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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女 清淮晓色 29277 字 3天前

她踉踉跄跄走过去,看见那张毫无血色的惨白面容,全身血液几乎凉了,所幸一探尚有微弱鼻息。

至此,景昭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力气全部消耗殆尽,心头那口气一松,险些坐倒。

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她挪到水边,借着月色去看水中倒影,发觉自己的脸色同样惨白如鬼。

喉间泛起阵阵干涩的烧灼,连着血腥气一并冲上,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疼痛,可景昭不敢捧水去喝。

寒冷同样要命。

她手指麻木僵硬,全无力气,好不容易连扯带拽,把身上湿透的外衫剥了下来,铺在乱石滩上晾干。但里面的中衣无论如何不能再解,不止是因为裴令之昏睡在身后不远处,还因为夏夜里蚊虫嗡鸣不休。

做完这一切,景昭终于无法忍耐喉中干渴,试探着掬起一点清水饮尽。

干渴只是稍稍缓解,她却无论如何不敢再喝。

眼前阵阵发黑,景昭捂着发热的额头,忍痛环顾四周,发觉目光所及的景物全不识得,从未来过。

她无声叹了口气,开始竭力回想失去意识前的画面。

江心一浪接着一浪打来,每一道浪头都像高墙般当头拍下,逼得人无力挣扎、难以喘息。

樯倾楫摧,景昭眼前除了水还是水,呛咳连连,根本看不清任何景象,肺腑间的气息被压缩到极致,随时可能窒息。

昏天黑地间,唯有一只手死死抓住她,竭力将她向上带去,始终不曾松开。

第97章 行路难(六) 般般

登船的第一个夜晚, 景昭在船上碰见了一个小女孩。

这条船从宜城郡与临川郡的某个接壤地起航,下层货舱运载货物,上面两层用来载人, 沿途会在各大码头停靠, 最终抵达江宁附近的碧岭城。

既然是逃亡,自然不能要求太多,但这条船的敷衍程度还是超乎景昭与裴令之的想象。

譬如船上不提供热食。

天边飘起细雨,有些凉意,二人不愿喝冷茶, 裴令之出门寻船员借泥炉去了。

景昭闲来无事, 难得坐下将登船前买来的糕点一一拆开,各自装进素白碗碟,万事俱备, 只差裴令之煮好热茶。

裴令之很快回来, 带来一只小巧泥炉,船舱中烧水不便,索性趁着天没黑透打开舱门, 坐在船舱门口烧水煮茶。

这说来也算风雅,不过景昭没这份风雅的爱好。裴令之端坐在泥炉前,她看看雨势不大,索性撑起伞在甲板上四处行走,观察周遭环境。

哭声忽然传来。

身在陌生的船上,又无随侍, 裴令之看似专心煮茶, 实际上仍然尽力保持着耳听八方,察觉到哭声与景昭离开的方向一致,他立刻抬起头——

景昭腰背抵在船舷边, 一手撑伞,正意态闲闲地低头看着腿边不远处。在那里,一个约莫五六岁,披散着头发的小女孩坐倒在甲板上,滚了满身泥水,嚎啕不休。

乍一看,这幅画面简直像是景昭丧心病狂将路过的小女孩打倒在地,甲板上为数不多的人纷纷投来充满疑虑的目光。

如果不是戴着帷帽,景昭真想捂住额头。

她忍了忍,哗啦一声收伞,反手将伞柄递过去,示意小女孩抓住:“小姑娘,不要坐在地上哭,很凉,站起来。”

小女孩懵懵懂懂看着景昭递到面前的伞柄,哇的一声哭得更伤心了。

她不肯站起来,景昭也不想伸手去拉沾了泥水的小手,一时间怀疑自己遇到了碰瓷。

“哭什么?”景昭一撩衣摆蹲下身,“你父母呢?”

小女孩扁了扁嘴——这孩子长得确实好看,哪怕哭得像只花脸猫,依然能看出眼睫纤长,面颊饱满,泪汪汪的眼睛大而圆。

总的来说,是个长相讨喜的孩子。

小女孩起初还要哭,见景昭揭开帷帽垂纱一角,露出半张面颊,慢慢止住哭声:“娘……”

“我不是你娘。”

“……娘不见了。”小女孩又抽噎起来。

原来是个和家人走散的孩子。

景昭想了想,起身招来一个路过的船员,示意他去帮忙问问谁家丢了孩子,转头见小女孩还在哽咽,温声道:“起来吧,你娘很快就过来了。”

小女孩可怜地扬起脸,朝景昭伸出两只小手,不知是要抱还是要牵。

一只雪白的手探过来,五指纤长,夜色里似乎泛着光。

裴令之拎起小女孩衣襟领口,把跌坐在地上的小女孩提起来站稳,又很快松开手,蹲下身温和道:“地上冷,着凉要喝药。”

小女孩含着眼泪摇头:“不……不喝。”

见小女孩摇摇晃晃站稳身体,伸出小手要揉眼睛,裴令之抽出一块帕子,给她擦擦眼泪,又擦掉双手的泥水,道:“别哭了,吃糖吗?”

小女孩咬着一块玫瑰糖,总算不哭了,她还没有船舷高,摇摇摆摆站在那里,船身摇晃两下,她就要踉跄着撞在景昭的腿上。

景昭:“……”

她有心离开,觉得把小女孩丢在五大三粗的船员这里不妥,又不想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带进自己的舱房,无可奈何地叹声气,默默咬牙忍了。

裴令之瞥见她衣摆上的泥水,忍笑道:“不要了吧。”

景昭说当然:“幸亏我备了几身衣裳。”

小女孩咬着糖,也不哭了,歪着头听景昭和裴令之说话,忽然伸手要去拍景昭衣摆的泥水。

裴令之眼疾手快,隔着衣袖一把攥住小女孩手臂:“乖,站稳吃糖,别把手弄脏了。”

他身上可没带第二条帕子。

小女孩哦了一声,迷茫地点点头,抬起小脸:“对不起姐姐,把你的衣服弄脏了,我让我娘赔给你新的。”

景昭说:“不用啦。”

“要的要的。”小女孩用力点头,“我娘有很多很多新衣裳,到时候我把最好看的送给你。”

她话没说完,忽然想起娘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嘴里的糖顿时不甜了,眉毛一垂,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景昭:“……”

裴令之:“……”

二人根本不懂这孩子在哭什么,眼泪为什么能说来就来。景昭头皮发麻,后退一步,把裴令之让到身前,示意他去安慰。

教养使然,裴令之实在不忍看这五六岁的小女孩继续嚎啕,只好温声细语地胡乱安慰,从请你吃金乳酥到你娘很快就来,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戳中了小女孩多愁善感的心,终于慢慢止住哭声。

裴令之又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把今年的气都叹完了,认命地提起雪白的袖摆,给小女孩擦眼泪。

景昭称赞道:“你倒很会照顾孩子。”

裴令之说:“见笑了,我只是很会应付喜怒无常的人物。”

这孩子耳朵简直忽好忽坏,闻声抬起头,哽咽着问:“喜怒无常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吗?”

“……”

景昭生怕这个喇叭再扯着喉咙大哭,只好违心地道:“不是。”

小女孩揪着裴令之垂落的袖摆擦眼泪,仰着头问景昭:“姐姐,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景昭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喜欢和自己搭话,回答:“像只小花猫。”

小女孩于是更加用力地揪着袖摆擦了擦眼泪。

船员们还在上下询问谁丢了孩子,景昭左右无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说:“琉璃光。”

景昭哦了一声:“你家中信佛,是不是?还没取学名吗?”

小女孩摇摇头:“还没有呢,爹说要等等再给我起大名,可是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好,我不喜欢。”

她扁扁嘴,景昭被她吓成了惊弓之鸟,怕她又要哭,连忙安慰道:“是个好名字啊,你读过《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么,‘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你爹娘必定极其爱你,才给你起这个名字。”

小女孩说:“可是我都开蒙啦,名字好难写呢!”

景昭说:“等你再学一学,就不会觉得名字难写了。你想,就算现在有些难写,走出去和别人说你叫琉璃光,总比你和别人说你叫张三李四的张三要好吧——张三倒是好写了,你愿意吗?”

小女孩被说服了,赶紧摇头。

景昭道:“而且三个字也更有意思,譬如同样一句诗 ‘琉璃光里一般般,午夜依依月正圆’,你叫琉璃光,是不是就比叫依依更别致?”

小女孩听得入神,一时间骄傲地挺起了胸脯,大声对自己的名字表示肯定。

暂时顾不上小女孩,景昭敏锐地察觉到,她随口说出那句诗时,身后裴令之有一瞬僵硬,侧首疑惑道:“怎么,你叫依依?”

裴令之:“……那倒不是。”

荷包里的玫瑰糖被尽数吃完之前,小女孩的爹娘总算闻讯赶来。年轻妇人大哭着扑上前来,将琉璃光一把拥进怀里,又是拍打又是哭喊:“娘找不到你,以为你跌进水里去了,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母女相拥大哭,男人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赶紧向景昭二人道谢。

景昭稍一打量,发觉琉璃光明显肖似母亲。

和貌美如花的年轻妇人相比,琉璃光的父亲要平庸许多,一张脸不算难看,但也挑不出什么优点,如果小女孩长相肖父,刚才她满身泥水嚎啕大哭的时候,景昭肯定更没耐心。

她不欲和人继续接触,二人简单接受这对夫妇的感谢,转身回房。

雨丝渐密,裴令之煮好的茶都放冷了,自然也无心重新煮,随手将借来的泥炉拎进房中,景昭坐下,抿了口茶水,道:“依依,记得还炉子。”

裴令之险些被她噎死,按住眉心:“快别叫了。”

景昭随口说道:“那叫什么?”

裴令之转入屏风背后,更换外衣,将袖摆沾满泪水的外袍叠好放在屏风外侧,准备下船时处理掉,闻声轻轻一哂:“你猜。”

左右闲来无事,景昭对裴令之那一瞬间的不自在颇感兴趣,沉吟片刻,非常肯定道:“般般?”

她看见裴令之耳畔立刻浮起淡淡绯色,几乎如同落日余晖般散开,染至颊边。

“你怎么知道?”

景昭托腮道:“我记得你姐姐小字於菟?”

裴令之蹙眉愕然:“我不记得我说过。”

南方女子声誉至关紧要,闺中小字不宜外传,裴令之不可能拿着亲姐姐的名字到处乱说。

景昭说:“不是你说的,那日你写信没有让我回避,遇‘於’字减损笔画,我猜你是为了避讳。后来行路时我们谈起诗文,提及南方古地名,你应该比我熟悉十倍,却偏偏略过云梦古称於菟。后面聊天时,我发现你连菟都不提,避的应该是於菟二字——这词极少拿来直接当做学名,小字倒是更有可能——话又说回来,作为晚辈,一般不会了解长辈小字,除非是你的父母,不过也不像。所以那就是平辈了,你姐姐?”

“於菟又指虎,正巧,‘琉璃光’那句诗中,般般二字也作麒麟别称使用,很符合取名的规律。”景昭耸耸肩,“般般?没错吧。”

裴令之比了个停止的手势:“可以了。”

景昭上下打量着裴令之颊边飞霞,穷追猛打:“所以真的是你的小字?连姓念起来有些奇怪,裴般般。”

裴令之忍无可忍,无法再听下去,含嗔道:“住口。”.

裴令之一夜没理景昭。

次日清晨,二人终于和好,正逢琉璃光的父亲正式收拾些礼物,前来致谢。景昭隔着门,只说自己昨夜吹风受了凉,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对方。

一旁,裴令之欲言又止。

景昭看向他:“你觉得我没礼貌?”

作为皇太女,她可以不理不睬普天之下任何一个人,那是高居云端应有的姿态和底气。但剥离这层身份,一切就截然不同。

裴令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斟酌道:“你好像很戒备?”

景昭眨眨眼:“不想招惹麻烦而已——你应该看出来了,那男人明显不是琉璃光的父亲;那女人看面貌像是琉璃光的母亲,却也未必是那男人的妻子。”

这样奇怪的一家三口,说不准便涉及什么阴司隐秘,能不沾染还是不沾染为好。

既然打定主意不生事端,这个白天,景昭和裴令之连门都没有出,安安静静待在舱中煮茶聊天。

一整个上午,江面上风雨缠绵,天色阴沉。等到午后,大雨总算停了,甲板上却有许多脚步声,十分吵闹。

景昭招来船员一问,得知上午大雨拖慢了速度,下午必须全力前行,赶在天晚前过了青峡关,据说青峡关历来不太平,前几年水匪颇多,直到有一天劫船劫到了某位官员的官船上,被狠狠剿了几次,才算打断了根脉,无力兴风作浪。

即使不提水匪,青峡关也是个风大浪急的地方,天晚时更是危险,容不得掉以轻心。

果然,下午船行极快,不止这条船,江面上可见的船只都如流星赶月般向前,生怕天黑之前卡在青峡关进退两难。

好在这条船的船长积年行船,经验极为丰富,紧赶慢赶过了青峡关,速度为之一减,舱外甲板上乘客的叫骂声、呕吐声顿时跟着减弱很多。

景昭松了口气,打开门看了一眼,又把门掩住,隔绝甲板上哇哇大吐的乘客,同情道:“幸亏我不晕船。”

船行渐缓,裴令之总算能再度取出借来的泥炉,还没来得及出门去还炉子,忽然只听舱外尖叫声平地而起,顿时化作一片喧哗。

“怎么了?”

景昭皱眉。

“水匪!”不知是谁在惊慌失措地大喊,“是水匪!”

船舱里景昭与裴令之对视一眼。

甲板上,传来纷乱奔跑与呐喊的嘈杂。

江面处,数只大小不一的灰黑船只仿佛自天而降,速度快若雷霆,前后围住船身。

那是水匪的蒙冲船。

第98章 行路难(七) 裴令之连忙将景昭抱进……

夜幕降临, 江上船只渐少,身后九曲十八弯的水道笼着灰蒙蒙的夜色,静寂若死, 唯有此处亮如白昼, 火光接天。

这支水匪看来势力颇为不弱,大大小小七只艨艟围住船身,艨艟上五六名水匪手持弓箭瞄准甲板,其余水匪跃上船来,轻易制服了船员, 又喝令满船乘客出来, 在甲板上拥挤着瑟瑟发抖。

水匪人数乍一看不过二十出头,远逊于船上的船员与乘客,但他们手持大刀, 身怀利刃, 还有强弓羽箭,个个看上去都能随便撂倒几个四体不勤的乘客。

能坐上这条有着单独舱房的船,乘客们不是小富人家略有家底, 就是自矜身份不愿去挤货船通铺,这两种人都不可能空手夺白刃,至于船员们见惯风浪,更是惜命,出来跑船本就不带几个大钱,宁可舍财也不愿为此丢了命。

因而水匪们甚至没有遭遇太多抵抗, 就顺顺利利控制了整条货船。

“人都在这儿了?”

甲板上传来匪首的喝问, 不知是哪个水匪应和道:“上层没人了。”

“再去下层搜。”

紧接着一行脚步声路过,景昭把裴令之往里一推,自己跟着翻身缩进来。

这是甲板与舱房衔接处一个极为狭窄的空隙, 是上层茶房的一个夹角,外面堆放着杂物与炉子,十分拥挤且逼仄。

也幸亏景昭与裴令之正值年少,身形纤薄,才能勉勉强强挤进来,若是再丰腴半分,怕是就再无藏身之地。

空中灰尘翻飞,裴令之险些呛咳出声,又硬生生忍住。地方太窄,他连侧首躲避都做不到,只能掩面硬忍。

狭窄有狭窄的好处。

水匪们来回搜查,途中数次经过这里,只在外面看了看便离去,竟没发现最深处还藏着两个人。

脚步声再度远去。

景昭松了口气,取出塞在袖里的粉盒,打开倒进手心,往裴令之颊边抹去。

裴令之无处可躲,又不能弄出声音,被景昭抹了满脸灰色妆粉,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

景昭怕他出声,捂住裴令之口鼻,贴在他耳畔以气声说:“遮脸。”

说完她反手把剩下的妆粉涂在了自己脸上,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外面没有走动的声音,无声挤了出去。

裴令之紧随其后,二人隐没在黑暗里,侧耳倾听甲板上的动静。

船长行船多年,见多识广,正在哀求:“……钱和货列位都拿走,都拿走,我们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求列位松松手,开开恩……”

他不知又央求了些什么,忽的有个人嚷起来,似乎是想保住自己的财物。

那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惨叫平地暴起,不用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甲板上乱成一团,景昭蹙眉仔细听着,外面依然时不时有水匪走来走去,这时候她格外庆幸自己与裴令之不爱出门,帷帽更是没摘过,一时半会没人发现这里少了两个乘客。

喧嚣声中,如兰气息贴近耳畔,裴令之低声:“我去下面看看。”

两个人待在这里获取的信息有限,景昭点点头,示意裴令之小心。

裴令之离去,景昭藏身的空间更大了些,她耐心伏在这里又听了半晌,扑通一声,像是尸体被丢进水里。

惊慌失措的乘客们仿佛被掐住脖子的公鸡,顿时止住声音,甲板上为之一静。

伴随着走来走去搬取财物的沉重脚步声,匪首开口道:“好说,好说,我们只求财,不要命,毕竟财可买命,没了命要钱也没用,是不是?”

他哈哈笑了起来。

笑声骤然一止,匪首接着道:“把船上的财物和女人都留下来。”

这一句话说的极冷又硬,和前面的语调完全不同,景昭听到了惊惶的人声纷乱响起,她眸光生寒,却没有发出动静,无声闪进另一片阴影里。

喧哗、哭喊和踢打声交织传来,匪首似是没了耐心,水匪们开始强行拖拽女客。

景昭袖底指尖捏的泛白,蹙眉凝神仔细观察,忽的隐约听见足音迫近,立刻缩回角落里,眼睁睁看着两名匪徒从不远处走了过去,腰间钢刀还闪着寒光。

没有胜算。

二十多名水匪,持有长刀、弓箭,个个身强力壮,而景昭这边,她和裴令之一人一把薄刃,交手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射成两个靶子。

她听见哭声。

那声音有些熟悉,在纷杂中依然被景昭捕捉到。

是琉璃光的母亲,昨晚在甲板上抱住女儿嚎啕时的哭声,与此刻一模一样,只是昨夜的哭泣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此刻却摧心断肠,唯有恐惧。

不止是琉璃光的母亲,船上有数名女客,无一不是面露惊惶,竭力挣扎,然而那点力气又怎么能拧过水匪。家眷鼓起勇气阻拦,却被水匪拔刀砍倒。

混乱声中,突然有一名水匪快速跑来,向匪首低声禀报。

如果景昭在甲板上,她立刻就会注意到,匪首的脸色难看起来。

匪首无声地一挥手,低声吩咐,随即又有几名水匪奔出来,一同快步离去,不知是急着去干什么。

答案很快揭晓。

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着火了!”

景昭一凛,疑心病发作,不知是不是水匪们挖的圈套,发挥狡兔三窟的本性,闪身换了个地方躲藏。

然而很快,她意识到不是演戏。

江风始终不曾休止,很快便有淡淡烟气随风飘来。

那火越来越大,甲板上水匪拖人的动作都为之一顿,乘客们惊恐的哭叫自不必提。

“怎么回事。”见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出现在原地,景昭立刻探身出来冲他招手,“着火了?”

她定睛一看,眉梢抖了抖。

裴令之此刻异常狼狈,灰色妆粉浸了一层薄汗,十分斑驳,遍身灰土,一绺头发散下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油烟?

“你去厨房偷吃了?”

“我放的火。”

景昭眉梢一挑,左右瞥见茶房被搜过之后门窗大开,窗子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对裴令之做个手势,二人同时翻了进去。

“怎么回事?”

裴令之放火的原因很简单。

“他们在凿船。”

景昭面色微变,直起身来:“凿船?他们不要财物?”

这群水匪难道打着杀人沉船的主意?可这条船货舱里堆着许多货物,其中还有些布匹之类,那些价格远胜船上乘客带的零碎。

裴令之面色也极为难看:“我只看见几个人象征性搬了几箱货物,然后再没碰货舱的东西。”

这根本不合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水匪们干的是打家劫舍的生意,劫船当然是为了钱。几年前那批胆大包天的水匪不就是为了钱,劫到官宦亲眷头上,然后被一锅端了?

不取货物,意在杀人,这些水匪有问题。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夜风吹过,吹得人额间浮起一层薄汗,越发心浮气躁。

“不对。”景昭无声地张了张口,“不要货物,只凿船,他们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杀人?”

裴令之低声说道:“没办法了,我放火烧了厨房。他们继续凿下去,船很快就会漏水。”

这把火一为转移水匪目光,二为向乘客示警,然而水匪如果下定决心打算沉船,他们身在江心,无处可逃,做什么都无力回天。

除了跳江,别无他路。

景昭闭了闭眼。

如果现在船上乘客拼死反击,或许……

她无奈地睁开眼。

没有胜算。

乘客船员固然人多,可是一无武器,二来心气已散,就算还有那么一丝机会,难道景昭能顶着弓箭冲出去号召他们?

那她很快就会被射成一个箭靶。

最坏的打算,终究还是应验了。

这时来不及思索水匪们所图为何,保命要紧。景昭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窗前张望:“在这里跳江行么?”

裴令之说危险:“水势急,河道窄,可能有暗礁,我们很难游到岸边——或许连游的机会也没有。”

他做了个挽弓的动作。

然后他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好像只有这一条路了——你水性如何?”

裴令之放火时,顺手摸走了厨房中的油,所谓火上浇油不外如是,下层火势熊熊,又借夜风,更加难以扑灭。

趁着这短暂的混乱之机,跳江似乎是唯一可走的路。

沉吟中,甲板上再度传来变故。

数名乘客不知是难以忍受家中女眷即将遭受侮辱,还是被船上的烈火唤醒了神志,勇敢起身试图搏斗。

借着茶房的死角,景昭向外看去,总算清晰地看到了甲板上一角血腥画面,顿时道:“不对。”

这些水匪挥刀的动作,绝不是野路子,反而更像久经训练后的成果,有种奇异的相似。

在这搏斗与火势交加的混乱中,匪首一手拎起一个年轻妇人的头发,挥刀将扑上来的男人砍倒,厉声喝道:“把那孩子带过来!”

景昭瞳孔一紧,下一刻听到孩子尖锐的哭声。

那是琉璃光.

一只手拎起妇人的头发,扯得头皮生疼。

韩夫人听见头顶匪首的声音,有种惊心动魄的熟悉:“不用找了,做事不干净,几只小虫子还敢在外乱跑。”

随着他的冷哼,近处水匪个个羞愧垂头。

匪首用一种异常冷酷的声音说:“不必陪着他们过家家,处理掉,沉船,有人往外逃,立刻射杀。”

韩夫人耳畔轰隆作响,她本能开始挣扎,匪首低头看她,说道:“韩夫人,事已至此,替你和小女郎的性命想想,不要做些困兽之斗。”

他那种粗野的语调完全消失了,听起来却更显冷酷,韩夫人再也无法生出半点侥幸,脸色煞白:“你们,你们果然是……琉璃光——不要伤我的琉璃光!”

她的女儿被提在另一只手上,在看见母亲被匪首扯着头发拽回原地的瞬间,突然像只发疯的猫,猛地咬住了匪首的手臂。

没人会料想到这个眼泪汪汪缩在一旁的小女孩突然咬人,牙齿深深切进血肉,用力之大生生撕下一块血肉。

饶是匪首,也禁不住痛叫一声,本能甩手,将小女孩重重摔开。

韩夫人目眦欲裂:“我儿——”

甲板忽然暗了。

那不是错觉,而是随着数道风声掠过,临时固定在船舷侧面的数支火把同时诡异地翻倒,伴随着场间难以计数的惊呼声砸落下去。

半边光影猛晃,先是骤然一暗,旋即火把引燃涂着桐油的杉木,呼的一声火势骤然转盛,火星甚至扑上了数人衣角。

直到此刻,场间乱局已然无法压制。

匪首表现出了惊人的镇定,吩咐手下指挥若定,羽箭离弦而去,直射暗器来处。

阴影里,景昭拍手抖掉花生壳,面不改色无视发顶掠过的数支羽箭,转身跃入水中。

相反方向,有人扬声喝道:“船要沉了,跳水!”

话音未落,一道纤长身影越过船舷,一闪而逝。

琉璃光缩在角落,额头撞上硬物,磕出血红,鲜血淌进眼里,她感到好生疼痛,再也忍不住,呜呜哭了出来。

她听见韩管事的惨叫声,紧接着娘的身影忽然在眼前放大,一片模糊血红中,她还来不及牵住娘的衣角,忽然身下一空。

恍惚间似乎有一只大手从她眼前划过,终究没能揪住琉璃光,韩夫人从身后死死抱住匪首,又被一脚踢开,倒在甲板上咳了几口血,渐渐不动了。

扑通!

数名匪徒毫不迟疑,甚至不必匪首吩咐,同时翻身跳入水中,连原本在艨艟上朝水面弯弓搭箭的匪徒都停住手,不敢再射。

混乱中相继有船员与乘客趁机跳水,但水匪们全然顾不得,待得他们从湍急江水中无功而返,抽出空来杀人灭口的时候,这条到处着火的船已经不能停留了。

入水的瞬间,景昭就知道要糟。

她年幼时被丢进过猎场溪水,皇帝登基后,她主动要求学习游水,发誓此生绝不重蹈覆辙。

然而宫中风平浪静的湖泊根本无法与野外大江大河相比,这里明明已经过了青峡关,水流看似平缓,暗流依旧汹涌。

毫无防备之下,景昭一口水呛进口鼻,强忍住咳意,不敢拖延,往水下潜去。

深夜的江水漆黑至极,根本看不清楚水下景象,仿佛有无数只怪物潜在江底,无声地张开贪婪巨口,只等着入水者自投罗网。

景昭不敢深潜,只注意到水面上方被火光照亮,很多条模糊不清的身影相继入水,她没时间去找裴令之,闭住一口气游出数十步,朦胧中一道纤长身影向她游来。

是裴令之。

他攥住景昭手腕,重重一提,匆忙做了个向上的手势。

景昭不明所以,正好那口气也到了极致,二人一同浮出水面,只听裴令之说:“别往船下游,危险!”

仰头一看,着火船舷近在头顶。

水下太黑,没办法辨别方向,景昭瞥见艨艟就在不远处,哪里还用裴令之再说,抓住他又往水里换了个方向潜。

砰!

水面发出无声剧震,像是一块石头自天而降,稳准狠砸落。那块柔软的石头来不及在水花里挣扎几下,已然力竭,木然向下沉落。

落在了景昭与裴令之身前。

紧接着数道身影跟着跳入江水,看那装扮,正是水匪。

临近艨艟迅速掌起火把,照亮江心,水匪们借着水面上投落的火光四处潜寻,却再没有看到那道掉入水中的小小身影。

此刻风平。

浪却不静。

自青峡关口,水面波光平缓,水底暗流愈急,再行数里,河道愈窄、地势愈低.

夜风带着温热,将乱石吹出暖意。

景昭一动不动靠在原地,就像一具尸体。

她靠在水边一块稍大的石头上,裸露在外的手腕脚腕有些发痒,可能是一些蚊虫按捺不住对新鲜血肉的渴望,正在叮咬她。

随便吧。

只要不吃了她,干什么都行。

又缓了很久,掬起两捧水慢慢喝了,感觉体力恢复到可以自如行走,景昭再次起身,忍住头脑的眩晕,揭开衣裳仔细检查,确定身上只有一些刮擦出来的伤口,并不严重,至少短期内不至于要命。

然后她拢紧已经被夜风吹干大半的中衣,走到裴令之身前,试探鼻息和脉搏。

还好,依旧平稳。

她想了想,掀起裴令之衣袖、领口等要害位置看了看,确认没有足以致命的伤势,开始在石滩上寻找。

琉璃光呢?

那孩子掉进水里,正好出现在他们身前,二人轮流带着她游出一段路,几次准备靠岸都以失败告终,体力将要耗竭时,不巧又碰上河道收窄处。

惊涛骇浪铺天盖地,水势湍急难以想象,简直就像一堵巨墙当头拍下。

宫廷里养出来的水性不足以应付,裴令之稍好一点,却也无法与造化伟力相抗,二人挣扎着冒头,很快被巨浪拍走,就像猫咪爪心的几只甲虫般无力。

自身尚且难保,顺手一救的小女孩更加难以顾及,那孩子不知道被水卷到哪里去了。

景昭替琉璃光念了句佛,不再多想,确认目光可见的石滩上没有小女孩,又毫不留情地转身回到裴令之身边。

身上零碎物品丢失大半,火折子自然没了。此处草木茂密,不要说虎豹,就算冒出来一只孤狼,景昭此刻亦只能束手待死,根本无力去远处寻找。

草木簌簌作响,天边星昏月暗。

景昭抱膝坐在石堆里,文秀苍白的面容唯余漠然。

她非常疲惫,全身上下酸痛难忍,还有几处小伤口在水里泡久了,极其难受。

但她扬着头,毫无表情,握着一块尖锐的石头,无声在石堆上反复磨着,将它一点点磨得更为尖锐。

天边月轮缓慢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景昭手中那块石头已经被磨得极为尖利,像一把粗糙的匕首,她依旧静静看着四周,即使神光涣散,也不曾闭眼片刻。

身旁传来极低的声音。

裴令之长睫扑闪,缓慢地睁开眼,目光触及头顶的夜色,然后渐渐移向身侧那抹抱膝静坐的身影。

他哑声轻唤:“……曦和?”

听到裴令之的呼唤,景昭垂下头。

她平静说道:“你醒了。”

裴令之勉强撑住地面坐起来,面色更加苍白,忍痛道:“我们这是……”

景昭打断他的话:“我不知道。”

然后她将打磨尖锐的石块塞进裴令之手中:“你拿着。”

做完这件事,她陡然失了力气,软软倒落,倒下时还记得看准方向,避开那些尖锐的石块。

裴令之连忙拢住景昭肩膀,将她抱进怀里,避免她真的一头栽倒在乱石间。

仅仅只是这样一个动作,裴令之无声拧紧了眉头,他忍住疼痛,一手环抱景昭,让她睡得更舒服些,另一只手握紧了石块,目光如水,潺潺淌过四周草野。

他静静坐在那里。

不言不动。

无声无息。

第一缕天光刺破黑暗的刹那,景昭醒了过来。

困倦消散大半,身体上的疼痛却没有减弱半分。

但她向来极其能忍,抿紧血色淡薄的嘴唇,问裴令之:“你需要睡吗?”

裴令之摇了摇头:“还好。”

景昭说:“此地不宜久留。”

所谓两袖清风,孑然一身,不外如是。

过所、金银、武器,全都在昨夜漆黑的江中,随着江水滔滔东去。

翻遍全身上下,景昭发觉自己除了一身发皱的衣裳,再无半点随身物品。

饶是她素来镇定,此刻也明白,双手空空上路着实凶多吉少。

站在河滩上,景昭很是萧瑟地出神片刻,转身朝着身后草野喊道:“都在吗?出来。”

她的声音孤零零地回荡,始终没有半点回应传来。

眼前草木幽深,深不见底。

背后大江滔滔,孤帆远影。

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两个人。

景昭忽然感觉有些冷。

她有刹那的自我怀疑——也许当日冥冥之中令她辗转反侧的危机是应在这里,如果当日从玄阳山走陆路,而非登船改道,也许已经平安抵达。如今一念之差,落得这步田地,连父亲留给她的内卫都断了音讯。

但她心智向来坚定,转瞬间便强行压制住所有自我怀疑。

再转过身来,她的神情已经平静如常,仿佛万事不萦于怀,此刻的前路未卜根本称不上半点危机。

“那就走吧。”

第99章 行路难(八) 醉春烟

接下来的行程极为无趣, 无非就是在水畔与山野之间不停行走。

倘若有车有马,侍从如云,这样的行程自然可称一声风雅, 说不定还能起兴写出很多优美诗赋, 变成一段人人称赞的佳话。

很可惜,景昭和裴令之现在什么都没有。

以家世而论,他们可称是北方与南方身份最高、话语权最重的那拨顶尖人物;以权势而论,放眼南北二十一州,除了皇帝之外, 又有谁敢说自己的权柄大过皇太女?

然而那些外物随着大江东去, 现在的他们,只能两袖清风上路。

两袖清风是写实,而非优美的褒奖。

上路第一天, 二人在江畔行走。

上路第二天, 三人在山野行走。

上路第三天,他们终于摆脱了荒郊野岭,望见一座巍峨城楼。

之所以从二人变成了三人, 是因为第一天傍晚,他们在江畔的草滩中捡到了琉璃光。

这孩子可说命大,前夜江水汹涌,像景昭与裴令之这样熟悉水性的成人勉强还可以挣扎一番,侥幸上岸情有可原,但五六岁的小女孩在水中毫无半分力气, 能活着被冲上岸, 并且再度被景昭二人捡到,只能说上天保佑。

琉璃光的情况并不好,她头上破了个口子, 被水泡的发白。身处的那片草滩上,潮水时涨时落,这意味着她时而躺在潮湿的草里,时而直接就被江水浸泡着,如果不是现在天气炎热,只怕她早就失温而死了。

景昭没有药,裴令之也没有,二人从草滩上捡起她,夜间设法生起火,弄了些水和热食,也喂了琉璃光一点。除此之外,便什么都做不得了。

当夜琉璃光开始发高烧,迟迟没有退下去,清晨景昭已经开始寻找趁手的工具准备挖坑,给这孩子找一个稍微体面的葬身之地,她又奇妙地退了烧清醒过来。

二人的旅途至此变成了三人。

一路上,景昭和裴令之越来越沉默,倒不是相对生厌以至无言,而是为了节省体力。

第二个晚上,景昭托腮坐在破庙屋檐下,昏昏欲睡看着裴令之生火烤鱼,又看看另一边哑巴般神情恍惚的琉璃光,终于叹了口气,喃喃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噼啪!

火花爆开,裴令之没听清景昭的话,抬起眼来,素白面容在火光中流光溢彩:“什么?”

景昭累得不想说话,看他半晌,才缓缓道:“说反了。”

裴令之:“什么?”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说反了,治于人者无力劳心才对。”

身体处于极度疲惫之下,人根本无心去想更复杂的东西。那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倦怠,连体力也无法支撑消耗。

就像她明知道琉璃光身上存在着一些谜团,此刻受限于体力,也没有半点探究的心情。

这场艰难的旅途在第四天终于开始好转,因为他们设法进了城。

念亭位于丹阳郡东,距离江宁已经极近,是南方九州极有名的大城。

它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念亭’源自于‘辇停’。

辇是御辇。

当年皇帝于南方起事,数年间帐下精兵无数,倚之纵横南方,一度在这座城中驻留。

彼时江宁景氏已经自作聪明地与皇帝划清干系,南方世家对景容讳莫如深。然而兵强马壮为天子,景容陈兵于此,距江宁不过一日之遥,南方世家无不噤声,只当自己眼瞎,不敢品评半句。

后来皇帝收复北方十二州,登基为帝,南方世家风向陡转,这座城作为天子曾驻跸之所,也在口耳相传中慢慢改了名字,至今无人计较。

非常时刻用非常手段,在没有过所的情况下城都进了,自然也不必再拘泥其他。

二人先找了家客栈,将琉璃光一个人寄放在房中,临走前景昭叮嘱她:“外面危险,不许跑出去。”

琉璃光木然站在墙边,仰头怔怔看着她。

这孩子憔悴许多,底子还摆在那里,依旧好看,只是一双眼睛里已经没有半分神光,像个木讷的布娃娃。

景昭拍了拍她的肩膀,按着她坐下:“你就坐在这里,我们晚上会回来,但是如果你跑出去了,我们不会找你,听到没有?”

见琉璃光听话地睁着眼睛,景昭默认她听懂了,心满意足道:“真乖。”

从客栈里出来,景昭说:“分头?”

裴令之点点头:“这里?”

景昭也点点头。

二人各自一压帷帽,走向两个相反的方向,人潮如海,很快便把各自的身影淹没。

景昭随意挑选了城中最繁华的一条长街,缓步行走,仔细打量两边街道的商铺。每走出一段距离,她就会在街角停下片刻,然后继续前行。

如此走过一整条长街,她没有走进任何一家商铺,也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话,不知是在干什么。

直到长街尽头,景昭随意寻了个行人,用练得已经很是纯熟的方言问了几句,转向另一个方向。

伴随着她的行走,眼前人烟渐少,繁华渐隐,景昭停住脚步,背起双手,好奇地打量前方那座平平无奇的寻常屋舍。

屋舍前以青石砌墙,四面连成一线,正面开着一扇大门,极为气派,大门口数名守卫东倒西歪打着瞌睡,显然不甚上心。

这固然是玩忽职守,却也不是全然无法理解。毕竟那青石墙壁中的屋舍看上去实在太朴素,恐怕还没有石墙上那两扇大门气派,一望而知毫无看守价值。

当然,这座屋舍有非常特殊的意义,不能视作寻常。

然而,再如何不同寻常,这些守卫们日日对着几间屋子,毫无出头立功的机会,一守数年,如何能提起兴致?

因为有守卫看守,景昭没有走到近前,而是隔着一段距离张望片刻,道:“这就是圣上当年的驻跸之所?”

身后那人说道:“正是。”

景昭转过身来。

新帷帽是粗糙的灰纱,她有些不习惯,抬手按了按帽檐,看向身后那人:“我姓景。”

中年人看向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意外,神情更加严肃:“西辟延秋?”

西辟延秋,取自左思《三都赋》。

它的后半句是……

景昭平静接道:“东启长春。”

中年人问:“您有何吩咐?”

景昭坦然说道:“把这个送到太女鸾驾上,最高等级的加急。”

说完,她从袖中抽出封死的信封,递给中年人。

中年人小心接过,神情严肃道:“我们会尽快送过去。”

景昭道:“听说太女殿下鸾驾将近?一日够不够。”

中年人不能保证。

不消一日,这封信就能快马加鞭送过去。但至于什么时候能送到船上,什么时候能由太女殿下过目,那就全不由他们做主了。

景昭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

中年人不敢确定,她却有绝对的信心。

景昭颔首:“留步。”

她径直离去,远远绕开前方父亲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步伐轻捷,很快闪入另一条人潮如织的街道.

裴令之走进一家药堂,指节轻敲柜台,对柜台里打呵欠的掌柜说了一句话。

昏昏欲睡的掌柜皮球般弹起来,眼睛瞪大,像是见了鬼。

掌柜恭恭敬敬将裴令之请进内室,斟好茶水备上细点。

连续几日在山野中行走,只能吃没滋没味没油没盐的烤鱼,甚至还是烤的过头,口味怪异的烤鱼——因为景昭自从年幼打猎猎杀一只獐子,结果发现獐子皮毛下藏满蠕动的细小虫子,就开始对一切野味抱持怀疑态度,倘若裴令之不肯将鱼多烤一会,她宁可不吃。

裴令之自认为心性还算坚定,粗茶淡饭也可以忍受,然而看见尚且温热、香味扑鼻的细点,仍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所幸戴着帷帽,没人能注意到他目光停驻的位置。

很快,一名蓝衣妇人走了进来,对他行个礼,颤声唤道:“……小郎?”

裴令之微感意外,摘下帷帽:“淑姨,你怎么在这里?”

蓝衣妇人淑芸是顾夫人陪嫁的管家娘子,一向忠心耿耿。顾夫人过世后,她便听从裴六娘的吩咐,与另外几名忠仆离府打理顾夫人的陪嫁产业。

后来裴六娘出嫁,淑芸跟随她前往竟陵,继续代她在外行走,打理产业。

江宁裴氏家大业大,最重声誉,不屑于吞没已故夫人的嫁妆财产。顾夫人的产业由一双儿女均分,裴六娘远赴竟陵,所以取走了母亲留下的绝大部分财物珠宝,准备在竟陵另行置业,把无法轻易变卖带走的那部分田庄商铺留给了裴令之。

当然,财物珠宝终有用完的一日,商铺才是源源不断的财源。裴令之不愿占姐姐的便宜,于是将部分商铺共同落在姐弟二人名下,派管事负责打理,每年定期为裴六娘送去分红。

从律法和实际上来说,这部分商铺属于姐弟共同所有。但由于裴六娘长居竟陵,又相信弟弟不会在这些身外之物上糊弄她,几乎从未派人前来查看过商铺经营。

这间药堂便是姐弟共有的其中一处商铺。

淑芸眼眶泛红,望着裴令之,喃喃说道:“七郎又长高了。”

裴令之一时语噎。

淑芸看着他们姐弟长大,名为主仆,实际上算半个长辈。或许天底下所有的长辈看见晚辈,一开口先说的话都是这句你长高了。

不必淑芸接着说,裴令之就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果然,淑芸红着眼眶道:“也瘦了。”

她仔细打量着裴令之,忍不住抹了抹脸:“真是…郎君真是越长越出挑,要是再胖些就好了,现在太瘦,娘子看见不知道该多心疼呢!”

“淑姨。”裴令之无奈道,“阿姐如今有孕近九个月,随时可能临盆,你怎么还到念亭来?”

念亭离江宁很近,离竟陵则很远。

以淑姨的性格,怎么会放心在看着长大的小娘子即将生产之际,走得这么远?

淑芸神色变了变,叹气道:“我来替娘子看看,哎,劝不住娘子,倒把娘子念叨烦了,让我不要一天三顿跟着她转悠,到附近来看看……”

话音未落,裴令之已然变色:“阿姐回来了?”

淑芸说:“是啊,原本杨五郎君准备让娘子留在竟陵待产,可是娘子忽然说要跟着一同上路,五郎君劝不住,破天荒和娘子吵了一架……哎,这件事是娘子太胡闹了,八个多月的身孕,怎么能车船劳顿回江宁呢?”

裴令之恼怒道:“阿姐糊涂了。”

他黛眉蹙起,心里既是担忧又是恼怒——女子生产是何等大事,不啻于过一道鬼门关,随时可能临盆,正该静静养着悉心照料,不敢有丝毫磕碰,阿姐却要风尘仆仆赶回江宁。

就算是天要塌了,这个节骨眼上也轮不到临产的妇人来顶!

“她现在还没到?”

淑芸说:“娘子是前天刚和五郎一起进的江宁城,奴婢十天前和淑华一道随着娘子出发,淑华直接先走一步往江宁去收拾杨家的宅子,奴婢顺便替娘子看看产业,昨天下午才到的念亭,可巧今天郎君就过来了。”

她顺手替裴令之抹平肩头皱褶,神情慈爱如母亲,下意识便很是心疼地念叨起来:“郎君怎么穿这样差的衣裳,怕不是连肉皮都要磨坏了——天哪,玉佩都不带一块,簪子呢?江氏未免欺人太甚!”

絮絮叨叨好半晌,淑芸才发现岔了话题:“郎君,你可要好好劝劝娘子,奴婢们不懂大道理,只知道身体是自己的,就是天大的事也不能挺着肚子赶回来办。要是路上磕碰……呸呸呸……对娘子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有害无利啊。”

裴令之蹙眉:“所以阿姐身体没事吧。”

淑芸庆幸道:“路上除了吐的厉害,所幸一切还好,只是又瘦了,教人看着心焦——偏偏这时候又不敢大补,怕把孩子补得大了……哎呀,我和郎君说这些做什么——郎君,你这段时间也不给娘子去封信……”

或许上了年纪的人说话就是格外絮叨,裴令之被淑芸说得头昏脑涨,好在听到阿姐现在平安无事,教他松了口气。

紧接着,他蹙起眉。

阿姐性格向来很稳,且从不轻易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除了当年母亲过世时她闹了一场,此后直到出嫁再没有失态过。

她与杨桢情笃,又早盼一个亲生骨肉,必然对腹中胎儿千万般珍惜爱重,如果不是极其严重的大事,她绝不会冒险舟车劳顿赶回江宁。

起初裴令之心里咯噔一声,以为是自己的缘故,但听淑芸说她们出发在十天前,一算时间就知道不对。

真是奇怪。

自从母亲故去之后,他们姐弟和裴氏的血亲情分早已淡薄如水,如果不是为了他,难道是父亲出了事,阿姐碍于孝道不得不回去?

那也不对。

孝字大过天,可阿姐已经出嫁,又有身孕,即使是父亲现在死了,孝道里也没有硬逼着将要临盆的妇人横跨数郡奔丧这一条。

他眉梢拧紧,对淑芸道:“这样,我现在亲笔写一封信,立刻送去江宁交给阿姐,我会尽快动身过去见她。”

淑芸自然没有异议。

她也是看着裴令之长大的,此刻见裴令之衣着朴素,心疼至极,在肚子里咬牙切齿骂了裴家主并江氏的十八代祖宗,嘴上道:“郎君其实也不必太急着回去,横竖这里离江宁只有一日距离,要是现在进了江宁城,被裴郎主知道了,恐怕又……”

淑芸是很清楚的,裴六娘提过裴家主的打算,她也毫不掩饰对父亲的反对,再加上淑芸从杨桢和裴六娘那里听说七郎君为了避开裴家主的安排,竟然直接离家出走,不知吃了多少风霜苦头,索性劝说:“娘子只盼着郎君顺心,一进江宁城,可就不好违拗裴郎主了。到时候郎君不得自在,娘子必定也要狠狠心疼动气。”

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可裴六娘如今的状态,显然是一切以稳妥为上。

她只知道皮毛,并不清楚裴令之早有打算。

裴令之淡声安抚:“淑姨不用着急,我自有安排。”

“对了。”他想起来一件事,说道,“我身边带着……”

他本想借机让淑芸把琉璃光带走,送到江宁宅子里暂且安顿下来,等他抽出手来再做打算。

但转念一想,琉璃光不是他一个人捡回来的,总不能由自己一言而决,于是道:“算了。”

淑芸却机警地听出了异样:“郎君带着什么?”

裴令之面不改色道:“没什么。”.

礼王世子醒来时,发现自己头很晕,像是被人抡了一棒子,不停嗡嗡作响,却又没有挨打之后的余痛。

他发出两声沉闷的呻吟。

房中美姬走过来,却不是见惯的面孔,她们俏生生立在床前:“世子醒了。”

窗外天色昏沉黯淡,难辨傍晚或清晨。

几颗星子在天际茫茫然闪烁,像是一只只狡猾的眼睛。

“人呢?”

礼王世子突然害怕起来:“莺歌、沉鱼她们几个人呢!”

为首的美姬捧起一盏汤药,和善道:“奴婢不知,奴婢奉殿下的命,来给世子送药。”

“喝什么药?”礼王世子惴惴不安地道,“本世子好得很,没有病痛,喝什么药!”

美姬微笑说道:“世子忘了,您确实需要喝药。”

她的脸极为好看,不比莺歌等人差,礼王世子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却又被她那看似柔软的语调弄得心里发毛,正待发作,忽然惊叫起来:“你不是,你,你是太女身边的人!”

女官微微一笑。

她微羞道:“世子说得是,奴婢们奉殿下之命来给世子送药,是殿下的体贴与关怀,世子可不要辜负。”

礼王世子现在何止心里发毛,简直全身寒毛根根耸立,大叫道:“太女这是什么意思!”

他平日里不灵透,却不当真是个傻子。

上一碗莫名其妙端来的汤药,断送了他妹妹云华郡主的声音,从此好端端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变作个哑巴。

而今太女莫名其妙赐下汤药,这药难道会是什么好东西?

他忽然灵光一闪,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是不是因为皇伯父对我另眼相看——你告诉她,告诉她,我一定安分守己,听我娘的话,绝不会跟她再争什么,一切都是她的,求太女高抬贵手饶过我——”

女官看着他,那神色非常复杂,总之不像是在看一个普通人。

她叹了口气,平静道:“殿下赐下这碗药给世子,是出于上一代骨血同源的悲悯,想为世子留些体面,请问世子,当真不愿喝?”

礼王世子原本就不很够用的脑子吓成了一锅浆糊:“我不,我不!娘!救我!皇祖母!”

他不知道在乱七八糟喊些什么,女官摇了摇头,想起太女密信上的命令,点头道:“如世子所愿。”

礼王世子忽然觉得一痛。

他低下头,看见一把匕首带着血抽出来,从他的身体里。

女官收回手,眨一眨眼,泪落如雨,泣不成声。

“世子……遇刺了。”

女官与她身后的随侍退出数步,掩面哀哭。

当啷一声,那把匕首被随意抛在地上,溅起斑驳鲜血。

点点殷红滚过刀锋,掩盖了刀刃上淡淡的青影。

宛如春日杨柳枝叶摇曳时的柔润青碧。

拂堤杨柳醉春烟。

醉春烟。

第100章 行路难(终) 夜色里,郑明夷的心终于……

茶水白烟升腾而起, 徐徐飘散。

景昭一目十行看完纸上的字迹,然后端起仍然滚烫的茶水,浇在了信纸上。

漆黑墨迹晕开, 很快扭曲成一团, 再也无法辨认。

她往后一靠,倚在榻上,静静思忖。

景煜之死,是年初太后薨逝,皇帝降旨令皇太女、礼王世子九月扶灵南下时便已设计好的一环。换句话说, 从东窗事发的那一刻, 礼王世子早已注定了必死无疑。

皇太后贵为天子之母,孝道大过天,何况又是垂死之人, 皇帝可以将她秘密幽禁、隔绝内外, 明面上却绝不能落下话柄。

礼王妃俯首泄密,献上投名状,证明自己并无不臣之心, 只是为亡夫儿女裹挟,方才涉入漩涡,亦可脱身离去。

至于云华郡主,说的难听些,她城府深过礼王世子十倍不止,野望极似其父, 然而脑子跟不上野心, 且正统性、唯一性全都不具备任何优势,顶多算个添头,毒哑了嗓子往庵堂一送, 就连礼王残余势力都不会考虑拥戴她,看在礼王妃密告的份上,留她一条命不是不行。

但礼王世子……

事已至此,太后意欲效仿庄公之母武姜旧事,叛乱虽被掐死在襁褓中,其危害性与严重性却与真正的谋反毫无区别。

罪行必须用鲜血来偿还,身为太后最心爱的嫡亲孙儿,叛乱事成后的最大得利者,礼王世子景煜没有任何脱身的希望。

那么,像这样一个愚蠢、贪婪、空有皮囊,志大才疏却身份高贵的废物,应当怎样去死,才能死的天衣无缝,恰如其分?

伴随着景昭在念亭城中传回的那封信,由内卫、近臣所组成的天子与储君心腹,终于摆脱了皇太女失踪的可怕阴影,从而能够捡回一条小命,继续有条不紊地推进和调整南下的每一步计划。

南方局势糜烂之至,而江宁位置特殊,世家豪强蜂拥于此,一旦按照原定布局鸾驾深入江宁,计划继续推进下去,很可能会节外生枝,不好料理。

说实话,经历了几日前太女失踪的惊心动魄,凡知情者,此生都不可能愿意再经历一次相同的恐惧。

念亭城的那封密信传回御船,近臣内卫立刻奉命行事,首先凭借手持的圣命接管御船所有事务,而后二话不说,制造了一起行刺太女的大案。

当然,御船上行刺的大案要在南方传开,还需要几日推波助澜的传播与发酵,但事实却已经尘埃落定——皇太女受伤,幸而保全性命;礼王世子不慎中了一刀,毒发身死。

这是皇帝、储君与诸位丞相、天子心腹秘密拟定,精心斟酌的其中一环,就连御船上的景含章等东宫属官都要被排斥其外,只能满头雾水地执行每一步命令,做些细枝末节的微渺任务。

太女遇刺,世子身死,这足以动摇整个南方上下的格局。

御船立刻停泊,鸾驾立刻封闭,上下戒严内外震悚,在主使者落网之前,绝不可能再行启航。

当然,孝道不可违拗,皇太后梓宫仍然摆在御船上,只等抵达江宁便要如期葬入昙陵。

只是,等到那个事先便反复测算、昭告天下的下葬吉日,只怕天下人都顾不得太后梓宫了。

房中安宁寂静,景昭徐徐打扇,托腮闲坐,姿态闲适至极。

既然重新与内卫联系上,她的安危便有了保障,甚至不必着急上路与鸾驾汇合,自会有心腹近臣秘密前来迎她归船。

赶路着实耗费体力心力,更何况她先是逃亡,而后落水,然后又在山野间毫不停歇地奔波数日。与离京前相比,景昭已经消瘦许多,甚至连面颊轮廓、下颏线条都褪去了少女的柔润,化作一种难言的锋利。

她很累。

这种身心疲惫不是合上眼睡一觉就能消泯无踪的,需要静静调养。然而景昭根本没有这个时间,她缓缓摇着扇子,短暂出神片刻,下地走出内室。

开饭了。

客栈的肉粥鲜香无比,余味无穷。景昭与裴令之现在根本对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提不起半点兴趣,倒是像这般简单的米粥配着清淡小菜,能多吃一点。

二人相对喝粥。

对面琉璃光似乎没什么胃口,一块奶糕吃了半天,小手有时拿不稳勺子,在碟中磕碰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看着小女孩笨拙的动作,景昭忽然道:“你什么时候走?”

裴令之想了想,道:“明天。”

他顿了顿,又说:“你不与我同去江宁?”

景昭说:“出了些事。”

她轻描淡写道:“急报,太女遇刺,世子殉难,不日即将通传南方上下。”

裴令之的汤勺掉回了碗里。

景昭依然平静看着他,道:“储君遇刺,御船一时半刻不会入江宁,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建议你不要立刻回江宁。”

裴令之怔愣片刻,神情微微地变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以他的聪慧,很难不深思。景昭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她平静等待着裴令之的回答。

裴令之艰涩道:“我……我还是要先回江宁。”

景昭道:“为什么?”

裴令之轻声道:“我阿姐回来了,她有孕九月,随时可能临产,据说她现在情绪不太好。”

说到这里,裴令之停住,沉默片刻。

“阿姐有个手帕交,是隔房的女郎,关系很亲近,比阿姐早一年出嫁,嫁在竟陵附近。我去竟陵送嫁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很快便要做母亲,婚礼不曾到场,只备下厚礼,阿姐当时还说等新婚这几日忙完便去看她。谁料没过几日,我还没来得及离开竟陵,阿姐便接到了丧讯,说她生产时大出血,已经没了。”

“阿姐强撑着回来,必然是有不得不来的大事,她本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劳神费力,女子生产是道鬼门关,我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要回去,才能稍稍心安。”

景昭哦了声,道:“那是该回去,不过,你回去之后,可未必由得自己做主。”

裴令之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勉强笑了笑,说道:“裴氏的打算,无非是将我当做一件筹码推出去。虽然冷酷,至少不会伤我,我便有脱身的筹划。”

景昭看着他,认真说道:“裴氏的盘算很有道理,胜算很大。”

她眨了眨眼,微笑道:“你曾经说你厌倦宦游,但如果东宫属意,你意下如何?”

裴令之长睫垂落,道:“意下如何吗?我应该先向你求一个答案,不知你愿不愿意答。”

景昭微笑说道:“我不是早就给过你答案了吗?只看你信与不信。”

说完,她的笑意蓦然一收,正色道:“你既想回去,那就回去好了,只是事难两全,你回去之后,得到的答案未必如意。”

这句话不像是在说裴六娘的安危,倒像是在暗指某些事,裴令之微感惊疑,肃然道:“你指的是?”

景昭却不直言:“你回去之后,也许很快就会知道。到那时,如果你不愿在漩涡中继续停留,可以寻个机会离开。”

她顿了顿,极其自然地道:“如果你无法抽身,裴氏要你争取东宫,至少也要将你送到东宫面前。”

不知什么时候,琉璃光叮叮当当的动作停了。

她乌黑的眼睛在景昭与裴令之二人间徘徊,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哭声骤起,打断了裴令之即将脱口的话语,景昭看向她:“又怎么了?”

琉璃光的回应是一声:“娘!”

景昭冷酷地道:“认错人了。”

小女孩回报以更加响亮的哭声:“娘!娘!”

景昭皱眉,倒是裴令之对幼儿的耐心更多些,疑惑道:“她好像不是叫你,是……”

那更似一种听到了和母亲相关的事物后,自然而然勾起思念的反应。

景昭俯身,平视着琉璃光:“东宫?你娘和东宫有什么关系?”

然而这孩子自从落水受惊后,反应木讷许多,平日里一句话不说,今日嚎啕大哭中勉强开口,除了喊娘之外什么都说不出来。

幼童的哭声不但响亮,而且分外尖锐,裴令之试图安慰,却根本无从下手,短暂无措片刻,只见景昭抄起筷子,一块奶糕塞进去堵住了哭声。

“咳咳咳咳咳!”

景昭举起一杯茶:“来,喝口茶顺一顺。”

在这乱成一团的时刻,走廊上突然传来响亮的脚步声。

下一刻,咣当!

房门被重重推开,裴令之的亲信携着淑芸毫无仪态地扑了进来,看见室内场景,短暂愕然,旋即淑芸立刻叫了起来:“七郎快走!”

她昨日本已回了江宁递信,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蓬头散发地叫道:“娘子昨夜发动了,命奴婢带人赶回来送七郎走!”

裴令之目光掠向淑芸身边:“怎么回事?”

炳烛正瞠目结舌看着室内这幅画面,下巴几乎脱臼,闻言结结巴巴地疾声道:“族里知道郎君现在在念亭,正派人来抓郎君回去——您快走吧,家主动了真火,若是被他们追过来,这位…这位娘子和小女郎怕是都难以保全!”

他们话里的信息量极大,偏偏个个都说的太急,前言不搭后语,裴令之来不及细问,皱眉道:“族里的人在赶过来的路上?”

炳烛以一种惊慌失措的表情张着嘴:“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楼下大堂中传来脚步声。

整齐划一,极富韵律,又像雷霆,不知出动了多少人。

下方有片刻的喧嚣与混乱,旋即很快归于沉寂。

淑芸往外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

“来的这么快。”她似是明白过来,“是跟着奴婢们过来的!”

变起仓促,裴令之一推景昭:“你带着琉璃光走。”

刹那间景昭产生了一种仿佛被捉奸的错觉,她皱皱眉:“我跳楼走?”

裴令之似乎掩人耳目的经验十分丰富。

顾不得多言,他掩住小女孩的嚎啕,示意景昭抱起琉璃光转入内室,而后一理衣袖,走出房门。

下方客栈大堂中,唯余寂静,黑压压的人头就像乌鸦的黑羽,有种分外肃杀的气息,填满了自上而下整片视野。

两队黑衣部曲疾步而来,衣摆上绣着裴氏的徽记,正从走廊两侧同时靠近,刹那间接触到裴令之审视的目光,为首的脚步不由自主同时放慢。

“拜见郎君。”一名为首的部曲越众而出,恭谨道,“奉家主之命,护送郎君归家。”

裴令之容如冰雪,目光冰冷审视,冷淡道:“我的行踪你们从何得来?”

淑芸气得脸色都变了,为首的部曲视若无睹,继续道:“事关紧急,用了些别样手段,家主有言,自会向杨氏说明此事。但而今族中的意思是请郎君尽快归家,不可在外滞留。”

他们果然是跟踪了淑芸等杨氏婢仆,从而得到裴令之的踪迹。但只听他说‘向杨氏说明’,言下之意已经分外明确。

裴六娘是杨氏未来宗妇,在裴家主眼中已经不算裴氏的人,所以他需要安抚这个不听话的女儿,以免影响两家的关系。

裴令之却不同。

父亲不需要对儿子做出任何解释,单凭孝字便能压服,部曲看似恭顺,实际上裴令之毫不怀疑他们会将自己硬绑回去。

“我阿姐如何了?”

部曲迟疑说道:“属下不敢探知内宅女眷。”

裴令之看向淑芸。

淑芸摇摇头。

裴六娘昨夜与父亲一番大吵,回来便到了临盆的时刻,仓促之下匆匆打发淑芸前来报信,连话都没来得及多说半句。

裴令之拂袖,冷声道:“所为何事?”

部曲恭顺说道:“属下不敢探听家主心意,请郎君勿要迟疑,随属下等人回府吧。”

话虽客气,这些人的眉梢眼角仍然藏着警惕。裴令之自幼不好说话,即使是他的父亲继母,都拿他无可奈何,这些部曲们自然更提着一颗心,生怕裴令之一意违拗,届时只能将他硬绑回去,岂非大大开罪了这位身份尊贵的郎君?

裴令之目光如刀,一寸寸掠过这些严阵以待的部曲。

他极其轻微地讽笑起来。

门外渐渐变得安静。

景昭松开手,琉璃光被她捂住嘴掩住哭声,现在已经完全哭不出来,蔫头耷脑地挂在一边。

她暂时没工夫理会小孩子,走出内室,看见炳烛、淑芸等人复杂的神色。

景昭眉梢微挑,抓过桌边的帷帽扣在发顶,拎起琉璃光,向外走去。

“女……”炳烛打了个磕绊,不知该叫‘女郎’‘娘子’还是‘少夫人’,犹豫半天,勉强含糊过去,“您要去哪里?”

景昭看了看这个和积素装扮相似,看上去更机灵些的年轻人,说道:“与你们无关。”

淑芸一直在偷看琉璃光的五官面容,但这孩子好看归好看,脸已经哭得花了,她此刻也神色复杂地道:“女郎别急着走,外面太乱,七郎把我们留下,奴婢们自然要照顾好女郎和这位……”

景昭理一理帷帽垂纱,好奇道:“如果这是裴令之的女儿,她被带回去会死吗?”

直呼名讳其实是一种极大的冒犯,但室内众人此刻根本没有心情计较,神色更加复杂,淑芸身后一名侍从甚至不小心磕碎了门边的瓶子。

淑芸下定决心道:“奴婢会将二位带到娘子那里去,女郎尽可以放心的。”

炳烛支支吾吾地也说:“是,是啊。”

景昭若有所思道:“哦,其实不是,我只是好奇而已——”

这些侍从神色尽管复杂至极,竟然没有一个人正面回应她的问题吗?

江宁裴氏的家主,如今看来并不是容易相与之辈.

裴令之端坐在马车里。

或许是因为他销声匿迹太久,裴家主对这个儿子的认识上了一个台阶,生怕他再度设法离开,索性将他关进了马车。

这辆特制的马车外表华丽,内里布置十分精细,唯独车窗全部封死,内外声音隔绝,马车前守着四名部曲,严密监视裴令之的一举一动。

他敲了敲车壁,确定车壁中镶嵌有铁板。

裴令之闭上眼。

他不曾与派来抓他的部曲们交流,不言不动端坐车中,像是睡着了,又像是一尊秀丽冰冷的雕像。

马车平直地前进。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停下,有人挑帘送来饮食。

裴令之恍若未闻,动也不动。

他倒不是刻意绝食,而是根本没有半分兴趣。

送饭的部曲们也不和他多说半句,恭恭敬敬送上饭菜,又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如此行路许久,或许是一日,又或许是一夜,裴令之毫不动容,几度意识已经要陷入昏睡,忽然帘子被揭开,一道刺目的天光照在了他的眼前。

刹那间泪水涌起,裴令之勉力睁开眼,看到了熟悉的宅邸。

他被带回了裴家。

马车停下,换做软轿。

接下来的路程裴令之非常熟悉,即使他不能向外窥看,也能从转弯与速度中判断方向,确认这是去书房的路。

果不其然,帘子再度挑起,他看见了父亲。

书房的门开着,裴家主坐在书房最深处,裴令之抬眼看去,只见裴家主朝他投来冷淡的目光。

“孽子。”裴家主道,“私自离家,久无音讯,你的《孝经》读到哪里去了。”

裴令之轻咳两声。

长久没有饮水,他的声音带着微哑,神情却比裴家主还要淡漠:“见过父亲。”

下一句是:“敢问阿姐如何了?”

眼看他连半句都没有多说,直接问起裴六娘,生怕气氛太过尴尬的侍从连忙出来笑道:“杨氏今日一早前来报讯,昨夜六娘子生下一女,母女平安,郎主极是欢喜,已经下令上下均赏一个月的月例。”

裴令之无声松了口气。

被侍从站出来缓和了一下气氛,裴家主的神情也再度恢复平淡,说道:“你且回去安心准备着,家里对你的事自有安排,不要不懂事。”

裴令之看着他,微讽说道:“出了什么事?父亲要全然不顾体面,大张旗鼓将我带回来,是家族得罪了南下的大人物,还是南方现在已经没有裴氏的立足之地,日暮途穷,做事亦无需顾忌?”

裴家主皱眉:“放肆。”

裴令之道:“府里乱成这幅模样,难道不是?”

方才换轿入府时,裴令之被隔绝的耳目重新恢复正常,自然捕捉到轿外的异样。

江宁裴氏自负底蕴,家中婢仆从来调教得当,而今却脚步匆匆、隐带不安,大异寻常,再结合淑芸所说,裴六娘冒险赶回江宁,又与父亲大吵一架而后临盆,必然是裴家出了些事端。

裴家主平声道:“王悦死了。”

裴令之面上平静如常,谁也想不到他心里究竟涌起了多少惊涛骇浪:“哦?我怎么从未听闻过。”

裴家主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和我们家扯上了些关系。庐江王氏那只老狐狸中年丧子,就像是疯了的老狗,死死咬住我们家不肯放松,正值东宫南下之际,这件事挑破了对我们家麻烦很大。”

不对!

裴令之骤然意识到,王悦之死绝对没有指向他,否则裴家主不可能这样轻描淡写提起。

但王悦死在他们手下的消息既然没有外泄,那这件事究竟是如何和裴氏扯上的关系?

裴家主用词极为讲究,据他言下之意,庐江王氏固然是在乱咬,但裴氏也确实被咬住了难以脱身。

某种意义上来说,裴氏绝不会是全然的冤枉。

否则裴家不可能是这种反应。

裴令之听见自己微讽的声音:“哦,所以平息这件事的方式,就是献子邀宠?”

对于养尊处优、极重仪态的世家来说,裴令之这句话过分直白粗粝,裴家主面色微变,不悦道:“这就是你在外面和那些黔首学来的习气?你还记得体统二字如何写吗。”

裴令之平静道:“儿只是付诸于言语,父亲却是付诸于行动,儿不懂得体统二字如何写,难道父亲就懂得了吗?”

单凭这两句话,已经是彻头彻尾的不驯与忤逆,侍从再不敢多说半句,恨不得当场变成聋子瞎子,汗水涔涔而下。

裴家主也终于不能容忍来自长子的讥讽,寒声说道:“孽子,给我滚回去闭门静思,学一学规矩体统!”

裴令之道:“我要先见阿姐。”

裴家主冷声道:“不准——把七郎带下去!”

侍从们忙不迭地一拥而上,将裴令之带走。

裴令之再度回到了他自幼长起来的照霜楼。

咣当!

门被合上,侍从们不敢久留,屏气凝神地退了出去。

裴令之抬起眼,注视着房中熟悉的布置。

他的耳畔仿佛响起了母亲的声音,起初是慈爱温柔的,然后渐渐变得凄冷绝望,直到最后,她的声音弱了下去,与她的气息一道归于寂静。

“母亲。”

裴令之轻声唤道,像是在呼唤早已消逝的气息与声音。

他转过头,眼梢微微泛红,终于泪水盈睫。

只需要一句话。

一句裴家主亲自说出口的话。

他就猜到了所有。

裴令之在照霜楼里关了两个日夜。

送入的饮食他只吃了极少的一点,从未发出任何声音,其余时间在楼中行走,反复翻阅幼年的书籍,观看承载记忆的事物。

然后他开始烧书。

烧的不是典籍,而是他自己的文赋与诗集。

那些或华美、或平实、或清丽、或哀婉的词句,传出去千金难求的文辞,尽数付诸火中。

直到守在楼外的侍从察觉到烟气,惊慌失措冲进来灭火。

侍从们吓得魂都丢了,生怕裴令之今日烧文集,明日烧自己,痛哭流涕拼命相劝,裴令之只道:“让杨桢来见我。”

裴家主不可能再放他离开,让刚生产的姐姐车马劳顿过来也太不合适,此时此刻唯有杨桢从身份地位和用途方面最适合走一趟。

很显然,裴家主并不打算向忤逆的长子低头。

江夫人先来了一趟,母亲般慈爱地劝慰他,在裴令之眼也不抬的冷淡下无奈离去。

紧接着是族中较能与他谈天的几位堂兄弟,这几人忐忑不安地来了,又被裴令之一句送客送出了楼里。

然后是裴令之的舅舅。

顾家主带着几名子弟来了江宁,被请来和裴令之见面,然而顾家主自己都有私心,更不可能劝慰外甥听话地去邀宠献媚,然后嫁到北方去做正妃,彻底无法帮扶顾家。

他倒是得了半个好脸色,被裴令之客客气气地送客离开。

终于,在关了裴令之五天之后,杨桢踏进了照霜楼。

他带着淑芸和炳烛,裴六娘挣扎着要同来,无奈实在起不来床,只能派淑芸代她过来,至于炳烛是裴令之自己的亲信,杨桢顺便就给他带来了。

环顾四周,杨桢颇为感慨道:“这就是你年幼时的居所?和阿菟的风格倒不太像。”

紧接着他定睛细看,大吃一惊:“你是被人抢劫了没饭吃,才瘦了这么多?”

杨桢果然更靠谱些,他不卖关子,先提起妻子和女儿的情况。

裴六娘这次算是早产了一些时日,发动突然,有些难产,损伤极大,不得不卧床一月。

孩子倒是极好,是个女婴,丝毫不显瘦弱,夫妇二人暂时没给她取名,先唤作文狸,算是跟着母亲的小字衍生而出。

裴令之对这个名字不做评价,只问:“阿姐为什么回来?又是为什么早产?”

杨桢迟疑片刻,还是抬起手,蘸着茶水写了消金坊三个字。

“你听过这个地方吗?”杨桢道,“应该没有,岳父大人对你寄予厚望,格外严苛些,这种地方想来不会让你知道——嗯?”

刹那间,裴令之无声地合上眼。

他平静道:“我知道了。”

果然如此。

难怪如此。

怪不得,怪不得阿姐会千里迢迢赶回来质问父亲。

若说吞并土地、占据山林、掠良为奴、私开矿藏这些事,南方各家都不大清白,是五十步莫笑百步,谁都说不清楚,朝廷问罪都难办,毕竟法不责众。

那么像消金坊这等地方,便是真真正正踩过了底线,根本无法用法不责众来强行抗辩,一旦传出去,非但家声受损,亦是无法洗脱、板上钉钉的罪名。

杨桢惊道:“你知道?”

他几乎失语:“你接触过?可别让阿菟知道。要不是王家这次拼着鱼死网破,泄出风声传到阿菟耳边,就连我也没听过——你知道吗?王悦死了。”

“王家和沈家当年弄过个百花山庄,下面什么桃花杏花的庄子都有,借着这个拉别家下水,只是他们弄得一方面隐秘,另一方面找好了替罪羔羊,不易出事——但这次沈家也坐不住了,王家要掀桌子,把消金坊撕扯出来,你们家必然会把百花山庄扯下水,这就全乱了——我们杨家也别想好过,这几家历来广结婚姻,撕不开,怕是非断腕不能脱身。”

杨桢道:“这等家族隐秘,年轻一代本不该参与的,你怎么知道?据说王悦之死,和消金坊脱不开关系,他是进过消金坊之后一出门被人杀的,王家现在已经疯了,他们这等二流门第,将全部厚望寄予王悦,现在心血尽付东流,会很麻烦。”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上前一步,近乎耳语道:“岳父大人情急之下,更不可能放任你在外面,阿菟让我带话给你,镇之以静,还有几日功夫,我们在替你想办法。”

裴令之抬起眼来,说道:“多谢。”

杨桢微笑道:“和我说什么谢。”

他顺手一推食盒:“阿菟让我给你带的点心。”

裴令之若有所思看着他,心想杨桢这点算盘真是从不好好掩饰——但是不掩饰就不掩饰吧。

“你出去。”裴令之道,“阿姐的心意你带到了,我单独吩咐我的侍从几句话,你先在外面等着。”

杨桢瞠目结舌地指了指他,被这种过河拆桥的举动弄得无言以对,气的同手同脚走了出去。

炳烛抬起头,以一种非常复杂的神色抢先开口:“郎君,您那位……那位女郎让我带句话给您。”

裴令之道:“我看出来了,说。”

炳烛道:“您还有一个机会。”

裴令之扬起眉梢。

炳烛低声报出一串数字。

裴令之皱起眉:“何意?”

炳烛无辜地摇头:“属下不懂,女郎没说,只让您去看看顾大家的《礼记注解》,应该是借典籍陶冶心性的意思?”

“最后半句是你加的吧。”

炳烛又很无辜地点了点头.

送走杨桢等人,裴令之转身回到书房,找出全套外祖父所写的《礼记注解》。

循着那些数字,他一一翻阅,记下对应的页数和字,等翻到最后一页,他合上书,静坐许久。

裴令之忽然意识到,当日她未曾言明的深意。

他可以选择留在漩涡中,作为裴家众多计划中的其中一枚棋子,被送到太女鸾驾面前。

也可以选择再度离去,那么代价呢?

代价不言自明。

从此以后,他与裴家,再无半分关系。

一个弃绝家族、也为家族弃绝的孤魂野鬼吗?

裴令之坐了很久。

窗边的日光渐渐西斜,在地面上投落变幻的光影,淡金色光芒笼罩着裴令之,映着他毫无血色的面颊。

直到黑夜笼罩大地,楼外侍从进来掌灯,脚步声传来,方才惊动了裴令之。

他抬起头来,抿紧朱唇,血色渐褪。

然后他站起身来,走到灯盏前,广袖一挥,整座灯台轰然跌落.

江夫人正在绣花。

她也快到了生产的日子,近来精力不济,每绣上几针,便要歇息片刻,正当她绣着一朵颜色浅淡的花苞时,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惊恐至极的喊叫声。

江夫人手一软,一针刺进指尖,急急抬首:“出什么事了?”

很快,她身边的嬷嬷冲进门来,脸色惨白道:“夫人,夫人,照霜楼起火了!”

江夫人大惊失色,扶着肚子站起身:“七郎君呢?”

见嬷嬷摇头,她心底的不安越发浓重,突然双腿一软,跌坐在了榻上.

裴臻之正在睡觉。

她与裴令之一母同胞,极为美丽,尽管脸颊浮肿未消,也只显得可怜可爱。

杨桢撑着头坐在床边,静静守着她,又伸长手臂,想替妻子掖好被角。

砰!

裴臻之一头撞上了他的下巴。

杨桢捂住唇角,唇边咬破了,淌出血丝,含糊不清道:“你怎么坐起来了,快躺着——嘶,好疼!”

裴臻之说:“舌头还在吗?没咬断就好。我心里,我心里好慌,不知怎么回事,你派人出去看看。”.

乌梢渡口,数条轻舟停泊。

景昭偏头注视着水中点点星光,似乎感觉颇为有趣,又仿佛只是在沉吟不语。

淡香飘来。

郑明夷走到景昭身侧,为她披上披风,温声道:“殿下,夜长梦多,不如先行启航。”

景昭道:“再等等。”

郑明夷和声劝道:“殿下今夜先行,我们留下一只轻舟,后面夜夜等着,岂不是两全其美?”

景昭任凭郑明夷为她系好披风系带,道:“再等一盏茶。”

面对属官,她从来没有细细解释的兴致。郑明夷适可而止,不再多言,只陪她立在船头。

一盏茶倏而过去,将近末尾时,郑明夷轻声提醒:“殿下,时间要到了。”

“您要等的那人,究竟是谁呢?”

他将这句话咽下,继续道:“殿下不若将那人体貌告知微臣,微臣自派人留下,夜夜等候。”

“体貌?”景昭漫不经心道,“不用,看到那人一眼就可以确定。”

然后她转过身来。

似有如无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是在马蹄上包裹了布,听得不太分明。

景昭却立刻看向那个方向。

风吹起她鬓边一缕碎发。

郑明夷的心忽然一沉。

因为他看见皇太女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那抹笑意难描难画,极为好看,却让郑明夷隐隐生出极为不安的预感。

然后她说:“他来了。”

身后数只轻舟上,有许多寒光无声闪烁,内卫们警惕注视着那匹自夜色深处疾奔而来的骏马。

一只雪白的手,向下一压。

内卫们愣了愣,默默放低了寒光指向的位置,却仍保持着最后一份警惕,弩箭由指人改为指马。

那匹骏马奔到岸边,双膝一低,半跪下来,马背上一道身影滚鞍下马,风吹起衣袂袖摆,带起丝缕乌发。

夜色里,郑明夷的心终于彻底坠入了冰冷的水底。

他看见了来人的那张脸。

也看见了皇太女唇畔的笑意。