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昭心神一动, 握住他的手腕。
她的指尖细细摩挲, 触感微凉柔滑,抬眼看去,裴令之执扇的动作一颤, 整张脸垂下去,埋进了纨扇后面,声音柔和微哑:“殿下,你再这样,我就不想让你走了。”
景昭轻声笑了起来。
她瞟见裴令之雪白颈间浮起一点淡淡绯色,像是笼了一层轻而淡薄的雾气,仿佛挥之即散,煞是好看。
她依旧细细摩挲着那段手腕,只觉裴令之往后一缩,换了只手执扇,语气嗔怪:“殿下!”
他听见景昭说:“别动。”
这两个字既轻又快,像风般掠过裴令之耳梢,景昭松开了他的手腕,还没等裴令之松口气,下一刻另一种不同的触感系上腕间,冰凉柔滑分外熟悉。
是那条朱绫!
景昭手腕一抖,灵活地一绕一牵挽了个松松的活结,径直将裴令之右手系在了床帷立柱上,直起身拍拍手,朝殿外扬声:“备辇!”
然后她转过身,朝裴令之嫣然一笑。
那笑意非常好看,风流婉转,是素日里绝不可能出现在皇太女脸上的表情,她食指往唇畔一压,以口型无声说了句话——
紧接着她转身离去,轻快足音一路延伸到屏风外,很快殿门咣一声闷响,显然是皇太女亲自关上大门,但因为经验不足下手过重,听上去就像是摔门而去。
景昭兴致勃勃登辇,直奔含元殿宫宴。
过往数年间,含元殿一直是外朝大型宫宴举办的地方。景昭八岁就跟着父亲出入朝堂无忌,亲自主持宫宴也不是头一回,这里早来的熟了。
不过从前那些宫宴,与今夜又有区别,不能等同。
她活了这么大,第一次大婚,当年穆嫔的情况不同,景昭随手指了,第二日东宫拟令颁布,直接就把穆嫔弄进了宫里,一应流程简化,册封仪式都是后来补的,何况储嫔终究是侧室,也当不得一句大婚。
皇太女迎立正妃关系重大,直接关系着前朝后宫的格局,这一点景昭非常清楚,皇帝更是非常清楚,甚至可以说没有人比他们父女看得更清楚,但今夜她根本不想去考虑那么多,更不想去谋算各方势力后续会做出的反应。
——今夜是她的大喜之日,快乐就够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皇太女身为今日的主人公,只需要接受各方贺喜,朝臣公卿们要想的可就多了。
有句俗话叫先成家而后立业,说得直白些,世人心里,没成家的年轻人终究不够稳妥,唯有成婚生子之后,才算是个可靠的成人,可以正式接手祖业,担当重任。
皇帝膝下只有这么一个独女,寄予厚望关怀备至,等到皇太女成婚,乃至于生下东宫皇孙之后,权柄多半会进一步向东宫转移。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天子哪有什么真正的家事,一举一动都与国事息息相关。
皇帝与太女之间权柄的转移,看似只在父女二人间,实际上却涉及了大半个朝廷的派系变更、人才任用。
尽管天子尚在、东宫稳定,由此而来的这份变动一定会被极力压制到最轻微的地步。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朝臣们并不是都排斥这种变动的,对于他们其中的很多人来说,这不一定意味着损失,还可能代表着将要到来的机遇。
聪明人总是容易想得更多。
事实上,想得更多的人总是很难活到最后。
景昭下辇,步入殿中。
鼓乐声起,宫宴开始。
身处皇太女的婚宴,在场所有人都明白,这场宫宴的主角是皇太女而非皇帝。
更何况,皇帝多年来素服守孝,喜怒无常,性情根本不能预料,从不惮于杀人。朝臣宗亲畏惧忌惮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普通人根本没有胆子敢捧着酒盏面对皇帝侃侃而谈喜笑颜开,恭祝皇帝喜得佳婿——谁知道皇帝会不会突然被勾起了伤心事,挥挥手把人拖下去砍了?
相较之下,皇太女性情端方,明察善断又不失温和宽宏,实在是献媚的最好对象。
景昭被敬了数盏酒,她的酒量不算很浅,倒不至于醉倒,只是她并不想再喝下去——酒量终究有数,难道新婚夜真要喝的七荤八素回去?
她转头一瞟,随侍的燕女官立刻知机上前。
燕女官出身北地大州,酒风兴盛,她家里做的还是酒楼生意,可谓千杯不醉。一捋袖子接过杯盏,殿中诸位丞相尚书大多已经与景昭饮过酒,余下者献媚讨好还来不及,自然不敢挑剔,喜笑颜开对着景昭恭贺数句,再转向燕女官一饮而尽。
燕女官来者不拒,趁机盘踞在侧,痛饮御酒。正喝的痛快,一袭青色官袍出现在眼前。
她定睛看清,顿时一愣,原本要代替皇太女与对方饮尽的酒盏悬在嘴边,不知道这一盏该不该自己来喝。
那人的官袍昭示着他的品级,并不高。
但只要看清他的脸,就会发现他还很年轻,这等年纪,这般品级,已经极为难得。
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非常特殊。
郑明夷注意到了燕女官那片刻的停顿,稍微偏头,朝她轻轻颔首。
然后他指尖推过来一只酒壶,取来案上景昭的酒盏,替她斟满,又轻轻推了回去。
那酒水琥珀色,几与杯沿齐平,但被郑明夷这样轻飘飘地推过去,竟然一星半点都没有洒出来。
燕女官直觉那酒颜色不对,出声阻拦:“殿下……”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只见支颐端坐席间的皇太女随意一瞟那只推来的杯盏,就这样端起来一饮而尽。
燕女官张口结舌。
还不等她出声,景昭却笑了,轻飘飘道:“太甜了。”
郑明夷道:“是么,下次减半好了。”
“你哪里弄来的蜂蜜?”
“借花献佛。”郑明夷说,“太甜的话,那我拿走吧,让宫人再冲一壶。”
景昭随意道:“不用,先放这里。”
郑明夷莞尔,很随意地在一旁小席上坐了下来:“我记得殿下从前很能吃甜食。”
景昭掀起眼睫,眸光微转,笑了笑:“能吃只代表不讨厌,不代表很喜欢啊。”
“还未来得及恭祝殿下。”郑明夷看着景昭,温声道,“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惟愿殿下伉俪和睦,鸾凤和鸣。”
景昭支颐听他说完,微微地笑了,和声道:“有心了。”
另一边,侍立在景昭身后的承书女官,听完这句贺词,眉头却不易察觉地动了动,隐隐觉得有些怪异。
‘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出自《易经?泰卦》,是极好的卦象,常被引作吉兆,的确是很好的意思,但细细咂摸一下,又隐隐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承书女官日夜侍奉在储君身侧,其博学广识少有人及。不需多加思考,她便很快想了起来。
《周易正义》中,有这么一句注疏——昔文王明夷,则泰极反伤之验。
承书女官心里胡乱咂摸着,景昭却似乎一无所知,她停顿片刻,瞥见景含章过来,示意她一同坐下,信口道:“谈世子呢?”
景含章刚过来就被劈头盖脸问了这么一句话,当场变作一只张口结舌的大鹅,呃呃呃半天答不上来,倒是郑明夷闲闲道:“似乎是告了晚上的假。”
景昭仿佛也不在乎,只点点头,忽然一笑,道:“盈风还躲着呢?本宫身边诸臣工,当属你们二人最让我放心。”
这无疑是极大的褒奖,景含章当场被这句话冲昏了头脑,本就微醺,此刻豪气顿生,受宠若惊地站起来,郑明夷眨了眨眼,随着起身正待谢恩,却见景昭已经摆了摆手,向着上首御座去了。
此刻开宴已经有了些时候,酒过三巡,皇帝滴酒没沾,方才倒是和薛、柳等几位丞相很是正经地说了两句话,像是在商量些朝廷大事。
景昭过去,唤了声父皇。
她已经换下婚服,身上没了那么厚重的衣裳佩饰,步伐都显得更轻快了。
皇帝倦然倚在御座里,示意景昭道:“还坐着干什么,回去吧。”
景昭犹豫道:“父皇先回去也是一样的。”
“今日是你新婚。”皇帝淡淡道,“回去吧,我替你撑撑场面再走。明日不用急着进来拜我,睡个好觉是正经事,统共三天婚假,好好歇着。”
说罢,他又摆了摆手:“去吧。”
一边的薛丞相年纪老迈,更稳重些,方才已经恭贺过,便只含笑说一句拜别殿下,柳希声就要更跳脱些,微带调侃笑言几句。
好在诸位丞相们年纪都不轻了,自己年轻时经过一遭,有的儿女都婚嫁过好几个了,很是善解人意,并不多浪费时间,很快便住了口,目送景昭从御座后离开,不多时背影没入殿后,再没踪影。
苏丞相撩起眼皮,很有些感慨地笑了笑:“太女殿下也到了大日子啦。”.
景昭一上辇,随手就把领口松了,倚在辇中深深吸气,感受到夹杂着淡淡花香的微凉夜风从口鼻一齐涌入,带来无与伦比的清新气息,顿时将周身酒气冲散了大半。
她侧首轻咳两声,感觉舒服了不少,面颊却渐渐发起热来。
情知自己酒意渐渐涌上来了,景昭皱皱眉,承侍女官会意,低声示意抬辇的侍从加快脚步。
太女辇轿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东宫。
寝殿侍从早已备下热水,正不断温着,以备太女归来沐浴。
景昭在外面一望,只见殿内灯火不很明亮,她颇有些意外:“太女妃睡了?”
宫人连忙解释,只说太女离开之后,太女妃便不许别人进殿,殿内有几盏灯没来得及续上,并不是太女妃已经安歇的意思。
不许别人进殿?
景昭先是一怔,旋即意会过来,哑然失笑。
她脚步一转,推门而入。
屏风后影影绰绰,映出一道华服盛装的端坐身影。
察觉到足音传来,裴令之抬起头,纨扇后秀美的眼眸一弯:“殿下回来了?”
景昭快步走过去,却在走到裴令之身前不远处时,脚步越来越慢。
她停在了裴令之身前。
“殿下。”
景昭俯下身,轻而缓地唤他:“爱妃。”
她搭上裴令之执扇的手腕,一点点将纨扇拨开。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景昭的瞳孔无声放大,眼底倒映出华服盛妆、顾盼光彩的面容。
裴令之从前很少华服示人,他像一轮皎然的月,又像一捧崖间的雪,但今夜他盛妆严整,端坐殿中,竟然也没有丝毫突兀感。
遍身珠玉非但不能夺去他的光彩,反而更衬出惊人夺目的秀美,就像一颗世间难寻的夜明珠,即使掩映在重重珍宝之中,那种摄人心魄的光彩仍然会令任何人为之目眩,再没有办法分出半点心神。
这举世难寻的美人定定注视着景昭,忽然偏过头,顽皮地一笑。
“殿下。”他微笑说道,“我等你很久了,你还要继续让我等下去吗?”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
一块丝绸覆上来, 裹住湿淋淋的长发。
宫女的动作轻缓柔和到了极致,一寸寸绞干皇太女披散的湿发,又以非常温和的手法涂抹护发的御用香露, 那种如兰似麝的香气仿佛如有实质, 刹那间随着帘外清风吹遍整座寝殿。
结束手中的工作,宫女们无声无息站起身来,捧起手中托盘,依次退了出去。
这间房里,设有妆台、屏风、床榻, 推开前方那扇门就是寝殿, 如果转身向后,只需挑起屏风外的纱幔,便会来到氤氲着无尽水雾的后殿里。
整座后殿被朦胧水雾笼罩着, 四角香炉幽幽升腾起雪白的烟雾, 与水汽融为一体,随之将柔而馥郁的香气也一并浸透,更添缠绵。
正值夏日, 这里却并不显炎热。殿外设有出檐回廊,殿内则以极为精妙的手法留有风道、风廊,引风入殿,将殿中冰山的凉气牵引到每个角落,清凉无比。
景昭偏过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面颊白皙, 唇朱睫浓, 宫宴上沾染的酒意已经全部留在了后殿泉池里,此刻揽镜自照,不施粉黛, 显得文秀而柔和,真真正正显露出最符合年纪的神态。
但她的眼睛却很明亮。
这不是一双寻常少女会拥有的眼睛。
这种明亮甚至不同于少女时代的长乐公主,长乐公主是天真明媚,无忧无虑的,她坐拥全天下的倾慕与怜爱,因此从不担心被伤害,可以自由地向这个世界展示自己的喜怒哀乐、全部意志。
景昭凝望着镜中的自己。
她双手托腮,有些忘神。
她想,我真好看。
非常清淡的足音从身后传来。
微湿长发落下来,落到景昭颈间,像是某种有生命的动物,柔顺地滑进她半开的领口。
裴令之自身后环住她的肩头,柔软触感轻碰她的面颊,镜中倒映出另一张出水芙蓉般的秀丽面容。
景昭侧首,唇瓣贴上去。
裴令之似乎极轻地颤了一下,但很快,他低下头来,加深了这个吻。
哗啦!
妆台一震,不知是谁的背心重重抵上去,花露瓶子一震,原地转了三个圈,哗啦倒下,骨碌碌滚到边缘,啪一声跌得粉碎。
更加浓郁的茉莉香气涌出来,像是突然降落的骤雨,将妆台前两个人全部缠裹进去,悉数打湿了。
妆台畔,那面落地铜镜里,斜映出妆台前两道交叠的身影,像是并蒂双生的一簇莲花,又像是玄谈野史里两只相依相偎交尾的美艳妖鬼。
殿内灯烛灭了大半,仅剩的小半灯火随着时间流逝,燃至将熄。
景昭的意识有片刻昏沉,她听见裴令之低声喘息,近乎于无,尾调柔软缠绵,不似平日清润从容的声线。
半明半昧的光晕里,她睁开眼,望见对方秀美的轮廓。
她抬手,双手捧住裴令之的面颊。
这个动作非常巧妙,拇指恰好可以落在嘴唇上。
有风吹过,清凉之余,一簇烛火跳跃起来,明亮片刻,又迅速暗淡下去。
借着这稍纵即逝的光明,景昭凝望着裴令之的面容。
他的唇瓣原本纤薄朱红,此刻却微微泛白——那是因为他本能克制发出声音,下意识咬住了嘴唇。
就像失色的芍药花瓣。
景昭从昏沉中醒过神,笑了笑,指尖抚一抚他的唇角,紧接着毫不客气地抵住唇瓣,指尖硬塞进去,叩开裴令之紧咬的齿关。
“不要咬。”她轻声,“我喜欢听。”.
后半夜似乎下了雨。
清晨日光照进庭院,石阶湿漉漉的,阶前那些奇花异草落了几片花瓣,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每当它们顺着叶脉滚到叶子边缘,就会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地面上留下小小的湿痕,然后很快被日光蒸干。
如果放在平常,宫人们会去扫净地上的花叶,然后用清水洗涤庭院,确保不留下半点尘土。
不过今日,庭院里空空荡荡,没有宫人值守,只有承侍女官带着几名宫女守在庭院与回廊连接的地方,这个位置可以确保不会惊动殿内的主子,又能第一时间听到铃响。
景昭是被热醒的。
殿内的冰山经过一夜,已经彻底融成了水,剩下一点聊胜于无的凉意。
朦胧中景昭以为自己被裹进了巨大的蚕茧,身上缠绕着数不清的白丝,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只蚕,她急得叫起来:“来人,取火来!”
下一刻她猛然惊醒。
床幔严严实实地落下,把整张床榻包围在内,风雨不透。景昭发觉自己没有盖被子,正睡在裴令之的怀里,这样热的天气,靠的又这样近,不热才是奇怪的事。
昨夜二人的头发都没有束,经过一夜,现在已经混在了一起,乌黑厚重,长可及腰,从景昭肩头铺下去,就像是一条漆黑密实的毯子。
脸颊有些发痒,一缕碎发落在景昭颊边。
她静静看着裴令之的睡颜。
极是好看。
她玩心大起,简单判断了一下那缕碎发的走向,然后稍稍仰头,咬住那缕碎发,向下轻轻拉扯——
嘶!
景昭松口。
是她自己的头发。
她无声吸了口气,下一刻肩头传来轻轻的震颤,是裴令之。
裴令之没有睁眼,但景昭看见了他扬起的唇角,也能感受到他笑起来的时候胸腔肩头微微震颤。
太女殿下大为不悦,很顺口地咬了他一口。
裴令之轻嘶一声,终于止住笑意。
他睁开眼。
即使睡意初褪,他睁开眼时,眼底依旧明澈高远,仿佛秋日疏朗广阔的无垠天空。
绝世美人在侧,景昭只看着这张脸,心情就变得极好。
她挣开裴令之的怀抱,也想不起来自己方才还觉得热,翻身压住裴令之,居高临下审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裴令之认真想了想,精准报出了时间:“一刻钟前。”
听到回答,景昭又变得没了力气。
她昨夜没睡多久,很困,惊醒一半是因为热,另一半原因是到了她平日上朝的时刻。
她埋头在裴令之怀里,又咬了他一口,像只没睡醒的大猫,含糊道:“再睡会。”
扯动床帷畔的摇铃,宫人们鱼贯而入,轻手轻脚更换了房中冰山,又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凉意被风送至殿内每一个角落,炎热渐消,景昭满意了,并不关心宫人们看见帐外妆台小榻满地碎瓷衣饰狼藉一片作何感受,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裴令之环抱住她,二人依偎在一处,看着就像两只头并头取暖的动物。
正要睡着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今日一早,应该入宫拜见的。
景昭已经再度睡熟了,枕在裴令之胸口,仿佛把这回事已经忘到了九霄云外。
……算了。
裴令之模模糊糊地想着,抱紧景昭,很快也睡了过去。
等到日头高悬,午后阳光毫不吝惜地倾泻向大地,一天中最热的时刻到来,新婚的储君夫妇终于还魂般披头散发地坐起来,扯动铃铛叫来宫人侍奉更衣。
太医强调过很多次,健康规律的作息胜过一切,熬夜之后白天补觉往往容易更为疲惫。
景昭此前从来没留意过——笑话,她连三个时辰都睡不够,哪来的机会补觉?
直到今日,她按着眉心,心想太医说的确实有些道理,为什么越睡越累了。
承侍女官示意宫人捧来衣饰给景昭过目,又问:“殿下用些膳吗?”
景昭点头。
承侍女官又问:“那……要备下辇,预备着往宫里去吗?”
景昭往外看了一眼。
天穹碧蓝明亮,一颗金红的太阳挂在云絮之上,毫无保留地向地面散发着光与热,窗外那丛花树即使有宫人时时精心照料浇水,现在叶片也打起了卷,半死不活。
景昭皱皱眉,说:“太热了,过一个时辰再去。”
她心情正好,于是容不得任何不够完美的事物在眼皮底下直晃,指了指外面:“那丛树怎么蔫了,换新的来,要精神些。”
承侍女官应了声是,亲自出去示意花鸟房的内侍来这里刨树了。
早上中午都没吃饭,二人的确是饿了,简单吃了些小厨房送上来的饭菜,就听见外面有人声传来,不多时鱼女官进来通禀:“殿下,储妃殿下,穆嫔娘娘那里打发了宫人过来,不知道现在方不方便来请安。”
按理来说,穆嫔其实应该亲自过来,但她过去在东宫后院一个人待惯了,这方面的意识稍微差点。
景昭压根没注意到还有这种讲究,随口就道:“这么热的天,别中暑了。”
裴令之刚背过宫规,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根本不是在乎这种事的性格,直接顺着景昭的话道:“我看就不必过来了,何必因为这些小事,折腾穆嫔再跑一趟。”
景昭想都不想,随便点头:“就按储妃的意思办。”
鱼女官张了张嘴,想说这不是请安与否的问题,这是太女嫔需要在正妃入宫次日向正妃行肃拜礼的问题。
但皇太女和太女妃显然根本没有想到这回事,正十分整齐地低头继续喝粥,鱼女官不好打扰,又退了下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窗外竹影西斜,难捱的暑气终于渐渐消退,凉风渐起,一天中最舒服的时辰到了。
景昭与裴令之再度更换礼服,乘辇入宫拜见皇帝。
东宫大婚次日一早,夫妇当联袂入宫叩拜帝后,然而太女和太女妃硬生生把这个环节拖到了傍晚,抬辇的宫人们走得飞快,不多时穿过宫门宫道,来到了明昼殿前。
景昭神情稍稍肃穆了些,朝一旁伸出手。
裴令之落后半步,挽住她。
守门的宫人早已飞奔进去禀报,很快,梁观己笑眯眯迎出来:“哎呦殿下来了。”
又朝裴令之行礼:“太女妃殿下安好。”
景昭也笑吟吟地道:“父皇没等吧。”
梁观己那张白胖喜庆的脸上,浮现出了然笑意:“圣上昨晚说了,让殿下好生安歇,不急着进宫,您先坐着,圣上一会就过来。”
景昭一听就知道,皇帝肯定又进后殿去了。
她当然不急,示意裴令之坐下,很自然地开始点菜:“有蒸好的金乳酥吗?取两笼过来配茶,给我放点冰镇果子一起端过来。”
梁观己响亮地哎了一声,转向自己背后的干儿子:“小不机灵的,还不快去?”
那小内侍跳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样往外冲,还没冲几步,以一个非常尴尬的姿势顿住。
殿内深处,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不许去。”
裴令之骤然抬首,见景昭起身,连忙跟着站起来,朝声音来处行礼。
皇帝走出来。
他又换回了往日的素衣,面容如冰似雪,却不是裴令之那种近乎清透的冰白,而是一种毫无血色的、象牙玉雕般的苍白素净。
皇帝抬手,凌空朝女儿一点:“不准吃冰。”
景昭蔫蔫地坐回去:“这么热……父皇您今日怎么出来这么快?”
皇帝一哂:“我还不知道你?早了嫌热,晚了嫌黑,只会挑最舒服的时候出门。”
他缓步走到御座前,径直坐下,道:“拜吧。”
景昭携着裴令之跪倒,在御阶下深深叩首,旁边的起居郎奋笔疾书,皇帝余光瞥见,道:“写早上。”
起居郎丝毫没有记载崔杼弑君的太史那份骨气,老老实实提笔一挥,把‘申末,太女携妃裴氏入觐’抹掉,改成了‘辰初,太女携妃裴氏入觐’。
裴令之眼睫低垂,保持叩拜的姿势不变,心底却一阵暗惊——
起居注是史书的一部分,不能篡改起居实录几乎成为历代共识。自古以来敢这样做的天子权臣虽然有,但往往会招致非议与反对,乃至于数代之后,官修史书不敢轻易采信那部分起居实录的记载。
今日所见,皇帝随口一言,起居郎提笔便改,显然这并不是罕有的事,宫中内外却丝毫不闻风声,可见皇帝对整座宫廷内外、朝野上下的把控力度,实际上已经到了极为可怖的地步。
还没等他思考完毕,皇帝已然平声叫起,然后对着景昭招了招手:“走。”
景昭看了裴令之一眼。
裴令之尚且没弄明白景昭看这一眼的意思,皇帝已经道:“不用带他。”
景昭哦了一声:“好吧。”
她转头指了指椅子,示意裴令之坐下等她,自己跟着皇帝走进了御阶之后的暗影里。
“……”
裴令之被留在原地,一时间云里雾里。
内侍们很勤快地上前来给他倒茶,把两笼金乳酥摆了上来。
没有冰镇的果子.
“其实应该让他过来给母亲磕头的。”
景昭紧走两步,跟在皇帝身后:“总要让母亲见见他吧。”
皇帝平静道:“不是见过了?”
景昭:“……”
“改日再带他过来。”皇帝道,“至少……等你生下孩子之后。”
听到这句话,景昭眨了眨眼,有些不习惯。
分明走在前面,但皇帝仿佛能察觉到景昭细微的情绪变化,并不转头,淡声问:“怎么了?”
景昭斟酌着道:“有点不习惯?”
皇帝回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瞥她一眼:“我从前不是和你说过?尽早生个孩子。”
东宫皇孙落地,储位就会更稳。
没有后嗣的未来新君,总是不能让臣子太过放心。毕竟父母儿女之间有天然的血脉相连、至高无上的孝道约束,一定程度上,可以确保旧部近臣的利益实现较为平稳的延续传递。
更何况,景昭是个女人。
女人生产,风险更大,也更麻烦。
只有她顺利生下皇孙,亲附东宫的臣子才能更安心,左摇右摆的墙头草才会发生偏向。
——否则的话,万一压上全部身家追随皇太女,结果主君难产死了,又或是没有孩子,抱养了其他宗室,这岂不是可能赔本的买卖?
景昭倒没有反悔的意思:“我知道,就是不太适应。”
她诚实道:“过去随随便便点头,是因为感觉反正离得很远;现在好像已经迫在眉睫了,所以就得鼓励一下自己。”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
皇帝神色微动。
那似乎是个极其轻微的笑。
他没有再说什么, 袍袖轻飘,徐行在前。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天边云霞着起了火, 一缕暮色落下来,簇拥在庭中人身周,镀上浅淡的金红光晕,就像是凤凰将收未收的翎羽。
皇帝走在前面。
他的身后被拖出长长的影子,看上去就像一个无比高大的巨人。
景昭踩着他的影子, 跟着向前走, 走进后殿时,她的目光无忧无虑地在空中四处张望,却忽然凝滞住了。
“父亲!”
她脱口叫出声, 声音非常响亮, 以至于皇帝停住脚步,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看她:“怎么?”
话语涌到喉头,又卡在唇边, 景昭眼睛睁圆了,怔怔看着皇帝乌发中若隐若现的一丝雪白。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不必她说出口,皇帝已经从女儿眼神投注的方向猜出了答案。
他毫无意外之色,眉头微挑,随手便取下了束发的银簪, 顷刻间满头长发如水银泄地, 披散满头满肩。
京城旧俗,守孝期间不得剪发。
景昭一直很羡慕父亲不用戴冠,因为她的头发像父母一样浓密而长, 长及腰下,本来就很重,每日朝会结束之后,摘下冠冕的那一刻,她总是觉得脖子要被压断了。
皇帝的头发更长,长及膝下,散开之后,那一星闪着银白的发丝便更加瞩目。
“就因为这个?”皇帝摇了摇头。
他反手关上殿门,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目光低头打量那根白发,半晌挑了挑眉,淡声道:“人都会有这一日的。”
皇帝的语气很淡,很轻,很若无其事,就像暮色将至时树梢枝头第一缕晚风,静而无痕。
景昭扬起头,母亲含情凝睇的眼眸散布在四面八方,温柔而多情地注视着女儿。她侧过头,父亲乌发间那点已经隐没的银白仿佛还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心烦意乱。
她往后倒退一步,脊背抵上殿门。
胸口搏动着一种非常陌生而又熟悉的情绪,仿佛暌违已久。
还没等她理清楚这种情绪是什么,从何而来,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因为那根白发,又不止是因为那根白发。
看着父亲毫无讶色的态度,她忽然想明白了自己从前因恐惧而竭力忽视的一些东西。
朦胧泪光里,皇帝的表情像是有点惊讶,又像是有点好笑,破天荒抽出帕子,替女儿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珠:“哭什么呢?”
景昭哽咽出声。
皇帝曼声吟道:“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这是世间最公平也最偏颇的事情,没有人能逃过这一日,区别只在于早晚而已。”
“您……”
刹那间,景昭本能地想要反驳。
即使以天子的年龄来衡量,皇帝也算得上年轻,堪称春秋正盛。
有些事太过遥远,她从来不愿意去想,甚至会刻意忽视。
但自欺欺人,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对有些人来说,这意味着极大的恐怖;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或许意味着解脱。”
皇帝擦了两下,耐心消失,手一松,帕子轻飘飘落在景昭身上,平静说道:“别哭了,好孩子,你看不破而已。”
除去那根并不明显的白发,他的面容依旧非常年轻,仿佛过往的君王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又仿佛他已经留在了伪朝五年的那个深夜,所以此后,存于世间的这个幻影也不会再更改分毫。
“解脱吗?”
景昭抬起泪眼,难过地望向父亲:“母亲已经抛下了我,您也要抛下我吗?”
皇帝摇头道:“她并不想抛下你,她那么爱你。”
“但母亲从来不是只爱我,就像您也是这样。”景昭喃喃道,“母亲愿意为了保住我的性命,挣扎着熬到伪朝五年的冬天,熬到将我交给您的那一日,但即使可以选择,我想在那之后,她也不会愿意再活下去。”
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的话,那么皇帝的目光就像烧到将熄未熄的炭火,还存留着些许余温,却随时可能熄灭,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绵长的气,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断掉。
他平静道:“她爱你,爱我,也爱她的父亲、母亲、兄长,这是很自然的事。事实上,一切早在伪朝慕容氏杀入京都,贞皇帝贞皇后自尽全节的那一刻,就注定无法挽回了。”
皇帝抬手,轻轻揉了揉女儿的鬓发,缓声道:“不用多想,对我来说,你从来不是阻挡我追寻生死之间大自在的阻碍。事实上,她坚持撑到把你留给我的那一日,是倾心爱你,又何尝不是想留给我一些牵绊?”
他长久凝视着景昭,仿佛想透过女儿的面容去窥见另一张面孔。
但很快,他的目光由虚转实,只是看着景昭本身。
皇帝轻声道:“你刚回到我身边,总是生病,御医不敢说,我却能看出来,你怕是不好养住,那时候我就想,当年我们缔结婚姻,曾经起誓,白头偕老,同归泉下,我们一家三口地下重聚,也没什么不好。”
至于江山万里,洪水滔天,又与他何干?
景容从来都不在乎那些闲事,又或是闲人。
景容温和道:“我只是有些累了,不过坚持了十一年,也无谓再熬些日子——不用怕。”
他望向女儿,那目光竟然非常柔和,与画像上栩栩如生的含情眼眸交相辉映,顾盼柔情.
皇太女有三天婚假。
第一日从明昼殿回去之后,景昭的兴致一直不高。
裴令之能察觉到这一点,他本身就非常善于感受他人的情绪。何况景昭没有掩饰的意思,她抱着裴令之,头埋在他怀里,时不时咬他一口。
裴令之:“……”
他们在床上纠缠了一夜又一天,期间景昭昏昏沉沉睡过去几次,醒来的时候床幔紧闭,分不清昼夜,她也不想去分清,直到终于被饿醒,扯动铃铛传膳。
承侍女官带着宫人进来布膳,明显能看出松了口气——第三日按照旧例,储君应该陪伴储妃回门,如果景昭再不叫人,再过几个时辰,她就得硬着头皮去敲门了。
吃完这顿很难说算不算早膳的饭,景昭再也睡不着了,她披了衣服,坐在庭院里那个新近才修好的秋千上,轻轻摇晃着。
如兰香气从身后传来,景昭知道那是裴令之。
她偏过半个身子,转身抱住裴令之的腰,把脸埋在他怀里。
近乎疯狂的亲密之后,疲惫和困倦一同涌上来,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倦意过后的平静。
她的心情忽然慢慢平静下来。
将明未明的夜色里,有清风吹过庭中,送来淡淡香气,很难分清那是风里夹杂的花香,还是裴令之衣角襟带间浸润的幽香。
裴令之似乎说了句什么,景昭没听清,但此时此刻,气氛正好,她的心情也稍稍转好,再问一句你说什么似乎有些破坏气氛。
于是景昭胡乱点点头,然后继续趴在裴令之怀里不动。
裴令之笑出了声。
景昭抬起头:“?”
“殿下。”裴令之蹲下来,和她平视,“说实话,你是不是没听到我在说什么。”
景昭神情丝毫没有破绽:“嗯?”
裴令之说:“我问你我想荡秋千,能不能换我坐一会。”
景昭有片刻尴尬,但她就是有这种干什么都理直气壮的本事:“哦,我想多抱一抱你。”
刹那间裴令之朱唇微张,原本到了嘴边的话顿住,半晌才摇摇头,半是忧愁半是叹息道:“殿下,你这张嘴,算是饶不了我了。”
然后他无奈地笑了:“其实我刚才说的不是这个。”
“殿下。”裴令之轻声问,“要不要我吹笛子给你听?”
寝殿外的某处阴影里,苏惠竖起耳朵,张望几眼,然后伸出手,揪住了小梁内官的衣服。
小梁内官一回头:“?”
身为梁内官的干儿子之一,小梁内官还年轻,没有像干爹一样胖成一颗雪白的馒头,回过头疑惑地看着苏惠:“大人有何见教?”
苏惠小声说:“再等等吧,殿下心情正好,这会说些死人啊尸体啊,会坏了殿下的心情。”
“好吧。”小梁内官很听话地收回腿,捡了块石阶坐下,“干爹的意思是,反正圣上已经知道了,捡个合适的时机通报给太女殿下,那什么时候比较合适啊?”
苏惠假装随口道:“你要是信得过,我让属下留意着,也就这两天的功夫,瞅到机会他就给你传话了。”
小梁内官有些犹豫,转念一想面前这位统领是圣上与太女面前的红人,和自己素无矛盾,不至于在这种地方下绊子,于是高高兴兴点头:“多谢大人。”
苏惠喜气洋洋地朝他摆了摆手,目送着小梁内官离去的身影,心想什么时候看不顺眼的人来递帖子请见了,就赶紧命人先把小梁内官叫过来。
他美滋滋地坐到阶边,也不要属下递来的垫子,侧耳听着宫墙内悠扬的笛声,轻轻打着拍子.
回门的地点,依旧定在望仙别馆。
杨桢夫妇、裴氏来人,全都早早等在了别馆。
以景昭的性格,连入宫朝拜皇帝都敢拖到晚上,更不会在乎裴氏族人的感受,不过算他们运气好,今日景昭起的够早,没让他们等到日上三竿。
仪仗浩浩荡荡,东宫卫率提前开路,清水净街,道路两旁百姓们摩肩接踵,踮着脚尖凑热闹。
还未到望仙别馆,已经有人飞马前去通传,等到仪仗来到别馆前的时候,所有人已经整整齐齐候在那里,等着拜见皇太女及储妃。
今日只是回门,并不需要太过正式,景昭和裴令之索性共乘一车。待得车驾停稳,裴令之率先下车,又探身去扶皇太女。
裴臻之自己是成过婚的人了,非常清楚日子过得好坏该是何种表现。
见弟弟神情柔和,动作自然,与皇太女的距离也很亲密,就知道他们感情绝不会差,那颗悬起来的心当场落下去大半。
与此同时,她又短暂地生出了一点母亲般的怅然。
不过很快,那点怅然就消失无踪了。
因为一旁被侍女奶娘们簇拥着的杨文狸小娘子一觉睡醒,发现自己不知身在何处,当即扯起嗓门嚎啕大哭,那声音毫不矜持婉约,足以直上九天,宛如有哪家正在杀猪宰羊。
裴令之很喜欢这个外甥女,把她接过来哄着玩儿。
因着皇帝又提起生育之事,景昭倒是上了点心,勉强压住对三岁及以下幼儿的厌恶,过去摘了个青玉佩饰逗了几下,又随口吩咐侍从,令他们将带来的回门礼赏赐下去。
皇太女日理万机,自然不会亲自操持备礼。
这些琐事,本来是由穆嫔打理,不过事涉储妃,为了避嫌,这几日穆嫔推掉了大半事务,所以是由东宫几位协理宫务的女官按照旧例拟出个大概的礼单,又拿去给储妃亲自过目。
裴令之抽空看了一眼,觉得女官们很用心——问题就是太用心了。
他毫不客气地提笔,将给裴家的赐物划掉几样。
往下看去,裴令之不禁皱眉。
东宫女官力求谨慎,又不愿得罪储妃,几乎是在规格范围内按照最高标准给裴氏备了赏赐。
女官们想法是好的,但这一举动可谓好心办坏事。裴令之皱眉看了片刻,拎起笔饱蘸浓墨,一笔劈下去,把礼单从上到下划得就剩下最末尾几样。
景昭看了没说什么,负责操持此事的鱼女官壮着胆子过来谏言,说储妃殿下家风简朴,这是苍生社稷之福,但回门礼要跟着仪仗浩浩荡荡抬过去,弄得太简薄了恐怕不好看。
景昭就问裴令之:“你想怎么办?”
面子总得顾全,不管是东宫的面子还是储妃的面子。
裴令之想了想,命人从库房里挑出几个小巧的空箱子,依次装上些东西,届时这些箱子便由宫人们捧着跟在仪仗后面。
鱼女官指挥宫人们收拾好这些箱子,分开摆在一旁,然后看着箱子们发呆。
燕女官路过,很好奇地过来问了一句:“这是储妃殿下亲自备的礼?都有什么?”
鱼女官愣了半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库房里现在干净多了。”
燕女官:“?”
皇太女夫妇围着杨文狸小娘子,聆听杨小娘子嚎啕不绝的嗓门。
随行女官有条不紊地安排赐礼,每赐下一样,便要宣读礼单。
裴臻之夫妇收获了一十八件精挑细选的贡品,开心地起身谢恩——倒不是见钱眼开,而是这类赐物一看就是用了很深的心,非但极有面子,更能彰显裴令之受宠。
南方世家的眼皮没那么浅,但他们需要从赐礼中窥测圣意与态度。
裴二爷带着几个族人,略带忐忑地等着女官宣读赐物。
第一口箱子摆在面前。
方才裴臻之夫妇也收到了这样一口箱子,里面装的是一件水头极好的翡翠观音,单说那料子,便不是轻易能找来的。
箱子打开了。
里面是一件粗布衣衫。
说实话,能在锦绣金玉成堆的东宫里找出这么一件衣服,也确实可谓用心。
鱼女官沉声介绍,宝相庄严:“这是储妃殿下赐下的,寓意‘两袖清风’,江宁裴氏乃名门望族,世代门楣不改、家风贵重,更胜金玉百倍,储妃殿下特赐此物,但愿家风永存,不负圣恩。”
望着数十名鱼贯而入、手里捧着一模一样箱子的宫人,裴二爷突然生出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
房中介绍之声不绝于耳,屋外燕女官带人守在门外,一个个竖起耳朵。
半晌,燕女官咂了咂嘴,神情复杂道:“这么一看……东宫是干净多了。”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观山小筑
炎炎夏日, 往往多雨。
今年却不然。
观山小筑,是京城夏日里最宜避暑的一处皇家别院,地势高而凉爽, 江水潺潺而过, 极是宜人。
由皇太女妃牵头的花宴便在这里举行。
自六月初六东宫大婚之后,太女妃多数时间仍然在皇城中主持修书,连宫务都多半托给太女嫔穆氏打理,只在内外命妇眷属入东宫参拜太女妃的宴会,以及七夕宫宴现身两次。
真要说起来, 今次观山小筑花宴, 是太女妃第一次牵头行宴——七夕宫宴是历代传统,不能算入其中。
太女妃首次牵头行宴,意义自然非凡。
一大早, 朝臣宗亲内眷们的马车便挤占了朱雀大道, 相继出门往观山小筑赴宴,距离午时还有一段时间,接待来宾的花厅中便已经坐满大半。
往年穆嫔代掌东宫宫务, 也曾出面举办过几次宴会,但终究不是正妃,规格等级稍逊一筹。至少以穆嫔的身份与谨慎,是不会将行宴的地点设在东宫以外的。
观山小筑名气不小,却属于皇家私产,而皇家私产, 其实和宗室没有半分关系, 完全归属于皇帝父女。在过往的建元年间,这座名气不小的避暑胜地,其实从来没有向任何外人开放过。
以松阳郡主为首的一批宗室女眷们说笑着进入观山小筑, 登上备好的软轿,目光却忽的一亮。
——前方迎候来客的女官内侍中,站着两个颇为显眼的年轻郎君,面目俊秀,身量修长,虽不算是顶尖的容貌气度,但年轻鲜亮,掩不住的勃勃朝气。
松阳郡主话音一顿,欣喜问道:“那二位郎君是?”
这位郡主的风流散漫京中出名,侍从也不惊讶,恭谨道:“回郡主,积素、炳烛二位郎官是太女妃殿下的陪嫁,代太女妃在此迎候诸位贵人。”
这里的‘郎官’并非指侍郎、郎中等外朝官员,而是‘内郎官’的简称。
宫中一切近臣,其实都可被称作内官、中官,但为了区分太监和女官,常常称呼有头有脸的太监为内官;女子直接呼为女官,又或是中官。
而今随着太子妃嫁进东宫,带来了自幼侍奉身侧的贴身侍从,这些侍从身为男子,既不好像太监一样被称作内官,又不好和女官一样被称为中官,索性借用前朝官职,称一声内郎官,又或郎官。
松阳郡主面露憾色。
她再大胆无忌,也不敢去讨要太女妃的身边近臣。只好下死力又盯了一眼,叹道:“南方儿郎,果然别有一番气韵。”
能和松阳郡主过从甚密的内眷,大多性格颇为奔放无拘,当即有人掩口轻笑:“郡主若喜欢,不妨弄一个到府里养着,听说今日花宴上,来了好些南方年轻人呢!”
放在往常,听了这话,松阳郡主非但不会羞涩,还要调笑几句。今日却扭身看了她一眼,皱眉沉目,直到对方面露忐忑,才寒声道:“说话谨慎些。”
那人碰了个钉子,颇为尴尬,眼眶便有些红了。
松阳郡主拧眉不语,心想这个蠢货!
她虽然风流浪荡,但能在宗室里格外有几分面子,自然与那些一天到晚只顾享乐的纨绔男女不同。事实上,松阳郡主对朝廷政务颇为了解。
就譬如,普通内眷大多以为今日这场花宴只是太女妃公开交际往来的讯号。但松阳郡主却知道,自从东宫大婚,南方又有数位出身世家的大儒名士入京,带来了南方诸世家献上的典籍藏书,皇帝当即便赐下高官,表现得颇为赏识。
当然,重臣之位历来紧缺,如三司六部九寺等实权要职,从来不会少了人坐。皇帝不可能为了赏赐南方官职,撤换并无罪责的旧臣,于是南人得到的官职品级虽高,大多只是花团锦簇的加官散官,空有虚名而不掌实务。
但无论实职虚职,皇帝既然赐官,便已经表明了朝廷的态度!
要粉饰太平,要花团锦簇,要展现出毫无间隙的亲近。
——至少在表面上,一床锦被盖住所有暗流,绝不能露出半点难堪。
那么,朝廷态度在此,太女妃自己就是南人,今日花宴上,前来赴宴的南方年轻人更是各个出身不凡,怎能视作等闲,随意出言调笑?
倘若惹出事端,天子也好,朝廷也罢,才不会吝惜几个于国于朝没有半点功绩的等闲纨绔。
软轿一路前行,很快来到了观山小筑的主院,照晴阁。
照晴阁两面环水,厅堂空旷,分明厅中没有陈设任何冰盆,一步踏进门槛,竟有幽幽凉风扑面而来,恰到好处驱散了室外炎热。
太女妃裴氏端坐上首,太女嫔穆氏稍次一席,另有数名内眷陪坐在旁,下首侍立着数位锦衣华服的未婚男女,无一不是名门官宦儿女,如今却十分恭谨地侍立着,垂手低眉温顺至极。
松阳郡主打眼一看,只见陪坐近前的那些内眷并不全都认识,但她认识的那些,就包括了薛相夫人、柳相内眷、陈国公夫人、赵国公夫人等,皆是内眷中最炙手可热的顶级家世。
她很识趣地上前行礼,就要退下去。但风流好美的本性难改,终究还是没忍住,抬头悄悄瞥向太女妃,正巧太女妃侧首与杨太太说话,眼风扫过来,怔了一怔。
松阳郡主连忙谢罪,太女妃并不介意,只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
松阳郡主大气也不敢喘,退下来坐进椅子里,自有相熟的宗室女凑过来小声谈笑。她嘴上胡乱应和着,心却跳的砰砰砰极快。
——真是奇了,那么好看又平和的一张脸,眼风不经意间扫过来的时候,却令人心头发颤,情不自禁地生出紧张敬畏来。
这难道便是天生的太女妃气度?
下首一个宗室郡主的胡思乱想,裴令之并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问姐姐:“文狸怎么没抱来?”
“小孩子来花宴干什么。” 裴臻之斜他一眼,又悄声道,“近来可安稳吗?”
这句话问得含糊,可以作许多种解释。
裴令之心里清楚,姐姐问的是大婚那日,望仙别馆荷塘里浮起的那具尸体。
此事可大可小,查案被交给了外臣,裴令之并不清楚细节,直到几日后景昭将案卷带了回来,二人头并头看了半天,最终看到结论——判定意外。
那名溺死的女子是别馆粗使侍女银珠,年十三,家住定州交县黄花村,出身来历清清楚楚,六岁就进来当侍女,是别馆的熟面孔,基本可以排除伪造冒充的嫌疑。
这孩子年幼,望仙别馆过去一直闲置,少有贵人驾幸,别馆里的侍从们待她宽和,只要规矩大面上不错就行,并不下死力约束。过去银珠便有趁夜溜进茶房偷吃点心的举动,因此被罚了两次,案卷给出的推断结论是,银珠年幼贪玩,当日深夜出门去偷吃,途经荷塘被远处巡逻的动静吓到,不慎脚滑落水,因此溺亡。
案卷细节详实,口供物证一应俱全,推断看上去也极为合理,暂时找不出明显漏洞。
但裴令之就是觉得有些怪异。
他没有问,但他能感觉到,太女有着相同的感觉。
裴令之神色平静道:“放心,有圣上与殿下坐镇,没有人能把手伸进东宫。”
裴臻之便不多提,只轻声说道:“你瘦了些,苦夏也不能不吃东西。”
裴令之点点头:“我心里有数。”
然后他又低声道:“杨家有没有适龄的儿女,仔细挑几个,殿下有意牵线。”
这本是极大的光彩,裴臻之却没有露出喜色,秀眉微蹙,轻声道:“没妨碍吗?”
陪坐的内眷不少,裴令之不欲细说,只含糊说了句:“无妨。”
话音落下,他目光一扫。
顺着裴令之眸光望去,太女嫔穆芳时正侧头与人谈笑,身侧站着一个年轻郎君。
那正是穆嫔的亲弟弟,穆氏六郎。
裴臻之就明白了。
杨家并不是特殊的那个。
她反而放下心来。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 争端
一般来说, 高门望族召开花宴,大多只有两种目的:一是为了交游往来,二是借此婚嫁子女。
事实上, 这两种目的并不冲突, 且往往相辅相成。
今次花宴的目的,二者兼有。
当然,东宫没有需要婚嫁的子女,之所以筹备花宴,递帖召集京中贵胄内眷, 根本原因在于前朝。
大楚朝廷愿意择选一位南方世家公子, 占据至关紧要的太女妃之位,已经彰显了足够的诚意。因此南方必须做出足够分量的回报,大儒入京献书出仕, 世家遣送子弟前来, 表现得十二万分恭顺虔敬,就是南方给出的答案。
伪朝窃据北方十二州,统治虽然只持续了短短五年, 却留下了无穷后患。南北往来一度断绝,且各有各的凄惨之处。
北方风雨飘摇、民不聊生,南方脱离朝廷,彻底沦为了各大世家的后花园。
至此,北境之外,荆狄忧患彻底平定后, 弥合南北裂隙, 令南方子民归心,成为朝廷当前极为重视的任务。
自从去年南方九州动乱后,南方世家元气大损, 再也无力挟势自重。但他们毕竟在这片土地上盘踞了数百年之久,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外如是。
重划南方田地,诛杀豪强首恶,是朝廷安抚南方庶民的手段。
赐以高官厚禄,缔结儿女姻亲,是朝廷安抚南方世家的手段。
当然,‘厚禄’是真的,朝廷不差这点钱,‘高官’则可能不太符合南方世家心中的满意标准——但这话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否则南方世家显得最不占理——你就说这官职够不够高吧。
什么,你说实权不够?
——朝廷不拘一格拔擢白身而至高位,已经是难得的恩典,还敢挑三拣四?绍圣殿里那把椅子实权最重,你要不要坐上去试一试?
裴令之以太女妃之尊,亲自出面举办花宴,将南方世家的年轻子弟引入京城名门的圈子里,无疑是极大的诚意与体面。
他端起茶盏,轻轻沾唇,余光瞥见积素快步前来,于是一点头,道:“人来的差不多了。”
他的声音并不刻意高亢,平淡如水。
他的语调并不显得尖锐,轻柔如风。
但随着他开口说出这句话,身前所有内眷的言语全部止住,安静如潮水般蔓延开来,一层层向阶下传递,最终席卷整座厅堂,一切归于寂静。
所有人屏气凝神,等待着裴令之说出下一句话。
这就是太女妃应有的地位。
这就是贵为大楚东宫正妃、统领天下内眷的威势。
而这居高临下、尊贵绝伦的身份,仅仅只是作为太女正妃,得以沾染一星半点皇太女身周聚拢的光辉与权势,从而便拥有了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地位。
厅中衣香鬓影,珠环翠绕,一瞥之间,仿佛化作了整个京城、乃至整个天下最顶级的堆金积玉地,足以摇撼世间绝大部分人的心神。
而当这无边富贵谦卑地低首,恐怕没有什么人能抵挡住这份高居云端的志得意满。
裴令之的神情依旧平淡。
他温声一笑:“开始吧。”.
南方世家派来京城的年轻男女轮流上前,向太女妃行礼。
能被送来的年轻人家世必定不凡,换句话说,他们之中大部分人不是出自裴沈王白,就是谢柳苏方,抑或是其他南方世家大姓。
裴令之辨认出好几张熟面孔。
他表面不动声色,温言说了数句,将年轻人一一打发走,回头便看见裴臻之以一种走夜路遇见鬼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裴令之活生生被她看得全身寒毛倒竖:“怎么了?”
裴臻之看着胞弟,想起过去世人眼中不食人间烟火般避世出尘的江宁裴七,再看看眼前颇有国母风范的太女妃,唏嘘道:“没事,你就当我见鬼了吧。”
裴令之:“……”
有那么一瞬间,裴令之很想和姐姐断绝关系。
不过很快,裴臻之收起玩笑的神色,悄悄问他:“感觉还行吗?”
“不行的话,你有办法?”
裴臻之叹息着道:“忍一忍?一辈子几十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裴令之说:“我迟早要和你断绝关系。”
他明白姐姐的意思,于是也收起玩笑的神色,认真道:“其实很好,我很喜欢。”
东宫清静,修书自在,这些都很好,他很喜欢。
不过就算不喜欢,也可以忍受。
世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迫使裴令之低头。
除了他自己的心意。
因为喜欢,所以愿意。
权势、金钱、地位、尊荣,这些世人眼中可见的好处,裴令之从出生开始,就已经见得多了,并不在意。
束缚、禁锢、失却的自由,才是他第一眼看到的。
——那又怎么样呢?
他斟酌过得失,衡量过利弊,然后心甘情愿,许婚东宫。
用那些作为代价,来交换与景昭的余生,也没什么不好。
裴令之并不确定,数十年后,自己会不会后悔。
但他很确定,如果拒绝,他会从这一刻开始,抱憾终身。
所以真的没什么不好。
即使不喜欢这些交游往来,如果当作偶尔的调剂,其实也没什么。
他转过头,朝姐姐一笑。
笑如春风.
花宴中途,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插曲。
彼时穆嫔正堆起毫无破绽的假笑,和裴令之上演东宫妻妾和睦的大戏。
围观内眷十分捧场,纷纷赞颂。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嘈杂声,紧接着东宫侍从飞奔而入前来禀告:“殿下,几位夫人争执起来了!”
几位发生争执的命妇被请到偏厅,见太女妃携穆嫔进来,一个个颇为羞愧,拜倒行礼谢罪。
她们都有了些年岁,远比裴令之、穆嫔年长,一来自觉一把年纪争执起来颇为难看,二来在太女妃的花宴上生事有冒犯太女妃的嫌疑,三来内眷中男子毕竟是极少数,她们鲜少和外男打交道,见到裴令之有些手足无措。
方才裴令之已经听侍从简单陈述了事情经过。
涉事双方,一方以怡侯夫人为首,另一方以安郡王妃、小杨娘子为首,还有几个南方女郎。
这些南方女郎,倒是着实冤枉。
虽然同样是预备联姻北方贵胄,但南方女郎的行情,要比南方郎君好得多。原因无他,北方十二州别管实际如何执行,至少表面上人人都要说一句继承家业只看嫡长,郎君女郎都一样;南方却不然,教养女儿仍然以贞静娴顺为要。
说句实在话,这些贞静娴顺的南方女郎,性情其实很符合高门大户娶妇的需要。兼之个个出身望族,容貌极美,才学过人,京城适龄郎君心里,也更愿意选个这样的妻子。
是以正式开宴之后,便有许多内眷去寻这些南方女郎们说话。
怡侯夫人就是其中一员。
争端开始之初,她正拉着一位沈娘子的手,和声细语地称赞对方举止有礼、谈吐文雅,果然不负沈氏盛名,将沈娘子夸得脸都红了。
这一切看似非常和谐,唯一的不足之处就在于怡侯夫人称赞沈娘子时,没压制住心底的不满,将南方北方女郎做了个对比,隐晦感叹了一句北方世风日下。
小杨娘子杨从妍,正巧路过听见,当即大为不悦,出言反驳。
于是冲突升级,演变为口角。
路过的安郡王妃本就与怡侯夫人有过积怨,义无反顾加入战团,于是冲突进一步升级,从二人口角演变为多人对吵,惊动双方相熟的亲友,助阵者有之、劝阻者有之、积极挑事看热闹者有之。最终这么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不断扩大,惊动了太女妃殿下。
关键时刻,穆嫔从来不掉链子,着重低声向裴令之介绍:“穿蓝衣那个是怡侯夫人,京中有名的活女诫,建元初年禁绝女诫的时候,怎么没把她给逮起来。”
裴令之一向从不评判女子面貌,认为极其无礼,但他看了一眼怡侯夫人,当即想起相由心生四个字。
他一言不发,只稍稍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无视小杨娘子羞愧中夹杂着理直气壮的目光,假装不认识她,平静落座,开始断案。
裴令之先干脆利落地各打四十大板:“你们都是年高……”
他瞥了一眼小杨娘子:“都是德行出众的内眷表率,怎么这般失态?圣人曾有箴言,要以德行教化、以道理说服别人,到底是什么样的矛盾,才使得诸位忘却了圣人的教诲,要做出这种公然争执的事情呢?”
然后他又听了一遍双方的谢罪陈述,先斥责小杨娘子:“用锋利的语言轻易指责一位年长的夫人,这是你的过错。”
又否定怡侯夫人:“夫人言语有失,错误在先,难道是在质疑朝廷的决定吗?大楚律令,凡有爵位者,无分子女,以嫡长为先。夫人如果认为律令不当,可以上表请求修改,而不是在背后非议朝廷法度。”
这可比对小杨娘子的斥责严重多了,怡侯夫人只是迂腐,并不是存心找死,当下冷汗淋漓,连忙谢罪,直道不敢。
裴令之很有耐心地一一敲打完涉事双方各位,裴令之又示意宫人去安抚无辜被卷入争执的沈娘子,紧接着瞟了一眼小杨娘子,正色说道:“你兄长杨桢与我相识已久,你的长嫂正是我的胞姐,我便替他们罚了,抄五十遍《孝经》供奉起来,学一学敬重尊长的道理。”
小杨娘子的表情一下子变成了掉进陷阱的兔子,天塌了三个字就差写在脸上。
裴令之摇头一哂,示意穆嫔:“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