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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女 清淮晓色 23437 字 3天前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景昭朝他伸出手,说:“……

夜风吹起少年名士散落的长发。

他的面容如同雪光般夺目, 玄衣带起丝缕风声,他向渡口而来,向轻舟而来, 唯剩一身。

其余所有, 尽数被他抛在了身后那片夜色里。

下定决心,再不回头。

景昭朝他伸出手,说:“过来。”

话音未落,轻舟靠岸,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裴令之离开身后那片夜色, 一步登舟。

船上的火光映亮他的眼睛, 就仿佛漫天星斗一半还停留在夜空里,另一半落进了裴令之的眼底。

景昭抱住他。

裴令之的下颏压在她的肩上,连日来更显消瘦, 压得景昭肩头隐隐作痛, 她却并不在乎,转而捧起裴令之的面颊,轻声道:“我们走。”

随着她的动作, 领口系带散开,那件披上没多久的披风又徐徐滑落。然而此时此刻,无人有心思在意披风。

郑明夷垂睫,并不出声,而是随着景昭吩咐,转身微微颔首, 示意数条轻舟启航。

岸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里, 忽然传来沉闷的震响。

蹄声如雷,亦如疾风,火把的明亮则像划破天幕的闪电, 迅捷无伦逼向渡口。

与裴令之不同,这些骏马奔驰的动静毫无掩饰,寂静深夜里分外清晰,毫无掩饰。

这可能是权势与人力的赤裸炫示,也可能意味着行动仓促至极,故而连最基本的掩饰都来不及做。

蹄声逼近的瞬间,所有船只不退不避,同时掌起灯火,顿时将渡口江面亦映得宛如白昼。

喀啦数声,轻响极其难辨,但叠加在一处,又变得异常清晰。

弩箭机括同时开启,寒光如电,直指岸边。

乌梢渡地位历来非常特殊,渡口停泊的舟船有限,数条轻舟此刻已经全部离岸数丈,岸边一时间竟寻不到其他船只。

这些江宁裴氏的部曲能追到此处已经是运气,但岸边无船,追踪也只好到此为止了。

裴令之静静凝望着岸边那些衣衫熟悉的骑士,闭上了眼。

这便是无声的态度。

与此同时,景昭平静道:“都杀了。”

喀啦!

无数支锋锐弩箭流星赶月般划破夜色,疾飞而去,裴氏部曲未曾料到杀招来得如此之快且迅猛,一时间已有数人坠马,余下者调转马头欲退避逃离,然而船上内卫受太女命令,又岂会任由他们逃离。

景昭所乘的那只轻舟仍在急速驶向江心,然而除去近身掩护的船外,还有几条船不进反退,调转方向,折回岸边。

建元十年九月初九,深夜,江宁裴氏主宅起火,照霜楼毁于一旦。

大火焚烧一夜,天明时方才扑灭,整座楼宇仅剩焦黑框架,楼中珍品万千、典籍无数,尽付灰飞。

临近数处庭院被牵连,损失不在小数。

然而最大的损失不止于此。

在这场火灾中,裴令之消失了。

即使再如何不问世事,不常归家,裴令之依旧位列嫡长,是江宁裴氏年轻一代的希望。有些权力,他只是不用,却不代表他当真什么都做不了。

当然,深夜离家,行动仓促,自然要留下些难以尽除的踪迹。裴氏部曲上下搜检追踪而去,然而直到照霜楼的大火都已烧尽,大部分外出追踪的部曲都已无功而返,却有一支小队迟迟未归,销声匿迹。

消息传来时,正逢昨夜因火受惊的江夫人挣扎了整整一夜,生下一个女儿。

和喜得爱女的杨桢、裴臻之夫妇不同,江夫人简直像是被当头抡了一棍子——裴令之踪影不见,一心期盼的儿子变作了女儿,虽说她年纪还轻,未尝没有生育的希望,可原本的盘算一朝尽废,这份打击不啻于某个文人苦学多年准备应试结果发现庶民无法入朝。

裴家主根本来不及理会新生的孩子,庐江王氏那只八面玲珑的老狐狸丧子之后简直失心疯了,纵然凶手无处寻觅,也一定要找个出口发泄失子之痛。

——你说冤有头债有主,该找凶手算账?

可王悦清晨刚出消金坊,不久后便死在了近处的茶楼里,焉知不是消金坊中事端牵扯到了王悦身上,因此招来祸患。

这简直就是说不清的麻烦事,裴氏固然能以利诱之、以情动之,穷尽手段去试图与王氏达成和解,或者彻底撕破脸也好——但这些都需要时间。

恰好,鸾驾即将驾临江宁,整个南方、整个天下,泱泱二十一州都在看着这边。

没有时间了。

即使吴郡沈氏不愿多生枝节,与裴氏一同向庐江施压,但也需要时间。

在这个节骨眼上,裴令之的失踪,无疑是雪上加霜,由不得裴家主不多思多想。

那支莫名其妙失踪的部曲队伍,意味着裴令之的离开并不简单。

他身后那片夜色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人?

与此同时,顾氏所生的另一个逆女裴臻之听说弟弟踪影不见,终于从床上爬起来,拎着左右为难的杨桢打上裴氏家门,不肯干休。

江宁裴氏的这出闹剧,一时间再也无法隐藏,在江宁城中私下流传,并迅速衍生出无数匪夷所思的流言和猜测。

好消息是,物议对裴氏的瞩目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坏消息是,这是因为更加要命的祸事席卷了上下。

皇太女遇刺,礼王世子身亡,御船停泊不前,北方朝廷连降三道圣旨,责问南方上下官吏。

世子死于醉春烟。

这种南方秘藏的剧毒,几乎是毫无迟疑地将矛头指向南方诸世家。

九月十一,御船降谕,皇太女调钟离、泽阳、临川三地驻军前来护驾。

九月十三,庐江、丹阳、江宁共计七户世家豪强事涉醉春烟,其嫡系家主被软禁待审。

九月十五,南方九州,各地民变,烽烟再起。

原本被南方世家倾力镇压的动乱,毫无预兆再度掀起浪潮,粉饰太平的行动至此失败。

朝廷再度下诏,令皇太女奉梓宫暂时退回北方,择行宫驻跸,斥责南方官吏敷衍塞责、尸位素餐,为南北民力物力计量,北方兵马难以周转,令官署将功赎罪,南方诸世家从旁协助,自行安抚乱民、赈济百姓。

这封诏书简直全是冠冕堂皇的废话。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倘若南方官署与诸世家有抚慰民生、安定社稷的决心与本领,南方九州乱局何至于此。

果不其然,未到半月功夫,朝廷运往南方官署的军械粮草,竟在南方驻军、官吏重重守卫之下,被起义乱民尽数劫走。

朝野哗然。

就在这时,北方边境传来消息。

谈国公大败荆狄。

诸丞相联名上奏,要求撤换南方数名主官,谈国公一鼓作气,再度南下镇压动乱。

此奏发往朝中共议,顿时戳中了焦头烂额的南方诸世家那颗敏感的心脏。

——撤换南方主官,北方边军南下?笑话,那动乱平息之后,南九州究竟由谁做主?

——北军南下祸福难测,乱民暴动近在眼前,眼看局势大为恶化,先顾眼前生死吧!

南方世家豪强迅速分作以上两派,争执难休。前者以江宁、吴郡、丹阳等地的世家为主,动乱虽折损了不少产业,至少本家的底蕴未失,仍可挣扎。

后者就不一样了,乱军风卷残云般刮过,本来养尊处优、足不染尘的贵胄,扶老携幼仓皇逃离,甚至还要暂时借住在旁人府邸,祖上积淀尽数落入那些卑贱的庶民之手,怎能不心忧如焚,只盼早些镇压叛乱,减少些损失。

两派争执未休,直到十月,丹阳、吴郡数地亦有大片土地失陷,眼看无人能再袖手作壁上观,生死祸福的抉择毫无预兆地逼近每一个人眼前。

南方世家终于停止争论,意识到南方落入朝廷囊中,终究还能保持名门的体面与部分权势,但若是落进乱民手中,大家就只好整一整衣冠上吊投水,说不定还能保全全尸。

到了这个时候,南方诸世家终究不是全然的蠢货,早已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然而即使心头恨得滴血,眼看乱军逼近,一旦江宁失陷,那些被世家碾压践踏了数百年的庶民,必然会将世家的骨血生吞活剥拆个干净。

到那时,烧成锦绣灰、踏碎公卿骨,便不止是一句摧心的谶语,而是南方即将面临的、鲜血淋漓的未来。

大半个南方的名门都汇集在这里。

避难者、逃亡者不计其数,北上逃亡的水陆两道早在动乱之初,先是被撤离的御船及浩荡随扈占据,紧接着便被乱军封死,根本没有留给世家豪强任何北上避难的机会。

当然,事发之初,又有哪家哪姓的名门不肖子会愿意抛舍数百年祖宗积淀,仓皇北逃?

十月末,皇帝亲自下诏,令威武将军、靖平侯率军南下,交兵太女,授临机决断之权。

皇太女节制兵马,亲临抚军,赐下金银布帛,征调船只,震慑南方,同时阁中丞相连发数道文书,以利以情以理安抚乱民,承诺拱手投降者,一律既往不咎,赐下田地,以续生计。

田地所从何来?

诏书中御笔亲定,凡田地、山林、河泽失契者,均收归朝廷,令驻跸行宫的皇太女就近择选官员,预备南下后重新划分田地,均分流民。

南方九州失陷大半,乱军所过处官署衙门付之一炬,而地契这种东西,向来是地主与官署各执一份,避免伪造。

官署灰飞烟灭,存放的地契自然也无迹可寻。

诸世家手中固然可能还扣着自己那份契书,但官署无处可查,私人所藏那份自然视为伪书,不受承认。

而后,皇帝再度下旨,降罪南方共三十一名五品及以上官员,以其治郡不力、戕害民生为由,当即去官受刑,或是干脆赐死。

初冬,叛乱止,北境定。南北顺服,天下安宁。

与之相伴的,是整个南方九州,自伪朝元年起,乱成一团的局势、脱出北方朝廷掌控的局势,终于在打烂之后获得了重建的机会,彻底平定。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还朝

一场秋雨一场寒。

最后一场秋雨落尽, 冬天到来。

整座京城表面平静地度过了大半个建元十年,水底下那些涌动的浪潮不会轻易被百姓们查知,太后的死终究还是悬在所有人心里的一道忌讳, 即使大着胆子热闹, 也不敢过分。

但第一场冬雪落下之前,气氛终于发生了改变。

谈国公犁庭扫穴,大败荆狄,这个消息由于对南方的行动,从初春到如今足足压了大半年。而今, 这个消息不需要再掩藏, 迅速风一般地吹遍了北方十二州。

人人欣喜若狂,人人奔走相告。

街头巷尾间,尽是狂喜的民众。

许多人家自发将压箱底的红绸取了出来, 甚至有新婚的小夫妻裁了盖头挂在家门口。

城北刘大户一扫往日吝啬, 打开仓库将今年的存粮全都取了出来,又拿出大笔银子,在家门口开起流水席来。

道观寺庙里更是人山人海, 城外坟头旁站满了人,哭声震天,祭拜着伪朝之乱中死去的亲人们。

当年荆狄慕容氏南下,以极为残暴的手段控制北方十二州,遭遇血洗的又何止名门豪族,简直堪称家家皆哭人人带孝。

女郎会被糟践, 幼童会被摔死, 老弱干脆一刀杀了,壮年男子稍有举动便可能被扣上意图谋反的帽子,凡是荆狄所过之处, 或是早早没了性命、或是被掳掠为仆,或是勉强保全性命,却又要在苛捐杂税下艰难喘息。

说是血海深仇,并不为过。

皇帝诛尽慕容氏,固然使得北方十二州百姓心底仇恨稍解,却不能尽数抚平五年来无尽的梦魇与恐惧。

而今大军凯旋,荆狄授首,北境残余异族望风而逃,边境大患终于消失。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北方百姓们怎能不欢呼雀跃,怎能不潸然泪下?

谈国公坐在马背上,看着路边夹道欢迎的京城百姓,听着耳畔震耳欲聋的敬仰呼声,神色和蔼地向百姓们挥挥手。

他的骏马异常雄壮,他的身躯仍然高大,坐在马背上就像个巨人,仿佛身体里涌动着无穷力量。

但他慈霭的面容又削弱了杀气,使得他看上去显得平易近人了些。

路旁百姓们看着这位传奇名将,心底生出无尽钦佩敬仰,很多人甚至涌出泪水,透过朦胧泪眼执着地望着谈国公,仿佛在看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谈国公说道,“圣上就是那座最高的山。”

自古光耀世间的名将,功勋越是耀眼,战绩越是瞩目,便越容易淬炼成一把双刃剑。

功高盖主以至招致君王疑忌的例子,史书上从来不缺。

按理来说,谈国公大败荆狄,立下的乃是不世之功。

他的功劳越大,对皇帝的威胁也就越重。当世人只称颂名将而忘记了御座上的皇帝,那就意味着其中一方必然会落得个凄惨身死的结局。

然而从边境回京,大军沿路皆是夹道相送的百姓,热泪盈眶地称颂将军声名时,皇帝的威严却从未被隐没。

会被臣子的不世之功掩去光彩的皇帝,多半平庸。

对于圣明的皇帝,臣子的功劳只会装点君主的声名,成为他们知人善任的最佳佐证。

没有人会忘记,十年前收复北方,诛灭荆狄慕容的主帅,是当今圣上。

他从不亲自出战,但战局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某种意义上,他端坐在帷帐里,便已经算尽了一切大势。

谈国公平静听着百姓们的呼喊,说道:“我不清楚南方的具体形势,但听说太女殿下亲临军中慰问之后,朝廷甚至未曾有一兵一卒渡河,南方局势便渐渐平息,可谓传檄而定。”

谈照微道:“我明白父亲的意思。”

谈国公全不理会,仍然继续说了下去:“圣上的功业声名,十年前已经圆满,如今已臻神圣,儿女的德行会装点父母的名望,父母的威严亦会泽被儿女,太女殿下的威望也随之增添。如今南北尽入朝廷囊中,你我父子蒙受机遇而幸得几分光彩,你可知日后该如何行事?”

谈照微道:“儿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谈国公平视前方,说道:“你明白就好,鸾驾已经归京,待叩见圣上复命之后,你明日便递帖,入东宫拜见殿下。”

街边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喊声,一支绢花飞起,砸在谈照微肩上。

顺着绢花飞来的方向,可以看见路旁酒楼二层窗前,挤着许多年轻女郎,手中拈着绢花、香囊等,正不住欢呼。

谈照微伸手抄住绢花,朝窗口一挥。

他玄衣轻甲,眉目俊俏,眼眸黑白分明,又正值大胜而归,说不尽的意气风发。这一挥之下,女郎们大受鼓舞,又是一阵喜悦的呼喊,紧接着无数香囊绢帕骤雨般当头而下,噼里啪啦砸了谈照微与身后左右将士们满头满身。

另一边,年轻郎君们不甘示弱,只是抛些香囊帕子又显得如同断袖,未免不合时宜,便纷纷抄起果盘中的瓜果丢了下来。

这份心不可谓不诚,天气转寒,京中蔬果极为昂贵,不比那些绣工精巧的香囊丝帕寒酸,然而瓜果有大有小,自二楼抛下,每一个都砸的人生疼。

眼看一名郎君激动之下竟然抄起昂贵的甜瓜,将士们生怕开了瓢,一个个疯狂打马,绝尘而去。

皇帝在绍圣殿中接见了谈国公父子。

即使在这样举国同欢的时刻,他依旧素衣长发,未曾盛装。

在他身后,皇太女落后半步,青袍无冠,臂挽纱帛,不是外朝常服,更似只是宫中闲坐的装束。

看上去很不正式,但实际上,能从明昼殿移驾至此来接见谈国公,已经是皇帝对有功之臣的特殊待遇。

谈国公自然不敢去挑拣皇帝的衣着,叩首行礼,而后禀报战功,叩谢天恩。

谈照微随从在后,一举一动参照父亲,不敢有丝毫逾距。

他是东宫伴读、国公世子,身份极为尊贵,自幼便出入东宫,亦时常随同面圣。然而即使如此,他在皇帝面前仍然不敢有半分逾越轻忽。

纵然许久未见皇太女,谈照微极想抬头看看,也不敢在此刻有丝毫多余举动。

皇帝淡声褒扬数句,赐下良田宅第、金银无数,御口亲言会令文华阁诸丞相共议功勋,来日朝会上再行宣布。

谈国公连忙叩首:“臣深受天恩,唯有一死以报者,不敢领受圣上厚爱,恳请圣上收回成名,另赐臣一个恩典。”

皇帝淡声道:“谈卿无需踟蹰,说吧。”

谈国公遂道:“臣的母亲年迈、妻子体弱,臣亦有些伤病在身,每每发作,痛不可挡。请圣上允准臣求二位太医归府久居,为臣母及臣夫妇调理身体。”

这便是想求两位太医的意思了。

朝中重臣请太医入府问诊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谈国公的意思却是想求两位太医长居府中。这种将太医变作府医的举动,放在旁人身上自然是僭越不敬,但以谈国公的功勋来说,他推辞皇帝加官的赏赐,独独求两位太医归家,那简直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皇帝淡然道:“谈卿劳苦功高,有何不可,议功一事,不必再辞。”

所谓三辞三让,反过来也是同样的道理。

三让三辞,如今只是第一辞而已,无需太过急切把话说到尾声。

于是谈国公不再多言,泣涕泪落,感动至极。

皇太女从御阶顶端走了下来。

她躬身搀扶起泪落如雨的谈国公,温声宽慰数句,又看向谈照微,语气极为自然道:“当日我遇刺时,照微极力护卫,父皇虽酬其功劳,我还未曾做些什么——三日后正是良辰吉时,宫中大宴庆功,明日照微先来东宫,本宫和他们亲自为你先备酒洗尘。”

所谓‘他们’,自然是指东宫诸位近臣属官。

东宫设宴、近臣相陪,而谈照微便是这场宴会除太女之外的唯一主角,传出去是极大的风光与宠遇。

说实话,谈照微固然欢喜,但若是能把‘他们’去掉,谈照微只会更欣喜百倍。

然而他又不能挑剔,于是喜悦谢恩,全然看不出心里把那群多余的同僚排挤了千百遍。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那张有主,不能抢。”……

今年的初雪还没有降临, 寒意却先一步侵袭着大地。

温暖的正堂里,国公夫人眼睛红肿,满脸喜色, 围在久别的丈夫和儿子身边转来转去, 眼底既是心疼,又有说不尽的骄傲。

“瘦了。”国公夫人摸一摸儿子的脸,又转向谈国公,“黑了。”

她将谈国公和谈照微按到椅子里,硬要他们先喝一盏燕窝, 唤来侍从布菜, 紧接着又令人打发走求见的旁支亲戚、附庸僚属:“真是没半分眼力见,国公和世子才进家门,气都没喘匀, 谁要见他们这些外人。”

谈国公含笑捧碗, 目不转睛注视着妻子忙里忙外的身影,待国公夫人转身回来,才笑道:“得妻如此, 不但美貌非凡,而且聪敏贤惠,是我毕生大幸。”

国公夫人微羞,嗔怒道:“儿子还在,尽说些好不尊重的话。”

谈照微掩面:“母亲嫌弃,那儿子先走了。”

国公夫人脸颊微红, 唾道:“老的小的都不正经, 吃你们的燕窝!”

看妻子含羞一摔帘子,转进内室去了,谈国公对儿子道:“你娘虽然脸上恼火, 心里听了夸赞的话,却是欢喜的很呢。将来你成了婚,可不要拘束着不肯说些甜言蜜语,无甚趣味。”

谈照微闻言,没有立刻接话,反而有些出神,神情几番变换,兀自沉浸在思绪中,不知想些什么。

父亲如何能不懂儿子的心思?

谈国公笑意稍敛,不再多言。

房中陷入短暂的寂静,脸颊羞红避入内室的国公夫人一直听着外面动静,不失时机挑帘而出,望见儿子微微怔忪的神情,皱眉朝丈夫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还没同他分说清楚?

谈国公报以无奈的回视。

——战场刀兵无眼,我能说那些话乱他心神?

国公夫人想起儿子消瘦了一圈,心里那点不安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若无其事道:“都愣着干什么,上好的南来血燕,你们爷俩嘴刁成这样?这都不肯吃?”

这一声恰到好处地调和了场间寂静,谈国公若无其事地对妻子道:“你稍后记得操办些礼,就从我和照微带回来的那些北地物事里挑,不要很厚,也不能很难看,是明日照微带到东宫去的,你要亲自过目。”

在自己家里,谈照微难得放松,那根弦一松下来就忍不住懒怠,导致他现在听什么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父母商量替他准备礼物,他只顾着喝燕窝,末了细品片刻:“这些南燕也太新鲜了,品相顶尖——现在这个季节,竟还有这么新的?”

国公夫人哦了一声,假作无事地道:“那是人家送来的礼,着实难得,正赶在你们回来前不久,要不然我就孝敬老太太一些,然后自己喝了,哪还有这么多剩给你们。”

“嗯?”

国公夫人道:“喏,你们怕是还没听说,前一阵子朝廷派了好些人过去主持南方,结果查出来掳掠虐民的大案,狠狠杀了一批人,据说杀得人头滚滚,澄水都红了。”

这些事虽不是秘密,却也不是京中人人可知的闲事。国公夫人身份尊贵,耳目灵通,又喜打探风向,此刻说来头头是道:“听说薛令君上书,说这几个南方世家行径虽然可恶,但绝大部分亦持身甚正、善养德行,兵乱之后,正值惶惑不安,若不加以安抚,恐怕不利于南方九州安稳。”

说到这里,国公夫人刻意顿了顿,在某几个字眼上加重声音,道:“然后,圣上下旨,择选南方世家名门子弟、才女淑女入京,考较才学,多半是打算择些才俊赐下官职,用以安抚南方世家。”

谈国公配合地啧了一声:“南方青年才俊我听过几个,才女淑女么,多半是搭头——就南方那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手拿女诫一手拿女德的教养方式,别说担当大事,就是和北方的小女郎比起来,恐怕都不在一个层面上。”

国公夫人倒没反驳:“远的不说,京中稍有些资财的人家,女儿十有八九读书识字,外出行走,单那份大大方方走出来的模样,南方的小娘子们怕是难比——我也觉得,那些才女淑媛,叫她们入京说什么,说女诫吗?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看是在郎君们。”

她想去观察儿子的神色,又硬生生忍住——当了多年武将妻子,国公夫人知道刚从战场下来的人有多警惕。

她不欲引得儿子疑心,语气寻常地道:“那些才俊淑媛们,现在安置在北府呢,离东宫也近,想来也是为了方便太女殿下考较学识,择优选用。”

夫妻二人隐晦暗示,但似乎有些过分隐晦,谈照微始终没有表露异样。

国公夫人暗自叹气,只好给儿子连连夹菜:“吃,快吃。”

第二日一早,国公府侍从禀报,说东宫帖至,请世子快些前去。

都不必催促,年轻的谈国公世子已经利落地翻身上马。

如今无需再着轻甲,谈照微玄袍束袖,腰佩白玉,所乘亦是一匹白马,衬着玄色衣袍,便如他的眼睛般黑白分明,极其夺目。

他一声轻喝,纵马而去,身后护卫急追,侍从驾车拉着礼物走得最慢,转瞬间被抛得老远,眼前只剩下滚滚尘灰。

出了高门云集的东胜道,过朱雀桥,前方道路之侧朱漆大门分外醒目。

上首牌匾高悬,正是‘北府’二字。

白马如风般掠过,马背上,谈照微稍稍侧首,目光平静。

他并不愚蠢,相反,还极为聪慧,如何会听不出昨日父母言语间的机锋暗示?

无非是暗示他,二十一州局势如此,为了安抚南方世家惶惑的心绪,太女正妃或许会从这批南方才俊中择选。

那又如何?

谈照微自幼聪慧、门第极高,身为天之骄子,又怎能不骄傲?

对他来说,事关终身,管什么神妃仙子,管什么天下大势,管什么刀刃加身,只要他不喜欢,那就决不允婚。

他有绝对的自信。

论情分、论门第、论高下,谈世子自负不逊于世间任何一人。

纵然是圣心如此,纵然是民心所向,纵然是百官所盼。

那又如何?

要让他眼也不眨,毫无尝试,便拱手相让退避三舍,那比杀了他都要困难。

天色渐渐暗淡,大片云层飘来,遮住日光,天边像是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

微冷的风吹来,带起砂石。

东宫近在眼前。

谈照微跃下马背,任凭侍卫牵走白马,直接向宫门内走去。

他从前时常出入东宫,守门的禁卫早得了吩咐,自觉地让开道路。

一名太女近前的内侍等在这里,笑着一躬身:“世子,请随奴才来吧。”

宫道幽深漫长,两边朱墙望不见尽头,狭窄的宫道上,谈照微忽然感觉眉心一冷。

他抬起头。

一点雪花悠悠打着转,飘落在他的眉心。

下雪了。

今年第一场初雪,倏然而至。

身为东宫常客,宫人侍从大半都识得谈照微,纷纷行礼。谈照微也不是冷淡拘谨的性子,愉快地沿路叫起,看见几个面熟的,还要招呼两声。

“没礼貌。”目送着那名宫女不理不睬地走了,谈照微点评道。

引路的内侍差点冒出汗来,只能假装又瞎又聋,既不敢得罪世子,又不敢奉承着说穆嫔娘娘大宫女的坏话,赔笑道:“世子,这边请。”

从东宫花园外经过,没多远就是接风宴所在的本宁殿。走过花园时,天寒百花凋敝,暖房中娇弱不堪的花儿又不能挪到这里,园中无甚可赏,光秃秃的枝叶矗立在那里。

谈照微多看了两眼。

就在这时,他瞥见园林深处,有一道雪白高挑的身影,影影绰绰。

“那是?”

引路内侍眼神平常,自然不能和谈照微利如鹰隼的目力相比,驻足看了好一会,才了然地笑道:“那位是南方来的裴郎,这几日那边翠微湖的湖水结了一层薄冰,湖里的天鹅有的笨拙,被卡在那里游不动了,怪好玩的,裴郎有时会过去看,顺便喂食。”

谈照微眉梢轻扬,瞬时听出了内侍话里隐藏的信息:“怎么,那位裴郎时常出入东宫吗?”

内侍不解深意,笑道:“那倒不是。”

谈照微眉梢落下。

紧接着,内侍又道:“裴郎才高,为示恩典,太女殿下特许裴郎暂居东宫葆肃阁,不与其他人同住北府。”

本宁殿里,今日来为谈照微接风洗尘的属官伴读已经到齐大半,彼此熟识,早在殿内热情聊起天来,仗着太女殿下还未驾临,声音几乎掀翻殿顶,隔着老远便能听见。

喧哗声中,谈照微神情如常,推门而入。

殿内声音一止,旋即掀起更大的呼唤声、问候声、以及调笑戏谑声,纷乱非常。

许久不见,谈照微喜悦归喜悦,也嫌弃太过吵闹,和这群人打交道久了,随口便能一一敷衍。只是殿中都是聪明人,一眼便看出他的敷衍,更加不依。

被吵得头痛,谈照微扶额,艰难地抢过人群,挤走众人,坐在左下首第一张席位上。

众人哪里还和他客气,又是笑闹又是推挤,要把他从席位上掀开。

谈照微死死守住席位不肯动,道:“你们抢右边那张,多久没见了,都让让我。”

殿内气氛忽然诡异地一静。

谈照微察觉到异样,抬起眼来,环视四周。

不远处,相隔数张席位的地方,郑明夷袖手闲坐,并不参与闹剧。

直到此刻场中寂静下来,他才半是戏谑、神情难测地道:“那张有主,不能抢。”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裴令之拜下去:“谨遵殿……

雪片悠悠打着旋儿飘落, 园中平坦小径很快覆上一层轻薄的白,又很快被宫人踩过,化作一地狼藉污水。

裴令之接过宫人手中的绸伞, 平静吩咐:“不要跟来, 我自己走走。”

宫人们好生惶恐,疑心自己在不经意间冲撞冒犯了贵人,面色惶然,却又记得那些命令——务必要妥善服侍,绝不能有任何轻忽之处, 否则便直接发落回掖庭去——那可是太女殿下身边的承侍女官亲自下的命令, 说不定便是殿下的意思!

宫人们不敢靠近,也不敢远离,只能亦步亦趋跟在不远处。

高处下望, 绸伞下雪白的身影沿宫道徐徐前行, 那些风雪仿佛自有意志,不忍触伤他分毫,落至身周时, 也变得轻和至极,寒意稍减。

明德殿二楼,景昭凭栏,望见宫道上的身影,道:“去请。”

承侍、承书二位女官何等敏锐,闻声立刻转身出去, 又有女官殷勤问道:“殿下, 本宁殿亦备了席位的。”

景昭颔首道:“好。”

皇太女虽未多言,但只凭这一个好字便是极大的称许,女官心中暗自高兴, 又忙不迭地暗自揣摩——看来宫中隐隐传出的那些风言风语竟是真的,以南人之身而有与东宫属官同等列席的亲近情谊,想来正妃之位已是十拿九稳了。

当日那位住进葆肃阁时,据说穆嫔娘娘宫里的瓷器换了全套,下人们还暗自议论纷纷

现在看来,倒是穆嫔娘娘侍驾日久,最善体察,能够见微知著。

既已下雪,断没有令皇太女冒雪行走的道理,不必吩咐,东宫侍从已极为知机地备下辇轿。

等裴令之来到明德殿前,两名女官迎上来一左一右接过他的伞与披风,引裴令之登辇。

这顶辇轿与寻常步辇不同,其中设座席、小几,暗格中陈设笔墨。裴令之挑起帷幕,便见景昭面前小几上正摊着一本缎面奏疏,他微一迟疑,景昭已然闻声抬首,道:“你来得正好,过来看看。”

见景昭语气随意,裴令之接过来细看,神情微凝。

上书者是新任南方临川郡郡守邢彦博,弹劾南方世家为非作歹、横行无忌,自陈上任不足一月,已查实世家豪强二十七条大罪,恳请圣上明鉴,以雷霆手段扫除世家豪强余孽。

单看这封奏疏,除结尾部分太过激烈外,并无任何问题。

由文观人,邢彦博简直是一位不畏□□的铮铮直臣、百姓青天。

裴令之无言片刻,微讽一笑。

——这位邢彦博,虽在朝中为官多年,却是南方世家竭力栽培出来,安插在朝廷里的‘自己人’。建元十年之前,每逢南方上报水旱灾害、乱民暴动,邢氏便会立刻跳出来鼓唇摇舌,为南方世家进言说话。

随景昭北上之初,裴令之对家族失望透顶,毫不留情写下他所知的南方世家种种罪孽,连私开矿藏的方位都一并写下。

他毕竟是江宁裴氏嫡长子,纵与父亲不睦,身份摆在那里,许多事情哪怕不刻意打听,自然而然便会传到他的耳中,因此信手写来,虽有许多知之不深,但亦有许多非能轻易查探到的消息。

其中,他也顺便提过邢彦博一笔——此人身居朝廷从四品枢机官职,为人却谄媚无度。因着靠南方世家提拔扶持,每每来信极尽逢迎,分明年纪与裴家主相差不多,却以子弟自居,只差写一句‘愿为恩师座下走狗’。

就连裴家主,身居高位多年,见过的吹捧无数,看到这样的信还是摇头不语,特意拿出信来给几个着重培养的小辈看了一眼,声色俱厉地令他们修持自身,断不可作此辱蔑门楣之语。

而今南方战乱方休,世家豪强元气大伤,朝廷不费一兵一卒,轻易便收复大片土地、山林河泽,均分给南方百姓。眼看天下归心,这邢彦博竟连一时半刻都按捺不住,看出朝廷要整肃南方、打压世家,转头便要来划清界限。

吃相的确太过难看了些。

纵然裴令之对家族已无半分留恋,只剩下几分悠悠不知何处寄托的思乡之情,看见邢彦博作出这幅丑态,亦不由得眉头大皱。

景昭缓声道:“此人虽然可鄙,用对了地方却也还有几分用处,南方如今以稳为主,他这些谏言看看也就罢了——但我记得你还有个姐姐嫁在杨家?”

裴令之会意,心下稍感安慰,点头道:“我立刻修书给阿姐,示意杨桢上书请罪。”

景昭微笑颔首。

此次朝廷发往南方任职的官员中,有确实忠直可靠的治世良臣,也有如邢彦博一般见风使舵、反咬旧主的小人。某种意义上,这类小人的用处,并不在良臣之下。

往往时移世易,风水轮流转,高位者一朝失势,扑上去撕咬最凶的不是敌人,而是长久阿附过他的党羽、谄媚过他的小人。

这些人拼了命地要与旧主人撇清干系,向新主人展示忠诚,办起事来自然凶戾无比,要用旧主血肉宣示一片并不值钱的耿耿忠心。

如邢彦博这等,必会上天入地穷尽手段,将南方世家豪强的罪孽一一挖出来,竭力扩大株连。

到时候,朝廷只需择几件大罪诛杀首恶,然后宽和抚慰其余世家,连消带打逼得他们吐出些利益均分下去,缓缓剪除世家羽翼,又不会让他们走投无路之下疯狂反扑,南方自然局势安定。

只是这等帝王心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更不宜宣之于口。

见裴令之明白了她的暗示,景昭心情颇好。

为安定计,南方为首的几个大世家,总不能全部剪除掉。未来的东宫正妃,出身上不能有太大污点,却也不能与家族牵扯不清从这方面来考量,选哪一家杀鸡儆猴,又选哪一家安抚南方,还需得仔细花心思计较。

她抬起手,摸了摸裴令之有些冰冷的面颊,见指尖下那柔软的颊边浮起淡淡绯色,温声道:“你这几日休息不好。”

裴令之侧首望向她,眼底总算浮起几分真切的笑意。

“没什么。”裴令之轻声道,“已经好多了。”

景昭沉吟片刻。

不必裴令之开口,她当然知道裴令之的忧思所为何事。

十余年生于江宁,长于南方,今朝与家族弃绝关系,北上京城,相当于斩断了过往十八年天地间的一切联系,唯余一身。

她淡淡道:“起轿,去本宁殿。”

裴令之终于微露愕然。

景昭道:“怎么,我不是让承侍知会过你?”

连今日出席本宁殿小宴的狐裘都是从库里刚翻出来的贡品,难道承侍话没说清楚?

裴令之道:“我毕竟不是东宫属官。”

景昭道:“晚些时日你终究要和他们共事——过两日父皇那边会下旨,你从北府挑两个人,我在东宫属官里拨两个人给你,再去朝中挑几个,你们挪到皇城里,找处阁子整理文集吧——你们家的家学是什么来着?”

南方世家各家均有家传典籍经术,所谓经术苟明,取青紫即如拾地芥,自然极为珍视,轻易不肯外传。

只是风水轮流转,过去朝廷不好动手强抢,现在却是南方世家不得不狠一狠心,向朝廷请求献上了。

既然他们肯献,那么主持整理编纂者,便是现成的功劳,甚至都没有什么难度,而功劳却极大——皇帝不愿受世家掣肘,心心念念想着重开分科考试,这些经术典籍整理之后通传天下,岂非为开考出了极大的一份力?

裴令之自然明白景昭的深意,神情认真道:“只怕会有人进言,疑心殿下因私而废公。”

景昭道:“我以为,以裴郎之名,不该令天下人生此疑虑。”

裴令之失笑。

然后他的笑容僵住了。

因为景昭说:“对了,再过几天父皇会召你入宫觐见,你做好准备。”.

能得到天子召见,自然是一件极大的荣耀。何况当今喜怒无常,多年来哪怕是心腹近臣、宗亲勋贵都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裴令之以白身而得蒙天子召见,不但荣耀,而且罕见。

然而裴令之非但没有感动不已、潸然泪下,反而生出许多忡忡忧心来。

他也顾不得什么修书、什么思乡,唯剩辗转反侧的不安,随着皇太女一同驾临了本宁殿。

方到殿外,隔着一道殿门,喧嚷声已经源源不断地飘来。

在前开路的女官很是同情,推门而入通传:“太女殿下鸾驾至此——”

哗啦。

似有一盆无形的冷水当头浇下,殿内所有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恭恭敬敬起身相迎,然后同时拜倒,恭迎太女鸾驾。

从殿门处看去,景昭眼底映入一片整齐拜倒的人头,黑压压的发顶、蜿蜒铺地的衣袂、极尽恭顺的姿态。

只需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君臣之别、尊卑之分,尽在其中。

这些列席殿内的东宫属官,许多是她自幼一同长大的伴读,余下者也尽是亲近信任的近臣。

往日里,他们待她自然恭敬尊重,但年幼情分摆在那里,说话做事又平白多出一份亲近随意,不是常人可比。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们这般恭谨,规行矩步的模样。

就好像,那些年幼一同长大,情分分外不同的伴读已经渐渐走远,余下的尽是如朝中一般面目模糊的臣僚。

这份骤然加重的君臣之分来自何处?

景昭说句免礼,携着裴令之缓步向前。

穿过那些跪俯于地的臣子,景昭来到了高阶之上。

她平淡看着众人相继起身。

南北归心,皇太女亲临一线,随着朝廷对二十一州的掌控臻至前所未有的地步,皇帝与储君的威严亦会随之无限扩张。

景昭忽而有些淡淡的惆怅。

惆怅之余,昨日父亲的教诲又仿佛近在耳畔。

她默然想着,走到称孤道寡那一日,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都起来。”景昭道,“今日是为照微洗尘,不必拘束。”

众人一一入席,谈照微扬声谢恩。

他坐在左首第一位,玄衣无冠,意气风发,正是少年得意的年纪,仰头时眼底光芒灿然,甚至在殿中人人侧首时,目光唯独长久驻留在上首,以一种堪称僭越的专注神情,迫不及待望向景昭。

触及皇太女今日的玄袍时,谈照微眼梢微弯,唇角扬起,似乎仅仅这么一个小小的巧合,都能令他欣悦非常。

景昭垂首,居高临下注视着谈照微,心底微微一叹。

东宫十八学士,个个均是皇帝当年为她精挑细选、悉心筹备的亲信班底,又岂能轻易抛费?

她神情未改,温和道:“他们都见过了,唯有你昨日归京,还未来得及见礼——这是裴令之。”

话音落下,谈照微下意识便转头去看右首那张席位的主人。

他的笑容微微地凝滞了一刹。

殿内人人屏气凝神,倏然静默。在这难以言喻的寂静里,裴令之款款起身,雪白衣袂从谈照微平视的视野里一寸寸升起,颔首一礼:“江宁裴令之,久闻谈世子大名。”

他只站在那里,或是坐在那里,无论怎样都好,即使不言不动,仍然有逼人的容光扑面而来,似霜明玉砌,如镜写珠胎。

宫人侍立在裴令之身后,怀抱着狐裘,还未来得及拿去收起。

纯白的,霜雪一样洁净,不染半毫杂色的狐裘,宽而大,徐徐铺展开来,即使不饰珠玉,亦有难以言描的堂皇富贵气象。

这样好的狐裘,即使京中贵人云集,也极为罕见难得。

谈照微认识这件狐裘。

建元七年,谈国公旧部献上玄白两色狐皮,据说是偶然猎得,不含一丝杂色,极为珍贵。国公府针线房制出两件狐裘,被谈国公看见,眉头大皱,说:“天子崇尚简朴,常以素衣银冠为常服,我等自当效仿圣上,这样珍贵的狐裘,又岂是臣僚可以消受的?”

不久,谈国公便将这两件狐裘一并算作进献的献礼,送进宫中。

后来皇太女生辰,皇帝令人打开内库择物赐下,御前近臣不敢怠慢,自然拼命挑选珍奇之物,连带着这两件狐裘一并送去东宫。

景昭常穿那件玄色狐裘,谈照微自然认得自己府里进献的东西,今日看见另一件出现,心情当真是难以言表。

他勉强保持如常,起身还礼。

景昭微笑说道:“且坐,开宴吧。”

宫人们鱼贯而入,珍馐酒水流水般奉至案上,皇太女显然心情很好,席间令景含章坐到近前,一手拉着景含章,一边看着郑明夷,道:“你们二人的条陈,本宫都看过,写得很好,南方之功,本宫亦有打算。”

又对下首谈照微道:“自明日起,你便该随着谈国公上朝,不必日日列席东宫。”

殿中气氛为之一静。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太女威势更盛,这是要东宫属官随之相继入朝了!

寂静之后,旋即便是难以掩饰的欣悦。除去景含章、郑明夷,以及下首心思全不在这方面的谈照微,殿中伴读属官,个个面上虽然不显,心底却暗自雀跃。

郑明夷微一屈膝,温声道:“臣本东宫学士,本分是侍从东宫,殿下抬举,臣深感厚爱,亦自惶恐。”

景昭笑道:“你功劳如此,本宫难道能强自抹去?未免不公。何况你不敢领受,又叫照微、含章等人如何是好呢?”

这便是要抬轿的意思了。郑明夷将话说得谦和无比,只需景、谈等人各自夸奖安慰,郑明夷便可欣然领受,而后反过来自贬数句,为景、谈等人请功,便是简化版的御前辞让。

谈照微早已习惯,只等太女话音落下,便要随声开口。

他纵然极为不喜郑明夷,亦不会因私废公,坏了正事。更遑论如今与郑明夷相比,分明是那位占据右首第一位的裴令之更加举足轻重,不容小觑。

然而这一次,皇太女轻飘飘地接了下去,并没有等着景、谈二人来抬这个轿子。

她平静说道:“何况,本宫亦有大任要交付与你。令之——”

裴令之应声起身。

景昭并不看他,只对郑明夷道:“等来日明旨颁发,你便辅佐令之,择选饱学之士,入皇城修书。”

刹那间,郑明夷几乎没能掩饰住愕然的神情。

殿阶下,谈照微的脸色也骤然变了。

修书?

修什么书?

昔日晋朝惠皇后因撰女诫扬名,齐朝肃皇后因修女四书得幸,皇太女的亲外祖母贞皇后生长乐公主后,因爱女体弱多病,遂挂名编纂佛道典籍,试图借此为公主积福。

更不要说,今年京城中后宅眷属最受瞩目的一件大事,便是柳令君夫婿梁氏追慕文宣皇后德行,撰文集宣扬后宅眷属、天子妃妾应尽的贤德孝行。

所谓辅佐一词,又岂是常人可用?

肃皇后修女四书,手下自有才女无数;贞皇后编纂佛道典籍,难道要越过高僧大德自己亲自动手?

一片静默中。

一片如欲噬人的灼灼目光里。

裴令之拜下去,恭敬道:“谨遵殿下钧令。”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皇帝说:“杀谁,留谁,……

本宁殿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但很快便恢复如常,除了极少数人。

如果目光能够化作实质,裴令之现在肯定已经被扎成了筛子。

他平静坐在原地, 一举一动堪称礼仪典范, 挑不出丝毫问题,好看至极。

偶尔,他抬起头,目光与谈照微相触,清晰察觉到对方的排斥与不喜, 唇角弯起来, 原本连日郁郁的心绪随之轻快很多。

——果然别人不高兴,自己就高兴了。

殿内都是年轻人,甚至大半还未婚配, 对宴饮时的美酒歌舞并不很感兴趣。待得众人渐渐停止去动案上的酒菜, 侍奉在旁的宫人们涌上来,撤下酒菜,收拾杯碟, 挪动席位。

所有席位依次连成一个巨大有缺的圆,空出了正对鸾座的那个位置。

新的茶点奉上,众人围坐席间,开始听接风宴的主角谈世子讲述沙场见闻。

东宫威名渐盛,众属臣许久未能正式叩见皇太女,入殿之初还有些生疏, 但随着宴饮过半, 大家各自找回了过往近十年侍从东宫的丰富经验,恢复了过往的自在。

起初,还只有谈照微一人在讲话。

讲着讲着, 众人酒意上头,渐渐顾不得这里是东宫,于是开始插嘴、开始探讨,然后开始说、开始笑。

不知什么时候,裴令之的席位空了。

他离开下首的席位,来到了高阶之上。

鸾座侧面,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张座椅。

裴令之坐下。

坐在这个位置,他和景昭之间的距离仅仅只有一条手臂。所以当他侧首时,他能清晰捕捉到皇太女最细微的神情。

景昭闭着眼,靠在那张宽大华贵的鸾座里,似乎是因为酒意涌起,雪白的颊边多出淡淡红晕,就像一幅醉酒的仕女图。

或许是感觉到了裴令之的目光,景昭纤长的睫毛颤动两下,睁开了眼睛。

她迎上裴令之的眼睛,笑了笑。

那笑容并不包含更复杂的情绪,就是很简单的、愉快的笑意。

然后她依旧倚在鸾座里,连身体都没有稍微晃动一下,只是将目光移向了下方。

她垂下眼,注视着殿中热闹的景象。

意气风发的谈照微、拍案而起的景含章、袖手闲坐的郑明夷、已经站到桌面上的李盈风,还有远在京外的柳知程枫桥薛兰野……

这幅热闹的景象里,永远不会有她的身影。

亲则生狎。

皇太女要高坐云端,从前如此,往后亦是如此。

她是殿内所有人关系最紧密的那个,也是殿内身份最高的那个。

但此时此刻,她依然是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景昭静静看着下首。

裴令之静静看着她。

良久,不知是谁先伸出手,两只手交叠在袖底,十指相扣.

这场初雪开始时并不大,却始终未曾停过,并且逐渐变大。

时间还早,天边已经一片昏黄,很像暴雨或暴雪来临前的序幕,飞沙走石,砸在门窗梁柱上,噼里啪啦不断作响。

宫道雪白。

宫人们相继走过,在厚重的新雪上留下一串串脚印,很快又被风雪淹没,看不出丝毫痕迹。

属臣们被冷风一吹,酒意终于全部醒了。

承侍女官急急赶来,道:“殿下有命,今日诸卿不必离宫,自去阁中安置。”

“太好了。”李盈风有气无力地谢恩,“嘶,我的脚踝怎么肿了?”

景含章说:“你往桌面上跳的时候扭到了吧,等会叫两个宫人扶你回去,再请医官看看,等等——”

她甩甩手:“我的手?”

郑明夷说:“你拍桌子干什么?”

鸡飞狗跳中,殿内属官登上小轿,前往东宫南侧的述章阁,那里是当年十八学士入东宫伴读时,专门为他们留宿东宫所布置的住所,至今还有人定时洒扫。

景昭揭开帘幕,被雪沫扑了满头满脸,剧烈呛咳数声,略带狼狈地放下帘子,嘱咐承书女官:“派人出去看看情况,宫里要是传我过去,一刻都不能耽搁,立刻通报。”

承书女官应声,躬身挑起帘子,接过一把伞,带人跑着往风雪里去了。

景昭又转头问裴令之:“葆肃阁那边住得还习惯吗?”

裴令之想了想,说:“葆肃阁很好,不过,没有想到京城的冬天这么冷。”

“是啊。”景昭无声叹道,“京城的冬天,一向很冷。你那边炭火、供给若是不足,只管派人来和承侍说。”

裴令之道:“一切都足够用。”

“那就好。”景昭说,“这场雪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皇宫与东宫的主子很少,一切供给绝对充足,不会再出现前朝那般低等宫妃活活冻死的惨剧。

夜里,明德殿的灯火早早熄了。

景昭躺在高床软枕间,半睡半醒,依稀听见殿外簌簌落雪声,始终未曾休止。

第二日一早,景昭睁开眼。

天色尚早,窗下却很明亮。她仔细辨认片刻,才发觉那是映着雪光。

景昭起身梳洗,宫人为她梳头时,女官来报,说穆嫔早上起来玩雪,不慎滑了一跤,扭到左脚脚踝,今日宫宴恐怕只能报病,无法出席了。

宫内大宴历来分外朝、内眷,皇帝没有妃嫔,东宫没有正妃,太后年初薨逝,礼王妃死了儿子不可能出席,至于其他的王妃郡主,血脉远了,哪个敢在内眷一席居首?

唯有穆嫔。

景昭无言片刻,道:“传医官去给她看看,别落下毛病,看这雪没有要停的意思,今晚宫宴未必能如期举行,让她歇着。”

穆嫔可以歇着,裴令之可以歇着,东宫那些属官也可以歇着,景昭不行。

车驾已经备好,景昭乘车入宫,正逢皇帝召户部、工部尚书入宫共议暴雪事宜,坐下来旁听,这才知道昨夜京郊已经发生了几起风雪压垮房屋的案子,有司得了消息,天一亮就报进宫来了。

皇帝高居御座,景昭侍立一旁,下首京兆尹请求户部拨款、工部出人,共同加固房屋,工部转头找户部尚书要钱,户部尚书捂着钱袋子反复砍价。

如果不是皇帝威严太盛,景昭怀疑他们可能会当场打起来。

待得商讨完这个问题,日头已近正午。

殿门一开,风雪仍未休止。

老头们颤巍巍地由宫人们扶着出去,皇帝沉吟片刻,道:“传旨,宫宴延后。”

这样大的风雪,如果还坚持要百官及内眷入宫赴宴,路上就能摔死几个国之栋梁。

皇帝起身向殿后走去,景昭落后半步,静静跟着。

“你母亲今年的祭典,办的要比往年都大些。”皇帝缓声说道,“过些时日,你先去拜祭一趟,把今年的事告诉她。”

北方荆狄一族,从此尽数伏诛。

这当然是绝世的喜讯,足以令天下人为之开怀的大胜。

九泉之下,长乐公主的家仇国恨、毕生耻辱,也终于可以被鲜血洗清了。

景昭嗯了一声,说:“母亲泉下有知,想必会特别高兴。”

皇帝平淡地道:“所谓泉下有知,无非是活人拿来欺骗自己的谎言。”

景昭忍了忍,还是没有忍住,道:“父皇一定要对自己这么狠吗?”

多年来,皇帝虽然没有表现出迷信佛道方术的一面,却也曾召过天下高僧大德入京,几百场祈福道场日夜不休,至今京城郊外那些古寺名观中仍有皇宫中人供奉的长明灯。

现在,皇帝却说他不信这些。

信也好,不信也罢,为死人做的事,终究没有办法证实真伪,更像是对活人的一种安慰。但这话不说出来,还可以自欺欺人;一说出来,总显得那般萧瑟。

皇帝道:“很多人喜欢通过美好幻想麻痹自己,从而忽略残酷的现实。这样很容易死,你不要学。”

景昭说:“有时候,适当给自己一点安慰,也是很有必要的。”

“皇帝不需要幻想,不需要安慰。坐的越高身边越空,总有一日会变成孤家寡人,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臣子都是居心叵测的奸佞,儿女都是磨刀霍霍的叛逆,一日尚存,疑心一日不能止息。”

“那我呢?父皇。”

皇帝道:“我并不想做皇帝,也就无谓做的好与不好,但你不同。”

景昭明白了他的意思,生出一点极淡的伤感。

皇帝道:“你那封修书的折子,我虽然批了,还是要再问你一遍——你想好了?”

景昭点点头:“是。”

皇帝道:“不改了?”

景昭想了想,认真道:“不改了。”

皇帝道:“改与不改,将来都还有时间决断。唯有一点,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不许当断不断,瞻前顾后。”

景昭应声:“儿臣明白。”

风雪扑面而来。

宫人们急急围拢,撑起一把又一把大伞,在雪地里架起一片风雪难侵的天地。

皇帝示意景昭向前,与他并肩,避免被身后溅起的雪沫沾湿衣摆。

“明日让他进宫来,我看一眼。”

景昭微愕。

皇帝道:“放心,如果他尚算过得去,我会下诏敲定此事。”

如果过不去呢?

那么明天或许就是裴令之人生当中的最后一天。

景昭明白皇帝的意思。

却没有试图劝说。

她对父亲的眼光很有信心。

她对裴令之也很有信心。

而且,她说得越多,证明裴令之对她的影响就越大。

到那时,裴令之或许就非死不可了.

雪终究还是停了。

傍晚时分,裴令之应召来到明德殿。

景昭还没从宫里回来,被皇帝留下共进晚膳。此刻的明德殿里,只有承书、承侍二位女官。

女官向裴令之行礼,说道:“裴公子,这位是宫里的刘内官,圣上有旨,宫宴改到明日,开宴前您须得觐见圣上,刘内官将会教您面圣的礼仪。”

按理来说,北府那些入京的年轻人都已经由礼部派人教习过面圣、见驾、叩拜等一系列礼数,但裴令之实际上并不和他们住在一起,一切宫中礼仪由东宫礼官协助演练。

明日就要面圣,驾前失仪是大过,自然要由刘内官再把一次关。

裴令之有一瞬间的愕然,却很快将情绪掩盖的滴水不漏,朝刘内官一礼。

刘内官年纪不轻,面相很是慈祥,说话时并没有太监内侍常有的尖锐,和蔼谦卑地道:“公子不必紧张,储嫔娘娘的礼数当年便是奴才教习。”

“……”

穆嫔的礼仪很好吗?

裴令之想起穆嫔在他面前的种种表现,还是极为勉强地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明德殿的一间空旷侧殿被暂时用于演习礼仪,裴令之跟随刘内官进去,殿门合上,掩住了隐约传来的人声。

“谈世子。”尚宫女官迎过来行礼,“您来得不巧,殿下入宫伴驾,还没回来。”

谈照微问:“殿下何时回来?”

尚宫女官诚恳说道:“殿下鸾驾行踪,怎敢妄自揣测。您若有急事,不妨先等一等?”

谈照微犹豫一下,道:“既然殿下不在,那就等殿下回来我再请见。”

尚宫女官并不阻拦,说道:“世子慢走。”

谈照微走了两步,忽的挑起眉梢,问:“那是何人?”

尚宫女官眸光一转,顺着谈照微的方向看过去,微笑说道:“那是宫中御驾前的刘内官,奉旨来教习裴公子演练见驾礼仪。”

谈照微脚步止住:“在明德殿?”

尚宫女官微笑道:“是的。”

没有掩饰,没有回避,就这样直接给出了答案。

当然,身为东宫的尚宫女官,也确实不需要畏惧忌惮一位外朝世子。

但对于真正的聪明人来说,这又岂是怕与不怕的问题?

尚宫女官的态度,某种意义上,便可代表着皇太女的态度。

谈照微不再多言,心情却变得更加不好。

昨日的小宴上,景含章在辩论、李盈风在发疯、郑明夷故作深沉……唯有他自己,始终隐约注意着高阶之上的鸾座。

所以他留意到裴令之离席登阶,留意到鸾座旁多了一张椅子,也留意到很多似有若无的细节。

那些细节让他生出极大的警意与忌惮。

谈照微学过兵法、上过战场、领过先锋。

战机稍纵即逝,这个道理用在其他地方,其实也是一样。

于是他说道:“有劳尚宫,烦请殿下归来后,尚宫替我禀报一声。”

尚宫说好。

谈照微转身离去。

已经停歇的风雪里,走来一队捧着托盘的宫人。

托盘上盖着一层质地厚实的布,但从布帛的起伏轮廓来看,下面应该是不同的衣料或衣裳。

见到谈照微迎面而来,宫人们连忙俯身行礼,拜见世子。

谈世子面无表情地经过,只挥了挥手,示意免礼。

硬底皮靴踩过地面厚实的积雪,留下一个稳定而极深的足印。

皇太女不在东宫,那么那些衣裳是送给谁的,自然也不用多问。

真烦。

谈照微面无表情地想着.

“真烦。”

景昭放下手中奏折,稍稍挑眉,有些不耐。

这封奏折由朝廷新近派往南方的三名主官联名上奏,说的是同一件事。

建元五年,临川郡守施旌臣上奏,请求朝廷调派银粮赈灾平乱。

奏折发出的当晚,施旌臣悬梁自尽。

一夜之间,朝廷派往临川郡的四十五名采风使尽数遇难,从此所有采风使撤出世家官署,转向民间。

建元十年,景昭与裴令之冒险杀死王悦,仓皇东逃,在一条船上遇见了一家三口。

很快,船遇水匪,一家三口仅剩一个叫做琉璃光的小女孩幸存,在江岸旁被景昭捡到,带着上路。

那名小女孩姓韩。

是现任临川郡守韩弗的女儿。

南方爆发民乱不久,乱民过处,许多地方官署被毁,主官遇难,临川郡也不例外,别驾陈书上奏,说韩郡守亲临阵前,结果被乱民所杀。

这个借口也算合理。

如果不是因为景昭知道,早在临川郡攻陷之前,琉璃光母女就已经由忠仆护送,坐船北逃。

然后,韩夫人和忠仆,都死在了那条船上,死在了水匪手里。

而韩郡守对外自称数月缠绵病榻不曾视事,连人都没有见过,便拖着病体亲临阵前,然后被乱民杀死。

更重要的是,韩郡守从来都不是南方的人。

他是朝廷的人。

那么临川别驾在奏折里讲的这个故事,就像一件乞丐的袍子,到处都是漏洞,可笑至极。

“相同的故事看得多了,当然会觉得烦。”皇帝眼也不抬,平静说道,“更烦的是,会有很多自作聪明的人,把旧故事改了又改,当作一个新的故事,试图再次拿来取信与你。”

他那张冰雪般冷淡文秀的面容上,显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但你甚至不能把他们全部杀完,还要留下一部分,继续陪着他们讲故事。”

片刻的沉默之后,景昭合上奏折,叹了口气。

她又重复了一遍,语调有些无奈:“真烦。”

然后她话锋一转:“父皇的意思是,要杀谁,要留谁?”

皇帝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景昭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

“没错。”皇帝说,“杀谁,留谁,要看你选中的裴氏争气与否。”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南方世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照旧还有过往百年的积淀。一旦杀尽,必将迎来竭尽全力的反扑,贻害无穷。

所以,要选一部分作为首恶诛杀,彰显煌煌天威。

要留一部分作为从恶赦免,昭示朝廷仍留慈悲,并不打算斩草除根。

至于如何区分首恶与从恶,自然有一套评判标准。

譬如,择中的东宫储妃,皇太女的枕边人,总不能有个太不体面的娘家,也省得暗自衔怨,不利东宫。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这场入宫面圣的召见,原……

相隔一扇屏风, 穆嫔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裴令之。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但她的眼神已经呈现出了所有情绪,丝毫不加掩饰。

——你完了。

轿子停住, 裴令之对屏风后的身影颔首致谢, 走下软轿。

身后的轿子里,穆嫔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望向裴令之离去的方向,受惊般地缩回了脑袋。

“快走。”她吩咐。

眼前的宫殿高大巍峨,飞檐上还积有厚厚的、未化的雪, 看上去就像一个白了头发的巨人。

两排宫人自然而然跟在裴令之的身后, 又在高高的殿阶前驻足。

裴令之轻提衣角,走上殿阶,来到门外, 恭敬而平静地垂下眼, 直到那扇紧闭的殿门打开,一名内官走了出来,和声道:“圣上传公子入内觐见, 请吧。”

踏入殿门的瞬间,裴令之觉得有些冷。

并不是因为殿内当真很冷,而是因为殿内透着一种孤冷清寂的意味,就连值守在内的宫人们也显得平淡至极,毫不起眼,就像一张又一张白纸。

白纸当然不可能难看, 但更没办法评价一句好看。

说得直白些, 就是很没意思,很没生机。

天光暗淡,宫殿空旷幽深, 大殿正中点着很多灯烛,御阶高处的御座上空空荡荡。

那里没有人。

如果裴令之抬头看上一眼,并且能够看清的话,他可能会意识到些许怪异,但面圣不能直视天颜,这是见驾的礼仪。于是他只能适时温顺地垂下眼,以一种恭谨的态度立在大殿中央,只等御前侍从说出见驾二字,便要叩首行礼。

那名引他入殿的内官站住脚步,拍了拍手。

脚步声响,六名内侍相继走来,其中三人端着三只托盘,三人跟随在后,队伍最前方是一名圆脸的中年人。

正是苏惠。

苏惠看向裴令之,笑了笑。

一路同行,总有些香火情。

然后他神情肃穆道:“公子,您选一样吧。”

三名内侍手中的托盘同时被揭开。

一条白绫。

一只酒壶。

一把短刀。

白绫在灯烛下显得很柔和,酒壶半透明的壶身中荡漾着清波,短刀的锋刃寒光闪烁。

它们占据了裴令之的全部视野。

耳畔传来苏惠叹息的声音:“公子,请您择选吧。”.

景昭端坐案边,长发委地,手不停挥,朱砂淋漓滴落,在纸面上划出一道又一道朱红痕迹。

奏折堆成小山,一场大雪来得快去得也快,带来的麻烦却无穷无尽。

张、王二位属官跪坐下首,不断分拣出重要奏折,恭恭敬敬呈递上去,另两名女官侍立在旁,将批好的奏折晾干分类,预备发还有司。

皇帝从不是宵衣旰食日以继夜的勤政君王,奏折向来只捡最要紧、举足轻重的那部分过目,余下的自有诸丞相检阅呈递,偏偏这几日大雪,奏折部分积压,皇帝索性命人送到景昭手里,要她亲自处置。

这当然是极大的荣耀,景昭不能说半个不字。

咬牙批完半人高的奏折,景昭手都木了,听得殿外有人求见,第一反应就是让他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半个也不见。

然而不能不见。

来的是礼部主事钱策,钱主事小心翼翼捧着今年祭祀文宣皇后的文书入殿,请景昭先掌一掌眼。

事关母亲的祭祀,景昭自然上心。

她勉强打起精神,仔细过目,指出几个显然是刻意留给她来点破的细枝末节,合上文书道:“钱主事费心了。”

钱主事受宠若惊,连道不敢:“这是臣的分内之责,能得殿下抬爱,礼部上下同感欢欣——只是还有一事,恳请殿下指点迷津。”

这份姿态未免也摆的太过谦卑了些。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两句话某种意义上是同一个意思。

景昭颔首:“说吧。”

钱主事满脸犹疑,倒有九成九是真的,他一咬牙,冒着汗道:“殿下,是关于南陵那……那件事的。”

刹那间,景昭轻轻叩着桌面的手指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