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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女 清淮晓色 20527 字 3天前

裴令之:“……”

景昭安慰他:“没事,走个过场而已,曾祖母是很旷达的人,不会对后辈姻缘置词。”

裴令之再度撩衣跪倒,拜道:“臣裴叩见文庄皇后,皇后承天应命,抚育圣躬;仙驭升遐,德音长存;淑名遐迩,慈训泽被。得拜夜台,歆享敬奉。”

他当场作了一篇简短悼文,又转向庄皇帝,同样简短悼念片刻,叩首起身。

景昭站在一边,仰头看着画像,说道:“好了,据说曾祖母喜欢听人夸奖,她会很高兴的,走吧。”

说完,她又拜了拜,道:“曾祖父、曾祖母,我们走了。”

裴令之被景昭牵出陵庙,出门时还差点被台阶绊了一下,狐疑道:“据说文庄皇后喜欢听人夸奖?这是真的?”

按年纪来算,景昭不应该见过文庄皇后,裴令之不觉得以皇帝的性情会对女儿说这些不甚庄重的先辈琐事。

景昭理直气壮说:“这世上有人不喜欢被夸奖吗?反正我喜欢。”

她转头看向裴令之:“小心点,这边台阶确实比较滑。”

二人没有打伞,细雪源源不断飘散在他们的发顶颊边,很快融化,沾湿了鬓边发丝、眉梢眼角,像是雨水,也像是泪水。

一点细雪落在裴令之眼睫上,又很快化了,晶莹水珠悬在他乌浓的睫羽间,像是一点将落未落的珠泪。

景昭出神片刻,忽然想起:“丹阳顾氏与江宁邓氏屡有婚姻,是不是?我记得顾大家似乎娶了邓家女?”

江宁邓氏是文庄皇后的母族,嫡系早在建元初年便迁居北方,只是没有来到京城,反而在陈留定居,改称陈留邓氏。至于各个分支的关系太远,不受泽被,仍然留在南方,景昭并不是很关心。

裴令之猜出了景昭的意思,浅笑道:“外祖母确实出身邓氏,不过是旁支,与陈留邓不属同一脉。”

景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可惜了。”

陈留邓氏没有出太多人才,胜在忠心,一直都是皇帝的部属。如果邓夫人与陈留邓氏关系再近些,借此连宗,倒也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裴令之明白景昭的想法,劝谏道:“丹阳顾氏虽是先妣的母族,但自外祖父过世后,族中子弟荒疏,难成大器。殿下想借扶持丹阳顾氏制约桀骜的南方望族,恐怕反而会使得他们有所依仗而过于骄矜,从而损毁殿下与朝廷的声名。除去殿下曾经见过的顾白,我不建议和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产生牵连。”

景昭摇了摇头,皱眉说道:“那就算了。”

南方世家豪强虽说元气损伤大半,已经无力反抗朝廷,但毕竟在那片土地上经营数百年,破船还有三千钉。

他们面对朝廷派去的官员,不敢明着反抗,但暗中使些绊子、做些手脚,还是很麻烦的——偏偏朝廷又不能因为这点麻烦事,当真大张旗鼓表态问责,那样反而会激发矛盾。

朝廷自己扶持数个本地名门,借力打力,听话者赏些残羹冷炙,忤逆者抽骨吸髓,朝廷始终隐身幕后,这才是上上之策。

只是如何挑选可用者,也需要仔细琢磨。

这种时候,往往就是举贤不避亲,甚至以亲缘为名拔擢恩赏,才是最好的手段。

“我很感谢殿下。”裴令之忽然正色说道。

“嗯?”

“贤。”

景昭明白过来,解释道:“不隐无屈曰贞,起初我认为这个谥号适合顾夫人,但我的外祖父母已经用过;胜敌志强曰庄,执心决断曰肃,礼部揣摩着拟了这两个,其实也可以,只是感觉上总是差了一点。礼部又拟了个恭字,尊贤敬让曰恭,我想了想,既然刚烈才德兼备,本身便是贤才,又何须多加修饰。于是尘埃落定,便以贤为谥。”

她轻描淡写说来,并不细说自己百忙之中数次过目斟酌,又把礼部拟好的谥号打回去数次,最终定下这个上等美谥的繁复过程。

然而裴令之岂会听不出。

他极轻地眨眼,眼梢却已经泛红。

“母亲生前多次极力劝谏,请求父亲承担起责任,认为江宁裴氏既然享受了南方顶级门楣的声誉,便应该对得起圣人训诫,有所担当,不能坐视北方沦丧。但长辈族老都将她看做妄言轻佻的疯子,认为她忤逆不驯,不足以继续承担宗妇的重任,会将裴氏引向倾覆的深渊,于是夺去她治家的责任,将她幽闭在偏僻院落里,最终她在无尽忧愤中病逝。”

“摧伤她的不止是北方失落的疆土,还有人心。”

“世代传承圣人训言的门第,南方声誉德行最盛的门楣,却在这种时候袖手旁观,明哲保身。德行沦丧至此,所谓人心道德,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呢?所有尊长都说她不贤,不能尽到宗妇的本分,但在她的儿女看来——学问、气节与德行,贤臣、贤士之典范,她又有哪里不符合呢?就算只以内宅的标准来衡量,能劝谏丈夫忧国忧民的妻子,又如何担不起贤字呢?”

“我很喜欢这个字。”

裴令之微微侧首,雪光映亮泛红的眼梢,他轻声说道:“再没有更能配得上我母亲的谥号了。”

景昭没有说话。

她犹豫着拨了拨裴令之颈间茸茸的狐裘,想了想,冲他张开手臂。

裴令之轻轻抱住她,柔软面颊贴上景昭侧脸,幽幽淡香扑面而来,像是一支雪夜里的兰花.

帝与后共享陵庙,南陵修建之初,皇帝便命人先修好了自己的陵庙,将文宣皇后先一步供奉其中,距离不远,景昭却没带裴令之进去,脚步不停,很快来到了神道西侧的寝殿。

寝殿中萦绕着淡淡檀香,过往数日里,皇帝晚间就停留在这里。

这当然不合礼制——但谁又敢跟皇帝去讲道理?

文宣皇后的画像笔触与文庄皇后同出一辙,不是肃然刻板的模样。

裴令之看到第一眼,就愣了一下。

不是因为美丽,他本身就是绝世的美人,从小到大日日对着镜中的自己,很难再被美色惊动。

如果说文庄皇后的画像依旧保留有端庄神圣的一面,那么文宣皇后则截然不同。

她年轻惊人,神采惊人,夺目的美丽之外,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那种特殊的气质让整幅画像活了起来,不似挂在墙上的仕女图,反而有着冲出画面的鲜活气息。

她的眼睛非常好看,不止是因为形状优美,还有一种转眄流精的流丽神采。那种神采正是寻常美人与传世美人间的一道天堑,并非外形上的美丽,而是照人心魄的辉光。

即使毫不通晓画之一道的俗人,也能在看到画像的第一眼间为之倾倒。

没有倾尽心血的无尽爱怜,不可能将这种光彩倾注笔锋、着落画纸。

到了这里,景昭反而没有多说什么。

她指向上首,对裴令之道:“我母亲的模样,你认一认。”

面对母亲的画像,景昭没有上香,仰头看了片刻,见裴令之拜完起身,说道:“走吧。”

殿内檀香缭绕,终年不散。尽管守陵侍从不敢怠慢,洒扫不休,景昭却依旧皱起眉,似是无法忍受过分浓郁的香气,带着裴令之再度离开。

这幅画像让她非常陌生。

明昼殿的后殿里,有无数母亲的面容,千姿百态,各不相同,总有一幅与景昭记忆里的母亲重叠。

但眼前这幅,是她记忆里从未亲眼见过的,齐朝长乐公主的模样。

那时她还太过年幼,不能记清母亲风华正盛时的一颦一笑。于是等到她回头去看,记忆里只剩下秀美苍白、零落枝头的影子。

长乐公主本不该是这副模样。

生所欲也,义亦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如何?

对景昭来说,与其屈身侍从杀害父母兄长、践踏山河社稷的凶手,还不如一死了之更为痛快。

至少不用承受心头日日夜夜、千刀万剐的凌迟痛苦,尚能保全最后一点尊严。

如果不是为了她,母亲本不需忍受那份痛苦。

她推开殿门,雪花扑面,寒意如巨浪般劈头盖脸打来。刹那间仿佛一口冷气呛进了肺里,景昭忽然开始剧烈咳嗽,几乎连心肺都要活生生咳出来。

景昭眼前一白。

扑面的雪花突然全部被遮住,温暖和淡香同时笼罩了眉梢鼻尖。

裴令之解开半边狐裘,裹住景昭。

他狐裘下穿了冬日的大衣裳,但那是在烧着地龙的殿内才会有的装扮,景昭推了推他:“我不冷,系上。”

“我知道。”裴令之的语调非常轻快,“我想和你裹着一起走。”

景昭说:“那太奇怪了。”

反正也没有别人看见。

就算看见也只能装作没有看见。

景昭还是和裴令之裹在了同一件狐裘里。

这件狐裘和她那件玄色狐裘成双,都是谈国公府进献的,景昭自己穿了玄色,把这件留给了裴令之。

两件其实都很大,毕竟当初是献给皇帝的,长及曳地。景昭那件改了改,正好合身,这件却没改过,足以把景昭裹进去,只露出半张脸。

说实话,现在这样有点滑稽,远远看去像两只狐狸修人形没修好,只能相互搀扶着走路,又像两个腿脚不灵便的连体人,总之很不合储君及储妃的身份。

但真的很暖和。

神道上绵延出两条有些奇怪的足迹。

雪渐渐大了,不再是轻飘飘的细雪,有了重量,一点点堆积在狐裘毛茸的领口,雪霰飘落在裴令之乌浓的睫羽上,他眨了眨眼,那些雪就无声地落下来,偶尔先一步融化,在眼梢划出盈盈水痕。

所幸这雪也没有大到阻碍行走的地步,最多只是要时常拂一拂肩头鬓发,最大的困难来自于两人裹着一件狐裘,抬手时比较麻烦。

不知为什么,分明喊一声,就会有禁卫侍从神出鬼没冒出来送上伞,景昭和裴令之却都没有提,宁可顶着不算十分柔和的风雪前行。

裴令之侧首,看向景昭。

雪光和火光交织映亮皇太女的眉梢鬓发,她的面容笼着一层清淡的光,侧脸依旧文秀好看。

但在这个角度,她面容轮廓的优势彻底显露,就像是笔锋利落的工笔画,下颌线条一笔挥就,流畅纤薄近乎锋利。

这是足以令人心惊的美貌,特定情况下同样也会生出足以令人心惊的凌厉。雪光与火光明暗交织,模糊了她的神情,为她平添了一份无法言描的神圣。

哪怕她正裹在狐裘里。

察觉到裴令之脚步渐缓,景昭微感诧异,侧首看他,目光隐带疑惑。

裴令之笑了。

那笑容异常柔软,极其好看,他抬手探向景昭,景昭不闪不避,任凭裴令之微冷的指尖拂过眼睫,抹去了她眼角眉梢沾上的些许细雪。

做完这个动作,裴令之停顿片刻,说:“等一等。”

然后他看着不明所以的景昭,目光移向她的头顶,发梢积了些薄雪,就像白首。

裴令之忽而有些伤感。

他笑了笑,然后一并拂去了景昭发梢的积雪。

“天寒,头发湿了当心头疼。”

景昭指了指他的头顶。

“没关系的。”裴令之轻声道,“我不要紧,雪下大了,我们走吧。”.

三座碑亭伫立在道路尽头。

陵墓的主人长眠地下,陵前亭中的石碑上记述着她的生平。

裴令之知道,景昭真正想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三座碑亭,三座石碑,依次排开。

这是前所未有的规制,不过裴令之已经不会因此感到意外了,毕竟一路走来,许多布置都与他从前看过的礼制不相符合,想来这三座碑亭同样是在皇帝授意之下改过的。

裴令之暗自思索。

三座碑亭,最有可能的是,前方那座记述她的生平,中间那座追思她的德行,最后那座……

最后那座石碑刻的是什么?

裴令之实在猜不出来。

景昭将狐裘交还给裴令之,理一理微微散乱的鬓发,走上前去。

直到这一刻,她的情绪完全变了。

她来到碑亭前,对着黑夜里的山岳平静说道:“不孝女昭叩见母后。”

这里才是文宣皇后的埋骨地。

她的语调非常平静,就像冬日里结冰的河流冰层,看似静默,下方涌动着无尽的波澜,每一个字都好像含着一口血,平平说完这极短的一句话,已经耗竭了她所有力气。

然后她拜下去。

裴令之紧随其后。

第一座石碑上的内容,与裴令之的猜测并无不同。

它记述了文宣皇后的生平,大篇幅刻画了文宣皇后做公主时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与她下嫁皇帝后夫妇二人琴瑟和谐的恩爱情谊,再往后一笔带过国破家亡的惨痛,赞颂文宣皇后的种种品德。

很显然,这篇辞藻华美、记述全面的碑文,绝不会出自皇帝或景昭之手,中规中矩、文辞动人,拿出去可以直接放进史书里当做文宣皇后的小传。

它没有太真挚的感情,却很标准。

第二座碑的字迹很秀气,但以裴令之的眼光看来,有些稚拙。

那是景昭年幼时所写。

景昭至今不以文采闻名,她没有继承皇帝的天赋,年幼的皇太女更写不出足以流传千古的悼词。

但世间文章,唯情可以动人。

拜过第二座石碑,裴令之差不多猜到了第三座石碑上的内容出自谁。

他看向碑面。

刻碑的工匠技艺的确惊人,能将文稿的字迹一丝不苟誊录至碑上,就连景昭年幼时稚气未脱的笔迹都能拓出八九分神韵。

裴令之愣住了。

眼前碑面上,的确是皇帝年轻时闻名天下的一笔出众书法,足足保留了七分相似。

正因如此,他仿佛能透过碑上纵横字迹,看破纸面上那淋漓的笔墨。

一只无形的手自虚空中伸来,攫住了裴令之整颗心脏。

看到碑文的第一眼,那种难以言喻的凄楚随之而来,铺天盖地,就像巨浪当头而下,避无可避。

碑上唯有三行字。

哀之。

哀之。

哀之。

从右向左,一字排开。

越是往后,那字迹便越趋近狂草,笔锋几乎要深深穿透整座石碑,裴令之不忍再看,匆匆移开目光。

景昭照例拜下去,起身时稍微晃了一下,不等裴令之伸手去扶,她已经站稳身体。

“天快亮了。”景昭没头没脑地说。

的确,现在已经趋近于黎明,但天边的风雪与黑夜凝成一气,似乎根本不打算消散。

京城的冬天寒冷,每逢下雪,一整天天边都笼罩着不散的阴沉。按照如今的雪势,一时半刻很难看到第一缕天光。

景昭走进碑亭里,靠着石碑坐在地上。

不远处禁卫和侍从们探头探脑,很想过来送伞,却又不敢打扰。

不知为什么,景昭笑了笑。

“母亲。”她低声道,“我快要成婚了。”

“父亲很想你,你如果能听见的话,可以趁半夜去找他,白天就算了,听说鬼魂怕太阳。”

“我把他带来给你看看,好看吧。大婚的时候你可以回来看看,我小时候你发过愿要看我出嫁——虽然现在是他嫁进来,不过也差不多。”

她低声说着,瞥见裴令之折回第一座石碑旁,神情有些诧异,轻咳一声,拍拍身边地面,示意裴令之坐过来:“天快亮了。”

裴令之:“嗯?”

“天亮了我们再走。”景昭毫不客气地道,“坐下,陪母亲说说话。”

裴令之发现景昭是在认真的提出要求,而非玩笑。

他也坐下来,又担忧倚靠石碑不够恭敬,动作有些僵硬。

石碑另一侧,景昭随意靠在碑上,低声说着什么。

注意到裴令之的眼神,她拍拍石碑,意思是别客气。

裴令之一怔,旋即失笑。

他模仿景昭的模样,有些生涩地清了清嗓子,在心里轻声向文宣皇后问好。

亭外的雪更急了,鹅毛一般飘落,遮挡了全部视野。

也遮住了第一座石碑底部,两处不尽相同的石材色泽。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谁在叫我?”……

榴花照眼, 绿杨浸雨,几滴晶莹露珠沿着碧色叶脉滚落,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潮湿气息。

南乡县路面大多是质地坚硬的黄土, 混着碎石子, 平日里走起来还算平坦,雨后就会变得泥泞。

几名牧人赶着毛发打结的灰扑扑羊群经过,对溅起的泥水视若无睹。

这条路虽然泥泞,但至少能走,跌不死人, 晴天还算平整。

对于绝大多数乡野黎庶来说, 能有这么一条路走,已经很好了。

车夫把马车轮辐里卡着的脏污杂物扒出来,借路边水渠里的水洗净手, 又驾着马车哒哒哒上路了。

薛兰野挑起车帘往外看, 见路边田野里庄稼长势不错,就顺口吩咐随车健婢:“取两茎过来。”

高壮婢女应了一声,捡着眼前长势中等的稻子掐了两茎, 摸几个铜板串在旁边的庄稼上,小跑着追上马车呈给薛兰野。

薛兰野接过来看了看,愕然道:“长势也太好了。”

她出身高贵,见过世面,这些稻子长势当然不能与各地当做祥瑞献上的嘉禾相比,但也很是茁壮, 至少远比颂川县的庄稼要好。

薛兰野几乎本能地就想叫人去挖一捧土过来看看, 这时车夫喊了一声:“快到城门了。”

薛兰野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叫转移了心神,不再关注庄稼与田土,急忙抓起绢帕擦了擦摸过庄稼的手掌, 又仔细检查衣裳是否有皱褶,拿过镜子从头到脚把自己检查一遍,确定打扮得体完美无暇,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马儿哒哒哒穿过城门,经过街巷,清晨的南乡县城还未完全苏醒,路边有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推着独轮小车卖花,对面是卖油炸果子的摊位,香气泼辣地溢出来,教人只看一眼,便能想象出酥甜香脆的口感。

薛兰野天没亮就从驿站出发,喝了半碗青菜肉粥,吃了两个婴儿手掌大的甜卷子,一路上坐在车里,本来不觉得饿,却也被那香气勾动心神,忍不住探头出去。

一看那油锅就摆在光天化日之下,锅后面排着许多人,薛兰野皱了皱眉,又把头缩了回来。

南乡县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很大。

马车很快到了县衙,车夫递上名帖,守门小吏看了一眼就笑道:“原来是颂川县的三县老,我们明府早吩咐过,快请进来坐。”

说着便很恭敬地迎到车前,又往身后招呼:“快叫人给县老拿脚凳来。”

明府是本地对县令的尊称,至于县署其他官员,如县丞、主簿等,一般被小吏平民们称一声老爷。

随着朝廷任用女官,京外各州县的女官虽然极少,但总是有了一些,再称她们为老爷总显得奇怪,于是便改称‘县老’,按照职位排下来。

县丞仅次于县令之下,一般被称为‘二县老’,主簿等依次排列下去。不过如果没有其他官员在侧,小吏们很乐意省去前面那个排行,捧一捧上官,也省点说话的力气。

薛兰野早习惯了这个很显年迈的称谓,一掀帘子道:“不用。”

她下了马车,被小吏们引进待客的厅堂,一名女吏过来上茶,薛兰野问:“你们明府这一大早就出去了?”

女吏道:“明府大人每天早上都要去城外看秧苗,今日比往常早出门一刻钟,眼下应该快回来了……”

话音未落,厅外传来问好声。紧接着一名年轻女郎快步走进来,道:“失礼了,我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半步。”

薛兰野已经站了起来准备寒暄,眼睛却吃惊地瞪圆了。

柳知穿一件褐色布衣,头发简单挽成发髻,脚上踏一双寻常粗布鞋,鞋面还沾着几个泥点。

南乡县虽在北方,却较为偏南,天气近来已经转热,柳知白皙的脸颊脖颈晒得发红,臂弯挽一顶斗笠,如果忽略她本身还算清秀的面容和沉静的气质,活脱脱便是个刚从田里出来的普通农女。

见薛兰野愕然,柳知低头环顾自己,落落大方道:“失礼失礼,我本以为赶得及回来换身衣服,没想到还是耽误了。你吃早饭了没,我让厨房上点吃的,我先失陪换身衣裳。”

说着,她手往下一压,示意薛兰野坐,转头又快步出去了。

柳知的礼仪是当年在东宫学的,标准到了极点,拿尺子比着都挑不出错,现在这样风风火火走来走去,虽与规矩不符,也照样不显得粗鄙。

然而薛兰野仍然呆站在原地,恍惚片刻,才慢慢手扶椅子坐下。

女吏过来问:“县老要不要续茶?”

薛兰野默默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道:“我没睡醒吧。”

柳知换了一身寻常衣裳,很快回来。

二人对坐,先寒暄片刻,又共同回忆了一下在东宫伴读的日子,然后感叹圣上、储君天恩,使她们得以外放为官,大展拳脚,唯有尽心竭力办事,才能早日报效天恩,造福民生。

说完这些必不可少的废话,柳知端起茶润润嗓子,问出了心知肚明的问题:“听说颂川县要重抓治学,教化民风?连县内小学都划地预备重修,可见是实实在在响应朝廷。”

年初,文华阁下发诸丞相签署的‘阁帖’,通传各地。开年的第一道阁帖,拥有非常不同的意义,各地官员都打起精神,预备奉命执行,至少要做出执行的样子,不愿当那只被打的出头鸟,杀来儆猴的鸡。

这道阁帖,再度重申了朝廷‘振兴文风,教化黎庶’的宗旨,令各州县大力推行州学、小学,鼓励各地兴办书院,拔擢优秀人才入读州学、小学。每县的小学每年有一个推举入州学读书的名额,每州州学每年有三个推举入国学读书的名额。

若能为朝廷择选真才实学者,赐金褒奖,吏部考评可适当参考;若以鱼目而混珠者,吏部考评为最下等,留任观察。

同样,各地州学、小学的兴盛情况,兴办书院的成果,都要列入今年的考评之中。

颂川县不是个下县,但也没什么钱,更要紧的是,县里学风很不兴盛,整个小学的学生恐怕还没吏员多,更别提什么人才。

接到州署发来的公文之后,颂川县令二话不说,将振兴学风的大业交给了三县老薛主簿。理由也很正当——薛主簿出身东宫伴读,整个颂川再找不出比薛主簿履历更为辉煌、才华更为横溢、学识更为渊博的官员了。

如此大任,不交给你薛兰野,还能交给谁呢?

薛兰野终于懵了。

东宫伴读、丞相长女的身份,往日里是一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护身符,州牧都要待她十分客气。但当遇上无法解决的棘手难题,众人就会把她第一个推出去顶雷——反正她身份贵重,背景强硬,足以断送别人仕途的祸事,对她来说顶多只是小麻烦。

薛兰野亲自走了数趟,查看走访,最终发现这确实是个大大的难题。

她写信回京问父亲,换来薛丞相声色俱厉的回信,要她做事沉住气,自己动脑子,不要动辄张嘴向家里求救。

薛兰野急的头快秃了,倒是家里跟来的婢女看她愁成这样,灵机一动出了个主意,说南乡县同在本州,柳县令治县的本事出了名,小姐既然与柳县令相识熟稔,不妨去请教一二。

起初薛兰野心里很是忐忑,本能排斥这个主意,但眼看时间一天天流逝,她生怕自己一年到头做不出半点成就,虽然主簿不用经吏部考评,可是真的很丢脸。

与其丢家里的脸,让人背后指着脊梁骨说虎父犬女,还不如咬牙向柳知求教呢!

打定主意,薛兰野便写了信过来。很快得到回信,柳知表示扫榻相迎。

于是薛兰野向县令报备一声,轻车简从急匆匆赶了两日,终于赶到了此处。

薛兰野苦笑说道:“让你见笑了,不瞒你说,我是过来求教的——南乡县学风兴盛,你有教化之才,若能让我沾上一星半点,就受用不尽了。”

柳知笑了笑,反倒说起了另一件事:“太女殿下六月大婚,算来也快了。”

薛兰野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起东宫大婚,但还是跟着点头,感叹道:“可惜我现在不在京中,没有得见盛况的荣幸。听说未来的储妃殿下声名才德举世难得,太女殿下龙章凤姿、天日之表,正是天然相配。”

与此同时,明德殿的书案旁,大批公文叠起,景昭正伏案狂草,忽然警惕地一回头:“谁在叫我?”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景昭仿佛猜到了他的疑……

笑声如同银铃, 由远及近很快传来。

淡粉色的宫裙如同春日桃花,当穆嫔脚步轻盈地飘过来时,颊边还带着两抹飞霞, 分外轻俏。

她盈盈行礼:“见过殿下。”

窗外天光温煦, 风和日暖,雪白云絮聚而复散,一行行飞鸟振翅掠过,在天穹上划出迅捷的弧度。

这样好的天气,教人的心情也变得极好。

桃花一般的美人飘过来, 倚靠在肩上娇声软语, 则会使人的心情变得更好。

景昭搁下笔,含笑道:“怎么过来了?”

穆嫔拍拍手,便有宫人捧着食盒上前, 试膳宫女接过来打开检查, 浓郁香气逸散开来。

“殿下这些时日辛苦,妾特地熬了八仙羹,给殿下滋补身体。”

八仙羹是齐朝很负盛名的一道御膳汤羹, 以乌鸡吊出高汤,配以鲍鱼、牛乳、杏仁、冬葵等数种材料,精心熬煮,羹色乳白清润,入口浓香醇厚,不但滋补, 而且口感极妙。

宫女试过, 端了上来。

景昭不知品鉴过多少珍馐,只尝了一口,便知道穆嫔确实用了心, 且说的是实话,这羹是她亲自守着熬出来的,并不是像给太后侍疾的时候那样瞎糊弄。

穆嫔是典型养在深闺待嫁的大家闺秀,口味极淡,连多吃一点油盐都要忧心半晌,生怕损伤容貌身形。

尽管入宫之后,她不必再如在家时般小心翼翼,处处拘束,但十几年来养成的口味改不了,这羹必然是她亲自动手,所以味道要比厨子熬制的更淡一些。

饶是如此,有这份心已经很难得了,何况这羹的味道已然很是不错。

景昭并不提口味偏淡,慢慢喝了小半盏,用帕子按按唇角,眸光微转,瞥向穆嫔,见她看似端庄地坐在旁边,实际不错眼盯着自己,轻笑一声,撇下汤勺往后一靠:“说吧,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穆嫔动作比侍奉的宫人还要迅捷,急速取来大迎枕垫在景昭身后,让她靠的更加舒服。然后坐正身体:“殿下明鉴,妾是真心实意想为您补养身体,并不是只为了求事。”

景昭此刻心情正好,斜睨着她:“嗯,好,所以呢,想求什么?”

既然来意已经被道破,再推搪就显得虚伪做作了。穆嫔分寸拿捏得当,立刻道:“妾的妹妹该说婚事了,现在有一个人选,想请殿下帮忙做主。”

“谁?”

穆嫔便报出小穆娘子择定的名字,是某位五品官的幼子。

皇太女日理万机,当然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人,想了想道:“门第低了些。”

穆嫔嫣然道:“殿下偏心妾,才会觉得那人门第稍低。只是妾父母均不在了,又与族里不睦,家族又没有得力的能臣,空挂着一个虚名而已,这位任小郎的父亲是五品实职,既有体面,又不会齐大非偶,任小郎自己又人品俊秀,妾与六郎七娘商量着,都觉得已经很合适了。”

有些话不便说得太直白,穆嫔这样说,其实已经解释清楚了——依仗着穆嫔的名头,这个夫婿的父亲能提供一定助力,门第又正好能被小穆娘子拿捏住。

景昭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你们不觉得可惜就好,要是决定了,我就命人拟一道令旨,给他们赐婚。等完婚时,再从东宫账上替你妹妹陪送双倍妆奁。”

这是极大的光彩,穆嫔喜笑颜开,拜伏谢恩:“妾替妹妹谢过殿下。”

窗外日光晒得人暖洋洋的,景昭靠在迎枕上,只觉得全身温暖松快,心情极好,吩咐道:“传本宫的话,今日是郑明夷当值?让他拟一道令旨。”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问过一句任家同意与否。

“你弟弟呢?”景昭任凭穆嫔满脸喜色地替她揉捏肩背,随口道,“他不是比七娘还大些?”

穆嫔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这次是真的毫不作伪:“哎,谁知道这死孩子……呸呸呸,妾说错了——这混账孩子在想什么,问起来就说现在当值就够累了,回家之后只想一个人静静躺着,并不想娶妻纳妾的给自己添麻烦,还是觉得自己待着最自在。”

她绘声绘色地给景昭模仿:“七娘问他:你正该趁着年轻做出些成绩,往后只会越来越忙,岂不是更不愿成婚?他说,那就一直不成婚好了。”

眼看穆嫔柳眉倒竖,景昭倒是笑了:“六郎倒是有意思,怎么,现在京兆忙得狠吗?”

话说到此处,她忽然想起来京兆前日递上来的公文。

三日后便是刑部、大理、京兆联手办的法科开考的日子了。

她一时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穆嫔察言观色,很知机地放轻了揉按的动作,只静静待在旁边,不敢惊扰。

殿外传来通传声,打断了景昭的思绪,让她醒过神来。

“郑明夷来了?”景昭示意穆嫔,“你避一避。”

八成是为了赐婚令旨来的。

事关妹妹的婚事,穆嫔很想留下听一听,却也知道内外不相通,于是很利落地行礼退了下去。

景昭没骨头般卧在迎枕里,实在贪恋懒懒靠着的舒适感,又停了片刻,才道:“叫进来。”

脚步声响。

很轻、很缓、节奏平稳,仿佛永远都不会凌乱。

是郑明夷。

他循着礼数,垂首而入,规规矩矩行礼。

趁着郑明夷在殿中行礼,来不及抬头,景昭迅速端坐起来,把鬓边微散的发丝掠到耳后,道:“那么多礼做什么,坐吧。”

郑明夷从善如流地坐下,玩笑道:“臣现在少了大半的时间在东宫点卯,怎能不抓住剩下的机会尽善尽美?”

自从开年以后,修书的那套班子正式搭起来,由文华阁丞相、秘书省令苏维桢主持,东宫储妃裴令之监修,秘书省著作郎卓明琅、东宫学士郑明夷、员外郎邓世承等二十四人各司其职,共同编撰。

苏丞相年纪老迈,位高权重,虽为主持,实际上不过挂个名罢了。真正负责裁决诸事的,是储妃裴令之与著作郎卓明琅。

郑明夷情况比较特殊,他相当于是东宫特意指定放进去的人选,一是修书这么大的工程需要监察,二是景昭有意安排自己的亲信进去沾沾光。

毕竟修书是盛事、雅事、大事,有这么一段履历,说出去也极增光添彩。

事实上,今次修书本就是个人人争抢的活计,就连下面打杂的小官吏目都多的是人争着往里挤,更不要说正经参与修书的位置。

反正郑明夷学识足够,相对可靠,景昭是很乐意扶持提拔自己的亲信的。

不过,又由于郑明夷情况特殊的原因,他每月还有五分之一的时间需要参与东宫轮值。

此刻,他便道:“令旨已经拟好,请殿下过目,如无问题,臣便请用印。”

景昭随意看了几眼:“你的文采我还能信不过?就这样吧。”

郑明夷便收起拟好的令旨,请景昭签了个用印的条子,一并收进袖中,似是随口道:“对了,臣等近日发觉,手头的典籍有些散佚不全之处,想请殿下允准,调阅清暑殿里的部分皇家秘藏书卷,以作辅助之用。”

清暑殿本就是皇家藏书的所在,景昭挑眉道:“你有心了。”

郑明夷解释道:“臣本想禀报储妃或卓大人,只是卓大人近日长辈抱病,告了几天假侍疾,储妃殿下又暂回望仙别馆备嫁,一时半会不能知会,但修书的进度却不敢延误,臣等再三商量,实在不敢拖延,只好越权禀告殿下。”

他这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景昭也不挑明,微微笑道:“是了,裴令之这几日是在望仙别馆,我命人知会苏令君一声,走程序吧。”

郑明夷坦然谢恩。

他抬起眼来,脖颈秀颀,眉间微带化不开的倦色,更显神清骨秀,恰到好处迟疑片刻,道:“殿下的手还疼吗?”

这是景昭在南方落下的一点毛病,她在江水里泡了许久,又被巨浪拍击、礁石冲撞,没有撞出肋骨骨折已经是邀天之幸,回到宫里将养许久才缓过气来,只是由于使用过度,又在水里泡的久了,右手至今有时还会隐隐作痛,酸麻不适。

太医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针灸汤药一齐备下,嘱咐景昭慢慢调养。

景昭道:“还是那样。”

太医让她调养,景昭却不能真的什么也不干。她固然可以只动口,令女官代笔批复奏折公文,但她本能地忌讳这样做,宁可委屈自己那只倒霉的手。

郑明夷露出忧心之色:“殿下凤体至关紧要,不可轻忽。前些日子臣的父亲离京正巧碰上神医李廷生,与他谈的投契,便极力邀他同行,昨日李神医刚至京中,准备小住两日再离开,以臣之见,殿下何不允李神医入宫诊脉,或许有更好的调治之法。”

景昭沉吟片刻,道:“李廷生么,本宫听说过,也好,盛名之下无虚士,或许真的有些不传秘法。”

郑明夷肃容道:“事不宜迟,那臣立刻去请李神医。”

景昭沉思着唔了一声,赞道:“你有心了。”

又道:“李神医行程这般仓促吗,明日如何?”

郑明夷一怔,道:“明日应是无妨,李神医说过要再小住两日。”

景昭道:“那就明日。”

郑明夷心里疑惑,却不敢僭越多问。好在景昭仿佛猜到了他的疑惑,解释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本宫答应今日陪储妃出去一趟,许诺在先,不便毁诺。”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你……你还欺负小孩……

杨文狸小娘子躺在襁褓中, 挥动着藕节般的小手小脚,发出啊啊喊声,不断吐着泡泡。

裴令之很是新奇, 亲自接过打湿的帕子, 替襁褓里的外甥女擦擦嘴角的口水,怜爱道:“文狸真是活泼。”

话没说完,杨小娘子蹬腿,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脚。

小婴儿看似柔弱,实际踢打起来很有力气, 裴令之面不改色地受了这一记偷袭, 转向景昭,骄傲道:“漂亮吧。”

突如其来递到眼前的襁褓使得景昭眉头一跳。

她定定看了片刻,微笑道:“这孩子真是漂亮, 又生得健壮, 将来体魄必然强健。”

说着,又示意侍从取来一只玉质平安符,掖在襁褓下方的系带里, 道:“紫云观清虚道长开过光的平安符,给孩子带着玩儿。”

那平安符玉质柔润,光泽如脂,是极好的料子。

没有父母不喜欢听这样的话,杨桢当即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意,起身代女儿谢恩。

杨文狸算是早产, 如今能养的这么白胖健康, 想也知道父母花了多少心力。

裴臻之虽也因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而感到骄傲,但她的心思细致入微,一边随着夫婿起身谢恩, 一边留意到,皇太女的体态虽然无异,伸手去放平安符的动作却有些细微的讲究。

似乎……是在排斥和避开襁褓?

又或者说,是在排斥襁褓中的孩子?

饶是裴臻之应变极快,心细如发,此刻也颇感摸不着头脑——她自然不会自大到以为全天下人都该如他们夫妇一般,将文狸视作珍宝,但她同样不认为女儿的长相会使人心生排斥嫌恶。

无论如何,此刻都不是探究原因的时候。

皇太女不喜欢的人或事物,只能隔开,而不能勉强她接触。

裴臻之压下心中的疑虑隐忧,礼罢起身,状似不经意地将襁褓从弟弟怀中接了过来,转手交给杨桢,道:“这孩子现在喜欢踢人,踢到你了是不是?疼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本能看向裴令之,注意力立刻从孩子身上转移开了。

以裴令之的忍痛能力,文狸那一脚还真算不得什么,摆手道:“还好,文狸还小呢,没什么力气,算不得踢人。”

裴臻之皱眉,是真的有些担心:“你不要含糊,这孩子力气很大,前几日我带她午睡,被踢在腿上,起了一片青紫。”

杨桢欲言又止,看上去很想替女儿辩解两句,只是下一刻女儿就在他怀里挥舞着小手咯咯笑起来。杨桢喜悦地低头,被挥动的小拳头砸在了眼睛上。

他轻嘶一声,侍从们急急忙忙把襁褓接过去,裴臻之姐弟也顾不得讨论孩子,连忙转向他:“怎么样了,快教我看看。”

景昭没有凑过去关怀的意思,嘱咐侍从:“去叫医士过来。”

一片混乱之后,杨桢夫妇颇感羞愧地送走了皇太女与裴令之。

杨桢的眼睛倒没大问题,那一下击打在眼眶边缘,凝成一点青紫淤血,看着严重,其实不然。

只是在淤血消下去之前,为了裴臻之的名誉,他暂时不宜出门了。

告辞离开时,天边的日光转向金红,云层层叠分明,渐渐被霞光浸染,色泽浓淡不同,仿佛一场大火正从穹顶之上蔓延开来。

随侍的燕女官欣然道:“现在过去,到得昌盛楼,离歌舞开演还有些时候呢。”

景昭就示意换一条路:“昌盛楼的茶点倒也罢了,厨子不好,我不吃他们的东西。”

马车转向,不多时,折入了另一条长街。

这条街不很宽,至少远不能与皇城前的朱雀大街相比。

但人却不少。

道路两旁,尽是卖饮食点心的店铺,迎面第一家酥饼铺子队伍排得很长,一眼看不到尽头。

燕女官家住京城本地,对京城非常熟悉,此刻便介绍:“这是刘家酥饼,他们家的葱油烤饼、髓饼、羊肉酥饼都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髓饼。”

裴令之疑惑道:“什么是髓饼?”

景昭给他解释:“牛骨髓的脂膏,混着蜂蜜作馅,用白面和着,或者加些豆沙、枣泥作馅,或者直接放进大炉子里烘烤,等烤出来趁热吃,入口香甜,又不腻人,能一口气吃两个。”

见裴令之颇感兴趣,景昭也好久没吃了,索性示意侍从去买几个,又额外叮嘱:“有刚出炉的葱香素烤饼,也买一张,不要掰开,直接装好拿过来。”

侍从领命,小跑着来到队伍最前端,给排在前面的一个顾客塞了把钱,那顾客便很爽快地把位置让给了他,自己往队伍最后面去了。

再往前走,是卖蜜饯的小店,店主直接在店外街边又设了个小摊,分门别类摆好蜜饯,刻意花大价钱买了轻薄的纱巾罩在上面,专门用来吸引顾客。

这样既显得干净,又很吸引人,各色蜜饯果干一字排开,红橙黄绿煞是好看,许多路人看得啧啧称奇,驻足不去。

裴令之看那小青杏和樱桃都裹了糖浆,亮闪闪的摆在一起,左边青翠欲滴,右边殷红鲜亮,看着便极为可爱,吩咐炳烛:“去买些来,再挑些琥珀核桃、杏仁酥糖,记得挑杏仁多、糖块少的。”

杏仁有滋润的功效,价格在果子里不算便宜,与糖一比,却又不值钱了。

杏仁酥糖论斤两买卖,不可能按糖的多少一一分开计算,裴令之如此吩咐,简直就是现成的冤大头。

景昭忍不住轻笑。

裴令之嗔她一眼:“你又想自己挑甜杏仁,把糖敲下来给我吃?”

景昭忍笑强辩道:“我怕牙疼,杏仁裹一点糖刚好,浪费那么多糖块可惜了。”

裴令之很是无语:“难道我的牙刀枪不入,没有知觉?”

再往前走,饮食种类越发多了,刚熬好的薄荷凉茶、酸梅汤装在大桶里,三文钱一盏,还可以自己带杯碟去买,有些客人财大气粗,直接拿一只壶过去,满满地装上一壶,喝起来冰凉清爽,满头汗水消下去大半。

炸食铺的生意同样极好,手指长的小酥鱼金黄香脆,甜咸二色的麻花分装开来,伙计又端来新鲜炸好的春卷和肉条,哗啦啦倒在了笸箩里。

景昭认出炸食铺的招牌,便令燕女官下去买些。

路边的一双小儿女看见,馋的走不动路,扯着母亲的袖子央求:“阿娘,阿娘,买些酥鱼吧。”

那妇人看着圆润的儿女,斩钉截铁拒绝了他们的要求。

小孩子犯馋的时候,那是很难讲道理的,两个孩子哇一声大哭起来,妇人呵斥道:“晚上吃这些油炸的东西,明天早上起来要肠胃不舒服的,还更容易长胖,把你们两个吃成两只小猪!”

小男孩扑通坐到地上抱着母亲的腿,死活不肯走,小女孩抽抽搭搭指着前方:“你骗人,好多人吃呢。”

妇人头都大了,胡乱道:“那是他们不讲究,吃多了就会变成猪!”

正巧马车停在旁边,景昭和裴令之坐在车里等着燕女官排队买麻花和春卷回来,将妇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莫名其妙被扣上一顶不讲究的帽子,景昭一掀帘子,探出头去,不乐意道:“乱说,炸食这么好吃,是你没有品味。”

又转向地上嚎啕大哭的一双小孩子:“听见了吗?很好吃,你们的娘不想给你们买,所以骗你们呢。”

她拖长声音:“她在骗人!”

那妇人不料旁边静静停着的马车里竟然有人,吓了一跳,脸也涨红了,正想反驳,瞥见景昭的容貌和穿着,顿时话语卡在了嗓子眼里。

就在这时,燕女官捧着吃食回来了。

景昭拿竹签扎了一只圆滚滚的春卷,在两个孩子面前晃了晃:“看见了吗,特别好吃。”

皇太女终究不会做出当街吃东西的举动,因此没有咬一口再向两个孩子展示。但那金黄薄脆的外壳、浓郁扑鼻的香气,已经足以将任何一个馋嘴小孩牢牢勾引住。

再度变得高亢的哭声中,景昭火速收回竹签,命令车夫拍马快走。

她挑出一只咸味的春卷,美滋滋咬了一口。

裴令之已经笑倒在迎枕上,睫羽挂了一点晶莹珠泪,断断续续道:“你……你还欺负小孩子。”

话没说完,嘴里已经多了点东西。

咔嚓!

薄脆外壳在齿间开裂,脆的恰到好处,内馅加了笋和豆腐丝,隐约还能辨出火腿丁的存在,分外鲜香。

裴令之停住话语,以绢帕稍作遮挡,慢条斯理地将半个春卷吃了。

然后,他从善如流的转变口风:“你说得对,确实是那位娘子没有品味。”.

昌盛楼到了。

侍从们带着大包小包的饮食,随景昭二人进了早就订下的二楼雅座。

自从南方重归朝廷掌控,南北之间行商来往便利远胜从前。前几日,南方很有名的歌舞班子杨柳岸北上抵达京城,今晚便在昌盛楼开演第一场。

景昭早早命人订下座位,因为订的早,位置也格外好,是二楼最便于观赏的位置。

封闭严密的竹屏风一直衔接到头顶天花板,隔出开阔隐秘的天地,栏杆正对着楼下大厅中央,旁边挂有可以拉动的纱幕。

这里的布置极为清幽雅致,因为雅座昂贵,桌上的茶水点心都是最高一档,在外面轻易弄不到。

“这是延宁侯府上的产业。”景昭小声说,“延宁侯世子娶了一个郡主,他们家产业很多,有自己的茶山,所以茶水极好。”

裴令之尝了一口,果然不错。

侍从们七手八脚将刚买的小吃堆满整张桌子,各色香气争相斗艳,迅速弥漫整间雅座,顿时把清幽的茶香压得不见踪影。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裴令之轻轻咬了她一口……

雅座外, 渐有喧嚣声起。

宾客们相继入座,楼下大堂中的人越来越多,直至坐满, 仍有人源源不断涌入。

出奇的是, 左右充作墙壁的竹屏风看似只是寻常,却能将两侧声音隔绝到近乎于无的地步。

裴令之走到屏风前,轻敲两下,确认竹板后还镶有其他物事,才折回来, 坐回椅中。

“这里的布置当真精心。”

景昭却没有应和。

她颇有兴趣地扬起眉, 伏在栏杆旁,看着下首大堂侧门的楼梯方向。

在那里,有一对被侍从簇拥着的年轻男女。

男子头上罩着帷帽, 看不清面容, 女子作馆阁服打扮,玉冠束发,十分眼熟。

裴令之顺着景昭的目光所向看去, 也怔了一下:“长春县主?”

长春县主景含章,今年三月与梁尚书之子成婚。婚礼上景昭与裴令之都去了,可惜郎君出嫁时需以扇遮面,不得使外人窥见面容。

然而即使没见过梁郎君的面容,裴令之过目不忘,此刻亦能大致估量出, 长春县主身边这名男子与梁氏身量不同, 多半并非一人。

朝臣的行事历来以天子为典范。皇帝空置六宫,重视元配文宣皇后,满朝公卿便会本能效仿, 以广蓄美妾、贪花好色为耻。即使身份贵重如赵国公,惊才绝艳如陈无往,都不免要受言官弹劾。

以他们在朝的分量,受些弹劾无非是不痛不痒,景含章却仍需顾忌物议。

景昭皱了皱眉。

“含章素来行事有度,如今成婚不足三月,便与外男公然同游。”景昭不悦道,“必然是梁氏子不够体贴,不擅服侍,不能讨得欢心,梁家……”

她本想说梁家是如何教子的,但碍于有梁尚书这位丞相在,又不免将话收了回去。

景昭平日里其实不爱过问这些后宅琐碎小事,但景含章与她感情不是寻常臣子可以相比。

另一名鱼女官便自告奋勇地提议:“微臣过去瞧瞧?”

景昭摆摆手:“算了,若太放在心上,本没有事也要弄出事来。”想了想又道,“指个人留意着。”

鱼女官领命。

一束光晕落下,大堂正中,高台之畔,灯烛次第亮起。

楼中亮如白昼。

乐声渐起,十二名朱裙少女怀抱琵琶,信手拨弦,缓步而出,分立高台两侧。

琵琶声悠扬婉转,清丽缠绵,曲调依稀可辨,是一支子夜歌。

伴随潺潺乐声,台后纱幕飞扬而起,短暂遮蔽各方视线,白如雪,轻如风,在煌煌灯烛映照下一掠而过,如同天边仙人信手摘下的一缕云絮。

云絮轻薄,风一吹就散了。

又有八名绯裙少女款款而来,和声而歌,翩然起舞。

京城歌舞剧目众多,颇有一批名声不小的歌舞班子,王公贵胄更是时常请歌舞班子入府表演,财大气粗如赵国公府,干脆自己花大价钱养了几个班子在府上,随时随地都能叫出来演。

景昭看过的歌舞不少,今夜却也被杨柳岸的演出惊了一下。

台上舞姬次第起舞,朱、绯、粉、白、黄由外及内,五色交织,共同簇拥着正中那名鹅黄衣裙的歌姬,就像是一株盛放的芍药徐徐舒张花瓣,现出花蕊。

台侧纱幕时隐时现,台上不知以何种机关设有仙鹤、祥云、兰竹等景物,变幻不定。

歌喉只是寻常动人,舞姿却可说一句差强人意,虽不算极其出众,但再配上这颇具新意的歌舞排布,便令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杨柳岸的歌姬倡优有男有女,正中粉白二色衣衫尽是男子,景昭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杨柳岸背后必有一个格外厉害的班主。”景昭沉吟道,“这份排布歌舞的本领,可以去指点教坊司了。”

裴令之轻笑道:“殿下是看到好东西,便想弄过来为自己所用。”

景昭摆摆手:“说说而已,宫中无人喜爱歌舞,教坊司久无用武之地。”

裴令之托腮道:“我喜欢啊。”

迎着景昭的目光,他自然道:“家里过去常点杨柳岸入府表演,我时常去看。”

景昭不禁愕然。

她与裴令之相识如此之久,眼看便快要大婚,竟不知道他还喜欢看歌舞。

“你从前怎么不和我说?”

裴令之理所当然地道:“修书比看歌舞有趣。”

然后他又似想起来了什么,道:“不过殿下有一句猜错了。”

裴令之看向下首翩然起舞的众倡优,意味深长道:“排兵布阵的那位,已经过世三年,现在的杨柳岸大不如前,不过是凭着前人积淀,方能勉强维持至今。今夜这一支子夜歌不错,想必就是最后一场绝唱了。”

景昭正端起茶盏,闻言好奇道:“怎么,其中还有内情不成?”

裴令之莞尔:“俗套的老旧故事,话本里都不愿多写。”

他执着宫扇向下一点:“那位,便是杨柳岸现在的当家人。”

景昭低头去看,一旁的燕女官也悄悄伸长了脖子。

令人失望的是,顺着宫扇方向看去,只能看见一个既矮且胖的秃顶男人,衣着并不出奇,却坐在一楼大堂的最前排,十分容易辨认。

“杨柳岸兴起于第一代老班主手上,第一代老班主单名为奇,是竟陵杨氏分支钟离郡一系的旁支庶子。”

女官们立在景昭身后,竖起耳朵听太女妃款款讲述,听到此处,有人低低地啊了一声。

竟陵杨氏,那是能与江宁景氏齐名的顶级门第。

生在这等门第,颜面荣光比生死更重,以世家的颜面来看,那是宁可贫困潦倒活活饿死,都不能沦为倡优歌妓之流。

“钟离杨氏自己是不承认有这么一个儿子的。”裴令之以扇掩住口唇,轻飘飘地道,“杨奇自己也从不以杨氏子自居,只是外面传言如此,至于信不信,便见仁见智了。”

女官们齐齐捧场:“喔!”

虽说见仁见智,但大家又不是傻子。裴令之不是信谣传谣之人,会这般说出来,本身就代表着他的倾向。

景昭咔嚓咬掉了春卷的头:“然后呢?”

裴令之拿走她手里的竹签,以行动阻止景昭在他讲故事的时候吃东西:“杨奇创立了杨柳岸,使其兴起,又收了三个徒弟,继承其衣钵。他过世后,将金银积蓄留给妻妾所生的两子一女,杨柳岸则留给大弟子接班。”

女官们若有所思:“喔!!”

裴令之一手执着宫扇,另一手拿着竹签,两只手被占满了,显得很忙,接着道:“然后,就是最俗套的故事了,大弟子继任,成为第二任班主,进一步扩大杨柳岸的规模,兴盛一时。杨奇的儿子与女婿却不成器,早早败光了家业,又要争抢班主之位。”

“第二任班主姓孙,有一儿一女,儿子早逝,女儿体弱。孙班主晚年有心无力,不能应对,见女儿病弱,不欲使孙姑娘再搅进这滩浑水,有意将杨柳岸交出去,孙姑娘却不愿见父亲毕生心血白白落入他人之手。”

“第三任班主,就是孙姑娘,将杨柳岸推至顶峰,不幸的是,她多病难捱,虽使杨柳岸风光无二,身体却难以支撑,未来得及择选徒弟、生育后嗣,便病故了。”

裴令之道:“三年前孙姑娘病故,杨柳岸被老班主的后嗣争回手中。从那之后,他们的歌舞便不如从前了,想必是忙着争斗,反将立身之本抛却脑后了。”

女官们:“啧——”

裴令之莞尔,和声道:“今夜倒有了几分过去的意思,不过物是人非,空负心气,看来为北上做了不少准备,只是就凭杨家这几个后辈,这口气撑不了多久,能看一场少一场。”

景昭顺手接过他手里的宫扇,含笑摇了两下,示意道:“想看就去看,不必拘束在这里。”

鱼女官带着众人笑嘻嘻朝景昭行了个礼:“谢主子恩典。”又对裴令之行礼:“是沾了您的光。”

说罢,女官们提起衣摆,争先恐后围到栏杆左右两侧去了,还记得将栏杆正中那块地方空出来,探出头去看下面的新一支歌舞。

那些如芍药般盛放的歌姬倡优们退去,新的曲调再度奏响。

是一支《江南弄》。

景昭眼眸微合,闭眼倾听片刻,轻声笑道:“这支曲子虽妙,天然受限于风格,过分典雅富丽了,听起来倒不如上一支曲子。”

裴令之亦轻声笑道:“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殿下要求太苛了。”

此刻为了轻声言语,他们相距极近,气息相缠,面颊几乎要贴在一起。景昭竖起食指往唇畔一压,微凉的指尖隔在二人唇间,言语间气息如兰:“才不是,他们还没有你唱的好听。”

裴令之张口欲言,食指却依旧压在唇瓣上,只好轻轻咬了她一口,握住景昭手臂移开一点,以气声道:“我什么时候唱过。”

“你唱过的。”景昭道。

她附在裴令之耳畔,轻声哼唱两句,虽然不很在调上,裴令之依旧听了出来。

他想起来了。

自己确实曾经唱过。

这是神弦曲。

“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景昭在裴令之耳畔将词一字字念出来,“那时候我们还不熟,你对我唱这个干什么?”

裴令之难得挑起眉梢:“我只唱了前半句!”

景昭说:“是么?那你是什么用心,等着我去接后半句吗?”

她起了兴调笑,裴令之情知即使再擅于言辞,也无法接住她这点狡黠的心思,索性反握住景昭的手:“你猜。”

他的声音如同敲冰碎玉般,即使压得低了,也不减其动人,反有种别样的婉约缠绵。

“我不猜。”景昭轻声笑起来,“那套曲辞我看过,若要我来唱,倒是另外一首更适合你。”

她抬手掠去裴令之一丝散落的碎发,灯火下竹屏风精细的花纹映在他冰雪般的颊畔,仿佛一尊霜凝玉砌的雕像。

美的惊人。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