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本章是邪恶小穆,没有……
回宫的马车里, 穆氏六郎和小穆主事兄妹二人缩在一边,两双眼睛默默望着主座上的姐姐。
穆嫔毫无所觉,压根不关心弟妹在想些什么, 眼底闪烁着奇妙的色彩, 自顾自吩咐贴身宫女:“今天那个姓杨的小娘子,是竟陵杨家的?”
宫女点头:“是,那是杨氏嫡脉所出的四小姐,闺名从妍,杨太太夫婿的亲妹子。”
穆嫔眼底闪烁着诡异的色彩:“那想来和太女妃一定很熟了。”
她邪恶地招招手:“去打听一下, 看看……”
“算了。”在弟妹流露出惊恐的表情之前, 穆嫔抢先刹住了车,“就算真有什么旧事,也是在南方, 不好查, 别打草惊蛇了。”
宫女应声,然后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平静侍立在一旁。
兄妹二人默默对视, 小穆主事率先鼓起勇气:“姐姐,太女妃不好相处吗?”
穆嫔侧首瞟她一眼,不费吹灰之力猜出了妹妹心中所思所想,冷哼道:“没有啊,我心眼比较坏而已。”
看着不知道为什么阴阳怪气的姐姐,小穆主事立刻又缩回角落里, 不敢吱声。
穆嫔撇撇嘴, 又冷哼一声,这么尖刻的一个表情,由她做来依旧娇俏好看, 灵动无比。
她托着腮,回想起方才杨从妍看向裴令之的目光,心想裴氏看似清清淡淡一个人,欠下的情思倒是不少。
不会有错的,穆嫔心想。
那种目光非常熟悉,她曾经在东宫来往的很多年轻人眼睛里看到过,有的直白、有的含蓄、有的炽烈、有的压抑,但即使再怎么竭力掩藏,即使连皇太女都能瞒过去,却不可能瞒过穆嫔的眼睛。
因为有时候,她自己对着镜子,也会在镜中看到自己眼底倒映出的熟悉神情。
那是由仰慕、向往、敬畏,想亲近又不敢亲近,想触碰又惧怕冒犯等种种复杂情绪交织而成的,就像秋日草野上泛起的一点星火,看似不起眼,但只要一点点风吹过,就能迅速燃成燎原野火。
穆嫔想,裴令之,你最好别让我逮住。
她自己没有感觉到,脸上的情绪已经意随心动,变成了一种堪称邪恶的表情。穆六郎和小穆主事大气不敢出,默默待在车角,试图伪装成两只路过的蚂蚁。
蚂蚁头顶传来询问,是穆嫔。
回神之后,穆嫔第一时间对姐弟三人中唯一一个未曾成家的穆六郎发问:“今日花宴那么多如花似玉、知书达理的姑娘,你有没有喜欢的?”
穆六郎小心翼翼道:“这个,这个……”
回避本身就是最好的答案。
穆嫔温柔似水的声音立刻变了:“七娘比你年纪小,已经成婚了,你为什么还拖拖拉拉的?每天下值回去,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关心体贴不好吗?多大的人了,还要姐姐整天催着问,自己的终身大事心里没点数吗?”
小穆主事连忙低下头,回避兄长求救的目光。
穆六郎硬着头皮道:“下值回去已经够辛苦了,我只想自己躺着,要是找个妻子,总不能把她一个人晾在那里,还得没话找话,浪费宝贵的休沐日陪她,岳丈家里也得花时间精力走动,要是再有了孩子,每天眼没睁开家里就有一摊子事等着料理,这日子更没盼头了……”
“胡说!那些琐事哪用你来干。”穆嫔根本不听,“你成婚之后,自有正妻为你打理内宅琐事,对外交际、对上孝顺——哦对,我们家没有长辈——对下抚育儿女,你在外面专心做事就好。”
穆嫔皱起眉头,用一种忧心忡忡的目光看着弟弟,又转向小穆主事,语气严厉:“听到没有?我让你娶个夫婿回来,为的就是这个,你自己在外面当差,内宅的事就得让他管好,不能一天到晚围着家里那点小事转,分心劳神不说,还要落下内外不分、治家不严的坏名声。”
小穆主事连忙道:“是,任氏性情温和,精于数算,把家里打理得很是妥帖,并不让我分心。”
穆嫔神情缓和道:“既然任氏贤惠,你就要给他应有的颜面,内宅偶尔过问,把握住大面上不出问题即可,其余的放手让他去做——内外不分、主次不明,就容易坏事。”
她想了想,又道:“今年任氏刚进门,你就是有什么心思,也不要急着纳妾,明年再抬进来,给任家颜面,对你的名声也有好处。”
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感情正浓,哪里会去想纳妾之类的事,小穆主事羞得脸色泛红,连声道:“姐姐放心,我现在正是专心办差的时候,根本没空想那些儿女情长。”
穆嫔十分满意,柔和地看着妹妹:“你能这样想很好,趁年轻的时候,多拼搏,出些成绩,将来起码能得个实干的美名,到那时要什么男人没有。要是年纪轻轻十六七岁,满脑子贪花好色,未来走不远的。”
穆六郎心想完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穆嫔转过头来,瞬间变脸,疾言厉色地教训他:“你不许再推三阻四,自己的终身大事尽快考虑好,反正我们家情况不怎么妙,姑娘的家世不必很在意,只要品行优良,性格又好就行。”
想了想,穆嫔又很严谨地补充:“别家我不管,怡侯夫妇两族里的女儿一律不准沾,齐大非偶,我们小门小户不敢迎这尊大佛。”
尽管口中说着齐大非偶,穆嫔的表情却显然不是称赞的意思,反而有点毫不掩饰的嫌恶。
穆六郎本来就想结束这个可怕的话题,赶紧趁机转移方向,皱眉道:“怡侯夫人……忒罕见了。”
京中诸多高门大户,守旧派其实仍然存在,但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表现出来刻板迂腐到了怡侯夫人这个地步的还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小穆主事也咋舌:“怡侯夫人年纪大了,怕是从小听着三从四德长大,想法根植心底,已经拗不过来了——可怜了怡侯府上的女儿们,教养女儿是嫡母的职责,日日对着怡侯夫人那么刻板的人,将来可怎么办呢?”
穆六郎说:“哎,怡侯夫人倒是知行合一——只是知错了方向,反而越行越糟糕。”
车中响起一声清晰的冷笑。
是穆嫔。
她瞥着弟弟妹妹们摸不着头脑的表情,接过宫女手中的团扇,轻轻扇了两下,哼笑道:“知行合一,拗不过来?你们两个小东西,真是把人想的太天真了。”
穆六郎被姐姐的话弄得有些茫然,不明所以。小穆主事反应更快,一拍脑袋,面露愕然,颤声道:“难道她心怀不轨,故意以这种隐晦的方式来表示自己心向前朝?”
“……”
车中所有人都沉默了。
穆嫔手腕一转,又给自己扇了两下风,幽幽道:“幸好你没去干刑狱,要不然三法司里定会多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冤死鬼。”
小穆主事:“……”
“就她,有那个脑子和胆量?”穆嫔不屑一哂,“我看啊,她是心气不平。”
穆六郎和小穆主事对视一眼,同时陷入了迷茫。
心气不平?
大楚朝廷禁绝女德女诫,抹平嫡长子女之间的差异,允许贵女、才女应选女官。无论怎么看,对官宦贵胄之家的女儿都是有利无害,怡侯夫人份属元配,生了侯府所有嫡出子女,世子都近三十了,也并不会损害她儿女的利益。
穆嫔道:“你们那时候年纪还小——其实我也一样,都是后来听说的,在齐朝的时候,怡侯夫人是很有名的贤德妇人,一度被赞誉为夫人典范,不妒不忌贤良淑德,很多人称许她有班、冯的品格,极受嘉许。”
然而很快,伪朝南下,齐朝国祚终结,北方陷入了有史以来最为黑暗的年代,随之一并告终的,是怡侯夫人女子典范的风光岁月。
其后,大楚立国,皇帝立膝下独女为储,宣布禁绝《女则》《女诫》,拔擢柳希声等女子入朝为官,允许嫡长女承爵,又选用女官入东宫,彻底颠覆了过往前人对女子的衡量标准。
“从名动京城,到湮没无声。”穆嫔换了只手托腮,“想来,她一定非常不甘心吧。南方名士声名鼎盛者,一句点评可以决人前途,一句否定便可使人身败名裂,齐朝的时候,怡侯夫人也能在后宅女眷中逞这份威风,现在不行了,她肯定难受的要死。”
穆六郎怔愣片刻,小声说:“这样说来,怡侯夫人有些可怜,前半辈子适应的规则,到了后半生,忽而全都不适用了,一下被抛到了全然陌生的境地里,无所适从。”
小穆主事说:“那些过往的旧规则,明明对她这样的女子并没有益处,可数十年受到的教导深入骨髓,她连辨识对错的能力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只能抱着那些早已过时的想法,凭吊旧日风光。”
“……”
穆嫔危险地眯起眼睛。
“哪来的两个蠢货,出去别说我认识你们。”
听着弟弟妹妹的话,穆嫔气不打一处来,啪!
她一拍桌子,手腕上碧莹莹的翡翠镯子磕到桌边,却丝毫不心疼,只冷笑道:“她是四五十岁的人了,用得着你们两个十几岁的小兔崽子心疼?几十年活下来,真当她只长个头不长脑子?”
“民间有句俗话,叫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换句话说,位置决定脑袋,坐什么位置,决定我怎么衡量利弊,七娘是我亲生妹妹,我盼着她好,所以我教育她女子就要杀伐果断立得起来,支持她娶个贤良淑德的温顺男人。”
“但是到了你身上。”穆嫔劈手一指穆六郎,“你是我亲生弟弟,所以我希望你能娶个贤良淑德的温顺女郎,那样自己才能过得舒服——至于你妻子、七娘丈夫在内宅里快不快活……”
她冷笑一声:“我可不管他们的死活。”
“怡侯夫人自己也有女儿,她就算思想改不过来,总该知道怎么做对女儿有利。可是她没有,怡侯府上的女儿不分嫡庶,一个个读着三从四德长大,作为一个母亲,她不慈;作为一个受本朝诰命的命妇,她不忠!”
这帽子可就扣得太大了,小穆主事忍不住抓了抓头发,小声说:“万一她就是单纯的死板,而且有点蠢呢?”
“我都说了,她是五十岁的人。”穆嫔说,“她要是十五岁的小女孩,从小听着那一套长大,还没拗过来,那我不说什么,但是四五十岁了,孙子都学会跑了,大楚立国十一年了,十一年还不够她适应,那蠢死她活该!到这个年纪,就别往家教上面推卸责任了。”
她反手一指自己:“穆氏过去教的我什么?大家闺秀,矜持温良,我活到十五岁,受了十五年这样的教育,真到了生死关头的时刻,还不是要豁出去拼死一搏?有句话叫穷则思变,她不变,是因为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做了一辈子侯门夫人,当然能站在干岸上指指点点嘲讽别人,抱着那点过去风光做白日梦。”
直到此刻,穆嫔眼底的冷意终于毫无保留地显现出来。
她厌恶怡侯夫人,甚至可以说是憎恨。
在怡侯夫人心里,女人应该三从四德,皇太女这样的千古奇谭,压根不应该存在,像她这样的皇太女侍妾,当然更是自甘堕落,滑天下之大稽。
怡侯夫人不敢非议东宫储君,却敢背后和颍川穆氏那些老东西一起表现出对她的不屑,拜高踩低的本领,果然炉火纯青。
穆嫔语气森冷地道:“你们这两个小傻瓜,真是年纪小,天真不知事,把人想的太好,哼!依我看,怡侯夫人什么都清楚,她心里明白着呢,她自己是侯府夫人,母家有靠,儿女双全,只消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舍出去一个并不值钱的夫婿做出贤惠模样,便能成为京城女子典范,享尽风光追捧,在她看来,这可是桩划算买卖。”
“她风光了,全天下的女人都要被她踩在脚下,当她风光满面的踏脚石。她要支付的代价就那么一点,反正怡侯不打她,也不会休了她,可是天底下有多少女人和她一样有恃无恐,能支付的起三从四德这份代价?”
“如果当年我还守着家族的教导,一天到晚温顺听话,恐怕现在我和七娘早就被随便嫁到哪个破落人家,六郎你干脆就一病没了,咱们这一房的产业、父亲母亲留的财物,全便宜了家族。”
说到这里,穆嫔是真有些难受了。
过往多少年,这都是她最为恐惧的噩梦。直到入了东宫,有太女撑腰,她才能夜夜酣睡到天亮,不再像过去那些年里时常惊醒。
她语气复杂地道:“她可不蠢,她的小聪明太多了,多到想起自己失去的风光,就难受的睡不着觉,所以变成今天这个惹人生厌的模样。”
穆六郎和小穆主事看着姐姐倏然黯淡下来的脸色,觉得心里很是难受。
姐弟三人自幼父母双亡,是穆嫔小小年纪担起了长姐的重任,又当爹又当娘艰难护着弟妹长大,他们小时候见过穆嫔委曲求全的模样,也亲自经历过人情冷暖。
穆六郎鼻子立刻一酸,哽咽道:“姐姐,你将来出宫跟我住吧。我跟七娘都商量过了,没有你哪有我们今日,我们都特别想孝顺你。”
“?”
穆嫔脸上浮现出一点轻微的疑惑。
穆六郎提醒道:“你以前不是说,太女殿下允诺过将来许你出宫居住吗?我们早就说好了,共同奉养姐姐。”
“你们有心了……”
穆嫔跟他们说这些,其实是为了证明景昭对她的宠爱,也有让他们不必为自己担忧的意思,压根没打算出宫,结果这对傻孩子完全想到了另一个方向,只好语气艰涩地道:“不过不必了,殿下虽有恩典,可我无意出宫,预备终身侍奉殿下。”
小穆主事愣了愣,意会过来,张开的嘴又闭上了,穆六郎却没领会,继续热泪盈眶,开始抒情。
穆嫔有点感动,更多却还是觉得丢脸,当下喝止道:“够了,我不是和你们客气。”
穆六郎脱口而出:“为什么?”
穆嫔暗地里磨了磨牙,微笑着看向愚蠢的弟弟,问:“你奉养我?”
穆六郎连忙点头,同时把单薄的胸膛拍得邦邦作响,竭力表现自己的诚意。
“二十年之内,你能当上三品大员吗?”
穆六郎:“……”
三品无论在京中地方,都是毫无疑义的高官重臣,在外称作封疆大吏,在京可以比拟九卿。
让他当上三品大员,还不如把他直接吊死比较快。
穆嫔微笑着道:“蠢东西,我可不是在和你客气。”
她一指自己太女嫔规格的宫装,展示发鬓金玉、腰间琳琅:“我现在是正三品太女嫔,位份仅在储妃之下,又有殿下偏爱,皇宫和东宫里面正经的贵人加起来凑不够一只手,我虽不敢与圣上、殿下、储妃相提并论,多多少少也算个主子。天下富贵,各地贡品,要先过了皇宫和东宫,才能轮到满朝公卿,我还有什么贪心不足之处?”
她斜睨着穆六郎:“等你穿朱戴紫,位居公卿的时候,再想奉养我的问题吧,现在别说,让我跟着你们受苦吗?”
穆六郎:“……”
小穆主事:“……”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比怜爱更先生出的是忌……
八月十五, 是皇太女生辰,京中又呼作‘小千秋’。
往年宫里不办中秋宫宴,仅为皇太女庆贺生辰, 但今年太女妃已经册立, 有心人暗自观察宫中风向,发觉规模远胜于往年,想来是为了筹备中秋宫宴。
修书的进度仍然平稳,除了太女妃又开始频繁告假。
如今距离小千秋已经不剩几日,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穆嫔带着上百位内廷侍从官忙得天昏地暗, 眼下青影深深,已经是一幅随时要昏过去的凄惨模样。
她也顾不得避嫌,坐在裴令之下首的锦凳上, 语气又急又快:“含元、钦光二殿的布置有大尚宫操持, 我们还得最终过目一遍。”
裴令之风轻云淡:“我来。”
“前年小千秋用了一百二十八只内造的嫦娥抱月灯,当时圣上赞了句精巧,今年我让少府再依样打一套出来, 他们到现在还差些,再晚东宫就没有时间一一检查了。”
储嫔的身份不足以号令少府,让穆嫔出面和他们硬碰硬显然不智,裴令之点头,道:“我来。”
“这里是宫宴的位次名单,这是拟定的舞乐单子, 这些是还差的人手和材料, 你看怎么办?”
裴令之心平气和地示意积素接住:“我来。”
穆嫔说:“不是我存心给你找事,这些东西我自己处置不了,殿下又不回来住, 我没法子。”
裴令之风轻云淡地应了一句:“我知道。”
自从六月末京城迟迟不肯降雨,京城周遭出现大旱迹象,景昭就开始忙得脚不沾地,经常议政到深夜才回东宫,草草在明德殿歇下,睡不到两个时辰,又更衣上朝去了。
裴令之实在不放心,和景昭商量了一下,自己命人收拾行李,暂且搬进了明德殿居住。
每当景昭踏着满地月色推开寝殿大门,数盏光晕柔和的灯火映出细细温着的甜羹,还有榻前合衣打盹的美人。
哪怕她推门的动作再轻再缓,那扇朱红殿门无声无息划出一道弧线的瞬间,裴令之永远会惊醒般睁开眼,抬眼朝她一笑。
这种感觉不坏。
景昭没有反对。
但不知为什么,七天前的一个夜里,裴令之支颐静坐在榻边,如往日般翻着一本书,等待皇太女回来,却没有等到。
他等来了一位御前内官。
那位面容熟悉的内官朝他欠身,笑容非常真挚,说道:“太女殿下今夜留宿宫里,请太女妃自行安歇,不必等了。”
景昭年幼时由皇帝躬亲抚养,居于宫中,至今皇宫里还保留着她的寝殿,有时议政结束天色太晚,景昭就索性在宫里再睡一夜,这是很自然的事。
裴令之没有多想,从容应下,命人将内官送了出去。
然后从那天开始,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景昭。
说得确切些,皇太女从那日开始,再也没有回过东宫。
穆嫔找不到她,只能干着急。裴令之知道她就在皇城里,却没办法见到她。
每个清晨,东宫宫门开启,裴令之乘车离开,前往皇城内的时雍阁修书。沿途看见皇宫肃正门外绵延的车马,公卿重臣们穿朱佩紫,络绎不绝,进入那扇巍峨高耸的宫门。
裴令之知道,宫门的那一边,宫墙的那一面,景昭就在那里。
但她不出来。
他无法进去。
一行飞鸟掠过天际,扑向远方轻淡的云端,化作渺渺灰影,渐次远去。
裴令之仰头,静静望着天边次第远去的飞鸟,目光渺若云絮,秀美面容看不出丝毫情绪,漂亮过分的眼睫微微垂下来,在颊边投下两道鸦黑的淡影。
“你们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景昭收回投向天际的目光,平静道:“您想多了。”
“我和裴令之很好,没有问题。”她加重语气,着重落在‘很好’二字上,“还要请父皇示下,关于开算经、法经二科考试的方案,是否可以经文华阁发往礼部?”
那封不知集结了多少人心血,花费数不清的功夫精心拟定的开科奏折,躺在皇帝手边的书案上。
皇帝淡淡道:“朝廷三年一考,地方一年一考,由地方按成绩推举至京城参考……”
他简单复述出几点,道:“别的不错,这些应试入选的人,你把他们放到哪里去?数算、法经太过狭窄,录中之后,全塞进有数的几个衙门?”
景昭不假思索:“发往南方呢?”
“清丈土地、盘查旧账、打击豪强,这些陈年旧账要清理干净,非一日之功,朝廷的人手不够,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加急录一批上来,然后发往南方就任,只有不足,没有冗余的可能。再过几年,正式的文考开科之后,就没这么多人报算、法二经了。”
皇帝瞟她一眼,神色毫不意外,平静道:“怎么没写进来?”
景昭小声道:“先过了文华阁再说那么多呀。”
皇帝轻声笑了。
他的笑声轻如羽毛,淡如春水,但那终归是个真切的笑意,一闪而逝。
“可以。”
景昭恰到好处地露出喜色,伸出手来,不肯罢休:“您现在就批,我稍后叫人送过去。”
殿内香炉上升起袅袅烟雾,化成一片虚白,皇帝的面孔隐没在烟雾后,声音很平静:“你批。”
景昭愣了愣。
她依言走过去,提笔先在空中画了两下,然后饱蘸朱砂,用皇帝的字迹批下一个准字。
字迹几可乱真,皇帝抬眼一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景昭没有立刻叫人去送,而是将朱墨未干的奏折摊在书案上晾着,冷不防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我调了你的脉案。”
刹那间景昭手一抖,但她很快稳住,转过头来,依旧保持着如常神色,鼓了鼓腮帮,就像天底下任何一个小女儿对着父母撒娇那样:“您知道啦?”
笼罩的白烟缓缓飘散,萦绕在景昭鼻端,她忽而一愣。
——那不是明昼殿中常点的檀香,而是另一种更加柔和清淡的香气。
皇帝文秀冷白的面容从烟雾背后浮现出来。
“为什么不说?”
景昭眼睫垂下去,那种小女儿的娇态也随之褪去,属于皇太女本来的情绪再度出现在她的脸上。
不是羞涩。
不是尴尬。
也不是矜持。
那些情绪可以属于任何一个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但无论何时都不该出现在一国储君身上。
景昭咬了咬舌尖,借此斟酌言辞,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就听见皇帝再度出声:“你在害怕。”
毫不意外。
景昭自认为多年来对情绪的控制堪称炉火纯青,但她毕竟是人而不是死物,终究不可能做到时时刻刻毫无破绽。
如果她想掩饰什么,天底下有两个人最有可能看破。
一个是她的父亲。
另一个是她的枕边人。
她的一半骨血脱胎于前者,又自幼跟随在皇帝身边长大,父亲了解她就像了解自己的作品,一旦他起意想要弄清楚什么,景昭根本连掩饰的机会都没有。
“好吧。”景昭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平静下来。
她走过去,在父亲一侧的椅子里坐下。
“不是害怕。”景昭说,“是无措。”
皇帝眼梢稍微向上扬起,看着女儿的面容,看她与自己相似的五官轮廓,看她眉梢眼角残存着的母亲的痕迹。
他再开口时,说出的话令景昭霍然一惊。
“我很抱歉。”皇帝说。
景昭吓得立刻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皇帝抬起左手,稍微向下压了压,那动作哪怕处于低处,也依旧显得居高临下。
“坐下。”皇帝缓声道,“我有时候会想,我今日所承受的所有,归根结底在于我晚了一步。”
景昭着急地想要说些什么,但皇帝以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止住了她的言语:“阿鸢被迫受辱、油尽灯枯,我被锁在这个空荡荡的御座上,不得解脱。我们承受了这些代价,已成定局,但你不同,你还小,我不希望那些过去的事,跗骨之蛆般纠缠你直到人生终了。”
皇帝沉默片刻。
然后他继续说:“人有弱点,未必是坏事。但皇帝是不能有弱点的,如果你的弱点是人,那就杀了;如果是物,那就毁掉;如果是规则,那就改写。但当它源自于你本身时——”
皇帝的声音忽而异常柔和,了然的神色从他眼底清晰透出来:“我也没有办法,你明白吗?”
一切只能靠你自己解决。
几乎是本能的,景昭点了点头。
皇帝挥手:“去吧。”
景昭站在原地不动,直到皇帝扬了扬唇角,轻飘飘道:“皇太女身为储君,其下皆为臣属。那些跪伏在你脚下的臣僚和草场上被牧人挥着鞭子驱赶的羊群没有任何分别,如果牧人为了一两只羊驻足,等待它的命运唯有宰杀。”
“如果你继续避开裴氏,我会立刻赐死他。”
窗外清风席卷,冲散了柔和的芬芳气息,那只香炉倒映在景昭眼底,但她的目光却很涣散,仿佛看着什么东西,又仿佛已经陷入了失神的状态里。
她轻轻应了一声,转身想走,却在走到殿门之前时,又被皇帝叫住。
“曦和。”
皇帝站起身来,遥遥看向女儿。
他很少这样称呼景昭,以至于景昭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听见皇帝说:“做储君最难的是什么?”
平衡朝局?
发展势力?
刹那间景昭反应过来,都不是!
做储君最难的,实际上不在于江湖庙堂,不在于羽翼多寡,而在于天子本身。
如何平衡与皇帝的关系,是储君最大的难题。
能力太强、杀伐果断,容易使皇帝心生忌惮,从而令皇帝起意易储。
能力太弱、心性仁慈,有不能承担大任之嫌,从而令皇帝起意易储。
这本来是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景昭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回答,不是因为她天资愚钝,而是因为她从来没有直面过这个问题。
就像皇帝曾经说过的那样,无论男女,不分贤愚,就算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皇位都不会交给第二个人来坐。
“你该好好想清楚的。”皇帝说,“这个难题不止在于储君,也在于皇帝。你可以轻易杀掉不忠的宗亲、反叛的逆臣,但你不能轻易屠戮自己的骨血。”
“你想做皇帝吗?”
景昭没有说话,但皇帝从来不需要通过她的语言得到答案。
“做皇帝没什么意思,我不想,因此可以不在乎。你想,所以你必须把这个问题考虑清楚。”
皇帝抬起手,一寸寸拂过袖口轻微的褶皱,一根散落发丝垂落在那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像银子闪烁时的光芒,又像是雪。
“骨血是很宝贵的,但对于皇帝来说,你们母子情意最深也最纯粹的时间只有十个月。从它落地的那一刻起,你比怜爱更先生出的,必须是忌惮。”
“我说过,我很抱歉,不止是因为旧事,还因为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无法告诉你该怎么做。”
皇帝语调温和,甚至称得上温柔地道:“回去想想,你该怎么做。”
他最后道:“去吧,想清楚了。”.
景昭拎起宽大华贵的太女袍服,迈过高阶时险些被绊了一下,顿时数十名宫人护卫涌上来,里三层外三层将景昭围得风雨不透。
袖中有什么尖锐的东西,隔着中衣袖子刮了她一下,还挺疼。
是那本奏折。
景昭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缎子封面,心里感慨自己竟然还会本能地记住拿走奏折,一时间对自己生出些敬佩。
她向下走去,华贵衣摆曳过重重高阶,头顶高空飞鸟掠过,尖利鸣叫声刮过耳畔。
在风声里,景昭唇角轻轻翕动,手隔着袖摆按在小腹上,那里还非常平坦,却让她无端生出难以言喻的排斥和退避。
“母亲。”
她无声喃喃。
女官见皇太女口唇微动,连忙凑过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不。”景昭轻轻说,“没什么。”
没什么。
景昭仰起头,望向头顶那片无垠的天空。
夏日热浪卷在风里,扑面而来,白日将尽,半边天际归于暗淡,另外半边却被晚霞烧得像火,又像血。
刹那间岁月倒转,仿佛天地间的画面随着风一同流逝,再度回到伪朝启圣三年的那个深夜。
天边的霞光在她眼底一寸寸扭曲,就像化在铜盆里的鲜血,晕出大片大片的绯红,尖叫声、哭喊声和金铁相击的尖锐刺响扎的耳朵生疼。
“来人——”
咣当一声重响,锦书冲出来,不慎撞在门框上,额头立刻青肿,她晃了一下,不管不顾扑过去揪住门外的太医:“快进来!”
太医本能往后瑟缩了一下:“万万不可啊!”
“还管什么男女大防!”锦书几乎疯了,眼底通红几欲滴血,“公主若是不好,你全家老少没一个能活!”
她用力拉扯,活生生将太医拽进了殿门,外殿全然寂静,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响起。
锦书暗自松了口气,搡了太医一把:“还不快去!”
眼见太医小跑着冲进内殿,锦书抹了把汗,正要跟进去,眼风向后一扫,目光立刻凝固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转身奔出去,越过门槛时险些绊了个七荤八素,心惊胆战回头,发觉外殿里来回踱步的男人根本没注意她的举动,连忙搂住门口那小小的身影,连拉带抱用身体整个挡住,挪到阶旁灯火照不到的暗影里。
庭院内宫人来来去去,每个人都保持着诡异的静默,脸上的神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锦书用力抱住怀里挣动的小小身体,压低声音焦急地道:“郡主怎么跑出来了,当心别被……看见,要命的呀!”
那张清稚的小脸抬了起来。
“锦书姐姐。”年幼的景昭抬起脸,神情是与年纪不符的强装镇定,细看还有深切的惶然,“母亲不会有事的,对么。”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你有什么可怕的?”……
两扇朱红殿门深处, 隐隐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痛呼,哪怕仅有破碎的声音传出来,都能令人清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痛苦。
锦书浑身发抖。
有泪水从眼眶里淌了出来, 但她自己不知道。
她只能用力抱住怀里幼小的身体, 压低声音重复:“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然而她的眼泪却不断落下,越来越多,越来越急。
直到咸苦滋味漫进嘴角,顺着唇舌缓慢溢开, 锦书才后知后觉地抬手抹了把脸, 慌张抬袖去擦,匆忙转头躲避景昭的视线。
不知什么时候,景昭不再挣扎。
她仰起头, 看着锦书脸上纵横的泪水, 像一尊小小的泥塑木偶,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人皆养子望聪明。
但过早的聪慧,叠加细腻的心思, 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
夜风在廊下自由来去,湿热黏稠,年幼的景昭呆呆站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只飞虫,被裹进了一张黏腻蛛网,四肢百骸僵硬麻木动弹不得。
锦书仍然在低声对她说些什么, 语调仓皇而急促, 景昭根本听不见了,她只能听见自己无比急促的心跳,砰!砰!砰!
母亲会有事吗?
母亲……会死吗?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与痛苦, 攫住了景昭小小的心脏,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不得不张口用力喘息,每一下都牵扯出肺腑里沉重尖锐的疼痛。
我要母亲!景昭模模糊糊地想着。
我要母亲!景昭无比清晰地想着。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极其剧烈地挣扎起来,就要往殿门里冲。
但她毕竟是个幼童,根本不可能抵抗过成年女子,二人短暂僵持在那片宫灯无法照亮的暗影里,耳畔锦书不断道:“……在里面,不要去,不要去!”
最前面那个称谓锦书说得含糊急促,低到了根本无法听清的地步,但这不要紧,她们都明白指的是谁。
那是悬在整座柔仪殿上空随时可能坠落的雪亮刀锋,是酿下无数条血海深仇家仇国恨的罪魁祸首,是一手屠戮桓氏皇族上下数百口、占据北方十二州,荆狄慕容氏的领袖——
也是最想杀死景昭的人。
锦书忽然感觉怀里的小小身体顿住,不再剧烈挣扎,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结果景昭骤然抬头,漆黑发顶刚好撞上锦书下巴。
锦书当场一口咬住了舌尖,泪水刚刚止住,此刻伴着剧痛再度夺眶而出。
景昭没有注意到。
冥冥之中有种奇诡的力量自天而降,吸引着她一寸寸转动发僵的脖颈,望向眼前寝殿敞开的大门。
下一刻,寝殿里爆发出一声女子痛苦的尖叫。
但这声尖叫很快就被产婆狂喜的呼喊压住: “娘娘生了,娘娘生了——”
“是个皇子!”“拿襁褓来!”“公主,公主先喝了这盏药!”
刹那间整座寝殿变成了喧嚣的海洋,所有人都在欢呼,所有人都在狂喜,皇子两个字反复出现,慕容诩难掩喜意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在下令嘉奖柔仪殿上下所有宫人。
锦书当场脱力,汗水哗的打湿前心后背,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就连舌尖剧痛都感受不到了,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公主没事吧。”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
柔妃一定没事。
否则此刻寝殿里,绝不可能狂喜至此。
声浪涌出殿门,顷刻间整座宫殿的人心头大石落地,殿门口、庭院里、游廊上,宫人们相继跪谢恩典,宫灯照不到的角落里,景昭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大门,拔腿跨过门槛,跌跌撞撞跑了进去。
锦书伸手抓了个空,连忙狼狈不堪地以手撑地站起来,往殿里追,心里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念了个遍,恨不得跪下来上三炷香,祈求慕容诩现在心情大好,不把小郡主当回事。
寝殿里弥漫着未散的血腥气,窒闷燥热,上至太医下至宫人仍然保持着磕头领赏的动作,景昭毫无阻拦地穿过他们中间,冲向了母亲所在的内殿。
她看见玄黑衣袍,下摆绣着鹰纹,整个皇宫里只有一个人会作此打扮,那是慕容诩。
平日里,景昭一定会远远避开,尽可能不出现在对方眼前,但今天她顾不得那么多,眼看内殿门口守着慕容诩贴身侍从,她大叫起来:“母亲!”
母亲!
女童的声调那样稚嫩,那样尖锐,分明应该极为刺耳。
然而叫声再度被淹没了。
“住手!”“娘娘,娘娘别激动。”“公主小心,你别过来!”
宫人、内侍、产婆、太医……所有人同时失态惊叫,数道身影同时前扑,根本没有人顾得上阻拦景昭。
慕容诩声音紧绷:“桓鸢,你松开手!”
长乐公主的声音始终没有响起,殿内嘈杂顷刻间归于死寂,景昭心急如焚,拼命朝前钻过去,却被长乐公主近身侍奉的内官看见,当场冷汗刷的落下,不顾尊卑一把揪住景昭后领,死死捂住她的嘴巴。
景昭只能看见玄黑衣袖从空中扬起又划过,于是围拢在床前的宫人们退开数步,慕容诩语调里惊怒已经无法压制:“听话,来,把手放开,这是我们的孩子,你看,他还那么小。”
婴儿开始啼哭,旋即那哭腔变得古怪,很快低到近乎于无,那声音像是被掐住了喉咙。
婴儿在断断续续啼哭。
而长乐公主在笑。
她的笑声虚弱至极、惨淡至极。
她说:“我要当着你的面,掐死这个孽种。”.
景昭猛地坐起身来。
深夜,万籁俱寂,窗外月光、殿内烛影交相辉映,摇曳的光影来回穿梭,像是虚空中游动的鱼。
砰!
砰!
砰!
景昭按住心口,弯下身来。
冷汗从她的鬓边淌落,一双手臂环住她的肩头,温热体温隔着薄薄寝衣传来,裴令之焦急地问着什么。
景昭没有回答。
她喘息着抬起头,凝视虚空里茫茫夜色,顷刻间仿佛时光倒转,她再度看见梦里启圣三年柔仪殿里幼小的自己。
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你在怕什么?”
那声音从无尽虚空里飘来,清稚冰冷。
“你有什么可怕的?”
女童满头满脸都是鲜血,沿着下巴往下滴,转瞬间打湿衣物,在地砖上积起一滩血。
她披头散发,血流满面,她看上去那样单薄弱小,可是眼底有种令人心神为之震颤的凶狠,就好像退到了悬崖边上的小兽。
隔着十余年岁月,那种凶狠仍然不曾消磨半分,以至于景昭都要为之悚然,几乎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看着那双眼睛,就能听见年幼的自己正在质问她自己。
景昭用力按住眉心,恍惚间似乎听见小女孩一字一顿,说出那句无比熟悉的话——
“我不怕死,什么也不怕!”
周太医提着医箱冲向明德殿。
他是太医院指派给东宫的专用太医……之一,今夜负责值守。
往日里东宫除了例行请脉,很少会急召太医,更何况是像现在这般深夜急召,周太医大半夜躺在值房的床上睡得正香,被急急忙忙冲进来的宫人叫醒,一听事关太女,当场吓得睡意全无。
宫里还是很敬老的,像周太医这样年事已高的资深太医,夜间出诊有所不便,腿脚又不大灵敏,按理是可以坐小轿过去的。但周太医生怕去晚了半步耽误大事,自己扛起药匣一路小跑,咣当咣当冲向了明德殿。
两扇殿门紧闭着,沉默地迎接这位老当益壮的太医。
很快,殿门开了一条小缝隙,承侍女官挤出来,低声对周太医说:“有劳您白跑一趟。”
周太医:?
“是这样的。”承侍女官说,“太女妃深夜噩梦惊醒,惊动太女殿下,怕有些不好,所以特意请您过来看看。不过由太女殿下陪伴着,现在太女妃已经没事了。”
周太医:“……”
周太医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他是积年的老太医了,干这一行多半家学渊源代代传承,周太医也不例外,他们家往上追溯五代,相继出了三位太医。
要做太医,医术只是最基本的,周太医见多识广,瞬时间无数深宫秘闻勾心斗角逢迎献媚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最终到了嘴边,化作一句:“哈哈,没事就好。”
承侍女官很客气地往周太医袖里塞了只荷包:“劳您走这一趟。”
又责怪宫人:“怎么让周太医自己走过来,大晚上的多不安全,磕着绊着怎么好,快抬小轿过来。”
周太医再三推辞,奈何年纪摆在这里,而承侍女官正当妙龄,那力道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硬被按进了小轿里,又一路抬了回去。
目送小轿远去,承侍女官掉头走入宫门,穿过游廊,隔着老远,便看见寝殿内灯火通明,所有值夜的侍从宫人全部守在阶下庭院里,面面相觑满是不安。
承侍女官眉头拧起,嘴唇无声翕动,把庭院中的人数点了一遍,发现今夜明德殿值守的所有人都在这里,此刻寝殿内一个宫人不剩,只有皇太女和太女妃。
冰山已经化了大半,寝殿窗户被打开了,暖风迅速吹入,带来夏日里最不需要的温暖。
裴令之只着雪白中衣,靠在窗边,他的面孔白如冰雪,清凉无汗,仿佛一尊冰雪雕像,唯有唇角抿得很紧,昭示出并不平静的内心。
床帷掀开一条缝隙,一只眼睛露出来,眨了眨,是景昭。
景昭向外瞟了一眼,精准捕捉到裴令之的方向:“你在干什么呢?”
听到景昭这幅若无其事的语气,饶是裴令之养气功夫再好,此刻心火也不由得熊熊燃起。
他缓缓转过头,由于动作太过轻缓,景昭几乎错以为裴令之的脖颈发出了咔嚓声。
“殿下。”裴令之尽可能平静地道,“我在反思。”
景昭本来斟酌好了词句准备开口,倒被裴令之的话弄得一滞:“反思什么?”
“反思我到底触犯了什么天条。”裴令之冷冰冰道,“以至于殿下对我冷若冰霜,且梦魇惊醒,却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拒绝看太医,也不愿和我说话。”
景昭当即大感冤枉。
她顶多只是一连七天没回东宫,并且今天心不在焉,没怎么和裴令之说话,怎么担得起冷若冰霜这么重的指责。
她理直气壮地想了想,正准备逐条反驳回去,忽然又觉得有点心虚。
算了。
景昭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无视裴令之毫无根据的指责,暂且将他原谅。
她朝裴令之招招手,用神秘的语调对他说:“快过来,我告诉你一件大事。”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叉出去。”……
裴令之秀眉稍蹙, 略显疑惑,直起身朝景昭走来:“请殿下示下。”
懂了。
还在生气。
景昭半身从床帷里探出来,眼睛在阴影里闪闪发亮, 那姿势很像某种常在树上出没的动物。
裴令之蹙眉, 快步上前挡住,避免景昭失去平衡从床上掉下来,紧接着袖口一沉,迎上景昭明亮的目光。
她加重语气,着重突出最后三个字:“是一个大大的好消息!”
袖摆传来拉扯的力量, 裴令之顺着景昭的动作俯下身, 下一刻柔软唇瓣贴近耳畔,低声说了句话。
景昭松开手,心满意足地坐回去, 眼睛一眨不眨, 不动声色观察裴令之的反应。
“真好。”裴令之笑容恰到好处,唇角微弯,顺手端起床边小几上晾至温热的茶水递过去, “谨为殿下贺。”
“……”
景昭向后稍稍仰身,双手环抱胸前,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上下打量裴令之。
贺喜我干什么?
难道和你没关系?
皇太女的表情一寸寸凝固,眼梢微挑,抱臂静静看着对方。
递出去的茶水没有得到回应,裴令之转手又放回小几上, 啪嗒一声轻响。
片刻后他骤然回首, 就像深夜里熟睡的人突然被从梦中惊醒,失声道:“什么?!”
哗啦!
织锦床帷重重合拢,晃荡着挡住裴令之的视线。
景昭以此做出回应, 毫不留情地一裹被子转身向内,继续躺下睡觉。
没过多久,一截触感柔软的小臂从帷幔缝隙里悄悄探进来,立刻被皇太女凭借如炬慧眼发现,抓住咬了一口。
她下嘴不轻,帐幔外裴令之轻嘶一声,却没有用力挣开,指尖摸一摸景昭的脸颊,轻声道:“殿下,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景昭冷酷无情道:“本宫睡着了。”
她把裴令之的手臂甩开,掀起被子重重蒙住头,故意弄出很大声响,随即轻手轻脚揭开被子,往床外侧挪动,悄悄伸手去揭床帷,心里冒出了一万个鬼主意。
唰啦!
景昭突然袭击的动作僵住,愣愣道:“你……”
裴令之一手支颐,伏在床榻外缘,眉眼低垂睫毛轻颤,一瞬不瞬看向床帷方向,那张秀美惊人的面容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神色。
“……你干什么呢?”
裴令之轻声道:“我在想,殿下生气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殿内为数不多的灯火聚在裴令之身后方向,隔着琉璃屏风,变得更加轻盈散漫,为他覆上了一层无比柔和的光芒,就连眼底那层哀愁与喜悦交织的复杂神色,都显得无比动人。
景昭敢发誓,天底下再找不到比这更美的画面了。
她鬼迷心窍般坐直身体,任凭裴令之握住她的手腕,搭上她的脉门,直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散发出无比夺目的光彩。
景昭抽出手,捧住裴令之的脸颊,居高临下看着他:“本宫给你机会,把话重说一遍!”
如兰淡香贴近她的颊边,下一刻,柔软唇瓣贴了过来,轻柔地缠绵辗转,片刻后改为细细啄吻,由下而上一路蔓延到她耳畔,裴令之轻声说:“曦和。”
景昭得意洋洋地看着他:“嗯?”
裴令之笑了起来,又凑到她颊边,轻轻吻了吻,指尖柔和摩挲打转,舍不得离开景昭腕间。
“我很开心。”
噼啪一声,烛花爆开。
殿内猛地一亮,旋即暗了数分,烛焰来回摇曳,忽明忽暗,只将一对耳鬓厮磨的模糊人影映在屏风上,相依相偎.
次日一早,太女妃向时雍阁告假。
临近小千秋,东宫忙碌是情理之中,太女妃频频告假,倒也没什么人感到奇怪。
只要裴令之愿意,他能把所有事做的十分妥帖,能轻易令所有人心生好感。再加上他名声在外,才气纵横,修书这件事最难掩盖才华,而时雍阁里本来就是一群聪明人,修书固然是造化之功,但这份功劳对他们和太女妃的意义本来就不一样,他们要的是清名才名文名,而太女妃需要的是贤名。
更要紧的是,修书并非坐在阁里翻阅旧日典籍就能做成的事,免不了要和其他部院打交道。苏令君虽奉命主持此事,但政务繁多、位高权重,挂个虚名而已,不能时时为修书班子撑腰。
这种情况下,有一位身份极贵重、地位极特殊的皇太女妃坐镇在此,一切流程都会变得非常简单。
毕竟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枕边风这种手段很好用。
尤其对于一位绝世美人来说,更是如此。
既没有最直接的利益冲突,便可以放心展示出友好态度,是以裴令之近来频频告假,在众人心中没有掀起丝毫波澜。
如著作郎卓明琅等人,对此还颇感遗憾,私下里表示太女妃每日带来的点心酪浆挺好吃,可惜这几天吃不到了。
这一日没有朝会,景昭睡得昏天黑地,睁开眼发觉裴令之早已起身,没有走远,正斜倚在窗下小榻上看书。
听见动静,裴令之放下书册,刹那间景昭瞟见了封面上的四个大字——《黄帝内经》。
景昭迟疑着问:“你起来多久了?”
自从诊出脉象这几日,景昭其实已经有了些不同的感觉,譬如从前她一天只需要睡两个半时辰,但这几天明显感觉更容易犯困。
昨夜她和裴令之相拥耳语直到凌晨,而后睡得太深,竟没感觉到裴令之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裴令之想了想:“辰初?”
“你精神真好。”景昭都不用算,一听就知道裴令之统共睡了一个时辰左右,“怎么起这么早。”
裴令之垂眸一笑,无可奈何道:“睡不着。”
景昭瞥着他,眉梢微挑,似模似样地模仿:“真好。”
‘谨为殿下贺’说到一半,裴令之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轻轻掩住她的口,把未尽话语堵了回去。
“好殿下。”裴令之柔声央求,“你就饶了我吧!”
景昭指尖卷着裴令之一缕发丝来回拉扯,闻言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宫人们鱼贯而入,替皇太女更衣梳妆。
坐到窗前妆台上,景昭才惊觉原来已经过了正午。
裴令之没白起这么早,他处理了穆嫔留给他的所有积压事务,东宫账目看了一半,还重新巩固了半册灵枢经。
陪着景昭喝了半盏羹,裴令之放下汤勺,支颐静坐在景昭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活生生把景昭看得心里发毛,放下筷子和他商量:“收一收,收一收,我跑不了。”
裴令之连叹息都轻而缓:“我害怕呀,殿下不想见我,也就不见了,只能抓住机会多看殿下两眼。”
这话是含着浅笑说出来的,微带戏谑,但景昭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稍稍正色:“我前几天知道之后,一时不太适应,心里有些乱,不是不想见你。”
裴令之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低叹道:“我明白的。”
他看向景昭眼底,目光像是春日流淌的潺潺山溪,仿佛能毫无阻碍淌过人的心底,声音低不可闻。
“我很喜悦,殿下,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恐惧。”
“我没能从我的生身父亲身上学到任何一点堪为人父的本领,在此之前,我甚至没考虑过成为父亲的可能,这或许是我本性中最懦弱的那部分——面对难以解开的困境,本能选择逃避。”
裴令之神情无奈又哀愁,像一株夜色深处随时会凋零的昙花。
他摊开了双手,无可奈何地一笑:“我爱你,殿下,所以我非常、非常、非常期待它的到来,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知道你的恐惧、你的担忧、你未曾宣之于口的疑虑——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
并且我也怀抱着相同的忧虑。
景昭眨了眨眼。
一种难以抑制,且她并不想抑制的喜悦,从胸腔肺腑深处一同涌起,这种感觉非常荒谬,诡异的是景昭竟然生出了感同身受的欣悦。
这倒霉孩子。
景昭默不作声地想。
裴令之不知道怎么做父亲?
真巧,她也不知道怎么做母亲。
她颇觉荒谬,更觉好笑,正想说话,忽然脸色微变,一种陌生的翻涌在胃里席卷,呕吐感涌上来,方才喝了半盏的羹汤仿佛准备造反,只得仓皇掩口转头向旁,不住干呕。
在她干呕的瞬间,裴令之反应非常奇怪,他起身想过去看看景昭的情况,然而不知从何而来的本能驱使他向后避了半步,仿佛前方不是他脸色苍白的枕边人,而是某种可怕的事物。
裴令之自己都被这种下意识的举动弄得愣住,片刻后灵光一闪,想起了某个可怕的画面。
不幸的是景昭愣愣看了他两秒,同时意识到了他这种奇怪反应的来源。
景昭的脸色顿时变了。
在宫人惊恐的声音里,皇太女胃里翻滚不休,当场吐了个七荤八素。
裴令之面色惨淡地坐在旁边,替景昭拍抚脊背。
“叉出去。”景昭百忙之中艰难地直起身来,往旁边一指,不容置疑道。
所有人顿时全部顺着手指方向看了过去,积素作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脸上遍布手足无措的茫然,其中还带着一丝惊恐,毫无作为罪魁祸首的意识:“啊,我?”
然后就被一拥而上的宫人叉了出去。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东宫里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 每年八到十月,丹桂香飘十里,整片园子弥漫着馥郁的花香。
一场秋雨一场凉, 三天前京城下了一场细雨, 之后天气很快转凉,最后一茬桂花也到了尾声。用不了几日,便会悉数凋零。
趁着今日天晴,两名宫女分立树旁,用准备好的长竿敲击树枝, 哗啦啦一阵风过, 满树灿金离开枝头飘落,就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又有数名宫女撑着绢袋,将飘落的桂花接住, 来往穿梭间身姿轻盈, 极是赏心悦目。
穆嫔站得不近不远,着急地指挥:“动作轻点,当心压坏了花瓣!”
东宫这棵丹桂是齐朝留下来的老树, 颇有年岁,足有两人张手合抱粗细,荆狄慕容氏当政时,不知道这棵树哪里招了他们的眼,树杈被烧焦了半边,一直奄奄一息开不了花。
直到大楚立国, 册封储君整修东宫, 从宫里花鸟房调来数个专司莳花养树的内侍,花了几年功夫,才把这棵树养得起死回生重新开花。
不远处凉亭里, 景昭手捧茶盏,斜倚栏杆,似在赏花,又似赏景,眼睫却是低垂的,只偶尔向外抬眼一瞥。
打下来的桂花足足装了三四个绢袋,这些绢袋尽是用精细素绢裁成,如果只以价值来论,绢袋所耗的绢布可比鲜桂花贵重多了。
不过这是东宫,这些桂花也不止是桂花,而是贵人的雅趣。
这般来论,区区素绢,又不足挂齿了。
穆嫔雄赳赳气昂昂带着宫人们过来,鹅黄宫裙臂挽披帛,衣角浸润桂花芬芳。
她走到亭外,便有宫人端来铜盆,穆嫔先就着铜盆洗净双手,用素帕仔仔细细擦干净,才脚步轻盈地登上亭阶,朝景昭行了个礼,靠坐在下首锦凳上,道:“今年最后一批桂花都在这里了,不知殿下想怎么做?”
景昭一手撑头,垂眸道:“酿酒吧,让厨房动手,酿好了提醒我,照例赏下去。”
恩威并施是皇帝教给女儿的第一记驭下之术,景昭和十八学士年幼时,每年桂花开了,景昭一般会召集他们旷课去打桂花,然后众人热热闹闹围在一起,亲自挑拣出最好的桂花,制香酿酒不一而足,等到做好之后由景昭分赏下去。
这些东西不值什么钱,但对于一天到晚习文练武排满各种课程,半点气也来不及缓的孩子们来说,松泛的活动本身已经非常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