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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女 清淮晓色 20527 字 3天前

第111章 第 一百一十一章 南方

江宁

卯时末, 洞开的城门里,一队骑兵策马而来。

动乱止息不久,城中庶民仍然保持着极度的警惕与恐慌。看到那些与本地驻军截然不同的服饰, 听着马蹄声如雷般迫近, 吓得瑟瑟发抖,一头钻进道路两侧的房屋里,不敢冒头。

混乱声、惊叫声和哭喊声不绝于耳。

骑兵队列正中,那辆被簇拥着的华贵马车里,一只手挑起车帘一角, 看着街道上混乱的景象, 皱眉说道:“江宁郡守就是这样治理地方的?”

这句话说的很不客气,而且丝毫没有压低声音的意思。

前来迎接的江宁官员们自然听到了,神情很是尴尬, 却不能多说什么, 只能撑起笑容迎过去,恭恭敬敬问好:“德内官。”“德公公。”

车帘掀的更高了些。

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露了出来。

宫里来的德内官坐在车里,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迎上来的官员们, 道:“各位大人忒客气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一同往裴家去吧。”

江宁裴氏作为南方顶级门楣,主宅大门很少开启,今日却正门大开,上至家主, 下至子弟, 全都迎了出来。

德内官本人未必有这么大的面子,虽然他是天子近侍,宫中内官, 但以裴氏的身份,裴家主亲自出迎便容易显得太过,甚至可能会传出谄媚内侍的讥讽。

不过今日,没有人会说些什么,更不会有人认为裴家此举是在谄媚逢迎。

因为他们摆出这幅排场,不是为了德内官。

确切来说,不全是为了德内官。

德内官一步踏进门里,看着华服盛装、衣香鬓影的裴氏族人,又看看大气端方、奢华内敛的庭院,赞赏般地一笑。来到香案后,展开圣旨。

“制曰,元首肱股,资于良佐;储妃之德,本于家邦。储妃裴氏,毓秀柔明;其父裴诠,系出名门,可封敬国公,食邑千户,不授余官;其母顾氏,诞育元妃,追赠一品公夫人,谥曰贤。”

声音落下,裴家主居于首位,领着族人齐齐三拜九叩,恭敬接旨,又望向北面京城方向,深深叩首,感激涕零,痛哭谢恩。

江夫人便很知机地上前,含泪谢恩道:“家主得沐天恩,欢喜的一时失态,内官不要见罪。”

说着,她礼服的宽大袖摆往前一送,一只绣纹精细的荷包已经推了过去。

德内官不动声色一捻,只觉入手轻飘无甚分量,心知里面多半装了张大面额银票,心中满意,笑道:“娘子客气了。”

江夫人被他的称呼弄得有些发愣,旋即反应过来,这声娘子没有叫错——公侯夫人属于正式的朝廷命妇,有品有级,享受俸禄,这不是嫁过去便自动得来的体面,是需要公侯本人上表向朝廷请封的!

裴家主被封为敬国公,还没来得及上表向朝廷为她请封与之相配的诰命,所以到目前为止,她是裴家主的妻子,却不算正经的公爵夫人。

饶是江夫人心性平稳,此刻笑容也不由得僵了一僵。

另一边,裴家主已经被搀扶着起了身,正命人仔细将圣旨迎入正堂供奉,却见德内官转向他,问:“请问国公长女裴娘子,现下可在?”

裴家主一怔,道:“在。”

还不等他转头,身后裴臻之已经偕同夫婿杨桢袅袅婷婷走来,朝着德内官一礼:“见过内官。”

德内官一瞥之下,笑容顿时真诚了很多,笑道:“裴娘子,本监离京前,储妃娘娘特意托本监捎了信来。”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储妃胞姐。

与未来储妃堪称惊人的容貌不同,裴臻之并没有胞弟那般足以摄人心魄的绝世美貌,只能算是中上美人。

她眉纤眼秀,风致楚楚,或许是由于生产不久的缘故,血气未曾养足,仍有些苍白,但眉眼间有种难以言描的气质,又与她的胞弟极为相似。

裴臻之接过那封信,道声谢意,低头抚摸打量信封,杨桢温和一笑,举手投足优雅之至,德内官却分明感觉到袖中又多了一个荷包。

平生第一次离开京城的德内官摸着袖中荷包,心想见了鬼了,论起装腔作势,和南方世家相比,京城子弟要学的还多着呢.

宫中内官不能在裴氏留宿,宣完旨意,德内官一力婉拒裴氏及江宁官署的邀约,带着人离开裴氏主宅,径直到了江宁驿馆居住。

送走内官,再相继打发走络绎不绝的恭贺者,时间已经过了正午。

裴家主颇为疲累地坐在椅子里,看着正堂供奉的圣旨,心里的喜悦自不必提,但喜悦之余,还有许多疑惑不安。

宫宴那晚,皇帝颁旨,择选江宁裴氏子为东宫储妃。次日消息便传出京城,以极快的速度送往南方,第一时间传到了裴家主案头。

南北相隔千里,即使以裴氏底蕴,这般加急传递情报,所要付出的成本与代价也极大。不过与家中出一位储妃相比,又不算什么了。

是以,早在几日之前,裴家主就得知了儿子被选作太女正妃的消息。

他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惊喜,而是恐惧。

那孽子当日放火私逃,裴家主惊怒不安之余,几乎下定决心要当没有生过这个儿子了。如果不是裴臻之打上门来,裴家主碍于竟陵杨氏,恐怕当真便要在族谱上划掉裴令之的名字。

动乱之后,南方世家送入京城二十名才俊淑媛,裴氏亦有一名子弟。然而行至半路,金尊玉贵的南方子弟受不了行路之苦,很多病倒,属那名裴氏子病得最重,不得不临时下船。

是以,南方世家送往京城二十人,实际上只到了十九个。

那孽子……

那孽子为什么会无声无息填补了空缺,又被点为未来储妃?

这其中存在的疑点太多,多到根本无法细思。

裴家主无声攥紧了手指,几乎有些冷汗涔涔。

事已至此,他能成为裴氏家主,或许贪婪,却绝不愚蠢。其中种种疑点关窍,他甚至不必细思,便能将前因后果猜出七七八八。

所以他才更加恐惧。

朝廷显然摸透了南方的底细,而裴令之亲附朝廷,又与裴氏闹得如此难堪,这个令南方世家争相夺取的东宫正妃之位,当真能发挥出他们设想中的作用吗?

笃!笃!笃!

门外传来叩门声。

紧接着,他那同样不驯的长女裴臻之走了进来。

“父亲。”

裴臻之俯身拜倒。

自从胞弟裴令之失踪后,裴臻之每次上门,都令裴家主恨不得没娶过顾氏,更没生过这两个孽子。他许久没见到长女这般有礼的姿态,竟然一愣。

裴臻之并不在意父亲的反应,静声道:“女儿不孝,不能长久侍奉父亲膝下,今日便要辞别。南北千里之遥,今日别后,不知有无相见之期,还请父亲保重身体,不要惦念。”

裴家主皱起眉头:“你要北上?”

裴臻之道:“般般在太女殿下面前举荐了杨桢,遂写信前来,要我们夫妇举家北上,好面见太女殿下,为国朝效力。”

“举家北上?”

裴家主面色骤变,站起身来。

他立刻明白了裴臻之话中深意。

竟陵杨氏屹立不倒,绵延百年,家族做派是很有些滑头的。说的好听些,是君子应命顺时而动;说的难听些,便是擅长见风使舵。

举家北上。

所谓举家北上,自然不可能是将整个庞大家族尽数搬到北边,但也绝不会是只有杨桢夫妇二人。想必走的是竟陵杨氏嫡系一脉,他们是下定决心抛弃南方根基,北上效命朝廷。

俗话说千金买马骨,杨氏做出这个决定,要付出极大代价,损失大量产业。然而与之相对的,作为举家来投的顶级南方世家,朝廷一定会给出补偿,让天下人看到忠于朝廷的好处。

从短期来看,杨氏赔的两袖清风。

从长期来看,只要国朝延绵长久,那么在今后岁月里,杨氏付出的那些代价,最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得到补偿。

更重要的是,裴令之不会害自己唯一的胞姐。所以至少在他的眼里,杨氏这个决定做的很值。

裴家主压住火气,寒声道:“你同那孽障一直有联系,是不是?”

这么大的决定,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做出的。

不要说杨桢是杨氏嫡长子,未来家主,就算他是现任家主,在这等重大的抉择面前,也没有资格一言而决。

裴臻之直起身来,微微一笑:“父亲不要见怪,事关东宫,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

她顿了顿,又是一笑:“何况,杨氏已经决定,将除竟陵祖产以外的全部产业捐给朝廷,难道父亲能够下定这个决心吗?为储妃颜面计,裴氏得以保全,已经是叨天之幸,与吴郡沈氏、庐江王氏的下场相比,您该庆幸的。”

“父亲。”她不疾不徐道,“东宫有令,将母亲嫁妆、陪嫁家生子,以及般般的亲信近侍尽数点齐,一同带往京城。这就要劳烦您与江氏费心操持,记得不要耽误太多时间,以免误事。”

裴家主怒道:“你们这对孽障,早知道我就不该把你们养大。”

裴臻之嫣然道:“那您可以问问江湖骗子,看看能不能找几幅后悔药吃。记得别把自己吃出问题,圣旨可没说敬国公的爵位能否世袭。”

她不再去看裴家主骤变的面色,折过身,飘然出门去了。

杨桢候在廊下不远处,见妻子出门,颇为不放心地向后看了一眼。

“你别把岳父他老人家气出问题。”

裴臻之说:“我有分寸。”

毕竟父丧需要守孝,而皇太女显然不会为储妃耽搁婚期三年之久。

裴臻之可不想让弟弟守孝三年,然后嫁进东宫之后,发现皇太女的侧妃侍妾加起来已经没地方下脚了。

“你确定?岳父他老人家身体可不算很好。”

裴臻之说:“放心,我提醒过他,他死了爵位不见得能世袭。”

杨桢立刻放下心来:“那没事了。”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原来谣言是这样诞生……

临近年末, 朝廷各部越发忙碌,开始梳理事务,为过年时长达半个月的封印做准备。

按旧例, 文宣皇后祭祀是每年年底最后一件大事, 雷打不动不能有丝毫敷衍。祭祀结束后,各部都会发放俸禄银粮、过节年礼,然后部寺长官、文武重臣入宫吃完宫宴,就可以迎来半个月的休沐。

百官忙碌,皇帝与太女却反而清闲了很多。

从文华阁往下, 六部九寺、有司衙门, 共同构成了环环相扣极为严密的中枢体系。

这是集大楚最富智慧与权势的一群人,汲取过往数千年不同王朝中枢设置的经验,然后精心改良而成的结果, 能够最大限度地合理调动中枢力量。

在这套集结智慧、平稳运行近十年的机构运行时, 皇帝只需要给出方向,然后验收结果,中间的过程自有文华阁拟定、六部九寺执行, 御史台在内、采风使在外共同监察。

那夜宫宴之后,皇帝再度长期闭门不出,绝大多数时间停留在明昼殿后殿里,缺席常朝,除去诸丞相入宫求见,只有每十日一次的大朝会才会现身。

皇帝闭门不出的时候, 景昭负责监国。

这是过往十年间没有的殊荣, 自从南北归顺,皇帝的权力与威严突破世人能够想象的极致,臻至帝王所能达到的顶峰。皇太女的权势与威望同样随之加强, 太女临时监国的命令就这样无波无澜地推行下去,并没有任何人跳出来表示反对。

事实上,皇帝大朝会依然现身,真正有举足轻重的大事,文华阁丞相也有入宫求见皇帝的资格。太女名为监国,所能一言而决的政务仍然有限。

但聪明人都知道,太女监国的意义并不在于决断事务的轻重大小,仅仅在于监国本身。它的象征意义远比实际意义要大得多,皇帝以此再度向满朝文武、天下万民昭示,储君地位不可撼动,万里江山未来的主人绝无更易的可能。

景昭很闲。

除去东宫络绎不绝递帖求见的人之外,真正需要她时时留意、处处上心的事只有一件。

文宣皇后的祭祀。

荆狄授首,北境平定,为了告慰文宣皇后,告慰齐朝皇室,今年这场祭祀办的格外盛大。

所幸,临近年节,百官都很想舒舒服服轻轻松松过个年,一切并非十万火急的政务全都被心照不宣推到了年后,故而即使承担着监国重任,景昭仍然有着很多空闲时间,能够好好休息,顺便被太医们抓住补养身体。

往南方一趟,景昭吃了不少苦头,回来之后又强撑着熬过最忙碌的一段时间,到如今闲了下来,那些积压的疲惫伤病立刻成倍反噬,当即被太医们按在床上结结实实躺了几天,珍奇补药流水般送进明德殿。

饶是如此,身体虽然疲惫未消,心头大石却已挪开了大半,景昭躺的并不煎熬,相反还很自在。

忙碌与否,总是相对的。

皇太女获得了短暂且珍贵的闲暇,与之相反,裴令之和穆嫔却同时陷入了无尽的事务。

近三年来,身为东宫唯一的妃妾,穆嫔承担起了绝大部分对外交际、内眷事务。

现在也不例外。

太女正妃之位已经尘埃落定,但正妃前面终究还要加上‘未来’两个字。

根据钦天监卜算出的良辰吉时,明年六月初六,正是大婚的好日子。

在这之前,裴令之不算正式的东宫正妃,要主持一应东宫内务,终究有些不太合适。

当然,不太合适的事早已经做了,不差这一件。譬如未来太女妃的妆奁地是望仙别馆,那里占地极广,只是部分楼阁景观在修缮,并不影响居住。然而在皇太女的挽留下,裴令之至今仍然住在东宫葆肃阁,不曾挪出去。

如果皇太女真的无视物议,允许太女妃提前上任,开始主持内务,其实也没有人会跳出来指摘。

景昭倒是不在乎,不过裴令之还有另一件事要做,远比接手东宫内务重要,所以东宫内务仍然留在穆嫔手中。

裴令之要做的是修书。

修书是件大事,一本由朝廷正经编修而非单纯拿来给人贴金的书,往往修上几年甚至十几年、二十余年都非常正常。有时修着修着连皇帝都换了两位,修书的原班人马还在纹丝不动地修书。

由太女妃主持编修的南方典籍集成,当然是本很重要的书,干系极大,不可能一两年就轻易修好。

但让裴令之主持编修,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便是仿效齐朝旧例为太女妃扬名,所以在明年六月初六大婚之前,至少要修出一点成就,才好宣扬出去。

这样一算,时间其实很紧。

年前开始编修肯定来不及了,但至少要把修书的架子搭起来。

穆嫔忙着操持宫务,裴令之忙着搭建修书的架子、攒一班合适的人手,彼此都忙得不可开交,还要挤出时间来做些额外的事。

——每逢年节将至,都是操办盛事、广发请帖的好日子。

原本今年年初太后刚死,其实不宜大张旗鼓云集欢庆,但今年北境平定,着实是家家户户都要告慰祖宗。

伪朝年间,荆狄肆虐北方十二州,高门大户被杀得门楣几乎断绝,平民百姓惨遭盘剥掳掠,北方家家户户平等遭受残害,所谓家家戴孝户户皆哭,并不是一句虚话。

说得夸张些,别说太后死在年初,就算太后死在当下,也会有许多人冒着丧期获罪的风险大肆庆贺,告慰天地祖宗。

单单这些日子,东宫便接了一十三家成婚、二十九家宴饮,还有十七家庆典的帖子。

有资格将帖子递进东宫的人家,已经不是寻常门第。

在这其中,连穆嫔都觉得不好推辞的,加起来总共七家。

这七家有必要亲自备礼,或者干脆由穆嫔出面走一趟。

她报给景昭时,景昭正抱着手炉坐在檐下看雪,不假思索道:“那就去看看,本宫记得你的弟妹快到议婚的年纪了?”

言下之意就是可以借机顺便相看一下。

穆嫔未必真的需要借这个机会相看,但景昭能这么说,本身就表明了对她上心,于是喜滋滋地靠过去,挽住景昭手臂,娇声道:“是呢,这两年就该准备起来了,殿下还记挂着呀。”

景昭随意嗯了一声:“你弟弟从前身体不好?现在如何了,再叫医官出去看看,若是读书尚可,明年给他们两个补个合适的职位。”

得了皇太女金口玉言许诺,穆嫔喜不自胜,娇声谢恩:“妾替六郎七娘谢过殿下,改日妾叫他们到东宫门口来给殿下磕头。”

景昭被她逗笑了:“那成什么样子,磕头就不必了,让他们好好读书,好好办事,别给你这个姐姐丢脸就行。”

穆嫔立刻举起手来发誓:“妾必然提着他们的耳朵叫他们读书,要是敢骄矜散漫,妾先打断他们的腿。”

进东宫近三年,穆嫔始终能讨得景昭欢心,说话做事还是很有些可取之处的。这样娇声软语小意温存,不管是男是女,都不可能心生厌烦。

景昭被她闹得想笑,道:“般……裴氏初来京城,不甚熟悉各家情况,你引着他一同过去。”

穆嫔的唇角一下子耷拉下来,显得既委屈又娇憨。

以她的心性,不说城府有多么深厚,至少这点情绪不可能藏不住。如今明晃晃地露出来,就多了些撒娇的意味。

景昭忍不住笑意,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听到了吗?”

穆嫔委委屈屈道:“听到了。”

“修书是件大事,一两年间裴令之都分不开身,别闹。”

穆嫔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分不开身,意味着东宫内务暂时没有更好的接手人选,只要另一个太女嫔的位置仍然空着,东宫内务就只会继续交托在穆嫔手中。

她做作地推让:“这不太好吧,妾终究只是储嫔,一应事务怎么能越过正妃接手。”

“那就还是让正妃接手,修书那边可以放手给下面来做。”

眼看到手的宫权要飞了,穆嫔话锋立刻来了个急转弯:“修书是国之大事,关乎文脉。妾不敢为一己之忧而误国朝大事,愿意为殿下与正妃分忧。”

景昭抱着手炉轻笑。

穆嫔也不在意,又靠过去,软语道:“妾只是怕正妃会因此心生芥蒂,殿下可要替妾分辩一二。”

“你有芥蒂吗?”景昭问,“我现在替你们调解一下?”

这话明显不是对穆嫔说的,注意到景昭的目光越过她投向她的身后,穆嫔心底咯噔一声,转头望去。

她顿时仿佛变成了一只惊恐的兔子,连两只耳朵都快要竖起来了。

长廊尽头的窗子,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扇,裴令之披着雪青色外袍,探身出来,正以坚果不疾不徐地随意逗弄廊下金笼里叽叽喳喳的鹦鹉。

怪不得鹦鹉们刚才突然在说些乱七八糟的话,穆嫔没留意,还以为这些不聪明的鹦鹉终于疯了。现在看来,它们分明是在讨食。

穆嫔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如果地上有一个洞,她现在肯定会慌不择路地一头扎下去。

窗前,裴令之闻声随意将手中最后几颗坚果抛进笼中,鹦鹉大叫着张嘴去接,那叫声呕哑嘲哳,分外吵闹,就像花鸟房送来了七八只鸭子一样。

在鹦鹉七上八下的叫声中,裴令之转过头,眉梢微扬,越过面容惊恐的穆嫔,支颐微笑道:“原来谣言是这样诞生的。”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赴宴的日常

又是一场细雪。

雪后天晴, 碧空中飘浮着大片大片轻薄的雪白云絮,就像在淡蓝绸衣的外侧又缀了一层素白轻纱。

碧蓝天穹下,浩浩荡荡的仪仗停在了陈国公府大门前。

今日是陈国公世女的百日宴。

名门望族间婚娶频繁, 关系错综复杂, 世家子弟自幼便要开始熟背各家谱系。出身江宁裴氏的裴令之是这样,生在颍川穆氏的穆嫔也是这样。

当日景昭发了话,穆嫔出宫赴那些推脱不掉的宴饮时,每次都会派人去请裴令之。

未来储妃与储嫔同时驾临,是难得的赏脸荣光。连续赴了两场宴会之后, 裴令之也就差不多把京中身份最高的几家内眷的模样和自己背过的谱系对上了。

陈国公府的宴会, 是裴令之年前预备参加的最后一场。

那边修书的架子还在搭建,时间紧急,裴令之把内眷这边认得差不多了, 也就不打算继续浪费时间, 准备掉转头在修书上下功夫。

东宫侍卫前后开道,层层宫人前呼后拥,四驾朱盖车内, 穆嫔抓紧时间问裴令之:“陈国公府的情况你看过了吗?”

适当的天真娇憨搭配年轻美貌固然是极其有用的利器,但绝对的愚蠢足以抹杀一切外貌方面的长处。穆嫔一向很能把握分寸,景昭发话让她引着裴令之出入各处,她心里无论再怎么不情愿,做起事来还是力求尽善尽美、妥妥帖帖。

赴每场宴饮之前,穆嫔都会事先将宴会主人的基本情况、行事风格命人整理出来, 送到葆肃阁去。有些可说可不说的隐秘消息, 穆嫔也不藏私,当真一五一十告诉裴令之。

只凭她这份行事的手腕,就已经足够做个合格的东宫储嫔了。

裴令之点点头, 表示看过了。

陈国公是朝中最年轻的勋贵,今年三十出头。他父亲老陈国公是跟着皇帝起事的心腹爱将,单论旧日战功,不在昔日的谈国公之下,且他足足有四个儿子,前三个都是一等一的习武好手。

可惜的是,老陈国公以作战勇猛、身先士卒著称,起事时年纪较大,落了一身伤病,强撑着熬到建元初年皇帝登基,终于熬不住,伤病发作过世了!

不止如此,虎父无犬子,老陈国公的儿子们同父亲一模一样,早在开国之前就战死了两个。剩下的两个儿子里,较大的那个也是病痛满身,又死了父亲,悲痛之下匆匆承袭国公之位,没两年也过世了。

更糟糕的是,老国公夫人短短数年间丧子丧夫再丧子,连续打击之下,很快也过世了。

现任陈国公是老国公的幼子,连续送走三个兄长、父亲母亲之后,一直忙着守丧,丧期就没断过。好不容易守孝结束,娶妻进门,却迟迟没有孩子,终于在今年喜得爱女。

虽然在勋贵里算是年纪很轻的一位,但裴令之留神看了看,发觉陈国公的体魄并不像很健壮的模样,约莫也是过去留下的伤病作祟。

穆嫔和裴令之还是有点香火情的,瞅准机会小声和他嘀咕:“前两年陈国公和他夫人到处求子,京城周围的道观寺庙拜了个遍。今年总算生了个女儿,好歹是后继有人,不用再忙着纳妾求子了——”

她顿了顿,犹豫一下,最终说闲话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小声说:“国公夫人病急乱投医,据说去年给陈国公连抬了七个小妾进门,还被御史弹劾,说陈国公内帷不修,当时这事弄得很不好看,陈氏一族和国公府都快撕破脸了。”

七个小妾。

饶是裴令之见多识广,也不由得略感吃惊。不过等听到最后一句,反而明白过来。

老国公和前三个儿子都早早过世,如今这位陈国公的身体看着不像很硬朗的模样,从家族寿命上来说,免不得会令人猜度现在这位陈国公寿数能有几何。

如果陈国公没了,膝下又没有儿女,朝廷多半会指定陈氏族中血脉相近者过继到陈国公名下,继任国公爵位。

但这样一来,陈国公夫妇的利益就会严重受损。

——凭什么我们父祖两代死伤殆尽换来的爵位,就这样便宜了寸功未立的族人?

就凭他们也姓陈?

陈国公肯定不会甘心,作为他的妻子,国公夫人的利益同样会受到极大损伤——过继来的儿女,他没有自己的父母祖辈吗?就算抱一个小的从小养起来,鬼知道他将来会不会想起自己的亲生父母。

与其陷入这等生恩和养恩的争端,还不如抱养一个庶出子女。至少庶出子女孝顺嫡母天经地义,任凭说破天也驳不倒这条道理。

在陈国公夫妇的共同努力之下,国公府终于迎来了一个新生婴儿。狂喜的陈国公甚至等不到女儿满月,便着手将女儿记在国公夫人名下,迫不及待上书请封世女。

这说起来不合规矩,一般情况下孩子至少要养到五六岁,过了早夭的年纪,才好上书请封。

但陈国公府的情况不同。

从龙之功,耿耿忠心,父子相继搭进去四条命,这份功劳重到了极致,重到陈国公只要不意图谋逆,那么他不管犯下多大罪行,朝廷都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文华阁丞相们没有反对,皇帝没有反对,礼部当然也不可能刁难,很痛快地批了。如今名分已定,国公府喜不自胜,索性借着百日举行一场盛宴。

对于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国公夫妇根本舍不得抱出来给众人看。只抱着襁褓给裴令之与穆嫔,还有几位德高望重、长寿健朗的命妇看了看,说是要沾沾贵气和喜气,保这孩子平安长大。

宴会分为内外两部分。

外客由陈国公在外接待,内眷们则由国公夫人陪着入席。

未来太女妃身份最高、地位最重,所以裴令之和穆嫔被请上了最高处,然后按着身份、家世、长幼等依次排列下去。

内眷有男有女,尽管大部分还是女子,但终究有男子的存在。国公夫人十分细致,席位间挂起了半透的纱幕,若是格外谨慎的内眷,可以自己将纱幕放下;若是并不拘泥这些小节,升起纱幕即可。

当然,能受邀来到国公府的内眷,绝大多数不会在别人家的宴会上处处计较,纱幕大多升起,不少上了年纪的女眷们非但毫不在乎,还大胆地朝上首偷偷张望,意图多看两眼未来太女妃的模样。

谈国公夫人撇一撇汤盏中的浮沫,眸光垂下来,心想自家照微输的倒也不冤。

穆嫔忙里偷闲,叫妹妹过来,关怀了几句衣食住行,又悄声道:“殿下过问你们呢,要是有什么打算,就跟姐姐先说一声,我去殿下那里给你们求恩典——不管是想要姻缘还是前程,想好了就跟姐姐说。”

小穆娘子年纪还轻,听得姐姐问话,俏脸绯红,悄悄用目光去瞥最上首的裴令之,小声道:“姐姐,我……”

穆嫔在宫里待了近三年,眼光何等敏锐,当即警铃大作,轻咳一声:“佳时!”

小穆娘子扭扭捏捏地道:“姐姐能不能替我打听一下,储妃殿下还有没有兄弟。若是,若是有的话……”

穆嫔差点被她气个倒仰,点着她鼻子恶狠狠地道:“没有!你死了这条心吧!”

“有姐妹也行……”

穆嫔火冒三丈,当即开始四下逡巡,正待寻找趁手的棍棒,小穆娘子察觉大事不妙,一溜烟地跑了。

她暗地里磨一磨牙,转回头来,见裴令之正欲起身,连忙问:“你要去哪里?”

裴令之道:“人太多了,我出去走走。”

厅堂极为空旷,足以容纳所有内眷。然而一道道目光明里暗里全都汇聚在裴令之身上,来搭话见礼的人络绎不绝,实在令人疲惫。

穆嫔也觉得烦。

——凡是今日前来的内眷,就没有不想和未来太女妃搭上话的,但多方下注是高门望族的本性,太女妃未曾大婚,且又来自南方,将来受宠与否值得考量。

反倒是穆嫔,入宫以来长宠不衰,风光无限,与未来太子妃高下难分。若是只为巴结太女妃而疏忽了穆嫔,实在不妥。

所以,厅中每个人都在积极设法往裴令之面前走上一圈,同时本着多头并行的想法,从裴令之面前离开之后,一定要再去穆嫔面前走一圈。

穆嫔简直烦不胜烦,忙不迭地道:“我也去。”

雪后天寒,然而裴令之和穆嫔身边各跟着十八个宫人,加起来统共三十六个侍从,把二人围得风雨不透。

身边围着这么多人,穆嫔转头看一眼裴令之都困难,寒风根本吹不进来。

这就是东宫妃嫔应有的排场。

走到岔路口,三十六个宫人就跟着分散成了两队。

裴令之和穆嫔同时愉快地甩开了对方,各自挑选了一个方向前行。

国公府的花园极大,有种武将门第特有的疏朗,却不显得荒疏,极为大气开阔。

树木的叶子凋零殆尽,但假山繁复错落,绵延起伏,假山尽头一条小溪潺潺而过,竟没有结冰,淌过大半座花园。

裴令之有心寻个清静的地方待着,见假山旁的石亭颇为精巧,便在亭中落座,就近赏玩假山的布局。

“这座假山不是寻常工匠着手。”裴令之随手点了几个位置,“设计者必定精通书画,博学广识——那条溪水想必是刻意引过来的,山石溪水交相错落,山水旁栽种的花木也恰当,可惜现在是冬天——到了春夏,这里便是一幅活生生的山林花木图。”

积素跟着裴令之一同长大,多多少少懂得几分,不住点头,说:“这些花木都蔫了,郎君如果不提,我还真看不出来有这份巧思。”

裴令之道:“你看那里,如果再栽一片芍药,与《花竹图》又有何异?这里的布局必定参考了很多古画……”

他的声音忽然止住。

积素已经像道利箭般站了起来,仿佛随时可能猛扑出去,盯着假山后的方位,冷冰冰道:“什么人!”

伴随着这声喝问,亭中所有宫人不约而同紧张起来,数名宫人一拥而上,将裴令之牢牢护在中央。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一块蓝色的衣角,从假山后做贼般地探出来。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皇太女如兰的气息萦绕……

一个蓝色衣衫的少女, 从假山后钻了出来。

那少女衣衫素淡,面目寻常,作侍女装扮。抬头看见裴令之的脸, 愣住片刻, 又突然惊醒般跪下去,惊慌失措道:“婢子拜见储妃娘娘。”

裴令之不以为意,并不开口,一旁的积素会意,沉声问道:“你是国公府上的婢女?为何在此窥伺太女妃?”

婢女惶然道:“婢子不是国公府的人, 是跟着靖威将军府上的二小姐过来赴宴的。”

不待积素继续发问, 她忽然开始用力叩首,哀声哭泣道:“求储妃开恩,我家小姐小半个时辰前离席说要去更衣, 可现在还没回来, 婢子不是故意躲在此处的,只是实在担心得紧,悄悄出来寻一寻小姐。”

积素讶异道:“靖威将军府上没有别的主子过来吗?要你一个婢女自己出来寻找, 再不济知会国公夫人一声,国公府自会派人去寻。”

那婢女支支吾吾,半晌一捂脸,哀哭道:“婢子有罪,婢子不敢,夫人性情严苛, 会打死婢子的, 小姐也会跟着受责。”

不但积素,连其余几名东宫女官都皱了皱眉。

为首那名女官便轻咳一声:“你是将军府的婢女,怎能在外非议主母?”

凡是有些规矩的人家, 调\教婢仆时,最要紧两条一是忠心,二是嘴严。像这样在外面张口就说主母性情严苛,实是大大犯了忌讳。

裴令之终于开口,道:“拨两个人带她去找国公夫人,请国公府悄悄地派人寻找,不要惊动府上其他宾客。”

他看都没有看那婢女,淡淡道:“再拨两个人,先顺着那边的路过去看看,今日是国公府世女的好日子,风平浪静最好。”

此言一出,分明是很合宜的安排,那婢女却立刻嗫嚅起来。

她并没有什么养气功夫,就算是积素都看出了问题,裴令之却眼也不抬,平静道:“去吧。”

女官极为赞赏地看了裴令之一眼,行礼道:“微臣领命。”

旋即迅速点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健仆,二话不说挟着那婢女走了;又点起两个宫女,顺着那婢女出现的方向,往那头慢慢走过去。

积素心下疑惑,却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询问。裴令之仿佛猜透了他的心事,道:“这里偏僻,哪里有来人家府上做客,尽找些偏僻地方钻的。”

那婢女明显是从假山另一头的方向走过来的,这里距离开宴的厅堂太远,那位二小姐就算更衣之后迷了路,也断没有迷到这边的可能性。

女官是东宫的典仪,姓郑,在宫里当差已经七八年了,做事很稳,承书、承侍女官都曾受过她的指点。裴令之身边除了积素,过去的亲信一个都不在,索性向景昭开口,要景昭帮他选些可靠的宫人暂时侍奉在侧。

景昭就让郑典仪亲自过来。

话说到这里,积素不可能不懂,点了点头,煞有介事道:“必然有问题。”

裴令之道:“这里是陈国公府,没有越过主人出头的道理。今日是世女的好日子,若是生出事来,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被拿出来当做谈资。”

说罢,他又想起了什么,嘱咐郑典仪:“再派两个人,知会穆嫔一声。”

莫名其妙掺和进这种后宅阴私,旁人也就罢了,裴令之和穆嫔身份摆在这里,远高于席间其他内眷,一不留心多说半句话,很可能便被当成东宫的表态与倾向。

东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也是穆嫔虽不情不愿,仍对裴令之尽心竭力毫不藏私的缘故。

另外两名沿路搜寻的东宫宫人并未走远,只不远不近地徘徊在附近几条路上。

果不其然,过了半炷香功夫,另有一名婢女东张西望飞快跑来,穿一身蓝色衣裳,与方才那名婢女打扮相似,应该是同一家的婢女。

一名宫人不远不近缀在后面跟着,另一名宫人便折回来向储妃禀报。

裴令之漠不关心,俯下身去看错落有致的假山石,道:“客随主便。”

宫人听得云里雾里,懵然不明所以。

天光投落在山石之上,渐渐偏移。

随着话音落下,远处传来纷乱的足音。

国公府的大串婢仆急急赶来,朝裴令之拜倒一礼,又向远处跑去。不多时国公夫人出现了,额头见汗,笑容勉强,二话不说行礼道:“多谢殿下提点。”

裴令之平静道:“夫人不必客气,这里是国公府,有事自然该夫人出面。”

国公夫人听懂了,于是越发感激,苦笑道:“真是……是我们治家不严,让殿下见笑了。”

裴令之淡声道:“我看这里很偏,靖威将军府上的内眷常来吗?”

他隐晦一提,旋即不再多言,只淡淡道:“天冷,夫人自去忙碌,我先回厅里了。”

回厅堂的路上,郑典仪便称赞道:“今日殿下不费吹灰之力,非但使得陈国公府少了一桩事端,还保住了靖威将军府上的颜面,当真是举重若轻、运筹帷幄。”

她的赞美太过夸张,裴令之摆了摆手,道:“这些阴私我们不插手,可也不能平白无故给人拿来作筏子。”

郑典仪笑道:“殿下□□。”

裴令之不关心靖威将军府中内眷的争斗,却很关心另一件事。

“穆嫔呢?”.

“姑母大费周章过来见我,就是为了坏我名声?”

穆嫔一抚衣上皱褶,瞥了眼穆夫人身后,站起身来。

不远处的宫人们极擅察言观色,立刻就要围拢过来。

眼看她起身要走,对面的穆夫人急了,连忙道:“等等,我断没有坏娘娘名声的意思,娘娘请听我说一句话。”

穆嫔心里其实已经猜出了穆夫人的意思,蹙了蹙眉,还是抬手挥退宫人,仅留下两个近身侍奉的贴身宫女。

穆夫人欲言又止。

穆嫔面露不耐,起身欲走。

穆夫人连忙道:“娘娘看。”

说着,她往后退了一步,让身后那两个年轻郎君抬起头来。

穆嫔冷冰冰地道:“我久在宫闱,并没有合适的姑娘可以介绍给郑家二位表弟,就是有,也要先紧着我自己的嫡亲弟弟。”

见她死活不接话茬,穆夫人心下焦急,连忙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娘娘看,十三郎与十四郎出落的也算俊秀,若能进宫为娘娘分忧,至亲的表姐弟,必然不同那些外人。”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穆嫔索性不再装傻,抬头看了一眼。

穆夫人出身颍川穆,是穆嫔嫡亲的姑母,当年是难得的佳人,嫁到门楣相当的弘农王家,生有三子两女。

眼前这对年轻人身量、容貌、体态俱都相似,活生生便是一模一样的一对俊秀郎君。并非穆夫人的亲生儿子,而是王氏三房嫡出的一对孪生幼子,算起来要称呼穆夫人一声婶婶,跟着叫穆嫔一声表姐,倒也说得过去。

见穆嫔看过来,左边那位郎君有些羞涩,微微垂首;右边那位却大大方方抬脸一笑,颊边现出淡淡的酒窝。

美色当前,穆嫔面无表情,道:“这等好事,姑母怎么不去找礼王妃出面引荐。”

礼王妃出自弘农王氏,和穆夫人嫁的郎君同宗,说起来关系很近。

穆夫人笑容一僵,道:“自从世子……王妃伤心的紧,长久闭门不出,怎么好因为这些事叨扰她。”

真正的原因,穆夫人没好意思说出口。

县官不如现管。

礼王妃是皇太女的守寡婶母,身份虽然贵重,可惜隔得太远。要想送王家的子弟进东宫,穆嫔身为如日中天的宠妃,才是那个真真切切能使上力气的人。

她又转过来劝穆嫔:“正妃的位置已经定下,娘娘也该为自己做些打算——相互扶持,岂不正好?若十三、十四能得太女殿下青睐,必然不会忘记娘娘的恩情——十三郎文采俊秀,十四郎熟习弓马,且进退得宜,都是一等一会讨女人欢心的脾气,至今还未曾有过房里人,最是清白。”

穆嫔说:“脾气能不能讨人欢心再说,就这几分姿色,我看难。”

两名郎君脸上的神情同时一僵。

这二人固然也是罕见的俊秀郎君,但比之裴令之珠玉在前,却又不太够看了。

穆夫人脸色也是一僵,心想那等美貌堪称殊色,哪里是随随便便能找来的,嘴上强自辩道:“娘娘,面貌好看与否不能决定一切。”

穆嫔勃然大怒:“你在教导我?”

她眼一抬,难得尖刻地道:“这就是求人办事的态度?”

话说到这里,穆夫人哪敢硬顶,连忙起身赔罪:“娘娘息怒,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然而穆嫔却不是很好相与的性子,裴令之也就罢了,一同相处行路许久,有些香火情在,更何况太女喜欢,她没办法。

区区两个平头正脸的野郎君,也想送进来分她的宠爱?

穆嫔一直看得极清楚,皇太女并不喜好女色,封她做储嫔,多半还是临时起兴。她要想在宫里立足长久,就必须竭力抓住太女的心思。

这心思不是指情爱,而是指注意力。

偏偏男女有别,妃妾之间更是忌讳这一点,穆嫔很清楚,出于瓜田李下的嫌疑,她最好不要与任何男性妃妾产生联系。

裴令之是个例外。

换句话说,穆嫔即使扶持其他郎君得宠,对方对她的帮助也极为有限,反而会平白分去皇太女落在她身上的注意力。

这简直是割肉饲鹰般的舍己为人。

穆嫔可没有这份好心。

她毫不留情地对穆夫人与两位王氏郎君指指点点一番,折返回去,见到裴令之,第一句话就是:“我刚替你打发走了两个不怀好意的狐狸精。”

裴令之:?

不管裴令之领情与否,从陈国公府回来之后,裴令之和穆嫔全都失去了出宫赴宴的兴致。

景昭也不勉强。

确切说来,景昭仿佛失踪一般,突然在某个晚上住进了皇宫,事先甚至没有告知裴令之与穆嫔,还是当天夜里承书女官派人回来送了口信。

她忙得脚不沾地,自然没有闲心过问那些应酬往来的小事,就连穆嫔想找个时间亲自禀告一声,都抽不出一时半刻。

裴令之倒是隐约猜到了什么,只是不好宣之于口,索性只作不知。

连续数日不曾相见,裴令之多少有些不习惯,好在他真心喜欢修书,忙着修书也就顾不得其他了。为了赶在年前将修书班底搭建齐备,几乎每日都很晚才睡下。

一个深夜,裴令之还未完全睡着,半梦半醒间,隐隐听到吱呀一声极轻的响动,似是门窗被人推开了。

厚重的床帷外并未燃起更多灯烛,只有两三盏灯火幽幽亮着,寝殿里光芒暗淡。

有脚步声逐渐靠近。

裴令之本能地心惊,几乎是在瞬间清醒过来,却没有立刻发出声音,而是静静卧在床帷里,仍旧做出一幅熟睡的模样。

很快,那脚步声逼近床榻,越发清晰,听上去倒像是木屐叩地的声响。

床帷掀开了。

一只冰冷的手,恶作剧般贴上裴令之的侧颊。

“醒醒。”

皇太女如兰的气息萦绕在耳畔,低声道:“快起来,我们去个地方。”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南陵

裴令之睁开眼。

厚重的床帷挑开一道缝隙, 暗淡的灯火照进来一线,整个帷帐里笼罩着近乎于无的昏蒙光晕。

皇太女探身进来,面颊几乎贴在裴令之耳侧, 周身还带着未散尽的浅淡寒气, 她的眼睛明亮惊人,黑暗里像两颗夺目的水晶珠。

裴令之忍不住弯起唇角,那点倦意早已消散无踪。

心头疑惑源源不断地浮出水面,但他最先做的动作却是抬起手,替景昭掠起耳畔一绺散落的发丝, 顺便抚了抚她冰冷的面颊, 轻柔道:“殿下冷不冷?”

景昭愣了下,反手握住裴令之的手腕,轻声道:“我不冷——嘘, 别出声, 快穿上大衣裳,我们走。”

裴令之居然也不问她去哪里、做什么,揭开帷帐起身, 披上外袍,系好扣子,正准备梳理头发,就见景昭扯下屏风后挂着的狐裘往他身上一披,道:“快走快走。”

头发是来不及细细打理,挽簪戴冠了, 裴令之只好匆匆以一根天水碧色的绸带束起长发, 正要走向殿门,却被景昭牵住手腕,径直朝着窗子的方向去了。

葆肃阁内外侍从不计其数, 每晚廊下值守的宫人便有六个,今夜却寂静无声,不见踪影,除了檐外落雪的簌簌声,毫无半分杂音。

檐下宫灯随着晚风轻轻摇晃,映亮两道从窗中鬼鬼祟祟翻出来的人影。

阶前细雪积了薄薄一层,白的不含丝毫杂色,比裴令之披着的那件狐裘颜色更为纯正,踩上去不觉得滑,靴底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

冬天的冰雪、秋日的落叶、雨后的积水、夜晚的影子……对于部分人来说,这些都是踩起来很好玩、很有趣的事物。

裴令之拎起宽大的衣摆,避免直接拖进满地冰雪里,跟随着景昭穿过一条又一条空荡无人的宫道——

天地良心,裴令之在葆肃阁住了这么久,今夜才发现这些地方夜间原来没有人。

于是他问出口,声音极低不知是怕惊散头顶笼罩着的夜色,还是怕扰动身侧徐徐飘散的细雪。

“我们去哪里?”

二人的手在雪夜里变得寒冷,唯有交握的地方泛着淡淡的温热暖意,景昭转过头来对他笑,声音同样很轻。

她的眼睛却依然很亮,在黑夜里无比夺目。

“我们私奔。”.

穿过一条又一条空寂的宫道,前方东宫大门近在咫尺,却并非下钥后紧闭的模样,而是宫门大开。

宫门外,两列禁卫披坚执锐,火把连成平直的线,映亮整条长街。

皇宫八座宫门,东边的庆元门距离东宫正门很近,同时开启易生混乱,是以庆元门很少打开。

今夜,庆元门却开了。

戍守的禁卫们没有拜见奔出来的太女与太女妃,而是恭恭敬敬朝着两座宫门前那条长街行礼,无声拜倒,默念万岁。

火把汇成的长龙簇拥在长街两侧,一辆素白的六驾马车前行,车窗帷幕一动不动,如同礁石分开潮水,并不为潮水有丝毫动容。

景昭拜倒,唤声父皇。

场间一片寂静。

她的声音打破了那片寂静,轻而易举地传到了马车中皇帝的耳畔。

很快,车帘里探出一只手,极轻地向上一抬。

跟在车侧的内官会意,立刻笑眯眯道:“圣上免了礼数,请起吧。”

禁卫们还在谢恩起身,景昭已经来到了马车前。

天子车驾远高于寻常马车,景昭的身量在女子中已经算得上高挑,此刻仍然只有踮着脚才能平视车窗下缘。

她拍拍车身:“父皇!”

驾车的御侍们连忙放缓速度,幸好车速本就平缓,景昭现在走着就能跟上,她继续去拍车身:“父皇,父皇?”

车窗的帘幕一挑。

皇帝的面容露出来,容色如雪,鬼气森森,他眸光往下一瞥,居高临下看着女儿。

景昭说:“您还好吗?”

皇帝的眼梢扬起,秀丽惊人,锋利异常,像两道薄刃划过的痕迹。

景昭说:“那我去了。”

皇帝终于道:“去吧。”

景昭反手指了指身后:“可以吗?”

皇帝稍稍抬起眼,眸光漫不经心划过裴令之,分明没有特别的神情,裴令之却仿佛感觉到有尖锐凌厉的触觉一掠而过,几乎连肌肤都刮得生疼。

他的眼睫垂落,目光也随之垂落,不能直视天颜,以示臣下对皇帝的恭顺。

这是他第一次距离皇帝这么近,距离近到足以看清皇帝最细微的神色,裴令之垂眸前匆促一瞥,却只觉得仿佛看到了一幅空白的卷轴。

画中仿佛自有天地。

但那天地已然隐没,示于旁人的只剩下一片空寂。

“想去就去。”皇帝淡淡道。

车帘落下了。

天子车驾远去,辘辘声响,另一驾稍小些的四驾马车随后驶来,停在了景昭与裴令之面前。

一队禁卫紧随车后,以无比恭谨的姿态低着头,不言不动。

“走吧。”

由于是深夜出宫,皇帝与储君都不欲大张旗鼓,车驾的规模相较于应有的礼制显得简单了很多。

景昭和裴令之登上这辆四驾马车,马车调转车头,向着与宫城相反的方向驶去。

当日景昭忽然搬入皇宫,裴令之就差不多猜出了情况,今夜所见并不足以令他惊讶。

皇帝果然离开了皇宫,直至今夜方归。

听方才景昭与皇帝的对话,也可以猜出来,他们现在要去的那个地方和皇帝去过的地方完全一致。

唯一令他不能确定的是——

“我们要去哪里?”

景昭道:“南陵。”.

南陵。

这里是大楚立国之后,修建的第一座皇陵。

文宣皇后就葬在这里。

历代皇陵规模巨大,凡是修建陵墓,多半不修个几十年不罢休。南陵依山而建,孤耸高绝,地下陵寝虽然已经修好,但地上的城阙部分至今还未竣工。

夜色浓郁,马车出了皇城,便放开速度疾驰向前,很快穿过大街小巷,来到南城门处,却不走正经城门,而是从一扇角门穿过,离开京城,向南陵的方向驶去。

打开城门的动静太大,而这恰恰与皇帝和太女轻车简从的目的相反。

“我刚回到父皇身边的那两年,有时候父皇会带着我到南陵拜祭母亲。”景昭笑了笑,有些怀念的模样,“南陵修的比较省钱,因为它本来是外祖父为自己选定的风水宝地。”

裴令之一怔。

伪朝南下,肆虐北方十二州。饶是南方九州隔水相望,暂时保有平静,不受荆狄侵略,也不可能对荆狄有什么好印象。

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荆狄做事实在太不讲究了。

礼制中有一条叫做‘二王三恪’,即新生的王朝要对旧朝皇室保持基本尊敬,封赠旧朝皇室王侯名号,祭祀旧朝宗庙。

这条礼制从上古时期开始,一直延续至今,就连舜帝这样的圣人都在践行,偏偏伪朝慕容氏,将它掀到地上然后又踩了一脚。

慕容诩诛杀贞帝贞后,屠灭桓齐皇室,甚至不曾以像样的礼仪安葬他们,伪朝皇帝行事尚且如此,就更不要指望那些普通的荆狄能干出一点不那么天怒人怨的事了。

桓齐皇室宗庙被毁,皇陵受到波及。不过好歹慕容诩还没有不讲究到那步田地,终究没有真的挖掘陵墓,践踏已经安葬的历代先王。当时贞帝的皇陵依山而建,刚刚修建了三分之一,无论是挖掘还是摧毁,都没有任何价值,所以就弃置荒废了。

大楚立国后,朝廷召集工匠,就在贞帝皇陵的基础上加以改建修筑,是为南陵。

“后来父皇就不带我去了。”景昭说,“因为那时候太后身体还健康,总担心她生出些事来,不便离开京城。”

其实不止如此。

建元二年皇帝带景昭来南陵祭拜时,年幼的皇太女回去就大病了一场。太医说是情志失调、风邪入体所致,僧道方士则说是因为太女年幼,不宜前往陵墓一类的地方,后来还被太后拿来作筏子,扯出了文宣皇后旧事。

皇帝雷霆震怒,发落了太后身边的一批旧人,又再度肃清了伪朝时留下的旧宫人,才算将此事了了。

但不管什么原因,皇帝都不能拿年幼的女儿冒险,更担忧太后暗中做出举动,索性便将此事按下,再不轻车简从离宫。

从此之后,许多年,除去每年祭祀、行猎,皇帝再也没有离开过皇宫。

“这么多年,我们只有每年忌日祭拜母亲的时候会来这里,不过……”

不过,那样盛大的祭祀仪式,一半是为了死人,一半却是为了活人。

皇帝不信鬼神,他年年执意风光祭祀文宣皇后,一大半的原因是为了让活人看。

他越是重视文宣皇后,便越能证明本朝承继桓齐正统,而齐朝与本朝结合的、最为纯正的血统,便是东宫太女。

至于另一半原因,纯粹是景昭私心揣度,并不能作为实证。

她也不信鬼神,但有时遇见上香祈福、叩拜神佛,顺手也就拜了。

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试试也好,万一是真的呢?

倘若真的有那么一线希望,哪怕只是薄薄一线,为此付出再大的代价又何妨呢?

见景昭神情忽而变得有些缥缈,话音顿住,裴令之便作不解状,轻声道:“三日后便是祭祀大典,怎么今夜先过来呢?”

景昭回过神来。

她语调平静,看不出方才在想什么:“不是说了吗,那是皇帝与储君,率领臣僚祭祀先皇后的仪式。现在过来,只是为了自己的心意而已。”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与被皇帝经营多年,如铁桶一般无懈可击的皇宫不同,宫外始终存在着太多不确定的风险。随着景昭长大而储位落定,皇帝和太女绝不能同时离宫。

今夜皇帝回来了,所以景昭带着裴令之离开了。

她挑开车帘,望着山野间起伏蜿蜒如同龙脊般的曲线,淡淡道:“今年意义不同,祭典的抛费远胜往年,想来往后数年间,也很难有这么意义非凡的时刻了,偏你还未正式入宫。”

未来太女妃与太女妃的区别就在这里。

多了‘未来’两个字,景昭依然可以让裴令之堂而皇之地留宿东宫,也可以让穆嫔带着裴令之提前以半幅仪仗往来交际,没有人会纠缠皇太女的这点私事。

但祭祀又不同。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典上的每一个位置、每一句言辞、每一场礼乐、每一件器具都需要精心排布,竭力设计,半分不容差错。

裴令之不曾正式嫁入东宫,那么典礼上就不会有他的位置,如果景昭硬要将位次如此靠前的一个人塞进去,很多人的位置都要跟着改动。

景昭不愿意用母亲的祭典来为裴令之抬身价,自然不会硬把裴令之塞进去。

“提前来跟我见见她吧。”景昭轻声道,“母亲她是天下最好的人,没有人会不倾慕她。可惜你缘分稍浅,不能得见她生前风华。”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玄宫今一闭,终古柏苍……

南陵依山而建, 占地广阔,地上绵延着无垠城阙,地下深藏着九重玄宫。

越过那些还未尽数竣工的地上宫城, 夜风刮过, 陵中柏树枝头堆积着细雪来回摇曳,像是无数个白头翁在夜色里低低的哀哭。

玄宫今一闭,终古柏苍苍。

地底玄宫深八十丈,石门七重,那条封闭的墓道会在当今天子百年后再度开启, 夫妻同葬于此, 而后便会永久封死,再没有人能够踏足。

从此阴阳相隔,死生剖分。

“父皇在这里给我留了位置。”景昭指指地面, “我小时候身体不好, 都以为我养不活了。”

皇储随葬皇陵主墓的前例虽然稀少,但并不是没有。但一位皇帝作为附庸,随葬在父母墓室之畔, 是前所未有的惊人之举。

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如果景昭践祚为君,死后却还随葬在父母陵中,意味着她自己抹煞了自己作为君主的无上权威,将自己视为先帝的附庸。那么她的法统、政令、功业, 乃至于她的后继之君, 其正统性都会一并被动摇,乃至于被一笔抹消。

所以无论如何,她是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

“跟我来吧。”景昭看着前方空寂无人的神道, 怅然说道,“先去拜会曾祖母。”

二人没有打伞,侍从与禁卫早在踏入南陵的那一刻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不知守在何处,神道两侧点起明亮的灯火,通往前方陵庙。

按照礼制,皇帝登基之后,要为父祖在陵墓旁单独建庙,追赠皇帝谥号。但由于景氏祖坟远在江宁,千里迢迢迁陵至此既不切实际,又耗资巨大,所以只命人修缮昙陵,祭祀不绝,并在北方设置衣冠祭祀,单独立庙。

文庄皇后是皇帝的祖母,江宁景氏宗妇。她的丈夫与儿子相继早亡,文庄皇后遂亲自执掌家族,躬亲教养嫡长孙景容,以非凡的手腕与魄力确保了家族平稳过渡。

裴令之仰首,看向上方悬挂的庄皇帝与文庄皇后画像。

他精于画道,对画技笔锋非常敏感,只一眼就看出,上首文庄皇后这幅画竟有种脱手形似的冲淡高妙,绝非寻常宫廷画师可以绘就。

画上的文庄皇后并不刻意肃然,甚至也不是老迈之年,看着不过三十余岁,目蕴华彩,神情自然。

反观庄皇帝的画像,好似年头更久了些,画工中规中矩,隐带匠气,清矍俊美,无甚出奇之处。

裴令之心中暗暗纳罕,却不知这是庄皇帝过世太早,皇帝对祖父没有什么印象的缘故,只能将景氏祖祠里的画像取来供奉。

景昭端肃下拜,叩首起身,又把裴令之拉到身侧来,对着画像道:“曾祖父、曾祖母,这是我择定的储妃,带来给您二老看看。”

她顿了顿,似乎与庄皇帝的画像也不太熟悉,转向文庄皇后:“您如果觉得还好,日后年年祭祀,都是与他同来;如果觉得不好,请悄悄地告诉我,不要给父皇托梦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