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好吧,再忍一忍你。……
“奉宁郡君?”裴令之亲手铺开素笺, 疑惑道,“我仿佛未曾听过。”
过目不忘是裴令之与生俱来的天赋,自大婚以来, 裴令之数次接受内外命妇眷属叩拜, 看过多次花名册。郡君份属四品诰命,倘若曾经见过,没理由半点也记不得。
承侍女官连忙止住裴令之的动作:“殿下且慢,太女殿下只吩咐您下谕问责奉宁郡君母族、夫婿,这等人还用不着您亲自动手, 没得给他们脸了——找个内官来就是了。”
裴令之从善如流, 遂示意积素上前捉笔:“奉宁郡君是何人物?”
承侍女官正待开口,另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
“奉宁郡君赵氏,乃文宣皇后近侍, 有忠心护主、夙夜警敏的功劳, 遂获封四品郡君,赐府还乡,建元三年因病过世。”
来人轻袍缓带, 眉间似有若无带一点倦色,语调徐缓,步伐平稳,行礼道:“拜见储妃殿下。”
裴令之道:“郑学士请起。”
郑明夷是来讨手令的,修书到了关键节点,需将南方献上的书册与宫中秘藏典籍相互对照、彼此引证。奈何宫中清暑殿的藏书不是外臣能够轻言借取的, 算是皇帝一家的私藏, 满打满算有资格做主者,不过皇帝、太女,再加半个太女妃。
之所以说是‘半个’太女妃, 是因为裴令之无权决定宫中藏书的去向。但如果只是想要暂借,除去清暑殿最顶层的书册外,其他藏书裴令之有权做主。
“稍等。”裴令之示意,“且坐。”
郑明夷没坐,很关心地看向承侍女官,又看了看裴令之:“殿下怎么提起奉宁郡君?”
承侍女官如蒙大赦,请求道:“哎,太女殿下今日突然想起赵玉……想起奉宁郡君之女的身后事了——郑学士方便的话,可否代我向储妃殿下讲清这回事?后续毕竟不是我处理的,有些细节不很清楚。”
东宫女官极有分寸,没有皇太女首肯,不会跟旁人细说太女的举止言语,因此只稍提了一句。
但郑明夷何其敏锐,立刻便明白过来,见裴令之颔首,便道:“请问储妃殿下,有没有听过赵玉山?”
赵玉山。
奉宁郡君膝下唯一的女儿。
文宣皇后陷落伪朝时,身边仍有几名忠心耿耿的旧仆跟随。其中最亲近的是两名贴身侍女,锦瑟与锦书,因忠心护卫文宣皇后与皇太女,在大楚立国后得赐诰命,前者追封奉安郡君,后者赐封奉宁郡君。
奉安郡君邓氏,因为已经过世,家中亲朋又在伪朝之乱中大多亡故,所以只能将追封典仪办的格外气派,又赐下随葬的哀荣。
奉宁郡君赵氏却不同,由于与文宣皇后、皇太女共患难的情分,她的夫婿获得正五品闲职,父母兄妹都跟着沾光,建元三年奉宁郡君久病缠绵,病重时太女派遣身边的近侍出京去探看她,问奉宁郡君还有什么心愿。
奉宁郡君于是在病榻上含泪说道:“我的丈夫尚且年轻,人心易变,迟早有一日会续娶;我的父母年事已高,许多儿孙承欢膝下,兄长和幼妹各有家庭儿女。如果把我的女儿托付给他们,非但不能获得精心的照料,反而会使得我留给她的财产无法保全——我希望殿下能够照拂我的女儿玉山,使她顺利长大成人。”
太女近侍应允了奉宁郡君临终前的恳求,将她的女儿赵玉山带回京中。
由于与太女年纪相近,凭借着母亲生前的余荫,赵玉山得以进入东宫,与皇太女、东宫伴读一同长大。
虽然没有伴读的名分,但赵玉山仍然得到了绝大部分京中贵胄子弟都艳羡不已的待遇。能够与东宫一同读书,来往交际的都是最顶尖的人物,享受着更胜普通宗室贵女的待遇。
只消举一个小小的例子——赵玉山生前最好的朋友,是文华阁首相薛令君的女儿薛兰野。
待到年纪稍长,赵玉山获封正七品东宫司直,眼看前途无量一片大好,却偏偏卷入了粮草大案的风波。
事实上,以赵玉山的品级与年资,根本不足以涉入风暴核心,充其量只是被波及了一星半点。但在彻查此案时,随之牵出赵玉山过去曾打着东宫旗号擅自插手刑案。
皇太女秉公处置,并不因私情袒护近臣,责令三法司依律而行。
赵玉山遂被议罪处死。
“当时我与长春县主,正奉太女鸾驾北巡,不在京中。”郑明夷道,“后面的事,我也是从信中看到的——赵玉山是有品有级的东宫属官,赐死之后,尸身不可轻贱,当发还本家安葬。”
结果赵家没人来收尸。
“说起来,这件事还是卓业稷牵头办的,她是三法司的官员,又在京里。赵家那边无人收尸,刑部没法处置,既不敢像对待普通死刑犯一样丢到乱葬岗去,又不能拖久了,只好就近给卓业稷递了个信。”
卓业稷大为恼怒,先命人花大价钱用冰存住赵玉山尸身,而后分别寻找赵家亲眷,递信给相熟的东宫近臣——郑明夷和景含章就是这样收到消息的。
“赵家那边……”郑明夷出身名门,见惯了心里恨到极点也要带笑交际的体面人,至今提起赵家仍然称奇,“赵玉山的父亲李氏已经另娶生子,满口推搪,只说赵玉山是赵家的后嗣,后事也应交由赵家处理。”
赵家那边,奉宁郡君的父母都已经过世,只剩兄长幼妹两家,想来早听说赵玉山获罪处死,吓得连连摆手,坚决不肯沾上关系。
最后没办法,是一些相熟的东宫伴读与属官,共同出钱在京外买了一块墓地,把赵玉山安葬在那里,才算草草裱糊了体面,没让她的身后事太过难看。
承侍女官在一边咬牙,显然也是看不下去凑了份子的其中一员:“这事办的忒难看,赵玉山有罪,一死便已偿还,到底是出身东宫的近臣,身后事岂能被如此敷衍怠慢?当日太女殿下并不在京城,后来又有北方大捷、南方动乱,政务繁忙,没人顾得上提这档子事,否则殿下怕是早就问起来了。”
裴令之蹙眉道:“难怪。”
郑明夷道:“还有更奇特的事,原来早在建元五年,赵家和李氏就曾经闹过一次官司——原因是争夺奉宁郡君府的所属权。李氏认为自己是奉宁郡君的丈夫,孩子的父亲,理应继承这座宅院;赵家坚持认为奉宁郡君姓赵,赵玉山也姓赵,遗产和李氏这个外姓人没有关系。”
承侍女官还没听说过这件事:“啊?”
积素忘情地插嘴,说出了承侍女官的心声:“不是,奉宁郡君的亲生女儿那时候还在呢,怎么分都要保有她的一定份额,他们急个什么劲。”
郑明夷说:“当地官府大和稀泥,根本不管,让他们自己看着办。于是赵家仗着人多势众,挑了个晚上冲进去把府里值钱的东西抢走七七八八,李氏占着房子不肯相让,再娶之后还住在里面。”
众人罕见这么荒谬的场面,一时无言。
“他们这么做确实荒谬,但没闹到东宫面前,赵玉山年幼离家,不清楚京外的事,别人更不能代为做主。”郑明夷解释道。
“本质上,赵家、李氏,还有赵玉山获得的好处,全都来自于奉宁郡君。在地方官员眼里,这三者的分量完全相同,从血脉上说,李氏是赵玉山的亲生父亲,比隔层的外祖父母更亲近;从姓氏上说,赵玉山是赵家人;从地缘和辈分上说,赵家和李氏得到的好处,其实远比赵玉山少,他们很可能暂时联合起来凭借长辈的身份一致对外争夺财产。”
郑明夷摊手:“三方排列组合能搭出一十八种可能,不能怪地方官员和稀泥,他们见惯了各种奇事,除了装聋作哑没什么好办法。”
一片无言的沉默里,承侍女官接过写好的储妃谕令,拿着走了。她要把这份谕令和皇太女的谕旨一同发下去,太女谕旨削去李氏、赵家身上挂着的一切因奉宁郡君获得的官职,以品德不修为名,剥夺赵、李两家子弟近十年参考的资格。
至于储妃谕令,则收回赵、李两家内眷所得到的诰命,连带着死了几年的赵老夫人品级都被剥夺。
年轻子弟不能入仕,家中内眷又失去了以命妇身份交际往来的资格。往后赵李两家在地方上的风光,恐怕要一扫而空了。
裴令之收回目光,心想赶在这个推行分科考试的节骨眼上,削去官职也就罢了,斩断子弟参考资格……殿下是故意的吧。
他无波无澜地低下头,在郑明夷递来的请示文书上批了个准.
天边云层压低,云端闷雷滚动。
山雨欲来,风里有种说不出的窒闷。
灰黑飞檐切开天空一角,远处朦胧掩映着灰白山色,天穹上飞过一行很像乌鸦的鸟,头顶不断响起呕哑嘲哳的叫声。
谈照微半蹲下来,掰开手里一块芙蓉糕,均匀洒在地面上。
一只尾羽稀疏的秃头小鸟趴在地面上,啄食糕饼碎片,那姿势不像是鸟,倒很像讨食的狗。
十五从走廊尽头拐过弯来,大吃一惊:“好丑的鸟。”
谈照微摊开掌心,小鸟有点谄媚地贴过来,像是冷极了,羽毛稀疏的身体紧紧挨着谈照微的掌心,不断颤抖。
它看上去没长成,但往手心一贴,立刻就显出来体型了,分明还是只雏鸟,却比谈照微的整只手掌还大。
“这是隼的幼雏。”谈照微把它托起来,递给十五,“拿去喂点水。”
小鸟立刻发出惨烈的尖叫,不断拍打翅膀,似乎十五会一手捏死它。
十五的反应好不到哪里去,有点瑟瑟:“它会叨人吧。”
谈照微铁石心肠,硬把彼此都很害怕的人和鸟放在一起:“它没这个力气。”
说罢,他一振衣袖,接过侍从递来的湿帕子细细擦过十指:“走了。”
厅堂中所有席位都已经坐满了人,温少卿高居上首,侧边还摆了把空椅子。
谈照微姗姗来迟。
下方年纪足以做他父亲甚至祖父的官员们纷纷起身,恭谨问好。谈照微五指向下一压,径直落座:“免礼。”
又转向温少卿:“开始吧。”
温少卿点了点头,并不计较谈照微迟到,轻咳一声说:“那就开始吧。”
然后温少卿顿了顿,直奔主题道:“各位回去,调集人手,准备搜山。”
“根据大理寺的调查,卓寺丞遭遇了一场有预谋的刺杀。其目的与动机暂且不提,但根据种种迹象,卓寺丞及其部属,遇刺之后,有很大的可能仍在龙崖西峰山谷内。我等奉圣命而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明日一早,雨停之后,各带五十至一百名差役,同时进山搜寻。”
有人坐不住,犹豫道:“天使恕罪,下官麾下人马有限,实在难以凑齐这么多空闲人手。”
又有人道:“不知能否各自量力而行。”
温少卿一一否决:“不行,不行。”
然后又道:“你们各部的人手,会由谈世子统一调配,打散之后重新组队,分十支队伍向山内进发,在搜山结束之前,这些人由谈世子统率。”
这话说得非常委婉,但实际上却很强硬,意思是在搜山结束之前,你们不要想把自己的人弄回去了。
厅内顿时响起极细的声音,诸人不敢明目张胆地反驳朝廷钦差,却又实在难以按捺心中的抗拒,只能悄悄交头接耳,目光示意。
行安县令作为本地县署长官,实在没法子了,硬着头皮道:“这……这……”
谈照微一言不发,目光冷冰冰扫过。
行安县令到嘴边的话立刻就卡住了,一个激灵:“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众人三三两两、欲言又止地相继散去,唯有司州别驾陈繁走出数步,身后追来一名侍从,将他请了回去。
正副钦差仍然坐在原地,厅中人已经散尽了,这二位却动也没动。
见陈繁进来,温少卿摆了摆手,道:“不用坐了,陈使君,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你。”
陈繁心下一凛,只见侍从捧着一张密封信笺过来,封口严严实实压着火漆章,郑重交到陈繁手中,又一言不发退下了。
“这是一份名单。”温少卿声音放缓,一字一句道,“陈使君,我这里拨一百士卒给你,你另从州府拨出一批差役来,以最快速度,秘密将名单中十三人拿下。”
陈繁愕然,微一思忖:“下官能先问一句,这一十三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所犯何事吗?”
“他们很可能与卓寺丞失踪有关。”
陈繁面色骤变,急声道:“那正该立刻派人抓捕,何以…何以要下官秘密行事?救人如救火,是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放在往常他绝对不敢这样对朝廷派来的钦差说话,但陈繁这些日子被各路神仙轮番提点施压,实在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温少卿神情平静:“因为抓捕那些人不在我们的职权之内。”
这句话简直太出乎陈繁意料了:“什……什么?”
“我等奉圣命而来,有权共享本地官署一切职权,调配一切资源,凡阻挡者均可处置,但绝对不包括抓捕一十三名有品有级的朝廷命官。”
陈繁倏然意识到温少卿话中的意思,面色骤变,手一软,盖着火漆的信封差点掉到脚面上。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温少卿安然道,“为今之计,只有先行秘密抓捕嫌疑官员,加以审讯,抢在消息传到京城前找出涉事者,拷问出卓业稷的下落,才能化解麻烦、返京交差。”
他抬手凌空一点,那神情竟然有种说不出的冷酷:“陈使君,时至今日,我想你也承受不住继续拖延下去的代价。”
啪嗒一声轻响,信封掉在桌面上,陈繁往后退了一步,冥冥中巨大压力当头而来,让这名中年别驾的脸上都浮现起了难得的惶惑:“可是,可是……”
“卓寺丞失踪多日,至今下落不明,生还的可能性已经非常小了。但我们仍然必须竭尽全力去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果我们不能向朝廷交出答卷,那么在新的钦差到来之前,我与谈世子或许会因办事不力获罪,你却一定会有比我们更加难捱千百倍的处境。”
温少卿倾身向前,十指松松扣起,分明脸上还带着笑意,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却当头倾泻而下:“陈使君,你说呢?”.
水殿风来,秋凉再起。
清暑殿外的池子里,每逢夏日莲叶接天,如今已经渐渐残败,半卷的叶片上几只蜻蜓有气无力地落下,仿佛它们和水中莲叶一起走到了生命的尾声。
风吹皱一池秋水,吹进殿里,凉意扑面,不需冰山。
景昭坐在窗下,托腮不语。
她靠在窗前的椅子里,面颊依旧清瘦文秀,穿了件宽松宫裙,粉黛不施珠玉全无,只佩戴着一对明珠耳饰。
素色银链长及肩头,下方垂坠着两颗剔透的淡粉色明珠,摇曳间光晕柔和,映得她面颊光彩盈盈,有如桃花。
“你这幅耳饰不错。”
景昭轻轻一应,抬手捻了捻:“这是旧物,原先的珠子颜色暗淡了,换了新的,不戴几次可惜了。”
珠饰最娇贵,不如宝石光华长久,也不似金银能融了重新打,无论保养再怎么精心,每过一两年,光泽都会无可避免的暗淡。
皇帝凝眸注目片刻,点了点头。
景昭素日里不常戴首饰,除了皇太女服制中必要的簪珥环佩,其余大多一概不用,只偶尔休沐时心情好,会用几件简单的珠玉妆点。但像这样繁复的首饰,比起自己,她更愿意看裴令之佩戴,穆嫔也行。
正因如此,皇太女妆台上每一件饰品都是有定数的,尚服局更不会刻意打了这些繁复的头面呈给太女。
诚如景昭所言。
这是旧物。
珠饰无法一放十年不换,再过几年,连素银链子也要随之变旧,一同更换。到了那时,这对耳饰究竟是新是旧,恐怕就再难分辨清楚了。
皇帝移开目光,不去看那幅曾经熟悉的耳饰。
“你这一次决心下得够大。”
“有所忌惮而已。”景昭说,“如今溺死在湖中的是个小宫女,焉知明日溺死的会不会是我亲生的孩子?”
皇帝平静地道:“那就这样办吧。”
他转过头,目光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不像高兴也不像难过:“你现在倒有一点当年的样子了。”
“嗯?”
皇帝在腰腹的位置比划一下:“那时你才这么高。”
景昭抗辩:“我没有那么矮!”
皇帝根本不关心景昭是高是矮:“你那时灰头土脸,全身沾满血和灰,脸都不太能看清楚。但我一看见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儿。”
“皇宫里那么多孩子,有伪朝慕容氏的皇嗣,有没长成的小宫女,只有你的眼睛最漂亮。”
皇帝抬起手,在女儿眼前一抹:“不是世人心目中的那种漂亮,人之光彩,在于气韵。”
景昭若有所思。
“你后来想得更多,思虑也更周全,这很好。不过在某些特殊的时候,会适得其反。”
景昭眨眨眼睛,怔然看着父亲,忽然道:“您不要说了,我害怕。”
皇帝秀眉微挑,表示疑惑。
景昭诚实道:“您的话比从前多了很多。”
皇帝微微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一如往常,与其说是欣喜,不如说是话赶话说到这里,需要做出情绪反应,所以扬了扬唇角,平静说道:“怎么,很不习惯?”
景昭诚实点头。
“那是你的事。”皇帝幽幽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景昭差点被噎死。
她仰头看了皇帝片刻,忽然很大声地道:“我怀孕了!”
皇帝:“嗯?”
“您要照顾我的心情!”景昭理直气壮地嚷出声,“太医说过,现在我的情绪最要紧,所有事都必须为此让路!”
皇帝似笑非笑瞥来一眼,刹那间捕捉到女儿眼底极力掩藏的不安。
良久,他轻巧地叹了口气,用一种像是在哄年幼孩童的语气,幽幽道:“好吧,再忍一忍你。”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滴答, 滴答!
一夜疾风骤雨,檐下滴水成串,噼里啪啦砸在地面上, 隔着门窗墙壁, 传到室内只剩细微的动静,却像是敲在人的心头,每一声都搅得人心烦意乱。
推开小半边窗户,灰黑的天穹尽头隐约散落三两点星星,看不真切, 就像暗色布匹上若隐若现的花纹。
喀啦一声窗户关上, 用力之大使得窗下的桌子都震了震。桌面铜镜咣当翻倒,镜中映出一张双眼圆睁、神情焦灼的中年男人面孔。
陈繁雕塑般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外面传来极其细微的足音, 紧接着窗户被轻轻叩响,他才回魂般浑身一震,将窗户拉开一条细缝。
他的耳朵凑上去, 窗外那人低声说:“大人,口供无法全部抄录,这是捡最要紧的那部分默出来的。”
一本薄册应声塞入窗缝,紧接着窗外细微足音迅速远去,转瞬间归于沉寂。
陈繁抓过那本薄册,背抵着窗扇, 以一种异常急迫的态度翻开, 动作用力过大,甚至将书册前几页撕出了裂口。
他一目十行迅速浏览,目光触及其中几页时, 脸色刷的惨白。又不死心地倒回去重新翻看,神情像是要把那些字生吞活剥,直到重新看过确定无误,才像只困兽般直起身不断打转。
“没用的东西……没用的东西。”
陈繁不住喃喃,终于无法掩饰心底的惊惶恚怒,举起薄册重重摔在地上。
哗啦!
隔着数道高墙回廊的地方,那名送来薄册的中年人腿一软,滑坐在了满地雨水里。
“这不是说的很好么?”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提住中年人的衣领,分明五指修长白皙,力道却像铁钳般不容抵抗,硬生生将中年人提起来,“看来,生死关头的大恐怖,足以激发人的一切潜力。”
中年人刚勉强站起来,听了这句话,再也支撑不住,又跌回了泥水里。
谈照微双手笼在袖中,并不在意中年人的丑态,他眼皮抬也没抬,淡淡吩咐:“盯紧了。”
两旁侍从齐齐应声,谈照微转身而去。
身后十五给他打着伞紧追过去,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身影很快消失在未尽的夜色里。
而方才那些喏然应声的侍从,与跌坐在泥水里脸色惨白的中年男人,只在这么短的片刻时间里,就已经消失无踪。
活像民间奇谈里的山妖鬼魅。
搜山第三天,所有人的疲惫厌倦已经接近顶峰。龙崖山地势崎岖险峻,深秋山林多腐烂落叶,再加上阴雨连绵,走到山林深处,堪称深一脚浅一脚,连走路都变得极为吃力,更不要说在蛇虫鼠蚁的侵扰下不断扬声呐喊找人。
连续三日,谈照微连个面都没露,除了第一天分组时他身边的护卫十五出面宣读分组方式,其余时间不要说谈世子本人,就连他身边的护卫侍从都一个不见。
原本涣散的人心登时更加焦躁疲惫,士卒差役们一边搜山,一边忍不住嘀咕訾骂。
“还是贵人的命值钱。”“大冷天把我们耍得团团转。”“我看人早死了,还找个什么劲,不如各自回去。”“哎你说我们有没有赏钱?”
一片混乱的嘀咕声中,没人注意到,有支小队里,一个脱队独行者,向与众人相反的方向悄无声息离去。
没过多久,一声愕然惊叫冲天而起,直上云霄。
“快,快看那里!”
拨开掩映枯黄、足有半人高的纷乱杂草,似有若无的腐臭升腾而起,下方掩映着一道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的深谷,谷底隐约可见零散的肢体残骸。
“前方来报。”十五疾步而入,低声禀报,“搜山士卒在龙崖西峰南边的一道沟壑里,发现了正在腐烂的尸体残骸,根据残存的衣衫物品基本可以判断,这些尸骸的身份属于随同卓寺丞出行的大理寺随吏。”
“根据仵作判断,现存骸骨大致能够拼接成九具完整尸体。这些尸体的死亡时间基本符合,他们并非自然跌落山谷而死,身上有多处刀兵伤,应该是在死后被人抛进沟壑里。”
温少卿托着下颌沉吟:“有些距离……杀手这么闲吗?都已经放过火了,尸体一起烧掉不行吗?”
“烧不干净。”谈照微很有经验地提醒,“之前在火场遗迹里,也发现了未烧完的人骨。人的骨头很难在火里全部烧干净,特别是这种荒郊野外,很难说死人骨头和火场附近的活人哪个先被烧完。”
“这么说。”温少卿若有所思,“放火和抛尸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见十五明显没听懂,温少卿平易近人地对他解释:“卓寺丞随行的从员差役共有一十八人,加上卓寺丞和她的贴身婢仆,那就是二十人。”
十五一点就透,脱口而出:“抛尸和放火,是为了掩盖尸体的数量——有幸存的人!”
“杀手自己放没放火,抛没抛尸,自己心里不清楚吗?”谈照微终于无法忍耐,恨铁不成钢地道,“是为了掩盖死者身份!”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二十人里只能活下来一个,那个人一定是卓业稷。”
这语气太过笃定,以至于身为卓业稷直属上级的温少卿都愣了一下。
谈照微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垂眸,神情平静抚过衣袖最细微的皱褶,金丝银线摩挲而过,在指尖留下最细微的冰冷。
东宫是天下最花团锦簇、众星捧月的地方。
也是天下最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的所在。
人人都称东宫十八学士,从建元初年说到如今。实际上风云更迭变幻,时至今日,十八学士中仍能保有东宫近臣身份,稳稳立在朝堂内外者,加起来不过只剩十指之数。
柳知、谈照微、景含章、李盈风、程枫桥、卓业稷……无一不是东宫出身、无一不是炙手可热。能在东宫稳立十年,怎么可能会在这等浅陋布置中阴沟里翻船。
一名吏员快步而入,在温少卿耳畔低声禀报数句。
“上钩了。”
温少卿道:“你去吧,依计行事。”.
龙崖山地势崎岖,但毕竟就在官道不远处,山外还是有不少村庄农家。
一队快马自村口疾奔而过,马蹄声雷鸣般震响,卷起大片烟尘,转瞬间消失在远方。
村里早被行安县与钦差相继派来的人问询过数次,起初还有惊骇不安的情绪存在,但现在早就已经习惯了,村口看守鸡群的小女孩头都不抬,只哎哎哎叫喊着被马蹄声惊起的鸡。
直到鸡群吃饱,扑打着翅膀安静下来,小女孩才拍了拍手,把鸡群呵斥着笼到身边,又眼疾手快从温热灰堆里捡出烤熟的两个地瓜,用袖子垫着抄起来,赶着鸡群向村里走去。
小女孩先把鸡群赶回家中,竹篱笆内空空荡荡杳无人踪,这个时候村里的大人们都在田里草场干活,也不怕被人发现。
她笼着两个地瓜,步伐矫健轻快,三两下绕开错落村院,没过多久来到了村庄最后面边缘处摇摇欲坠的两间民房。
这里原本是村里某户人家的住宅,后来那家的寡妇悬梁吊死了,众人纷纷认为太不吉利,更衍生出了许多女鬼传说,轻易没人往这边来,房子渐渐荒废了。
这两间小屋实在太破了,从外面看着小且昏暗,房顶破了大洞,风和小雨直往里面灌。走进去细看,才会发现房中的灰土和蜘蛛网并没有外面那么多,相反是被极力清扫过的样子。
靠墙的床上铺着颜色黯淡的草席和一床粗布被褥,虽然看上去破旧,但浆洗干净,四角都被抹平,被褥叠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块放在床上,非常整齐。
屋子里没有人。
小女孩着急起来,地瓜放在床边,转身冲出去左右张望,她不敢喊叫,急得直跺脚,眼泪都快下来了。
“别哭。”
小女孩猝然转身,眼底惊喜难以掩饰:“姐姐,你没走!”
那是个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子,五官轮廓天生就像工笔勾勒的仕女图,眉纤目秀挑不出一丝缺憾。
但和她生来秀丽柔婉的五官轮廓不同,她的身量比普通闺阁少女要高出半个头,目光、神情、眼梢唇角最细微的走向都有种极具攻击性的锐利。
先天的婉转和后天的锋利共同凝聚在这张脸上,使她多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这种美丽天然自带侵略性,绝大部分人第一眼看到不会觉得可亲,只会心生戒备忌惮,但没人能否认她非常好看,哪怕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都能轻而易举吸引大批目光。
女子嗯了声,率先进了房门。
离房屋不远处有条小溪,小女孩舀来水,认真把房屋内外泼了一遍,被沾湿的尘土无法四处飞扬,就不会那么呛人了。
卓业稷坦然接受小女孩的上供,拿了个烤地瓜,在床边坐下,一边剥皮一边问:“昨天教你的忘了吗?”
小女孩连忙摇头。
卓业稷于是让她写给自己看。
小女孩蹲下来,夯土地面布满黄土,倒是省了纸笔,她从袖里取出精心挑选的一根短而笔直的小树杈,开始在地面上划拉昨天学到的字。
“礼问来学,不问往教”八个字,她写一笔顿一笔,足足花了一炷香功夫才写完,期间‘往’字还缺了两笔,看着便像个天残地缺的人。
卓业稷把地瓜吃得只剩下皮,擦了擦手,蹲下身握住小女孩的手,带着她把这八个字又写了一遍。
“知道错在哪了吗?”
小女孩连连点头,照着卓业稷的字反复描摹练习,小声诵读默记,然后换了一边,认认真真又把这八个字默写出来。
这次倒是写的有模有样——并不是说字写得多好看,卓业稷在东宫读书长大,本身就写得一笔好书法,等闲文人的字根本入不了她的眼,更别提小女孩拿树杈划拉出来的几个字,横平竖直都做不到,充其量只能说可以看出来是字。
真正值得嘉许的是,这一遍下笔时没有太多犹豫,也没有缺胳膊少腿,每个字都完整。
“不错。”卓业稷胡乱夸了一句,“可以接着往下学了,前面学过的会背吗?”
小女孩用力点头,果然低声背起来:“得人一马,还人一牛。”
“错了。”卓业稷扶额,“你恩将仇报啊。”
“哦哦!”小女孩赶紧纠正,“得人一牛,还人一马。往而不来,非成礼也……礼问来学,不问往教。”
“还行。”卓业稷默算一下时间,本来想让小女孩从头默写的心也消了,“快来,今天再教你八个字。”
小女孩高高兴兴挪过来,只见卓业稷抄起树杈,写下八个字:“认识吗?”
“认识。”小女孩很高兴碰到了自己前两天学过的字,“这个是‘父’,父亲的父,这个是‘事’,事君的事!”
卓业稷说:“今天着重记住剩下六个字。”
她带着小女孩念了一遍,就开始让小女孩动手描摹,宛如拔苗助长的农民:“先照我的字描两遍,记住字形,然后慢慢练习怎么写,我一点点给你讲意思——等等!”
声调骤然转急,小女孩本来蹲在地上,被她吓了一跳,坐倒在地,当场蹭花了卓业稷刚写好的字。
“……姐姐。”小女孩不安地喊了一声,“怎么办呀。”
卓业稷却根本没理会,走到门口向外张望,身体却巧妙隐没在墙角暗影里。
——三。
风声簌簌作响,刮过屋后连绵荒草,远处天际闷雷滚动,鸟儿惊鸣振翅高飞。
——二。
极其细微的震感隐隐传来,不似地动,轻到很难察觉的地步,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
——一。
嗖!
寒亮羽箭破空而来,刹那间仿佛撕裂了无形屏障,空中传来高速尖锐的鸣响。
卓业稷转身,借墙壁遮挡隐没身形,同时对地面上呆坐的小女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哗啦掩上门,两扇破门板摇摇欲坠,除去勉强遮挡远处视线之外起不到任何作用。
“姐姐……”
卓业稷干脆利落一掌劈在小女孩后颈,拿被子裹住她塞到床下,紧接着足尖一抹,地面字迹全部消失。
然后她转身走向房门外,还没忘记把门从外面关好。
溪流不远处的原野上,几匹快马倒映在卓业稷眼底。马背上骑士个个头戴面具,挽弓搭箭,遥遥指来。
卓业稷凝视着空中寒光闪烁的羽箭,极轻地摇了摇头。
下一刻,数十支羽箭同时离弦而来,直奔卓业稷头脸胸前。
这是毫无疑义的杀招,哪怕只中一箭,恐怕都要九死一生,更何况箭头未必无毒。
刹那间卓业稷余光一扫,只见左右两侧原野上人影若隐若现,三面环绕夹击包抄,除了身后那两间摇摇欲坠的小屋,她竟没有半点余地可退。
咣当!
卓业稷急退,背心撞倒房门,去势快捷无伦,转瞬间退入房中,不知缩进哪个死角,无影无踪。
为首的骑士纵马向前,马蹄以布包裹,行动间轻缓无声。
有人低声说了句放火,被一个冷厉的手势止住。
村里还有人,一旦火起第一时间便会赶来扑救,他们不能杀尽整个村庄灭口,就只能尽量不惊动村民。
人马三面合围,无声向前推进。
房中一片寂静,不知卓业稷藏身何处。
首领无声做了个手势,示意放箭!
羽箭离弦,四面八方飞向小屋,转眼间把土墙射成了刺猬,从源头堵死了卓业稷强行冲出来的可能。
众骑士催马向前,平稳逼近,一轮箭落,转瞬间又是一轮箭雨,想来撤退时收走羽箭比较麻烦。
但只要能杀了卓业稷,无论多大的风险,都值得担。
首领无声地做了个手势,第三轮挽弓搭箭,撕裂风声。
一声惨叫!
惨叫声平地暴起,来源却不是房中,声音也不是女子。
扑通!
首领仰面跌下马背,重重砸落,一支羽箭穿透前心后背,活生生把他钉死在箭上。
所有骑士骤然变色,急速回身,却已经来不及了。
远处原野间,无数人影像鬼魂般出现在枯黄野草深处,但根本看不清楚,并不是因为距离太过遥远,而是因为天地间急速飞来的无数支羽箭。
这才是真的箭落如雨。
另一头,村庄方向,有蹄声不紧不慢地响起,整齐划一,地动如雷,渐次逼近。
两面夹击而来,顷刻间优势逆转。
如雷般的蹄声渐熄,两行士卒策马向外,分开一条笔直宽敞的通道,一匹白马不疾不徐径直向前。
谈照微纵马来到最前方。
眼看数轮箭雨过后,被围在中央的骑士们无处闪避,纷纷借马腹藏身,还有人径直咬牙硬捱箭雨,掉头冲向摇摇欲坠的小屋。
他以一种异常冷酷的语气寒声道:“继续!”
训练有素的士卒远比不知哪来的杀手专业,骑士们尚且还要挽弓搭箭,谈照微的士卒则轮番压上,前一轮箭雨过后,射箭的弓手后退半步,立刻有准备就绪的弓手齐齐填补上去,继续发箭,根本不会留下任何喘息的功夫。
与此同时,谈照微反手接过十五递来的强弓,一拉弓弦三箭齐发。
仿佛白昼流星,三支羽箭撕裂风声,鬼魅般穿过箭雨,既稳又狠接踵飞至,两支钉进两人背心,扑通声响,两具尸体一前一后相继倒在了没门的小屋前。
最后一支正中马颈,那匹马发狂般直立起来,藏在马腹下方的骑士来不及反应,转瞬间被射成了靶子。
身后传来喝彩声。
谈照微毫无反应,继续执弓,却并不立刻动作,只留意着两间摇摇欲坠的房屋。每当有人要冲进去,他便挽弓搭箭,直取那人性命。
村庄深处寂静无比,所有闻声前来的村民都被毫不留情地挡在了远处。
风拂过灰白天穹,拂过这幅无比惨烈的场景,血腥气上冲天宇,直将灰白天际都染作淡红。
扑通一声,最后一个杀手摇晃两下,跌倒在地,脸上的面具应声摔落,露出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军备所校尉拍马向前,低声询问:“世子?”
谈照微淡淡道:“先等等。”
校尉摸不着头脑,只能紧盯着远处尸横遍地的场景。却见那小屋里根本没有动静,哪怕现在外面厮杀惨叫都已经停歇,那位倾尽上下之力寻找的卓寺丞连头都没冒出来。
谈照微吩咐:“第二轮,补箭。”
军备所士卒反应慢一点,但跟随谈照微前来的亲卫故旧立刻重新上弦,二话不说催马上前,待得距离逼近之后,对地面上七颠八倒的尸体继续发箭。
伴随着几声惨叫,场间彻底归于寂静。
士卒们纷纷下马,打扫战场——主要是指拔走尸体上、墙壁上的箭。
卓业稷怀里抱着昏迷的小女孩,走出门来,仰头看着催马过来的谈照微,扬声道:“你们来得太晚啦!”
谈照微没好气地回道:“来就不错了!”.
“已经很不错了!”
周太医捋着胡子,沉吟道:“殿下的脉象没什么问题,还是按照之前的方子,每日早晚服药一次。”
又转向裴令之:“哟,这是储妃殿下家里的小辈?瞧着真可爱。”
景昭道:“杨家的小娘子,难得来一趟,周太医给她也把把脉。”
裴令之遂把杨小娘子的手腕拉过来,周太医摸了摸脉,慈祥道:“杨小娘子体魄强健,这等年纪用不着吃什么药,须知是药三分毒,饮食清淡即可,省得上火。”
杨文狸躺在女官怀里,根本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哈哈直笑,小手乱舞。
裴令之赶紧把她的小手塞回襁褓里,免得她再出其不意给别人一拳。
景昭招手示意:“抱过来给我看看。”
女官抱着杨小娘子过来,景昭不方便亲自抱孩子——当然也没那个想法,随手摘了块玉佩逗她,下一刻痛的轻嘶一声——杨文狸揪住了她的珍珠耳饰。
宫人一拥而上,景昭忍痛叫了声:“别弄伤孩子!”
不能硬掰孩子的手,又不能损伤长乐公主留下的旧物,场面顿时变得十分混乱。最后鱼女官眼疾手快帮景昭摘下耳饰,眼睁睁看见杨小娘子攥着珍珠喜笑颜开。
裴令之赶紧仔细检查景昭耳垂:“伤着没有?”
没有出血,只是有些轻微的红肿。景昭倒不介意这点疼痛,无所谓道:“没事,不用大惊小怪,倒是这孩子手真有力气。”
女官擦着汗,连忙把杨小娘子抱下去。鱼女官管理景昭的妆匣衣饰,对着景昭单边耳饰发呆:“殿下,这……”
“算了。”景昭抬手摸了摸剩下那颗珍珠,道,“摘下来吧,珠子颜色正鲜亮,难怪孩子喜欢。”
别人未必清楚,裴令之却很明白这对耳饰的来历,让宫人取了药来,为景昭涂抹,又轻声道:“文狸下手没轻没重,稍后让女官拿回来,乳母宫人都围着,会仔细看护,应该不会弄坏的。”
景昭缓声道:“不要紧,反正珠子换了不知多少次,早已经不是最初那对了。”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怔怔出神,神情变得有些伤感,道:“罢了,既然小姑娘喜欢,给她拿去玩吧。”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他死了。
臣司州牧郑平昌叩首谨奏:
伏蒙太微星曜, 巍巍圣德,照于寰宇。臣以卑躯,得事朝廷。自就任起, 夙夜警敏, 不敢稍有差错,恐有负于天恩。
……
然臣虽愚陋,不能不冒死上陈:今大理寺少卿温和光、谈国公世子照微,挟令相迫,举措乖张, 以私刑威逼上下, 致使官吏诚惶诚恐、黎庶战战兢兢,司州别驾陈繁不堪忍受,竟致投缳。
……
“郑平昌那老东西不识抬举, 陈书上奏告了我们一状。”
“这蠢货自己身上的嫌疑还摘不干净, 竟上赶着往浑水里跳,是生怕自己淹不死吗?”
“换个聪明人来,陈繁还没本事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呢!”
啪一声脆响, 谈照微撂下茶盏,皱眉以一句不耐烦的感叹终结了抱怨:“姓郑的蠢货怎么这么多!”
天边阴云滚滚,厅内灯火闪烁,好一幅萧瑟景象。
十五快步而入:“世子。”
又向温少卿、卓业稷等人各自行礼,才道:“州府那边又来人了。”
饶是温少卿见多识广,也不由得无言扶额。
卓业稷别过脸, 嘴唇无声而动, 像是低声骂了句。
谈照微深吸一口气,抬起脸来,正要开口, 温少卿已经道:“让他们传一句话给郑州牧。”
“什么话?”
随从嘴唇抖了抖,但看着郑平昌的脸色,不敢违拗,一字一句道:“州牧再三阻拦,已经尽到了呵护同僚、稳定人心的份内职责,如果接下来明知无用而继续阻拦,那就是矫饰形象、妨碍公务了。希望将心比心,及时罢手。”
咣当!
郑平昌挥袖拂落瓷瓶,勃然大怒:“温和光!小子欺人太甚!竟敢诋毁老夫邀买人心、虚伪矫饰,陈繁是我司州别驾,从四品地方大员,至今还被他们扣押,生死不明;行安上下被搅得一团乱,抓了多少学官!他们凭什么!”
随从见州牧脸色铁青,青筋暴起,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活活气死,连忙应和:“真是欺人太甚!”
又劝道:“您消消火,消消火,奏折题本已经送去京城,自有朝廷为您做主,和那些狂徒置什么气呢?”
郑平昌以手抚胸,缓缓顺了顺气:“你说的是。”.
“听说郑平昌府上叫大夫了?”
“听说郑平昌中风了?”
“听说郑平昌死了?”
温少卿:“……”
他撂下笔,无语道:“不是,你们这都是哪里听来的——别跑!”
温少卿从人群里伸进去一只手,精准揪住卓业稷:“卓寺丞,你可是大理寺的官员啊,造谣朝廷命官怎么判?”
卓业稷很冤枉地道:“他们先乱传的,我只是听了一耳朵。”
“再传谣我就杀你这只鸡给猴看。”温少卿谴责过下属传谣的行为,正色道,“走吧,叫你们来有正事,陈繁醒了。”
房间里很黑,窗帘拉得密密实实,门口泥炉煮着药,汤药的苦涩气息飘进屋子里,在紧闭的门窗里渐渐变得浑浊,混合成一种异常窒闷的感觉。
守门护卫抢先推开门,温少卿摆手示意其他人等在外面,只带着谈照微、卓业稷与两个大理寺的文书进了屋子。
身为纯粹的文官,温少卿目力只能说平平,险些没能看清。直到片刻之后目光逐渐适应光线,才走到床边,看向陈繁。
同为文官,陈繁还上了年纪,体魄只会更差,投缳自尽没能要了他的命,但终究元气大伤。脖颈的狰狞勒痕分外显眼,脸颊青肿——那是被人七手八脚解下来的时候,摔在地上撞出来的。
“陈使君,能说话吗?”
陈繁不答。
一边的大夫替他答了:“能,只是喉咙受损,说话声音会比较怪异。”
于是温少卿一抬袍角,径直在床边坐下,温和道:“陈使君,听见了吗?不必负隅顽抗,你自己不想说,也要想想你的妻妾儿女,父母高堂。”
“令尊年迈,稚子幼小,怕是禁不住北境寒风、极南暑热,你说呢?”
陈繁像死了般缄口不语。
然而其实也不需要他多说什么,谈照微和卓业稷已经在床前一本正经地开始讨论。
“我还从未见过如此薄情之人,上不孝父母,中不怜妻妾,下不慈儿女,如此品行,着实罕见——除非……”
卓业稷心领神会,欣然接话:“除非,是因为东窗事发的下场,可能比负隅顽抗更严重千百倍——说不定本来只要阖家流放,老实交代之后,就要全家砍头了。”
不知是因为卓业稷,还是因为她说的话,刹那间床前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陈繁身体轻微一震。
“不用想了。”温少卿以一个心平气和的手势止住了二人对话,“即使以现在的罪名来看,也是全家砍头。交代与否,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全家能不能死的稍有点尊严。”
“绞杀好歹能留个全尸,毒酒就更体面一点,反正最差肯定是砍头,身首分离死无全尸,令尊师从卓公,想不到数年后会因儿子谋害恩师孙女获罪吧。”
“陈使君,就连最后这么一点体面,也不肯为令尊令堂保全吗?”.
“司州别驾陈繁僚属陈恩、吴乔等人已然供认不讳,大理寺丞卓业稷遇刺一案,表面上是司州三县县令、学官情急之下制造的灭口案,实际上,陈繁才是背后真正的主使者。”
“卓业稷察觉到三县情况有异,当机立断向州府求援,别驾陈繁之父为卓公弟子,世代与卓家交往紧密。然而,卓业稷的信被陈繁拿到手后,非但未曾派人援救,反而循着信里给出的信息派出杀手,意图一击致命,斩断卓业稷最后的生路。”
“死人永远最可靠,卓业稷下落不明,杀手没有回来复命,想来陈繁的恐惧臻至顶峰,所以不顾钦差可能产生疑心,一定要留在行安探听消息。并且在接收到假情报之后,最后一次派出杀手,孤注一掷决意抢在谈世子率部属找到卓业稷之前,杀她灭口。”
啪一声奏折题本被拍在桌子上,有人问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陈繁图什么呢?”
“图更远之后的未来,图谋家族的千秋万代。”
一声嘶哑的笑声响起,像夜深时乌鸦啼鸣。
床榻深处,陈繁不知何时张开了眼,用力盯住他们,眼白层层叠叠血丝密布,笑声沙哑:“千秋万代,家族鼎盛不灭,你们敢说,你们不想吗?”
受害人卓业稷不冷不热道:“现在适得其反了,全家整整齐齐,一起灭了。”
从始至终,陈繁一直在回避卓业稷,被她刺了一句,嘴立刻又闭上了。
“接着说呀,要我请你吗?”
“……”
卓业稷也不在意,继续道:“朝廷最新发布的钧令,明年六月,各县开考律法、算术二科,试行经术、文赋二科。各县有权举荐三人,入州府九月参加州府试,若未曾通过县学试者,不得参加县考,更不能如过往般以德行受举荐——换句话说,今年年底,最后一批能凭德行举荐为官的名额,很紧张啊,分配不均了吧,所以才在县学录取的生员上弄虚作假?”
“只要把好的全都弄下去,山鸡就能插根羽毛假装凤凰了?”
卓业稷要笑不笑地道:“真以为我们是傻子?朝廷没掌握你们的情况,大理寺难道敢擅自给你们下套?说吧,背后主使者是谁,说了还能给家里人留点体面;不说的话,反正各地要开始重查,不怕抓不住狐狸尾巴。”
“卓师妹。”陈繁声音沙哑道,“我其实真的不想杀你。”
谈照微一招手:“来,小卓,赶紧给你这野生的师兄磕两个头,谢谢他的大恩大德。”
“家父一直很敬重卓公,视其如师如父,卓公对我们家恩德滔天,当年伪朝时我们家被杀得元气大伤,如果建元初年没有卓公出面相助,陈家早就维持不下去了。”
陈繁缓声道:“卓师妹,我对不起你,不敢请求你的原谅,但家父家母年迈,全不知情,一心将卓公奉为尊长,绝没有行差踏错半步。”
他合上眼,忽然转向床帷内侧,身体剧烈抖动起来。
温少卿离床榻最近,偏偏目力平平,倒是卓业稷和谈照微齐齐扑向床榻。
卓业稷迅捷无伦,一手捏住陈繁肩膀,硬把他的身体转过来,感受到剧烈挣扎,转头大叫:“谈照微!”
喀啦!
谈照微扑过去,直接卸掉了陈繁下颌,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口血迎面喷来,紧接着更多鲜血沿着陈繁唇边源源不断淌出来。谈、卓二人本能闪避,待得他们避开那口四溅的血沫,定神再度上前时,陈繁脸上的表情已经彻底凝固。
只剩下一个僵硬扭曲的微笑。
他死了。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身在漩涡之中的人,是……
大楚南北共二十一州, 州牧为州中主官,代替天子放牧一州黎庶。别驾则为州牧僚佐,权势‘亚于牧守’, 稳坐第二把交椅, 权术老辣、树大根深者,甚至可以与主官掰一掰手腕。
理所当然的,司州别驾陈繁受钦差威逼而死的消息传扬开来,顿时各地鼎沸人人自危。转瞬间弹劾奏章雪片般飞入皇城,几乎能把温少卿等人活活埋了。
温少卿手腕圆滑, 根本不可能硬挺着吃亏, 一封题本以退为进,上书谢罪,恳求待罪归家。
出奇的是, 不管是上书弹劾正副钦差的奏章, 还是温少卿等人相继上书或自辩或请罪的题本,经由参议司、文华阁,最终直入皇宫, 却全如泥牛入海,再无声息。
没有回应就是最直接回应。
正当百官或暗自蓄力、或义愤填膺、或静观其变、或浑水摸鱼时,入夏之后称病休养的苏丞相忽然身着冠服登上大朝会,拖着病体一封章奏,一个操纵官学名额、扰乱国朝抡才的罪名,直接给已死的陈繁及一十三名司州学官牢牢扣在了头上。
满朝文武瞠目结舌, 人人反应不及。
到了这步田地, 真正的聪明人自然可以看出端倪——所谓大理寺寺丞失踪、朝廷钦差查案,再到钦差逼死地方大员,环环相扣跌宕起伏, 压根就是一出早已准备好的大戏。
但此时此刻,满朝文武、各地官吏,在月余的群情激奋拨火架桥之中,已经全部被裹挟进了纷纷物议的漩涡。
——要知道,在各方势力的角力之下,别说关心天下大事的文人士子,恐怕连偏远地方的市井巷陌都听说了这起‘朝廷钦差违纪乱法,大胆逼死一州高官’的离奇大戏。
事已至此,即使朝中的聪明人后知后觉,想要扑灭这场即将燎原的大火,被挑动愤慨的民意也无法轻易抹消。
况且,人生来虽然全都是一张皮包着骨肉,分量却大不相同。
死去的陈繁是一州高官,身份贵重。
但即使他年资再深厚二十载,品阶再往上连升三级,也拍马难及身怀从龙之功、年高德劭声名赫赫的文华阁丞相苏维桢。
老臣。
从龙之功的老臣。
从龙之功、垂垂老矣的老臣。
这三重分量叠加起来,不要说区区死了的从四品司州别驾,就算东宫储君当面,也要端正神色、循礼相待,不能有丝毫辱蔑之举。
由久病的苏维桢出面弹劾,即使是皇帝也要郑重以待,何况三法司?
朝中诸臣被苏丞相惊住,无法出言驳斥。
皇帝当即下旨,召温、谈二人入朝自辩,又令死里逃生的大理寺寺丞卓业稷随行前来,言语佐证。
别看温少卿归京几日,面对朝中雪片般飞来的弹劾只作不见,一幅挨打不还手的模样,今日被召上殿,却立刻换了一张面孔,再没有此前百口莫辩一心请罪的唯唯诺诺,顷刻间砸出成堆按了手印的供词案卷,又有人证物证彼此映照,再加上谈世子言之凿凿,卓业稷猛敲边鼓,竟然当堂将陈繁钉在了如山铁证上。
众人当场就懵了。
——不是,既然你一应证据俱全,之前为什么挨打不还手呢?
此前朝臣纷纷弹劾,其中固然有部分是地方官员彼此兔死狐悲、义愤填膺,又有部分是质疑温、谈等人依仗钦差职权,肆意逼凌臣僚。但还有很大一部分,根本就是因为温少卿像个锯了嘴的葫芦,除了‘臣百口莫辩’,一个字也不肯多说的缘故!
——你这不是钓鱼吗?
及至此刻,物议如烧如沸之时,情势瞬间逆转。
真正的聪明人已经意识到不好,但风口浪尖上去难,下来亦难。
而今事涉官学舞弊、操纵抡才,就算是死去的陈繁就地复生,这件事也无法轻易了结了,势必要深查到底。
果然,高坐九重御阶之上的皇帝给出了答案。
“敕令刑部署理司州别驾舞弊案,凡涉事官员押解待审,另由三法司共推巡按使,赴各地纠察抡才舞弊诸事,查实有不法者,可就地押解,归京待审。”
吏部尚书柳希声遂出列行礼,问出了和她本职息息相关的问题——如果将有嫌疑的地方官员全都扣押起来,那么空出来的职位无人行使职责,又该怎么办呢?
皇帝沉吟不语,倒是皇太女起身,禀奏道:“圣上,臣浅见,吏部仍有一批待堂官,且萃英司历年拣选教养女官,正可以借此放出去历练一二。不若从中拣拔些人才用于填补空缺,免得耽误各地民生,也使金玉不致蒙尘,朝廷可得良才。”
皇帝缓声道:“可。”
金口玉言落地不改,至此便成定局。
薛、梁二位丞相对视一眼,余光瞟了瞟低头领命的柳希声,又看了看耷拉着眼皮的苏维桢,心领神会,一语不发,只随大流拜下去。
一出宫门,梁尚书便派随从回家去给楼夫人递了口信,等到晚间他归家时,楼夫人守在院门口,一见他便急急地问:“怎么就要和离了?”
梁尚书先不答话,只重复道:“你表姐夫的事不要想了,让你表姐赶紧和离吧。”
楼夫人的表姐姓曾,过去在闺中感情极好,后来楼夫人高嫁梁家,曾娘子性情平和柔顺,家中担忧她出嫁受人欺辱,于是为她择了一个相貌俊秀、书香门第的普通士子嫁了过去。
那士子仕途不很得意,好在有些家底,曾家又疼爱女儿,所以曾娘子出嫁后日子过得一直不错,夫妻感情不说情深义重,也算举案齐眉。
前些时候,曾娘子突然哭哭啼啼地写信给表妹,说自己的夫婿被抓了,现下危在旦夕,偏生连探望都不许,求楼夫人帮忙。
于是楼夫人将此事告知丈夫,让他想办法帮帮忙。
梁尚书一问,发现这位不幸被捕的表姐夫正是司州某县县令,因为卷进了大理寺寺丞卓业稷失踪案,被抓走至今还未释放。
与那些听风就是雨的普通官员不同,梁尚书位至尚书,加文华阁丞相衔,固然有家世助力,更多的还是靠脑子。
他压根没把这件事当成小事,卓业稷已经救回来了,温和光根本没有理由继续扣押朝廷命官,甚至徘徊在外未曾立刻归京——以他的阅历,立刻猜出来醉翁之意不在酒,甚至连卓业稷失踪都可能是假的!
梁尚书没忍心把话说死,只含蓄地对妻子道:“现在劝你表姐析产别居吧。”
析产别居比和离说出去好听,还能给曾娘子保住一份财产。更重要的是,倘若真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机会,曾娘子的夫婿没事,他们还能继续过日子。
梁尚书非常佩服自己,竟然能想出这么一条中庸之道。
“现在析产别居是不行了,财产就别想了,他犯了大事,你表姐全身而退都困难——名声顶什么用,立刻和离才是正经!”
楼夫人懵了:“不是,你倒是跟我说明白啊,要不然我自己还是一头雾水,怎么劝她和离?”
只要不是机密政务,梁尚书不会瞒着妻子,于是一五一十将今天朝会上的事说给楼夫人听,末了道:“别的都好说,太女一提吏部待堂官和萃英司,我就知道要出大事了。”
所谓‘待堂官’,指的是头上顶着虚衔,等待分配实职的官员。有的是因为丁忧、守孝,有的是名门子弟凭借父母得到荫官,有的是各地凭借德行、才华、家世举荐的荐官。
所谓‘萃英司’,建元二年设置,专门用来筛选拣拔才德出众的女子。由于女子不能出仕的旧俗延续日久,这些被拣选出来的女子过往在家里接受的教导往往比兄弟要少,萃英司下又设置了萃英学,其目的是快速填补她们没能得到的那部分学问。
但无论待堂官,还是萃英司,以这种方式拣拔官员,本质上还是沿袭了过往千百年的选官制度,选出的人才绝大部分出身高门望族,说是以学问德行为标准倒也不错,问题在于家世贫寒的年轻男女,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进入这个标准覆盖的范围。
庶民要想在这套沿袭千百年的选官制度中崭露头角,除非天资聪颖生来夙慧,资质远胜常人,且运气极好,不被埋没。
——但这种天赋运气兼备的天才,普天之下又有几个?
梁尚书可以斩钉截铁地说,现在的待堂官和萃英司女官十有八九出身官宦贵胄之家,天生便有依仗,只等着得到实职,大展拳脚。
那么,像这样家世才学兼备的男女——很大一部分还是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一旦占住了空出来的官位,难道会心甘情愿再交出来?
即使他们情愿,他们的父母也不可能情愿。
想也知道,三法司派出的巡按使节只要说某些地方官可能有问题,顷刻间就会有无数虎视眈眈的人加一把力,让那些官员把位置空出来给自己的儿女,并且还要确保他们再也没机会拿回自己的位置。
梁尚书为官多年,见惯大风大浪,此刻稍稍一想,便遥遥窥见了不久后的种种恶斗,心底不寒而栗。
到那一步,只怕各地都要洪水滔天,溺死无数官员。
一种诡谲的冰冷,沿着他的后脊悄悄爬了上来。
为官多年的经验使得他心底警意大作,以至于手足近乎冰冷,仿佛眼前已经呈现出了异常可怖的局面。
身在漩涡之中的人,是无法掌控洪水走向的。
这场风暴未必只限于京外各地,身处中央机枢、朝廷部院的京官们,难道就能隔岸观火吗?
即使是官至尚书、位列丞相,难道就能保证自己绝对可以置身事外,不沾麻烦吗?
梁尚书合上眼,长叹一口气。
他之前怎么会忘了呢?
——这等高坐云端,把玩局势挑动物议,将百官作棋子,以朝局作棋盘,冷眼静观血流成河,再以雷霆之势连根拔起,杀得人头滚滚的作风,分明是御座上那位天子用惯了的手段啊!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裴令之百思不得其解地……
下雨了。
朦胧雨雾里, 天地间拉扯出条条银丝,寒意伴着雨水吹进檐下,鹦鹉嘎嘎大叫起来。
在那呕哑嘲哳的叫声缝隙里, 隐约可闻雨滴敲打残荷水面, 叮咚作响。
皇帝眉梢微挑。
梁观己立刻会意,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皇太女,所幸景昭很好说话:“带小凤凰下去喂点食水吧。”
梁观己一躬身,忙不迭地指挥内侍把檐下那只歇斯底里叫唤的鹦鹉连鸟笼一起提走了。
“你给它取名凤凰?”
景昭解释:“穆嫔最近在学吹箫,箫声颇有它的几分风姿, 《列仙传》里记载, 秦穆公之女弄玉吹箫‘吹似凤声’,故得此名。”
裴令之正在抄经,闻言笔锋一顿,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这是在骂谁。
好在皇帝并不在乎, 轻轻一哂,道:“你放着东宫不待,跑进宫里躲清闲, 像什么样子。”
景昭道:“父皇这话真教人伤心,这就嫌弃女儿碍眼了?”
皇帝说:“知道自己碍眼,还待在这里?”
见不能占得口舌上风,景昭很有自知之明地住了口,道:“日日有人请见,烦, 只能来父皇这里躲一躲。”
她余光瞟向裴令之, 又道:“令之发愿要给母后和他母亲各抄百遍佛经供奉,想在明年祭祀前抄完,须得心静, 就把他一起带来了。”
从始至终,皇帝都没有分给裴令之半点注意力,直到听景昭提起文宣皇后,才稍稍来了些兴趣。
早在景昭开口提起自己时,裴令之便依礼停笔,垂眸正襟危坐,时刻等待皇帝与储君垂询。
果然,皇帝淡淡道:“哦?抄的哪部?”
景昭替裴令之回答:“《金刚经》。”
那可有得抄了,按照当世通行的菩提流支译本,两百遍《金刚经》百万字有余,本身就是一项极大的工程。
皇帝虽不信佛道,当年亦广召僧道为文宣皇后祈福做道场,闻言眉头动也不动:“我看看。”
立刻有内侍奉命上前,捧起裴令之抄好的一叠经书,送到皇帝面前。
天下名士莫不擅书,裴令之又是其中佼佼者,一笔小楷细润清丽,竟有山水画般隽秀清新的气韵,等闲挑不出半点错处。
皇帝翻看片刻,不置可否,示意内侍送回去。
饶是以裴令之的镇静功夫,也没法从皇帝无喜无怒的文秀面容上看出半点情绪,无从揣摩,略感不安。
景昭不动声色偏了偏头,朝裴令之投去一个肯定的眼神。
——没有禁止就是默许,抄的很好,你继续抄。
裴令之无从揣测圣意,对景昭的意思倒是迅速领会,亲手接过内侍送还的经书,继续无声伏案抄经。
另外一边,父女二人的闲谈还在继续。
“耐不住性子了?”皇帝道。
景昭认真想了想,道:“还好。”
宫人蹑足向前,悄无声息换上茶水,唯独景昭面前的杯盏换做了温热的核桃酪,她端起来浅浅抿了一口,微甜浓香,温热顺着舌尖一直淌进胃里,倒使原本微感烦躁的心情渐趋平和。
皇帝道:“别的也就罢了,唯独一点,你要记住,为君者行事需……”
话音未完,景昭转头迅速丢了个眼色,承侍女官还未来得及动作,裴令之已经会意地停笔起身,也不扬声叩拜,只无声一礼,退出殿门去了。
皇帝临窗而坐,清清淡淡一瞥殿门方向,道:“有几分眼力。”
景昭手捧核桃酪,温热杯盏暖着手心,闻言微微一笑,却听皇帝接着道:“看来这一点不用我教,你已经学会了。”
景昭无辜地眨了眨眼,道:“儿臣德薄识浅,请父皇教诲。”
皇帝眸光有如霜雪,平平划过景昭面颊,竟然真的继续淡声道:“行事需要大气。”
这句话的深意景昭很清楚。
事实上,朝廷颁布诏书,从明年六月开始分科考试,却仍保留了今年年底最后一次荐官的机会,本质就是留给各地望族的一道口子。
这是一种无声的安抚与让步,是朝廷对他们的安抚。
即使做得稍过分些,朝廷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分科考试触及到了最直白也最尖锐的利益前程,在这种时候,所谓大道理是没有用的。
同样,朝廷也划了一道隐形的界限。如果各地望族豪强稍有些理智与克制,谨慎地停留在那道界限之内,他们将能获得朝廷允许范围内最后一次莫大的利益。
但倘若他们被贪婪与不甘冲昏了头脑,越过那条界限,试图染指朝廷在分科考试中最核心也最不能让步的目的,甚至妄图亲自上手挪动朝廷已经落下的棋子……
那么他们将会迎来继伪朝之后,最沉重的打击。
先礼后兵。
绝不主动出手,但一旦触及底线,便有万钧雷霆降下。
这就是明君需要示于人前的大气。
“荐官也好,分科也好,实际都是为了收拢天下英才为己所用。”皇帝缓声,“说得再直接些,就是为了划分利益。你要倾听各方的声音、把握他们的命脉,从而掌握划分的标准尺度,自己掌握绝对利益,同时让大部分人有所得益——但无论何时,标准只能掌握在你自己手中,永不能为旁人轻易动摇。”
他缓声教导,言语间轻描淡写,仿佛做起来当真极为轻易。
然而天下事知易行难,皇帝的教诲固然是金玉良言,尺寸却也极难把握。
多一分便是疑心深重,少一分则是刚愎自用。
景昭弯起眼梢,笑吟吟地道:“若是掌握不好分寸呢?”
“那就是洪水滔天,天下皆反。”
皇帝的神情依旧极静,像一池覆着薄雪的湖水。
“荐官制维持过往数百年,已经到了极限。再勉力支撑下去,伪朝年间的动乱又会重演,只不过这一次是祸起萧墙之内。”
“世家望族是最短视的,不可与谋。建元五年朕尝试过平稳过渡,但他们一心取死,既然如此,唯有成全他们。”
皇帝抬眸,平静注视着景昭:“趁此机会,一次清算干净。”
这话半是提点,半是命令,景昭不能继续稳坐席间,连忙起身应命:“臣谨奉命。”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
一阵秋风瑟瑟,吹面如冰。景昭裹紧披风,被侍从宫人簇拥着坐进步辇,金黄、朱红二色帷幔垂落,挡住四面八方飘来的寒意。
裴令之已经等了她一段时间,很贴心地递来一只巴掌大小的手炉。
景昭低头,哑然失笑:“太早了吧。”
“不早。”裴令之碰碰景昭指尖,“手足冰冷,是气血亏虚的前兆,先暖一暖手,回去早点服药歇下。”
景昭依言抱过手炉,慢慢贴在掌心。
她忽然轻轻皱眉,腹中安静的孩子突然动了动。
很轻,却无法忽略,像是在向母亲宣告自己的存在感。
景昭犹豫了片刻,一手松开手炉,隔着宽大袖摆,无声无息贴上了小腹。
那里的起伏弧度并不明显,甚至可说单薄。
寻常妇人有妊时需要频频进补供养胎儿,但皇太女身为储君,安危关系国朝局势。她腹中的皇孙固然极为要紧,却终究不及太女本身重要。
胎儿越大,生产时便越可能损伤母体。太医们愁白了头发,最终心照不宣得出结论:不管皇孙是否强壮,先要确保太女安全。
——倘若皇太女难产而亡,空留下一个襁褓里的皇孙,能顶什么用处?届时天子哀伤,一怒之下,必然要太医院满门人头落地。
相反,只要太女平安,哪怕皇孙生下来稍弱一点,也还有后天调养进补的余地,不至于立刻就把太医院上下全部葬送了。
景昭手心贴上小腹,静静感受,但这孩子却变回了安静模样,再不肯让母亲探知到它的存在。
“怎么了?”
察觉到景昭短暂的失神,裴令之担忧问道。
“……没什么。”
景昭指尖轻颤,再度将双手拢入袖底。
她想起清暑殿内父亲的叮嘱,似乎渐渐没了力气,偏头靠在裴令之肩头,合眼低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所谓养儿方知父母恩,这句民间俗语,寻常听来不过一笑。但直到景昭如今自己将要做母亲,才生平第一次能稍稍体会到过往岁月里,父母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感情在保护她。
这终究是她的孩子,哪怕她再怎么淡漠、排斥、疏远,都无法改变这个还未落地的孩子很可能是她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子嗣,如无意外将承袭她的血脉、皇权以及意志这一事实。
当年母亲怀里被夺走的垂死婴儿、滴落在她颊边唇角的泪水,还有深夜寝殿里父亲拍抚脊背的动作、毫不动容下令诛杀礼王的旨意,这一刻全都浮现在景昭眼前。
还能怎么办呢?
唯一的孩子,千辛万苦保全的孩子,无法承受失去的风险,就只能不惜一切代价扫平前路。
哪怕前路凶险莫测,不可尽数预料。
但至少,至少,要尽最大努力去避免不值得的损伤。
景昭手指掩入袖底,寸寸收紧,睫毛垂落遮住眼底深重的倦色。
她必须最大限度扫清这个孩子将要面临的威胁,在它落地之前。
她十月怀胎诞育的骨肉,不能轻易陨落在旁人的阴谋野望里。
相信父皇亦作此想,所以才会默许、推动她掀起这场风暴。
为此,折损些朝臣算什么,诛灭些望族算什么,清洗些该死的前朝余孽又算什么。
姓桓也好,姓别的也罢。
如今是景家天下,不是桓齐年间。
步辇平稳至极,乘在辇上如履平地。
景昭单手撑头,很快倦意翻涌,她合着眼,逐渐神思散漫,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身旁飘来清淡幽香,紧接着肩头微微一沉,似是有人给她裹了件狐裘。
景昭骤然惊醒,眼前裴令之正低头给她系狐裘的带子,倒被吓了一跳:“我惊醒殿下了?”
“还好。”景昭倦意未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环视四周,只见朱墙高耸,宫道绵长,“明德殿怎么这么远。”
裴令之给她打了个蝴蝶结,想想不满意,拆开重新系如意结,道:“转过拐角就是明德殿,殿下是不是睡晕了。”
确实如此,但是景昭不可能承认。
她压住眉心大力揉按,下手毫不留情,裴令之眼看她按出了一块红痕,连忙拨开景昭的手,自己轻轻揉了揉:“头疼?”
“还好。”景昭道,“对了,这几天你那里堆了多少帖子?”
这个问题根本没法给出答案,求见太女妃的内眷数不胜数,裴令之在明德殿的那间书房专门摆了两口箱子用来装递进来的帖子。
不止是太女妃炙手可热,想走穆嫔门路的人也不少。听说穆嫔院子里天天冒白烟,那是因为她的贴身大宫女每天点起炭盆烧帖子。
第一批三法司派遣的巡按使已然在数日前奔赴各地,第一批遭殃的地方官员名单都递到京中了。
别人不清楚,景昭身为皇太女,非常清楚皇帝为此事定下的调子——不得干扰黎民生计,除此之外,凡各县官吏有疑者,可就地押解。
国朝以农为本,眼下不是春耕秋收的时节,此刻局势再乱也不会误了耕种。既然不致引发粮荒民乱,那么即使死几个朝廷命官,局势亦不会脱离掌控。
说得再直白些,如今各地亲民官,大多出身本州乃至临近州府,不是名门便是豪强,再不济亦是书香门第落魄世家,即使在伪朝之乱中元气大伤仅剩门楣,在朝廷面前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但他们依旧有门路谋得荐官,打从心底里不认为自己与庶民同列。
譬如陈繁。
他们对科考有着最直接的抵抗忌惮,也是皇帝默许清扫的直接目标。
而一旦师出有名,又有无数虎视眈眈的待堂官与萃英司女官等在后面,清扫他们不会比清扫满地连天野草更难。
毕竟,现在的大楚不是建元五年的大楚,现在的北境不是荆狄虎视眈眈的北境。
裴令之转手开始揉自己的眉心:“又攒了两箱子,冬天没有地龙炭盆,也够我们烧了。”
景昭嗯了一声,似是在斟酌,片刻后说道:“这样,等会让小鱼给你拿份名单,你从名单上随便挑几家,召他们的内眷进来说话。”
裴令之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问:“谈什么?”
“谈什么都行。”景昭随意道,“他们会想尽办法讨好你,要是送礼,贵重你就收下,不贵重你就送客。”
裴令之若有所思,同时颇感新奇:“我得揣摩一下。”
江宁裴七光风霁月、风神秀彻的形象维持太久,导致裴令之对这种公然索贿的行为毫无了解。
见他蹙眉,景昭建议:“穆嫔经验丰富,你可以向她取经。”
裴令之:“……”
裴令之百思不得其解地道:“我真的很想知道穆嫔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裴令之麻木地继续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