜欢一些自我博弈[合十][狗头]
第28章 梨簪
◎这可是你说的,阿耆尼。爱慕你,并非大逆不道。◎
是不是孩子年岁大了,心思都会变得难懂难猜?
她这太守自打回朝述职以后便赋闲在家,平城泛着喑哑的平静,季夏消逝,七月流火,天气转凉,酝酿在平城上空的暴雨迟迟不曾落下来。
既不叫她回盛乐,也不曾安排新的职务。
这还不是最怪的事。
最怪的事情,是从小就爱黏着她的太女殿下似乎转了性子,那日一别后,再不主动召她入宫。
自己何时惹恼了这位小殿下?
冯初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往堂前两月前新种的梨树下又浇了两匏水。
她送拓跋聿的簪子其实算不得什么珍宝,不过是自己在河边拾到的玛瑙,瞧着别致,心念一动雕了梨花。
许是不喜欢罢?
冯初幽幽叹气,拓跋聿是她为自己选的道,若是拓跋聿同她疏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