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殿虽以殿为名, 实际占地极广,与其说是殿,不如说是数座殿宇相连而成的宫殿群。
自大婚之后, 太女夫妇琴瑟和鸣, 太女妃遂随太女居于明德殿。由于地方宽敞,除去寝殿与景昭共用以外,裴令之还拥有自己的书房、小厅,乃至于私库。
正因如此,接受命妇及内眷入宫拜见时, 只要不是格外正式的场合, 裴令之就不用大费周章,再回名义上太女妃的宫室接见他们。
虽然名为小厅,但那是与皇太女的议事厅相较之下得出的结论。实际上, 这间厅堂极为宽敞, 比起公侯门第的正厅亦不逊色。
几位内眷坐在厅里,等候太女妃驾临。
她们都是命妇,场中没有男人, 又上了年纪,过往便相识,说起话来也就不显得拘束。乍一听其乐融融,充分彰显了本朝命妇和睦,实乃教化有功。
但是如果细听她们话中的内容,初听还好, 仔细琢磨就会发现命妇们的话题多半类似于“今天天气真好”“是啊真好”“你吃了吗”“我吃了啥”。
说的直白些, 她们的心思根本没在对话上面。
厅堂深处的阴影里,炳烛侧耳细听,不放过只言片语。直到宫女们换了两轮茶水, 夫人们平稳的对话中隐约带上了些许急迫,这才悄无声息转身离去。
裴令之支颐静坐,任凭宫人为他细细系好腰间琳琅,正过发间玉簪,神情始终平滑如镜,宛若秋水。听完炳烛低声禀报,他微微颔首,站起身来,对屏风外说了句:“走了。”.
连日来京内京外大变频频,这甚至不是山雨欲来,而是大雨倾盆。
朝中坐不住的公侯官宦大有人在,皇太女借有妊避入东宫,除却近臣要臣一概不见。
枕边风历来是最好吹的风,众人很自然地将目光投向了太女妃。
太女与太女妃伉俪情深,琴瑟和鸣的说法,在京中早已不是秘密。据传太女妃颇得爱宠,甚至被破例允许迁入明德殿居住,再加上皇太女大婚数月,便已怀有身孕,可见夫妻情笃。
——不过倒也有另一种说法,称太女妃得宠是太女妃指使母族放出来的流言,目的是为己造势,亦可稳住南方世家的支持。更有人猜测,倘若这个说法为真,那么皇太女腹中的皇孙也未必是太女妃的子嗣,将来后位说不准便要易主。
种种猜想不一而足,但无论太女夫妇感情如何,现在枕边风这条路已经是很多人唯一有望争取的救命稻草了。
随着时间流逝,日头渐渐升高,厅堂内众位命妇终于有些按捺不住。
她们这个年纪、这等身份,大多已经做了母亲甚至祖母,有资格从夫婿与子女那里分得一星半点过问外务的权力。正因如此,才更清楚今日走这一趟的重要性,只能勉力藏住心底焦灼,但终究不如刚进厅堂时那般轻快了。
数名年轻娉婷的宫女捧茶而入,再度续上第三轮茶水。
赵国公夫人强忍焦灼,对为首宫女谦和一笑,捋下腕间一只镶金嵌玉的镯子,袖摆轻晃,顷刻间不显山不露水推到了宫女手中,温声笑道:“不知储妃殿下何时驾临?”
宫女一怔,旋即笑道:“夫人稍等,殿下怕是被宫务绊住了,稍后便至。”
话音未落。
远处传来悠长的传呼:“储妃殿下到——储嫔娘娘到——”
厅内所有命妇齐齐起身拜倒。
足音前后错落,相继迈入殿中。前者极低,近乎无声,后者轻快,伴着如兰似麝的馥郁甜香。
一道清而淡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免礼。”
赵国公夫人起身抬头,刹那间几乎目眩。
她上了年纪,卧病数年,连宫宴都不大参与,常常令世子夫人代为出席。如果不是赵国公府已经被卷进了京中内外这场漩涡,国公夫人挂心儿女安危,她是无论如何不会亲自拖着病体外出奔走的。
上首侧座,穆嫔妆金裹玉,妍丽难言,七分美貌十分妆扮,已然是京中上上之选的美人。
然而第一眼,没有任何人能最先注意到她。
属于太女妃的主位上,坐着一个非常好看的年轻人。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在堪称绝顶的容光面前,呆滞已经算是非常得体的反应了。赵国公夫人毕竟饱经世事,恍惚一刹便及时回神,并不尴尬,反而落落大方地笑道:“让储妃殿下见笑了,臣妇上半年身体不争气,未能入宫参拜。今日一见,方知瑶林琼树、春月杨柳般的气度风神,原非刻意夸大,而是当真能够见到的啊。”
夸奖容貌失之轻佻,更何况依靠美貌得幸,是皇妃内眷中的下下名声,将来搞不好要进妖妃传的那种。赵国公夫人自然不会犯这种浅显的错误,只着力称赞裴令之气度过人。
裴令之神色未改,温声笑道:“夫人过誉了。”
穆嫔举起宫扇轻轻掩口,眉眼弯弯,似在附和赵国公夫人的话,同时在宫扇下心酸地咬紧了牙关。
这些夫人们虽然或是为枕边风、或是为探得消息而来,但自然不能做得太过明显。话语间言笑晏晏,每一个都善解人意,每一个都妙趣横生,再适时献上带来的土特产,一时间气氛十分融洽。
穆嫔代行三年储妃职责,自幼又受往来交际的教导,这等场合堪称长袖善舞。
而裴令之,只要他愿意,天底下的事除了生孩子,几乎没有他不能做的,更是不在话下。
饶是如此,待送走这些命妇,穆嫔也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仰面倒在椅子里。
裴令之稍好一点,迤然起身,还有闲心招呼穆嫔过来:“看看‘土特产’,要是白菜萝卜,你今日的晚膳就有着落了。”
穆嫔警惕抬头,像只竖起耳朵的兔子。
“哎呀。”她情不自禁地惊叹一声,“这些‘土特产’,可不像地里挖出来的。”
那口匣子只有女子小臂长短,乍一看确实能装进去一棵白菜,但打开之后,光晕外溢,莹然生光——
“还真是白菜。”裴令之眉梢微挑,看向匣中那棵触手柔润的羊脂玉白菜,“你的晚膳,拿走吧。”
穆嫔闻言愕然,反手一指自己:“给我?”
裴令之不疾不徐,眼也不抬,饶有兴趣地参观另一只匣子里的土特产去了:“奇物共赏,见者有份。”
白菜与白菜的身价亦有参差,穆嫔不喜欢切一切下锅的白菜,对面前这棵却很喜欢。
她眨眨眼:“那妾多谢殿下。”
所谓‘土特产’,穆嫔从前也没少见过。她曾经是东宫唯一的女眷,代掌宫务风光无限,想要讨好她的人不在少数。
只是穆嫔心里自有分寸,拿不准能不能收的从来不碰,只有得到景昭默许,才会留下。
若放在往常,这样贵重的礼物,即使在宫里也不是随便能找来的珍品,穆嫔再喜欢也不敢随意收下。但见裴令之视若寻常,随随便便就分给了她,心里明白这必然是太女的意思,将白菜匣子一合,跟过去参观其余土特产。
匣子一个一个看过去,穆嫔眉头也皱得越来越紧。
她见惯珍奇富贵,能辨别出匣中物品的价值,正因如此,才更觉心头发紧。
这等珍品,早已远远超出了寻常献礼的价值。会献这样贵重的礼物,所求之事必然极其重大。
穆嫔情不自禁地朝裴令之看去。
裴令之视若无睹,径直打开了最后一口匣子。
然后他极轻地嗯了一声,似是惊讶。
匣子里盛满金玉。
固然珍贵,可对于生长在堆金积玉地里的贵胄来说,金玉恰恰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送这么一匣子纯然的金玉过来,尤其是以下献上,是送礼的大忌,不但显得轻佻,更有轻慢之嫌——还不如今天不来呢。
穆嫔跟着过来,皱眉疑惑:“这是谁的?”
裴令之若有所思,黛眉微挑,柔声道:“真好玩。”
然后他答道:“赵国公夫人。”.
“赵国公夫人。”
晚间风凉,景昭靠在窗前,意味不明地一笑:“赵国公府的这滩浑水,现在算是被翻到面上来了。”
燕女官正半跪着替景昭揉按肩背,闻言道:“奴婢虽然不常出宫,却也听说过赵国公府这笔烂账,难怪赵国公夫人会忍耐不住。”
赵国公晚年昏聩,偏爱侍妾,国公夫人可以忍耐。但赵国公如果因为婢妾之子意图损害她儿女的利益,甚至于连累她儿女的前程,国公夫人就无论如何不能继续忍耐了。恐怕她心中怒火如烧如沸,恨不得拖着赵国公一同去死。
“我听说过赵国公的英名。”裴令之不无唏嘘地道,“当年亦是圣上麾下猛将,立下赫赫战功,却临到晚年失去理智,酿成家族之祸。”
“有些人能成事,不是因为他本来就有脑子。”
景昭轻描淡写丢下这么一句话,然后问:“今天穆嫔表现如何?”
裴令之立刻给予充分肯定。
景昭说:“我就说穆嫔最擅长干这个。”
裴令之:“……”
鱼女官带人拎着食盒进来,袅袅香气扑鼻而来,是青荷鱼圆羹、芙蓉鸡丝粥,另配八道小菜,还有金银甜糕、如意素饼两样点心。
菜品非常简薄,甚至可说寒酸,但式样非常精细。
有孕之后开始,景昭入口的茶水饮食,全都由鱼、燕二位女官亲自检验。菜品从洗到切再到下锅装碟,每一步都必须有五个以上宫人同时在旁监督,可谓谨慎到了极致。
景昭照旧每道菜尝一口,宣布吃饱了。
“怎么样?”裴令之问。
景昭随意道:“平平无奇。”
瞥一眼裴令之的神色,她终于撑不住笑了出来:“怎么啦般般大厨,厨艺没有得到肯定所以信心受挫了?”
“其实很好吃的。”景昭诚恳道,“鱼圆羹是你煮的对不对,清新有余,入口回甘,远胜其他,你看我比平时多喝了好几口呢。”
一声轻叹,裴令之掩面摇了摇头。
鱼女官凑到景昭耳边:“殿下错了,芙蓉鸡丝粥才是。”
景昭:“……”话说早了。
或许是因为凡事力求做好,第二天一早景昭醒来,发现裴令之不在。
招来宫人询问,宫人说太女妃寅时就起身,到厨房去了。
皇太女自幼接受教导,身份尊贵的人不应该调弄这些琐事,所谓君子远庖厨,其实套用在一切贵人的身上都适用。
闲来调弄茶点聊作解颐也好,病榻前亲自煎药煮羹展示孝心也好,那终究只是为了妆点声名与德行。按照景昭的本心,她是不赞同深入钻研此道的。
但听说裴令之这样做,她却全然没有反对的意思:“太女妃有心了,你们仔细些,别让他伤了自己。”
鱼女官是何等灵透的人,一见景昭神情,立刻大肆称赞:“太女妃对殿下真是再上心不过了,庖厨也肯事必躬亲,一应琐事无微不至,教奴婢们看着都挑不出丝毫不好呢。”
景昭回头看看她,疑惑道:“你近来说话怎么像是被穆嫔腌透了。”
鱼女官委委屈屈地出门去了。
她对着门口的承书女官道:“殿下今日精神不济,已经派了人去宫里告假。”
承书女官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道:“那我就不来搅扰殿下了,只是要劳烦你,如果殿下有空告知我一声。”
她苦笑一下:“东宫这边有些事堆起来,我们也顶不住。”
东宫女官虽多,承书、承侍二位女官却是一等一的身份。
准确来说,承书、承侍就是她们的职位,分别掌管太女身边的秉笔与侍从。承书地位更高一些,是所有女官中唯一明确能够自称微臣而非奴婢的存在。
自从皇太女有妊之后,承书女官渐渐脱离明德殿,更进一步,可以在外书房协助轮值,算是开始跨越内廷与书房之间的界限。
东宫女官们私下里闲谈,忍不住艳羡,觉得承书女官下一步就要正式放出去做个外朝官,彻底离开内廷。
也正是在承书女官离开景昭身边之后,侍从多年的鱼、燕二位女官被提上来,俨然是下一代的承书、承侍。
论资历地位,鱼女官哪敢在对方面前摆架子,连忙道:“您放心。”
承书女官转身离去。
鱼女官回殿复命,并且一五一十将承书女官说过的话复述出来,一字不差。
榻上,景昭斜倚枕边,静静听着,眼神很冷,就像窗外凛冽的风。
秋日终于走到了尽头,与之一同走到尽头的,还有很多官员的生命。
朝廷杀人历来讲究秋后问斩,但现在正好是秋末冬初,又事涉学政舞弊,一切特事特办,速度格外快,这些涉案官员甚至来不及串联救援,就陆陆续续获得了斩首的待遇,有时还要搭配抄家流放。
皇太女称病了几日,又生龙活虎地上朝去了。储妃和储嫔却不约而同再次开始称病,不肯再接见旁人。
说是称病,实际上只是避不见人的借口,裴令之依旧花费很多时间抄经、读书、作诗、写赋以及下厨。偶尔景昭心情很好,或者没有机密要务,也会召裴令之到书房陪她干活,具体表现为一个批公文一个抄经,活像两个看不到公务尽头的苦命人。
有一日裴令之奉命前去,走到门外,正好听到书房中爆发了极为激烈的争执,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情绪激动,语速很快。
从始至终,书房外听不到景昭的回应。
很快书房门开了,那女子疾步退出来,瞥见裴令之一怔,匆匆行礼问好,旋即飞一般离去。
侍从低声道:“这是广德侯世女林氏,东宫出身。”
东宫出身的意思就是林世女曾是东宫十八伴读之一。
裴令之回头又看了一眼林世女匆匆离开的背影,点了点头,举步踏进书房。
景昭坐在书案后面,神情冷凝如冰,宫人忙着打扫书房地面的瓷盏碎片,整间书房寂静至极。
裴令之先低声问景昭有没有不适,见景昭摇头不语,执意替她把了把脉,确定脉象平稳。
他垂首把脉的时候,一绺长发滑落到景昭颊边,乌黑柔亮,淡淡芬芳。
景昭轻声:“我没事。”
裴令之放下左手又换右手,也轻声道:“嗯,我知道。”
景昭缓缓道:“最近几天要再杀一批人,你和芳时对外继续称病——最好给杨家报个信,一起闭门谢客,他们应付不了——没有人能应付。”
她也不能。
林宪的失态,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要说与旧人反目,就算身畔朝中人人皆反,以景昭的性格也不可能回头。
非但不会回头,她还要清理掉所有违逆不臣的人。
她淡声吩咐燕女官,没有丝毫掩饰的意思:“通知苏惠,去查广德侯府。”
燕女官心头一凛,连忙应声,退了下去。
裴令之恍若未闻,径直坐回原位,宫人们为他铺开昨日抄到一半的经文。
离二百遍《金刚经》还差一百五十遍。
裴令之麻木地继续抄。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秀丽眉目倦然低垂,渐……
又过了半个月, 卓业稷入宫求见。
她来得很巧,正是景昭下午吃点心的时候,索性便召她进来, 坐下一同吃甜酪。
甜酪乳白, 最上面铺了一层淡黄的桂花,又以红豆、芝麻各色妆点,十分好看。
卓业稷也不客气,连吃两碗,笑道:“果然还是东宫的厨子手艺好, 自从去大理寺办差, 再没机会吃东宫小厨房,真是舍不得这一口点心,宫里若有告老的掌膳内官, 殿下分一个到我家里做供奉如何?”
她说得有趣, 景昭淡淡一笑,道:“这可不是掌膳内官的手艺,太女妃难得下厨, 偏偏你今日运气好,赶上了。”
这次卓业稷的惊讶倒是毫不作假:“原来是储妃殿下的手艺,微臣果然是托了殿下的福。”
又赞道:“久闻储妃殿下贤德过人,果非虚言,真是教微臣好生羡慕。只盼将来的夫婿若有储妃殿下十之一二的德行,微臣便心满意足了。”
景昭随口道:“你家里不是早就在替你议婚?”
卓业稷老老实实道:“家父家母的眼光有些高, 故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下来。若是殿下心里有合适的人选, 还要厚颜请殿下牵线。”
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这是贵胄门第公认的道理。鲜少有父母相看不成,儿女自己急着要议婚的, 说出去难免显得不够庄重。
景昭撑不住笑了:“你倒心急。”
卓业稷却不管那么多,很真诚地道:“不瞒殿下,微臣孤身在京任职,家里的事实在顾不得处理,很需要一个贤内助帮把手——全交给管事和奶妈,那也不够放心呢。”
景昭竟然没有一口拒绝,模棱两可地道:“本宫令太女妃替你留意,若有好的人选,也省得整天被内务分去心思。”
卓业稷立刻应声:“微臣先谢过殿下。”
她挑拣些不甚要紧的话和景昭说,景昭只淡淡听着,终于卓业稷铺垫的差不多了,话锋一转道:“对了,殿下知道么,广德侯将林宪打了二十板子。”
景昭当然知道。
说起来,林宪挨这二十板子,还是因为她。
广德侯林靖之性格向来炽烈如火,从不是温声细气和女儿讲道理的慈母。听说林宪在东宫失言,和皇太女当面发生争执,立刻把女儿叫过去质问,母女一言不合再度吵了起来,广德侯当场命人把林宪绑起来打了二十板子。
广德侯的夫婿闻讯赶过去求情,犯了林靖之的忌讳,也被拉下去禁足,现在正室嫡女全都吃了挂落,府里闹得沸反盈天。
侯府的热闹早就被内卫报到了景昭案头,但景昭对别人的家务事不很感兴趣,草草看了两眼就弃置一旁。
她平静道:“是么?”
卓业稷为人灵透,一看景昭的反应,心里就清楚了,原本想替林宪探探风声,现在倒是不好出口,只能赶紧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
相识多年,景昭对东宫伴读的脾气都摸得七七八八。卓业稷生就一幅侠肝义胆,过去与赵玉山关系平平,还是会出面替她操持后事,林宪和她没有太多交情,也愿意出面帮忙探探口风。
这种脾气景昭不喜欢,但也不讨厌。
人各不同,只要不踩到景昭的底线,她一向愿意宽容。
林宪也是一样。
景昭看中她的刚烈脾气,就不能强求对方谨慎婉转。
但这些话没必要说给别人听,景昭只作不察,淡淡道:“我看你这些日子很闲啊。”
都有空进东宫来说闲话了。
卓业稷顿时全身一凛。
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揪住了她的领口,卓业稷紧张起来,字斟句酌地道:“微臣其实还有些事想请殿下示下。”
她连忙搬出两起刑案。
景昭并不拆穿,随意点了几句,道:“这些事你们大理寺自行决断亦可,不必处处束手束脚。”
话说到这里,就是要端茶送客的意思了。
卓业稷不能装作听不懂,只好起身告退,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望着卓业稷离去的背影,景昭轻轻摇头。
鱼女官上前,替景昭揉着肩,轻声道:“卓寺丞这是有心事呢。”
景昭半晌不语。
停了片刻,她才缓声道:“备辇吧,本宫去面圣。”.
入冬以来,皇帝的行踪更难捉摸。
景昭乘辇从东宫跑到明昼殿,又从明昼殿跑到清暑殿,最后在华章阁找到了她父皇。
皇帝临轩而坐,屏退左右,素衣广袖随风轻飘,侧影飘渺,浑然不似凡人。
远远望着,仿佛随时要御风而去。
景昭很没眼力见地走过去:“父皇。”
皇帝头也不回,根本无心理会她,但终究还是念在女儿怀有身孕的份上,淡声道:“坐。”
他这句话说得很是敷衍,景昭左看右看,都没找到第二把椅子。
皇太女总不能坐在地上。
景昭只好假装没听见,恭恭敬敬侍立在一边,随着皇帝一同远眺灰白天际线上起伏的山峦远景。
不知看了多久,皇帝蓦然打破沉默:“沉不住气了?”
景昭哽了一下,道:“父皇明鉴,臣以为拖得太久反而不妙。”
她顿了顿,继续道:“臣忧心再拖延下去,朝中人人自危,疑心易生暗鬼。纵然原本没有什么心思的人,也会心思浮动,彼此攻讦——现在动手的话,能将绝大部分叛逆连根拔起,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一声轻哂。
皇帝淡淡道:“还不错,知道见好就收。”
景昭愕然:“您……”
“朕说过,这一次谋划本来就是为了给你练手。”皇帝道,“最好的时机其实在半个月前,广德侯世女入东宫劝谏,失言冒犯储君。林靖之下令责打她,又入宫请罪,在那个时候中止,可谓一箭三雕。不过现在也不晚——最差的时机,则在年后,到那个时候,局势会变得难以控制。”
他缓声道:“你要记住一点,令行禁止、传檄而定的情况,只存在于想象中。一道圣旨、一条法令,从开始到终结,期间需要时间。”
景昭皱眉,认真反思片刻,道:“是臣自大了。”
“现在不晚。”皇帝道,“可死可不死的人多死了几个而已,正好重新洗牌,下一局干干净净地开始。”
景昭道:“是臣心急,急于求成。”
“这不是坏事。”皇帝道,“天底下没有人生来就什么都会,贞皇帝、桓太子在你这个年纪,都还只是差强人意;荆狄慕容氏那等依仗武力横行的蛮夷之辈,更丝毫不通文治。两厢比较,你已经很堪入眼了。”
说实话,景昭并没有感到安慰。
荆狄慕容氏横暴北方,景昭心中衔恨已久。至于她的外祖父和舅舅,虽然有母亲这一层亲缘连接,但他们早早过世,景昭对他们没什么记忆,自然没有感情,也并不是很想被拿来与亡国的君主与太子作比。
她敏锐捕捉到的是另外一点。
很多年之前,在伪朝皇宫寂寂深夜里,满头是血的景昭躺在母亲沾染血气的怀抱里,神志昏沉间,耳畔隐隐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恸哭。
“恨不早杀之!”她听见母亲衔恨的哭喊,“慕容氏奴儿,恨不早杀之!”
‘奴儿’是个再轻蔑不过的称呼,对于养尊处优、教养极佳的长乐公主来说,恐怕天底下最恶毒的訾骂,也不过如此了。
母亲的怒骂哭喊渐渐随着眩晕和昏沉远去了,但在景昭意识深处却留下了一个模糊的疑影。
——恨不早杀之。
难道,母亲曾经有诛杀慕容诩的机会吗?
皇帝静默地坐在椅子里,渐渐化作一幅秀美灰白的剪影,仿佛随时可能随风而去,融入天边山峦灰白的远景。
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方才随口拿来作比的话语里,藏着某些奇异的关窍。
景昭犹豫了一下,然后很快想通了。
——反正父皇又不舍得责罚她。
她鼓起不知从哪里来的自信和勇气,联想起曾经隐约听过的传闻,道:“父皇为什么这么说?”
“嗯?”
景昭道:“我是说,父皇曾经见过年轻时的慕容诩吗?”
刹那间似乎一切都化作静寂与缄默,唯有吹过栏杆的风低声呜咽着远去。景昭一口气提到了心尖,准备迎接父亲的不悦。
出乎意料,她听到皇帝平淡的回答,就像说起今天的天气一样自然。
“是啊。”皇帝轻描淡写地道,“差点就杀了他。”.
景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明德殿的。
确定圣旨发到文华阁的那一刻,她倒头就睡,裴令之进来看见床上的人裹得像个蚕蛹,吓得上去摸景昭还有没有鼻息。
所幸只是虚惊一场。
裴令之隐约意识到景昭情绪似乎有点奇怪,但他无法探问。因为第二天景昭生龙活虎地起来,看见枕边的裴令之,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不去修书?”
裴令之:???
他莫名其妙地乘车离开东宫,在请假月余后继续回到时雍阁修书。打眼一看人手齐备,只少了两个人。
都不是陌生人,一个是著作郎卓明琅,他与卓业稷同样出身汲郡卓氏嫡系,不是同一房。在卓业稷宣告失踪期间,卓氏二房、三房人心浮动,私下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没过多久三房老太爷病故,正巧是卓明琅的嫡亲祖父,他上书自请丁忧去职,文华阁丞相们很爽快地批了。
另一个是郑明夷。
隐有一种怪异的情绪从裴令之心头闪过,但还没等他细细揣摩,积素神出鬼没地冒出来,伏在他耳边禀告:“殿下,郑学士刚才被太女殿下召走了。”.
郑明夷拜下去。
宫人引他入座。
望着面前的棋盘和不远处的皇太女,郑明夷眉梢轻扬,微笑道:“殿下怎么这个时候召微臣来下棋?”
一边说着,他一边看向棋盘。
棋局已至中局,黑白二子呈交错之势,皇太女手边放着黑子,郑明夷便自觉地取白子在手,沉吟片刻,落下一记。
嗒的一声轻响。
景昭落子。
郑明夷紧跟其后。
景昭再下。
郑明夷再落。
嗒。
嗒。
嗒!
落子之声不绝于耳,却越来越缓,越来越轻。
郑明夷拈起棋子,沉吟不语。
白子被封锁在棋盘一角,局势陷入僵持。
此刻如果突围,郑明夷至少可以想出五种方法。
但突围之后,白子必然惨淡,黑子却自有无数种变化。
说到底,还是局势早成,白子先天落于下风。
郑明夷抬起眼来。
他的目光就像一支柔软细笔,描摹过皇太女文秀沉静的面容。
然后他低首一笑,投子认输:“好一局无忧劫,微臣输了。”
无忧劫,是对弈中一种非常特殊的劫。劫争时胜可获利,败亦无忧,可谓稳如泰山。
无忧劫已成,哪里还有回环的余地。
啪嗒一声轻响。
黑子从景昭指尖滚落,滴溜溜打了个旋。
景昭静声道:“你当如何?”
她似乎是在说棋局,又似乎言外另有他意。
郑明夷眉间浮现淡淡倦色,轻声喟叹道:“任凭殿下处置。”
话音未落,他抬袖一拂,只听咣当!
变起仓促,刹那间风声骤起。
景昭厉声:“住手!”
巨响落定。
满地玉石棋子骨碌碌打转,棋盘四分五裂,一把利刃明如秋水,倒映天光。
那把利刃握在一个身形丰润,有着一张喜气洋洋圆脸的中年男子手中,刀刃则架在郑明夷颈间,只要稍微一动,立刻就会把他的头割下来。
郑明夷仍然安然端坐原地,哪怕利刃加身,神情也未曾稍改。
一线殷红血色,渐渐洇湿了他雪白领口,分外触目惊心。
方才只要景昭没有出声喝止,他如今已经是身首分离的下场。
内卫统领隐匿殿中,又怎么会容许皇太女安危出现半点差错。
郑明夷缓缓抹平袖间皱褶,抬眸一笑,神情舒展,眉间那点倦色却更加明显了。
“其实我一直不喜欢下棋。”他叹息道,“今日总算能痛痛快快掀一次棋盘,殿下莫怪。”
然后他好奇道:“殿下何时对我生疑?”
景昭不动声色,只平静看着他:“你猜?”
郑明夷认真道:“不会是并州,也不是南方,难道是建元九年粮草案?”
景昭摇头:“再早。”
郑明夷讶色微露,蹙眉道:“建元七年?”
“建元五年?”
他终于无法维持平静,而景昭竖起食指轻轻摇了摇:“最初。”
刹那间郑明夷神情骤变。
景昭平静提醒他:“郑太子妃也姓郑。”
在这座宫城里,曾经有过三个坐拥天下尊荣的女人。
贞皇后、郑太子妃,以及孝慈皇后。
很巧,她们都姓郑。
贞皇后出身曾经的北方顶级士族谯国郑氏,在为她的儿子择妃时,未能免俗地从母族中选了郑氏女为妃。荆狄慕容氏攻入京城,太子夫妇双双被杀,东宫皇孙无一幸免——至少在传闻中是这样。
孝慈皇后则是南方某个小世家的女儿,与贞后郑妃并无干系。
景昭神情平静道:“圣上见过桓氏太子,也见过两位东宫皇孙,建元二年,谯国郑氏怎么就敢把你送进东宫呢?”
郑明夷出神片刻,摇头说道:“那两位皇孙与我并非同母,我的生母并不是郑妃。”
“你母亲是郑妃的陪嫁侍女。”景昭道,“我知道。”
郑明夷道:“是的,两位嫡出皇孙身份重要,无论如何不能逃过慕容氏屠戮,倒是我年纪最小,生母位卑。郑妃娘娘胡乱弄了个掖庭小内侍,把我换了出去。”
“你其实一直做的很好。”景昭不吝赞扬,“并州、定州、南方,那么多次的试探,你竟然忍得住,一次都没有动手。”
郑明夷涩然道:“只是不甘而已,可惜从一开始就没能瞒过圣上与殿下的眼睛。”
不甘而已。
究竟是不甘时移世易,天下易主;还是不甘为郑氏掌控,形同傀儡。
郑明夷没有解释,即使这两种回答代表着完全相反的意思。
他只是仿佛想通了什么,微微笑道:“既然圣上早已知晓,还留微臣活到今日,想来是因为北境已定,可以空出手来诛杀朝中的余孽叛逆,所以才将我留作鱼饵。”
“过奖了。”景昭平淡道,“是本宫低估了郑氏的能量,北归路上,我碰到了一个叫做琉璃光的小女孩,是临川郡守韩弗之女。”
郑明夷无声叹息。
“韩弗之死,与当年施旌臣之死,何其相似。”
“望仙别馆当日之事,与本宫有妊后京城市井中刮起的物议,手法又何等相似。如果当夜宫女银珠没有撞破细作会面,仓皇逃走时落水身亡,从而打乱了你们的布置,你们本来想做什么?”
“南方北方,皇家别馆,市井巷陌,如果不是从一开始就有防备,本宫还不知道,原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世家的手仍然伸得很长,甚至妄图跨越南北,连成一线。”
景昭并不需要郑明夷的回答,她稍稍一顿,言简意赅评价道:“小家子气。”
郑明夷出神片刻,轻声道:“世家是很懦弱的,他们没有胆子明刀明枪公然谋反。其实他们原本所谋求的最好目标,是将我推上东宫储妃的位置。”
很可惜,皇帝不是任人摆弄的傀儡,皇太女也不是。
以郑氏为首的世家空有心思,却无法做到。
景昭颇感有趣:“所以望仙别馆也好,市井流言也好,其实是剑指储妃,而非本宫?”
郑明夷含笑微哂:“他们哪有那个胆子,一群蠢货,不足与谋。”
然后他摇摇头:“偏偏为这群蠢货所操控,真是……”
景昭也笑了,轻轻摇头。
殿外传来哭声。
是承书女官,但很快那哭声敛没,应该是被捂住嘴拖了下去。
郑明夷若有所思,稍稍侧首,遗憾道:“早该想到的,殿下有妊之后,就把她打发去了外书房,不再近身侍奉殿下起居,想来早已察觉到她与宫外有所牵连了。”
他敛容、正色,问道:“殿下准备如何赐死我呢?”
“你到底姓桓。”景昭道。
从正统意义上,大楚承接桓氏正统,自然该对先代皇族表示敬意。
从血脉联系上,桓氏太子的遗孤,是她母亲长乐公主的嫡亲侄儿。
脚步声响。
一名神情平淡的少女,捧着一只托盘走来。
她容貌只能算是清秀,手指细长却生了茧,肌肤微黑,身量高挑结实。
苏惠看见那少女,神情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些,以眼神示意少女将托盘呈到郑明夷面前。
盘中放着一只极小的瓷瓶,瓶身淡淡青影,如同春日里纷飞的柳枝。
拂堤杨柳醉春烟。
“以桓氏皇族秘藏的毒,送桓氏皇族最后的嫡系血脉一程。”
郑明夷看着瓷瓶,恍然道:“醉春烟。”
他又笑着摇头:“原来是桓氏秘藏的毒药吗?我一直以为如传闻中那样,是某个南方世家的珍藏。”
“那个南方世家姓景?”景昭挑起眉梢,“流言这种东西,充其量不过是玩弄天下人的手段,你也敢信?”
郑明夷点头:“你说得对。”
他开启瓷瓶,一饮而尽。
秀丽眉目倦然低垂,渐无声息。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虚劳!是虚劳!”……
北风萧瑟, 雪粒飞舞。
薛兰野拎着空食盒,朝山下走去,迎面吸了一口夹霜夹雪的冷风, 呛得眼泛泪花, 不住咳嗽。
山脚停着一辆马车。
拉车的黑马不耐烦地跺脚,薛兰野有点害怕,笨手笨脚绕开它,也不要车夫搀扶,自己爬上车, 搓手道:“好冷好冷。”
卓业稷随意道:“京城冬天不就是这样吗?你在颂川待得久了, 那边暖和,乍一回来不适应。”
薛兰野抱过手炉暖了暖手,神情微显沉郁:“我在那里待得确实太久, 脑子都待木了。”
卓业稷心想你本来就不甚灵光, 颂川县着实冤枉。
只听薛兰野接着道:“京里……到底出了多少事?”
这话问得不清不楚,卓业稷一时犹疑,拿不准该怎么回答, 只好挑拣能说的大致说了些,然后又道:“其实你离京倒是一件好事,这滩浑水不是谁都能淌的。我就罢了,你是薛令君的长女,留在京中就是谁都想借机咬一口的肥肉,不可能独善其身。”
“是啊。”薛兰野没滋没味地道, “你说得对, 连郑明夷这一等一的聪明人,竟然都被卷了进去。”
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不说这些了。”卓业稷打起精神,“走吧, 我邀了李盈风、程枫桥还有王潇然,林宪还在家里养伤,没叫她,我们五个今晚去聚一聚。”
“长春呢?”
“她是宗室。”
临近年节,朝中风浪渐趋于平息,但以东宫伴读的年纪和资历,哪怕只沾上风浪的一点余韵,都会元气大伤。
这甚至不是皇帝与东宫看重与否的问题,风浪既成,便不由人掌控。管你是龙子凤孙、天潢贵胄,一旦涉入其中,连块骨头都未必能够剩下。
宗室天然便是皇帝父女最坚定的同盟与最防备的叛逆,景含章一身前程皆系于东宫看重,决计不敢在风口浪尖上出门交游。
马车辘辘驶过城门,隔帘回头望去,寿山只剩下天际遥远的一点白影。
皇族宗室、公卿贵胄,死后除去附葬皇陵这等至高无上的荣耀,多半便在京城外的寿山群峰间择吉地而葬。
谯国郑氏族诛,死者皆以罪人名分收葬,唯有崇文殿学士郑明夷,生前入侍东宫,或许是因为这点情分,天子破例特许敛骨入寿山,随葬齐朝太子妃郑氏衣冠冢侧。
寒风吹面如刀,更添萧瑟。不远处一队骑兵打马而过,拉车的黑马受惊,车身顿时一震。
薛兰野往外瞟了一眼,愕然道:“戍卫军?”
饶是她向来心宽,看着车外纵马疾驰的戍卫军,再被寒风当头一吹,心也凉了七七八八——连戍卫军都调回京城,可见朝中形势依旧严峻,否则何须以大军压阵。
五万戍卫军回守京城,单以人力物力消耗而论,就足以活生生把国库耗干。
薛兰野忽然庆幸起来。
颂川县虽然远离京城,但也胜在天高皇帝远,水浅淹不死人啊.
建元十一年的冬天,非常适合朝臣们怀念旧日时光。
自从建元七年之后,皇帝视朝渐少,虽说对朝野上下的把控一如既往,喜怒无常的性情丝毫未变,但至少不是动辄杀人,严苛程度有所下降。
说得简单点,就是朝臣们不用提着头去上朝了。
然而,好日子总是比较短暂。
还没等朝臣们享受几年这来之不易的松快,忽然建元十一年一起莫名其妙的大理寺丞失踪案,牵扯出了抡才舞弊、暗中操纵荐官的案件。
以此为由,皇帝毫不容情掀起大狱,当即罢黜、诛杀、更替了大批地方官员。
紧接着火从地方烧进朝廷中枢,牵出中枢地方、南方北方、士族豪强相互勾结,多年来暗中操纵荐官的罪状。单提因此获罪的三四品大员,就有足足七人。
谯国郑氏罪行昭著,阴谋勾连北方士族阻拦科考,并涉建元五年分科案,又查明与临川郡守韩弗案亦有勾连,坐不道、不义之罪,皆为十恶大罪,族诛。
即使是建元元年,皇帝初登帝位,手腕最为强硬冷酷之时,也不曾在京城掀起过如此大的风浪。
——要知道,这里可是京城啊!
天子脚下,帝王腹心,一旦乱起,便有改天换日之虞。
直到皇帝密召五万戍卫军入京,彻底斩断了所有涉事者最后一点妄想。
“国库没钱了。”户部尚书哭着说。
五万戍卫军,确实是一项极大的开支。
这些戍卫军本来镇守京畿以北的肃州,在当地垦田练兵,只消朝廷每年拨给一部分银粮供给即可,余下的缺口可以自给自足。
但皇帝密召五万大军入京,第一条准则就是隐秘,第二则是快。总不能让戍卫军背着自己的口粮上路,只好一应供给出自国库。
不要说五万个身强力壮的大活人,就算五万只扑棱翅膀的鸡,消耗的粮食也是极大的数目。更何况戍卫军一入京城,皇帝下旨令赐布匹、铜钱犒赏,其待遇暂与禁卫等同,更是一大笔花费。
户部尚书说到伤心处,泪如雨下,不能自抑,仿佛如果皇帝再不肯松口,他就要现场投缳自尽。
饶是皇帝,也不能因为户部尚书尽忠职守,就把这老头拖下去处置,一时间微感棘手。
皇帝登基以来换了数个尚书,深知户部的做派,那是账上还有一百万两,都要睁着眼睛说只有十个铜钱的貔貅,银子入帐容易出来难。
这就是他为什么非要自己设内库供给皇宫及东宫花销的原因。
就在这时,梁观己从殿外匆匆小跑而来:“圣上,东宫急报,太女殿下那边出了些问题,李院正已经带人赶过去了。”
户部尚书的哭诉戛然而止。
皇帝骤然起身,蹙眉道:“怎么回事?”
户部尚书赶紧告退,梁观己这时才道:“太女殿下昏过去了。”
皇帝秀眉紧蹙,疾步向外走去,寒声道:“备辇。”
事关太女安危,抬辇的宫人不敢稍慢,几乎是飞一般地到了东宫。
穆嫔迎出来,神情带着些本能的畏惧,行礼道:“圣上,太女殿下已经醒了。”
“怎么回事?”
穆嫔结结巴巴道:“殿,殿下今日精神本就不振,午后小憩起身,忽然就倒下去了。”
皇帝皱眉:“什么缘故?”
穆嫔擦着汗,支支吾吾道:“这个妾不敢妄言。”
“太女殿下的症状是虚劳。”李院正很直接地说,因怕皇帝听不明白归咎于太医诊治不力,还特意解释了一下,“就是进补不够,导致的虚症。不是什么大病,补养即可。”
这话虽然极力说的委婉,实际上已经非常直白了。皇帝微微一顿,挥手示意太医下去开方,等殿内众人走得干干净净,才走到床边,不可思议道:“你竟然把自己饿晕了?”
哗啦一声景昭掀开锦被坐起来,辩解道:“虚劳!是虚劳!”
皇帝似笑非笑看她片刻:“不小了。”
不等景昭说话,皇帝深深看了一眼女儿清瘦的面颊,道:“今年祭祀,我不去,你也不要去了。雪重路远,让裴氏代你过去。”
景昭似乎愣了一下,旋即面色骤变:“父皇!”
“怎么?”
景昭张了张口,半晌才道:“他他还能回来,对吧?”
最后两个字底气不是很足,皇帝不答,只似笑非笑端详女儿片刻,道:“没有下一次。”
然后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走到殿门处时,皇帝淡淡吩咐:“储妃裴氏、嫔穆氏,侍奉太女不力,不能尽其责,罚俸一年,宫规百遍。”
庭院里的穆嫔如遭雷劈。
晚间裴令之从赵国公的丧礼上回来,听说自己又多了百遍宫规要抄,愣了片刻,默然坐下:“殿下没事吧。”
“我只少吃了一顿饭,能有什么事。”
景昭忧愁道:“父皇一定发现了。”
裴令之本来就觉得这个主意行不通,他姐姐五岁不想上家学,用这一招逃课都嫌粗糙,只是皇太女有妊多思,更兼病急乱投医,裴令之于情于理都没办法阻拦。
他其实不太明白景昭那种堪称焦灼的情绪从何而来,理智却告诉他不该深思,于是温声宽慰道:“圣上不会责怪殿下的。”
景昭眼底忽然盈起闪烁泪光,她立刻垂眸,纤长睫羽如一张细密的网,将快要落下的泪水挡了回去。
父亲当然不会责怪她。
可她不在乎受责与否。
母亲早已葬入南陵深处,父亲是她唯一的血亲。
神思不定间,景昭悄无声息别过头去,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单手支颐一动不动。
裴令之悄悄探头,瞥了眼皇太女神色不算太难看,又坐回原位,轻轻拍抚她的肩背,以示安慰。
景昭忽然没头没脑道:“你为什么不问我?”
裴令之一怔,旋即失笑:“为什么要问呢?殿下想说,自然会说;殿下不想说,何必勉强?”
“况且。”他柔和道,“有一条界限摆在那里,是对我们彼此的保护,不是吗?人心是不能考验的,无论结果如何,考验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和伤害,殿下愿意守住那条界限,其实我也松了口气。”
“你不生气吗?”
裴令之坦然道:“当然。”
“那就好。”景昭慢吞吞道,“父皇确实没有因此而责罚我,但是”
裴令之眼梢一跳,刹那间生出些不妙的预感。
“父皇迁怒于你,令你今年去南陵祭祀。”
裴令之:“”
裴令之缄默片刻,不太抱希望地道:“只有我?”
景昭点点头。
“圣上不去吗?”
景昭看着他,很同情地摇摇头。
“”
裴令之叹了口气,道:“希望还能回来。”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皇后碑文
“我就知道。”裴令之无奈道。
如果从空中俯首下望, 平直大道覆满皑皑白雪,树梢雾凇剔透玲珑,南陵山影笼罩在雪雾云烟深处, 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几乎令人疑在梦中。
此情此景如真似幻,雪地里储妃仪仗浩荡无边,浑然自成天家气派,数百名卫率前后清道,青衣宫人左右扈从, 更是雪景中荡开的浓墨重彩绚丽一笔。
全套仪仗、如云卫率, 无论怎么看,都可算得上十分严密,毫无可乘之机。
——前提是裴令之一直留在翟车中。
他稍稍侧首, 颈间薄刃割破血肉, 立刻渗出一线薄红,转瞬间沾湿了雪白领口。
十二翎冠太过沉重,裴令之即使吃痛, 也只能轻柔平缓地一寸寸转过头,凝望着颈间染血的薄刃,与持刃的内官。
那内官穿一身淡青衣,是祭陵典仪中最低等的一类侍从,面目寻常毫不出奇,但持刀的手却很稳。
裴令之问:“你是何人?”
不待回答, 他稍稍偏头, 看向殿后的方向。
“请出来吧。”裴令之温声道,“尊驾敢潜入皇陵、挟持储妃,却不敢现身人前, 这是什么道理?”
话音未落,架在他颈间的薄刃又往里一压,剧痛传来。
裴令之眉心微蹙,不易察觉地避开要害,好在这柄武器应该是为了便于藏匿携带,虽然锋利,却薄而短,就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也别想拿着它把人的脑袋砍下来。
他的动作落在内官眼里,就是心怀畏惧,忐忑不安的表现,脸上浮现出一丝讥笑,扬声道:“出来吧,这储妃空有皮囊,没什么胆子。”
说话声被殿外奏起的礼乐完全掩盖,裴令之心想一人入殿祭祀实在是个天大的漏洞
但裴令之眼底却微露意外——面前这名内官,竟然是个女子!
男女之间的声音装扮特征可以设法模糊,但很难彻底改换,对方一开口,立刻可以令人听出端倪。
殿后脚步声响,一个身材更高挑些的内官拖着脚走了出来。
这应该是名真正的内官。
那名内官走出来,声音微微地拖长:“储妃殿下,失礼了。”
声音尖细如同毒蛇,那名少女叫道:“别废话了,快让他签名画押。”
内官从怀里取出一张素白绢布,背面透出淋漓纵横的墨色,仍旧尖声道:“储妃殿下,我们不想要你的命,来画个押,一切都好说。”
裴令之问:“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话刚出口,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南陵是文庄、文宣皇后祭祀所在,地下九重玄宫,预备来日帝后同葬。皇帝年年前来祭祀,单守陵的陵卫,便有足足近五百人。
陵卫出问题的可能性不大,倒是皇陵中负责洒扫清理、修建花木的陵使多由内官充任。这些内官很多历经齐朝伪朝,来历未必全都干净。
紧接着他抬眸一扫,见那内官面色泛白,心里明白了。
事关宫中贵人祭祀,一旦出事没人能够承担,陵台令必定布置非常仔细。
在这种情况下,用于祭祀的神殿、主殿、配殿都会防守异常严密。
要想无声无息潜入,只有一个办法。
藏在殿后耳室。
那里是刻意留下的死角,陵卫和禁卫都会有意无意放松检查,以此作为钓鱼的鱼饵。
不过起初,在计划里,这处死角只是无意一笔,根本不适合用来钓鱼——原因也很简单,只是放松检查,而不是完全忽略,耳室地方狭小,本来就不宜藏人。
“你提前许多天就藏在这里了?”裴令之感叹道。
他在心里补充:有这份不吃不喝的毅力,干什么不能成事。
那内官呵呵冷笑,摊开手里绢布,向这边走了几步,忽然觉得不对,有些踟蹰地立在原地。
少女厉声道:“你愣什么呀!不能再拖了。”
不出声还好,她一出声,内官忽的瞪大双眼,动如脱兔般调转步伐,转头就往来时路跑去。
已经来不及了,数道灰影从四面八方扑来,咔嚓!
内官四肢同时爆出脆响,转瞬间滚倒在地五花大绑,活生生捆成了粽子。他倒也硬气,牙关一紧就要咬舌,紧接着喀啦!
下巴被卸掉了。
内官滚倒在地,喉间嗬嗬作响,涕泪横流面孔扭曲。
‘裴令之’和那少女同时后退,前者小心翼翼摘下头顶十二翎冠递到一旁,用力搓了几把脸,顶着满脸斑驳脂粉,又从领子里拽出血囊,含含糊糊道:“殿下。”
殿顶帷幔忽然一动,纵横梁柱间,一张风神皎然的面孔低垂下来,宛如明月俯瞰人间。
少女拎着一张揭下来的‘人脸’,正跳着脚满殿找水擦脸,粘结面具的药水极伤脸部肌肤,裴令之示意:“苏晓先出去。”
苏惠松了口气,从另一根房梁上探出脑袋,对养女招招手,示意她先行离开。
那张墨迹淋漓的绢布很快被递到了储妃面前。
裴令之一瞥,确认与那名真正的同谋少女供述相差无几,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苏惠察言观色,示意将绢布拿走。
忙活一整天,竟然除了这条早就撞进网里的鱼,再没捞到第二条。
裴令之倒是不失望,和声道:“辛苦了,我自会上书为诸位请功。”
说罢,他折身向外走去。苏惠亦步亦趋护卫在侧,只听裴令之轻声吩咐:“苏统领,那张绢布,还是不要让太多人过手为妙。”
他并不清楚,也无需清楚这两名叛逆是何方势力,但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张绢布上的内容。
根据那名少女的口供,她与内官本是同族,出自某个齐朝时鼎盛的谭姓世家,后来在大楚立国后,依然是有些颜面的旧臣望族。
直到建元二年,皇帝为立储风波掀起大狱,诛杀大批在朝官员,她在朝为官的祖父谭大学士,谭氏全族受到牵连。
时过境迁,当年千娇百宠的名门千金命途跌宕,数一数二的子弟则阴差阳错做了宦官。
境遇倒错天差地别,怎能令人心甘。
乍一听确实极惨,但裴令之不是傻子。
事涉立储风波,那么谭大学士当年应该是站在景昭对面,支持皇帝重新开枝散叶或者立礼王为储,才会落得这步田地。而全族受到牵连,这等待遇可不是寻常犯官会有的,甚至就算是叛贼逆臣,也未必会连家族一同诛灭。
那名谭大学士搞不好还是礼王一党的中坚力量。
皇权正值鼎盛,皇帝如日中天,谭大学士却有这样的头脑和勇气,不得不令人可怜他的全家。
裴令之不关心死了多年的谭大学士,也不想知道为什么死去多年的谭家突然会有人冒出来,更不在乎背后究竟是何人主导,反正这些不是他该调查的。
他只关心一件事。
这两名谭氏叛逆,所求非常惊人。他们挟持皇太女妃的目的,是为了让储妃在他们拟好的诉状上签字画押,以储妃的名义为先人平反昭雪——这当然没用,顶多就是给他们求个心安,有种近乎好笑的自娱自乐感。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张绢布上提到了一点。
——谭大学士是因笔墨口舌蒙冤,而使得他背负冤案的笔墨,则涉及文宣皇后葬仪。
当了这么久太女妃,裴令之当出了一些心得。
对于皇帝父女来说——尤其是皇帝,文宣皇后是不可触碰的逆鳞。
皇帝看似喜怒无常,实际上只要有足够的利用价值,他是可以表现出一定程度的胸怀与大度的。但如果事涉文宣皇后,那么就算是先帝降世、太后复生,也没有办法平息皇帝的怒火,说不定还会火上浇油。
不管谭大学士当年究竟是蒙冤,还是真的口舌不检攻讦过文宣皇后,以皇帝的性格,那是绝对不会有半分斡旋余地的。
皇帝疼爱女儿,却不很在意裴令之的生死,否则不会拿他出来钓鱼,裴令之可不愿搅入其间。
更要紧的是
裴令之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景昭有妊已久,身体不好,正值多思。
她开始频繁地问起母亲旧事,封赐母亲旧人,如果在这个时候听说谭氏余孽兴风作浪,心情想必不会太好。
裴令之微一思忖,叫来积素,嘱咐了两句.
“谭大学士?”
下值路上,被悄悄拦住的承侍女官一脸茫然:“这是谁?”
还不等积素提醒,她沉吟片刻,脸色忽然变了。
“我知道了。”承侍女官喃喃道,“原来是那个谭——你问这个做什么?”
谭氏余孽事属隐秘,承侍女官还不知道,但她年幼入侍东宫,心思灵敏不必多提。
积素老老实实道:“这是我家殿下要问的,不敢妄自揣测,如果方便的话,姐姐能不能提点我一二。”
承侍女官蹙眉片刻,终究还是决定给储妃卖个好,这事虽然讳莫如深,但毕竟不是隐秘。
与其让储妃到别处打探,还不如她原原本本实话实说。
拿定主意,承侍女官便道:“本朝开国以来,大学士不常有,姓谭的只有一个,字深年,出身京城谭氏,你记住了,这个人不能在外面提,仔细招了主子们不痛快。”
积素知道轻重,连连点头:“请姐姐教诲。”
承侍女官说:“当差这么多年,脖子硬的见得多了,这么会找不痛快的还是第一个。谭深年当初因为文采出众、旧有名声做了大学士,蒙恩受命,去监修南陵,顺便写文宣皇后的神道碑文……”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 “谭深年此人,学富才高……
“谭深年此人, 学富才高,性情迂腐,空负盛名而无实干之材。”
年轻的皇帝走过幽深回廊, 雪白袍角旁有个小小身影亦步亦趋, 疾走着才能追上父亲的步伐。
皇帝并不在意女儿能不能听懂,也全然没有掰开揉碎细细讲解的意思:“此人唯一的价值,不在其才,而在其名。”
后半句话没有出口,但其意昭然若揭:
——一旦谭深年的名气被用到极致, 就可以毫不留情地弃置了。
啪嗒!
话音未落, 转过拐角处,回廊平坦路面变为一段缓坡,小女孩一边极力跟上父亲脚步, 一边分心听那些半懂不懂的话, 一脚踩空绊倒,整个人当即五体投地,呈现大字形趴在地上。
远远跟随的侍从宫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皇帝揪住领口把女儿提了起来, 抖落木偶般上上下下把女儿检查一遍,无声松了口气:“没事吧。”
皇太女挪开紧紧捂住脸的小手,脸颊灰扑扑蹭出青肿,委屈地扁嘴,哇的哭了起来.
华阳宫大门缓缓开启,宫道两旁尽是跪倒的宫人。急匆匆迎出来的礼王夫妇携一双儿女拜倒, 而皇帝视若无睹, 牵着不住抽噎的女儿径直走进殿内。
太后已经上了年纪,但养尊处优多年,那张脸上还残存着年轻时的美丽容光, 依稀能辨出皇帝的部分影子。
她不满地皱了皱眉,嗔怪道:“景宜,不用和你皇兄多礼,快进来,咱们一家人坐下说话才显得亲近。”
她又看向皇帝身边的女童:“昭儿这是怎么了?”
皇帝言简意赅道:“摔疼了。”
太后一惊,连忙亲自起来,仔细看了看皇太女脸上的青肿,心疼道:“小女孩皮肉娇嫩,磕一下可够疼的,依我看呐,正该仔细养护着,读些书也就罢了,我听说你还在给她找武师傅?”
皇帝不置可否,轻巧地跳过了这个话题,顺便抬眼轻飘飘往门外一扫——那眸光清淡似潺潺溪水,却又锋利如刮骨钢刀。
礼王身体一抖,脸色微微白了。
太后半生金尊玉贵,根本察觉不到平静冰面之下涌动的暗流,见礼王一家四口还在殿门外踟蹰,皱眉道:“快过来呀。”
又一手一个拥住礼王世子景煜和云华郡主,心疼道:“可怜见的,小小的孩子跪来跪去,那是你们嫡亲的皇伯父,最疼你们两个了。”
说完推着他们道:“快,景煜,今日学到哪一篇了,说出来听听。”
礼王世子显然是自幼养在祖母怀抱里,深受疼爱,一点也不拘束,竟然当真开口,坦坦荡荡道:“孙儿今日先学了《裳裳者华》,又跟着读了几篇文赋,预备今晚回去背熟吃透,明日再请教师长。”
皇帝恍若未闻,坐在椅中,平静掰着女儿的脸端详,似乎那点伤痕不止是普通淤血,而是足以破相的重伤。
倒是皇太女动了动,下一刻皇帝悄无声息按住她的肩膀,止住她那点小动作。
礼王妃缄默地立在一旁,听儿子朗声背诵诗赋,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
她咬唇看了一眼丈夫,没有得到回应,又看向太后臂弯里搂着的女儿,只见云华鼓着腮帮子,有些焦急地扭来扭去:“皇祖母,我也背了诗,您问问我呀。”
礼王妃愈发不安,终于硬着头皮轻声提醒:“煜儿,云华,你们是来给皇祖母请安的,怎么只顾着背书,快给皇祖母揉一揉肩膀,拉住你们两个皮猴子可够累的。”
皇太女把磕伤了的半边脸贴在父亲身边,偏过头去,以一种极力掩饰敌意戒备的目光打量这对兄妹。
——不高兴几乎写在了脸上。
礼王世子背到一半被打断,他年纪稍大些,终究更沉得住气,但那种不情愿的情绪再怎么掩饰,也还是隐隐约约透了出来——捶背捏肩算什么,丫鬟会伺候就够了,哪里比得上背书,母亲怎么说话不分时候呢?
云华郡主年纪更小一点,情绪就更为外显,在与兄长相同的心思之外,还多出了一点不服不忿——凭什么只有兄长能表现,我还没背就要被打断?
同样是母亲的孩子,你就这样偏心吗?
太后恼怒地看了不识时务的儿媳妇一眼:“王氏,那些事有宫女做就够了。我们是什么门第人家,读书上进才是最要紧的。”
这句话简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直接扎进了礼王妃心口。
她抿着唇,顷刻间有种被当场扇了一耳光的难堪。
什么门第人家?
大楚皇室,江宁景氏。
即使不做皇族,亦是煊赫数百年的世家。
可当年你替礼王求娶我的时候,我也是弘农王氏嫡长女,一等一的北方士族,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蓬门小户!
——王氏门楣没落,我的母家就可以被随意轻贱吗?
礼王妃难堪到几欲落泪,倒不止是为了太后语气的轻蔑敲打,还有她头都没抬一下的儿女。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疲惫,攫住了她的整颗心脏。
——读书上进?
亲王世子,皇帝亲侄,已经注定金尊玉贵锦衣玉食,还能上进到哪里去?
太后当着皇帝的面说这种话,就算她没有别的心思,她不怕皇帝多思吗?
更何况……
礼王妃眼中含泪,却没办法再多言了,只能低头谢罪:“是儿媳见识短浅,一时失言。”
太后随意点了点头,拥着礼王一双儿女,笑道:“昭儿性子太安静了,都是自家兄弟姐妹,要一起玩耍才对。”
又道:“看看,煜儿已经开始学《礼记》了,你们只差几个月大,还不如让煜儿进来一起读书,昭儿有兄长可以请教学习,也更亲近些。”
太女是君,亲王世子是臣。天底下无论是长幼、尊卑、男女,所有规矩都要给君臣让道。
皇太女亲近手足,这是正理。
可天底下没有君主向臣僚学习的道理,它可以是礼贤下士的典故、可以是明君贤臣的逸闻,但不能以这等随意的语气说出来,这是极大的僭越和不恭!
孝道摆在这里,皇帝不能向太后发难,但礼王终究不是傻子——
他扑通跪倒:“圣上恕罪,煜儿才疏学浅,不堪如此,臣绝无僭越之意。”
礼王这一跪快捷无伦,太后和她拥着的两个孩子都愣了。礼王世子和云华郡主很有些惴惴不安,对视一眼,犹豫着要往下跪,被太后立刻拉住。
“哀家随口一说。”太后不悦道,“你这孩子,动不动跪什么跪?”
又转向皇帝:“快叫他起来,话是哀家说的,只不过想让两个孩子亲近亲近,做什么弄成这样?”
皇帝眼也不抬,平静道:“起来吧。”
又对太后道:“皇太女是储君,已有十八名伴读侍从在侧,不缺景煜一个。在王府读书就很好,何必进宫来吃苦。”
太后一时愣住。
她想让景煜正正经经进来读书,当伴读她哪里舍得?但皇帝金口玉言,已经将景煜默认做伴读,她又不能再出口反驳。
气氛有些尴尬。
就在这时,景昭从父亲身侧探出头,叫了声皇祖母。
太后如蒙大赦,立刻含起一点笑意:“昭儿?”
景昭声音清脆道:“皇祖母,我知道您向来慈爱,不过堂兄《礼记》学得不扎实,水平不足以指教我,您不必费心啦。”
这句话弄得太后一愣,本能顺着往下问:“不扎实?”
景昭于是道:“堂兄正在学礼,但方才我进华阳宫的时候,他只随着礼王叔向父皇请安,而忘记了向我行礼。学礼而不会用礼,无法践行圣贤书中读来的经典,这是学问不精、知行不一的表现。”
她顿了顿,又善解人意道:“这样吧,我赐给堂兄一套苏大家批注的《礼记》原本,希望堂兄能不负皇祖母厚望,学有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