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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女 清淮晓色 29277 字 3天前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风仪无边, 煞意难掩。……

这场发生在茶楼里的寒暄很简单, 也很平常。

但考虑到双方的身份,这应该是近两年以来南方最令人期待的一场会面。

南方年轻一代四位名士,沈允长居吴郡, 杨桢娶妻之后很少出门, 裴七行踪不定,是最难找到的一位,唯有王悦露面稍多些。

简短的问候结束,三人在桌边坐下。

王悦与裴令之很自然地避开了船上的偶遇,开始谈论诗词文赋, 黄老道学, 每一句话看似文雅浅显,其中却蕴含着无尽深意,三坟五典信手拈来, 先王圣哲尽在言外。

他们二人声名在外, 果然名不虚传。

就算京城里苦读多年的白头翁,在典籍上的造诣都未必有他们深厚。

哪怕是辩才精深的名家弟子,清议辩论之道也及不上他们敏捷。

若是他们今日的对谈传出去, 只怕人人会争着抢着,只为获得倾听他们对话的一席之地。

景昭坐在一旁,帷帽没有摘下,托腮静静听着,垂纱后的表情很是无聊。

她对这些不感兴趣。

南方世家再如何追捧,天下士子再如何称颂,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没人能说服她喜欢。

这种态度来自于皇帝的言传身教。

论起清谈,北方不如南方。

要问如今南方最擅清谈的名士是谁,还需打个问号, 裴沈杨王四人声名在外,各自的支持与崇拜者如过江之鲫,恐怕会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打破头。

但要问二十年前,南方上一代最擅清谈的名士是谁,那么根本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江宁景容,举世无双。

要论清谈,他才是冠绝南北,力压天下的无双之人。

但事实上,景容对女儿关于清谈的唯一教导,就是那些都该烧掉。

在皇帝看来,公允地说,清谈并非全然无用。

然而时时以清谈为上,那便是取死之道。

南方崇尚谈玄,从齐朝至大楚,始终不曾更改。皇帝年少时谈玄论道、辩才无双,是由于他生来夙慧,自然而然便能事事做得极好,更是以此养望的一种手段。

结果荆狄南下,北方十二州全数沦陷,妻女失陷伪朝,皇帝自负辩才无双,全然无用。

皇帝不会与女儿细细剖析。

他只告诉景昭一个道理。

——智者以务实为先,愚者奉虚议为上,那些虚言高论,学来全然无用,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

景昭自然不会为这些小事质疑父亲,而且她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父母感情极好,那时她虽然才回到父亲身边不久,已经极为信服父亲的教诲。

耳濡目染,她当然不会很喜欢这些无趣的东西,就像皇帝那样。

不同的是,皇帝不喜,却能做的极好。

景昭不喜,于是她真的不会。

裴令之与王悦的那些对谈,看似极为精彩,实际上也是极为精彩,落在景昭耳边,却味如嚼蜡,十分无聊,托腮昏昏欲睡。

茶端了上来。

茶博士仔细分茶奉茶,又退了出去。

二人的谈话暂时停止,裴令之的茶盏略沾了沾唇,品评道:“口感微涩,非上等。”

王悦道:“余香尚可。”

紧接着,他朝景昭柔和颔首,说道:“女郎可以试试。”

景昭知道,王悦肯定认出了她。

不是指王悦发现了她的身份,认定她是东宫皇太女,即将摔杯为号一声令下,五百刀斧手冲出来将她制服……

而是指王悦意识到他们曾经见过。

在城北码头外。

在滔滔大江旁.

王悦有一种神奇的能力。

只要他愿意,随时随地都能令人感觉如沐春风。

同时,他的观察力与判断力却又异常敏锐,即使景昭没有摘下帷帽,只说了简单两句话,他也依然能迅速回想起当日匆匆一面。

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当真只是非常普通的能力。

景昭揭开帷帽一角,抿了口茶水,确认茶博士技艺不错,但茶叶真的非常一般。

见她不说话,王悦也不多问,若无其事,继续与裴令之论道。

虽然景昭不精于谈玄论道,但她很精通朝廷里那套故弄玄虚的说话方式,这场清谈从头听下来,非常清楚这并不只是单纯论道,话里藏着更多深意。

说的简单些,裴令之将一切问题揽到了自己身上,消金坊也好,那条船也好,所有的疑点与风险归于一身。

而以他的身份,只要他在裴氏的地位未改,那么王悦就没办法越过裴令之,将手伸得更长。

景昭被他摘了出来。

她自然不会听不明白这些机锋,帷帽下的眉梢弯起来,是个心情很好的模样。

王悦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得罪裴令之,就眼下来看,没有任何好处。

更重要的是,他既没有如山铁证,又同样有着把柄落在裴令之手中。

作为一个聪明人,王悦立刻做出了明确判断,微笑说道:“七郎论道无双。”

裴令之和声道:“王郎过谦,愧不敢当。”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

景昭按一按帷帽,心想还是得盯住王悦,不过这人看上去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爱好投机,更重己身利益,想来不会冒险。

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帷帽下表情愉快。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即使方向有着细微偏移,现在看来,也已经被拨回了正轨。

真是令人愉快。

三人各怀鬼胎,各自都很愉快,认为自己解决了眼下的大麻烦。

又说了些废话,添了两次新茶,正待依依惜别之时,忽然发生了一件意外。

这应该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一阵风吹来。

天光淡漠,凉风细细,沿着半开的窗子吹入室内,十分舒适。

然而那阵风忽然变得极大。

飞沙走石,扑进室内。

端着茶进来的跑堂哎呦一声,迷了眼睛,手臂一斜,茶水向一旁倾洒。

那是沸水,以及热茶。

茶博士惊呼,连忙躲闪。

他是积年的老人物了,最是八面玲珑,深知房中的三位客人出手大方,必定不凡,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人,所以躲闪时慢了半拍,生怕撞上身前身后的客人。

他果然没撞上客人,但也来不及避开。

眼看滚烫的茶水就要泼在茶博士头脸处,一只帷帽从旁递来,在茶博士身前一挡,将茶水挡住大半,只剩几滴溅在茶博士身上,不过那已经是可以承受的疼痛。

跑堂脸色发白,连忙致歉。

茶博士余悸未消,更是感激不已。

景昭放下帷帽,坦然接受跑堂的歉意与茶博士的感激,说道:“关窗,出去。”

茶水不怎么样,做事还冒冒失失。

心里这样想着,她没有说出口。

皇太女身份紧要,每一句话出口之后,带来的影响极大,有时一言便可断送很多人的前途性命,由不得她不谨慎。

茶博士和小跑堂连连应声,忙不迭地关窗退去。

裴令之蹙起眉梢,看向景昭:“手怎么样?”

他的位置与景昭相对,看得清清楚楚,茶水泼来的瞬间,景昭摘下帷帽挡了一挡,若是热茶溅到手上,也有烫伤的风险。

景昭毫不在意道:“没事。”

她是真的没事。

说完,她随意将帷帽一抖,放在一旁。

已经沾水,她自然不会再戴。

做完这些事,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眸光微转。

王悦怔怔看着她,目光愕然,是前所未有的惊异难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罕见的怪物。

景昭抬手摸了摸脸,心想自己昨夜在船上没有条件,补的易容确实草率,但是……也不至于这么难看吧。

她昨夜没睡好,思绪还有些滞涩,然而很快意识到不对,神色不变,眉梢微挑。

她看着王悦。

王悦也看着她。

那种惊愕至极的神色已经消泯,化作如常的从容与平静,但这种平静,恰恰是最大的问题。

于是景昭也如常地对他一笑。

那一笑落在王悦眼底,分外不可思议。

就好像他看见父母书房中秘藏的那幅画像上,年轻的江宁公子活了过来,朝他一笑。

风仪无边。

煞意难掩.

花树掩映间,一名中年美妇款款走来。

她的眉间隐含愁绪,她的裙摆轻飘如烟。

身为庐江王氏的宗妇,她有一个好儿子,在家族中的地位自然非凡。

不知为什么,从昨日起,她的心跳一直很快、很急,有种难以言喻的心慌意乱,偏偏又无法诉诸言语。

推开房门,房中传来一声惊呼。

年轻美姬捂着胸口跌跌撞撞滚下床,仓皇披上衣服,慌张跪伏于地,不敢直面夫人,有意无意往主君身后藏了藏。

出乎意料的是,原本待她浓情蜜意的主君坐起来,根本没理会瑟瑟发抖的爱妾,关切看向妻子:“怎么这时候过来?”

连夫人根本没有想那么多,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床上,在一边椅子里坐了,旁若无人道:“悦儿到哪里了?他的信呢,给我看看。”

王家主说道:“孩子在外面办事,有什么可担心的,忙完就动身去江宁……行行行,别瞪我,现在大概进了宜城,上一封信是前天到的,新的信应该还在路上,等一会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美姬跪在一边,心中暗暗纳罕。

她得宠之前,曾经听说家主与夫人感情淡薄,甚少在夫人的院里过夜,夫人待家主也是淡淡的,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很少亲近。

直到她得宠后,有资格去给夫人请安,消息也更灵通些,才发现家主与夫人的关系好像与传言中并不相同。

虽说并不很浓情蜜意,但……怎么看也不像感情不佳的模样。

但与其说是恩爱,倒不如说,是另一种更为奇怪的相处方式。

她走神片刻,听得连夫人说:“就该让他直接过去江宁,中途绕什么路?”

王家主哼笑一声,说道:“你倒是积极得很,这算什么,嫁不得心上人,便把儿子舍给他做女婿?”

美姬浑身一凛,意识到这不是自己该听的东西,脸色顿时白了,用力埋下头去,瑟瑟发抖,恨不得找个地缝当场钻进去。

连夫人看了美姬一眼,并不在意,幽幽道:“怎么,你不是一样?”

当年王家主还不是家主,只是庐江王氏一名年轻的嫡系子弟。

她的身份还要更尊贵些,因为王家主并非嫡长子,她却是连氏族长唯一的女儿。

按理来说,以她的受宠程度,哪怕心悦裴景沈等一流门楣的子弟,都足以做贵妾甚至平妻,若是连氏付出足够的代价,甚至可以做正妻。

但她最终下嫁王家主,至于日后能做庐江王氏的宗妇,并且生出一个好儿子,那纯粹是意外之喜,不能算在当年的考虑里。

之所以她愿意下嫁,是因为她喜欢的那人身份太高——但这并非根本原因,以那人的身份和话语权,如果执意要娶她,门第差异是问题,却不是大问题。

根本原因是,那人不喜欢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

喜欢那样一个人,当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更无需遮遮掩掩,因为和她抱着同样心思的人实在太多。

仰慕与喜欢,常常只有一线之隔,那道界限并不明显,说越过也就越过了。

连夫人不愿意将就。

她不想胡乱嫁个夫婿,在往后余生里对自己年少的情意决口不提,多年后付之一笑,尽数成灰。

于是她选了个和她抱着同样心意的人,嫁了过去。

王家主大笑说道:“我和你不一样,我看的是前程。再说,你我看儿子千好万好,拿出去还真未必能雀屏中选,到时候急巴巴把儿子送过去,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怪丢人的,可不得绕一绕路,做些无所谓的模样?”

连夫人呸了一声,说道:“信你个鬼,有本事你把那幅画还给我?”

王家主说:“你我夫妻,何必分那么清楚?而且那幅画出自蒋益何大师之手,天底下怕是难得找到第二幅那么栩栩如生的画了,挂起来一起看呗,我又不是抢走不给你看了。”

连夫人又呸了一声:“那可是我父亲想尽办法给我弄来的,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出去告你侵吞陪嫁!”

第92章 行路难(一) 逃亡中

从春天走到夏天, 现在快要到秋天,建元十年,景昭好像只做了一件事, 就是在路上不停地行走。

从北边走到南边, 从骑马换成坐车乘船,然后再由船换回马车,到现在骑马逃亡。

一切仿佛只是无聊的重演。

但不同的是,过去的路程还可以维持基本平静,接下来的路程格外艰险。

茶楼中暴起杀人之后, 景昭和裴令之不敢多留, 匆匆写就两张纸条留给穆嫔积素,和苏惠分别,就此骑马踏上逃亡之路。

这里是宜城郡, 朝廷鞭长莫及, 不宜久留。好在对于庐江王氏来说,此处不是他们经营多年的老巢,同样鞭长莫及, 一时难以应变。

临走之前,景昭摸了摸袖子,拿出船上带下来的某件东西,丢在了桌子下面。

地面上血泊渐渐淌开,蔓延到周身各处,将桌下也浸染成一片红色, 几滴飞溅到景昭袖角, 温热腥红。

她牵住裴令之袖角,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苏惠能被皇帝派来护卫太女, 确实很有些本事。

事发突然,堪称大祸,他却仍能从马车里摸出两份全新的过所交给景昭,助他们脱身逃离——只是由于事发突然,即使苏惠再如何八面玲珑,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那两份过所,从真实性方面来说,经得起任何验证。

唯一的问题是——

“你们是……姐妹?”

城门卫翻着过所,一脸怀疑。

眼前两名女子共乘一骑,布衣荆钗,面裹轻纱,露出来的肌肤微黑,却依然可以看出眉眼标致。

守卫上下打量,隐隐感觉这对‘姐妹’中的一位身量有些过于高了。

“把面纱摘下来!”

过所上没有画像,虽有体貌特征,但未必写的很详细。

景昭从善如流地去解面纱,余光瞟见裴令之也解开了脑后的系带,心里微感紧张。

今早启程时,她吸取王悦的教训,将妆容化的格外精细,除了五官无法移位,连肤色都做了改变,甚至不顾裴令之的婉拒,把他的眉毛一并修做弯月般的细眉。

她可以拍着胸口保证,除去实在无法更易的身体特征,凡是裸露在外的一切地方,都被她精细描补,没有留下半点破绽。

如果这样还逃不过沿途搜检,那只能归咎于运气太差,或者裴令之长相太过扎眼。

她睫毛扑闪,余光始终留意着裴令之的方向,既紧张又期待——证明她技艺的机会近在眼前,只看现在会不会被看出破绽。

下一刻,裴令之的手顿住。

马蹄声如雷迫近!

守卫骤然转身,根本顾不得什么姐姐妹妹,方才趾高气昂挺着的腰一下子塌了下去,端着满脸谄媚的笑意迎过去:“大人安好。”

出现在城门外的是一条长龙般的队伍。

前方几十名披坚持锐的部曲开道,簇拥着正中一座华丽马车,后面跟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人马,气势如虹!

这般大的排场。

这般煊赫的气势。

这般英武的随从们。

也难怪城外饿殍遍野,流民遍地,正是极不安定的时候,连景昭这般大胆无忌,太阳落山之后也不敢在外行走,他们却能摆出无比富贵的姿态自由来去,无畏无惧。

这般迫人的气势,寻常饥民一看便要瑟瑟发抖不敢近前,哪里会鼓起胆子上前劫掠?

守卫们根本顾不上城门前排队入城的人们,见景昭和裴令之还等在眼前,胡乱丢还过所,催促道:“快滚快滚,别挡着路。”

景昭也不和他计较——当然现在也没法计较。

二人牵着马,挤在路边的人流里,看着长龙般的车队逶迤前行。

这车队来自竟陵,车队主人是竟陵郡守步甘棠。

竟陵是竟陵杨氏的主宅所在,向来被杨氏视为大本营,竟陵郡守自然也是杨氏的忠实走狗。

裴令之去过杨氏主宅,不止一次,每一次见到步郡守,对方总是一幅恭顺的模样,以郡守之尊恭顺面对裴令之这个白身子弟,可以说是谄媚卑下,毫无尊严。

伸手不打笑脸人,裴令之对待步郡守一直还算客气,不代表他看不出步甘棠的本性。

媚上者多半欺下,如今看来,步家的家风果然不怎么样。

看着步家部曲随从趾高气昂地在前开道,裴令之打消了想法,说道:“我本来想着,我们二人单独上路不太安全,如果能跟随一支士族出行的队伍前去江宁,那就可以安稳许多。”

南方远不如北方安定,许多规模较小的家族无力豢养足够的部曲,在外出远行时,往往便会等候门第较高、实力较强的世家出行,奉上拜帖,请求跟随在后一同上路,实际上便是托庇于对方家族的保护。

一般情况下,为了彰显仁慈宽厚,被请托的家族都不会拒绝,愿意为跟随在后的小家族提供些许便利。

景昭和裴令之现在的身份看上去有些寒酸,不过终究不是庶民,如果请托到步家面前,想来对方即使看不上,也不介意展示一下自己的慷慨和仁慈。

但鉴于景昭和裴令之的脸不太方便见人,裴令之只好无奈地打消了这个想法。

总不能前去道谢的时候,全程裹着面纱说话,那未免太无礼了。

景昭说:“不一定非要找上门去,远远跟着还是可以的。”

是的,世家往往不会愿意自降身份,和寒门、商人打交道,所以有些出行的寒门、押货的商人便会远远跟在后面,既不至于碍人家的眼,又能借些光,走的安稳些。

还是那句话,为了彰显自家的宽厚慷慨,世家往往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裴令之说:“他们是去江宁的?”

景昭杀完人之后,早已变得心如止水,回答问题时已经可以做到波澜不惊:“是啊。”

裴令之多瞅了她一眼,明白过来:“献美?”

景昭说:“献宝。”.

身为竟陵郡守,步甘棠虽说是杨氏一条忠实的走狗,但身为朝廷命官,不可能不想得到朝廷的赏识。

听说皇太女九月驾幸江宁,携礼王世子奉孝慈皇后入葬,步甘棠很是用心地命夫人挑出五男五女十位佳丽,全是府中自幼豢养。

原本他命夫人挑二十个,另外十个准备献给礼王世子,然而夫人反过来劝他:“你觉得二房的虹哥儿和咱们楼儿哪个更好?”

步甘棠皱了皱眉。

二房成婚极早,虽是他的弟弟,却抢在他们大房前面生出了长孙,哄得父亲母亲高兴不已,极为抬举宝贝长孙,连带着二房也多得了不少好处。

步甘棠已为郡守,倒不至于眼皮子那么浅,死盯着父母手里漏出来的一点好处挪不开眼。但人心是偏的,一双老人偏爱二房长孙,对步甘棠的嫡长子虽说和蔼,孩子年幼时不懂事,难免总会磕磕碰碰,他儿子小时候时常呜呜哭着私下抱怨,说祖父祖母更疼堂兄,吵起架来祖父母爱拉偏架。

侄子是亲侄子,可儿子更是亲儿子。

夫人举的例子分外形象,步甘棠一听就反应过来。

他们兄弟关系不坏,虹哥儿也算得上好孩子,但只因这么一点偏心,他心里都会有些不舒服。

皇太女和礼王世子之间那些问题,步甘棠虽在南方,也听过些风言风语。

据说当年皇帝没有儿子,朝中一度呼声很高,请求皇帝过继礼王世子,或者直接立储礼王。

这可是储位之争!

要说皇太女和礼王世子亲如骨肉,半点没有嫌隙,步甘棠是不信的。

他默不作声地把另外十个美人去掉了。

但做的太明显,也会很不好看。

——皇太女和礼王世子还要摆出亲近的模样,一同奉太后梓宫南下,那就代表暂时没有翻脸的打算。

东宫都不翻脸,你一个小小郡守,居然敢厚此薄彼,无视亲王世子,是想死吗?

步甘棠只好在献宝数量上做文章。

这次进献,美人只是点缀,真正要献给东宫以及礼王世子的,是一些他弄到的珍品宝物。

最珍贵的那件,不是寻常宝物能比,被他珍而重之地装在一只匣子里,匣子又装进箱子,箱子单独装进一辆马车,预备打着进献皇帝的名义送上去。

那是一只九凤花冠,用九九八十一颗明珠与宝石勾连而成,相传是齐朝宫廷里流落出来的东西,曾经是贞皇后的爱物。

无论从价值还是从前任主人的身份来说,这只花冠都贵重到了极点,而且冠有九凤,寻常贵人不能佩戴。

步甘棠对此感到非常得意。

他是一郡主官,皇太女未至江宁,当然不能提前擅离职守,于是他派出最心爱的嫡长子与小女儿,打着前去探亲的旗号,带着大批部曲、随从以及珍宝,前往江宁。

距离九月只剩半月不到。

听说昙陵已经修缮完成,山陵使团结束了监修昙陵的工作,就地转换职责,开始负责清理景氏主宅,作为此次太女鸾驾驻跸的行宫。

像步甘棠一样打着相同主意的人还有很多。

原本遍布四处的流民,都被各家以强硬的手段暂时驱散。

各地层出不穷的叛乱,放在往年,南方必然要极力向朝廷上书请求钱粮支援,今年却毫无动静,被各家心照不宣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暂时死死封锁住消息。

通往江宁的各条道路上,尽是熙熙攘攘的车马。

这些道路包括官道、水道,以及……地道。

宜城郡的郡治叫做宜城县。

宜城县有座庵堂,不算太大,香火却很旺盛,里面住着几十个尼姑,每日虔心念佛,接待上香的官太太,日子算得上平静。

这一日,庵堂的住持静心师太清晨起来,走到庵堂菜地的地窖旁,伸手揭开地面上一块石板。

一颗漆黑的脑袋鼹鼠般冒了出来,露出一张披头散发的少女面孔。

师太看着那张脸,眼泛泪花,讶异道:“怎么是你?”

少女哪里还顾得上寒暄,焦急嚷道:“静姨,快别浪费时间,我有一条急报!”

静心师太肃容正色道:“快说。”

少女低声说道:“西边传来消息,王悦死了。”

静心师太愕然。

少女喘了口气,又道:“尚未查实……但可能性很大——听说,庐江王氏将矛头指向江宁裴家,正在发了疯地攻击裴氏的门人子弟、各处产业。”

第93章 行路难(二) 仿佛猜到了裴令之心中所……

南方九州, 是南方百姓的九州,也是南方世家的九州。

当然,前半句话只是显得好听而已, 后半句话才是这片土地上被反复践行着的道理。

各地生乱, 却乱不到丹阳郡,因为这里离江宁真的很近。

在鸾驾离开南方之前,哪里都能乱,什么人都能死。

但江宁不能乱,停驻于江宁的诸位贵人不能死。

步大人的儿女带着车马珍宝和美人进入江宁郡后, 路途变得好走许多。

别郡镇压再如何得力, 城外仍旧有数不尽的流民,城内依然有清理不尽的饿殍,至于卖儿卖女更是成了寻常事, 随随便便就能看到很多。

丹阳郡的大小城池却显得平静安稳, 盛世繁华的富庶气息弥散在每一个角落,就连城外官道上,也有许多军士差役日日巡逻来去, 力保每一个能被人看到的角落都完美无缺,挑不出任何问题。

对于南方的官署来说,要做到这一点非常难,各处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哪怕是最简单的令行禁止,都有些麻烦。

而今他们竟然真的做到了, 不知为此下了多大的本钱。

聪明人不做赔本生意, 无论他们是否聪明,至少他们自己肯定认为自己是聪明人。

花费的本钱最终会被收回来,只是不知道要从谁的身上去收。

朝廷?

还是庶民?

不管怎么说, 安稳比动荡还是要好些,即使只是暂时的安稳。

景昭伸手抹了把架子上的薄灰,叹了口气。

门外传来喧闹声,许多商人投宿在这间客栈,此刻竟是按捺不住,在走廊上便开始高声交谈,意欲结交朋友,促成生意,一时间很是热闹,甚至热闹过了头,吵得人心烦意乱。

越是临近江宁的地方,客栈就越是难找。这间客栈近日客似云来,忙得团团转,打扫时有些疏忽。

裴令之叹口气,实在难以忍受,用布巾将肉眼可见的灰尘脏污擦掉,然后洗净双手,取来帷帽戴在头上,问景昭:“一起?”

景昭收回目光,说:“走吧。”

快要到达江宁,接下来的这段路程盘查一定更严,必须更加小心。景昭不必多说,裴令之现在还在被家族追捕,说不定还未到城门就会被江宁裴氏的部曲认出来抓回去,自然要事先打听些情况,做好准备。

丹阳郡是裴令之母亲顾夫人的母族所在,顾夫人自幼跟在父亲身边受教,并非养在深闺大门不出的娇贵小姐,虽不能说走遍千山万水,至少去过丹阳下辖各县。

她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很深。

她的儿女对母亲的感情很深。

所以裴令之对丹阳郡十分熟悉。

“如裴、沈、杨等世家,在南方拥有极为庞大的影响力,无非是依靠二者——一是令名清誉,二是实际掌控。前者往往依靠家传诗书,掌控释经权,从而垄断为官做宰的渠道,使得子弟门人遍布朝野——不过近几十年来,这一招渐渐不太好用了。”

“当年荆狄南下,势不可挡,虽有天灾连绵、气数将尽的原因,但齐朝连喘息之机都没有,整个皇族束手无策,惨遭屠戮,自有更深的缘由在——贞皇帝当年新诏一下,开罪的世家不在少数,他以惨败告终,可他的太子年少气盛、意气风发,若不让他吃些教训,只怕将来登基之后又要找麻烦。”

“北方的穆王梁郑功居首位,南方的沈裴景杨未必干净,结果呢,弄得太大收不了场,桓氏的皇帝太子确实吃足了教训,性命全搭了进去,北方世家也没讨到好处,穆王梁郑仅剩门楣,朝中稍有几分名气的四姓官员,竟都是旁支远脉,若要寻个四姓嫡系品级最高的,当属东宫里那位储嫔。”

“北方四姓凋零,南方世家依旧,只是气焰不及从前嚣张,第一条路更难走通,但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砰!

烛花爆开。

室内骤明,旋即骤暗。

黯淡的烛火轻轻摇摆,映出窗外惨淡的天色。

乌云黑沉沉压在天边,云层之上轰隆隆雷鸣翻滚,偶尔有一两道灵蛇般的亮光闪过,从云缝中泄下几缕光芒,一闪而逝。

那道声音平静地说:“掌控整个南方的命脉,就等于掌控了整个南方。”

什么是命脉?

“衣、食、住、行。”

走出客栈,景昭和裴令之闲庭信步走了片刻,察觉到头顶不知什么时候堆积大片乌云,眼看大雨将至,路旁商贩纷纷收摊。

裴令之花几个钱买了两把伞,撑开一把递给景昭,说道:“裴氏经营最广的产业是布庄。”

景昭眨眨眼,说:“裴者,从衣,你们这个产业选的有趣。”

裴令之失笑:“巧合而已,如与裴家齐名或稍逊的几家,都有广泛经营的产业,总之离不开衣食住行。”

“其他几家是什么?”

景昭记得她看过这方面的信息,过目不忘不是说说而已,认真去想也能想起来,但她连日赶路很累,现在根本不想思考。

裴令之如数家珍:“沈家是酒楼茶庄,杨家是车马客栈。”

一路行来,住过的客栈不在少数,如果裴氏调动力量抽丝剥茧,只凭裴令之那个与丹阳顾氏有关系的身份,很难彻底隐没行踪。

杨家下一任家主是杨桢。

杨桢的妻子是裴令之的姐姐。

他们在其间有没有发挥作用,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裴令之又数出几家南方的一流世家,以及他们所掌控的产业,然后说道:“以上这些家,共分了一个产业。”

景昭若有所思,说出答案:“粮庄。”

人可以不乘车马,不住客栈。

如果狠得下心,也可以不穿衣服,反正平民全家共享一条裤子的事并不少见。

但只要是人,就不能不吃饭,除非他们想要绝食。

粮庄是最重要的产业,当然不能由一家一姓垄断。否则北方朝廷即使拼着南北两线同时开战,也要早下辣手。

现在南方的各大粮庄,分别由各地最有名望的几个家族掌控,譬如江宁以及丹阳等郡的粮庄,齐朝时景裴二姓共分,大楚立国后,景氏迁居京城,南方的田宅产业大多陆续以赏赐的形式分出去,用以安抚南方世家,但属于景氏的粮庄产业却始终捏在朝廷手中,只是以某种形式交易数次,改头换面,换了一层皮。

这也是南方除了采风使和内卫之外,朝廷在南方最快捷的消息渠道。

裴令之说:“是的,不过裴氏的粮庄覆盖范围有限,而且更重要,我不太能插手,倒是布庄更方便些。”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

景昭转头一看,只见裴令之那把伞撑到三分之一就卡住,死活无法全部撑开:“坏了?”

裴令之说:“好像本就是坏的。”

景昭说:“碰见奸商了,拿来,我看看有没有办法。”

裴令之依言交出雨伞,景昭把自己的伞递过去让他撑着,开始鼓捣那把坏伞,信心满满忙活片刻之后,只听咔嚓一声,伞彻底没救了。

“……”

裴令之默然无言片刻,说道:“快要下雨了,我们走快些,去布庄避一避。”

二人加快脚步,穿过空荡无人的街头,只见路上的摊贩跑光了,道路两旁的商铺倒还开着门,只是门可罗雀、空空荡荡。

“就是那里。”

话说到一半,裴令之愕然。

不远处那座布庄足有三层,上首挂着‘明霞’两个大字,只是大门紧闭,牌匾歪斜,门前石阶上一片狼藉,随着狂风吹过卷起菜叶碎木,仔细看还能看见大门上有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登上石阶,就会发现布庄不仅门板破了,连窗子也破破烂烂,里面一片漆黑,和两旁灯火明亮的商铺截然不同,简直令人疑心它是不是遭了强盗。

“隔壁明霞布庄?”旁边胭脂铺的掌柜下意识往门外张望一眼:“没有没有,没有搬走,来不及收拾而已。哎呀,这半个月没法开业,不知要损失多少。”

景昭好奇问道:“怎么回事?”

店里没有人,胭脂铺掌柜正深感无聊,见景昭追问,索性拿盘瓜子过来,一边嗑着一边说道:“嗨呀,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还能是怎么回事?我们这条街谁不知道,明霞绸布庄后面有人,关系极硬,官差收杂项钱都不敢收他们家,结果前两天忽然来了一群地痞流氓,二话不说冲进去,一番打砸,闹得人心惶惶。”

“吃,吃。”掌柜把瓜子往景昭面前一推。

景昭表示感谢,抓起一把瓜子,发现是糖渍玫瑰炒出来的,于是抓在手里,并不去吃:“然后呢?”

掌柜一拍大腿:“哎呀!我们起初以为是碰上乱民了,赶紧命人去官署报案,一条街的伙计都抄着桌椅板凳,准备跟他们搏斗来着。结果,那群人砸完明霞之后掉头就走,还抢走了许多布,根本没往其他店里来。”

“对了对了。”掌柜补充道,“官署也是奇了,平日待明霞绸布庄用心,这一次去报案之后,听说官署说的好听,其实根本没用心查,胡乱抓了两个人结案,推三阻四的——大家都说是殃及池鱼,上面神仙斗法,一点衣袖扫到明霞而已,要不然官署为啥不管呢。”

“吃,吃。”

景昭又道谢一次,不愿拂了掌柜面子,慢慢嗑了两颗,只听掌柜说:“不过现在真是多事之秋——哎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不管了,反正真是不太平,明霞出事的前一天,城南才有个绣坊着火了,听说烧死了好几个——哎这天干物燥,怎么能不小心火烛呢……”

告别话痨掌柜,景昭走出门来,说道:“银丝绣坊和你们家有没有关系?”

裴令之蹙眉不语。

这就是回答。

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同一座城里,与裴氏有关的两处商铺相继出事,任凭谁都不会认为这是意外。

是谁做的?

这里是丹阳郡,距离江宁已经不远,又有谁敢这般大胆,直接出手袭击裴氏产业?

越过两条街,有一个规模不大的饼店,香气浓郁,炉子里正烤着极为酥脆的胡饼。

裴令之带着景昭走了进去。

饼店老板熄灭炉子,关上门板,从里面上好门闩,然后来到二人面前,恭敬道:“小人拜见郎君。”

裴令之侧首,拨开帷帽垂纱透气,问道:“明霞布庄和银丝绣坊,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板神色变得认真起来,说道:“是王成干的,他是祥记药坊的大掌柜,就是庐江王家那个祥记药坊。银丝绣坊火起的太奇怪,掌柜没救出来,所以没法查实,打砸明霞布庄的那些地痞就是拿了他的钱。小人打听过,当日报官之后,官署把王成叫走了,后来没继续追究,对外说没有实际证据——应该是王成打点过银子,官署那边又不想掺和进来。”

桌上的盘子里装着一叠刚烤好的酥饼,里面想必和了蜂蜜,既香又甜。

景昭没吃晚饭,坦然转向老板:“是用来待客的吗?能不能吃。”

老板虽不知她的身份,但哪敢怠慢,忙不迭地道:“女郎请,女郎请。”

于是景昭一心二用,开始品鉴胡饼。

裴令之蹙眉不语。

事情不对。

这里是丹阳。

某种意义上,以裴氏的控制力度,丹阳郡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等同于裴氏的后花园。即使随着控制力度下降,丹阳的官位已经不能任由裴氏操纵,却依然有着很大的话语权。

庐江王氏地位尚且不稳,又哪里有能力将手伸得这般长,甚至能令官署坐视不理?

何况,一无怨,二无仇,绣坊布庄和药坊根本是截然不同的产业,更不存在直接的威胁,王成为什么要突然下死手?

刹那间,裴令之几乎立刻想起了另一个庐江王氏的人。

王悦。

难道和王悦的死有关?

仿佛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景昭放下啃了一半的胡饼,说道:“不可能。”

她是主谋,她是凶手,她留下的痕迹远比裴令之要多。

裴令之充其量算个从犯。

庐江王氏没道理只追着裴氏报复,以世家行事的风格,和另一个更胜一筹的家族立刻翻脸不是上上之选。

再说了。

庐江王氏算什么东西。

“是不是裴家和庐江王氏有利益争端?”景昭重新捧起比脑袋还大的胡饼,“特别要命的那种。”

反正不可能是因为王氏想要冲击绸布产业.

一道门推开了。

棺木停放在正中的地上,棺中堆满了冰块,簇拥着棺木深处那张比冰还冷、比雪还惨白的脸。

连夫人踉跄走到棺前,再也忍耐不住,看着儿子的脸,失声痛哭。

那哭声简直摧肝断肠,丝毫没有梨花带雨的美感,像一只痛彻心扉的母兽。

王家主不忍再听,别过头去,眼底含泪,一拳锤在墙壁上。

族内奉命验尸的仵作战战兢兢,却又不能不说话,道:“一刀割喉,下刀极深,是奔着杀人去的,刀刃割断气管血脉……”

话未说完,连夫人爆发出嘶声哀嚎,扑倒在棺木之上:“悦儿——”

棺中那张熟悉的面容苍白一片,鲜血已经流干,再美的美人也经不住这般糟践,脸虽然还是同一张脸,却再不复生前的姿容。

“……郎君起意去消金坊,原本说的是可能要停留数日,结果一夜未归,清晨消金坊突然开门……郎君走了没多远,便命小人停下,在茶楼外等着,很快便有另一辆马车停住,有两个人走进去……”

“小人有罪,小人疏忽,可小人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

哀嚎声逐渐远去。

王家主睁开眼,仿佛苍老了很多。

在他身边,连夫人满头袅袅青丝之间,已经多出数茎白发,分外刺眼。

中年丧子,还是最得意、最出色,寄予无上厚望的一个儿子,如何能不悲痛?

屋外传来侍从的脚步声。

“家主。”侍从颤声禀道,“那边的人来了。”

听得这句话,王家主醒过神来,冷笑说道:“打出去。”

有门客在旁听着,忍不住低声劝道:“家主或许可以见一见,小郎君出事的缘由,让他们查起来或许能多些线索。”

“那是他们该做的分内之事!”王家主根本不愿再听,心意已决,恨声喝道,“消金坊送来的分明是催命符,悦儿离开那里,随后便出了事,他们脱不开关系。等着,若是不能抓到杀人凶手为悦儿复仇,我非要消金坊灰飞烟灭不可!江宁裴氏如果不允,我先杀了他们家的裴七,再拿百花山庄和消金坊兑子,谁都别想好过。”

这话悲怒至极,毫无转圜余地,门客听得心惊胆战,却无论如何不敢再劝,小意安抚道:“家主,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查明真相,才能让小郎君走得安稳。”

“那是自然。”王家主一字一句咬牙道,“真以为我王氏无人不成?”.

一艘大船,在江面上。

江风很寒。

穆嫔临窗而坐,裹着半薄不厚的柔软披肩,长发半散,眉间衔愁。

毫无疑问,她是个美人。

美人含愁,更令人心折。

窗外漆黑,唯有风声。

穆嫔又紧了紧身上的披肩,忧愁想着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苏惠从外面进来,恭敬行礼,说道:“请小姐关上窗吧,风大。”

穆嫔顺手合上窗,忧愁问:“还是没有消息?”

她原本晕船,但可能是情绪过于焦灼,竟然连晕船的毛病都自行治愈,终于不再是每天躺在船舱里干呕了。

苏惠道:“是的。”

穆嫔有些不开心,看着他道:“那该怎么办?”

苏惠说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穆嫔皱眉:“可是太乱了!”

苏惠依旧平静道:“小姐不用担心,主子身份尊贵,一动便会天下瞩目。如今没有消息,便是静静向东,安然无事。”

这话当然不能说服穆嫔。

她不是年幼的弟妹,更不是初入东宫的天真少女,只是苏惠与她并非主从关系,认真说来,苏惠的品级地位和重要性都比她要高。

苏惠不肯说更多,她也没有办法。

毕竟苏惠在安排所有事。

她在中间的船舱里忧愁,积素在西边的船舱里忧愁,只有苏惠兢兢业业忙里忙外。

知道穆嫔不高兴,苏惠也无意多言,只是非常认真地提醒道:“我就住在隔壁,有什么事敲墙便可,小姐千万不要自己做事。”

穆嫔不解道:“比如?”

苏惠说道:“比如这样。”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船上定时前来送茶点饭食的侍从。

苏惠走过去打开门,微笑着看那名侍从将茶点摆到桌上,然后叫住他,指着送来的茶水说道:“喝了。”

那名侍从脸色变得很惊愕,像是不明所以。

苏惠根本不和他说那么多,见侍从张嘴,径直制住他,将茶水灌进他的口中。

然后苏惠松开手,指着门道:“滚吧。”

那名侍从如见鬼魅,跌跌撞撞捂着嘴跑了出去。

穆嫔愣愣看着:“茶里……有问题?”

向外看去,只见那名侍从步伐发软,跑得越来越歪斜。

苏惠微微冷笑,那张喜气洋洋的脸上竟然显出一种格外惊人的煞意。他随手拿起一颗盐炒花生,往那边一抛——

扑通一声。

落水声响。

穆嫔惊愕看着那名侍从跌入水中:“死,死了?”

苏惠没有解释,平静提醒道:“小姐明白了吗?”

穆嫔当然明白了,连连点头,就差指天发誓自己一定不会乱动。

苏惠退了出去。

他转头望向风声森寒的漆黑江面,沉吟不语。

有些担忧,又带着些苦笑。

景昭临走前将穆嫔托付给他,让他护送穆嫔与鸾驾汇合。

身为臣下,苏惠不折不扣地执行了这个命令,只是与此同时,他多做了一件事。

有些事终究无法彻底藏住,譬如茶楼前的马车,譬如持请帖入消金坊的人,又譬如那间客栈的小院。

只要竭力去查,一定会查到线索。

皇太女贵为储君,身系社稷,容不得丝毫闪失。

所以,苏惠在带走穆嫔时,做了第二手准备。

如果庐江王氏沿着那些无法抹去的线索一路追查,他们会查到那双从马车里走出来的人弃车、换马、投宿、登船。

船就是这条船。

第94章 行路难(三) 他们一起策过马、聊过天……

八月二十七

丹阳东都县

东都县不是丹阳郡治, 却是丹阳顾氏起家之地。

经过数代经营,东都堪称丹阳最富庶的地方,就连郡治都无法相比。

景昭仰首, 看着上方‘听经堂’三个大字。

相传当年顾晋龄尚在时, 精于治学,家传《韩诗》,且崇尚有教无类,时常在东都某处书馆内开坛讲学、与人对谈,南方士子争相前来听讲, 多如过江之鲫。

后来, 南方最著名的少年名士景容至此,与顾晋龄对谈三日,写下大名鼎鼎的《对谈篇》。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这处书馆汇集了南方数郡的文脉, 一度是南方九州士子们无比倾慕的所在。

再后来,顾晋龄过世,已经很久, 景容登基,做了皇帝。

这处书馆早已被顾晋龄的子女买下,成为顾家产业,还取了一个像和尚做早课的场所般莫名其妙的名字。

一进门,迎面墙上刻着的就是那篇《对谈篇》。

景昭皱皱眉。

《对谈篇》确实有名,但皇帝写这篇文章时, 年纪尚轻, 纵使惊才绝艳,也不敢说力压治学几十载的顾晋龄。顾家子孙若是为了怀念父亲,理应在如此重要的地方刻上顾晋龄最著名的文章, 而非当今皇帝的作品。

随便猜度旁人不好,景昭没有继续朝着这个方向思考,走了进去。

室内摆设清雅,靠墙摆着数个巨大书柜,里面存放着顾晋龄手稿的誊本,还有顾家非绝版的原版藏书。

书贵。

顾家藏书更贵。

顾晋龄的手稿更是极贵。

满室藏书,迎面看来,真是极为壮观,无声炫示着此间主人非同寻常的家世,却不会令人生出反感,只剩无尽歆羡。

她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翻阅。室内的顾氏家仆知道她是二房白郎君的客人,并不阻拦。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问话。

“你是谁?”

这声音很不客气,是个年轻男子,景昭恍若未闻,并不转身,继续认真翻阅着顾家的藏书。

她的反应堪称无礼,那道声音的主人没有得到回应,很是不满,向这边走来,仆从连忙行礼说道:“大郎君,这是白郎君请来的客人。”

于是景昭知道了身后那人的身份。

丹阳顾氏大房嫡长子,顾嘉。

他父亲是顾夫人唯一的亲兄长,他就是裴令之的亲表兄。

顾嘉不悦道:“他顾白倒会做好人,听经堂是能随便带人进来的地方?”

又转向景昭,语气稍微客气了些:“你是哪家的?”

景昭合上书,平静说道:“小门小户,不足挂齿。”

帷帽垂纱遮面,看不见真实面容,景昭没有摘下来的意思。

南方礼教相对严苛,女子在陌生男人面前不摘帷帽是谨慎自矜的表现,但景昭对顾嘉的话听而不闻,又始终没有先行报出门第郡望,更重要的是,顾嘉很讨厌二房堂弟顾白。

种种原因叠加,在顾嘉眼里,景昭的举动无礼至极,果然是小门小户,毫无教养……

这样想着,他心里生出厌恶,便要让人将景昭请出去。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有人说了句:“且慢。”

楼梯上站着两个身影,一个戴着帷帽,垂纱及腰,另一个面容清秀,笑容可亲。

前者是裴令之,后者是顾白。

顾白带着歉意朝裴令之和景昭各自看了一眼,说道:“大堂兄,这是我请来的客人。”

顾嘉哂笑道:“什么时候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进听经堂了?这是祖父治学的地方,不是二房的后花园。”

这话说得很不中听,顾白皱起眉,声音依旧温和,隐隐中带着坚定:“大堂兄误会了。”

换做平常,他忍也就忍了,反正顾嘉总是这般刁钻,但今日七郎就在身旁,岂能受此等羞辱?

想到这里,顾白便准备再坚定地说几句,下一刻,肩背被人一按。

顾白察觉到裴令之的意思,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下,朝着顾嘉一点头,便准备带人离开。

然而他的话虽然没有出口,不服的态度也没有表露,顾嘉却没有打算让他这样轻易的离开。

“站住。”顾嘉喝道。

不止顾白面色不佳,裴令之帷帽下的眉梢也悄然沉落。

他越过下首顾嘉趾高气昂的脸,看向书架旁负手站着的那道身影,感觉好生尴尬。

相处这么久,即使只是普通同行者,总归有些默契。

何况……那并不只是简单的同行。

他们一起策过马、聊过天、杀过人,在深夜的星空下对谈,在官道的尘土中并辔,在江心的夜色里拥吻……这段路程,又怎么能算普通?

这段关系,又怎么只算同行?

裴令之不需要看见景昭的脸,已经可以想象出她的表情,那种似笑非笑,仿佛在看耍猴般的表情。

她当然不会把顾嘉当成一回事。

她连王悦都能说杀就杀,区区一个籍籍无名的顾嘉,在她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裴令之觉得好生尴尬,仿佛家养的猴子突然发了疯,正在大街上到处上蹿下跳龇牙咧嘴。

真是好丢脸的一幅景象。

帷帽下,裴令之朱唇微启,便要说些什么话。

另一道声音从下方传来,是景昭。

“丹阳顾氏诗书传家,名望非凡,顾大郎出言留客,想必是有所指教,正巧,我也想请教,当年顾大家在东都著述《三诗传》,上卷集三家诗之精华,下卷剖析《毛诗序》。请问关于《毛诗序》的篇章中,对于大小序的褒贬,顾大郎以为如何?”

什么乱七八糟的。

顾嘉一口气噎在了喉咙里。

他是顾晋龄的嫡长孙,别的可以不会,至少要对祖父的著述有些了解,自然听过这卷文章。

可是《三诗传》集鲁、齐、韩三家诗之精华,祖父耗竭心血写出来,却未能完本,身体便支撑不住,驾鹤西去。

顾家一代不如一代,论起家传经典,没人敢与祖父相较,自然无人动笔狗尾续貂。

一本未完成的著述,顾家自然不会把它拿出去,这些年来除了姑母生前取走了一份抄本,余下的都放在顾家书房里。

想到这里,顾嘉脸色忽然一白。

是了!

那些未完成的篇目,并非没有外人看过。姑母手里那一份留在了裴家,还有祖父生前交游广阔,书信往来,据说也与南方许多名士交流过。不提别的,只说《齐诗》《鲁诗》均非顾家家学,祖父必定向他人借过典籍阅看,写出来的著述肯定也与他人一一分享过。

能与祖父互通书信,交换家学者,身份来历又会差到哪里去?

不要说什么胡言乱语。

《三诗传》以三诗为名,只有亲眼看过的那些人才知道,顾晋龄花费大量笔墨,对《毛诗》的大小序做出了洋洋洒洒数万字的褒贬。

能戳中下卷尽是《毛诗序》这一点,便不可能是什么胡言乱语。

顾嘉神色微变,意识到自己可能得罪身份地位相当或相近的人,却又碍于面子,不愿说些软话,一时间进退两难。

景昭上下打量他一番,讶然道:“顾大郎不会没读过你祖父的著述吧!”

“……”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别的也就罢了,没写完的文章,顾嘉当然也不会很用心。

读倒是读过。

问题在于,读过和记得是两回事。

过目不忘,又不是谁都有的本事。

顾嘉很尴尬。

依着他的性格,此刻便要发火,哪管什么顾白与否。

但他能嚣张到今日,自然不是个全然蠢货,该柔软的时候,身段一样可以非常柔软。

比如在他那个排行第七的表弟面前,他谄媚的就像一条狗。

这也是裴令之不喜欢他的原因。

媚上而欺下,无德也。

一只手粗暴地落下,拍在顾嘉头上,发出啪的一声,就像瓜田里的老农拍打成熟的西瓜。

顾嘉趔趄一下,险些栽倒。

一个老妇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沉声说道:“大郎君,不得无礼。”

这名老妇人已经很老了,头发根根雪白,面容瘦削严肃,顾嘉正要发火,看到是她,又变得温顺许多,说道:“张妈妈。”

张妈妈对着顾白一礼,说道:“白郎君见笑了,大郎君这两天发烧,心情不好,有些暴躁,老身会请夫人出面。”

顾白哪里会不知道,这位看上去严肃衰老的妇人是顾嘉父亲的奶妈,在大房名为奴婢,实际上便是大半个长辈,极有话语权。

他连道不敢,只见张妈妈又转向裴令之和景昭,说道:“二位是白郎君请来的客人,真是抱歉,老身斗胆做主,替郎君向二位赔罪。”

赔罪这种事,由旁人代劳总是显得不够心诚。

好在景昭和裴令之只想少生事端,天大的帐都留到日后再算,何况只是一个蠢笨的顾嘉。

待张妈妈拎着顾嘉离去之后,裴令之对顾白点点头,说道:“尽快去办。”

顾白低头,神情分外恭谨,说道:“您放心。”

他对待裴令之的态度不显得谄媚,却很恭敬,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信服。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他和顾嘉不同。

顾嘉的父亲是顾夫人一母同胞的兄长,出生便是嫡长子,而他的父亲只是个庶子。南方尊卑嫡庶格外分明,嫡长子以外诸子均为庶孽,顾嘉的父亲执掌家业,母亲出身名门,他的父母却都是唯唯诺诺的性格,在家族中近乎隐身。

如果没有意外,他也会像父母一样,在家族中扮演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色,甚至可能更艰难——因为从父亲,再到他,离顾家主枝的血脉亲缘越来越远,最终用不了几代,便会成为一个旁支的没落影子,搬离顾家大宅,艰难度日。

然而他终究比父母多一些运气。

数年之前,姑母顾夫人去世了,非常年少、已经成名的裴七郎君带着姑母的遗愿回乡探看。

对于已经没落的丹阳顾氏来说,尽管七郎君是小辈,很年少,却是顾氏必须牢牢抓住的一棵大树。

大伯和伯母欣喜不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将他们那些娇宠的儿女迫不及待推过来陪伴七郎君。

或许是因为看穿了大伯和伯母的虚伪假面,又或许是堂兄堂弟表现的太过谄媚,几位堂姐堂妹春心萌动的模样过分刺眼。

总之,正处于丧期的七郎君举目四顾,看见了安静贴墙站着的他,招手叫他过来,问了几句话。

从此之后,他便抓住这个机会,攀上了七郎君这棵大树,在家族也有了些说话的余地.

“顾氏是我的母族,尽管母亲过世多年,为了她能安眠,我难免要费心照看一二。”

景昭说:“所以你想换个人做主?”

裴令之平静说道:“谈不上换与不换,顾氏日薄西山,看重我的态度,自然会千方百计在我面前表现,以求获得支持,我只需要在那些争相表现的人里选个看着顺眼的。”

景昭说道:“顾白?”

裴令之嗯了一声:“顾白有些心思、有些城府,却无大恶,又不愚蠢。”

景昭说道:“听上去还可以。”

裴令之道:“暂时就是他了。”

景昭挑眉问道:“你做事不给自己留太多后路,如果按你从前的想法,南方乱起,你还能扶持多久?”

裴令之平静说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不是神人,不是圣人,算不到十年百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景昭忽然侧过头,隔着垂纱打量他,仿佛要透过那层薄纱看清他的神情,微笑说道:“那现在呢?你还如此作想?”

裴令之沉默不语。

景昭微笑说道:“我不喜欢勉强。归于山野也好,栖居朱阁也罢,终究都是人自己的选择。”

裴令之静默片刻,道:“《三诗传》未曾终稿,外传的范围不广,顾家子弟都未必敢说熟悉,你怎么了解的这般清楚?”

景昭道:“不清楚,看过一点,随便拿出来为难他的,反正我看他也不像熟读典籍的模样。”

说完这句话,她问:“问出来了吗?顾白知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顾家主挥退妻子,走进书房,听着张妈妈的禀告,神情有些怪异。

屋外传来顾嘉被架上长凳,鬼哭狼嚎挨打的声音。

两名部曲举着手中板子,每一下高高扬起,落下时又显得非常缓慢,恐怕连擦破一点油皮都困难。

哀嚎声中,顾嘉的母亲赶出来,将儿子解救出来,二话不说便将他带走。

部曲们默默看着,不敢阻拦。

顾家主在窗前看着,没有阻拦。

疼爱儿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们夫妇其实也不觉得儿子做错了什么。

如果一定要说错,那便是儿子年纪虽然长了几岁,眼力却不佳,只顾着和白哥儿为难,居然认不出他的表弟。

说实话,顾家主也没有想到,七郎竟然来了这里。还隐姓埋名,没有与他这个嫡亲舅舅见面,反而见了白哥儿……要知道,二房与七郎的血脉,可远不及与大房亲近。

想到此处,他的心里生出一些不满,又有些叹息。

不满是对裴令之,叹息则是在叹儿子愚笨不能得人青眼。

一名幕僚站在旁边,小心问道:“家主,是否要去信告知裴氏?”

早在裴令之突然消失时,江宁裴氏表面上若无其事,暗中动用一切力量暗中寻找他,自然也曾派了人到丹阳,要求顾家主一旦见到裴令之,立刻通知裴氏。

自从顾晋龄逝世,顾夫人幽居,丹阳顾氏早已日薄西山,倚靠着先辈的积淀与裴氏的威势度日,如此才能保住家业,不被其他虎视眈眈的家族撕下一块又一块肉。

面对裴氏的要求,于情于理,顾家主都没办法说不。

“不。”

顾家主负手说道:“没有实际证据,怎么好去惊扰江宁那边?”

这就是准备无视裴令之行踪的意思了。

幕僚忧虑说道:“裴氏多半是想推七郎君入主东宫,才会这般竭尽全力。如果此事不成,只怕裴氏会很不满意。”

顾家主说道:“那也无法。”

他想的很清楚。

这么多年来,正是因为七郎有意无意的回护,顾氏才能平平顺顺至今。所有人都知道,裴七郎誉满南方,出身嫡长,又有嫁入竟陵杨氏的同胞姐姐,将来如无意外,必定是江宁裴氏下一任家主。

人人都愿意卖未来的裴氏家主一个面子。

可若是七郎不再继承裴氏,而是北上入东宫呢?

和裴家主一样,顾家主对裴令之非常有信心。

正是因为有信心,他才更加不愿。

如果裴令之做了太女正妃,自然地位尊贵,可那份尊贵最多只能荫庇家族,又有多少风光权势能够越过裴氏落到顾家手中?

七郎就算不分亲疏远近,执意亲近二房,但对自己这个舅父的尊重并没有减少,大房没有受到冷落。想必随着七郎继承裴氏,二房可能获得更多资源的倾斜,大房的位置仍然能保持稳固。

若是裴氏落到妹夫继室生的儿子手中,那孩子有自己的舅家,哪里会再扶持顾家?.

“顾大郎是你的表哥,你确定他不会察觉?”

“大表哥不会,他没这个脑子,不过舅父很有可能发现,他虽无大智慧,却有很多小聪明。”

“哦?你确定他不会告密?”

“不会。”

“为什么?”

裴令之撩起鬓边一缕碎发,说道:“我说过,他有些小聪明,知道怎样做对自己更好。”

“那我呢?他会不会生疑?”

裴令之想了想,认真道:“他要是仅凭你说的几句话想到这个层面上,那他就不会在丹阳做小官,他应该出门看看脑子。”

妄想是病,得治。

就算妄想时不慎猜中了最离谱的那个答案,也不代表不需要治病。

景昭觉得有些好笑,于是就真的笑了起来,说道:“有些刻薄了。”

裴令之疑惑说道:“我之前表现的不够明显吗?”

景昭微笑说道:“对什么人说什么话,这就是你的脾气?”.

皇太女鸾驾浩浩荡荡,改车为舟,巨大的御船浮在水上,船身线条流丽,仿佛一把剑,船头白帆随风而起,就像剑上飘拂的白缨。

后面稍小的那条三层大船上,礼王世子躺在船舱里,脸色苍白,头晕眼花,被晕船折磨的痛苦不堪。

“我小时候一直在江宁,那时候没少坐船,怎么现在突然开始晕船了?”

他嘟囔着,再也没有心思召美姬相陪,躺在船上,不住叹息。

一名侍女走过来,轻言细语道:“世子,殿下那边正在议事。”

听到这句话,礼王世子觉得好生不满,捂着晕沉沉的脑袋猛地坐起来,连声追问:“殿下还是不愿见我?”

再怎么心大,南下以来,他一次也未曾见过皇太女的面,顶多只能隔着殿门说上几句话,礼王世子也该觉得不对了。

他暂时还没有想到前面那艘御船的主人可能不在,因为在他看来,皇太女不在御船上高卧安眠,难道还能去外面瞎转悠?生为千金之子,哪里需要出去冒险。

他只是担忧皇太女对自己不满。

礼王世子虽然自大又愚蠢,最基本的道理还是明白的。皇伯父就算对自己另眼相看,终究还是会更疼爱自己的亲生女儿。

如果皇太女现在就开始表露对自己的不满,那么将来日子岂不是要越来越不好过?

想着这些事,礼王世子心生愁苦,悲伤起来,心想皇祖母您怎么就早早死了呢,要是您还在,我就不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了……

他胡乱想着,却不知道前面那艘御船上,正发生着另一段对话。

承书女官神情凝重,拿着手里那张密信,说道:“我走一趟吧,我的目标最小,只要掩饰得当,没人会发现我不在。”

景含章一口否决:“不行,我还要靠着你来打掩护,你不在的话,鸾座前这道帘子说不定就要被人掀开了。”

另一个人说道:“我来吧,带几个人悄悄走了悄悄回来,不是大问题。”

景含章又否决道:“也不行,储嫔娘娘没见过你,她现在受了不少惊吓,只怕她不敢信你,反而节外生枝。”

就在这时,殿门外走来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宽袍广袖,随手掸一掸袖间微尘,说道:“我去。”

所有人都看向他。

所有人都看着郑明夷。

殿内寥寥数人,大多数的目光里带着信任,因为郑明夷的能力有目共睹,也因为穆嫔和郑明夷照过面,不算陌生人。

还有人眼里带着担忧,郑明夷身体不好,轻车简行冒险外出,说不定会遇上危险,怕他支撑不住。

景含章自成一派。

她看着郑明夷,欲言又止,迟疑半晌,还是很怕郑明夷一时昏了头做出些傻事,意味深长提醒道:“别误了正事。”

什么是正事?

对于皇帝来说,正事便是治理天下。

对于朝臣来说,正事便是打理政务。

江河之上的渔夫,要做的正事是下网打渔。

山野之间的猎人,要做的正事是上山打猎。

总之,什么人做什么事,要想做好正事,就要看清自己的身份,明确自己的目的。

要想做东宫正妃,就不要做多余的事。

景含章的同僚之情不多,对郑明夷没有什么爱护,但她很爱护自己。

她不想知道,如果太女殿下鸾驾归来,发现宠爱的储嫔死了,自己会不会受到牵连。

显然,郑明夷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微笑说道:“我明白。”

他又不是傻子。

他和穆芳时不一样。

和谈照微也不一样。

无论是思考方式,还是做事手段,都不一样。

第95章 行路难(四) “枯骨死草,何知吉凶。……

秋风起了, 徐徐吹过东都城外的山野与道路,远处难以计数的车马人头汇聚成黑压压的河流,向东方流去, 看着竟比那条大江还要浩荡。

黑色河流流至山前, 自然分开,就像大江汇入了不同河道,分流而去。

官道旁每隔数里,便有一个茶棚。

日光毒辣,茶棚里挤满了人。

山前的茶棚最深处, 景昭和裴令之戴着帷帽坐在桌边。

“往哪里走?”

景昭也不知道。

日前, 顾白并没能给出庐江王氏疯狂攻击裴氏各处产业的原因,即使景昭二人疑心与王悦之死有关,但至今为止, 王悦的死讯并没有传开——也可能是还没来得及传开。

但顾白给出了另一个确定的消息, 那就是王氏的动作真的很疯狂,目前丹阳郡裴氏的相关产业暂时陷入了停滞,而像明霞布庄、银钩绣坊这类开遍数郡的庞大产业, 哪怕多停一天,损失都难以计数。

按理来说,裴氏应该立刻展开极为凶猛的反击。

出乎意料的是,最起初两日,裴氏的部分产业确实做出了反击,然而很快反击停止, 竟像是低头退让的模样。

这当然很不寻常。

顾白终究地位不够, 裴令之又不能去接触家臣部属,景昭倒是有办法联系到各地潜伏的采风使及内卫,但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她暂时不想这样做。

离京前,皇帝将苏惠派给她,给予苏惠极大的权限,就是为了让苏惠充当她身前的一道铜墙铁壁。

凡是与南方采风使、内卫联系,都由苏惠出面,而非景昭亲自现身,这是数年来朝廷与南方彼此暗中角力时积攒下的血的教训。

暗探远赴南方潜伏,天长日久之下,遭受着难以言说的煎熬与困苦,心性与精神随时可能扭曲,叛变根本不是罕见的事。为此各条潜伏的暗线都不能彼此联系,更遑论景昭身为太女,更不能行险。

逃离之前,景昭和苏惠曾经初步拟定过一条后续东入江宁的路线。

就在昨日,裴令之也从顾白手中拿到了一条此时最为安稳的路线。

景昭拿过来又看了两遍,把两张纸凑到火折子前,慢慢烧了。

“人心易变。”她说,“我们走自己的路。”

自从进入丹阳郡后,余下的路程好走很多。

如果将原因全部归结为南方世家拼尽全力镇压叛乱,未免太过高看他们。那些叛乱既然与北方朝廷息息相关,为皇太女安危计量,苏惠一定会传信朝廷,设法做些什么。

换句话说,不止丹阳。

从他们逃离宜城郡那夜开始,只怕所有由宜城郡通向江宁的地方,叛军都相继鸣金收兵。

一路上,景昭和裴令之用抛金叶子的方式来决定前路,连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要走哪条路,旁人自然也无法预测。

前方那座山叫做玄阳山。

景昭取出一片金叶子,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了半天,注视着闪闪发光的淡金脉络,迟迟没有抛出去。

裴令之问:“怎么?”

景昭把金叶子递到裴令之手中,说道:“不知怎么的,我有些心慌,你来。”

裴令之抬手。

那片金叶子滴溜溜打了个转,落在桌面上,叶柄遥遥指向山前一条路的方向。

“走右边?”

景昭认真思索片刻,游目四顾,看向身后。

茶棚边缘生长着很多茂密的野草,轻轻摇曳,翠绿可爱。

景昭背过身,随手拔起一小把青草,看着掌心青草的数目,怔了片刻,说道:“这边不太吉利啊。”

她当然不是随便拔草玩儿,而是摓策定数。这是一种古老的占卜方式,通常通过蓍草数目来预测吉凶。

现在没有蓍草,景昭只能随便拔些野草来凑数。

她的流程显得非常随意,就像是在说着玩,裴令之却没有质疑,而是认真说道:“那换一边试试?”

景昭沉吟不语,再次占卜,久久无言。

不必开口,裴令之已经能从她的反应里看出结果。很显然,另一条道路仍然不是很吉利。

如果换个人,可能根本不会相信这种胡闹般的占卜。

裴令之则不然。

他自己亦是罕见的聪明人,有时候所谓相信神佛预兆、占卜吉凶,无非是要以此来为自己心中的想法找一个借口或者说是出口。

与其说景昭是突然开始迷信占卜,倒不如说是她冥冥之中隐约生出了些不祥的预感,却又如浮光掠影,无法确定,所以才会以摓策定数的方式来佐证心中所思所想,犹疑不决。

裴令之沉思片刻,忽然从景昭手中拿过那些野草,折了数下,那些青绿的汁液渗出来,在雪白指尖沁润出淡淡碧色。

“枯骨死草,何知吉凶。”

他这句话引自《论衡》,是说周武王伐纣时,占卜的结果大凶,姜太公当即推倒龟甲蓍草,说出了这句话——龟甲和蓍草本是死物,又如何能预测吉凶祸福?

说完这句话,裴令之看着景昭,平静说道:“我不信这些枯骨死草,只信你的判断。如果这两条路都不能走,我们就换一条,再不行就再换一条,反正天下之大,总能找到一条合适的路。”

景昭抬首,定定看着裴令之。

心头笼罩的阴影还是没有散去,她无法判断这种不祥预感究竟来自何处,也就无法判定怎样才能消除它,或是避开它。

她站起身来,说道:“我们坐船走。”

坐船,固然是一种交钱登船,然后等着抵达目的地的稳妥方式,再省心不过。然而对于景昭来说,坐船又是最不可控、最为危险的一种方式。

官道遇匪,尚能伺机逃离;深山逢盗,亦有山林可退。

大江浩浩荡荡,奔涌不休,若是船遇水匪,抑或风浪滔天,行至江心,船上的人又能往哪处逃去?

这似乎是一个极为不智的决定。

裴令之朱唇轻启,眉梢沉落,似欲劝阻。

然后他开口,平静说道:“那就走吧。”

“嗯?”

“去码头。”

“你不问我?”

裴令之想了想,问道:“现在你的预感好些了吗?”

景昭也很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不过再坏也坏不过山前道路。”

“那就走吧。”裴令之平静说道,“我信你。”

于是他们无声脱离了苏惠与顾白两条路线中同时规划出的安全道路,自山前折返,来到码头前,随意挑拣一番,择中码头上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船,登船离去。

八月二十九日,各地忽传急报。

天降暴雨,玄阳山崩。

第96章 行路难(五) 景昭昏沉的视野里,终于……

玄阳山崩, 地动天倾,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天雷落到了地上,巨石泥沙混着奔涌的暴雨淌出数里, 直接淹没了山脚下数个村庄。

山崩持续一日一夜, 直到次日清晨,连绵不绝的地动方才停歇。

远远望去,泥沙碎石与地面裂隙一并汇聚成蜿蜒长龙,从山脚下延伸至数里之外。放眼望去,细雨朦胧中, 原本苍翠的山峰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影子。

玄阳山下两条官道, 均为交通要道,车马难以计数,虽然因为暴雨行人略少, 依然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死伤数字。

天地间唯余嚎啕。

那些残余的碎片血迹和着泥石洒出很远, 官署差役不能也不会阻拦层层围拢的百姓,站在山下被冲毁大半的田地里,搜检是否还有幸存的活人。

一名灰衣窄袖的尼姑站在远处, 看着眼前惨相,双手合十,默默念诵。

另一个声音不远不近地递到她耳边。

尼姑默然听完,口宣佛号,而后低声说道:“更似天灾,哪是人力可及?”

对方一时默然。

尼姑趺坐于地, 也不嫌弃满地狼藉, 道:“你回去复命,我再留一留。”

说罢,她闭目低头, 低声念诵超度往生的经文。

伴随着低低诵经的声音,无尽的哭声越发响亮。

雨停之后,甚至还不到两个时辰,玄阳山崩的急报便送至了苏惠手中。

苏惠眼一低,神情不变,静静将密报折成一只三角,塞进袖口。

医官从房中走出来,看见苏惠的脸色,会错了意,宽慰道:“大人不必担忧,穆嫔娘娘伤在皮肉,不达经络,只需精心养护伤口,连疤痕都不会留下,并不要紧的。”

郑明夷闻声侧首。

日夜不曾合眼,郑明夷那张素白的面容上更多了几分疲态,举止间却无半分失仪,温声说道:“有劳医官拟方开药。”又转头吩咐侍从:“代臣入内探望储嫔,请储嫔安心休养,凡有需求,尽可以遣人前来。”

紧接着他转向苏惠,道:“已备下舱房侍从,储嫔娘娘如今安然无事,大人何不先养足精神,也请医官诊一诊脉,连日奔波、惊险迭起,还是应当珍重贵体。”

这一番话说的极得体。

郑明夷奉‘皇太女’之命,率人秘密离船,前去接应发出讯号的苏惠一众。

为了确保景昭成功脱身,不留痕迹,苏惠丝毫不抱半分侥幸心理,根本不去赌景昭与裴令之的存在痕迹是否清理干净,径直玩了一手引火烧身,把王氏的目标直接引到了穆嫔与积素身上。

——他倒不是自己贪生怕死,而是他自己的体态摆在那里,积素与裴令之好歹都是身量纤长的年轻郎君,苏惠自己则是活脱脱一个富家员外的模样,就算他愿意假冒,也不能指望王氏的手下都是瞎子。

不得不说,苏惠这一招虽说有些对不住穆嫔和积素,但确实好用。一路上,自从他下辣手无声无息弄死了几个探子,刀光剑影再无休止,直到郑明夷来援,才算彻底清除后患。

郑明夷日夜兼程来援,虽说算是奉命行事,苏惠仍然不能不领这个情,和声说道:“有劳郑学士关怀。”

郑明夷袖手,忽的掩面轻咳,而后问道:“不知殿下是否安好?”

这句话问的十分谨慎,毕竟一个弄不好便有窥视太女行踪的嫌疑。

苏惠神色平静:“殿下自然安好。”

看苏惠没有继续说的意思,郑明夷也就识趣地住了嘴。

他一向最会把握分寸,行事更是最为妥帖谨慎,不似谈照微百无禁忌,自然不会继续追问太女行踪,即使他也极为好奇皇太女身在何处。

苏惠一直面色平静,毫无异样。

直到离开旁人视野,苏惠立刻抽出袖中密报,再度仔细看了片刻,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盯过去,慢慢坐下,脸色依旧毫无变化,手心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饶是内心已经波涛汹涌,苏惠仍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若无其事传讯内卫,试图确定皇太女所在方位。

为保证女儿安然无恙,皇帝确实费了很多心思。

他派出苏惠这个内卫副统领随行保护,令苏惠代为接触一切潜伏在南方的采风使及内卫,最大限度将一切危险隔绝在外。同时暗中随行的内卫,却尽数换做另一支不受苏惠管辖的队伍。

此外,皇帝还将另外一些暗中由朝廷控制的南方势力交给景昭,确保她遭遇意外时,还有退路可寻,譬如钟离郡那支暴露后被调离的驻军。

这部分势力有的苏惠清楚,有的内卫清楚,有的他们都不清楚。三方彼此交汇,彼此协助,彼此制衡,构成了一张细密的保护网。

离京之初,苏惠与皇太女意外分离的情况便被列入考虑,因此苏惠早有准备。一旦意外分开,他可以传讯专职与他对接的内卫成员,令其向单独负责的上司汇报,并由上司出面联络另一支执行机密任务的内卫小队。

——所谓秘密任务,便是暗中护卫皇太女。

这条情报线路异常隐蔽,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触动,然而此时也顾不得了。

消息很快传来。

——暗中随侍皇太女的内卫,音信断绝.

景昭睁开眼。

南方炎热,天将入秋,依然蒸笼般难熬,平时只要离开放着冰盆的屋子,稍一活动,便会出一身薄汗。

然而她现在只觉得冷。

耳畔一片寂静,偶尔传来极低的细碎声响,景昭竭尽全力分辨半天,才在天旋地转的眩晕与寒冷中反应过来,那是微风拂过林梢草叶的轻响,以及夜半时分的虫嘶鸟鸣,还夹杂着一点水声。

——真是夜半吗?

景昭茫然睁着双眼,眼前唯余漆黑。

她想抬起手,却发觉全身上下麻木至极,这种麻木是如此的深入骨髓,以至于她甚至无法断定自己究竟只是手臂僵硬无法抬起,还是根本就没有了手足四肢。

她终于开始恐惧。

这一刻,年幼时的噩梦仿佛重现,她像是被抛进了水底,又像是五感六识完全剥离,只剩下一具躯壳,脑海中混沌一片,无法辨别自己身在何处,甚至无法判断自己是否醒着。

这是一场梦吗?

深夜里万籁俱寂。

漆黑的天穹上,星月隐没,此刻如果从高空中俯瞰,大江奔涌而过,在夜色里隐隐现出微光,如同一条横亘在黑色绒布上的银色缎带。

江畔,碎石堆积成滩,不远处杂草横生,倒也算得茂密。石滩边缘,一道霜雪般的身影静卧碎石之上,气息极为微弱,倘若不是盛夏衣衫单薄,能看出胸口还在微弱起伏,几乎就像是一具尸体般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

一轮圆月,从天际尽头缓缓升起,渐渐升至中天,月光映亮江水,也照亮江畔那道身影。

霜雪与清辉一色,仿佛融化在了溶溶月色里。

景昭昏沉的视野里,终于映出了一点恍惚的光晕。

疼痛、麻木与寒冷一道随着视觉复苏,她躺在乱石滩里,眼底倒映着天际明月,恍惚间想起伪朝的某个中秋节,母亲抱她入怀,指着天边那轮圆月告诉她,她出生的那个夜晚,天边的月亮也如今夜一般圆。

她出生那夜的月亮,与她和母亲共看的月亮,是同一轮圆月吗?

那今夜她看到的月色,又与她出生那日,有何分别?

景昭模模糊糊地想着,她竭尽全力挪动身体,直到麻木的血脉有所缓解,才艰难忍着剧痛撑起身体,从乱石间勉强坐了起来。

掌心一痛,血迹蜿蜒而下。

景昭忍痛低头,按住伤口,捡起那块沾血的尖锐碎石,目光四处逡巡,终于在另一堆乱石间看到了裴令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