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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肋伤

◎为什么冯初可以舍命救她,却不肯与她同榻而眠。◎

冯初十八岁这年,听见了刀刃切开皮囊、扯开血肉、擦过肋骨的尖锐。

这段尖锐的乐章如她从未见过的江南细雨般,缠绵悱恻地响彻她的命途。

血花开在拓跋聿的眼中,开在白登山的黄土地上,为今岁的重阳献上最为灿烈的茱萸。

拓跋聿失神地搂住倒在地上的冯初,周遭的一切兵荒马乱此时在她眼里都恍然无物,她听不见、看不见旁的。

眼瞳中是冯初凝缩的眼瞳,胸膛起伏间是同她共起伏,虚弱的喘息要吞噬掉她的整个世界。

纤长的手指触在她的衣襟上,她依稀能听见她的话:

“殿下勿怕。”

幽室当中的恐惧再度蔓延至她的心头,拓跋聿向来宽和的眸子变得锐利且凶狠:“太医呢!死哪儿去了!扣下这个人!严加拷问,孤要将他千刀万剐!!”

少年皇储的嘶吼破了音,恨不得在在场的每个人心上撕开一道口子。

豆大的泪珠不争气地落下,通红的眼中满是戾气,就连闻讯赶来的拓跋弭都吓了一跳。

在他印象中,自己的这个女儿,纵使不似大家闺秀一般羞赧,也算是格外文静温雅的。

同样赶来的冯芷君亦凝在她们身上,她先拓跋弭一步开口,“怎么?都聋了?太女殿下不是都说了,要,严加拷问么?”

‘严加拷问’四个字从冯芷君口中说出来,彻底变了意味,能在皇帝太后身边办差的谁不是人精,太后此言,是要这人命,至于拷不拷问得到东西

拓跋弭对上女人意味深长的挑衅,暗叫不好,连忙叫停了准备将人拉下去的羽林军,“慢——”

“伧徒狂悖至此,胆敢谋害我大魏皇储,朕要亲自审问。”

“陛下千金之躯,怎可见那种场景。这种事,还是让下面人代劳得好。”冯芷君皮笑肉不笑地劝阻道。

她越是劝阻,拓跋弭就越觉得其中有蹊跷,更不能遂了她的意:“朕乃大魏天子,何惧这些!”

“这是朕的旨意,你们难道要抗旨不成?!”

冯芷君轻笑,转着白菩提子,念了句佛号,不再停留,“叫太医带着阿耆尼去太女殿下的毡帐吧。”

她竟是与冯初之间嫌隙至此?

冯初的伤口并没有渗出太多血,太医小心固定住捅入身体的刀匕,几个宫人蹑手蹑脚地将冯初抬上软塌。

拓跋聿几乎是本能般地跟着她,随着回了帐内。

平城秋冬格外干燥,不一会儿就烧干了她的唇畔,渴到人发慌。

“还不能饮水,大人忍耐着些。”太医令往冯初的伤口处涂抹上些许黑褐色的膏状药物,额间起了一层汗。

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这把骇人的刀匕没有伤到冯初的脏器。

“无、无妨。”

拓跋聿跪坐在软塌前、她的头侧,她只消稍稍一偏头,就能瞧见让她喘不过气的双眸。

她看得见啊、看得见那双眼眸中总是盛满了她,喜怒哀嗔,竟因她一人而起。

以至于她恍惚间又回到了佛堂暗室内,到处飘摇着诵经声,她的声音和沙门混在一起,纠缠萦绕,要把她从身到心都束缚捆绑。

她该拿她怎么办?

伤口在黑褐色药膏下逐渐麻木,深层的痛楚却仍旧在折磨着她,太医拔起刀的那一瞬,肋骨再度擦过刀刃,牙酸脊凉。

金针穿引,缝皮敛肉。

冯初阖上眸子,不敢再看那双眼睛。

“你是羌人。”

拓跋弭的营帐内,为数不多可以托付的心腹们如狼似虎,瞪着跪在地上的刺客。

“是。”跪在地上的刺客低垂着头颅。

“你是哪里人?”

“柔玄镇。”

他的模样全然不像是刺杀了皇储,大难临头的亡命之徒,眼眸清明坚毅,虎背蜂腰,也难怪会被羽林选充。

“为什么要刺杀皇储?”拓跋弭沉住气,“朕观你,也不似走投无路之人。”

“呵,陛下错了。”羌人刺客咧开嘴,说出来的话让拓跋弭如坐针毡,“臣是忠于陛下才有如此行径。”

“胡言乱语!朕为何要害聿儿!”拓跋弭声色俱厉道。

“因为她一身汉人的臭味!”

羌人的声音压倒了拓跋弭,“因为她不能做皇储!”

他吼的两句话,让整个营帐鸦雀无声,“小人不是为了私仇愤懑,而是为千千万万同胞喊冤叫屈!”

“你们拓跋氏自诩是黄帝子孙,入主中原,号称正统,却忘了我们这些为你魏国戍边的镇戍!”

“陛下在位尚且如此,要是让那个太女当政,我们这些边民,又朝何处觅活?!”

“大胆,皇储岂是你能置喙的?”一旁的拓跋允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一句。

拓跋弭以为此人是太后闹出的一场戏,可见他言之凿凿,皆是为边镇军户说话,此事就变得扑朔迷离。

“是,小人人微言轻,怎配置喙陛下立储?”羌人自嘲,“肉食者谋之,余何间焉。”

拓跋允的眉峰骤然颦起,见拓跋弭还未意识到,不由得冷声刺了一句:“呵,你个柔玄镇出来的军户,倒也看过《左传》?”

一语惊醒梦中人。

“你究竟是谁派来的!说!”拓跋弭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老虎,凶暴万分,“朕怎么不知道,羌人破落户,还能识文断字!”

刺客的眼中闪过惊惶,继而迅速地沉寂下去了。

他缄默不言,又叫人觉得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好、好!”拓跋弭不怒反笑,一连三个‘好’字,一个赛一个阴冷狠厉。

“传朕旨意,将这个假冒六镇军户,无父无君弃国弃家的东西的皮给扒了喂狼!”

“陛下──”

这分明什么都没问出来!

“任城王觉得不妥?”拓跋弭的面孔硬冷得可比石碑石像,“是可忍孰不可忍!”

“还有哪个如此无情无义,丧尽天良?”

他认定了此事是太后所为。

“陛下,此非王道……”今日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好让太后理亏,来日纵使胜了太后,也难斩草除根。

孝道、礼法,纵然倾斜,却也实打实是一把双刃剑,并非只斩一边!

“王道?!”拓跋弭冷嗤,他就是一直恪守着所谓的王道,不敢做太出格的事情,才对太后容忍至斯!

“朕优柔寡断,才酿成而今情形。”

如若当年他更强硬些,亲自笼络宗室,斩杀贺顿,何至于太后临朝?

他亲手喂养起了她的野心,今朝不过是要将失去的东西一一夺回罢了!

“北地胡祸,岂是中原非王道?”

这话说的偏激,拓跋允知晓,自己的皇兄,已经听不见旁人的话了。

月上中天,拓跋允是最后一个离开他毡帐中的,侍从掀开门帘,冷峻的月光照在他的辫发上,凝上层霜。

他最后一次回眸哀劝:“皇兄,可是要臣弟做苻融?”

拓跋弭眼瞳骤缩,嘴唇翕张,就着平城深秋的夜风吞寒吐霜:“不过一深宫*妇人,也配与谢玄相提并论?”

拓跋允劝告的心彻底凉了。

怒把浑水唱淝水,苦恨白登作八公。

“你冷不冷?”

冯初唇面皆惨白,胸膛起伏轻微,右手拇指在食指的第二指节处不住摩挲──这是她惯常思考时的习惯,也让拓跋聿知晓她并未沉睡。

“臣不冷。”

她连眼都不曾睁开。

拓跋聿凝望着她沉静的面孔,此时的她不再似佛前火莲,失了同周遭罪愆抗击的锐气,更单薄、柔和。

也更让人敢靠近。

她不明白何谓‘怜爱’,但她现在胸中只余下一股冲动──她要将她揽入怀中,护着这朵偃旗息鼓的火莲。

“那──”

“殿下,臣困倦了。”

一句话就堵死了拓跋聿后面的所有话,让她再不好开口。

不对……

拓跋聿闷闷地看着冯初的脸,内里的直觉告诉她,冯初不只是因为伤重而虚弱。

“拂音、柏儿,”她倏然开口,打得冯初措手不及,“另外搬一张软榻来,孤要挨着阿耆尼。”

什么?

冯初肃然睁眼,古井无波:“殿下是嫌臣死得不够快活么?”

柏儿也不敢贸然应了拓跋聿的令,冯初到底是有伤在身,真让拓跋聿躺在她身旁,伤到冯初可怎么好?

“阿耆尼畏死么?”拓跋聿轻轻蹲下身子,在她的耳边吟道,“孤还以为,卿无所畏。”

语调绵柔得同给伤者擦药的棉絮与羽毛,搔刮在心上,冯初骇然,继而冷淡道:“臣不畏死,但不代表臣得将自己个儿性命不明不白地送在这种地方。”

“阿耆尼,你从前不会这般对我说话的。”

小殿下蹲在冯初身侧,杏眼楚楚可怜,“我可有哪里开罪了卿?”

冯初阖上双眸,依旧不曾和缓:“没有。”

“那为何──”

“殿下,臣──”

“殿下,大人已经很累了,您若真心疼大人,婢子求您,就让大人好生安歇几个时辰罢。”

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拓跋聿与冯初之间微妙的关系。

拓跋聿闻言,楚楚可怜的模样悉数收了回去,不过一瞬,又变得知礼懂礼起来:

“是孤不是,阿耆尼好生安歇。”

她连带着心头的潮水一并推开,即将被溺毙的人儿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拓跋聿的床榻离软榻并不远,一盏孤灯,两处晦暗。

年少的拓跋聿不明白。

为什么冯初可以舍命救她,却不肯与她同榻而眠。

【作者有话说】

柔玄镇:北魏六镇之一。

苻融:前秦阳平公,苻坚幼弟,年少而有宰辅之才,屡次劝谏苻坚不要和东晋开战。

谢玄:谢道韫的弟弟,组建北府军,淝水之战前锋都督。

事实证明听人劝吃饱饭,当你的亲朋好友都在劝你同一件事的时候,最好听进去[合十]

第32章 寒芒

◎在最该六根清净的地方,诉说着世间至高的欲望。◎

人终究还是难以彻底改变自己的秉性。

瞻前顾后,好谋无断。

古往今来多少人折在这八个字上头。

然而沾上这八个字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在这后头还添了一句:

刚愎自用,一意孤行。

“唔──”

拓跋弭以帕掩口,他头昏脑涨的恶心,自打拓跋聿遇刺后便没个止息。

他不得不仓促回宫。

身边的太医换了又换,汤药饭饮乃至器皿,竟无一人查出异样。

他身体的衰颓却是骗不了人的。

有人给他投了毒,他知、太医知,可就是查不出是用什么法子下在他身上的。

“太后”

拓跋弭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眼眸阴沉。

“是您先下手的,您不仁至此,就休怪我了”

“今儿个十五,可惜无月啊”拓跋弭站在宫阙阑干外,斜倚笑看,面上施粉都遮不住他的憔悴,朝下面吩咐道:“去,将任城王请入宫中,朕想同他玩博棋了。”

铜灯烛火不知叫宫人续了几回,拓跋允才慢悠悠出现在侧殿。

“皇兄召微臣何事?”

拓跋允毕恭毕敬地朝拓跋弭行了一礼,他的这番动作显然是有些疏远,然而满心复仇的拓跋弭显然察觉不到他的异样。

“朕,欲以兵屈之。”

“遣羽林、虎贲围困安昌殿,软禁太后。”

“陛下,太后,法理上是您的母亲。”言外之意,是不好用如此强硬的手段逼她交出权力。

拓跋允闭上双眸,言语很轻,几不可察。

“朕没有这个母亲!”拓跋弭的怒吼来的毫无征兆,咆哮在殿内,青砖木柱都要被他吼穿。

随之而来的是心中最深的那道伤口被翻了出来,血淋淋,逼着拓跋允同他直视:

“朕的阿娘不是她!朕的阿娘在朕成为太子的那一刻起就被赐死了!”

他揪着衣襟的姿势有些奇怪,只有他自己知晓,在他扯着的地方,有一枚‘李昭仪’送他的香囊。

“她害死了朕的阿娘,又害死了聿儿的阿娘!两次!”

“朕杀了她们两次!”

“你不懂你不懂”

拓跋弭失态地蹲在地上,环抱住自己的双膝,一如当年拓跋允初见时的模样。

身上的天子袍服看起来那么沉,压着他,逼着他。

爱恨无能。

拓跋允仰头,宫城内的梁柱真高啊,可再高也比不过白绫长,白绫多长啊,却也比不过吞噬弱者的历史长。

自己也会被吞没吗?

“好。”

头顶上传来的声线几乎叫拓跋弭恍惚,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拓跋允。

“皇兄臣弟听凭皇兄吩咐。”

不就是做苻融么?

拓跋允卸了所有的心气,他与他分明内里相悖,扶持至此,这条道也算是走到头了。

谁让他姓拓跋呢?

真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他终于动了?”

安昌殿的沙门诵经竟也有停息的时候。

“回太后,是的。”

“将哀家手书送与冯初,告诉她,哀家这条命,就交付在她手上了。”

风高啸佛堂,烛狂舞婆娑。

“佛家将三个五百年划为正法时代、像法时代、末法时代。”冯芷君双手合十,白菩提子串不知又套住了谁的脖颈。

“佛陀可预见世间缘法,哀家没有佛陀慧眼。”

清丽的女音拨弄着谁的心弦,“妙观,你说,凡人能迎来属于她的时代么?”

她笃信这一切,又驳倒这一切。

在最该六根清净的地方,诉说着世间至高的欲望。

哒哒哒

马蹄踏破宵禁的脆音回荡在平城错落的坊市之中,急切地踏开黄土地,向与紫宫相距不远的辽西郡公府疾驰而去。

有几家的门子被马蹄声惊动,悄悄移开半条门缝后又迅速合上。

在他身后,紫宫虎踞逞凶狂,他不会料到,就在他离开紫宫后的不到半刻钟,陛下的谕令就封死了宫城。

咚、咚咚、咚咚、咚。

辽西郡公府的门被轻易地叩开,里头的人扫了来人一眼,侧开半个身子,放他进屋,仔细环顾了四周,又迅速合上。

再转身时,这人已经由专人引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郡公,冯大人,”冯颂与冯初显然也是因事发突然而惊醒,冯初尽管伤重在身,也依然披着件大氅,出现在花厅内,“太后懿旨。”

他没有说旁的话,冯家陆续赶到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均不解其意。

冯初憔悴而虚弱,眉眼间的清净锐利却不曾减少,“今日虎贲卫戍守的是东宫的止车门?”

“似乎是的。”

“备马,柏儿,点几个信得过的人,随我去止车门。”

“欸——小妹,你这是要做什么?”冯家几位郎君丝毫没能意识到问题所在,纷纷起身,“夤夜犯禁,这可是重罪。”

“今夜事难成,照样死无葬身之地。”

她依旧温和笃定,目光移到自家阿兄拉扯着自己袖子的手上,对面心头惊颤,松开手。

众人六神无主地看向冯颂,惊讶于冯颂依旧垂着眼帘,没有劝阻。

“阿耶,这——”

“阿耆尼。”冯颂站起身,外头的死士门客都已待命,冯初背对着他,没有转过身来。

他张张嘴,宽厚的手掌贴在冯初的后心口。

崔令持生了场病,好不容易睡下,冯颂是悄悄自房中离开的。

“你阿娘,在等你归家。”

冯初藏在袖中的手掌骤然收紧,沉住音,言简意赅:“嗯。”

“你的伤——”

“皮肉之苦,焉能比得了家作蓬草,飞藿连天。”

冯初不再耽搁,迈步出门,将一家人掩在身后。

骏马被马童勒住辔头,下跪于地,方便冯初上马。

白马金羁,联翩驰骋。

她不敢回头看辽西郡公府的飞檐斗拱,只敢忍受颠簸疼痛,朝着如同卧兽的紫宫而去。

凶兽躺平川,磅礴大气的宫墙在无星无月的天空下更显的威严庄重,让人不由得心生畏惧。

“若有贪生者,现在离了,好好逃命去,我不怪你们。”离止车门还有百丈远,冯初凉凉地同跟随而来的人说道。

几位死士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冯公与大人养我们这么久,不就为的是这一日么?”

“大人,莫要犹疑了!”

冯初脸上绽出浅笑,看来她豢养门客,还是有所成的。

“好。”冯初扬鞭,不再停歇,“尔等往后荣华,悉看今朝!”

几人驰向止车门,于门前勒马。

戍守士卒的火把在宫墙上星星点点,见几人犯禁,数十张弓齐刷刷张圆,对准了他们。

“冯太守?犯禁乃重罪——”

当值的将军还未说完话,身后的白刃就已经割开了他的喉咙,“打开城门,迎冯大人入宫。”

十几人以极为迅捷的速度进入东宫。

腰腹间的疼痛激得冯初额间冒冷汗,她隐晦地将手伸入大氅中,外袍已经能感受到内里异样的湿润了。

忍。

冯初银牙紧咬,驶入东宫后,发觉方才阻拦的将军的尸首已经悄无声息地叫人抬下了宫墙,下令开门的将军朝她拱手,“太后懿旨,听凭大人吩咐。”

自己相较姑母用人御下,还差得远啊。

暗自感慨后,冯初招招手,同他耳语几句。

将军听了,一拱手:“诺!”

“若要令太后措手不及,最好是今夜调羽林,何至再定日子?”拓跋允不赞同拓跋弭细细谋算的法子。

“谋大事者,在断而不在谋!”拓跋允摇头叹息,“陛下,天下哪有万全之策,万全之法?”

拓跋弭对太后起了杀心不假,欲除之而后快也不假,然而冯芷君给他的压迫实在太多,多到他以为她是难以逾越的高山,不能如此贸动。

“这女人的本事,你我又不是不晓得!”

“陛下,她是人。”

她不是不可翻越的高山,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佛,白刀子插进去也是会染红的人。

拓跋弭愣怔,被他说得垂下头来:“是啊她是人。”

人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情感,一面觉着她不过是个女人,掀不起风浪,一面又如临大敌,犹觉着思虑不足。

“陛下、陛下——”拓跋弭随身的黄门自殿外慌慌张张地跑进门来,“反了、反、反了!”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拓跋允怒斥,“你说谁反了?!”

“彭城王,彭城王,是、是”

内侍惶恐的眼眸在黑夜里扰乱人的心智。

“彭城王?”

彭城王拓跋慎,在朝中堪称默默无闻的存在,素来只喜欢游猎、打熬筋骨,与太后不和已久,还是拓跋弭寻了个由头让他在平城外领了兵。

如今这么个人,如此突然的反了?

“谁传来的消息!”

“是一个浑身是血的羽林郎,叛军说要进宫勤王,说、说——”内侍怯怯地看了拓跋弭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说!”

“说陛下无所出,悉因太后擅专,要替陛下,铲除太后。”内侍恨不得将头埋进平城紫宫的青砖里,“叛军已经打到思贤门了。”

“混账!”

“陛下稍安勿躁,这其中可能有诈。”

拓跋允不相信一个拓跋弭一手提拔上来,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王公,忽然要造反。

“有什么不可信的?”

拓跋弭咬着牙,“同室操戈,兄弟阋墙的事情,还不多么?”

同室操戈,兄弟阋墙。

拓跋允一惊,亦被这话乱了阵脚,只得道:“臣弟请陛下兵符,去看看罢。”

平城冷得肃,离了殿内的地龙暖墙,寒冷似针扎般钻进拓跋允的衣襟内,他没来由想起那日拓跋弭醉酒,胡喊起的歌谣: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分明他才是那个苦渡河的人。

尤其是当火莲张弓搭箭,一点寒芒指在他眉心的那一刻。

第33章 灰败

◎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一切的言语都变得那么苍白。

拓跋允今夜强撑的躯壳在这一瞬变得破碎,他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合上,苦笑。

冯初执拗地张着弓,忍着本不该忍受的苦楚,箭矢的寒芒在空中微微发抖。

天地间蓦然静了下来。

“我早该明白”

他终于开了口,说出的话一字一句都好似在剜着火莲中那颗跳动着的良心,“早该明白”

明白他是一个异类,明明可以学着所有鲜卑勋贵、武功世家,将一生放纵游猎、驰骋沙场,却非要学那些汉人典籍。

明白他的姓氏成了他的束缚,明白自己选错了君主,却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明白那个能在风雪中相逢一笑泯恩仇、与他共谈曹子建的冯小娘子,归根结底她姓冯,君子如他般度人,却在野心中显得格外天真。

“你在犹疑什么呢?阿耆尼。”拓跋允至必死境地,竟然洋溢出真心而畅快的笑来:“你不是要我这颗项上人头么?何不放箭?”

“放箭啊!”

冯初没有说话,手腕亦发着抖,伤口渗出的血迹在腰腹上洇开一片。

即便如此,她也未曾松开弓弦。

好似只有这样折磨自己,才能换得这颗良心半安。

“你不敢?你犹疑?还是你怕良心难安,本王的魂魄日日纠缠你不得安生?”

“你放心,阿耆尼。”拓跋允畅快大笑,“本王九泉之下,定好好亲自拜谒曹子建,绝不来纠缠你!”

咻——

强劲的破空声呼啸过平城的夜空,冯初愕然转向冷箭的方向,黄发翠眸的将军襟甲染血,手上正扣着张弓。

箭矢扎穿了他的心脏,拓跋允踉跄,恍惚地看着胸口没入的长箭,疼痛比箭矢晚了许多才到来,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数下。

倒地,再起不能。

漫天的星斗最后一次映入他的眼眸。

他的路,终于走到头了。

而她的路,才刚刚开始。

“大人恕属下先斩后奏之罪。”

慕容蓟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沾血的衣袍带着杀气,有若凶神下凡。

张满的弓一点一点收敛,风吹起冯初裲裆的系带。

她确是心生愧怍。

拓跋允称得上一句真君子也,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

善恶是非,曲直对错,在她迈步向高处的道路上,太过难辨。

以至于胸中的良心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唯有能者方可救世,她冯初,注定做不了君子。

“是、是我无断,卿何错之有!快快请起。”冯初掩下所有波涛汹涌,正色道。

慕容蓟抱拳,侍从自拓跋允怀中摸出调令羽林的兵符,交予她后,才再度上马。

二人并辔齐驱,慕容蓟忍不住悄声多说道:“大人,今夜之事凶险,下官没读过多少书,话糙了些──”

“草原上的狼崽子,狼王若镇不住它们,它们可就要咬狼王了!”

她话说的隐晦,也点醒了冯初。

虎贲与羽林鏖战西宫门前,冯初犯禁进宫,接下来更是要把矛头直指那万人之上之人。

桩桩件件,哪个不是掉脑袋诛九族的事情。

她是这些人的主心骨,她若显现出半分犹豫,就会让底下人愈发心惊胆战是否跟对了人。

届时临阵倒戈,也不过皇帝一句话的事!

冯初咬牙,彻底摒弃掉心头那点恻隐之心,行了一礼,“多谢将军点拨!”

慕容蓟一愣,冯初的礼遇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大、大人言重了”

“你拿了兵符,带一半人,赶紧去接手宫门,接管羽林是一回事,也防着听见风声的人想进宫摘果子。”

慕容蓟来时不是单枪匹马,还带着两百余名亲兵。

“剩下这半人,同我走!”

困兽是何模样?

焚香缭绕,烧心灼肺。

拓跋允迟迟未归,让拓跋弭心生焦躁,远处偶有金戈相撞之音,催得他想跃马而去,看看所谓‘谋反’,究竟是何缘由。

但一次次都被脑海中拓跋允“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话给拦了下来。

殿外忽然涌起一阵骚动,拓跋弭蓦然心间一梗,闯出殿门外,竟然被周围执戟的羽林给拦住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拓跋弭大骇,“这是要反了天了?!”

羽林无所动,缄默地直视前方,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宫灯下,身披大氅的冯初竟然叫一群虎贲簇拥着,站在殿前。

拓跋弭不可置信:“冯初?!你这是要做什么!”

“彭城王谋反,臣携虎贲,入宫勤王。”

冯初朗声,昏昏的火光中,她的表情不甚明晰。

“是彭城王谋反,还是你谋反!?”

拓跋弭在玉阶上怒斥,“慕容云为奸臣所害,冯跋自立为天王,你冯家当真是一脉相承!”

“太后有言让婢子代传:哀家不敢学王皇后,郡公亦不敢学王莽。然文成帝有亲民爱民之心,在位之时整饬朝纲,肃清吏治,哀家就当陛下祝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清丽的女音穿过长风来到殿前,披坚执锐的甲士簇拥着人,自东而来。

太后驾临。

怪不得怪不得殿前虎贲羽林未能打起来。

拓跋弭觉着自己像是个伶人,所作所为都逃不过这女人的手心。

“你──”

拓跋弭怒从心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一旁羽林郎腰间环首刀,一刀封喉。

“你到底想要什么?”拓跋弭剑指车辇中的冯芷君,“荣华富贵,冯家那一样缺了?太后尊崇,朕何时短过你?”

“你就非要做女君、做褚后?”

冯芷君手中盘着的白菩提子停了下来。

若非内外不宁,她是连临朝称制都犹觉不足的。

可惜这话,不能说给旁人听。

“陛下此言差矣。”冯芷君挑开珠帘,白玉色的手臂似神似妖,蛊惑中不知要将国度带向何方。

“褚后临朝,群臣奏事称陛下,看似风光,内里朝政却还是把持在世家大族手中。”

“王与马共天下听着都笑人。”

“哀家,可不学她。”

拓跋弭呼吸一窒,他问不出‘为何你还不知足’之类的话了。

沾染了权力的人,有几个是会知足的呢?

只要他还在世一日,就是冯芷君横亘在她与至高权柄上的一道墙。

“你没有心”拓跋弭干巴巴地说道,“父皇待你这般好,你──”

“先帝知遇之恩,哀家感佩于心。”她这话说的真心,若不是他将她封为皇后,他英年早逝,她哪里能有今日。

珠帘终于缓缓拉开,久违的月光映照在她的面庞,露出颠倒众生的笑来,“所以,哀家立誓要在哀家手上,让大魏,国泰民安,物皋人熙!”

“陛下,夜深露重,早些回殿内安歇才是。”

野心勃勃的面孔几乎是一瞬间变得温婉,“还是陛下今夜受惊,想让阿娘,给陛下哼些哄孩童的歌儿来,方能就寝?”

士可杀,不可辱!

拓跋弭瞳孔骤缩,“妖后!拿命来!”

半个殿内都是太后的眼线,如此‘弑君罔上’的手段,宫内的各个人精都选择了绥靖。

多荒唐。

“阿耆尼。”

面对着冲上前来的拓跋弭,冯芷君制止了再度张弓搭箭的冯初。

“弑君之名,怎能让你来背?”

宫殿的阴角中窜出一个内侍,拓跋弭不防,竟然叫他掀翻在地。

“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皇帝的仇人了”

冯初听见姑母悠悠的叹息。

“你们几个,扶陛下入殿。”

堂堂一国之君,以一种极为屈辱的方式扭送入殿。

冯初望着被七八个大汉抬入殿内,还在兀自挣扎的拓跋弭,虽不怜悯,却也生出许多怅然。

有些路上,注定带着血。

“阿耆尼,替哀家拟旨。”冯芷君显然不会有这些不该有的情绪,“彭城王谋反,任城王允率兵拒敌,不幸薨世。陛下身染重疾,暂由皇太女聿监国,太傅冯颂辅政。”

她的眼瞳带着威慑:“阿耆尼,可晓得这旨意,该如何写了?”

“诺。”

“这里的事情,你可以不用管了。”冯芷君摆摆手,“回安昌殿,向太女殿下道喜去吧。”

“诺!”

道喜

宫道漫长,冯初心如擂鼓,竟是比今夜行谋逆之事时还跳得快些。

今夜她知晓她注定成不了同姑母一般的人物。

她有抱负,少野心,更做不到人人为她所用,顺她则昌,逆她则亡。

当拓跋弭被扛进殿里的那一刻起,冯初就知晓,冯芷君开始提防她了。

因此将她支开,去给拓跋聿道喜。

更让她害怕的是,她该如何面对拓跋聿?

抛开小殿下对她起的大逆不道的心思不谈,她待她也算一片赤忱真心。

她又该如何言明自己自除开与她相识的第一面后,所有的示好、善待,都带着目的与算计。

不纯粹之人却碰上了纯粹的心,在任何感情中都显得那么死罪难逃。

她的步伐越走越凌乱,在柏儿的搀扶下,跌跌撞撞来到安昌殿,没成想恰好撞上听闻风声匆忙起来的拓跋聿。

因失血而惨白的面庞越发显得灰败。

冯初大口大口地呼吸,鱼儿搁浅在岸上,最后挣扎求存。

“殿下,太后有──”

她才吐出几个字,眼前一黑,栽倒下地。

“阿耆尼!!!”

【作者有话说】

慕容云:北燕开国君主,后燕慕容宝养子,高句丽族,原名高云。

文成帝:此处指北燕文成帝冯跋,慕容云为人所害后登基称帝,维持北燕政权二十年稳定。

女君:指邓绥,东汉太后,汉和帝27岁驾崩后执掌朝政16年,为政时属于开局天灾肩挑大梁。

褚后:指褚蒜子,东晋司马岳皇后,三度临朝听政,执掌朝政四十年,群臣奏事称‘皇太后陛下’,但其本身存在掣肘于世家大族、与桓温斡旋。

另:我之后文中冯芷君也是称的‘陛下’,所以有时候看到陛下不一定是称呼小聿儿哈。并且有时候太后和太皇太后会混用(懒惰的作者不想改)

第34章 九泉

◎大魏,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史家会如何书写这一日、这一生、这一个她呢?

“你真的恨我。”

冯芷君施施然在殿内寻了个位置,身前站着一尊杀神似的慕容蓟,身后站着妙观。

殿中其余人都退了出去,殿外是二百虎贲。

“朕难道不该恨你么?”

天边不知何时泛起瓦蓝,明净、透亮,像是波斯进贡的琉璃器皿。

青年帝王站在光影明灭中,强打起属于皇室的最后一分自尊。

“随你。”冯芷君很平静,没有得胜的喜悦,宛若老友叙旧。

“哀家对你,也倾注了不少心血。”冯芷君摆弄着案上杯盏,浅浅笑道:“只是假手于人施展抱负,哪有自己上手来的痛快呢?”

“还政的日子,哀家总觉着,自己才是傀儡皇帝。”

这话僭越得过分,可现在也没有人能反驳她了。

“朕自今日才明白,女人的野心,竟也能如此之大。”

“哼──”

碗盏滑离了指尖,在桌案上打着圈儿。

冯芷君喑哑着笑,“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不都是人么?陛下,这宫里连无人管的狸奴雀奴都在往高了跳。”

“您为何天真地觉得,女人的野心便不该这么高呢?”

“哀家不取而代之,是哀家担忧引起朝局不稳、中原板荡,非哀家无能、非哀家不敢。”

“陛下该好好感谢拓跋家这区区半壁江山和南面的萧家,顺便再多谢哀家这一点,忧国忧民之心。”

“还有──”

冯芷君支着下巴,佯作困惑,“陛下既然以为女子没有那么大野心,为何又这么惧怕哀家呢?”

“莫不是在陛下眼中,哀家成男身了吧?嗯?”

冯芷君笑着打趣道。

“你”拓跋弭今夜已经不知被这女人气得多少次梗着说不出话来。

成王败寇今日事,罢了

“朕论阴谋诡计到底不如你!”拓跋弭不打算继续同这女人口舌之争,“鸩酒白绫、白刃加身,这条命你拿去便是!”

“朕先行一步,在黄泉之下,朕就等着你,同样,饮鸩止渴!”

相同的话她早听过一遍,当时的醉话狂悖,而今二人四目相对,冯芷君却莫名觉着被压了一下。

胸中闷闷,堵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收了,缓缓起身,拨开挡在她面前的慕容蓟,头一遭正视起这个年轻的帝王。

她忽然伸出手,替拓跋弭理了理衣襟,拍着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轻声细语:

“陛下放心,陛下不只是阴谋诡计比不过哀家,哀家还会证明,陛下治国理政,同样比不过哀家。”

“陛下且在黄泉下,好好看着。”

“看着哀家是如何治理国家,打点江山。”

“哀家在这儿恭祝陛下──”

“含笑九泉。”

冯芷君不再淹留,殿门推开,晨曦明朗。

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只依稀听得那同他相杀十数年的女人感慨道:

“这地龙就不必烧了罢,平城如今这个天气,都省了鲍鱼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滚起鳞鳞云边,依稀可见瓦当上‘大代万岁’的纹样。

脚下是长阶,俯瞰着宫阙远城。

冯芷君没忍住吐出小半口浊气,没来由地喃喃道:“太武帝饮马大江,瓜埠山建宫远眺建康城,胸中豪情,当是如此罢?”

不过──

大魏不是太武帝时的大魏了,大魏,需要有人赋予它新生。

朝阳吐火,一点点掀起朝霞,赤红金光璀璨在紫宫殿顶,青鸾振翮,飞落于安昌殿檐下。

阿耶,怕是,没多少活路了。

屋内柳条炭烧得通红,拓跋聿跪坐在不远处,盯着炭,出神。

下一个,会是她么?

怪诞的是,念及于此,她竟然升不起多少恐惧。

阿耆尼是太后的人。

拓跋聿随意拨弄了几下炭火,抬眼望了下床榻上的人。

冯初呼吸均匀,躺在床榻上,此时的她才显得离拓跋聿近了些。

她大着胆子坐到冯初榻前,散乱的发丝扰人,拓跋聿轻轻替她拨开。

只要她在的话,定是能护自己平安的罢?

拓跋聿轻俯下身,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虔诚、天真、带着少年的无限悸动和春情迷思。

又摩挲着牵起冯初的手,温暖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脸颊,她亲昵地蹭了蹭。

“阿耆尼愿你长生安康愿你福绥未央。”

她双手抓住冯初的手掌,甚至都没有担心冯初会突然醒来,轻轻地,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退开,起身,合上殿门。

安昌殿的晨钟响了,冯初伴着钟声复杂地睁开双眸。

她早就醒了。

太女殿下当真待她各种意义上的,情真意切。

一颗心,而今填满了愧疚、悔恨、自责、难堪。

唯独没有喜悦与安然。

她想逃。

逃开紫宫、逃离平城,走的远远的。

奈何权力中枢,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亦是一切野心的开始

“阿耆尼何时醒来的,怎么不好好在榻上歇息?”

殿外是如何波诡云谲,拓跋聿都不愿去想,也管不了那么多。

她唯希望冯初能够好受些。

昨夜离了冯初,她回到自个儿阁内,翻来覆去许久,都没有睡着。

胡乱躺了一个时辰,便又匆匆赶来冯初身边。

冯初坐在案前,腰杆笔直,素裳下掩盖伤口的布条若隐若现。

“阿耆尼在写什么?”

拓跋聿凑近,冯初却眼疾手快,扯过一旁的白纸,遮在上面。

还未阴干的墨迹在空纸沁出星星点点的斑驳,看得人莫名烦躁。

“昨夜之事,殿下想来多少也有所耳闻。”

冯初垂下眼睫,“臣在替太后拟旨。”

拓跋弭没有几天可活了,是众人心照不宣的话语。

拓跋聿这一日起,在宫内的境地变得格外微妙,没有了拓跋弭的牵制,她能攀附的,只有冯家。

毫无血缘,杀害她父亲,野心昭昭的太后。

连带着她与冯初的关系也变得格外微妙起来。

“噢,这样啊。”

拓跋聿也觉得有些乱,站在为人子女的角度,她似乎应该恨冯初、恨太后。

然而拓跋弭同她感情亦算不得多深厚。

最起码,深厚不过礼法,拓跋弭自始至终都还惦记着生个儿子继承大统。

也深厚不过皇位与性命,毕竟只有自己大权在握,才能护住想护住的人,且以太后的性格,她若展现出对阿耶的在意,自己怕是下一个在宫中忽然‘暴毙’的帝王。

更深厚不过冯初

拓跋聿眼神迷离,描摹冯初清净素雅的身段,甚至都忘了之前她同冯初说了些什么。

“殿下往常这个时候,该念书了。”

冯芷君对拓跋聿的教导很严格,冯初又对她事事上心,故有此言。

“好。”

恋恋不舍的目光让冯初如坐针毡。

待她走后,冯初才叹息着移开面上遮盖的纸,下头未能洇干的字确实糊了,得重写。

罢了

她另找了一页纸,放空了思绪,誊抄着自己拟的旨意。

女子相悦,倒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之事,慰藉也好,真情也罢,她多是带着悲悯去看的。

谈不上厌恶*,更妄论恶心,离经叛道虽然有一些,可她在这世道里都已经登入庙堂,不比这更离经叛道?

只是这人,不该是拓跋聿。

小殿下是她亲手呵护长大的人,她年龄再长些,怕是能生下一个她来。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让拓跋聿动此妄念。

她还那么年轻,动了些荒诞的念头也是情有可原,自己再怎么也不至于同她一般胡闹吧。

冯初幽幽叹气,落下最后一个字,洇干后交付于身后的柏儿,央她送至该送至的地方。

又拈起写废的稿纸,轻轻任它飘入炭火中,被火舌舔舐皱缩,分付成万千灰羽,散与宫阙。

“阿耆尼的字写的越发好了,字也好、文也好,难怪谢玄说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冯芷君笑着看着这两封甚合她意的旨意,“再过上几年,好好打磨,擎天架海,有何不可?”

她知晓自己与这个侄女并非同道中人,或许有朝一日,她们也会分道扬镳。

但她不畏惧,亦不抗拒。

甚至隐隐有些期待,自己的这位侄女,究竟能有怎样一番造化。

妙观奉承称诺。

“就按这上面写的让他们抄了,盖上国玺,令郡公和慕容将军前去宣旨。”

朝阳已经彻底跃出来了。

披坚执锐的羽林卫自宫门鱼贯而出,扼守住平城各处要道,最后冲入彭城王府中。

意图谋反当真是个很好的借口。

冯芷君手动拨开一枚白菩提珠。

平城内的士卒高高扬起手中的刀,砍下一颗人头。

她自案后起身,衣裙不慎挂缠住,周遭的宫人们便忙不迭地上前替她整理。

羽林郎们粗暴地扯过手中绳索,一股脑地将王府中的僮仆婢女蛮横地提溜出来。

她抬足迈出殿中门槛。

高高架起的长梯上,几个羽林郎齐心用力,摘下王府的牌匾。

她今年已经三十有六,算不得年轻貌美,可朝阳将她衬得风华正茂。

大魏,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作者有话说】

讲点地狱笑话:

一句话形容北魏皇帝:男儿至死青壮年[狗头][合十]

省鲍鱼了:用的是秦始皇的典故

太武帝瓜埠山建宫远眺建康:这个宫就是后来‘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的佛狸祠。(拓跋焘小字佛狸)

第35章 惊缟

永世纷争地,无聊透顶天。

冯芷君的雷霆手段弹压住了朝野各方,‘斩草除根,杀人从慎’这八个大字裹挟住大魏朝堂,任何生出逆乱苗头的宗室都被她镇压。

心狠而不滥杀,是绥靖宗室的第一步。

一月后,拓跋弭崩于东堂的消息终于到了群臣耳中。

天公降雪,为平城带来一场缟素。

太女拓跋聿登基,冯芷君进太皇太后。

而拓跋聿即位的第一场风波,依旧是宗法制带来的唇枪舌剑。

宗法制作为自周天子时期便传下来维系天子统治的工具,注定了女子坐上‘君父’的位置,会进退两难。

她会愕然发现,她注定是宗法下的附庸,即便成为万人之上,却颠扑不破这个构筑整个社会所维系的法则。

非女子无能,甚至非女子不可染指朝政。

而是这个属于‘天子’的位置,本身就是靠着这神权、族权、政权、夫权剥削着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所构筑起来的。

它是天下君,天下父,不以坐上去的人是谁而改变。

旧的统治者衰败了,新的统治者开启又一个轮回。

代表着封建地主的统治者们或许会励精图治,但怎么可能傻到去自己革自己的命呢?

拓跋家的宗亲们原本以为,拓跋弭立‘太女’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又年富力强,怎么会落得个真让女儿继承的局面出来?

现拓跋弭骤崩,无嗣子,依宗法,当择小宗入大宗。

怎么着,都轮不到拓跋聿这个货真价实的女儿。

否则,就当真应了那句‘上乖七庙’。

这也是拓跋氏宗亲而今人心浮动的原因。

朝堂上的争吵不曾平息,没有人顾及拓跋聿正坐在高位上,听着这些人商议着选谁代替自己,废掉自己。

拓跋聿沉静地坐在案后,将每一个人的面孔都尽收眼底。

这些人可以容忍冯初出将入相,但容不得她高坐明堂。

一旦她失去大位,她会如何呢?

废为公主,择驸马相配,而后日日叩拜那个坐着她位置的帝王么?

那冯初呢?

还会看自己一眼么?

年少的帝王攥紧了拳。

在皇祖母手下,不能张扬,不能相争,她也日复一日将胸中峥嵘包裹藏好,人畜无害。

若穿起鲜艳随性些的服饰,旁人瞧了只会以为是哪位大户人家教养出来好才情的小娘子。

不,这事得争!

她悄悄回身望了下垂帘听政的冯芷君,屏风相隔,她瞧不见她,眼前却幻视能见到那张野心勃勃的面孔。

她听阿耶说过,以前皇祖父在时,皇祖母相当温顺恭敬。

温顺、柔弱,惯是人们喜欢的下位者的品格。

可是用的好了,又怎知,不是一把好刀?

“这些鸟儿倒是耐得住冻,还不往南飞。”

年轻瘦弱的‘小郎君’从牛车上跳在地上,哈了两口白气,跺了跺脚。

道旁的巨木掉光了叶子,伸长了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张小手,挣扎着触碰天空。

成群结队的乌鸦扯着嗓子号了几句,乌泱泱地在枝桠上落了脚。

还有三十里路,就要到平城了。

一路行来,一片凄然,满目萧索。

“郎君,您可悠着点,咱们遭过多少次山匪了,要是您伤了腿,咱可真没钱瞧医倌了。”

“哪能呢,阿九,”杜知格小碎步跟上牛车,掌心一撑,将自己撑坐在阿九旁边,牛车因为她这一撑晃动起来,座下木板发出‘吱呀’,轻笑道:“这离平城就三十里路了,还能有山匪?”

“郎君刚出长安时,也是这个说法。”

“嘿──”

阿九含蓄地笑笑,他其实打心眼里佩服这位小娘子。

她出身于京兆杜氏,家中行序第七,等着嫁人时再取正名,平日里就称为七娘。

原本家中良田百亩,日子过的也算安然,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阿九望着此时依旧烂漫的人,好似世间所有苦难都进不得她的心房。

此时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人却成了家中唯一一个执意要申冤的人,凭着家中旧识,搭上了任城王拓跋允这根线。

拓跋允书信中让其来平城,见面细商。

不想路途行至一半,传来了拓跋允薨逝的消息。

她还是执意要上平城。

阿九不解:“殿下薨逝,平城还有谁愿意管这事情?还不如回乡,靠着剩下的田地,勉勉强强养活,也算不得难事。”

彼时的杜七娘刚给自己择定了新名字,从杜七娘,变成了杜知格。

她风淡云轻道:“君子穷则思变,我总归是不甘心的。”

况且

“任城王同我提起过,当今辽西郡公家的小娘子,盛乐太守冯初与他志同。”

马蹄碎,画角寒。

自北面官道上忽然传来地动山摇般的马蹄声,阿九连忙将车赶至道旁。

三十余人的铁骑疾驰穿行,铁甲烁光,刀剑琳琅,为首之人身高八尺,黄发翠眸,身背两口环首刀,在这群人当中算不得多壮实。

却分外打眼些。

翠绿的眸子朝她看来,气势汹汹,杜知格同她对上视线,俩人如同磁石般逡巡着对方,直至再瞧不见。

“哇──呼这些个军爷也忒吓人了些。”

阿九大口大口地喘气,心有惶惶,才又慢悠悠地将牛车赶上了官道。

无怪乎他会这般感慨,治军严明的将领才是这个乱世中的少数,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乃至蘸着人血吃人肉,才是常态。

“有意思,有意思”

杜知格丝毫瞧不出胆怯,眼底泛着光。

“有意思?小娘──郎君,你别是叫她吓魇了。”

“吓魇了?哈,怎会。”杜知格好笑地摇摇头,“我就是觉着,这般器宇不凡之人,得见都为幸事。”

“你不怕──不怕──”

不怕死在她刀下么?!

阿九想问,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怕,怕啊,”杜知格知晓他要问什么,眉眼洒脱,轻声细语道:“若能死这般英杰刀下,知格,虽死无憾!”

啊?

阿九实在不明白这‘虽死无憾’究竟无憾在哪儿。

不过自家小娘子异于常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摇摇头,哼着关中的民歌,朝牛儿身上抽了一鞭子,继续慢悠悠地晃入平城。

粟米随意抛在安昌殿的宫阙前,甫一落地,就引得无数鸟儿一拥而上,争抢夺食。

安昌殿的宫人们以此为乐,见鸟儿争抢,又取来一小盘子粟米,朝空中抛洒而去。

“冯大人──大人可也想要喂鸟儿?”

青葱明媚的宫婢捧着朱红漆绘的鸟食盒献至冯初面前。

去壳的粟米整齐圆润,码满了小盒。

天下尚有饿殍,宫内的婢女却能拿着粟米喂鸟逗乐。

冯初摆摆手,拒了她。

她知道这是宫人们看她伤势未愈,又整日埋在宫中修养,想来逗趣解乏,未曾想撞在了冯初的郁结上。

“陛下驾到──”

宦官拖长的声儿惊醒了沉溺在思绪中的冯初,她转身,怏怏不乐的人儿闯入她的眼瞳。

殿前风卷起她的大氅,露出里头杏红相间的衣裙。

她怔忡地望着拓跋聿,还未习惯眼前人已然成为国君,以及,瞧见拓跋聿逐渐胀红的眼眸后,下意识的心慌。

怎么了呢谁惹小殿下伤心了

“小娘子”柏儿见冯初半天没个反应,连忙悄声提醒。

冯初这才惊醒,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陛下长──”

“阿耆尼。”

祝语卡在喉中,她的语气压抑中带着无法忽视的委屈,犹兀自强撑着,竭力不失帝王的威严,冠冕上的五色玉微微颤动,暴露她的脆弱。

冯初脑子里浑将什么都给忘了,只忧心拓跋聿为何难过。

近前,躬身,与她平视:“陛下?”

拓跋聿的眼眶更红了。

冯初的心也跟着更慌了。

她颦眉,拓跋聿的唇也抿得愈发紧,无法,只得试探道:“陛下臣侍奉陛下将衮冕换下可好?”

拓跋聿闻言,眼瞳中先是闪过异光,又赶忙掩饰地低头,没让冯初察觉,旋即点点头。

平城冬日里的光透过云母片,温凉明净,殿内的器皿像是结了淞。

衣冠带系抽扯开的声音在殿内燥得她脸红,戏,却是还得做足了演。

冯初将冠冕捧卸下,手指轻巧地解开她的玉带钩,将繁重的外裳褪下,仔细架在一旁。

殿内地龙烧的很旺,拓跋聿垂眸便能瞧见冯初唇畔的细绒上有一层晶莹的汗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